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拂草原的清爽微风。
在蓝天中叽叽喳喳的可爱小鸟们。
这里是作为反抗军基地而创造出来的,与现实世界十分相似的亚空间……正确说起来应该是『原本是』。基地经过祸凭树大闹一番后呈现半毁,现在已成了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废墟。
幸好身在里面的学生们全都平安无事,大家一起逃到外面的大草原上避难。这场困战最大的成就要算是没有任何人牺牲……不对,最重要的,应该是又能见到这两人的笑容吧。
恭弥忍不住有些矫情地暗自心想着,边转头看向自己的身边。
「小球,你真的很努力了呢。多亏有你才能拯救大家喔。」
「唉嘿嘿,我才是受到很多帮助啦。」
小球和香音两人看着彼此,脸上盈满了笑容。尽管两人都耗尽了力气,至少都还活得好好的。能有像这样再次交谈的片刻,便是小球赌上性命好不容易赢得的成果。
然而情况却不容许她们继续悠闲。
「──喂,你还在干什么?快过来。」
不远处有个手戴『执行部』臂章的学生叫着香音。被叫到的当然不止香音一个,四周到处都是警备组的学生在管制反抗军成员们,准备把他们带走。
他们(执行部)在一切结束后突然来到这个空间,立刻把逃到草原上的反抗军们团团包围住。不过成员们早已相当憔悴,又历经女神丝诺爱菈背叛的打击而消沉不已,在场根本没有人有力气反抗执行部,于是没再引起战斗便平定了这场纷争。所有人都遵守着执行部的指示,等着返回学园。
而香音毕竟也是反抗军的一员,不能拒绝执行部的要求。
「那先这样啰,我该走了。」
「唔,嗯……」
「呵呵,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已经没事了。都是多亏了你唷。」
香音笑着安抚一脸担心的小球。此时香音的表情,已经完全重拾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股凛然坚毅。她已经跨越『萝婕之子』带给她的恐惧了吧。所以她一定已经没事了。
「还有……我也要对你道谢,九条恭弥,谢谢你。」
「啊,嗯。我没做什么啦。」
「是啊,小球才是最大功臣,你只是顺便。」
「有需要说成这样吗……」
「呵呵,开玩笑的啦……那么,小球就拜托你了。」
香音留下这句请托后,便毅然地迈开了步伐。大概是因为她的气魄太过坦荡,让来逮捕她的执行部成员走在她身边时,看起来反而像个随从似的。
不愧是小球的朋友,果然不单纯是个假冒的大小姐……就在恭弥忍不住佩服之际,耳边立刻传来足以推翻掉好心情的声音。
「──哎呀呀~恭弥同学呀,你立了大功呢~」
一道怪里怪气的关西腔从背后传来。同样是故作姿态的语调,这边这种就挺倒人胃口的。恭弥不用多想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好啊,葛叶学姊……」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来人就是那个一如往常挂着不怀好意笑容的葛叶。其实领着大批警备组来到这亚空间的人就是她。从那么凑巧是在所有问题告一段落时现身来推测,她八成是早就预料到一切的发展了。把麻烦的战斗全丢给恭弥他们解决,只在最后冒出来捞走所有好处,实在非常符合她的行事作风,搞得恭弥反而有点佩服她竟能总是这么精打细算。反正恭弥本来就不稀罕什么功劳,所以那方面他倒是无所谓。
比起那些,他更在意的是……
「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样?」
恭弥看着被执行部带走的反抗军们,一边问道。对恭弥来说,反抗军的行为害菲莉斯暴露在危险之中,所以老实说他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会有什么下场,但惟独挂心香音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此时葛叶想想之后开口回答。
「他们的计划是对学园谋反未遂,细细算起来有散布违法药物、阴谋内乱、违法组织集会、加上煽动危险思想……要拿校规出来套用的话多的是名目呢。别说强制退学了,直送监狱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恭弥得到的全是令人害怕的答案。这所学园属于半独立地带,不适用日本的法律,全在学园执行部制订的名为校规的法律支配之下。而反抗军是对学校本身发动谋反行为,所以无论被处以什么样的重罚都不奇怪。
……不过葛叶才说完,马上耸了耸肩。
「以上都只是说说而已,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啦,人家对你那种可怜小狗样很没辄的……放心吧,他们转移后的第一站会是医院。」
「咦……真、真的吗!?」
「他们的确用了药物,也对其他学生施以暴行,不过说来不知这算幸还是不幸,现在还在『做什么都可以』的统拟战比赛期间,这段时间里学生们怎么调皮捣蛋都能用『为了胜利所采取的手段』来解释带过,不然学校怎么办得了出现死人也无所谓的演习大会呢。更重要的是……他们这回策划的阴谋完全没传到执行部耳里,所以对高层来说是『一如往常』,什么都没发生喔。」
恭弥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为这情况感到高兴。
「而且多亏有你的报告,让我们知道幕后黑手是那个叫丝诺爱菈的女神,所以等大伙儿们接受完治疗之后,基本上就是做些必要侦讯而已啰。对学园来说,与其花时间处理只是被煽动的低阶学生们,马上动员追踪那个女神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要是能知道那位丝诺爱菈消失到哪去的话就更好了说。」
葛叶话中有话地看着恭弥,不过他马上转开视线装作没事……他很清楚万一不小心被牵扯进去绝对没好事,所以早就下定决心,不管被问到什么都不会说出自己最后目睹的那件事。
「总之就是这样,学园不会为难他们的。」
「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我还以为说不定会被强制退学之类的……」
「哈哈,那怎么可能~毕竟……低阶学生一下子少太多,学园方也是会困扰的。这就跟食物链一样,要维持平衡还是需要最底层作为食粮。下等人就该乖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为上位阶层牺牲奉献,这跟现实社会是同一个道理喔?」
虽然他无法同意葛叶的最后一段说词,不过知道香音不会受到严惩,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但葛叶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刚说的仅限于一般成员啦。」
葛叶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看着在八个人的严格监视下移送的一名青年──就是身为反抗军首领的国府寺。
而国府寺在快经过小球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小球同学吗?你看起来可真有精神呢。」
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做作。
但小球可没办法那么冷静。
「……国府寺、同学……你的手……!」
小球的眼睛盯着国府寺的右手。手肘以下突兀地呈现一片空荡……应该是雏的手笔吧。
「哎呀,你竟然连我都关心吗?哈哈,还是一样那么天真呢。」
国府寺讽刺地笑了笑……但他的话还没说完。
「不过……我要感谢你。」
「咦……?」
「我看了一下状况,心里大概有个底,最后应该是你救了大家吧?我好歹是首领,这点礼数还是要有……不过说到头来,破坏我们好事的罪魁祸首也是你就是了。」
国府寺果然还是一样三句话离不开抱怨。
「想想还真是令人生气呢。光会说一嘴漂亮话,主张『行正道』这种空泛理想的你,对我来说形同已经舍弃的过去。但想不到最后竟是被这样的你帮助才能活下来,人生还真是讽刺啊。」
国府寺边说边露出招牌的冷笑……但随即回神想到了什么。
「……嗯?不对,这不是什么讽刺……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吗……?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从哪里开始走错路的呢……」
他喃喃自语后缓缓抬起头。
「罢了。反正我想你很快就体会到自己有多愚昧……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你就继续保持这样吧。」
「用不着你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小球用率直的眼神回望着国府寺。
他看着小球的眼眸,不知为何轻哼了一声,露出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在执行部成员的催促下离开……不过他走的方向跟其他学生不同,而是另一个转移魔法阵。
「毕竟国府寺是主谋,所以会被直接送去勇者专用的监牢──『那维迪亚监狱』。那里有许多不好的传闻,换作是我肯定抵死都不愿意进去。不过这也没办法,谁教他罪状重重,结成反抗组织、散布违法药物、针对上位阶层的集团凌迟,还得再加上一条入侵执行部的大魔法阵管理室,想不重罚都不行呢。」
「……嗯?咦?喂,那……」
「怎么?你有什么话想反驳吗?」
葛叶做作地歪着头问道,而恭弥马上意会她的意思,跟着装作没事。
「……不,没什么。」
「嗯嗯~就是这样唷。骇掉大魔法阵的大坏蛋是国府寺斋,警备组当天立刻逮捕到嫌犯洗刷耻辱,这么一来大家都没损失,事情圆满解决。」
虽然这种做法很小人,但恭弥什么也没说。
他跟小球不一样,如果有别人帮忙背黑锅,他自然乐见其成。
「好啦,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啰。」
葛叶和她来的时候一样,自顾自地说完便要离去,但在离开前又想到什么似地回过头来对恭弥说:
「对了,下次见面前你先想想吧。」
「?想什么?」
「奖赏啊~奖赏。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好好当诱饵做出成果,我就给你奖赏。」
恭弥听了这些才回想起来。这么说来她好像的确说过这种话。
「什么都可以唷~……如果你想要来点小暧昧也行喔。」
「好好好,我再想想吧。」
要是真跟她讨奖赏,谁知道到时候又得付出什么代价。恭弥暗下决心绝对不会开口提起这件事。
于是葛叶随同执行部的人一起离开。
总算能清静一下了。他才正这么想时……
「唔唔,真的没问题吗……」
目送香音被带走的小球这时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看她坐立难安的模样,刚才与祸凭树对峙时还显得更镇定些呢。
「那么担心的话,跟着一起去不就好了?」
「可是……我、我相信香音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恭弥想起之前小球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这是她体贴好友的一种方式……不过她这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更令旁人无法冷静,于是恭弥开口对她提议:
「我想想……毕竟你刚才战斗时挺勉强自己的,不如趁这机会去医院检查一下怎么样?探望香音就当作是顺便。」
他随意找了个很像回事的理由……
「这……的确满有道理的!」
个性单纯的小球果然马上就被说服了。
反正她确实是跟祸凭树大战了一番,短期内需要好好静养,而生存战多半会因为这起事件暂停一段时间,算一算可以说是一石二鸟。
「那、那么我去去就来!」
「拉拉也要!拉拉也要一起去!」
拉拉站在小球旁边跟着她举起手。她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转移魔法阵看个不停,八成只是想体验看看空间跳跃是什么滋味。
「恭弥同学也会一起来吧?」
「啊,我吗?」
他被这么问后连忙摇头。
「不了,我跟去实在不太好……」
尽管反抗军本来就是个很不稳定的组织,但造成他们彻底崩解的直接原因毕竟是恭弥,罪魁祸首满不在乎地跟到医院去未免也太惹人厌了。
「我晚一点会去接你们,你们在医院等我吧。」
「这样啊……我知道了!拉拉,我们走吧!」
「探病,要带香蕉!」
小球和拉拉一起跑向魔法阵。
不过小球在踏入魔法阵前突然回过头来。
「恭弥同学……谢谢你!」
「说什么呢,这次是凭你的力量做到的喔。」
这一次从祸凭树手中拯救大家的,无疑是小球的净化之力,但恭弥知道成功的原因并不仅止于此。面对那可怕诡异的存在仍旧不放弃拯救他人的意志……这才是小球无与伦比且最为强大的武器。
小球和拉拉被魔法阵传送离开后──
现在留在现场的只剩下恭弥一个人……正确来说是一个人加一只猫。
「你不一起去吗?」
恭弥在草原上坐下随口问道。
这时从他脚边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不了,俺担心有人会寂寞呢。」
一只黑猫踩着轻巧步伐来到他身边──是菲莉斯。
她跳上恭弥的大腿,像是把他的脚当成座垫似地自顾自地蜷起身子。
恭弥边摸着躺在脚上的黑猫,边低声说道。
「……抱歉让你有了可怕的回忆。」
「呵呵呵,说什么呢。俺有什么好怕的?俺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担心喔。」
「哈哈,你胆子真的很大。」
恭弥感觉自己无论经过多久都还是学不来这名魔王的胆量。
「……但我很害怕呢。我还以为会失去你。」
「呵呵,你还是一样胆小呢。」
「的确。」
菲莉斯虽然嘴上调侃,不过还是像要安慰似地用身体温柔地蹭了蹭他。
恭弥感觉着这甜蜜的体温,忍不住心想,顺利守住这份温暖真是太好了。
……然而在他还来不及沉浸在感慨中时,菲莉斯的眼神就露出了坏心眼的光芒。
「不过这回还是有件事出乎俺的意料,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带着个女人一起出现呢~」
「唔,你不要乱讲话,那是有原因的啦……」
「哦~麻烦你务必说明一下趁俺不在乱勾引其他女人的理由唷。」
恭弥被菲莉斯这么揶揄,不禁结结巴巴地说:
「别捉弄我啦……你明知道我对你以外的女人没兴趣。」
菲莉斯听见他举白旗般的回应,马上开心地露出甜美微笑。
「这样啊这样啊~原来你这么爱慕俺?」
「对啊。」
「真这么迷恋俺?」
「对啊。」
「真那么无法自拔?」
「对啦。」
「喵呵呵呵呵!」
魔王大人满意地笑了起来。
虽然很不甘心……但毕竟是事实。
这次被拆散,使他彻底认知到自己对菲莉斯有多么痴迷,光是想像一下没有她在的世界就让他觉得想吐。尽管一同度过的时间已经超过三万年……但才这么一点根本就不够。
就在这时──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才刚提过的人物竟这么凑巧地出现。
「──恭弥。」
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他。
回头一看,发现绮罗崎雏竟然从树林间走了出来。
「咦,雏学姊?你怎么会在这……?」
表面上这次的事是她一个人解决的,所以刚才恭弥看见她时,她正被一群执行部成员包围询问着详情。
会变成这样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人以肉眼辨识到恭弥的行动,导致反抗军成员们全都认为出手打倒他们的人是学园第二的雏。而讨伐祸凭树时也因为他们没有变异后的记忆,张眼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解决事件的功臣中竟然有落伍勇者存在。
不过这都不重要,恭弥对她这时的出现比较惊讶。
问话早在十五分钟前就结束。虽然与其说是『问完话』,比较像是因为雏实在太难沟通而不得不『终止』就是了……不过他记得那之后雏就离开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人怎么会在这?
一问之下,答案竟非常简单明瞭。
「我迷路了。」
「这、这样啊……」
看来她后来就一直游荡在森林里。
「那个,这里是异空间,不用转移魔术的话是出不去的。你看那边,有个出入口对吧?」
「嗯,瞭解。」
恭弥指了指执行部留下的魔法阵,雏看见后便点了点头。
看来她还是一样对战斗以外的事一窍不通。
不过这时机正好──恭弥扬起微笑。
「虽然现在才道谢有点太晚……不过这次真的很谢谢你。」
他对雏深深低头致谢。
尽管一开始同行只是情势使然,不过就结果来说,只靠恭弥自己一个人说不定会来不及,因为有她在才能平安救出菲莉斯。
「没差,我是为了自己。」
「这我知道,但雏学姊你真的帮了大忙,我还是要谢谢你。」
「停……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雏撇过头去,看来好像是在害羞的样子。显然她平常太少被人道谢,很不习惯这种气氛。
恭弥忍不住苦笑,这时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这么说来你达成目的了吗?你拿到炼结端子了吧?」
「没用,只是玩具,没意义。可惜。」
「这、这样啊……」
雏嘟起嘴不满地说。
见她十分沮丧,恭弥连忙开口安慰她,但……
「不、不过应该没什么差吧,反正你已经很强了……」
「不行,完全不够。还差得远了。」
听她说得十分赌定,让恭弥想起他打从一开始便抱持的疑问。
「这么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变强啊?」
两人第一次交谈时恭弥也这么问过她,但当时没能问到她的答案。
「啊,当然如果你不想讲的话我就不过问了。我只是想说,说不定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我也想为这次的事情有点表示……」
他边补充说明自己的用意,边想着雏大概还是不会告诉他。
但雏意外地开了口。
「目的,只有一个。」
雏出乎意料地很坦率地回答……换上了比平时更加冷酷的表情说出她的目的。
「──杀掉,废弃魔王。」
在这一刻,周遭所有的杂音彷佛一口气被推得远远的。
视野中所有的色彩顿时消逝,大气中盈满冰结似的寒意,脚步也跟着不踏实了起来。
恭弥处在彷佛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的世界中,颤抖着硬挤出声音问道。
「你、你说废弃魔王……是指……那一个……对吧?」
「嗯。」
「为、为什么……?」
答案十分单纯。
「替果南报仇。废弃魔王,杀了果南。」
果南──是雏唯一称之为朋友的少女的名字。当初听说时他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交情那么要好的朋友,她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孤独。原来这就是答案。
但是……
「这、这在时间上算起来太奇怪了吧!?废弃魔王不是超久远以前的存在吗!怎么可能跟学姊你的朋友战斗……!」
一定有什么搞错了,一定是雏误会了。
但这时回答恭弥的反驳的,却不是雏。
「『战姬的角笛(Valhalla Gate)』──这是只有选定与埋葬的女神•瓦尔才能使用的召唤术,可以跨越时空藩篱召唤战役所需的战士,是足以称为召唤术奥义的咒法。过去女神们曾用这个召唤术对废弃魔王发起决战……结果却全军覆没。因为在这场战役中失去包含瓦尔在内的多位上位女神和勇者的关系,女神族这才不得不连同世界一起把魔王封印住。」
菲莉斯彷佛有意让雏发现自己的存在似地,无视雏还在场,光明正大地开口回道。
「猫咪说话了。」
「你先闭嘴……!」
恭弥害怕雏开始对菲莉斯感兴趣,连忙要菲莉斯安静。
菲莉斯也没抗议,默默地闭上嘴没再说什么。
「果南,被选中参加战斗。但是……她没回来。所以废弃魔王,是仇人。」
「可、可是……可是……魔王已经被封印啦!所以这件事已经算解决了吧!?」
「不对。魔王被封印,但是还活着。所以,还没结束。」
雏说得坚决,并且说出更加吓人的事实。
「萝婕,跟我说,女神,很快会采取行动。要解除封印,彻底杀掉废弃魔王。」
「咦……?」
「所以,我要变强。到时候一定要杀掉魔王。」
「怎、怎么会……魔王都被封印了,这不就得了吗……说、说起来,那个,这很危险吧!废弃魔王不是超强的吗!?那雏学姊你说不定也会被杀掉……!」
「无所谓,我有觉悟。我,是为此而活的。」
「可、可是──」
「──啰唆。我要,杀死废弃魔王,绝对。就算世界毁灭,也一定会杀掉。」
她字字句句中蕴含着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下子恭弥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承认无论自己说得再多,都不可能左右她的意志。
所以恭弥只能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样啊……只能这样吗……」
他深感无能为力,不禁喃喃自语。
他不知道雏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渴望着力量。
他不知道女神们竟然还在打算抹杀废弃魔王。
他不知道菲莉斯的故事,竟然还没完结。
世界在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一直在改变,女神们根本不会放过菲莉斯。她们不久后就会解开封印闯入废弃世界。一旦发现废弃魔王已经逃亡,肯定会动员所有人全力搜索吧。毕竟是一度差点毁灭世界的最凶狠、最危险的魔王,女神族绝对不可能置之不理,而她们迟早会找到现在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菲莉斯。等走到那一步,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她们会为了世界和平,为了过去牺牲的人们,轻易地扼杀无法反击的她──
「恭弥,你冷吗?你在发抖。」
雏有点担心地问。
恭弥的确正在浑身颤抖。尤其这次的事情让他体悟到『守护一个人』远比『打倒敌人』要来得更加困难。一想到今后注定会发生的未来,就让他害怕得不得了。
敌人是拥有固有异能的所有勇者,寻遍这世界树的任何一处角落,都不可能有任何人站在他这一边。而且怎么想都知道不可能永远逃过女神和勇者的追捕,只要稍微有点蛛丝马迹,马上就会被抓到。不,假设真的能逃一辈子好了,如果非得过上四处躲躲藏藏、日夜恐惧着追兵的日子,那当初他把菲莉斯带出那片荒野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他牵起她的手,是为了让她能享受自由而和平的生活,是为了让她能在明朗阳光下露出打从心底的笑容。如果有任何人胆敢威胁到他们两个的平稳──
「……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当他得出结论时,身体便不再颤抖。
「……那个,雏学姊。」
「嗯?」
「我再问你一次……你……做好觉悟了对吧?」
「当然。互相残杀,要赌上性命。理所当然。」
「这样啊……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恭弥缓缓地吐了口气,静静地站起身来。
但菲莉斯立刻开口制止。
「恭弥,住手。」
「嗯?什么?」
「俺明白你在想什么……所以,住手吧。」
菲莉斯沉静而明确地警告恭弥。
可是恭弥看都不看她,只是耸了耸肩。
「可是……没办法了啊。」
「嗯,是没有。杀人就会被杀,这是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所以就这样吧,顺其自然就好了。」
「哈哈,真厉害。你胆子果然很大。」
恭弥马上理解到刚才菲莉斯插嘴,果然是有意让雏发现自己的存在。明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自己……不,就因为她很清楚,所以才决定不躲不藏,背负起所有的罪孽,作为魔王接受讨伐──正面迎接最后的使命。
但是──
「可是啊……就算你可以,我也办不到呢。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胆小,所以害怕得不得了。光想到他们会动真格的来杀你……我就抖得停不下来……」
恭弥边说边自嘲地笑了笑。
「哈哈,我果然是落伍勇者,实在没办法变得跟小球一样呢。我才没那个心思去思考要怎么拯救世人……我只要能成为属于你的剑就心满意足了。」
「嗯,俺很高兴你有这心意,但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俺想要的吧?你心底一定也明白,若是跨越了那条界线……等待着你的就只剩下那片荒野喔。」
这是唯有菲莉斯才能提出的,最大限度的忠告。
所以……恭弥轻轻露出了微笑。
「你还记得生存战开始那天晚上我们说了什么吗?……我现在就把那天没说的话告诉你。」
恭弥说到这,终于正眼望向菲莉斯,与她对视。
少年的眼眸中向来都只看着她一个人。
「我也是喔,菲莉斯。我也是只要有你在的话,去到哪都无所谓。无论是世界的尽头、地狱的最底层、还是一片荒芜的旷野。只要有你──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恭弥脸上浮现无比柔和的微笑,但他眼眸深处涌出的是寒冰般的冷酷觉悟……为守护自己珍惜的对象,变成怪物也在所不惜的觉悟。
在看清他决心的瞬间,菲莉斯立刻对雏大喊:
「小姑娘快逃!!现在立刻离──」
但这声警告只传达到一半。
菲莉斯瞬间被恭弥施展的转移魔术赶出了这个领域,后半句话再没人听得见。
在场只剩下恭弥和雏两个人。
「猫咪,去哪了?恭弥,你在做什么?」
雏眨了眨眼睛。似乎对发生了什么事……应该说,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完全没有头绪。而恭弥对着疑惑的雏温柔地微笑说道。
「你不知道也无所谓,马上就会结束了。」
他只说了这句,伸出手掌摆在雏眼前。
接着低吟。
「《焰》。」
刹那间地底喷射出巨大的炎柱,燃烧着大地,蒸发着遥远天际的云朵,将空间染上艳红的火光。在整整十秒后,热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只留下地面上开着的一个巨大而深不见底的大洞。
……不对,将大地烧得灰飞湮灭的大洞中还留着一个物体。一片空荡的半空中,刚才雏还站着的地方现在飘浮着一动也不动的奇异漆黑球体,表面覆盖着拒绝光线映照的『虚无』色泽,看起来有点像圆润的鸟蛋。
毫发无伤的雏从球体中探出头来──
「无效化……绝对防御……不,大概是『即死』吧。原来如此,的确很外挂呢。」
雏看着恭弥冷静分析的模样,露出难过的神色低声说道。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懂。为什么,胸口刺刺的?我不懂,我不懂……」
动摇,困惑,哀伤……各种对她来说陌生万分的情感涌了上来,令她一时不知所措。但在感性解套之前,理智已经先让她得出了结论。因为她在身为一名少女之前,先是个勇者。
「虽然想不懂,但是……我明白了──再见了,恭弥。」
即死的魔力在这瞬间欢欣地蠢蠢欲动。不需要去在意想不透的情感,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眼前的少年已成了敌人,既然如此,只要去做一个勇者该做的事就行了……不过恭弥当然不会让她轻易得逞。
他在雏展开行动前就在遥远处设下魔法阵,打造出热度光是擦过便足以使龙族瞬间蒸发、超高速且超高密度的射线炮。
立刻理解到其危险性的雏马上以即死魔力张开防护,然而恭弥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做,用第一发炮火作为诱饵吸引她的注意力后,接连设下无数的魔法阵,上下左右全方位无死角地包围住雏,展开集中炮火攻击。
这阵集中攻击的火力骇人,而且能量形式非单发子弹,是持续照射型。要在短时间内将一块大陆化为焦土都绰绰有余的强大火力毫不停歇地攻击着……可惜有此威力依然没有任何意义。即死魔力化成的球体防护罩不存在死角,只要躲在里头即能彻底阻绝热力和魔力的影响,是真正的绝对防御型态,就连能称作是『即死』异能天敌的国府寺,都拿这个『死亡障壁』毫无办法。
但这就是恭弥的目的。
「嗯,我也知道会这样。」
恭弥在一眼看破雏的魔力带有即死的属性时,便同时注意到她的弱点,那就是魔力带有即死性质本身。她的魔力过于着重在杀敌能力上,既不能用来强化身体,也无法用于移动,现在之所以能飘浮在半空中,单纯是因为她在影响范围中扼杀了重力这概念的关系。
也就是说──保持在雏无法干涉的距离之外,维持能秒杀任何生物的火力,从360度全方位发动攻击,并且持续照射不要停下,满足这四个条件后,雏便会被逼入『不解开防御动不了,但解开防御就会死』的绝境。
对雏来说,一般状况下只要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手耗尽魔力,自然就能解套。毕竟光要做到满足这四个条件就很不容易了,在世上根本没几个人能够长时间维持这攻势……可惜很不凑巧地恭弥就是办得到的其中一人。
「请放心,这魔术……差不多维持个千年左右就会消失了。」
恭弥在各个魔法阵当中灌入的魔力约能维持效力一千年,虽然效期可能短了点,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看是她在这一千年间会先饿死,还是维持不住屏障被火力蒸发都好。假设她真的撑了下来……千年过后恭弥和菲莉斯也都早已寿终正寝了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恭弥迅速转身做出通往现实世界的转移门。现在雏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移动,再来只要连同她把这个亚空间封印起来,排除外在因素的干涉,便万无一失。
这样子就解决第一个人了──恭弥对于自己轻易地屠杀勇者没有任何感慨,漠然地准备离去……但就在这时──
「──真的,吓我一跳。恭弥,很强。比至今遇到的人都强。」
雏的声音从漆黑球体中传了出来,十分坦率地称赞恭弥的力量。
当场看穿弱点的洞察力,立刻归结出最佳攻略法的判断力,以及能够确实执行计策的庞大魔力。雏相当爽快地认同,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碰上能与即死外挂相抗衡的对手。
但现在还存在另一个无可撼动的事实。
「但是……我比你更强。」
在被完全封杀的状态下说出这种话,听在旁人耳里或许会觉得她只是在逞强。
但恭弥心里明白,雏不是个会撒这种无聊谎言的人。她敢这么说,就表示她确实拥有能彻底翻转这僵局的绝招。
接着雏静静低语道:
「《限定:源种解放》──」
这瞬间,漆黑球体宛若有了生命似地出现胎动。扑通扑通地开始脉动的球体,有如急速收缩的心脏一般跳得愈来愈快……接着突然回归沉默。几秒钟后,照理说绝对无法被破坏的球体表面伴随着打破静谧的破裂声,出现了龟裂。一开始非常细小的裂痕缓缓往上下延伸,最后,那个像是雏鸟孵化似地──破壳而出。
「──《异朔凪媄(伊邪那美)(译注:「伊邪那美」为日本神话中创世的神只之一,后成为黄泉之神。)》。」
黑球发出声响碎裂成片,同时如绽放般展开六枚漆黑的羽翼,形成将雏拥抱在胸前的诡异女体天使。其丑陋肿胀的巨大身体全都是由即死魔力所组成。
这正是赐予所有碰触到的事物死亡、名符其实的黄泉女帝。从它身上渗出的浓密『死』气眨眼间涂改了世界、森林、河川、生物等,所有存在在这空间当中的生命之息,都在女帝降临的同时瞬间死绝。取而代之的是到处绽放开、与本体一样漆黑的魔力结晶,奇妙的是结晶诡异扭曲的形状,竟与彼岸花十分相似。
恭弥马上理解到现在这个场所成了所有生命衰败、唯有死亡拥有形体,由无彩的黄泉之花妆点而成的幽世魔境。是由绮罗崎雏所统治,笼罩在绝对死亡之中的领域。
「这样啊……这就是你们(勇者)真正的本领吗……!」
勇者们拥有的固有异能是种能干涉世界法则的理外之力,但他现在目睹的源种解放比固有异能更上一层楼──是用于完全构筑出只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能力。这型态看起来与祸凭树十分相近。
但两者间有个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这个世界依循着雏的意志,形成一套精巧而完美的法则,她从这个瞬间起,成为了这个全新诞生的幻想世界的神。
而化身为领域支配者的雏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个纯粹的疑问。
「恭弥,你怎么还活着?」
在异朔凪媄领域中的世界法则非常简单明瞭──就是『存在于领域内的一切都会死亡』。雏在源种解放下的固有异能效果即是『无法防御的超广范围强制即死』。
但恭弥现在却仍然有着呼吸,光是如此,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个异常状况。
不过他的答案也很简单。
「没有,我一直在死亡喔,大概一秒间死了十万次有吧。只是相较之下生产量更高而已。人类的身体也是这样吧?人体每天都会死掉三千亿个细胞,但制造的比死掉的更多,所以整体来说还是能维持活着的状态。这现象好像叫做恒常性吧?我也只是以前从电视上看来的,所以不是很清楚呢。」
「……我听不懂。」
雏完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也无法理解他的说明跟这现在这情况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倒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很简单,既然他说他还没死──那就杀到他死为止就行了。
「──《深妒羽》。」
异朔凪媄拍打巨大的羽翼,朝恭弥射出无数的羽箭。碰触即死,无法防御,弹数无限。羽箭有如漫天冰雹似地落下,对单一敌人用上这招怎么看都太过夸张。
但雏没天真到这点程度就收手。
「──《狗姑痴》。」
地面上有如沸腾冒泡般冒出魔力的能量块,并化为形状歪曲的猎犬,自动追踪着恭弥。这个空间是雏的领域,换句话说就像是在她的体内一样,就算不经异朔凪媄本体也能够使出各式各样的技能。
雏又继续施压。
「──《病婢虚》。」
异朔凪媄的嘴巴撕裂似地张了开来,释放出在空间中随机乱数反射的无形波动。这轨道呈现不规则动态的「能量波」,是连雏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攻击。
超物量的《深妒羽》,精准追踪的《狗姑痴》,不规则攻击的《病婢虚》……雏接连施展的三种技能全都是一触即死,无庸置疑的必杀技。是能彻底封锁所有回避方式,必中加必杀的联合攻击。
然而做到这地步对雏来说仍只是小小的前置步骤,她真正的大招还在后头。
「──《媚蜘野难饿血刃(道之长乳齿神)(译注:「道之长乳齿神」为伊耶那岐离开黄泉回到现世后,为了净身而脱下的腰带变成的神。)》──」
异朔凪媄在她低吟这个词的同时高举起手,凭空拔出一把刀柄、刀锷、刀身全都是漆黑死亡魔力组成的日本刀。
雏举刀轻巧横挥──当空中闪出新月型剑光的刹那,一道直达领域边缘的广范围黑色斩击把雏正面前方280度的地表扫成空无一物的平地。森林、山丘、河川,在斩击轨道上的所有事物无一幸免,只剩下空荡虚无,并且再也不会萌生任何东西。因为这是一把彻底抹消『生』之概念的刀。
然而恭弥……却在化为永劫死地的荒野上,若无其事地静静站在那里。
「……我不懂。」
雏看着少年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气息没有一丝紊乱,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平淡表情依旧『活着』,不禁陷入困惑。
《媚蜘野难饿血刃》的斩击借由抹消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达到超越光速的速度,她使出的其他远距离攻击也全都是同一套原理,照理说所有的攻击都一定能打中目标才对。
但她发动的所有攻势却都没能捕捉到恭弥,他总能在距离化为零的瞬间早一步行动,在每一道攻击抵达之前,以些微之差闪避掉。简直就像是阿基里斯悖论的体现──照理说无人能够逃过死亡命运,命运的脚步却永远追不上他──
不过让雏感到困惑的更根本的疑问,其实非常单纯。
「你不怕吗?」
雏下意识地停下动作这么问道。
以往从没有任何对手明白她的能力后还不感到害怕的。无论是多么极尽杀戮之能事的凶残魔王,在面对绝对的『死亡』权能时,都会恐惧得瑟瑟发抖。这是十分自然的道理。
因为『恐惧』的根源即来自『死亡』。
所谓恐惧的情感,是生命为了忌避死亡而产生的一种防卫机制,感受到死亡逼近时陷入恐惧是符合生物本能的合理反应。所以就连魔王面对她的能力也无法不感到害怕。
但他却不一样。
他彷佛把经历生死关头当作家常便饭一样,置身在死亡威胁中却面不改色也不发抖,没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这一点看在雏的眼中才是最为异常的。
可是恭弥却耸耸肩叹了口气。
「说什么呢?我又不想死,当然还是会怕啊。只不过……『被打中的话会死』实在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有点麻痹了呢……」
一触即死的外挂能力……看字面上的确是很可怕。但从这角度来说的话,菲莉斯的攻击也是一样的意思。碰到便会连同灵魂一起被炙烧的烈焰,碰到便会被永远冻结的冰霜,碰到便会连同世界一起炸毁的雷电……与菲莉斯的战斗之中从来不存在什么『被打中也撑得住』的攻击,因此对于恭弥来说,即死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特点。
「而且我实在忍不住这么想──忍不住觉得『真是幸好』。」
他不是在刻意嚣张或虚张声势,而是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对恭弥来说,他最最害怕的不是司空见惯的即死攻击,而是发现心爱之人受到伤害。所以眼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情况,根本不足为惧。
因此雏愈是强劲,恭弥就愈感到无比安心,甚至忍不住想对老天爷下跪,感谢他赐予这样的机会,让他能在这骇人的勇者对菲莉斯出手之前……趁早斩草除根。
「啊,有点聊太多了呢。那……可以换我了吗?」
恭弥语气轻松地这么问,接着轻声说了句。
「《万宝殿》──」
他凭空叫出通往异界宝库的黄金之门……只不过这回他要找的不是这一边。
「──《禁忌封域(Archive)》。」
他说出启动语的瞬间,门扉内侧有如活物般开始脉动,炫目的金黄色转眼变得混浊,逐渐染成骇人的血红色。彷佛在警告来者绝不可踏足遭受封印的禁域──不该打扰这沉睡且断不可唤醒的『禁忌』宝箱。
这是针对主人恭弥以外的人的警告。
「解锁。」
牢牢封锁的沉重大门在他一声令下缓缓地开启,从门缝中立刻涌出泥泞般黏稠的诅咒脓液。这是因为《禁忌封域》的内部充满着令世界腐败的诅咒。
然而雏一看见便立刻察觉到,这点程度的诅咒不过是前菜,只不过是填充内部的保存液,那扇门里真正封印着的,是飘荡在深沉咒海中的众多咒物,无论哪个都是效用远远超越创世级、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无名宝具。极其不祥的气息令人不得不联想到祸凭树。它们都在这舒适的诅咒中潜心等待着从封印中解放出来毁灭世界的一天。
而现在正是它们其中一员觉醒的时刻。
「过来──《蝮之胎腑(Flask of Echidna)》。」
一个宝具在他的呼唤下从诅咒脓液中爬出,来到恭弥的脚边。但这宝具不是武器也不是防具──而是一口老旧的漆黑大釜,乍看之下只像是会被丢在二手道具店角落布满尘埃的古董。
雏忍不住皱眉,心想着他叫出这种东西到底能干什么?
「《炼成─第四真理(Fourth quadrant)─创生转化(Home magnum opus)》──」
恭弥平淡地说出要称为咏唱似乎过于简短的三个字词,边朝大釜上方伸出左手。接着用指甲尖刮伤自己的食指,挤出一滴鲜红的血液。
在血滴即将滴进大釜时,恭弥说出最后一个单字。
「──《百鬼夜行(Hexennacht)》。」
随后大釜扑通跳动,同时整片天空浮现满满的几何学图样。这几乎让人错认为满天星斗的图样,其实是起源自炼金术系统的几何法阵。接着,几何法阵中开始降下大量看似雨点的东西。
「……?」
雏疑惑着发生了什么事,凝神细瞧后马上发现──
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看起来像是雨滴的那些东西,原来是外貌丑恶的怪物,而且每一只都散发着惊人的邪气,多半全拥有足以匹敌高阶层世界魔王级的威力。超过一亿只如此可怕的怪物们正成群从几何法阵中冒出来。
但……
「这不可能。」
被认为不存在的炼金术的第四奥义:第四真理──是司掌着『生命创造』领域的技术。那魔王级的成群魔物毫无疑问是少年当场炼成出来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炼金术并非无中生有的力量,而是以某些东西作为代价,置换为对世界来说拥有相同价值的其他东西的『转换公式』,因此无论是哪一项真理,都必须遵从这条称为『等价交换』的原则。可是这次少年所提供的代价……只有一滴鲜血。
若按照炼金术原本的逻辑来推断──只能得出世界树认同这个少年的一滴血,拥有等同于几百亿只魔王的价值。
这假说离谱得令人发笑……于是雏哼笑了声,立刻将之抛诸脑后。
反正肯定是那个大釜的能力吧。不,就算真的是本人的力量──
「没有意义。」
在天空行军的第一批魔物们在她如此低语的瞬间来到她的眼前。大蛇型、飞龙型、巨人型、魔虫型……千变万化的魔物倾巢而出。雏无法迎击数量如此压倒性的大军,不消一会儿便被淹没在异形的浪潮之中。
……不过这对雏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周遭开始震天响起凄惨的叫声,然而这不是雏发出来的……而是来自那些袭击她的魔物。渴求着少女血肉、前仆后继地冲向异朔凪媄的异形们无一例外地在碰触到它时瞬间消亡──就算是面对拥有魔王级力量的怪物们,即死外挂也会平等地猎取它们的生命。
是啊,结果总是这样。
雏无聊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挑战。至今有过许多意图夺取学园第二宝座的勇者对她发起挑战,而这些人一开都会声称『我的什么什么是世界最强』、『我的什么什么是宇宙第一』,自信满满地炫耀展示自己的能力……但结局总是同一种──被死亡高墙阻挡,屈膝下跪,浑身发抖地认输逃走。没有任何人能触及雏的层次。每次遇到这种事,她都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大家都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死亡』不会消逝──只要这世上还有生命,死亡就永远不会消失。就算迎来世界毁灭的一天,能存在到最后一刻的仍是名为『死亡』的概念。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能『不死』,那只会是『死亡』本身。
因此被『死亡』守护的雏是绝对不可能输的。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个……真的很厉害耶……」
恭弥束手无策地望着不停送死的魔物们,愣愣地这么说。
看来他总算是领悟到死亡障壁绝对不可能被突破,没心力继续挣扎了。
……但恭弥的话还没说完。
「你刚才说那个叫『伊邪那美』对不对?这是指日本神话里的那个伊邪那岐的妻子,给予人类死亡概念的女神吧。我记得故事是她诅咒说『今后每天都要杀死一千人』,从此日本的人类便开始会死去。哈哈,真的超贴切的耶,听说勇者的技能名称会自动浮现在脑海里,不晓得你这能力跟原本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恭弥莫名其妙地开始闲聊起来,接着突然问了一句。
「话说回来,雏学姊我问你……你一天能杀掉多少人?」
「……什么意思?」
雏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完全无法猜不透恭弥思考的逻辑。她听不懂恭弥问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也看不出来他这么问的用意。
然而恭弥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她会回答。他没有要继续跟雏对话的意思,反而对着大釜开口。
「喂,醒了没?差不多该认真干活了吧。不然……小心我像之前一样再把你拆了喔?」
大釜对这威胁起了反应,轻轻晃动了一下,同时从深处伸出一根长长的、尖端有根如针头般尖刺的触手。
冒出的触手蜿蜒地伸长……突然刺进恭弥的手臂,开始吸取他的血液。
「嗯,这样就行了。」
恭弥看着大釜咻咻地猛力吸收着血液和魔力,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而这异样光景带来的,则是多重展开的几何法阵……和持续不断生成的魔兽大军。
刚刚只用了一滴血就生成出那么多的怪物,现在让大釜直接吸血后,数量当然是翻倍再翻倍。
但结果还是一样。
从天而降的无数魔物一碰到异朔凪媄,便立刻被消灭,单纯只是规模变大而已,并不能改变什么。
雏打从心底无法理解恭弥为什么要一直重复做徒劳无功的事。死亡障壁是绝对无敌的,跟怪物增加了多少数量无关,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没错,一点意义都没有,但……这未免……
「……也增加太多了。」
兆、京、垓、秭……随着时间生成的怪物数量,已经远远超越雏记得的数量单位,总数多到足以填满广大的异空间。过于骇人的炼成规模,终于使生产的数量大过被杀死的数量。
然而一只一只分开来看,还是世界阶层Ⅷ的魔王级,全都不是雏的对手。实际上异朔凪媄没受到半分伤害,光是站在原地,便像个黑洞无穷无尽地吸收着生命,顶多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活动,情势与方才并无二致。
别那么死脑筋只顾着增加数量,换个路线集中力量用于提升品质,说不定还会有点不同呢……当雏百无聊赖地这么想时,突然注意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不好活动』──?
照理说会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个领域早已被无数魔兽填满至饱和状态,换成别人的话别说是觉得不好活动,早就会像被压扁一样感到窒息。
但这种状况并不会发生在她身上,毕竟无论是热能、冲击、压力还是伤害都影响不了全身包覆在异朔凪媄之中的她。既然所有事物在碰触到异朔凪媄的瞬间就会消失,自然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她的动作。
但她现在的确觉得身体不太能自由活动,有种被塞进挤满了人的车厢中,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并且逐渐地发现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穰、沟、涧、正……魔兽的数量每过一秒便增加一个层级,随着密度以指数性直线上升,压迫感愈发明显,渐渐形成压在肩上的重量,化为明确的强压袭击异朔凪媄──到了这地步她不得不认知到,非比寻常的数量所带来的『生命』重量,正在逐步压垮异朔凪媄。
雏这才终于明白恭弥刚才问的问题代表着什么意义。
──『你一天能杀掉多少人?』──
没错,这个问题没有其他意图,只是在问字面上的意思──
「对了,刚刚不是说到神话吗……那你知不知道伊邪那美威胁说要一天杀一千人来毁灭日本时,伊邪那岐是怎么对抗的?听说他回答说『那我就一天生一千五百个人』喔。明明是神明,想法却有够蛮横的呢。」
恭弥笑着说完后耸耸肩。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呢。」
话说到这里时,恭弥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了。
那就是无限生成『生』来力压全场──这从策略的角度来说可说是粗糙无比。毕竟雏的固有异能是『死』,『死亡』概念的定义是使『生命』终结,按逻辑来说『生』不可能超越『死』。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所谓的概念其实意外地暧昧。
例如『药』,其概念为用于中和毒素,但使用过量反而会变成比毒素更可怕的剧毒。
例如『奴隶』,其概念为受到所有者支配的人,但团结起来也能成为推翻国家的军队。
例如『火』,按理说受制于水,但只要一杯水就能浇熄的蜡烛火苗,若是熊熊燃烧起来便会成为足以烧干湖水的业火。
『增加数量』──光多这一条单纯到不行的条件,便能轻易翻转概念的表里。
而恭弥现在在实践的就是这个方法。
透过无限增加原本概念上只能单方面被『死』吞噬的『生』,来强制覆盖她的领域范围,相等于挑战连雏本人也从未见过的、即死外挂的极限,把外挂能力之间的牵制,置换为两股纯粹力量之间的碰撞。
然而──
「那又怎样?」
恭弥强硬地爬上同一个擂台要与她较量……那又如何?就算他的企图成功,也不过是把一面倒的局势拉到平局而已,根本谈不上真正的胜负。
对方想纯粹比力气,那就靠力气赢过他就行了。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雏静静燃起的怒气激发出更多的魔力,异朔凪媄的身体也随之膨胀了数倍。
要是认为雏是只会依靠能力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能够自在地驾驭极端强大的死亡异能,表示她本人拥有相应的资质,凭她的非凡实力,就算不依赖异能的特性也绝不会输。
是啊,这可是为了杀死那个甚至连神都感到胆怯的废弃魔王而存在的力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要赢,然后实现复仇。怎么能在这种落伍勇者身上浪费心神呢。
异朔凪媄回应着主人的意志,再度奋力抵抗生命的浊流──
「──《复制(Replicate)》。」
这时,恭弥冷酷的声音回荡在周遭。
「──《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复制》──」
平淡反覆的简短咏唱。
雏从万头攒动的魔兽之间的缝隙,看见恭弥竟然只靠着术式便完整建构出创世级咒物的《蝮之胎腑》,数量有如倍增游戏似地不停增加,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不消片刻便多到数不过来。
原来以为恭弥『只会依赖宝具』而错判情势的是她才对。对恭弥来说,创世级的魔装只不过是有范本就能轻易再现出来的小道具。
──当雏发现这事实而哑口无言时,数百倍的冲击猛地袭击了她。
「唔……!」
庞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推挤向她。
大量复制的《蝮之胎腑》产生出的生命浊流连同异朔凪媄一起压垮了雏。
肌肉接连撕裂。
骨头嘎吱作响。
内脏像是随时都会破裂。
雏感觉自己彷佛被一个巨人紧紧捏在手中,只要稍微闪神就会连同异朔凪媄一起被压扁,她不得不奋力地忍耐痛苦……然而她认为自己仍有一条活路可走。
《蝮之胎腑》大量增加表示恭弥的消耗也会跟着加速,只要能撑过这波攻势,便能等到反击的机会。
……但雏在此刻意外知晓,在等待她反击时刻到来的人竟不只她一个。
「请问……还没好吗?」
恭弥唐突地问她。
她听不懂恭弥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皱起眉头,恭弥见状马上语气焦躁地催促。
「我是说反击,轮到你了啊。」
「……!?你,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请快点展现其他力量给我看吧。觉醒?超越?突破极限?什么都可以,你应该还有些隐藏绝招吧?我接下来大概不得不跟很多勇者打,可以的话想趁现在搞清楚你们有些什么力量呢。」
恭弥一边说明,竟然真的乖乖地在原地等着雏出招。看他仍旧游刃有余的样子,若是有心的话多半还能继续复制《蝮之胎腑》,他却什么都不做地专心观察着雏,想知道她会怎么突破现状。
雏看着他的反应,回想起刚才她轮番发招后恭弥问她『可以换我了吗?』。当下她以为这只是恭弥展开战斗的一种口号,没想到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为了收集在下一场战斗时能派得上用场的情报,是认真打算要让双方轮流出招。
也就是说对恭弥而言,这一连串的攻击都只是为了激发对手全力战斗而安排的前戏──
于是雏在这一刻彻底体认到,恭弥和自己之间的战力有着绝对性的落差。
「怪物……」
她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对抗眼前这个不可理喻且超常非凡的少年。
和异朔凪媄一起被压碎而死,或是解开异能被魔物啃噬而死,不,在那之前说不定就会先因为长时间的源种解放而耗尽力量而死。
无论如何等着她的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然而领悟自身处境的雏的心中涌起的情感……并不是放弃。
「……开什么玩笑。」
她挤出微弱得几乎无声的低语。
在这瞬间,老早就超过极限的异朔凪媄有了一丝反应。
那是微弱得令人难以察觉的变化……但并不是错觉。
「……我,还没输……!」
这次,她发出了更加清晰有力的声音。
雏抬起头来,脸上显露着在最后关头愈挫愈勇的斗志。
而宛若风中残烛的异朔凪媄回应着雏,再度振奋地撑起巨体。
现在的她的确被逼入了绝境。
绝对的实力差,亲身感受到的死亡恐惧,无论做什么都赢不了的无力,都在在张牙舞爪地试图将她逼溃。
但是雏坚定地反抗一切,重新燃起斗志。
因为她有绝对不能输在这里的理由。
「……果南,是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愿意和无法好好说话的我相处。帮助什么都做不到的我。总是在我身边,总是关心着我。我却没能帮助她,没能给她任何回报。所以……我要做我能做的。杀死废弃魔王,绝对要,替果南,报仇……!!」
雏的理由不是世界和平,不是嫉恶如仇,也不是对为善的使命感。而是无比单纯,无比纯粹的──复仇心。或许会有人揶揄这是一个勇者不该有的不纯动机,但真的是这样吗?
人们总是议论着勇者该有什么样的资质。
比如主张正义的信念。
比如面对困难的勇气。
比如为人着想的温柔。
但这些都不是勇者真正的职责。
所谓的勇者即是斩杀魔王的利刃──他们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被召唤、被赋予力量的。什么正义感、勇气、温柔,对于身为兵器的勇者来说都是不必要的杂质。勇者必须具备的,只有『杀意』与『力量』。
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人比绮罗崎雏更适合冠上勇者之名。
杀死魔王。她一心只有这个念头,只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磨练自身。所以从不迷惘,所以强大。这就跟太阳很耀眼是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达到勇者最为完美型态的雏,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
「所以我,不会输……!我要赢过你,杀掉魔王!替果南,报仇!然后……我会对果南说!告诉她,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我就算一个人也不要紧了──!!」
雏至今以杀意淬炼而成的力量,如今加上对果南的心意。
与好友相处的每个回忆,想对好友说的字字句句,都成了现在的她全新的武器。
为了好友讨伐敌人──这股在全世界上最为纯粹的杀意,不可能得不到女神神迹的回应。
「──夜遡舞娥歼灯(八十祸津日)──!!」
异朔凪媄回应雏的呼喊奋力咆哮。
背上再度生出另外六只翅膀,从肩膀伸出两双紧握锐剑的手臂,身体膨胀得更加巨大,浑身熊熊燃烧着猛势凌人的黑炎。化为完全体的异朔凪媄舞动着纯净的死亡之焰,将所及之处彻底化为灰烬。
是的,雏在这困境中促成了自身的进化。
她打破名为自身极限的硬壳,即将孵化为更上一层境界的勇者,姿态有如每经历一次死亡便能重生得愈发灿烂的浴火凤凰,追求变得更强、更快、更加美丽,跨越眼前的强敌,为了实现心之所向奋勇向前────但在这时,恭弥小心翼翼地开口打岔。
「不好意思在正精彩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请问你还要自说自话多久?」
恭弥问出这句话时,眼眸中没有任何一丝轻蔑或嘲笑。
──只有纯粹无比的『冷漠』。
这位少年创造出无数魔物,在这个当下准备葬送一位强大勇者,但他对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兴奋,没有迟疑,没有罪恶感……就跟雏本人对于复仇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毫不在乎一样。
若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的话,大概只有一点……那就是少年怀抱的心意远比雏的还要强烈得多。彷佛在活过了几万年的漫长时光中,将心神全心全意地都只投注在这一个念头上。
于是雏明白了,再怎么不愿意也明白了。
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敌得过这个少年。
接着恭弥带着一丝失望的语气,朝沉默不语的雏宣告。
「嗯~既然这已经是你的全力……那就到此为止吧──再见了,雏学姊。」
恭弥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道别,轻轻催动魔力注入《蝮之胎腑》。
刹那间魔兽大军又一波爆发性地增加,以至今完全无法比拟的质量轻易压垮进化过后的异朔凪媄。对恭弥来说既然知道雏已经没有其他底牌,就没有让她继续活下去的价值,而雏也无计可施。因为现在的她已经落入只能任人宰割的『弱者』一方。
啊啊,这样啊,原来是这种心情吗?
雏在临死之际,才第一次体会到跟被自己一路以来无情践踏的那些弱者们一样的痛苦。
──只可惜这体悟实在来得太迟了。
「……大家,对不起……果南,对不起……」
于是,她的世界被彻底染上了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