关于赛侯帮忙召集人手开发出来的「乐观量测程式」,在这方提出修改要求之前,赛侯已主动接二连三地寄来修订版。尤其是在得知克莉丝能够理解计算公式和演算法,而且看得懂程式之后,听说那些开发者更是一点也不手软。
为什么我会说是「听说」呢?那是因为我其实不知道细节。
不过,克莉丝减少前往办公室露面的时间,成天盯著显示在墙上面板的计算公式或程式,喃喃自语地不知在比对什么直到入睡前,也就是理沙已经超出忍耐极限的时候才肯罢休。除了吃饭和祷告的时间之外,克莉丝一定盯著装置看,有时轻咬数位绘图板,有时用指尖搔抓下巴。
虽然克莉丝不像羽贺那那样显得病态,但确实是完全投入其中。
我忙著确认程式所筛选的企业的此刻,克莉丝也比邻著我,坐在弹簧疲乏、坐垫塌陷的沙发上,启动多台装置,并利用触控按键和数位绘图板不停进行修改和解读。克莉丝也打开参考用的专门书,当中似乎还包括未对一般公开的狂热论文。
克莉丝之所以有机会阅读未公开的论文,是因为赛侯在月面都市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目前仍登记为现役研究生,所以将登入论文资料库的帐号和密码出借给克莉丝。这让我明白了人脉在这种时候会是一种资产。
「以概念来说,在网路爬文来收集资讯的方法是还不错。」
克莉丝原本曲膝捧住装置盯著看,听到我这么说后,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动作之快,可看出克莉丝的脑袋转动迅速。
「但是,在利用上恐怕会有难度。尤其是那些匿名布告栏类的资讯更不可能利用。」
「可是,这上面有特定出几个暴涨或暴跌的原因,不是吗?」
「二‧二一版的修订版也指出这点。程式在收集所有网路上散布的传言后,会加以分类,再顺著时间前后对照股价暴涨或暴跌的频率。而就我看来,我不觉得传言的多寡和暴涨暴跌的频率有何关联性。」
也就是说,人们会不会随著网路上的传言起舞,是随机发生的。
「可是,我试著计算过当出现新的传言时,人们会乖乖照著所有传言行动的期待值,结果得到正数。」
「传言股价指数?」
在假设针对所有股票进行投资之下,会计算出报酬率以视为股价指数。因此,如果是假设针对所有传言进行投资,或许可称为传言股价指数。
不过,如果是什么都投资,连猴子也做得到。人类会先思考才决定投不投资,所以必须从所有股票当中剃除没用的个股,让数字高于股价指数。
话虽如此,但既然计算出来的期待值是正数,是不是就表示应该赌上一把?
克莉丝看著我,我耸了耸肩说:
「个股数量和投资表现呢?」
「呃……个股数量总共五百二十二支,投资表现方面半年达22%。」
不用动脑思考,像机器人一样进行投资,就可以有22%的获利或许不差。
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这么想吧。
「真正股价指数的报酬率差不多就这么多吧。你可以忽略传言内容,随机挑选出和传言一样多数量的个股,再计算一次期待值看看。我猜应该会得到相近的数字。」
「啊!」
「传言的数量越多,应该就会越接近真正的股价指数。」
「呜……」
我没有要批评克莉丝是书呆子的意思,但不得不说即使她能够想出很多点子,并拥有优秀的能力可实际针对其点子进行数学分析,也还是不懂得退一步来思考事物。「观察整体」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以社福团体为对象的补助金制度的申请书也是一样,就算在文件上完美无瑕,也明显看得出该依该建筑物的大小,不可能容纳得下文件上的人数,而雷娜却丝毫没有察觉。
「不过,我觉得总算是掌握到了分析企业官方网站的线索。」
「咦?」
克莉丝原本一直让下巴压在装置的边框上痛苦呻吟,这时突然抬起头来。
「我就是最搞不懂这点。明明字句的样本数很少,很多也都是经不起统计处理的内容,你却能够挑选出具有统计显著性的个股。大家都很纳闷,觉得你应该是施了魔法。」
「这个数据。」
「呃……喔,你是说单字分析吗?不过,这个数据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不,它是有意义的。虽然我也只是掌握到一个大概而已。」
「咦?」
克莉丝探出头看向我的装置。
蓬松的金色发丝轻轻掠过鼻尖,我不禁感到一阵搔痒。
「我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
「那是因为你只计算单字的数量。你看一下种类。」
「种类?」
「没错,在排列文章时,就算都是独立的单字,不是也能构成句子吗?好比说:我、你、咬一口。」
我一边说话,一边一把抓住克莉丝的头后,克莉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笑著往后缩起身子。
「讨厌!是能构成句子没错,但有怎样吗?」
「看著排列在一起的独立单字,我察觉到一件事。他们只知道说自己的事情。」
「……咦?」
「拿这个当例子好了。」
我开启某企业的网站,画面上出现CEO的照片。头上光秃秃的、顶著啤酒肚的CEO,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我找到一个方法可以赢过既有企业的服务,于是来到月面挑战。在实现这个方法后,我司必定会为月面带来更高的效率,也深信公司将会继续成长。」
「……喔。」
「这是典型的例子,可以把狂热指数往上调一格。」
克莉丝似乎还是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因为没理由吊人胃口,所以我立刻说出答案:
「还有更容易理解的例子。你试著想一下有哪些企业可以让你想出公司老板的名字。」
「咦?呃……想好了。」
「那接下来再想一下有哪些业绩良好,经常会在你的程式里出现,也就是符合我喜好的个股。」
「呃……怪了?」
「两者不会重复,对吧?」
「……」
克莉丝一脸愣住的表情看著我。
说来说去,数据不过是集合出来的结果,差别就看你想要采用哪种方法进行筛选而已。而所谓的投资,就是从筛选出来的个股群当中进行挑选的作业。
很多公司只要有人提起,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其存在,但如果没被提起,也不会想起有这家公司。那么,那些业绩不算好,但希望人们会想起其存在,进而拉高股价的公司该怎么做才好呢?
很简单,只要董事长厚脸皮地出面高谈阔论就好。
「我稍微看过后,发现只要是会让我想要帮它贴上狂热标签的企业,都会看到『我』、『胜利』、『成长』、『势必』、『相信』等字眼。如果重新排一下顺序,会变成『我』、『势必』、『胜利』、『相信』、『成长』。你想像一下如果公司的首页换成一个讲话会像这样只讲单字的老外,你会有什么想法?」
「……」
克莉丝看著我,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另一方面,对于我喜欢的个股,程式也做了单字分析。分析出来的结果包括『我们』、『大家』、『确实』、『发展』……还有『努力』、『改善』。」
「……」
「应该说开口第一句是『我们』还是『我』,本来就会大大改变整体的印象。从『我们』跟『我』,可以看出是一家实力坚强、员工团结一致朝目标迈进的公司,还是只会把员工看待成工具,企图一次翻身的独断董事长,对吧?不过,『我』比较简单明瞭。如果一方是说『看我的表现!相信我吧!我会赢得胜利!』另一方则是说『请看我们的表现!请相信我们的表现!我们会赢得胜利!』你会想支持哪一方?」
克莉丝露出有些惊讶的眼神看著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说『我』的。」
「没错。公司组织没有长相,『人』才有长相。所以,如果是一家想不出董事长名字的公司,取而代之地就会对其商标印象深刻。但是,在股票市场里快要想破脑袋的那群人,即使看见简单明瞭的目标,也会追求更简单明瞭的目标,而『我』就是前往更简单明瞭的入口。」
听完我的说明后,克莉丝像是吐出内心一切似的大大叹了口气。克莉丝缓缓把视线拉回装置上,那模样彷佛在说:「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不会察觉到这种跟数字无缘的事情。阿晴先生。」
「嗯?」
「你果然很了不起。」
克莉丝在沙发上屈膝捧著装置这么说,跟著莞尔一笑。
那笑容有著无法以天真无邪等形容来涵盖的柔和感,让我想起理沙曾经说过克莉丝就像太阳一样。
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理沙为何会如此形容。
「没有……不过,人家说──」
「用字遣词会表现出一个人的人品,这句话是真的喔。看见阿晴现在也懂得这点,姊姊我实在太欣慰了。」
理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她拿著不知什么圆形物体从我身后轻轻顶了一下我的头。
「……我刚刚就是打算说这句话。」
「真的啊?那真是抱歉喔。」
理沙轻轻一笑后,就这么准备往教堂的方向走去。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我打算这么抱怨一句,但忽然想起一件事而对著理沙的背影搭腔说:
「对了!艾蕾诺亚要我跟你说苹果派很好吃。」
「真的啊?」
「她说希望你下次再做给她吃。」
「你没骗我?她们那边有一大堆好吃的西点店,其实我本来有点担心的。」
「嗯,有可能是客套话。」
听到我这么说,理沙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还是耸了耸肩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小姐的苹果派是真的很好吃喔?」
「艾蕾诺亚表现出来的开心模样也不像是装的。」
克莉丝似乎觉得我这样开玩笑太坏心眼,她微微鼓起腮帮子说:「我晚一点再跟理沙小姐说。」面对理沙时我总会忍不住尖酸地开起玩笑,而我也明白这是在依赖理沙的举动。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只要照这方向去收集资讯,应该可以大幅提高精度。」
「好的,我会转告你的意思。不过……」
「嗯?」
我看向克莉丝,克莉丝一边打字,一边又轻声笑了起来。
「回想起来,四年前的你确实很冷漠。」
「……会吗?」
我承认自己当时可能比较爱骂人,但不觉得有严重到冷漠的地步啊。
「会啊,你总是看起来很忙碌,说话时像是要催促对方的感觉。」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那么回事。」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你现在好像长大了喔?」
克莉丝这么说,一副淘气的模样抬头看向我。
克莉丝应该是为了我在阿法隆时挖苦过她,所以现在想报一箭之仇。
看见克莉丝那自大的模样,我忍不住伸出手。
我捏起克莉丝的脸颊后,克莉丝一边哇哇叫,一边缩起脖子笑著。
「不过,确实是这样没错。」
「嗯?」
「虽然幅度不大,但确实长大了一些。如果只有我自己,就不可能做到。」
克莉丝的柔软脸颊被我捏住后,表情变得像照著扭曲的镜子一样搞笑。
不过,她清澈美丽的蓝色眼珠,有著充满理智的眼神。
克莉丝露出温柔的笑容,握住我的手说:
「是啊,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四年前我打了败仗,掉进绝望地狱的陷阱,原本手牵著手的羽贺那也离开了。我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其实没有。理沙救了我,克莉丝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连赛侯也算是很关心我,爸妈也没有拋弃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
我能够过得好好的,并不是凭靠自己一人的力量。
就连用字遣词,绝大部分也是因为听到理沙说的话才开始懂得分析。理沙时而会模仿我说话,被她模仿后,我才清楚知道自己的说话态度有多么好强、有多么像个蠢蛋。还有,现在和克莉丝一起著手改善的程式也一样,若不是和很多人搭起关系,根本不可能开发出那么优秀的程式。克莉丝看似开心地不知道在装置上输入什么,如同那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一样,能够与某人一起做某件事也同样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我不是因为「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梦想破灭了,才会这么想。有人陪伴在身边好过没人陪伴,而且该怎么说呢,或许该说我察觉到就算踏上前人未至之地,当回头往后看时,肯定会发现自己得到无数人的支持。
心中浮现这般想法后,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我操作装置开启电子邮件的信箱。
艾蕾诺亚寄来了邮件。
『昨天的苹果派太好吃了,最后我一个人吃个精光。再麻烦你帮我向理沙小姐道谢。另外,关于那件事,我也会继续试著收集数据。如果你需要什么数据或资讯,请跟我联络。我相信只要有你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我看不见的东西。附注:可以请理沙小姐再做苹果派给我吃吗?真是太好吃了。很抱歉上次那么突然约你吃饭,但很久没跟你见面吃饭,真的很愉快。』
我根本不需要分析用字遣词。我知道艾蕾诺亚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写了这封电子邮件。不过,重新读过一遍内容后,我痛切感受到一件事。
艾蕾诺亚真的是孤单一人。
如理沙所说,只要花时间去找,肯定有很多西点店在卖好吃的苹果派。即使如此,艾蕾诺亚还是希望理沙做给她吃,而这样的举动想必有著其他不同的含意。
提及吃饭一事也是,明明是我被招待吃了一顿想必金额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晚餐,而忙得没时间的人也肯定是艾蕾诺亚,高兴的人却是艾蕾诺亚。当然了,也有可能像我对理沙开的玩笑话一样,那只是一封说场面话的电子邮件。
不过,我亲耳听见艾蕾诺亚这么说过。
我已经没办法继续一个人撑下去了。
如果要说我真的已经从四年前的打击之中多少振作了一些,那也是因为我不是孤单一人。
然而,在艾蕾诺亚的那间房间里,既没有马可,也没有勒高夫的陪伴。只有在咖啡厅的水族箱前面,艾蕾诺亚才能够放松心情。
我很自然地想起在前往餐厅的路上,与艾蕾诺亚在车上的对话。
艾蕾诺亚抱持了信念,并咬紧牙根为了实现信念在努力。然而,现实就是会产生摩擦,哪怕只是单纯在过日子也一样。这么一来,或许就表示艾蕾诺亚堆放大量药物在桌上的原因,不单单只是出在过劳。
我人在理沙管理的教会里、在有克莉丝和理沙陪伴的客厅里,悠哉验证著数据。相较之下,艾蕾诺亚却是在庞大资金来来去去的绝情世界里工作,她在电视节目的摄影机面前,硬逼自己扮演与自身个性截然不同的角色。
只要看到那间房间,就知道艾蕾诺亚的日子过得勉强。
我不禁觉得自己或许没有正确理解整体的状况。
我忽然担心起艾蕾诺亚。
「怎么了吗?」
克莉丝突然开口这么询问。
我明明是面无表情,克莉丝却还是看得出来。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呢?」
克莉丝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禁说不出话来,但并非因为不能对克莉丝坦承。就算担心艾蕾诺亚,但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脑中浮现这个疑问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充分了解艾蕾诺亚的具体工作内容。
「我问你。」
「什么事?」
「分析师啊。」
「喔,也有分析师的数据喔。只能说真不愧是分析师,报酬率相当高。我看一下喔,我记得是在……」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
克莉丝一脸愣住的表情看著我。看见克莉丝的表情后,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子,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原本忙著做每天必做的打扫工作,发现我出现后,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呦?怎么啦?」
「我想跟一个人联络。」
「我有没有听错?你还有可以联络的朋友啊?」
可能是为了报苹果派的仇,理沙也说出相当狠毒的话语。
不过,理沙说的是事实,所以无从反驳起,而我会想要联络的对象也确实相当有限。
「你知道怎么联络户山……先生吗?」
我迟疑了一下,最后决定加上「先生」的尊称。户山是那时候借钱给理沙她们的放贷人。
理沙停下打扫的动作,露出严肃的表情看著我。
「我有事情想请教他。」
理沙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我察觉到理沙在看我的右手,但没有刻意说出来。
『嗨~你好不好啊?』
面熟的苦瓜脸出现在萤幕的另一端。
『今天晚上从这房间也看得到月亮喔。至于月面都市嘛……月面都市刚好被阴影挡住,所以看不见。』
户山从画面消失几秒钟后,立刻再次出现。我猜他应该是去打开房间里的窗帘。
「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
『嗯~?我们的关系还需要客气吗?』
户山看似开心地笑著。第一次见到户山时,我当场使出擒拿招数把他压倒在地。在那之后,尽管户山不论在年纪或资历上都比我资深,我还是一直把他看待成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不过,我现在知道要反省一下。虽然户山确实一点也不机灵,但也是有值得敬仰之处的大人。
『所以,你找我干嘛?不会是想当放贷人吧?』
「不,我是想请教你一些关于银行业务的事。」
听说户山在月面当放贷人之前,曾经在地球的银行工作过。
我说出目的后,户山在经过几秒钟的迟延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嗯~?你打算投资地球的银行啊?』
「应该说我想请教你关于投资银行的工作内容。」
即使把与地球通讯时会有的时间延迟考量进去,还是停顿了好几秒钟后,在变得有些像是定格的画面上,看见了户山的惊讶表情。
不过,对于我的发言,一旁的克莉丝和理沙也是一副在脸上写著问号的纳闷表情。
『投资银行啊。毕竟我以前是在商业银行工作,所以不确定能不能帮你解惑,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我想请教你关于分析师方面的业务。」
从身后的动静,我知道克莉丝和理沙互看著彼此。
『分析师啊,听说在你们那边大受欢迎,我偶尔也会在这边的电视上面看到。』
「你知道这方面的业务吗?」
『多少知道一些吧。不过,你想问哪方面的?』
「呃……像是他们做什么样的工作……之类的?」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问什么。我问得不清不楚,所以户山也一脸思考状。即使如此,户山还是只想了一下便立刻做了回答。
虽说只想了一下,但户山一开口就说出震撼力十足的一句话。
『大致上来说,就是像个奴隶。』
「……奴隶?」
『没错。投资银行被称为卖方。如其名,就是属于贩卖商品的一方。至于贩卖什么商品,那就是股票或证券。分析师的工作就是为了贩卖这些股票或证券,而针对企业进行分析。分析师从早到晚都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被迫做企业分析。然后,每天写著根本没人读、也没人看的报告。』
这和我的认知有些出入。
「分析师不是会帮企业评比吗?」
『从奴隶升级为平民的分析师才有机会。所谓的评比,基本上是为了投资银行的客人而做。如果有人寄这方面的电子邮件给你,小哥你也不会看吧?』
户山笑著说道。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人家多少愿意听他说话的高明分析师,就会在报告里写基于怎样又怎样的理由,所以买某某股票会赚钱。这时,银行里的经纪人就会拿著那份报告,打电话跟客户,然后告诉客户说我们家的分析师发现一支很优秀的股票。』
「如果是非常高明的分析师呢?」
『非常高明的分析师。那就像在寻找马儿的巢穴一样。』
「?」
『意思就是感觉上会有,但其实并不存在。』
「可是……」
事实上真的有非常高明的分析师。现实世界里真的有如摇滚巨星一般受到众人爱戴的分析师,好比说艾蕾诺亚。姑且不论像艾斯曼那样除非有内线交易的情报,否则不可能实现的分析能力,大受欢迎的分析师应该有一定水准的分析能力。
然而,户山听到我的话语后,表现出有些不怀好意的模样笑笑说:
『高明的分析师会变成交易员。毕竟他们自己就知道有哪些优秀的个股。要不然就是变成红牌业务员,拎著自己写的报告去找客户推销股票。再不然就是转行到顾问公司上班。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继续当分析师。』
「为什么呢?」
『因为不会赚钱的家伙在投资银行里没有升迁机会。』
简单易懂的论点。
没错,在那个世界里的正义不是什么平不平等、合不合理、符不符合伦理,也不会管什么神明的告诫。
金钱才是正义。
『我大概知道小哥你想要知道什么了。你想知道那些会上电视的人气分析师的事情,对吧?』
「唔……是的。」
『那些分析师应该算是最近才有的例外存在吧。不过,我猜内部的实情应该还是一样。他们基本上还是为了投资银行业务而存在的肥料。让分析师上节目博取人气的目的主要是想靠著博取来的人气,让经纪人可以轻易把股票推销给客户。你有没有看到上个星期天的资讯节目?有个经纪人还说这支是我们银行的某某人气分析师推荐的个股。』
「……」
遇到诈骗公司发行新股时,与艾蕾诺亚的对话中也提及相同的话题。
户山的说明越来越接近我想知道的内容。
『以最近的倾向来说,在发行新股时,这些分析师应该也很抢手吧。』
「没、没错,我就是想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我刚刚也说过了,分析师写报告是因为投资银行想要卖东西。在发行新股时,虽然投资银行会收取像天价一样高的手续费,但相对的也会被要求顺利卖出接手的股票。为了达到要求,分析师必须卯足劲写出说好话的报告。这其实是一种利益冲突,并非值得夸奖的行为。』
「利益冲突?」
『是啊,你看不出来吗?以银行的角度来说,只要赚得到手续费什么都好,所以银行有足够的动机愿意说任何谎话来推销客户购买新股。一家银行如果有本事卖出大量的新股,想要发行股票的公司也会主动来委托这家银行。而且,买股票是买方自己的责任,就算后来股价下跌,也不可能一状告上法院。当然了,直接跟客户联系的经纪人或许会觉得尴尬,但也只是隔著电话罢了。如果对方气得破口大骂,只要把话筒放在桌子上,然后玩玩接龙游戏或什么的,让对方骂到没力为止就好。』
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样的画面,一股不悦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艾蕾诺亚提及这个话题时尽管感受得到她的怒气,但仍然保持平稳的语调。不过,户山是住过外区的人,其言语之间可直接感受到现场的恶意。
不过,听了户山的发言后,我更加笃定。
投资银行是一个拥有强烈欲望的巢穴,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做出因为对方是诈骗公司,就拒绝协助股票上市的举动。
「我有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嗯?』
「假设有一家公司因为想要有人气分析师帮忙挂保证,所以委托某投资银行负责新发行股票的业务。」
『嗯,很典型的案例。』
「不过,因为那家公司的业务内容太离谱,所以人气分析师拒绝接受委托。在这样的状况下会变成怎样呢?」
『哈哈,如果真的拒绝得了,肯定会很痛快吧。』
户山一副开心的模样说道。
『这样的状况就像有一个老是提出无理要求的讨人厌上司,而属下直接对著那个上司说:你的意见是错的!在那当下或许会觉得很痛快吧,但过了今天之后要如何面对上司?我刚刚不是也说过了吗?在投资银行的世界,赚得到钱的人才称得上是正义。这么一来,不用想也知道一个不但不会赚钱,甚至把钱丢进臭水沟里的家伙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
虽然早就想像得到会是如此,但听到第三者这么说,让我更加明白艾蕾诺亚的英雄行为有多么愚蠢。
户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黯淡,并压低音调继续说:
『超高人气分析师,虽然这听起来名声响亮,但内部肯定凄惨无比。月面不是很盛行股票上市或企业收购吗?那些都是金额动辄一亿慕鲁或十亿慕鲁的世界。如果是钜额,甚至可能超过一百亿慕鲁。投资银行为了赚取庞大的手续费,说什么也想要接到这一类的工作。不过,再怎么强化业务团队,还是会有极限,很难跟其他家投资银行有所差异。所以,投资银行打造出大受人们欢迎的人气分析师,而这位人气分析师鼓吹客户的功力足以实际影响股价。目的是想告诉客户只要委托我们家银行,想要怎么利用人气分析师都行。』
说到这里,户山稍作一下停顿。等他再开口时,用像是感到怀念,又像是已死心的消沉口吻说:
『那个世界真的是人间炼狱,就像是月面的浓缩版。』
户山和我们一起被赶出外区后,回到了地球。
月面不像地球是一块如慈母般的大地。月面到处充斥著强烈欲望及欺瞒,是一个闻不到花香的世界。
『事实上,和投资银行比起来,商业银行或许是个会让人很没劲的地方,但相对的会与客户建立出信赖关系。』
户山说过放贷人的工作不是处理金钱上的往来,而是信用上的往来。
『不过,在投资银行一定会有某人欺骗某人。因为企业总是希望尽可能地抬高股价,所以会欺骗分析师,分析师希望受到肯定才能逃脱奴隶的生活,就会欺骗经纪人。经纪人只要卖出股票,就可以抽成赚钱,所以会欺骗客户。』
得知如此令人厌恶的食物链,我忍不住插嘴说:
「意思是被骗的只有客户?」
『不是喔。』
户山隔著萤幕面带正经的表情,看著我说:
『客户是自己骗自己。毕竟是客户自己决定要购买怎么看都觉得可疑的公司股票。』
「……」
『你看见人气分析师那么威风,或许也想要当分析师,但听我的劝准没错──』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这样啊。不过,如果你想要在金融业工作,小银行辛苦归辛苦,但还是挺有趣的喔。与客户之间一建立关系就是好几十年,毕竟如果放贷对象垮了,银行也会轻易跟著垮台,所以关系必然会变得亲密。可以跟人一起做某件事其实很有趣的。我绕了大半圈,现在也是做回老本行。』
说罢,户山笑了出来。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觉得那是很没劲的工作,但现在已经能够理解其价值所在。看来我似乎也成长了一些。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时,看见户山在萤幕那一头轻轻打了呵欠。
这时我才想起萤幕另一端的世界正值夜晚时刻。
「不好意思,跟你讲话讲到这么晚。」
『嗯?喔,没事。不过,怎么说呢,小哥你竟然还会担心耽误到我的时间,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户山笑著这么说。想起自己曾经把户山压倒在地,还说话没大没小,我也只能耸耸肩做出回应。
『不过,好久没跟小哥聊天,觉得很开心。对了,最后可不可以跟理沙小姐讲几句话?』
「好……谢谢你。」
『别客气。』
户山挥挥手说道,我向他行礼致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理沙一直在房间角落背靠著墙壁聆听我和户山交谈,我向她使了一下眼色。理沙露出感到有些纳闷的眼神看著我,但还是坐上椅子和户山交谈起来。
走出房间后,我轻轻叹了口气。克莉丝跟在我的后头也走出房间。
「你是在问艾蕾诺亚小姐的事情吗?」
「嗯。」
简短应了一声后,我回顾起与户山的交谈内容。
残酷的世界。
那是一个钜款来来去去的世界,没道理不像人间炼狱。不过,当我得知艾蕾诺亚驳回委托案时,顶多只想得到各行各业都有其辛劳之处,但事实呢?
可能会与四周人们产生摩擦?
少天真了,那可是分量重达一千万慕鲁的摩擦啊。
想起艾蕾诺亚收到苹果派时表现得那么开心,我不禁感到胸口疼痛不堪。尽管在那么时髦的餐厅被迫像傻瓜一样拎著不符场合的布袋,艾蕾诺亚却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模样。艾蕾诺亚那时一副开心到了极点的模样,像小孩子收到圣诞节礼物似的探出头确认布袋里的苹果派。
艾蕾诺亚不仅就快被庞大的工作量压垮,连良心也必须遭受考验。
艾蕾诺亚所处的立场会被要求为了雇主,替良心被狗吃了的企业说好话。不过,不能忘了艾蕾诺亚的公司是在什么样的来龙去脉下而倒闭。艾蕾诺亚的公司不正是因为这一类的可疑报告书才沦落倒闭的下场吗?
这么一来,如果当起帮凶替诈骗公司说好话,为了赚取手续费而把垃圾硬塞给人们,那岂不是做出与艾蕾诺亚的正义背道而驰的行为?而事实上,艾蕾诺亚也回绝了。
然而,我恐怕低估了这样的判断会招来什么样的结果。我以为艾蕾诺亚的分析师身分那么受欢迎,想必在公司内部也像上帝一样地位崇高。
我想起艾蕾诺亚的纤瘦身躯,以及桌上的药物。
工作量,以及无可比拟的压力。
也想起房间里的惨状。
房间的存在只可能是照出居住者内心世界的镜子。
「阿晴先生?」
「嗯?喔……我要去发封电子邮件。」
坐立不安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启动装置。
然而,准备写电子邮件时,我停下了手。我很想帮艾蕾诺亚的忙,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我顶多能够帮忙调查阿法隆,而就算能够做到这点,我也既不是专业的会计师,更不是企业分析的专家。我不过是比较懂得猜测股价走向罢了。
我总是如此。我总是只会理解对方的表面,只会提供表面的协助。
然而,在稍微深入思考对方状况的那一刻,就会得知自己有多么无力。我以为自己和羽贺那之间有著世上最亲近的关系,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羽贺那的本名。
尽管如此,我还是试图写电子邮件。我一心想要帮上艾蕾诺亚的忙,哪怕是打杂或打扫饭店的房间,总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忙吧!一股近似焦躁的莫名感觉追著我跑。
或许我是把羽贺那的影子投射在艾蕾诺亚的身上。虽然脑中某处浮现这样的想法,但情感一旦涌现,很难说消失就消失。我不想再看见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陷入不幸。我不想再有「早知道那时候应该采取行动」的后悔心情。
我不理会变得僵硬的右手,改以左手打字。突然写信可能会让艾蕾诺亚觉得困扰,搞不好也可能完全是我会错意。不过,我才不会去顾虑这些,就算这些顾虑成真也无所谓,顶多就这样而已。
有什么工作上我可以帮上忙的吗?我只打出这么一行字,并准备传送电子邮件。
在那一刻,房门突然打开。
「阿晴先生!」
我的心脏差点没有停止跳动,回头一看后,看见克莉丝直接捧著装置走进我的房间,跟著把装置放到桌上。萤幕上出现标出「快报」的电视画面,画面上以怂恿的字体写出「阿法隆总公司前方出现恐慌人群」。
「那个……电视现在……!」
说著,克莉丝指向装置。
画面上确实可看见大批人士挤成一团,各自声嘶力竭地不知提出什么主张。看见那光景,我一时之间看不出那是哪里。画面上写出阿法隆总公司前方的字眼,人群另一端也确实可看见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物。不过,聚集的人群各个穿得像粽子一样臃肿,而且一副快冻坏了似的模样吐著团团白色气息。
「夜间市场动荡得相当严重……可是,我没办法结清手上的部位……」
克莉丝说不出话来地看著我。我确认克莉丝的装置后,发现数字因为亏损而转为红字。克莉丝之所以会说无法结清手上的部位,是因为如果不去艾蕾诺亚的办公室,就无法启动程式。
「你先冷静一下,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回事?」
克莉丝恐怕是第一次遇到亏损以及市场的混乱状况,可说完全失去了冷静。
「我一打开电视,就看见绿宝石工业召开记者会的报导。可是,比、比、比起这件事……」
「绿宝石工业开记者会?」
听到这消息后,我心想可能是对阿法隆展开敌对性的收购行动。但是,我想不透为何这件事会导致夜间市场出现范围广泛的个股被卖出的现象。记者会上肯定是发表了足以影响广大社会的事实。
我照著习惯启动装置的投资工具,并确认起新闻报导。画面上出现满满一片「快报」的字眼。
点开其中一则新闻后,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本日晚间七点钟,绿宝石工业、确认牌EIND、证券代号2201公布将针对该公司受托于月面政府之维持都市圆顶环境计画,大幅修改方针的消息。圆顶内部温度将暂时调降十度。』
「十度?调降十度后不就……」
「据说接近空调的地方会低于零度。我们这一带很快也会变冷……」
克莉丝一边说道,一边面露担忧的神色凝视著剧烈动荡的市场状况。我斜眼看著克莉丝,同时点开另一则新闻。
『绿宝石工业为了因应电费频频急遽上涨,要求修改过去与政府既定之合约内容。针对此问题,绿宝石工业召开临时董事会,并依第三条第二项「承包厂商之资产保全权利条例」之规定,公布将调降圆顶内部温度十度之方针。此调降动作预估可解决绿宝石工业为维持圆顶内部环境所支出之必要经费,高过承包政府标案之合约收入的逆差状态。绿宝石工业于夜间市场的行情比前一日收盘价升值5%。目前有部分专家指出电力交易大厂阿法隆应负起电费高涨问题的责任。』
我把视线拉回装置的新闻节目上,不知何时镜头已转为气氛宁静的画面。画面里出现不知何处的会议室空间,会议室里可看见摆放著几十支麦克风的桌子,以及多张椅子。叩咚叩咚的声响传来,明显看得出来正忙著布置会场。
阿法隆的CEO凯文‧雷斯似乎准备召开记者会。
阿法隆一手掌握电力交易,被怀疑有可能蓄意哄抬月面电费,在这样的立场下,免不了必须做公开说明。
不过,距离召开记者会似乎还有一些时间,镜头立刻切换了画面。画面上出现跑马灯解说月面电力问题的概况,画面角落则照出阿法隆总公司前方的混乱场面。
「阿法隆的股价怎样?」
我询问后,克莉丝抬起头让装置画面分割视窗以显示出阿法隆的股价,然后抱著祷告的心情凝视其他视窗。
阿法隆升值13%。
依新闻快报的内容,未来月面的电力问题可能会因为受到绿宝石工业公开声明的影响而变得严重,所以导致电力交易市场的电力期货价格急升。
我用自己的装置搜寻电力相关的公司后,发现不论是发电、输电或售电,各家公司的价格都往上涨。除此之外,制作太阳能电池板的公司以及半导体大厂的价格也连带上涨。至于其他公司,尤其是总公司设在月面的制造产业则是各家公司的价格都下跌。这是因为大家都预测到生产成本将会上扬。必须使用能源的运输产业也几乎全军覆没。市场呈现出大屠杀的状况。
望著这些状况,以某个角度来说,市场算是让我感到不知失措。不过,不知所措不是因为范围广泛的个股出现亏损,导致我和克莉丝一起开发的程式完全使不上力。
不知失措的原因是我无法理解新闻内容。绿宝石工业公开声明圆顶内部温度将调降十度引来未来将面临电力问题恶化的预测,为什么这样的想法会导致价格上涨?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绿宝石工业是需求量最大的需求者,明明这个最大的需求者说要节约用电,价格却还上涨?
绿宝石工业之所以公开声明将调降温度,是因为电费「涨价」,而不是因为「预估」未来也会上涨。现在的状况是因为圆顶内部的气温即将下降,大家认为未来各家庭的用电量将随之增加,才导致价格上涨?虽然这样的设想也得以成立,但我不禁觉得这是极度扭曲的现象。这当中根本毫无合理性可言。
感觉上价格完全凭著情感在变动。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的瞬间,装置的电视画面切换到了方才的会议室。
卡锵叩咚的声响传来后,一如旧时代般镁光灯开始闪烁个不停,凯文‧雷斯也随之出现。凯文表现出符合白手起家建立企业王国者的风范,其动作灵活、身材紧实,表情看起来像一个凡事都会当机立断做出决定的血气方刚青年。
凯文带著好几名随从现身,一脸不悦的表情坐上椅子。其中一名身穿西装的随从把文件递到凯文的面前,另一名女性随从忙著替凯文整理发型。凯文身后还可看见几个身穿西装的人在交谈,我心想那些人应该是顾问律师。
这段时间里,凯文一直板著脸在看文件。从他的服装看来,感觉像是本来正准备去参加晚上的派对,结果突然被叫了回来。
「接下来将由本公司CEO凯文‧雷斯召开记者会。」
装置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镁光灯再次不停闪烁,凯文皱起眉头,表情更显不悦。
「呃~感谢各位今天临时前来参加记者会。」
凯文对著在桌上排成一排的麦克风说道,跟著忽然转过身,不知朝向在身后待命的人说了什么。在身后待命的人看了手表一眼后,凯文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今天月面的电力状况出现重大的变动,本公司身为维持电力交易市场运作的立场,也受到高度的关注。」
说罢,凯文就这么翻起文件。翻了再翻后,凯文把文件翻回第一页,跟著比方才更用力地再次叹了口气。凯文把文件一丢,抓起一支麦克风说:
「重点就是有人认为是我在后面指挥,刻意让电费上涨。针对这个不当看法,我的回答是否定,NO!」
在身后待命、看似律师的男子们错愕不已。其中一名男子试图把想必经过法律性消毒的文件递给凯文,但凯文不肯接下。凯文的表情散发出显得孩子气的倔强感。那模样彷佛在说:「我才不要照著稿子念!负责说话的人是我!我有话想说!」
凯文站起身子,直直注视著镜头说:
「在商品期货市场,历史上从未有过因为抢购和哄抬价格而成功的例子。在商品市场的历史中,有过好几次为了哄抬价格而大量购买多出一年需求量好几倍商品的计画。如果要举一个在地球很出名的例子,可举出亨氏兄弟抢购白银的事件。不过,每一个例子都是以失败收场。因为不论是黄金、白银或石油,这所有商品最后都必须由需求者根据需求来进行交易。况且以本公司的主力商品电力来说,不可能有机会囤积商品,所以答案一目瞭然。价格是严格根据需求而定。当然了,本公司也知道有民众因为电费上扬而备受其扰。不过,一路来我致力促进电力市场的效率,公司才能够成长到现在的规模。贫穷问题不是政府应该解决的问题吗?我也明白有声音要我把利益捐给慈善事业,但本公司是为了股东在争取利益,除此之外的行为将背信于股东。我的话说完了。」
凯文话一说完,便放下麦克风迅速站起身子。不愧是拥有行动派凯文之名的男人,好一场打破常规的记者会。
镜头急忙想要追上凯文,但被保镳和其他摄影师绊住脚,一转眼凯文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摄影师们最后似乎死了心,镜头再次切换到阿法隆总公司前方的混乱场面。
对于凯文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行举止,我也不由得一半抱著感到佩服的心情。
我回过神地急忙甩了甩头。
搞不好那是凯文的演技,企图让人们觉得像凯文那样的男人有可能真的不会姑息养奸,也觉得他虽然粗里粗气,说话也毫不修饰,但不像会耍小伎俩的人。
「部位现在什么状况?」
我询问身旁的克莉丝。克莉丝依旧盯著画面看,但可能是因为市场的剧烈起伏已经告一段落,所以看得出来她稍微恢复了平静。蒙受亏损时,看著数字不断变动是最痛苦的时刻。
「目前买进的个股平均亏损9%……因为也有卖空的个股,而这些个股有获利,所以整体计算起来,差不多亏损4%……」
「小擦伤而已嘛。」
克莉丝持有将近三百万慕鲁的部位,所以计算起来会是十二万慕鲁的亏损。这金额差不多是高薪者的年薪。话虽如此,但以比例来说只有4%,所以实际上应该只是小擦伤。
明明只是小擦伤,克莉丝却始终面带像是全额亏损似的表情,发愣地注视著装置。
我想起理沙说过的话。一路来,克莉丝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回报。克莉丝不曾失败过。也就是说,她没有蒙受亏损过。
「要、要是前一天递延的部位很少……就可以让受害状况降到更低……我明明知道如果持有到隔天,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却还是……」
克莉丝说著说著,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很想抓住克莉丝的脖子告诉她说:「你给我张大眼睛好好看整体的投资表现!这是没什么好丢脸的漂亮数字。」不过,我知道说也没用。
亏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很不可思议地,获利和亏损完全是两码子事。
「就算知道有那样的可能性,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这种惨事。只要以后小心谨慎一点就好。」
我摸著克莉丝的头说道,克莉丝哽咽起来,然后缓缓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电费又要涨价了啊。理沙肯定会生气。」
「……是啊……我刚刚看了一下电力市场的状况……呜……价格上扬了10%……」
「十……」
听到这样的数字后,一股感到难以置信的怒气涌上我的心头。
「绿宝石工业说要把气温调降十度,所以大家都必须花钱使用暖气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是,这样解释得了价格上扬10%的事实吗?」
面对如此不合理的价格变动,我内心升起一把怒火。究竟是谁说过市场具有智慧又合理?
即使面无表情,我的怒气似乎还是显现在脸上。
克莉丝依旧带著一双呈现海洋蓝色泽的泪眼,露出感到纳闷的表情看著我。
「……可、可是,只要查一下电力需求的统计数据……一定可以得到解释。而且,针对市场的价格……吸……也有所谓集体智慧的说法。」
「……你是说那个集体比个体更有智慧的说法啊?」
我看著克莉丝说道,她看起来已经镇静许多。
克莉丝用手背擦拭眼角,再抽一下鼻子后,表情也不再那么苦瓜脸了。
「是的。据说请路上的行人凭感觉猜测瓶子里装了几颗雷根糖,再取平均后,可以得到跟瓶子里的雷根糖相同数量的答案。」
市场价格具有合理性的说法,就是靠这类理论在背后撑腰。
然而,我在四年前已经上过一课,而克莉丝手上的程式也正是靠著导入名为「人类会做出不合理行为」的数据,获利率才会向上攀升。也就是说,市场明明包含许多非合理要素,人们却相信最终会得到合理的结果。
克莉丝是有能力考上月面都市大学的天才。
还是说,我不够虔诚?
「而、而且,针对电费的上扬,任何人都能够回避风险。」
可能是经过知性的对话而完全回过神来,克莉丝流露出像在凝视自我伤口似的眼神一边重新盯著变得满江红的投资工具画面看,一边说道。
「你是说在电力交易市场做交易的意思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阿法隆的股价升值13%,呈现涨停板。我在猜只要投资阿法隆,获利金额应该可以超过电费的上扬幅度。」
克莉丝明明还一副想哭的样子,却看似愉快地说道,并在装置上敲打文字。
「啊!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如果换算成年率,阿法隆的股价以快过电费上扬速度的好几倍速度持续成长。大家在抱怨之前……只要更有智慧地做投资就好了。」
看著装置显示的数据,克莉丝此刻完全忘了亏一大笔钱的事实,天真无邪地发表这般想法。她这么做也可能是想鼓舞自己也说不定。
不管克莉丝的真心想法为何,我面无表情地注视著她的侧脸。
我之所以面无表情,绝不是因为脸不会动。
而是因为我察觉到整件事当中藏著惊人的事实。
「阿法隆的成长速度……快过电费上扬?」
「是,而且一直呈现压倒性的居上局面。不过,阿法隆使出各种对策,理所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就是了。」
「不会吧!」
听到我这么说,克莉丝吓一跳地看著我。
「……咦?」
「不是啊,这太奇怪了。绝对太奇怪了。」
「咦?咦?哪里奇怪了?」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啊。这个应该就是让人觉得『不对劲』的真面目。」
我看著克莉丝呼叫出来的数据,陷入思考。
即使没有具意识性地做计算,人类也会在无意识之下随时针对状况做出判断。
或许眼睛看见时没什么深刻感受,但映入眼帘的资讯繁多,据说人类会因为在无意识之下收集到的这些资讯而受到相当大的影响。
艾蕾诺亚盯著各种数据看时,说过阿法隆的整体规模大得让人觉得不对劲,她会这么说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我喃喃自语地说:
「只要用乘法来计算就好。」
「咦?」
「只要假设阿法隆可以掌控月面电力市场的一切,就可以知道阿法隆的营业额最高能够高到什么程度。所以……阿法隆目前的股价已经涨得太高,不是吗?」
「……」
克莉丝一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重新面向装置的画面。
阿法隆的股价涨得太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莉丝呆住不动。
「阿法隆的股价是PER的七十倍、PBR的七倍。」
PER代表每股的平均获利率,PBR则代表每股的平均净值倍率。透过名为PBR的指标可得知假设某公司在此刻结束营业而进行结算时,每股平均可以收取多少结算金,而这笔结算金和目前股价相比的结果为何。也就是说,如果阿法隆在此刻结束营业,每股平均只能收回股价的七分之一金额。
另外,相较于四百亿慕鲁的营业额,阿法隆的时价总额达到一千两百亿。这样的数字过高。
这不是和其他个股的平均值相比显得数字过高的意思。既然如此,就明显表示阿法隆的时价过高,但股价本来就会考量到未来的潜力,所以就「真正的含意」来说,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过高。毕竟所谓的股价,纯粹是大家在那当下预估未来潜力的平均值。
不过,阿法隆在「真正的含意」上,具有过高的可能性。因为就算真的掌控从发电到输电的所有使用于月面的电力,也不确定能不能达到这么高的数字。
不仅如此,阿法隆并未持有所有发电所,对于非阿法隆持有的发电所,阿法隆顶多只是收取在电力交易市场的手续费。只要把电力交易市场的成交量乘上手续费率,就可以计算出有多少利益。我大略看过显示在克莉丝装置上的数据,但不觉得那些数据可以说明阿法隆的营业额。
我寄了电子邮件给艾蕾诺亚。
可能是正好在饭店里,艾蕾诺亚立刻回了信。
『我再调查看看。』
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我安了一下心,但急忙又回了信。我心想照户山的说法,艾蕾诺亚想必没有多余时间多做这些事。事实上,艾蕾诺亚就是因为时间吃紧,才会主动拜托我帮忙。
我在信上写了「我这边会自己调查,也会逐一联络告知调查结果」。另外,我还补上一句「请专心投入你自身的工作」。还有,我也写了「理沙似乎兴奋地说要再做苹果派给我们吃」。
艾蕾诺亚的回信内容写著「我得到很多让我可以努力工作的动力」。
克莉丝再怎么夸张,也不至于做出偷看别人信件的失礼行为。
不过,她很在意地不时投来目光,想要知道我在做什么,
「请问……你在做什么?」
我瞥了这么发问的克莉丝一眼。
迟疑了一会儿后,我做出有些偏离事实的发言:
「我和艾蕾诺亚合作,打算进行阿法隆的卖空计画。」
卖空是一种当股价下跌时就得以获利的投资手法。克莉丝的程式当然也搭载了这个投资手法,所以她有些表情不悦地说:
「你的意思是那是其他交易,和我一起做的交易不同?」
「这计画跟程式交易的性质不太一样,属于比较长期性的东西。」
「……」
克莉丝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但程式交易和长期交易的关系本来就像月球的背面和正面一样遥远,所以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理沙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没有看到新闻?」
「有啊,听说电费要涨价。」
「咦?真的吗?不是说要调降气温?」
「调降气温的结果就会涨价,据说是这样。」
「呜~……真是伤脑筋啊。不过,新闻有报导会涨价吗?」
理沙问道,克莉丝从眼镜底下露出调皮的眼神,抬头看向理沙这么说:
「我们是交易员,所以比较快得到情报。」
「……我好像看见了两个阿晴。」
「……」
我感到难以置信到说不出话来时,克莉丝笑咪咪地让身体挨近我。
「不说这些了,在寒流来之前,快去洗个热水澡吧。克莉丝也一样,今天要早点睡觉。不要到外面乱跑,小心感冒了。」
「好……」
听到克莉丝心不甘情不愿的答覆,我不禁觉得两人的互动简直就像沉迷于电玩的小孩和母亲。
「阿晴也一样,听到没?」
「唔!」
我已经二十岁了耶!我带著怨叹的眼神看向理沙,但理沙耸了耸肩后,走了出去。
人际关系一旦建立就不会轻易改变。对理沙而言,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毛头。
克莉丝在年纪比我更小的时候就认识理沙,所以尽管轻轻叹了口气,克莉丝还是听话地关闭装置的画面,站起身子说:
「那我先去冲个澡。等一下可以告诉我明天要怎么应变吗?」
「啊?可以啊。」
「一想到明天,我就心情沉重。」
「不过,这就是交易,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很肯定的。」
「……」
克莉丝在我面前别过脸,又叹了一口气。
「我会铭记在心的。」
我点了点头,目送克莉丝离开。
照理说,克莉丝的程式在数学化的管理之下,应该只会承担低于一定程度的风险。不过,现实和数学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程式能够持续运作,搞不好可以毫发无伤地度过这次的风波,但克莉丝的程式并没有把「不去到办公室就无法进行交易」的风险也编写进去。
下次开始也要把这点考量进去才行。我这么思考著,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总是想转移到另一件事情。
显示在我的装置上的唯一一支个股──阿法隆。
我的内心深处默默沸腾起来。我可以笃定地说:「阿法隆肯定在背后藏著秘密。」
当这个秘密被揭穿时,艾蕾诺亚将得以实现正义。
想到这里,我不禁陷入极度的感伤。感伤的原因八成是我当初没能够解救羽贺那吧。羽贺那被人从地球买来后离家出走,最后给理沙添了麻烦。即使如此,羽贺那还是鼓起勇气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可以第一次为某人付出,羽贺那才鼓起勇气,就被我这个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背叛,最后抱著失意的心情消失踪影。
当然了,就算我帮了艾蕾诺亚,羽贺那也不会回来。即使心里明白这点,看见艾蕾诺亚来向我求救,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设法帮助她。或许这么一来,我也能够让无法挽救的事情获得一丝丝的挽救。
所以,著手揭穿阿法隆的秘密,也可以说是帮助我找回过去的线索。
我怎么也无法压抑高涨的情绪。
我在装置上敲打文字,搜寻起可以让我对阿法隆的猜测想法获得证实的数据。
然而,我很快地停下了动作。
「……咦?」
我不由得对著装置喃喃说道。我反覆又试了几次,但还是得到一样的结果。
没多久后,装置发出收到电子邮件的通知声。
我打开信箱一看,发现是艾蕾诺亚寄来的电子邮件。
『市场有了很大的变动。勒高夫告诉我要注意克莉丝小姐的持有部位。不过,我相信只要有阿晴先生在旁边陪著,就不会酿成严重的事态。对了,看到你的来信之后,我立刻查看了数据(很抱歉我没听你的话专心投入自身的工作。我很在意这件事,所以无法专心工作)。但是,我没有查到数据。月面在超过十年以前就不再公布电力统计数据了。我查到的数据只有维持月面都市所需的最少限度电力。这部分在绿宝石工业和公家机关双方都可以取得确认。目前可以找到的数据似乎是以与月面规模相当的地球都市的电力,所推算出来的数据。还有,阿法隆在电力交易市场所获取的手续费应该是一年三千万慕鲁左右。一天的交易量大概是一亿慕鲁,而手续费一律都是0.1%,所以可以简单计算出金额。我不认为手续费可以在四百亿慕鲁的营业额当中占很高的比例。因此,大部分的营业额应该还是来自传统做法的发电再售电而得的收入。不过,电力统计数据可以是阿法隆可疑点的线索,现在却不再公布,这让人觉得背后一定藏著什么阴谋。我知道自己是过度臆测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想笑我就尽管笑吧。』
会不会是在阿法隆的施压下,就算想公布也不敢公布呢?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说到十年前,那时候的阿法隆还没有多大的成长,而且我也已经大概猜到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因为就算没有电力统计数据,也不会阻碍月面的运作,所以统计数据的动作一延再延,最后就这么被压在不知哪个单位的哪个柜子底。对于月面政府发生机能不全症状的事实,我算是有切身的体认。
不过,虽然艾蕾诺亚的口气像在开玩笑,但她肯定很失望吧。我这么猜想后,发现后续内容这么写著:
『这么一来,或许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尽可能去询问每一家发电所,一一计算发电量。这部份靠人海战术应该勉强做得到,只是有可能要花上好一段时间,但并非不可能。』
就理论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问题是这么做究竟实不实际?
不过,除了艾蕾诺亚提的这个方法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如果是河水,那还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也测量得出来,但电力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即使想要确认输电线,也几乎都埋在地底下。这样根本无从掌握起。
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如此,阿法隆才能够若无其事地撒谎。
「不对……还不能确定是真的在撒谎。」
看来我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开始扎根了。
不过,我忽然在意起一件事。
「无从掌握起?」
这句话让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最近好像在那里听过类似的案例。
「是什么来著……?」
我在记忆里慢慢回溯。说到与投资有关的话题,我会交谈的对象有限。而且,如理沙的坏心眼批评,我本来就没什么对象可以交谈。
这么一来,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克莉丝,不然就是艾蕾诺亚。
不过,我和克莉丝大多会谈市场气氛的话题,所以应该是艾蕾诺亚才对。
我拚命在记忆里寻找与艾蕾诺亚交谈过的内容,最后总算是想起来了。
「在格兰德中央饭店的那家诈骗公司啊。」
艾蕾诺亚说过政府不可能核发炮台的建设许可证。原因是什么来著?因为月面除了月面都市区以外的土地全归政府所有,所以在利用土地上会受到限制。
只有天文台才申请得到啊……
「发电板的设置数量!」
只要以肉眼去看,应该可以数出正确的数量,而且还会是一个任谁也无法加以粉饰的完美数字。我顿时以为找到了一条出路,但猛然察觉到事情没那么顺利。
月面的表面积超过三千八百万平方公里。就连我父母亲的故乡,也就是被称为「小不点经济大国」的日本,也只有约莫三十八万平方公里的面积。
不仅如此,我听说过因为月面每隔两周进行白天和夜晚的交替,所以利用太阳能板的发电所都会被设置在远离都市的区域。如果不这么做,当都市进入月面夜晚模式的期间,发电板也会面临夜晚模式而无法继续发电。
除非可以利用月面轨道卫星,否则就连大概算出发电板的数量都有困难,更不用说想要掌握所有的数量了。
我不禁想要放弃这个点子。
这时,我忽然想到艾蕾诺亚的话语当中,还有另外一个资讯。
「可以确认到土地的申请。」
既然在利用土地上会受到限制,就表示一定会有相关的审核和申请动作。
只要看得到申请内容,就可以知道被利用于发电的土地规模。太阳能板的性能等等都十分相似,而阿法隆之所以没有垄断发电事业,是因为垄断不了。月面的发电所不像地球那样必须有核能、火力或水力等大规模的资本,所以加入竞争的门槛很低。只要设置好发电板,再拉设好能够把电力送到都市去的输电网,就可以搞定。
而且,如果阿法隆真的在撒谎,这将会是能够一举揭穿其谎言的强力武器。
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查出阿法隆所申请、购买的土地总量,其发电量就会变得透明化,也可以马上知道阿法隆的营业额当中,有多少比例是靠著发电业所支撑。
不过,有一个最大的难关挡在前方。
要怎么确认那些申请文件?
思考一阵子后,我想起艾蕾诺亚说过她向公家机关做过确认,并得知被断言是诈骗公司的那家公司确实已提出建设炮台的申请。我把想到的内容传达给艾蕾诺亚知道,并在最后询问一句:你那边查得出来吗?
这次花了一段时间才等到艾蕾诺亚的回信,我一边连线上克莉丝的程式望著数据,一边等待约十分钟后,收到了回覆。
『可以临时想到点子是很好的事情。不过,公家机关的数据是依照所规定的区域被分类,也就是说,可以查询到某块土地目前受理哪些申请,但不能针对某家公司目前提出哪些申请来查询。我在调查先前说的那家诈骗公司时,也跟公家机关争执了好久……我想这应该是公家机关在数据管理方法上的问题。』
「可恶!」
对于公家机关在处理数据上有多么潦草,我可是实地亲身体验过。在从地球来到月面就任不久的官僚的强烈要求下,有一些数据甚至是以文件的形式存在著。公家机关在数据管理上,可说是近乎置之不理。
基本上,要求查询土地利用的申请数据,等于是在要求不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个方法也是可以靠人海战术做到,所以我会研究看看,但有可能实际上是做不到的。虽然月球比地球小,但面积还是相当大……』
艾蕾诺亚的回信以如此无力的内容画下句点。
我不禁反省起自己一时的想法反而只是让艾蕾诺亚空欢喜一场。
不过,如果可以直接看到资料库,搞不好有可能查得到就是了。
「直接?」
这个可能性让我联想到一个人。
人都该有知己。人际关系也是一种财产。
我写了信给艾蕾诺亚,告诉她我这边也会试著调查看看,并请她不要太失落。
艾蕾诺亚回了一句:「谢谢。」
在那之后,我在装置上敲打起文字,让画面显示出联络人资料。
看著雷娜的联络人资料,我不禁心想:「人生的每一种经验都有它的意义。」
隔天早上,月面都市化为了冰国。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至少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受。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验到寒冷会带来疼痛感。
我告诉理沙这件事后,理沙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接著取笑我一顿。可恨的地球佬!我忍不住在心里偷骂。后来理沙对我说:「你如果要外出就记得戴上手套。」我听了还觉得讶异,但实际戴上手套后,才发现暖和极了。在月面说到手套,只会觉得是用来工作的东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在地球也会被当成保暖物来穿戴。
于是,我戴著手套在亮起灯光的圆顶里,走在随处可看见因为结霜而闪闪发亮的外区街上,最后停下脚步站在路面电车的车站前方。
我不再从这里搭电车到公家机关上班不过是没多久前的事情,我却有种已经过了好几年的错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立场改变吧。
「啊!对不起!」
我面向从路面电车被释放出来的人群时,听到有人在后方搭腔说道。我转身一看,发现是雷娜手拿著咖啡和疑是蔬菜三明治的东西站在我身后。
「我本来以为时间还很充裕……」
「是啊,现在还没到约好的时间。」
看见雷娜还是老样子,我有些松了口气,但不禁觉得雷娜今天的打扮看起来相当体面。不过,仔细一看后,发现跟我以前上班时看到的打扮其实没什么两样。我还看到沾到食物渣所留下的痕迹,所以知道也是跟以前穿同一件衣服。
我忽然看向从雷娜背后走来的行人服装,才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
在如此寒冷的气候下,不起眼的枯草色调服装反而显得暖和。
「是早餐吗?」
「是啊,我最近很爱吃那家咖啡店的蔬菜三明治……我记得你好像不吃早餐喔?」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最近都有吃。」
在起居受到理沙的管理之下,怎么可能有机会度过不正常的饮食生活。
「是喔?那表示你一定找到了好职场。」
只要看见雷娜的笑脸,就算听到她说相信这世上只存在幸福事物的天真幻想,也会忍不住想要认同。
我心想在雷娜的无名指套上戒指的那位仁兄,肯定是认为如果与如此天真的雷娜在一起,一定可以天天过得快乐,才会决定送上戒指。
「确实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地方。」
「那真是太好了。呃……所以你来找我是……」
「边走边说吧。还有,也可以边吃边说。」
插图
我看见雷娜不时看向三明治,所以开口这么说。这位比我年长的前上司一边难为情地轻笑几声,一边拆开包装后,意外豪迈地大口咬下三明治。
「你说有什么事情想拜托我是吗?」
雷娜一边用无名指擦拭沾到嘴边的美乃滋,一边问道。
我比出手指告诉雷娜右边也沾到美乃滋后,雷娜慌张地也擦拭起右边嘴角。那模样简直就像克莉丝的放大版。
「是的,我心想直接跟你见面说明会比写电子邮件来得清楚。」
「哇啊,会是什么事啊……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雷娜调皮地歪著头说道,但想必对她本人来说,也有一半抱著不是开玩笑的心情。
我认为雷娜是一个做事认真又诚挚的女性,但如果要问我她的实务能力高不高,恐怕就必须保留答案了。
「我记得你说过来到现在的这个单位之前,曾经待过负责确认各种申请文件的单位喔。」
「……」
雷娜保持咬住蔬菜三明治的姿势看著我,然后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咬断三明治。
闭著嘴巴咀嚼一阵后,雷娜像小孩子一样闭上眼睛咽下食物。
「听到你这么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要偷看公家的资料库。」
「……」
雷娜看著我,喝下一口咖啡。圆顶内部早已呈现早晨的光景,气温却迟迟没有往上升。雷娜松口挪开咖啡容器后,叹了口气,如魔法般的白色气息随之向上扬起。
「那是因为工作上所需?」
雷娜流露出像在看外部人士的眼神。
我心想:搞不好雷娜在外面挺可靠的。
「就为了配合雇主的意愿这点来说,确实是。」
「你又打算玩文字游戏来模糊焦点吗?不行,你已经不是我的属下,也不是公家机关的职员。」
雷娜斩钉截铁地说道,完全是一个不知通融的公务人员楷模。
看见雷娜的这般反应,我内心某处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看来你的新工作果然不是什么正派的行业。」
雷娜停下脚步,看著我继续说:
「你突然得到一笔钱,连奖助学生的身分也回绝掉。」
「确实不是太正派。毕竟是在薛丁格街工作。」
「……」
听到我的发言后,雷娜的脸上隐约浮现笑意。
「原来是这样啊,你果然很擅长玩股票……」
「我没有很擅长。我只是跟平均值比起来,表现得比较好一点而已。」
我以雷娜厌恶的迂回说法说道,雷娜果然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行。我不会当帮凶去帮别人谋取利益。那是滥用公职的行为。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雷娜走了出去。以我的脚程不可能追得上雷娜。
所以,我大声说:
「为了正义。」
「……啥?」
雷娜皱著眉头转过身来。
「那是为了实现正义。」
我这张脸永远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的脸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没精神,甚至像在生气。
再不然就是像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就会显得严肃。
「月面充满太多的恶意。」
「那、那又怎样?」
「我的雇主也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那次是从格兰德中央饭店搭车前往餐厅的时候。
艾蕾诺亚也是相同类型的人。她也属于无法扭曲自我去接受扭曲的事实,必须辛苦生存的类型。雷娜的状况还好一些,她只需要在偏远地区的公家机关角落应付难题,但艾蕾诺亚的状况就不同了。
雷娜从我的面无表情读出情感,而屏住呼吸。
「不是为了谋取利益。但我必须说实话,依状况而定,或许会有一些获利。」
「……纯、纯粹为了参考,你想要知道什么?」
就形式上,姑且问你一下好了。
这样的心态改变称为「让步」。
「我想知道都市区以外的土地利用状况。」
我的答案似乎辜负了雷娜所做的一切猜测。
「啊?」
雷娜一副感到没劲的模样。
「可、可是,这种事情……不用来拜托我也查询得到啊……」
「这我知道。但是,光那样是不行的。」
「不行……」
雷娜一副感到伤脑筋的模样环视四周后,朝向我这方走近,然后拉著我的袖子移动到马路边。
「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会为了钱而打破规则的人。」
对我这个四年前因为相信巴顿的内线交易情报而遭遇悲惨下场的人来说,这是一句让人觉得痛中带痒的评语。不过,我必须承认自己在那之后变得病态性地恐惧非法行为。
「我想知道月面土地被利用在什么用途上的全体图。」
「全体图?」
「是,我的雇主已经问过公家机关,但只能够依照土地区划查询到数据。可是,我……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某企业在月面取得了多少土地。这部分只能够直接从资料库捞出数据,再进行分析。」
「……」
「真的不行吗?我说为了正义不是在骗人。而我唯一想得到的突破口就是这里。」
听到我的话语后,雷娜微微别开脸。从旁看来,或许会以为雷娜是一个在上班途中被男人求爱而备受困扰的胆怯女子。
不过,雷娜看向我的眼神意外地温柔。
「你知道月面土地的规定吧?」
「知道。」
「……」
雷娜直直盯著我看时,忽然抬头看向天空。
看著雷娜的举止,我不禁觉得她果然比我想像中来得聪明。
「看报纸或新闻报导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种说法。」
说著,雷娜把视线从头顶上方的圆顶移回我身上。
「根据某消息来源。到时候这个消息来源会是我啊。」
雷娜露出极度正经的表情说完后,一边不停颤抖双唇以忍住笑意,一边在脸上浮现微笑。
「拜托,这是为了正义而做。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透露细节……」
我模仿起忘了是在电视还是电影里听到的台词。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而不禁感到难为情。
「你没骗人喔?」
「……因为没有人知道计画会在什么地方败露。」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这样就算扯平了喔。」
「咦?」
「补助金申请书。」
雷娜的发言让我整个人愣住了。
「真是的,你到最后都不拿出这点来威胁我,弄得好像是我不愿意配合一样。」
「咦?……喔。」
我压根儿就不觉得那件事是足以拿来威胁人的坏事。
「可是,那是──」
「没错,那是我的正义。虽然你认同了我,但也没有揭穿我的行为。」
「……」
「月面充满了恶意。多到就算心怀善意前进,也会被绊住脚的地步。你要加油喔。」
说罢,雷娜走了出去。
「我应该中午就可以寄电子邮件给你。你也希望早一点看到吧?」
「对……是的,谢谢你帮了大忙。」
「等你成功实现后,要告诉我是怎么样的正义喔!」
虽然已经走远,但雷娜大声这么说,并且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对著我大动作地挥了挥手。
我则是像个呆瓜一样小动作地挥手回应。
不起眼又迟钝的女人?
看来我鉴定事物的眼光只限于股票而已。
虽然仍感觉得到寒意,但十点钟左右回到教会时,气候已经暖和许多。
我在咖啡店一边眺望弓著背承受寒冷天气的上班人潮,一边思考事情,所以拖了一些时间才回到教会。虽然气温骤降十度,但除了服装有些改变之外,世上人们的作息还是一如往常,看不出内心有任何动摇。明明在过了九点钟后,股票市场呈现比昨晚更加混乱的状况,世上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正常运作,让人看了不禁觉得奇妙又有趣。
不过,对完全身陷市场里的克莉丝来说,肯定就不有趣了。
想到今天一天肯定会为了应付克莉丝而忙到喘不过气,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一个人好好思考关于阿法隆的事情。
不过,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想到昨天想到的事情。而且,一想到如果拖得太晚,克莉丝肯定会生气,就怎么也专心不了。
我抱著疲惫的心情回到教会后,发现克莉丝早已不见踪影。
「咦?克莉丝呢?」
「您总算回来了啊?克莉丝早就出去了。」
「……」
可能是天气变冷的关系,教会的客厅显得比平常更具有开放感,我在客厅里轻轻搔了搔脸颊。
「克莉丝从八点半就一直坐立难安在等你,但后来说有什么交易要处理,所以要去牛顿市一趟。」
「对喔……」
这时我才想起克莉丝的程式虽然是全自动,但如果想要针对程式本身执行什么动作,就必须跑到办公室一趟。
就算没有这样的限制,也必须跑一趟,毕竟克莉丝是在操作他人的资金。
所以,必须负起责任。
「她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喔?」
理沙原本忙著擦拭东西,她扠起腰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著我。
「虽然出乎预料地出现亏损,但不至于到把钱全赔光的地步。我第一次亏大钱的时候,也是胃痛到快要胃痉挛。不过,如果没办法克服这样的煎熬,就不应该从事投资。」
「……」
「当然了,如果是到了把钱全赔光的地步,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使是具有弹性的树枝,如果被弯曲到会折断的地步,还是会断成两半。如果是那样的状况,我当然会伸手支援。」
「这道理我懂,但承受亏损后要克服煎熬,然后再次承受亏损,直到哪天面临超出承受能力范围的亏损吗?」
「这是亏损本质的问题。假设克莉丝的投资出现一百万慕鲁的亏损好了,她最惨顶多是被炒鱿鱼而已。我那时候承受的亏损所带来的影响深不可测。」
这才是理沙担心的地方。
这点说出理沙的保守个性,而这也是为什么克莉丝以前会说「理沙小姐很固执」这种话的原因。
「好吧,我就相信阿晴你说的话。」
「我之所以会去艾蕾诺亚那边工作,原因之一也是为了保护克莉丝。放心吧,我有好好在思考。」
「没办法,谁叫你面无表情。」
理沙这个玩笑话说得挺妙的。我耸耸肩回应后,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理沙叫住我说:
「不过……」
「嗯?」
「好奇怪的运作模式喔。」
「……你是说投资股票吗?」
「对啊。克莉丝会那样坐立难安,也是因为昨天公布圆顶温度要下降十度的消息,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这样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是吗?」
「是啊。难道只要圆顶温度下降十度,公司价值就会跟著下降十度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外行人的发言,却是一句会深深触动内心某处的话语。
「不是……股票是向企业讨取利益的索求权,只要预测利益将会减少,就会……」
「一样的意思啊,我不懂你说的企业利益减少,和圆顶温度下降十度有什么关联?」
我听到绿宝石工业将调降圆顶气温后,就觉得这件事是预言电费即将高涨的重大线索,而电费涨价后,企业的生产成本就会……我本来打算这么反驳理沙,但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这段反驳话语不是正好可以解释我昨天认为很离谱的电力市场高腾现象吗?
我轻轻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并警戒自己没资格取笑克莉丝。
「没有,你说得没错。根本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这全是受到想法的影响。」
「……」
「就是一些猜测想法,像是不久后肯定会变成这样或那样之类的。然后,有些人专门在预测大众平常的想法,而能够顺利领先这些人的预测想法的一群人,甚至是能够领先那一群人的人,就可以在股票世界赚钱。意思就是追根究柢来说,或许跟企业的状况一点关系也没有。」
「……」
理沙保持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所以呢?」
「所以,在互相解读这些想法的时候,偶尔会被现实重重一击。」
「重重一击?」
「没错,现实会告诉这些人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单纯,快醒醒吧!』」
「是喔。」
「然后,大家就会慌张失措,开始思考在受到重重一击之后世界会怎么改变。」
「……这样有解决到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偶尔不这么来一下,大家岂不是会一直沉睡下去?」
「那我问你,本来就一定要有股票这种东西吗?」
理沙在胸前交叉双手歪著头,但我也回答不了如此深奥的问题。
「或许股票有它原本的存在意义,但现在的存在意义可能完全不同了。」
「你告诉我现在有什么理由要买股票?」
「那还用说吗?」
我耸了耸肩,继续回答:
「那当然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作梦的入场券啊。」
「也包含恶梦?」
「没错。不过,终究只是梦。只要能够回到现实……至少只要有人能够把你拉回现实,就不会粉身碎骨。」
理沙直直盯著我的脸看,跟著深深叹了口气说:
「看见你的成长,姊姊我真的很高兴。」
「但我付了很昂贵的学费就是了。」
「我衷心祈祷克莉丝不用付那么昂贵的学费。」
「我觉得自己能够考上大学,是因为有两位我根本付不起学费给他们的家教帮我上课。」
理沙在脸上浮现带著苦笑意味的微笑说:
「既然这样,克莉丝的家教不是应该在她身边上课才对吗?」
「……说得也是,时间是差不多了。」
「你要不要带什么便当去吃?」
「不用了。」
「那要好好吃饭喔。」
「我知道的。」
这么回答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次理沙没有再叫住我了。
不过,与理沙的交谈内容让我有了很多想法。说来说去,交易几乎完全是靠著想法在进行,也因为这样才会时而在预料不到的状况下被现实猛K一拳。人们的想法总是那么肤浅,而不论运用多少数学原理,现实里还是有太多捞不尽的要素。
我做好准备后,出门搭电车去到办公室,结果看见克莉丝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连勒高夫的领带也歪了。
「……状况很糟吗?」
我只能这么询问。勒高夫咳了一声后,又咳了一声,但似乎因为说太多话,声音都沙哑了。
「这次学习到交给机器处理的危险性。」
「克莉丝?」
我搭腔后,克莉丝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我。
克莉丝没有在哭泣,但整张脸比哭过还要憔悴。
完全呈现出心力交瘁的状态。
「……没办法顺利让程式停下来……」
「好久不曾进行电话交易了。对方也一片混乱,没办法执行动作,让我方捏了一把冷汗。」
不论是个人投资者也好,基金也好,原则上都会委托投资银行代理最终的付款动作。两者的差别只在于规模是大或小而已。当大家同时下单时,线路当然会被占满。
尤其在市场如此混乱之下,想必很多人都会关闭机器,改拿起话筒,所以线路更容易被占满。
「当初公司为了管理风险,所以规定只能在办公室进行交易,但这样的做法似乎也有其问题点。」
说著,勒高夫看向克莉丝。或许是上午一同决死奋战而培养出了默契,克莉丝一副打从心底认同的模样点了点头。
「结果怎样?」
「呜……」
克莉丝逃避地低声呻吟,但觉得不可能隐瞒得了,于是看向萤幕开口说:
「程式一直关不了……因为关不了程式的那段时间所进行的交易,导致整体的亏损达到18%……」
推算起来大约是五十万慕鲁到六十万慕鲁的亏损。在承受18%的亏损后,如果想要讨回,就必须获取约莫25%的利益。在股票世界里,上、下楼的台阶数是不一样的。
「虽然对身为金主的艾蕾诺亚小姐比较过意不去,但算是有了很好的经验。」
我一边说话,一边坐上自己的座位。我并非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到了中午时间才出现,还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发言。纯粹是因为知道进行交易理所当然有时会跟自我想法有所出入,也理所当然会承受亏损。
「呜……」
克莉丝发出呻吟声,勒高夫对著她说:
「好一个不畏惧亏损的伙伴啊。」
这或许是在挖苦我的发言吧。我看都不看来自瑞士的前私人银行家,直接开口说:
「毕竟我见识过-273%的世界,那冰冷的程度足以让全身血液冻结。」
「……」
我掀开装置后,正好收到雷娜寄来的电子邮件。
雷娜写著「这些数据只是随便做了分类,这部分你自己再想办法解决喔」。
我写下表达谢意的电子邮件,并传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惯我的举动,勒高夫一边扶正领带,一边搭腔:
「你和大小姐是不是在著手什么计画?」
「是的。我上午就是为了这个计画去做一些调查。」
克莉丝似乎连抱怨我这点的精力也没有,她勉强挺起身子,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没有理会无精打采的克莉丝,也没有理会揉著眼角的勒高夫,干劲十足地点开雷娜寄来的数据。
数据的档案格式是普遍被使用的试算表软体格式,档案的数量多到数不清。
而且,如艾蕾诺亚所说,这些档案名称是以土地的区域座标被命名,从档案名称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个档案里包含了阿法隆的名字。如果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够实际开启档案做确认。但光是想到要一一开启这些档案,就让人头晕。
「唔……」
我抿著嘴一直看著克莉丝。
「?」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克莉丝的表情比平常更显稚气,甚至显得天真。
我把装置猛地转向克莉丝。
「可以帮我简单写一下程式吗?」
「……」
克莉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简单写一下而已喔?」
要不是勒高夫在场,我肯定会捏克莉丝的脸颊。克莉丝从我手上接过装置并启动编辑软体后,看著我说:
「要写什么样的程式呢?」
「我想要搜寻这档案里的单字,把包含该单字的数据筛选出来。」
「是。」
「然后,我想要把在里面的这个数字也找出来。每个档案都是一样的格式。」
「知道了。」
「呃……还有,可以的话,我想要把筛选出来的档案里的这个数字加总起来。」
「包在我身上。」
克莉丝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几乎是不停歇地持续敲打键盘,一转眼就把装置转向我。
「写好了。」
「……」
这么快,是施了什么魔法?看见我的吃惊反应,克莉丝一副得意的模样。
「我虽然没办法像赛侯先生那样写出独创性十足的程式,但对于要处理已知的数据可是非常有把握。」
理解自我强项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发言。意思就是「我这颗有能力跳级考上月面都市大学的脑袋,并非浪得虚名」。
我表达谢意并接过装置后,确认起筛选出来的数字。装置照著我的想法显示出阿法隆申请过的土地总量。我试著点开被个别筛选出来的档案一看,发现用途的栏位上写著「发电」。
说到自己的猜测正中红心时的爽快感,那可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这些数据,就可以挖出阿法隆的黑心肠。
于是,我得意扬扬地将加总起来的数字乘上从电力交易市场的历史纪录中抓出来的适当价格,以及事前调查好的发电板每单位面积的平均发电量。
看著计算结果,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而且,不止怀疑一次。怀疑两次后,第三次我确认位数无误才乘上数字,第四次我更改成乘上如今会觉得便宜的几年前的电费价格。
怎么可能!我全身僵住不动地看著装置。
我知道身旁的克莉丝露出感到纳闷的表情看著我。我准备再计算一次时,发觉到自己的愚蠢。想法有所出入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现实挥来的一拳永远都是那么地沉重。
「……怎么了?」
克莉丝问道,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让身体往椅背上靠。
装置上显示出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代表著阿法隆可能获取的营业额。
该金额是六百七十亿慕鲁。
四百亿慕鲁的金额过高?
我的想法完全是个错误的猜测。
这一天,我望著混乱中慢慢开始回稳的市场度过了整个下午。阿法隆一事似乎让我比想像中的更加失落。
当然了,我没有隐瞒结果,也写了电子邮件告诉艾蕾诺亚结果。艾蕾诺亚没有回信,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跟我一样感到失落。
假使交易是猜测想法的连锁反应,而亏损等于是猜测想法错误的话,我就是因为亏损而深受打击。我在理沙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不能因为亏损就深受打击,现在自己却是这副德性。
用说的果然比做的容易。
另一方的克莉丝在即将收市的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
傍晚时分,马可在收市前从学校直接赶来。马可在聆听今天的大致经过而心情一阵上下起伏后,因为勒高夫交代的杂务而错愕得合不拢嘴。
我虽然看得有些不忍心,但就算留在办公室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决定回家。土地的方法已经宣告失败,现在必须思考其他方法,要不然就是放弃。
如果确定阿法隆没有可疑之处,艾蕾诺亚继续扮演苏西‧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可以的话,应该让艾蕾诺亚结束那样的生活。
不过,失去原本觉得很有把握的机会,还是会让人感到沮丧。我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走出办公室时,或许是不忍心看我如此消沉,克莉丝牵起我的手说:
「要不要去克莱普顿广场走一走?」
「……」
虽然克莉丝仍散发出刚打完一场仗的疲惫感,但我心想这样也好,所以决定到克莱普顿广场闲逛一下。
走出办公室所在的破旧大楼后,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
看见我惊讶地缩起身子,克莉丝发出窃笑声说:
「在月面很少可以感受到这么像风的风喔。」
「……这什么东西啊?」
「我猜是因为气温变化太剧烈才会这样。白天有阳光的时候街道会变得暖和,但圆顶调降保温机能后,就会从上空开始急遽降温。」
「唔!」
冷风再次吹拂而过,克莉丝又咯咯笑个不停。
「真没想到月面会吹起这样的风。」
「在地球这样很正常啊?」
「如果是天气寒冷的地区,应该是这样没错。」
「……意思是说我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啊。」
「如果要说你是在温室里长大,那应该每个人都是吧?」
「嗯?」
我看向克莉丝后,克莉丝用著一双彷佛在低温中磨出形状、如冰球般的晶莹剔透眼睛注视著我
「我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你今天对勒高夫先生说的那句话……真的很酷。你说见识过-273%的世界……」
克莉丝挽起我的手臂,做出这般发言。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怎样,克莉丝的脸颊变得红通通。
「四年来我对你说过很多有的没的话,但今天第一次赔钱后……我才总算有些明白亏损是怎么一回事。」
我斜眼看向克莉丝后,举起空著的那一只手把嘴角往上推。
「那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你骗人。」
克莉丝难得会如此斩钉截铁地表示否定意见。
她轻声继续说:
「我真的吓坏了……」
我和克莉丝笨拙地走在寒冷的薛丁格街。
「不过是数字一直在减少而已,我却吓坏了……」
那不是自己的钱,就算赔光了,也不会死人,甚至不会受伤流血。
明明如此,亏损却会让人产生犹如大量出血的恐惧感。那种感觉很像小时候跌倒受伤时,即使伤口本身不会痛,如果看见鲜血流个不停,也会吓得大声哭闹。拜托快停下来!别再流血了!既然知道会受伤,当初为何不能小心一点呢?-
273%的世界是极寒之地。
那种寒冷的感觉确实无关于数量的多寡。
「抱歉我早上没能够早点回教会。」
我抱著有些良心受到谴责的心情,对著克莉丝这么说。我正是因为知道克莉丝会害怕、知道她在寻求可以依靠的存在,才刻意在外面消磨一些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小谎言,克莉丝迟迟没有回应。
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
「请好好反省喔?」
「……」
克莉丝一副好不容易挤出话语的难为情表情。
我用空著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克莉丝的头,然后像在搅拌东西似的摇晃克莉丝的头。
「哇啊!讨厌!」
克莉丝气呼呼地说道,却看似开心地缩著脖子。
我松开手后,克莉丝笑容满面地说:
「你会反省吧,阿晴先生?」
在寒冷的月面看见克莉丝如太阳般的笑脸,感觉特别温暖。
长达四年的时间,克莉丝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并且释出好感。
我叹了口气后,点了点头。除了点头,我还能怎么做?
「那我们去克莱普顿广场吃个饭,然后……啊!在那之前要先联络理沙小姐才行。」
说著,克莉丝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装置,这时我的装置也正好发出通知声。我心想可能是收到电子邮件,于是也从包包里拿出装置确认。
克莉丝似乎正在打电话到教会,她一边拔出装置的通话孔塞,一边看著我。
我则是紧张地看著自己的装置。艾蕾诺亚寄来了电子邮件。
『谢谢来信。我这边也做了验算,但还是得到遗憾的结果。』
艾蕾诺亚的用字遣词像是顾虑到我而显得小心翼翼,我不禁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刮过似的感到一阵刺痒。
不过,艾蕾诺亚的来信还有后续内容: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请问你现在在哪里呢?我询问过勒高夫,他说你刚离开办公室不久。如果方便的话,再麻烦你来饭店一趟。』
我打算立刻回覆时,猛地停下动作。
克莉丝就在我旁边,她好像正在被理沙唠叨念个不停。
「怎么可能去喝酒呢……我们当然不会去那种不良场所……」
克莉丝一脸感到伤脑筋的表情,但看起来反而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搞不好理沙就是因为知道克莉丝很开心,才故意叮咛一大堆。
我实在不忍心开口对克莉丝说,但艾蕾诺亚会特地要我跑一趟,就表示有什么关于阿法隆的事情想找我谈。
虽然克莉丝还在和理沙讲电话,但我迟疑了几秒钟后,搭著克莉丝的肩膀说:
「克莉丝。」
「啊!请等一下……阿晴先生,理沙小姐说要我们帮她买东西回去。」
克莉丝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真是伤脑筋啊~」看著她,我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我临时有点事。」
「……咦?」
克莉丝保持著笑脸就这么僵住不动,跟著只转动视线说:
「呃……」
「抱歉。我会去买理沙交代的东西,也会买点什么小东西回去。」
耳机另一端传来理沙呼唤克莉丝的微弱声音。
我拍了拍克莉丝的肩膀后,她才总算想起自己还在讲电话。克莉丝重新面向装置,但投来像在向我求救似的目光。
「抱歉。」
听到我的简短一句话后,克莉丝似乎明白了一线希望已经破灭。
「理沙小姐,我还是直接回去好了。」
耳机传来感到疑惑的声音,但克莉丝直接挂断电话。把装置收进包包里的过程中,克莉丝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但在扣上包包的扣具时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展露笑容说:
「不可以去不良场所喔?」
「不是啊,克莉丝──」
「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去后我会重新看一遍今天的市场状况,然后等你回来。」
「克莉……」
我还来不及喊完名字,克莉丝已经保持著笑脸像小兔子一样跳著踏出步伐。
即将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克莉丝转过身用力挥挥手后,就这么走远了。
「……」
虽然觉得对克莉丝感到过意不去,但艾蕾诺亚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感到胸口一阵沉闷,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操作装置回信。
我写上「我现在就过去」。
艾蕾诺亚立刻做了回覆。
『我等你过来。你用餐了吗?』
我写上「还没吃」三字准备传送出去时,忽然觉得这样回覆有失面子,简直就像一开始就期待艾蕾诺亚会请我吃饭一样。思考一会儿后,我决定写:要不要我买什么东西过去呢?
艾蕾诺亚只简短回覆一句:
『那就麻烦你买比任何宗教都更渗透全世界,金色拱门的汉堡。』
来自美国的连锁汉堡店,可说是最具代表的文化侵略例子。对我来说,买这家店的汉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价格亲民,味道也受到保证。
不过,拎著从一百公尺远的地方就看得出是什么东西、特徵明显的纸袋走进格兰德中央饭店的举动,充满违和感。行李员从我手中接过纸袋时,似乎也微微露出苦笑。
我搭上上次那座像是专属的电梯,来到了五十楼。外头可看见圆顶边缘还残留著些许红霞,宇宙的黑搭配上圆顶的深蓝,再加上红霞的深红,呈现出迷人的渐层色彩。
在阿法隆总公司眺望到的景观比眼前的景观更加宏伟,如果能够坐拥那般美景,或许真的会想要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按下5002号房的门铃。
「晚安。」
「晚安。不好意思,害你帮忙跑腿买怪东西。」
「哪里,我自己也好久没吃了,刚好可以买来吃。」
「呵呵。」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并往后退几步拉开房门。
走进房间后,我发现里头还是老样子,但可能是努力做过整理,至少不会找不到路可走。
「原则上那个位置是餐厅,请往那边移动。」
我纳闷著艾蕾诺亚怎么会用「原则上」来说明,但顺著拨开堆积如山的资料而开辟出来的通道前进后,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说原则上。」
正常来说,从地上五十层楼高的位置往下眺望的牛顿市夜景在这里一览无遗,可以一边眺望一亿慕鲁的夜景,一边用餐。不过,长桌上如今堆满了书本和文件。
不仅如此,可能是平常就被当成置物间,东西堆放得一塌糊涂。除了面对面的两张椅子,以及主位共三张椅子是空著的之外,其他椅子连拉都拉不开。
我抱著难以置信的心情,把装了汉堡的纸袋放在桌面空著的位置后,艾蕾诺亚端著茶壶走过来。
「我也买了饮料过来喔?」
「喔,没有,我是怕吃到一半会卡在喉咙才准备的。」
「咦?」
「你不觉得如果是喝碳酸饮料会呛得一塌糊涂吗?」
看见艾蕾诺亚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脸看。
我心想艾蕾诺亚可能有过呛得一塌糊涂的经验吧。
想像那少根筋的画面后,不禁觉得艾蕾诺亚有些可爱。
「所以我每次都会准备好温茶。」
「……需要刀叉吗?」
「哎呀,你果然有些坏心眼。」
我不否认有一小部分是带著挖苦贵族后裔的意味才那么问,但有部分是出自真心。毕竟汉堡的套餐价只要八慕鲁,而汉堡卡在喉咙时用来纾解的茶具组价位怎么看都多了两、三位数。
「那我们开动吧!」
说罢,艾蕾诺亚拿出汉堡,拆开包装。
「啊姆。」
这不是拟声语,艾蕾诺亚是真的这么发出声音后才咬下汉堡。不知道是因为汉堡太大,还是艾蕾诺亚的脸太小,那模样看起来也像被汉堡咬住脸。
插图
而且,艾蕾诺亚也吃得意外豪迈,看来似乎没有打算一边和乐融融地吃饭,一边交谈。
艾蕾诺亚保持沉默地持续吃著汉堡,直到吃掉一半的汉堡才停下来。
「许久没吃……果然会觉得很好吃。」
艾蕾诺亚一边用餐巾擦拭沾到嘴角的黄芥末酱和番茄酱,一边夹杂著感叹声说道。
「你平常都怎么解决三餐?这附近一带感觉只有一堆讲究格调的餐厅。」
「咦?呃……」
看见艾蕾诺亚突然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我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艾蕾诺亚是有钱的贵族,生活水准不同于我们这些平常就会吃汉堡等平民食物的人。
有钱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会刻意炫耀富裕,另一种是会保持低调。
至于艾蕾诺亚是属于哪一种人,不用说也知道答案。我这么心想时,艾蕾诺亚微微垂著眼帘,嘟嘟囔囔地说:
「吃麦片……或者是坚果类……」
看来艾蕾诺亚是因为其他原因而不太愿意回答。
「……听起来似乎不是值得称赞的饮食生活。」
「我平常总是只能趁著工作空档吃东西……不过,扮演苏西‧吴的时候,对方会帮忙准备各种餐点就是了。」
「你不叫客房服务吗?」
「客房服务每次送来的餐点都很讲究,我觉得很麻烦,所以就不叫了。」
艾蕾诺亚似乎不是乐于享受奢侈生活的人,让人心生一股亲切感。
「你是说一定要用刀叉品尝的那种?」
「没错,一定要用刀叉品尝的那种。」
艾蕾诺亚笑一笑后,咬下一口汉堡。
「不过,你这样不会反而更容易经常吃速食吗?」
「是啊。平常我会尽量避免吃速食。爷……勒高夫会骂人。」
艾蕾诺亚有些难为情地改口说道,跟著喝了一口可乐。
「因为会胖?」
「勒高夫说我应该要再胖一些比较好。」
「……的确是这样没错。」
为了避免回答时眼睛看著不该看的部位而引来不必要的误解,我一边抓起薯条,一边以冷淡的口吻答道。
「而且,如果吃了这么一大颗汉堡,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消化,我的脑袋可能会转动不了。所以,往往只会买在大厅楼层的商店也买得到的麦片或坚果来吃。」
「建议你可以多多运动。」
「是啊。」
说著,艾蕾诺亚抓起薯条,以优雅的动作沾起番茄酱咬下一口。
我抱著像在欣赏某种舞蹈的心情一边凝视,一边说:
「也就是说,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所以你决定最后吃个汉堡来收尾?」
「是的。」
说著,艾蕾诺亚咬了一口汉堡,然后抓起薯条送进嘴里,再喝一口可乐。
看著恐怕称不上有贵族气息的用餐光景,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对,觉得奇怪不是因为贵族和汉堡的组合不匹配。
而是因为艾蕾诺亚的表情。
「阿法隆那件事害你空欢喜一场。」
听到我这么说后,艾蕾诺亚的手瞬间停下动作。
不过,她立刻又抓起薯条,发出酥脆的声音吃著薯条。
「不会的,调查企业的时候老是会遇到这种事情。尤其是抱著预设心态的时候。」
艾蕾诺亚露出苦笑微微歪著头,从那模样可看出她平常就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没有太失落喔!啊!不过……」
艾蕾诺亚说到一半,急忙改口说:
「当然了,这不代表我本来就不期待。不是那么回事的。」
「你不用太顾虑我没关系。」
「没有,我是说真的……」
说著,艾蕾诺亚的表情忽然转为黯淡。
「?」
我看向艾蕾诺亚后,艾蕾诺亚猛地抬起脸,勉强挤出微笑。
「你又吃了什么药吗?」
在楼下的咖啡厅时,艾蕾诺亚甚至曾经交谈到一半就睡著了。
不过,这次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上次那样,艾蕾诺亚保持著苦笑摇了摇头后,深深吸入一口气并挺直背脊。
「算了。」
艾蕾诺亚做出这般发言。
「虽然当初是我硬要请你帮忙……」
「咦?」
「或许称不上是这部分的报酬,但我想回礼──」
「那个……」
我还没有思考就先开口打断艾蕾诺亚的话语。
「你说算了?」
「是的。」
艾蕾诺亚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汉堡,宛如肖像画里面带悲伤笑容的少女般,露出微笑看著我。
「是的,算了。」
跟著,艾蕾诺亚吃起汉堡。那模样彷佛在说她必须这么做。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无法控制不这么发问。艾蕾诺亚想要实现的梦想应该不是那么禁不起考验的事情,不会因为原本极有希望的可能性没了,就死心放弃。
艾蕾诺亚还是继续吃著汉堡。
我反覆说了一遍: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在工作上……不,我是说在投资银行里。」
「唔。」
艾蕾诺亚停下动作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像是感到畏惧的情绪。
「……我问过在银行工作的朋友,也已经知道推掉一千万慕鲁手续费的案子会是什么状况。还有……我也知道分析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听众。」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
艾蕾诺亚面带微笑放下了汉堡。
「谢谢你。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那个……」
「真的没关系。」
说著,艾蕾诺亚做了一次深呼吸,并端起茶壶倒出温茶。
「我早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艾蕾诺亚凝视著不见白烟升起的茶杯,一副像在取暖似的模样双手捧住茶杯。
「你也知道分析业务和投资银行业务之间会利益冲突吗?」
听到艾蕾诺亚的询问,我静静地点点头说:
「知道一些些。」
「这次就是典型的利益冲突。」
艾蕾诺亚轻轻笑笑后,喝了一口茶。
艾蕾诺亚散发出犀利敏锐的氛围,甚至会让人忘了她几分钟前还在吃汉堡。
「公司要我评价阿法隆。」
「咦?」
「有一个债券发行的大案子。属于公司债券的类型。白金史密斯在公司债券的领域比较晚加入市场,所以说什么也想要争取到大案子。这次的阿法隆债券发行案,白金史密斯希望被委托担任主办银行,并藉此在公司债券的领域抢下龙头宝座。但是……」
艾蕾诺亚就像一只在水中优雅游泳的海豚,但她毕竟不是鱼,如果没有呼吸到空气就会溺毙。
让人产生这般联想的艾蕾诺亚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继续说:
「因为我一直保持一贯的态度拒绝评价阿法隆,所以公司老早就在对我施压。话虽这么说,但阿法隆在调度资金时,从以前就一直都是指名哈罗德兄弟,其他银行根本没有机会抢到案子。因为这样,公司也没有那么强烈要求我。」
「现在突然强烈要求?」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改变了想法。
不对,应该是因为手续费。
问题永远围绕在金钱上。
「公司债券的规模有多大?」
「听说是两百亿慕鲁。」
「……」
我看著艾蕾诺亚,嘴巴像条鱼一样不停地张张合合。
两百亿慕鲁。
两百亿慕鲁!
「听说靠著这笔资金,阿法隆这次要展开自来水事业。月面的自来水管路的循环是利用重力集中到牛顿市,再分散出去。不论是要加压或减压,都必须仰赖电力,所以水电的磁场很合。阿法隆提出这样让人一头雾水的主张。」
「可、可是,自来水不是绿宝石工业的事业吗?」
「没错。也就是说,这是阿法隆实现公司理念的大大一步。意思是阿法隆已不再是追著巨人跑的小矮人,而是能够与巨人并驾齐驱的存在。搞不好阿法隆真的能够掌控整个月面。」
说著,艾蕾诺亚瞥了汉堡一眼。冷掉的汉堡显得滑稽,甚至不再像是食物。那是高度资本主义下最具代表性的工业食品。
「我不确定发行两百亿公司债券的案子能否顺利进行,毕竟那是前所未闻的举动。不过,如果真的执行了,负责主办的银行将获取数目惊人的手续费。就算以3%来计算,金额高达六亿慕鲁。不过,毕竟是这么大的案子,阿法隆应该会委托多家投资银行来执行,所以不可能全部的手续费都进到荷包里……」
「正因为如此,白金史密斯才会也有机会。」
「那当然,因为我们银行是规模最大的投资银行。」
艾蕾诺亚一副违背真心的模样说道,然后抓起薯条以冰冷的目光望了望,再放回去。
「而且,交易部门目前创下空前绝后的高获利,我的直属上司是执行董事之一,他因为银行内部的派系斗争,处境相当辛苦。以一个吸引客户的活招牌来说,苏西‧吴确实力量强大,但还是不敌交易部门。」
投资银行内部是遵从「赚钱者即是正义」的论调在运作。
看在艾蕾诺亚的直属上司眼中,只会觉得坚持不肯评价诈骗公司的艾蕾诺亚,没有为了自家部门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你会被革职?」
「不会。」
艾蕾诺亚露出苦笑,继续说:
「应该还不至于被革职。毕竟我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
听到艾蕾诺亚像是把自己当成物品在说话的口气,我的右手抽动了一下。
「不过,今天因为刚刚说的那件事……起了一些争执。」
艾蕾诺亚叹了口气后,把视线移向牛顿市的夜景。
「我明明没有想要靠著职员的身分在那家银行飞黄腾达,但被当面骂得狗血淋头时,却还是可以忍了下来。」
「那是因为──」
「因为那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靠的是粗鲁的蛮力,几乎没有女性会在那里工作。卷袖子、雪茄、酒精是那个世界的三大神器,如果是在地球,酒精变成古柯硷也是很常见的事情。那根本不是靠著裙子、肉桂、阿斯匹灵可以对抗的世界。」
艾蕾诺亚耸了耸肩说道,那模样有些像是开心描述著在学校遇到可怕事件的女学生。
然而,艾蕾诺亚所处的世界不是学校,而是力量大到足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牵扯到庞大金额的地方。
「而且,我怎样也没办法评价阿法隆。」
艾蕾诺亚忽然抬起头说道。
「我会这么说不是因为预设心态或偏见。即使少了我本身的立场因素,还是一样做不到。原因是阿法隆不提供让人做分析的材料。我提供过数据给你,对吧?」
「是的。阿法隆会公布单次性的交易资讯,好比说A交易赚了钱或B交易赚了钱,但在公司组织上,并没有任何说明。」
「没错。而且,即使是在分析师齐聚一堂的电话会议上,阿法隆也不允许分析师向董事发问。分析师只能听他们的报告内容,再把内容写下来而已。毕竟如果不配合,阿法隆就不会把会伴随高额手续费的各种工作委托给投资银行。其他分析师不像我是靠著疯狂意念在工作。小孩的学费、生活费,他们必须在那个掀起狂风暴雨的世界里赚钱来支付这些费用,所以不能忤逆像阿法隆那样的公司。」
无力。
看见艾蕾诺亚低下头,把手肘顶在桌上让额头贴在手掌心的模样,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字眼。
「虽然我刚刚说过不会被革职。」
「……但有可能?」
艾蕾诺亚没有回答我。
在那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为了打倒阿法隆,必须有苏西‧吴的力量。但是,想要继续扮演苏西‧吴,就必须评价阿法隆。而如果决定评价阿法隆,就只能做出正面的评价。这符合我的伦理吗?」
艾蕾诺亚保持额头贴在掌心上的姿势张开眼睛后,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瞪著桌面。
那表情说出艾蕾诺亚因为被逼到绝路而深受煎熬。
「我知道想要贯彻自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万一阿法隆真的是诈骗公司呢?很多人会因为我写的报告而决定购买股票,在那之后如果找到证据可以证明阿法隆违法,我还够资格大声提出主张吗?」
现在的状况不是在善意、不知情之下,决定做这件事。而是在被强迫、知情、觉得可疑之下,决定做这件事。
对因受骗于艾斯曼,以家族姓氏命名的公司被迫倒闭且惨遭收购的艾蕾诺亚来说,想必说什么也无法容忍这件事发生。
「如果做了这件事,我岂不是和艾斯曼同流合污……」
艾蕾诺亚深深低下头,或许她在哭泣也说不定。
艾蕾诺亚心中的不甘心,根本不是我能够想像。
对于雷娜寄来的数据结果,我深感遗憾,也感到过意不去。艾蕾诺亚原本肯定相当期待。套住艾蕾诺亚的枷锁越绑越紧,眼见刽子手就快挥下斧头时,我忽然给了艾蕾诺亚一道希望的光芒。在这样的状况下,艾蕾诺亚怎么可能不期待?
面对自己的没出息和歉意,我感到胸口紧紧揪起。餐厅真的就像置物间一样一片静谧,彷佛连呼吸也不被允许。
在这样的气氛下,艾蕾诺亚忽然抬起头。她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腕擦拭眼角后,露出坚强的笑容。
「我作了一个非常、非常壮大的梦。」
艾蕾诺亚说道。
我忍不住反驳说:
「你确定这样就好吗?」
艾蕾诺亚像受了伤的猛兽被触碰到伤口似的模样抬起头。
「当然不可能这样就好!」
艾蕾诺亚怒吼道。
我没有什么好点子。
我陷入沉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不过,真的算了。」
壮大的梦想也好,吃到一半的汉堡也好。
两者在带有热度的时候,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然而,一旦热度消失,就会变得滑稽、变得油腻,让人连看一眼也不想看。
「算了。如果阿法隆真的是诈骗公司,肯定早晚有一天会被揭穿。被揭穿的一天越晚到来,阿法隆就会爬得越高。还有艾斯曼也是。既然这样,我就等著看他们摔得鼻青脸肿就好了。」
这不可能是艾蕾诺亚的真心话。很明显地,即使知道会痛苦不堪,艾蕾诺亚还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接受而硬是这么说服自己。
听在我的耳里,这些话语就像在责备我一样。
也让我觉得自己没能够助任何人一臂之力。
「而且,能做的都做了。」
艾蕾诺亚抬起头,一副尽管疲惫却也不失爽朗的表情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这么说:
「能做的,都做了……」
沉默的气氛降临。
为了实现目的而不顾一切投入其中,甚至把饭店房间糟蹋成这样,一个能够如此疯狂的人却说「能做的都做了」。这句话若不是真心话,还能够是什么?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心痛的是,艾蕾诺亚的脸上没有一丝「我已经尽了全力」的神情。艾蕾诺亚脸上的表情是在责怪自己只伸张正义到一半,就不得已必须屈服。
没错。
艾蕾诺亚没有憎恨任何人。她真正憎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做出无法挽救的失败。
看著自责的艾蕾诺亚,我无法控制右手不抽动。因为四年前我主动向不断谴责自己的黑发少女伸出手,却在最后一刻甩开少女的手。
如果能够回到当时,我绝对不会甩开那双手。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也绝对不会再甩开那双手。到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什么是重要的存在。
这么一来,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我应该怎么做,才不会像四年前的那时候一样,什么也挽救不了呢?
「不。」
我不加思索开口。
脱口而出后,虽然心想:你在说什么蠢话!嘴巴却不受控制地说起话来:
「还有的。还有能做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艾蕾诺亚一脸愣住的表情低喃后,立刻发出锐利的目光说:
「还有什么能做的事情?而且,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这么说?」
艾蕾诺亚理所当然会有这样的疑问。她没有流露出像在期待什么的眼神,而是流露出像在说「就算想安慰人也不可以随便乱说话」似的眼神。艾蕾诺亚的质疑十分合理。
不过,我拚命地动脑思考。什么点子都好,哪怕是信口开河也无所谓。机会不是说有就有,如果这个机会还可以讨回人生失去的东西,那更是少之又少。理沙这么说过,并且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我拚命寻找话语,最后──
「目前并没有证实。」
「……」
「不过,还有能做的事情。」
「……」
艾蕾诺亚叹了口气,别开视线说:
「什么事情?」
「确认发电所。」
「咦?」
艾蕾诺亚瞪大眼睛回过头。
「没错,文件上确实都做了申请。不过,那终究只是文件。」
就连社福团体的补助金申请,也有人费心思作假。四年前也是,巴顿在那家饭店楼下的咖啡厅,指出装置上的个股给我看。我因此深信黄金宝库就藏在那支个股里。
不过,我没有亲眼做确认。我停下思考,不再自己动脑。我没有尽全力彻底去做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那绝不是做不到的事,我只是没去做而已!
「如果你真的要放弃、如果你都已经把饭店房间糟蹋成这样,还是决定要放弃的话……不是该在最后做一件会让人觉得不知死心的事情吗?就算做了还是不行……」
也不会每天梦见自己在追逐朦胧的白光,被恶梦压得喘不过气。如果这次真的尽全力彻底做到每一件事,就算没能够挽救无法挽救的事物,也能够原谅自己。
「……要确认每一家发电所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艾蕾诺亚不要像那时候的我一样徒留后悔。因为不相信公家机关的文件,所以特地去到几百公里远的发电所做确认。如果都这么做了,还是不行的话,想必也够资格笑著说:「没办法啰~」
或许事情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单纯,但可以知道自己真的努力到了极限。
我直直盯著艾蕾诺亚,艾蕾诺亚也看著我。
艾蕾诺亚露出像在怀疑、显得有些害怕的眼神。
我已经做了够多的努力。而且,每一次都失望落空。我的双手发麻、视线朦胧,甚至泪水也已经乾竭。就算再努力一次,一样会付诸流水,不是吗?
我差点就要喊出「羽贺那」的名字。
在那一刻,艾蕾诺亚忽然露出苦笑。
她一副感到难以置信的模样笑著。
「你真是奇怪,这明明是我的梦想啊。」
「……」
「不过,你说得对。」
艾蕾诺亚看向汉堡,并伸手拿起汉堡。
「我会再挣扎一下看看。不过……」
「?」
艾蕾诺亚咬一口冷掉的汉堡说:
「你也会跟我一起去吧?」
「咦?」
「又没有观光客船可以搭,我一个人要怎么展开宇宙旅行?」
的确,艾蕾诺亚说得没错。如果目的地是发电地带,顶多只有提供给作业员搭乘的接驳船,否则就要包船前往。
「呃……会的,毕竟是我提议的。」
「那么,就这么决定。只要说是为了调查阿法隆,公司应该会愿意帮我排开行程。而且,我也没有骗人。」
艾蕾诺亚露出调皮的笑容这么说。
「不过,这明明是我的梦想,你却……」
艾蕾诺亚微微歪起头看著我。
我耸了耸肩后,看向手边。
手边放著我早一步吃完的汉堡包装纸。
艾蕾诺亚又停下吃汉堡的动作。
「谢谢。」
艾蕾诺亚用著几乎快听不见的音量说道。
我把包装纸揉成一团,假装没有听见。
买了理沙交代的东西,也买了要送给克莉丝的小饰品后,我回到教会。
太阳下山后,寒冷气候从冰冷的感觉化为疼痛的感觉,再加上进到外区后几乎不见灯光亮起,所以散发出彷佛已到了世界末日般的氛围。
不过,只要抬头仰望,就可以清楚看见圆顶另一端的星空。此刻圆顶外也正值每两星期变换一次的夜晚模式,所以映入眼帘的天空应该是真正的星空。如果要说因为电费涨价而使得灯光减少能有什么好处,恐怕只有晚上可以欣赏到星空这一点而已吧。
这简直就像艾蕾诺亚的处境。
怎么想都会是一场败仗。事实上,艾蕾诺亚是勉强靠著一线生机扮演著苏西‧吴,如果这一线生机也断了,就没有人会愿意听她对于阿法隆的控诉,况且能不能找到控诉的根据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个大问号。照理说,应该在伤口扩大之前,早早撤退才对。
明明如此,看见艾蕾诺亚已经持续战斗到全身是伤,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算跪地认输时,我却拉住她的手,要她站起来。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艾蕾诺亚。我只是在笼罩艾蕾诺亚的黑暗之中,找到一片自己遗失的星星碎片。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家伙。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伸出手。
因为四年前我如果伸出了手,或许就不会失去羽贺那。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踩著因为一片漆黑而变得不可靠的脚步爬上楼后,在走廊上往教会的方向摸索前进。好不容易抵达教会门口时,从屋内流泻出来的微弱灯光把我拉回了现实。
从四年前拉回现在。
打开教会的大门后,随即看见理沙坐在走廊尽头的客厅里,在桌上托腮阅读。
「你回来啦。」
「……是啊。喏,你托我买的东西。」
我把袋子放在桌上说道,理沙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态度看著袋子,跟著一副嫌麻烦的模样从椅子上站起来。
「电车没有停驶吗?」
「班次有减少,所以人很多。」
「真是受不了。赛侯问过我要不要送发电机过来,看来真的有必要请他送过来。」
「发电机?」
「他说什么把厨余分解成为微生物,然后可以把分解过程中所产生的物质当成燃料,我猜八成是想利用我们帮他测试新产品吧。」
「原来赛侯也会开发这类产品啊,感觉有点意外。」
「八成是有人鼓吹他说是个赚钱的生意。别看赛侯那样,他其实挺容易被人家乘虚而入的。」
理沙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后,把我买来的东西收进柜子和冰箱里。
收好所有东西,也摺好袋子后,理沙直直盯著我看。
「说吧,你是怎么欺负克莉丝的?」
我想起以前因为做坏事被发现,而被妈妈骂的往事。
「克莉丝回来后一直无精打采的,一吃完饭就关进房间里了。」
「……」
「你们不是本来打算一起去哪里吗?」
「……我忽然有点急事。」
「是吗?」
说著,理沙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念你,但可不可以拜托你处理好一点?」
「……处理好一点?」
我反问后,理沙搔抓一下头,往最里面的教堂和我们的房间瞥了一眼。
「你讨厌克莉丝吗?」
「唔。」
理沙问得这么直接,我不禁答不出话来。理沙投来像在观察的眼神直直看著我,发现我回答不出来后,理沙轻声说:
「羽贺那?」
听到这个单字后,我像被棍子顶著似的僵住身子。
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让理沙看出答案。
「我当然不会劝你死心,但你至少要表明态度。」
「……」
「克莉丝太可怜了。因为你不该那么温柔的。」
「……」
我还是找不到话语回答。
理沙又叹了口气后,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
我看向理沙后,发现她没有在生气。
「你是不是因为克莉丝帮了你,所以觉得欠她人情?」
我有一种内心深处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把两件事情好好区分开来,否则你自己会很痛苦,也会让克莉丝很痛苦。」
这四年来,正因为有克莉丝陪在身边,我才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对于这件事,我心存感激,看见克莉丝对我有好感,我也不是不开心。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接受克莉丝的心意。但是,如理沙所说,我或许只是对这四年来感到愧疚。
羽贺那仍存在于我的内心,而且占据我内心非常大一部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伸出手拉住满身是伤的艾蕾诺亚。
这些想法浮现脑海时,理沙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如果你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乾脆交往看看不就好了。」
「哪可能!」
这句话感觉是理沙最不可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是符合理沙作风的话语。
「虽然有些爱情一开始就像天雷勾动地火,但也有慢慢培养出来的爱情。像克莉丝这样的女孩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
虽然理沙的说法像在推销什么产品,但事实上或许真是如此。
而且,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状况就跟我和雷娜一起去确认补助金制度是否遭到滥用时的状况一模一样。
如果有目的,就应该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合理的行动。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因为忘不了羽贺那而无法接受克莉丝的心意,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拚命寻找羽贺那呢?
说穿了,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想回到过去。
理沙虽然爱管闲事,但面对重要事情时态度谨慎且有洁癖,这般个性的她之所以会刻意说出这种话,想必是因为识破我的心情和行动互相矛盾。
而我也因为这样,尽管这几年来一样过著日子,但其实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开口想要说话。
结果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唉~阿晴,你至少要记住一件事。」
「……?」
「你不可以把恩情和爱情搞混了。还有同情也是。」
说罢,理沙把书本夹在腋下,轻轻打了呵欠。
「电费这么贵,我差不多该睡了。你也快去冲一冲澡,然后早点睡觉。」
「……」
说罢,理沙准备往寝室的方向走去时,忽然停下脚步。
「啊,对了。」
「?」
「赛侯是不是约克莉丝去参加什么?」
「……喔,是啊。应该是要跟写程式的那些人见面。」
「是喔,听说有好几个都是克莉丝不认识的人会去参加,对吧?」
「……应该吧。好像都是赛侯的研究同伴。」
「听说是后天喔。」
「咦?」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后,理沙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皱起眉头。
「我是要告诉你克莉丝好像很担心的样子。你忘记那孩子除了我们之外,看见别人会怕生吗?」
「啊。」
「那就这样,晚安。」
说罢,理沙这回真的离开了。被独留在冷冰冰的客厅后,我看著装了买来要送给克莉丝的饰品的小纸袋,思考起来。
我是基于恩情和同情,才会想要接受克莉丝的心意吗?因为克莉丝陪伴我做复健,还对我表现出好感,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接受她的心意吗?
在那同时,我真的还没有对羽贺那死心吗?难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地同情羽贺那,所以告诉自己不可以忘记总是显得孤单寂寞的羽贺那?
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会有想要靠著识破他人想法来投资的意念显得愚蠢。
我带著得不到结论的问题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装置收到了讯息。
确认是来自艾蕾诺亚的讯息后,我点开一看,看见内容写著:「明天就可以搭包船前往发电所。」不过,艾蕾诺亚也提到因为每间发电所的距离都很远,所以没办法当天来回而必须过一夜。
我没有特别安排好什么行程,而且后天才要和赛侯他们聚餐,所以也不用担心这点。
我像是要逃离克莉丝的问题,立刻做出决定并写了电子邮件回覆。
我可以去。
艾蕾诺亚立刻回了信,要我明天中午到饭店会合。
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我任凭装置的光线打在脸上,然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