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就是很想打电话给你,你现在方便吗?』
尽管具有压倒性的气势,那声音却显得和蔼可亲,不会给人压迫感。那感觉就像自己有个能力强且引以为傲的叔叔打电话来,我不禁陷入错综复杂的情绪之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我知道你很忙。你要去找葛詹尼加吧?』
「你……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你忘记我的投资风格了吗?我一定会亲自去观察投资对象。你知道的吧?为了观察投资对象,我可以一手拿著望远镜盯上好几个小时,只为了找出照理说不该存在的董事专用餐厅。』
尾随,或是窃听。
『我早就知道修拜崔尔家的千金小姐在做一些有趣的事。那是凯文个人做出的决定,才会把证券交易委员会也牵扯进来做出那种没品的事。甚至还要求哈罗德兄弟设一个假户头。包括艾斯曼在内,哈罗德兄弟的那群人都是一些没有自尊和信念的家伙。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乾脆就摇尾巴示好。或许那才是在那个世界领导庞大组织的人该有的矜持吧……我可不想被当成跟那些家伙是同类型的人。惟独这点我一定要解释清楚。』
「你……」
『老实说,我是在阿法隆的交易室看到你出现。你不是有来参观吗?』
「……」
『好令人怀念啊!虽然波兹曼……喉片先生好像已经不记得你了。』
令人怀念。
如果告诉理沙我听到这句话觉得很开心,不知道理沙会怎么想?
『不过,在那同时,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像你这种投资风格的人会混在习惯群居又安逸的一群旅鼠里,未免也太奇怪了。所以,我花了点心思做了调查。结果,果然查出很有趣的事情。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您说是不是啊?』
就连在那场公司说明会刚结束的电梯里,也有人著急地说要购买股票。他们给人的印象确实很接近传说中会成群扑进大海里的旅鼠群。不思考也不做判断,只会照著听到的内容盲目行事。我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人,我只是去亲眼见证他们如何受骗。
我厌恶自己光是得到这样的评价,就如此心花怒放。
对方是陷害过我们的人。
明明如此,我却因为被夸奖而莫名地感到开心。
我咬紧牙根,在心中说服自己。
怨恨吧!愤怒吧!
快回想起四年前的事。
『长话不如短说,我就直接说重点吧。』
「你要我收手?」
『如果你是那种人家说一句就愿意收手的人,我早就派彪形大汉过去了。毕竟你身边都是毫无防备的美女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的手颤抖起来,一股血液冲上了脑门。
『不过,如果那么做会得到反效果。你绝对不会放弃。还有,修拜崔尔家的千金小姐一定也一样。粗鲁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再说回来,我的美学也不允许我那么做。相对的,人都会有机会体验一种境界,也就是「不得已要在此时认输」的时候。应该说很幸运吗?我深信你们有著几乎跟我一样的美学意识。』
我依旧咬紧著牙根,并深深吸入一口气。
面对巴顿,我感到内心动摇,也无法顺利编织出话语。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能够理解巴顿说的话,也觉得能够信任。
『而且,就像你们照著自己的信念在行动一样,我也是照著我的意念在行动。你或许会觉得一个跟诈骗企业狼狈为奸的人还敢说这种话,但如同你们眼中对我们的看法一样,我们也是真心想要击垮绿宝石工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必须采取有些粗暴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毕竟对手实在太强大了。』
「这……」
『只要是住在月面的人,都要注意那家公司比较好。这是我要给你的讯息之一。』
巴顿用著像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但听起来像是因为短暂暴露出真心而试图掩饰难为情。
我想起阿法隆的公司理念。
原来巴顿他们是真心想要打倒绿宝石工业。
想必是因为有所共鸣,我才会愿意听巴顿说话。毕竟我们都拥有相似的愚蠢梦想,并且都知道一心一意地朝向目标前进的那种感觉。
『我要给你的另一个讯息是:「你当真想要和修拜崔尔家的千金小姐一起去找葛詹尼加吗?」』
不过,当然不能一直默不吭声。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回话说:
「……这是问句吗?」
『是啊,很单纯的疑问。因为我觉得有点意外。』
「意……外?」
『还是说,你该不会没搞清楚自己正打算做什么吧?』
巴顿用著感到失望的口吻说道,我不禁有种胃部发寒的感觉。明明如此,我的心脏却激动地猛烈跳动,手心也冒出湿热的汗水。
我记得这种感觉。那是我曾经体验过的感觉。
没错。
此刻的感觉近似得知自己掉进巴顿的陷阱时的感觉。
『难道你还是四年前的那个你吗?』
随著心脏发出猛烈的跳动声,我忍不住大喊出来:
「不是!」
『你在说谎。你又打算犯下相同的错误。好好动脑思考吧!你又在不知不觉中走在钢索上了。我现在是诚心在拜托你,同时也是提出警告。拜托不要让我的梦想付诸流水。不过,如果你打算正面展开对抗,我也会正式迎战。还有,这次不是在玩游戏。如果你再判断错误……』
巴顿的低沉声音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
『这次可是真的会小命不保。』
我倒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快说话啊!说话啊!快说啊!我逼著自己说话。这是巴顿设下的心理战。这是巴顿的战术,他又想要这样逼我接受他的判断,让我放弃思考,把我塑造成旅鼠群的一员。
快反击!快思考!快识破巴顿的企图!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巴顿面孔。在那瞬间,我察觉到必须向巴顿确认一件事。针对四年前的那个时候、在那间咖啡厅交谈的那个时候,也就是和现在的状况非常相似的那个时候,必须确认一件事情。
知道答案后,我才能够对巴顿这号人物有真正的认知。这世上的谜题在找出发问方式的时间点,就等于已经解开七成的谜底。想要看清楚名为巴顿的「个股」,必须确认一件事情。
「对于你说的话……我不知道哪些是正确的。」
『……那真是太遗憾了。不过──』
「不过。」
我打断巴顿的话语,然后像刚刚学会某种外语,以平稳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要问你一件事。」
『……嗯?无所谓,就让你问吧。』
「四年前在那间咖啡厅。」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后,继续说:
「你……你其实没打算陷害我,对吧?」
不论是理沙、赛侯、克莉丝,或是任何人听到我这么说,想必都会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我却认为只有这个可能性。
我不认为巴顿是为了陷害我而那么做。
话筒的另一端顿时陷入了沉默。
紧接著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说话还真有趣呢!我让你的财产不翼而飞,也让你想要守护的人们的财产不翼而飞,你还这么认为?你认为我没有要陷害你的意思?』
「我猜你纯粹是感到失望而已。」
我语气平稳地说道,巴顿随即收起了笑声。我彷佛看见了巴顿在电话线另一头的表情。
所谓的发问,反过来说就是已经掌握问题。
我的发问似乎一针扎中巴顿的核心。
我不确定话筒另一端的沉默时间究竟持续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
在甚至感觉不出时间流动的紧张气氛过后,巴顿的声音传来:
『所谓的交易,就是衡量彼此的价值。所以,如果订错了价格,就会因为亏损而痛失财产。事情就是这么单纯。不过,所谓的订错价格有可能是错估对方的价值,也可能是错估自己的价值。而我呢……』
巴顿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我是真的很看好你的才华。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为了善后打电话到教会时,真的觉得很遗憾落寞。』
「我相信。我之前会一直无法原谅四年前的自己,也是因为背叛了很多人的期待。包括你的期待。」
『呵呵。所以呢?经过四年后,你现在拖著不会动的左脚打算怎么做?』
「我会去找你。」
『喔?』
「我会自己思考到极限,然后照著自己的信念做出判断。」
『……那我就好好期待吧。你就……小心别走错路啊。』
「你也是。」
『很敢说嘛。』
巴顿在最后笑著这么说,随即挂断电话。在那瞬间,从不输给地球的重力之中得到解放的我让肩膀靠在电梯旁的墙壁上,并按住额头忍受著晕眩感。我喘不过气来,甚至感到呼吸困难。
不过,我的脑袋从不曾如此发烫,脑中的血液剧烈翻腾。
巴顿的警告是真的警告吗?还是他又想要设下陷阱?
思考后,我察觉到一件事。
巴顿再怎么夸张,也不可能觉得自己只要说那些话,我就会停下脚步轻易放弃这次的事。所以,这不可能是陷阱。就连四年前,巴顿也不是真的陷害了我。
不过,正因为不可能是陷阱,才教我害怕。
巴顿说我走在钢索上是什么意思?巴顿认为只要我察觉到这点,就会停下脚步。还有,他也警告我如果判断错误,这次真的会小命不保。
究竟是什么?我究竟疏忽了什么事情?
虽然巴顿说什么要派彪形大汉,但他八成不会那么做。因为巴顿值得信任。就这方面来说,他是值得信任的。事实上,如果巴顿真的打算那么做,一路来有太多机会早该那么做了。我和艾蕾诺亚搭太空船大摇大摆地去到月球的尽头时,只要派狙击手射一枪击破窗户就好了。那样想必就会被看待成意外来处理。
这么一来,就表示那是跟「我们这方」有关的事。一件可以让为了天真的正义而追查阿法隆的我们,在有所察觉的那一瞬间便停下脚步的事情。
然而,我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情。一点想法也没有。
那是靠著目前手上有的情报就察觉得到的事情吗?那会是理所当然应该要察觉到的事情吗?一件我们思考了那么多却没有察觉到的事情,有可能是很重大的事情吗?
我拚命动脑思考之中,装置再次发出未接来电的通知声,我吓一跳地缩起身子。我心想八成是艾蕾诺亚打过电话来。
不管怎样,必须先联络一下艾蕾诺亚。
我这么心想后,拿起装置一看,发现是克莉丝打过电话来。
虽然感到讶异,但总不能视而不见,于是我回拨了电话。
「克莉丝?」
我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口气带刺,彷佛在说:这种时候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
「抱歉,我现在很忙。有什么事吗?」
反正克莉丝一定是想问我要不要回去吃晚餐,或是想跟我讨论如何改善程式之类的。我这么猜想著。
『呃……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对不起,我挂电话了喔。』
「……?对了,帮我跟理沙说一声我今天可能会晚归。」
『知道了,那晚点见喔。』
克莉丝用著显得异常开朗的声音回答后,挂断了电话。我把装置收进包包里,叹了口气。我甚至感到焦躁,觉得被赶走了重要的思绪。
我并不讨厌克莉丝。就算不去顾虑克莉丝四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事实,也不会觉得讨厌她。
只是,克莉丝显得孩子气的地方有时会让我觉得感冒。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按下电梯按钮。我的思绪一直围绕在巴顿说过的话,以及关于阿法隆的事情上面。所以,当那件事闪过脑海时,我有种后脑勺被球棒狠狠击中的感觉。
「要跟赛侯……聚餐!」
我紧张到胃抽筋,酸味随之涌上喉咙深处。怕生的克莉丝不太敢参加聚餐,所以希望我陪同。我轻率地答应了请求。我没有多想什么就答应了克莉丝。
现在好了,我刚刚隔著话筒说了什么?
我说「有什么事吗」?
我拿出装置,急忙重新拨打电话给克莉丝。
「……唔!」
然而,克莉丝没有接电话。我拨打了三次都没人接,于是打电话到教会去。
『嗯?阿晴啊?怎么啦?』
「克莉丝呢?」
『克莉丝?你找她?她已经出门很久了耶。你不会是说错会面地点了吧?』
「没有……」
我挂断了电话。理沙的发言让我懊悔不已,甚至觉得快要吐了。光是听到理沙的发言,我就能够轻易想像出克莉丝离开教会时说了什么,脑中也浮现各种画面。克莉丝离开教会时想必是告诉理沙跟我约好在牛顿市会合,而我却忘了要聚餐的事,而且忘得一乾二净。
虽然确实有比聚餐更应该优先处理的事情,但那只是一种藉口。以我自己的优先顺序来决定克莉丝的优先顺序根本是一种傲慢的行为。
令人厌恶的感觉残留在我拿著装置的手上,让我深刻感受到自己严重伤害了克莉丝。
我又拨打了一次电话给克莉丝。
她没接。
我想起四年前的事情。就连我以为关系那么亲密的羽贺那,也只是因为我甩开她的手,便消失踪影。我顿时陷入不安,险些没有拿稳手上的装置。
这时,电梯下楼来,电梯门随之打开。电梯里出现这里的住户身影。
对方一看见我立刻瞪大眼睛,并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照理说我应该是面无表情,但表情可能还是凝重到让对方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想要为自己的愚蠢放声大哭。
还敢说什么不要迷失自己真正重要的存在?
天啊~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改进?我恨不得宰了自己。
我没有理会感到困惑的住户也搭进电梯后,按下大厅楼层的按钮,而不是地下停车场的按钮。
我拿出装置,拨打艾蕾诺亚的电话号码。
「喂?」我原本担心自己可能无法顺利开口说话,但听到艾蕾诺亚的声音后,不安的情绪瞬间飞散。
「艾蕾诺亚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咦?好,什么事呢?』
「请取消拜访葛詹尼加的行动。」
『……咦?请你再说一遍……』
「巴顿刚刚打电话给我。」
『什么!』
「我们的想法都被他识破了。不过,他说我们疏忽掉了某件事,要我们好好思考那件事之后,再做决定。」
『……你相信他说的话?』
「我不会停下脚步。不过,我觉得应该再思考一下。」
『……总之,先见面讨论一下吧。你在哪里?』
艾蕾诺亚说完话的下一刻,电梯抵达了大厅楼层。
我在回答之前先走出电梯,并且毫不迟疑地踏出步伐。
「我在中央车站。」
『咦?阿晴先生?』
「抱歉,我事后再跟你说明状况。我现在非去不可。我发现自己还是跟四年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说罢,我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我真的很没出息,手一边颤抖一边拨打赛侯的电话号码。
『阿晴啊?拜托你们要迟到也早点跟我说好不好?你们在哪?』
赛侯的发言让我得知克莉丝没有在会合地点现身。克莉丝有可能一直在等我的联络直到最后一刻。
「克莉丝呢?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啊?你跟她走丢啦?』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发出声响。
「我们没有联络好。克莉丝没有跟你联络吗?」
『没有……不过,稍早之前她有联络我说正准备从教会出发。』
赛侯原本显得吊儿郎当的口气渐渐变得严肃。
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掩饰焦虑的情绪。赛侯当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蠢到不行。如果克莉丝出现了,你再跟我联络。马上。」
『那当然是没问题,喂──』
我没有听赛侯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又拨打了一次电话给克莉丝,但还是没人接。
「可恶!」
我咒骂一句后,从时髦的公寓区域进到杂沓的中央车站区域。
人群多得我脑中一片嗡嗡叫的声音,根本不可能在如此拥挤的人潮之中发现克莉丝的身影。
要像地毯式搜查一样一步一步走著找人吗?还是请服务中心广播?
隔著装置传来的克莉丝声音在我的耳底响起。那声音显得异常开朗地说:「那晚点见喔!」
一股令人反胃的焦躁感升起。
我在车站的人潮之中徘徊,尽管知道荒唐,还是努力寻找著克莉丝的身影。当然不可能找得到克莉丝,我的呼吸不一会儿就变得急促,只能伫立在E‧J‧洛克柏格的半身雕像前方不知所措。
那晚点见喔!
克莉丝说这句话纯粹是晚点在教会见的意思吗?赛侯没有打电话给我,这表示克莉丝也不是指晚点在聚餐地点见的意思。
克莉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吗?不可能的。
我用左手按住不停颤抖的右手。克莉丝有钱,她有能力可以离开教会一个人生活。不只是羽贺那,我在不知不觉中也甩开了克莉丝的手。
既然我也甩开了克莉丝的手,若是抱著只有羽贺那会消失踪影的想法,那岂不是太自私的假设吗?
不过,继续这么徘徊下去,也绝对不可能找到克莉丝。
既然知道找不到,就应该改变思考方式。在哪里才有可能找到克莉丝?克莉丝会觉得要去到哪里,我才有可能找到她?
思考了几秒钟后,我立刻冲进电车的车厢里。我不确定是不是就是「那里」。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如果没有在「那里」找到克莉丝,就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了到「那里」去,我被挤在对他人显得漠不关心的人群中,度过煎熬的一段时间。走出车厢后,外头的温度低得吓人,空气像是会划破肌肤似的冰冷。我不是踩著飞快的脚步,而是撑著拐杖走得拚命。
我以前明明可以健步如飞的!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如今的街道已经完全变了样,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在别人家的屋顶上面跳来跳去。
街景彷佛试图抹灭所有往事和记忆似的变得焕然一新,虽然看起来金碧辉煌,但也显得陌生。
第七外区。
我在第七外区里死命前进,最后爬上漫长的坡道,终于来到「那里」。
在坡道上方的「那里」可以遥望牛顿市。
也是唯一还留有四年前影子的地方。
「……克莉丝。」
我低喃道。
我不是在自言自语。
克莉丝的身影出现在隧道上方。
「……」
克莉丝原本低头抱著膝盖,听到我的声音后,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到我之后,克莉丝轻轻一笑,立刻又抱起膝盖准备低下头。下一秒钟,克莉丝再次抬起头看向我。
克莉丝惊讶得瞪大眼睛。
「阿晴……先生?」
「是我不好。」
我只能这么答道。在那之后,为了移动到克莉丝的身边去,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做出跳跃动作时,才想起现在的自己根本做不到。现在的我不像以前那样深信只要随便往上一跳就能够解决任何问题。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著想要从旁边的崖壁往上爬时,克莉丝轻快地跳下来。
「阿晴先生。」
「……」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克莉丝的问法与其说是感到惊讶,更像是在责备。
你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克莉丝一副想要这么质问的模样。
「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找到你。」
「……」
克莉丝别开视线,然后叹了口气吐出雪白的气息。
「你不去办事情行吗?」
克莉丝用著闹别扭的口气问道。
不过,就算克莉丝的口气含著剧毒,我也必须乖乖咽下。
「老实说不行,我急得就快跳起来了。」
「……」
克莉丝别开视线说:
「真抱歉打扰了你和艾蕾诺亚小姐的约会。」
「不是那样子的。」
我否认答道,但克莉丝第一次狠狠瞪著我说:
「对我来说,那就是约会!」
克莉丝瞪著我哭了出来。
克莉丝的眼眶涌出热泪,彷佛就快看见白烟升起。
「为什么要把我排挤在外?」
怎么可能把你排挤在外呢?
我想要这么回答,但说不出话来。
理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克莉丝如何看待事实。
「或许你是觉得我会碍手碍脚的。可、可是,如果觉得我碍手碍脚,只要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你都不说呢?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呢?我们的关系有那么生疏吗?」
「不……」
不是那样子的。
我明明这么心想,却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我和克莉丝的关系当然不生疏。那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克莉丝呢?
没错,一开始确实是有一些不能说的理由。不过,以结论来说,事态因为一再找藉口而变得残酷,最后演变成现在的状况。
我纯粹是忘记了。我的思绪完全没放在这件事情上面。
「我、我确实会碍手碍脚的,但我一直希望可以帮上你的忙。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做了很多调查,你、你却问也不问我一声。你一直、一直跟艾蕾诺亚小姐……」
克莉丝低下头,像是要压抑住泪水似的用双手遮盖住脸庞。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束手无策,只知道自己什么话也不能说。
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但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喜欢我。我总不能对克莉丝说这种话吧?
理沙说得一点也没错,一路来我一直在伤害克莉丝。
但是,我该怎么做呢?理沙说过恩情和爱情是不同的。这么一来,只会指出一个结论。
面对这个结论,我没出息地想要逃跑。被迫必须做出决定时,就算有过再多次的经验,也还是一样难熬。
不过,我知道早晚有一天绝对必须做出决定。即使在克莉丝来我家帮忙我做复健的那一天我早已察觉到事实,我还是一直拖延到现在。
我早已察觉到人情不是爱情。
克莉丝看著我。她不住发抖地看著我。我为了让四年前的事情有个了断而四处奔走。
羽贺那消失了踪影。
不过,克莉丝还在我的眼前。
趁现在,我还可以亲口传达自己的想法。
「阿晴先生。」
克莉丝的声音化为白色气息。
「我喜欢你。」
我没能够对羽贺那说出这句话。
我开口说:
「抱歉。」
克莉丝瞪大眼睛,瞬间扭曲著脸露出痛苦的神情。
不过,克莉丝最后淌著鼻水露出笑容。
「很遗憾。」
克莉丝面带笑容说道,死命地揪住自己的胸口。
「真的……」
「……」
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如果能够回应所有人的期待,不知道这世界该有多么美好。
「呵、呵呵……不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没有比股票交易来得痛苦。」
克莉丝说得吞吞吐吐,在这之间豆大的泪珠也持续夺眶而出。
克莉丝粗鲁地用衣袖擦了擦脸后,依旧展露了笑容。
「股票交易的痛苦程度多过一万倍。所以,阿晴先生。」
「……」
克莉丝忍受疼痛似的说个不停后,把视线移向我。
「你要成功实现阿法隆的卖空计画喔!因为如果失败,我也不会再陪你一起做复健了。」
克莉丝在最后吐了吐舌头说道。
插图
我相信自己的心意未能被对方接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股票交易之所以会让人觉得那么痛苦,想必原因就跟恋爱一样。
人们爱上股票,最后惨遭背叛。
克莉丝之所以会拿出股票当例子,想必是希望我让其他家伙受到比她更深的痛苦。毕竟当有人因为股票而赚大钱时,大多是因为有人蒙受亏损。
我不禁觉得克莉丝的这般孩子气心态可爱极了。
竟然会想到用股票来比喻自己的失恋,克莉丝还真是……
「……咦?」
我忽然有种极度不对劲的感觉。
我似乎疏忽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藏著既可怕又深不可测的荒谬事实。
股票就跟谈恋爱一样。
我回想起巴顿的发言。巴顿说我们走在钢索上,而且只要察觉到这点,就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个会让巴顿产生这般想法的重大原因。
没错,就是这个可能性!我疏忽掉了再重要不过的事情。
我总算记起这世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如同谈恋爱时必须有对象才得以成立,交易亦是如此。
「对了,阿晴先生。」
我从沉思中忽然被拉回现实,并看向克莉丝。克莉丝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看著牛顿市的方向。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我什么……?」
「如果我说我手上有跟你们的计画有关的重要线索,你会给我不一样的答覆吗?」
克莉丝明明知道结果却还是发问。
「不……不会。」
我这么回答后,还补上一句:
「我应该也不会迟疑。」
克莉丝微微压低下巴,咯咯笑个不停。
她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开心地笑著。
「很开心听到你这么说。太好了,你没有在做交易。」
「咦?」
「我当然早就知道你的心情。不过,能够听到你老实说出来,我真的很开心。所以,虽然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说著,克莉丝转头看向我。
「我好几次都想要告诉你,但你心里只想著艾蕾诺亚小姐。算了,我会在月面都市大学找到帅哥的。」
克莉丝往上一看后,身手俐落地跳向行道树,然后按住裙襬轻盈地跳到隧道的上方。拿了包包又折返回来后,克莉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
「你们在调查阿法隆有什么违法行为,对吧?那其实是很单纯的一件事。」
「什么!」
「我猜阿法隆的营业额应该就是电力交易市场的成交量。」
我听不懂克莉丝在说什么。
克莉丝迅速走了出去,和我拉开距离后,继续说:
「我试著针对会计那方面的事情稍微做了调查,结果发现有一种手法是一人分饰两角,同时扮演卖方也扮演买方来增加营业额。」
新生地的发电所就是利用这样的买卖手段。
「我心想如果利用这样的手法,开设交易市场的人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吗?他们只要先从卖方手中把东西买来,再卖给买方就好了啊。只要说得好听一点,这样的行为算是跟采买物品再卖给其他人的行为一样,不是吗?会计上的说法应该是结算吧?这样结算时想怎么调整就怎么调整。」
听到克莉丝的说明后,我无法正常呼吸,而是倒抽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同时扮演买方和卖方,根本没机会亏钱。而且,电力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根本没有形体。电力也不需要设仓库来囤货。只要建立好架构就行了。我从这样的观点去观察数字后,发现利益和电力交易量始终带有关联性。我不认为那只是偶然。这么一来,也能够想通他们为何要那么积极地在大众面前炫耀电力交易市场。」
「为了让交易量增加……」
当人们蜂拥而至,交易量越增加越多时,阿法隆也会变得容易动手脚。这样就算阿法隆大肆进行自导自演的交易,也不容易被发现。
然而,我却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我完全错看了阿法隆的疯狂程度。踏实地收集资讯并思考得越认真,就会不小心越早把荒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有些事情必须站在远处以冷漠的目光来看待,才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学会这个道理,却被艾蕾诺亚感染而变得视野狭窄。最后反而是克莉丝能够真的以冷漠的目光来观察事态。
不过,克莉丝的目光之所以会变得冷漠,是因为对她而言,那并非可以乐在其中的事情。
因为被当成了局外人,克莉丝才能够站在远处观察。
克莉丝转过身,一脸得意的表情说:
「你是不是觉得早知道应该让我加入当同伴?」
可能是因为距离克莉丝有些远,她的模样看起来成熟极了。我对著克莉丝说:
「你是同伴啊。」
「呵呵,你又在骗人了。」
说著,克莉丝走了出去。
发现我没有踏出步伐后,克莉丝转过身来。
「阿晴先生?」
我试图踏出步伐,但身体动不了。包包里的装置重得像铅块一样。
我应该立刻拿出装置,把克莉丝告知的事实传达给艾蕾诺亚知道。
只要把这件事和新生地发电所一事一并公诸于世,到时候就算阿法隆再怎么努力调整数字的合理性,想必世人也不会视而不见。至少只要透过葛詹尼加说出事实让民众知情,连同电费问题肯定会点燃人们的怒火。这么一来,就算阿法隆再怎么撒大钱,媒体也一定会照样报导。
表现优异的营业额将会变成可疑的营业额,人们的疯狂信仰也将化为剧烈怒火。这么一来,股价百分之百会暴跌。落魄的国王将受到严厉的目光看待,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理。
我轻易地想像出这一连串的事态演变。而且,我敢断言这绝对不是天真的妄想。
不过,这只是一种预测、一种结果罢了。四年前我被自己种下的结果困住,最后迷失了重要的存在。这状况和理沙说过的神明话题很像。哪怕我自己看不见,在他人的眼中,或许会看见神出现在我的身旁。
同样地,恶魔也有可能出现。
买卖股票势必会有对象的存在。我忘了这个事实。我在忘了这个事实之下,以卖空来比喻揭穿阿法隆的非法行为。如果卖空能够获利,买方将蒙受亏损。
决定买股票是自我责任。所以,蒙受亏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想起在阿法隆总公司大楼听到的说明内容。巴顿的发言正是指那件事。
──我们公司的职员也都把作为养老基金的「确定提拨制退休金」全部投资在自己公司的股票上。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用来保障悠哉老后生活的最佳选择……
阿法隆或许罪恶深重,但在阿法隆工作的人们是无辜的。就算不是如此,据说也有修拜崔尔&赛尔加的前员工们在阿法隆工作。如果做出导致股价暴跌的行为,也等于会让他们失去所有的资产。不仅如此,阿法隆若是真的倒了,将会有多达几千、几万,为数众多的人们必须流落街头。
现在我清楚知道巴顿为何会说感到意外了。四年前,我为了捍卫在外区生活的人们而战。这次呢?
这次我为了艾蕾诺亚的正义、为了让自己在四年前犯下的错误得到一丝丝挽回而战。但是,如果奋战的结果顺利打倒了阿法隆,将会导致几千、几万人失去所有资产以及饭碗。
我跪倒在半路上,当场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面对突发的状况,克莉丝大吃一惊地急忙跑回来关心我的状况。
然而,我听不见克莉丝的声音。近似耳鸣的声音害得我什么也听不见。
为什么这世界如此地无情?就连想要贯彻单纯的正义也不行吗?如此可恶的世界乾脆消失不见算了!
我仰望起深邃的宇宙,在心中如此咒骂。
这里是连神明也不愿眷顾的地方。就连想要追求正义,也必须走邪门歪道。
我好想闭上眼睛睡觉。我好想放弃思考。我好想交给其他人去做判断。
拜托不要摇晃我的肩膀!别再叫醒我了!
拜托就让我像四年来一直躲起来一样,让我回到在月面尽头的避难空间里去吧!
我这么祈求著,但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而抬起头后,却看见这四年来一直支撑著我的少女面容。
我看见自己没能握住她的手的少女面容。事到如今,我够资格说自己很痛苦而向少女求救吗?
还是说,这世界就是如此?这世界就是会让人做出无法挽回的判断、一再得到无法挽回的结果,但还是只能继续前进?
我回想起羽贺那。羽贺那总是一副打从出了娘胎就没遇过任何好事的表情,而事实上,她应该也真的没遇过任何好事。在命运的捉弄下,羽贺那每次只要一有行动就会得到反效果,也总是严厉地谴责自己。
即使如此,羽贺那还是很努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我不也是因为这样才握住她的手吗?
既然已经誓言不否定过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克莉丝让我看她的股票交易数据时,说过那让她感到难为情。克莉丝会感到难为情是因为被人看见自己的判断。因为有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判断,才会感到难为情。
不过,如果想要往前走,就只能够回顾错误。为了不重蹈覆辙,除了回顾错误别无他路。
这么一来,我应该回顾的过去是什么?我应该学会什么?
那就是自己做出判断,并且不要选错想要一直握著手的对象。
「……阿晴先生。」
「我……没事。」
我在声音重现的世界里,抓住克莉丝的手使劲地站起身子。
我不是孤单一人。
「我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
面对我的逞强态度,克莉丝露出苦笑看著我。我朝向路面吐出带著酸味的唾液,咧嘴露出牙齿。我拚了命地用力,恨不得可以紧紧咬住过去不放。
在那瞬间,克莉丝瞪大了眼睛。
「阿晴先生……你的脸……」
看见克莉丝的表情后,我知道自己正在笑。
我明白了所谓的笑脸,就是咬紧牙根而呈现的表情。
「地球人说过的话真是至理名言。」
「咦?」
「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来。」
我扶著克莉丝的肩膀,勉强站了起来。
「我休息了四年,是该走一走了。」
「……可是,你要走去哪里?」
我转身面向前方说:
「回到四年前。」
我拿出装置,在抱著过意不去的心情忽略过理沙和赛侯的未接来电后,拨打了对方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对方立刻接起电话。
「我现在去找你。只有那个地方才能够让我找出自己的生命意义。」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已经做好要伤害无辜人们的心理准备了啊?』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好心理准备。」
我回答后,立刻又接著说:
「不过,我不会逃避了。」
对方给了简短一句答覆:
『我等你来。』
电话就这样被挂断了。接下来就是一场方法的对战。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毕竟结果总是无常。
不过,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绝对不会为一路走到这一步的过程感到难为情。在这个可恶的世界,光是能够如此就已经足够了。
我在装置上滑动指尖,呼叫了钢铁骑士。
「艾蕾诺亚小姐。」
『是。』
「让你久等了。」
或许是有些在生气吧,艾蕾诺亚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所以呢?』
「所以,细节部分方便明天再跟你说明吗?我这边拿到一颗火力强大的子弹,我需要做整理的时间。」
『……什么子弹?』
「请相信我。」
『……我没有理由说不愿意相信你。明天等你过来,我会先联络好葛詹尼加先生。』
「麻烦你了。」
我这么说并准备挂断电话的那一刻──
『啊!阿晴先生。』
「什么?」
听到艾蕾诺亚急忙喊了我一声,我这么反问道。
但是,艾蕾诺亚沉默不语。在那之后,艾蕾诺亚好不容易只说了一句:
『明天见。』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回答说:
「好的,明天见。」
挂断电话后,让我扶著肩膀的克莉丝像看见敌人一样瞪著我。
不过,我耸了耸肩闪躲克莉丝的目光后,在装置上继续滑动指尖,拨打了教会的电话。
『阿晴!你实在是──!』
彷佛要震破通话口的怒骂声传来,我忍不住把通话口转向克莉丝。
克莉丝在被迫面向通话孔之下,说了一句:「理沙小姐?」结果又惹来一阵怒骂声。
我在理沙风暴结束之前,我把装置转回面向自己,跟著语气平静地说:
「理沙,我还是决定离开教会。」
理沙迅速停止怒骂,克莉丝则是在我身边露出错愕的表情。
我本来准备对著装置继续说话,但后来决定先对著克莉丝说:
「克莉丝,你误会了。」
「咦?」
克莉丝反问道,我对著她露出睽违四年的笑容后,让注意力回到装置上。
然后,开口说:
「我打算去找羽贺那。」
让我的四年时光停止流动、最最最初的这一句话。
除了这里,我还能从哪里踏出第一步?
『真的啊?那这样,我会烤好苹果派等你们。你把电话转给克莉丝一下。』
「好。」
我把装置递给克莉丝后,听到理沙的声音说:「你可以痛扁他一顿。」
克莉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笑了出来,和理沙交谈几句后,克莉丝挂断电话,把装置递回给我。
「等到了明天,我会去痛扁你的。」
我想要耸耸肩做出回应时,才发现自己被克莉丝搀扶著,所以连想要耸肩都有困难。
人们总是纠结于过去,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往前走。
我看向月面的天空。
只能往前走。
只要前方有你想珍惜的存在,就必须往前走。
哪怕……
哪怕要去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