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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大海的梦想通道》整体气氛较为伤感,是旗子剧团少见的故事类型,但风评却很好。
只可惜发生了一个和舞台剧成果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到底有哪件事做得好?」
黑川在开会兼聚会时粗声说道。他一面大吼,一面指着铃。
铃身子一震,缩起脖子。黑川又继续骂道:
「物贩交给你做,你不但笨手笨脚,账目和库存的数字也对不上!而且这次的剧场比较小,我们只能靠物贩补回来耶!」
「别说了,黑川。」
牧子制止黑川,茅原也跟着附和:「没错,没错。」
「要是铃少了粗心成分,就不再是铃了。」
「粗心也得有个限度啊!都是因为她,害得十六张DVD的营收泡汤了耶!」
在《来自大海的梦想通道》负责物贩工作的铃每天都出状况。找错钱这种事就不用说了,她居然把装着DVD的纸箱当成空箱,石土踩扁拆掉,害得十六张DVD封盒破损,不能拿出来贩卖。
接待客人时也笨手笨脚,使得整个摊位挤得水泄不通。最后只好将她撤换,改任命由香里为卖场负责人。
「是哪个人说打工也是在卖东西,接待客人没问题的啊!卖场已经够小了,还搞得人挤人!有很多人因为这样走掉了耶!」
「对、对不起,可是……」
铃在嘴巴里咕咕哝哝地说道:
「我打工的地方是日式糕饼店,来的大多是常客……不会一次涌进那么多人。再说,我是头一次担任物贩负责人,心里很紧张。」
抗压性差这一点,不止铃本人承认,也是所有团员公认的。千岁首次登台的公演《垃圾堆宝藏》上演时,铃也因为过于紧张,弄丢了小道具,令现场陷入大混乱。
「既然这样,就别打包票啊!」
黑川简直快喷火了,这回轮到巧出面制止。
「别说了,黑川,事情都过去了,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啊!」
「如果没有她搞出来的损失,这次的营收可以达到三十万!要是她接待客人时手脚利落一点,或许会有更多客人光顾!舞台剧的评价那么高,营收却只有二十几万……」
黑川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要是继续用无济于事带过,钱就越来越难还清了!我不希望旗子剧团解散!我想把欠司的钱还清,重新出发!」
他的声音中带着急切之色,众人无法再开口打圆场。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还款期限啊!司说三百万只要少一毛钱,就要我们解散耶!你们该不会以为他会放水吧!」
「不会啦!大家都很担心啊!」
勉强插上嘴的是坐在黑川身旁的千岁。
「我也想留在旗子剧团继续学戏,希望把钱还给司,让司专心当观众看戏。」
黑川不好意思对千岁发脾气,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铃也这么想吧?下次会多注意的,对不对?」
千岁将话锋转到铃身上,总算平息了这场纷争。正当周围松了口气之时——
「……什么嘛!」
在纷争即将平息之际又剑拔弩张的不是别人,正是铃。
「你只是希望司看你演戏而已!别假惺惺了!」
「什……」
千岁大大地倒抽一口气。她的脸色成了气血上涌的实例,骤然大变,只一瞬间,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嘴唇不停地打颤。
「你……你别胡说!我的意思是希望司来看旗子剧团的舞台剧……」
「我才没胡说呢!我都知道!」
迎面反击的铃显然也处于「气血上涌」状态。
「开第一次报告会时,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又看见!千岁吵着要司替她写问卷感想!」
千岁反射性地抓住杯子,又及时反应过来,改拿起湿巾。
周围一阵骚动,千岁扔出的湿巾不偏不倚地正中铃的脸庞。
「什么嘛!伪君子!」
铃也拿起自己的湿巾扔向千岁,她的湿巾同样正中千岁的脸庞。
其他团员连忙从两旁制住她们,她们手边只剩下杯盘之类的易碎物品。虽然他们待在包厢里,但要是真的扔起来,店家铁定报警。
「千岁,冷静下来!」
从背后架住千岁的巧劝解道:
「我也希望哥来看戏啊!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猪头!」由香里给了巧的脑袋一巴掌——同时,千岁也对着背后使出一记头锥。巧及时闪开,大叫:「干嘛撞我啊!」
「我只是说我也一样而已啊!你不愿意和我一样吗?你讨厌我吗?」
「你闭嘴!」
小宫山也给了巧一巴掌。
千岁将嘴抿成了一条线,怒目相视,铃则是完全陷入了恼羞成怒的状态。
「什么嘛!千岁最狡猾了!只有她一开始就不用分担制作人工作!」
「没办法,千岁是职业声优啊!」
秦泉寺从旁插嘴。
「再说,你知道千岁替我们拉了多少观众……」
「就是因为她是职业的,所以更狡猾!」
铃打断秦泉寺,大声叫道:
「我光是演戏就已经分身乏术了,还要我兼其他工作!我都快被压力压扁了!千岁是专业人士,却不用负担任何工作就可以参加演出,太狡猾了!」
「傻瓜,你怎么这样讲啊……」
慌慌张张地开口劝解的,居然是刚才还在对铃发脾气的黑川。
「千岁戏演得还不好啊!」
「我也演不好啊!却只有千岁一个人可以享受特权,太狡猾了!她根本没尽义务,就别在我挨骂的时候假惺惺地跳出来帮腔!」
「只要我尽了义务就行了吧?」
千岁低沉的声音让周围一齐冻结,就连恼怒到极点的铃也一样。
「下一次的公演我也会分担制作人工作。要是我能够同时兼顾制作人工作和舞台剧,你要向我道歉!」
不知道收不收处于职业病,千岁没换一口气便加重音节,声音听起来格外恐怖。
铃的喉咙深处喘了好几次气,最后——最高级的恼羞成怒爆发了。
「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啦!」
铃大叫,甩开压住她的团员,冲出包厢。
团员们呆若木鸡地目送铃离去——
「可以放开我了吗?」
听了千岁依然低沉的声音,不光是架着她的巧,压住她的其他团员也连忙跳开。
「我要回去了,先留下我的饭钱。」
「呃,可是,千岁……」
石丸本想缓颊,但是说到一半就僵住了,因为千岁给了他一起白眼。
「秦,多少钱?」
不容分说的语气让秦泉寺慌慌张张地竖起三根手指。千岁从钱包中抽出三千元,放在桌上。
「千岁……」
千岁站了起来,走向铃没关上的纸门。巧一面叫她,一面起身,但是——
「要是你们跟来,我就和所有人绝交。」
冰点下的声音让巧和石丸一样石化了。
众人鸦雀无声地凝视从外侧静静关上的纸门。
「……绝不可以打开纸门~」
茅原装出女声喃喃说道,秦泉寺也用女声跟进:
「如果被人看见我的模样,我就得杀了他~」
「她真的会杀人!那是杀过人的眼神!」
正当石丸向周围诉说他的恐惧时,关上的纸门突然被人从外侧拉开。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出现的是店员。
「呃,对不起,有其他客人反应,可不可以请各位把音量放低一点……」
众人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道歉。引发风波的元凶已经离去了,不用担心又会吵到别人。
「咦?」由香里叫道:
「铃忘了带走她的包包了。」
铃平时随身携带的手提包被遗忘在她刚才的座位上。
「她到底要粗心到什么地步啊!」
黑川像外国人一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仰天长叹。
「没办法,茅原,你跑一趟吧!我猜她一定不敢回来,躲在附近。」
「收到。」
茅原抓起铃的手提包,走出包厢。
「真是的。」黑川耸耸肩,秦泉寺板着脸说道:
「你还敢说?元凶就是你。」
「为什么是我啊!」
「你明明知道铃容易激动,还这样一直逼她。要是你见好就收,千岁和铃也不用打这场代理战争啊!」
「就是说嘛!」由香里也在一旁附和,黑川不满地对她说道:
「这次你本来不用帮忙,是铃害得你替她擦屁股耶!」
「我没生气啊!我没分担工作,正觉得不好意思,能帮上忙,松了口气呢~」
其他团员也纷纷附和秦泉寺和由香里,一下子被比如劣势的黑川只能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
*
铃正要走向车站,发现自己忘了手提包,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负气冲出来,现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回去拿。要是回去,黑川铁定又要训她一顿:你要粗心到什么地步啊!但她的皮包和手机都在手提包里,令她束手无策。
她只好先回到店门前,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完全没头绪,只能毫无意义地在附近晃来晃去,窥探店门,却想不出半条解决之策。
为什么我老是这样?负气冲出店门,直接回家,不是很帅吗?为什么偏偏忘了带走包包?为什么我做任何事都会搞砸?
大家现在一定看着我的包包在笑我。
正当铃滚落被害妄想坡道时,店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千岁。铃连忙冲进小巷子里躲起来。
千岁没发现铃,通过了铃藏身的巷道前,然而——
千岁通过那一瞬间的侧脸,让铃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抿紧的嘴唇和僵硬的脸颊。
发现自己居然让千岁露出这种表情,铃不由得胆颤心惊。但当时她实在忍不下去。
——铃也这么想吧?下次会多注意的,对不对?
说来连铃自己也感到相当意外,这句袒护她的话居然令她怒火中烧——什么嘛,好像你很行似的!
铃和千岁并非感情不睦,他们平时还挺要好的。同样年纪,同样是新手,就连性别也相同,所以格外聊得来——正因为聊得来,铃才觉得气愤。
铃和千岁同是新人,但铃已经入团三年,资历比千岁更长,可是她们俩在一起时,周围的人老把千岁当成铃的保姆。的确,千岁首次公演时,铃弄丢了小道具,平时也常给千岁添小麻烦,但并不是只有铃单方面受千岁帮助。
千岁也常拜托铃帮忙,尤其是托她代为传话。有些话千岁不好意思自己说,就会拜托铃「替我说一下」,就连一些琐碎得让铃觉得「干嘛不自己说啊?」的小事,都是铃代替千岁发言的。
千岁明明也得仰赖铃,最近却找到机会就挺身替铃说话。如果是牧子或由香里替铃说话,铃倒无所谓,但是千岁替她说话,她就火大。
铃很想对千岁说:你的资历比我浅耶!
尤其是今天的事,铃更不希望千岁替她说话。千岁平时总是享受特别待遇,不用分担幕后工作,她凭什么说那些话?铃瞬间沸腾了。
抖出司的事情来,或许是过分了一点——冷静下来,铃觉得有点愧疚,但那一瞬间,她只想报复让她显得更可悲的千岁。
我的确有错,但千岁也有错。谁僵着脸经过的样子像是狠狠打了铃一巴掌,但铃还是无法停止找藉口。我们平常感情那么好,干嘛一个人装模范生啊?
我已经够废了,不用再刻意拉大和我之间的差距吧?论入团时期,你明明是我的后辈,别摆出保姆姿态!
此时,铃的另一个保姆走出店门。
是茅原,他的手上提着铃的手提包。他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铃连忙再度躲进巷子里。
这种时候被派出来救援的大多是茅原。铃很需要手提包,但她的自尊心阻止她立刻冲上去——废物也是有自尊的。
铃躲进巷子的瞬间,茅原正好回过头来。他看见我了吗?铃贴紧墙壁。
「清水铃小姐,清水铃小姐在吗?」
茅原居然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高声呼唤铃。
「把包包忘在店里,躲在附近偷看的清水铃小姐,听到请回答!」
「呀!」铃大叫一声,从小巷冲出来,挺身冲撞茅原,阻止他继续呼唤。好奇地注视茅原的路人见到铃登场,纷纷窃笑离去。铃羞得缩起身子。
「别叫了!」
「谁叫你明明看见我,却要逃走?追上去多麻烦啊!」
演员多半有特立独行之处,而旗子剧团头号怪胎茅原的羞耻心所在更是与一般人大相径庭,常会突如其然若无其事地做出惊人之举。他拥有独树一帜的坚定价值观,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旗子剧团最强的男人。
「来,包包。生气的黑川叫我拿来还你的。」
铃结果茅原递给她的手提包,紧紧抱在胸前,肩膀缩得小小的。
「……大家都在笑我爸?」
「是啊~」茅原点了点头。
「能在那种状况之下忘记带走包包,不愧是清水品质,坚若磐石啊!粗心之号并非浪得虚名,简直有如神明附体,我都忍不住想膜拜了。」
茅原拍手膜拜,铃反射性地扬起手来,却被茅原及时闪过,巴掌以挥空收场。
做什么都是又拙又逊,让铃觉得好想哭。
「我最讨厌小茅了!」
铃打击哦啊,低下头来,泪水滴落镜片。
「都是因为小茅给我取了粗心铃兵卫的绰号,大家变得更爱取笑我的粗心!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铃自顾自地大吼大叫,也不听茅原回答,便逃也似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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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故事似乎告一段落了,司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嗯」的一声,点了点头。深夜打电话来的是茅原。
「你觉得呢?」
茅原问道,但这争端故事的重点太多,司不知道该针对哪一点回答。是针对黑川责备铃的事?铃无法胜任制作人的事?还是铃和千岁吵架的事?
「我并没有瞧不起铃的意思,如果铃因此觉得受伤,身为一个热爱搞笑的笑匠,我是该好好反省。司,站在你这个第三人的观点,我对待铃的方式怎么样?」
「你是问这个?」
在众多重点之中,茅原居然挑了一个最不重要的来问。司认为茅原该关心的是其他部分,但茅原却一口否决:「其他部分和我没关系。」他依然维持一贯的我行我素。
「我并不觉得你瞧不起她,只是常常调侃她而已。」
如果认定茅原的对待方式是瞧不起人,司也有几个令他心虚的前例。千岁经常找他斗嘴,所以他会顺口调侃她几句,但如果千岁哭着对他说:「少瞧不起人了!」他大概也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女人不说却希望对方能够了解的事,男人大多不明白。司过去和女友分手的原因大多可归结到这一点上。
「我甚至觉得所有男性团员中,你是对铃最有耐心的一个。」
铃的笨拙远远超乎旁人想象,经常惹麻烦。男性团员中,最常帮她擦屁股的就是茅原。我行我素的茅原鲜少因为铃惹出的麻烦而惊慌失措,能够保持平常心来看待铃的笨手笨脚,所以擦屁股的工作便落到他头上了。
一向和蔼和亲,尤其擅长应付女人的小宫山碰上了铃,也得说声「暂停」,逃到一旁冷静心情。因此茅原的悠哉在剧团内相当受到重用(论悠哉,巧也很悠哉。但派巧去应付铃,就等于0乘以0一样,毫无意义)。
「你调侃她,也算是一种爱情表现吧?」
「这么解释倒也不算错。我一向认为在旗子剧团之中,能够正确评价并欣赏铃的冒失娘这项属性(注9:属性指在各式的创作物里登场的人物角色中,其身上最为突显的特色。常见有如文中提到的冒失娘(ドジッ)、傲娇(ツソデレ)和病娇(ヤソデレ)等特性。)的,只有我一个人。」
「啊?冒失娘……属性?」
听到这个这辈子完全没听过的单字,司忍不住皱起眉头。
「司,你玩过美少女游戏吗?」
茅原的声音显得一本正经,所以司也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对流行词汇不熟,是类似少女妆扮或少女服饰……?」
司说到一半,突然灵光一闪。
「是指在少女之间流行的手机游戏?」
「很可惜,猜错了。是由美少女登场的游戏,狭义上通常是指恋爱养成游戏。」
「我知道了,是像纯爱什么之类的游戏吧?」
认识千岁之后,司偶尔会预录深夜动画收看,其中就有这类游戏的广告。这类游戏的卖点似乎是让当红声优替动画中的美少女角色配音,但由于千岁没替这类作品配过音,所以司没特别留意。别的不说,这几年来司根本没打过电玩,春川家的游戏机历史仍停留在PS2.
「慢着,为什么话题突然从铃跳到游记上啊?」
「你先听下去,等一下就接上了。」
茅原依然不为所动。
「美少女游戏中登场的角色有的泼辣、有的乖巧,各种属性都有,最近还衍生了傲娇或病娇等属性。」
神秘的单字太多,司已经放弃一一询问,只是默默地听茅原说话。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都是对他的人生毫无助益的知识。
「而在各种属性之中,虽然传统却不可或缺的,就是冒失娘属性。那是种无论再怎么努力,总是能藉由奇迹般的冒失不断出错、惹麻烦的属性。」
「哦,和铃很像。」
「美少女游戏里的冒失娘惹的麻烦几乎都会发展成恋爱的契机,这一点就和铃不一样了。不过,铃的粗心大意已经足以称为现实版冒失娘。」
说到最后的确和铃接上了,但这段前言也太长了一点。
「站在笑匠的立场,我给予这种冒失娘属性的评价相当高,因为她们不需要计算。」
茅原又把话题扯得老远,司不由得发出了诧异之声:「啊?」
「她们不需要计算就能搞笑。我身为笑匠,向来是经过精密的计算搞笑。为了逗观众笑,我设计了种种台词及动作,一路铺哏,在重要关头引爆,惹观众发笑。但是铃却不需要计算,她光靠与生俱来的粗心和笨拙,就能胜过我经过精密计算而制造的笑点。这是一种天生的才能啊!」
我可以挂电话了吗?——这句话涌上喉咙,但司硬吞下去,继续听电话。茅原头一次如此滔滔不绝,引起了司的兴趣。
茅原举了以前的舞台剧为例。某个茅原和铃正在打扫的场景,铃本来该将抹布丢给茅原,却不小心丢到观众席上去了。茅原无视愣在原地的铃,走下舞台,对着接住抹布的观众做出擦抹动作,又说了句:「好,比原来美了15%左右。」逗得观众大爆笑。
「我只是一心想掩饰铃出的错,没想到观众的反应居然比我以前努力想出的任何哏都更热烈。意外果然是搞笑之神,但它并不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我很羡慕受神眷顾的铃。用脑袋思考的我终究有极限。再说,论品味,我也比不上替你取了『铁血宰相』外号的秦泉寺……」
原来铁血宰相的祈愿是秦泉寺啊!谜底在意想不到之处揭晓了。
「总之,我绝没有瞧不起铃。」
茅原总算拉回话题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铃明白这一点呢?」
中间的那段话应该有80%以上都可以省略吧?司按捺着内心的疑惑,给了他唯一能够确定的答案。
「如果你欣赏铃,劝你最好别把刚才那番长篇大论说给她听,要说就说你觉得她的笨拙之处也很可爱,你很喜欢就好了。」
闻言,茅原在电话彼端沉默下来,片刻过后,他问道:
「我喜欢铃吗?其实我对现实中的女孩不太感兴趣耶!」
「你问我,我问谁啊?自己想!」
挂断电话后,司忍不住叹了口气。茅原是为了这件事来电,这就代表——他确认手机里的两封简讯。
这两封简讯风波来自黑川和铃,说有事想和司当面商量。巧似乎也有话想跟司说,但他表示和黑川一起说就行了,所以司和他们约好明天晚上在家里谈,至于铃则是约在后天下班后。
——他们也是要谈这件事?
司已经听过茅原描述事情的大概,倒是谈起来快多了。不过——
「这些人把我当成办到吗?」
司嘀咕着,此时巧高声通知他热水放好了,他便拿着换洗衣物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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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黑川和巧说起这件事的口吻,简直和向大人告状的小孩一样。
「都是黑川啦!发那么大的脾气。铃又没有恶意。」
「只要没恶意,做什么事都行吗?道歉就能了事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
你们是小学生吗?司觉得一旦吐槽就输了,因此他刻意无视两人的争吵。
「我听茅原说过事情的经过了。」
「他说了什么?」黑川敏感地反应。看来他很在乎其他团员对这件事的评论。
「他没提你们的事,只是滔滔不绝地评论铃的冒失娘属性。」
黑川和巧都露出讶异之色。司没自信能够完整重现昨天茅原那番话,便撷取他理解的部分,概略地说道:
「他说冒失娘不需要计算就能制造笑点。」
「哦,这个我懂。」
巧点了点头。
「排练搞即兴演出的时候,最让人意料不到的事向来是铃做的。她常会不小心出错或咬到舌头,让人摸不透。她出的错也常被排进剧本桥段里。」
「这么一提,有次铃念台词时咬到舌头,后来那句词被排进小宫山的台词里,小宫山很灵活,演得很像,大家都以为他是真的咬到舌头了。」
黑川顺势接话,说到一半才又拉回正题:「不是啦!」
「铃真的很没用!司,你也看见了吧?铃有够扯的,哪有人搞到周末没零钱找零的啊!」
物贩的工作铃做不来,只好要她离开卖场,当帮手就好。谁知她居然忘了按照司的吩咐补充零钱,到了周六公演当天,银行根本没开,工作人员只得全体出动,拿着万元钞四处换零。
「不,是我不对,不该低估铃的粗心。」
听了司的话,黑川露出不满之色:「连司都袒护她?」
「她这么粗心,本来就不该让她经手与金钱相关的事情。我本来以为换钱只算是跑腿范畴,是我想得太天真了。还有,你们没警告我铃有多么粗心,所以你们也有责任。」
「咦——————————————————?」
黑川大感不平。
「什么嘛!明明就是铃太废!」
「黑川!」
巧怒吼,黑川错愕地吞下声音,司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望着这个罕见的画面。
「你说得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说团员废!」
巧难得疾言厉色,黑川不禁结结巴巴:「可是……」
「谁教她那么没用啊!上演《前往远方的那座山》的时候,她当幕后,但是完全帮不上忙……以后大家还得一起分担制作人工作耶!」
司不忍心再看下去,将视线移开黑川。他觉得有如看着从前的自己一样,浑身不自在。
从前的他也常自以为是地认定做不好工作的人是废物。
「对吧?司!」
黑川要求司帮腔,但司却回答:「难得巧说了句正理。」
「我之前也说过吧?付不出薪水,就没权利要求能力。我没付薪水给铃,没权利因为铃缺乏事物处理能力而否定她,只有把工作收回来的权利。分派新工作给她时派错了工作,是我的能力不足。」
「可是,要继续经营旗子剧团,这是当然的义务耶!」
「如果你们是在无法容忍铃的笨拙,你们有权利在所有团员的同意之下要求铃退团。」
「不行!」
巧大叫,打断了司,黑川也目瞪口呆。
「每个职场都有比自己没用的人,要是因为那个人没用而排挤他,工作就做不下去了。如果你只愿意和自己肯定的人才共事,那就得自行创业,自行录用人才。」
工作渐渐上手以后,办事利落的司在周围的期待之下,尾巴越翘越高,当时原为舞台剧青年的经理便是这样训了他一顿。现在回想起来,被打断的尾巴还会隐隐作痛
——如果学不会如何适当运用工作能力不高的人,你只能到此为止。
当时的司入公司三年,认为与其把工作交给别人,不如自己做比较快,老是一个人抱着工作不放。
黑川脑筋转得快,行动力强,责任感也强,是最容易和司陷入同样窠白中自取灭亡的类型。总有一天,不光是铃,他也会看其他团员的「不如自己」之处不顺眼,把工作全往自己身上揽。
「我又不是想逼她退团……」
「那你就得分派她做得到的工作给她。」
黑川似乎不太服气,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回家去了。
「哥替铃说话,我是很感谢啦!」
司并不是替铃说话,但对于没有工作经验的巧而言,这样的理解似乎是极限。
「可是为什么铃事情做不好,你那么宽容,但我事情做不好,你就那么严格啊?这样不太公平吧?」
巧那张不满的脸是今天最让司不快的事物。
「要我明说你才懂吗?」
「当然啊!你只对铃好,好偏心!」
「因为你向我无息借了三百万!」
说着,他赏了巧的脑袋一巴掌。
「我对你出了钱!出了多少钱,就有权利生多少气!」
「哦,对喔!」
司已经无力为巧的后知后觉生气了。
其实除了欠款之外,还有他们是兄弟这个理由,但说出来只会让巧开心,因此司决定不说。
「别说这个了。」司询问巧:
「你不担心羽田小姐啊?」
换作平时的巧,应该会担心得坐立不安才对。
「嗯~我是有点担心,但是更觉得高兴。」
「团员吵架你居然在高兴?太冷血了吧?」
「不是啦!」
巧连忙摇手。
「千岁平时是彬彬有礼的乖宝宝,这是她头一次在大家面前大发脾气。我在想,或许她已经和我们熟到能吵架的地步了……」
这么说倒也有理。司内心对巧另眼相看。他好歹是个编剧,对于人际关系之间的细微变化自有一套深入的解释。
「再说,我也打电话安慰过她了。」
「怎么安慰?」
「我说:『铃是被黑川骂急了才说那些话,原谅她吧!』」
唔?司忍不住皱起眉头——这算安慰吗?
「羽田小姐说什么?」
「她说她知道,但是下次公演还是希望我让她分担制作人工作。她大概还在为了铃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吧!所以我就劝她别放在心上。」
「……这样就没事了吗?」
「没事啦!她把我的劝告听进去了。」
司更觉得疑惑了——我觉得不太像没事,是我想太多吗?
不过当时和千岁交谈的并不是司,既然当事人都说没事了,司也不好胡乱质疑,只好相信巧的说法。
*
铃要求和司见面,司制定的见面地点是某间饭店的咖啡厅。
「哇,我不敢进去……」
无名演员都是万年穷人,根本没在饭店里喝过咖啡。要铃走进大厅倒还没问题,但要她走到咖啡厅里,她可就没那个胆量了。她在入口窥探司来了没,一看到服务生走过来带位,立刻慌慌张张地逃走。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在咖啡厅附近晃来晃去。约定时间过了不久后,司出现了。
「干嘛?怎么不先进去?」
「我一个人不敢进去啦!这里看起来好贵!你也不用约我到这种地方来吧!」
「约在外头谈生意的时候很方便啊!饭店大家都认得。」
见司轻松跨过对于自己而言过高的门槛,铃连忙追上去。
看了菜单,铃不禁瞪大眼睛。光是一杯咖啡的价格,就足以让铃在常去的店里好好吃一顿中餐了。
「我请客,你爱点什么就点什么吧!多加一份蛋糕也行。」
既然铁血宰相如此大方,铃就恭敬不如从命,点了红茶加蛋糕。整壶端上来的红茶附了个沙漏,杯缘还放了支精美的滤杓。铃是头一次喝到这么精致的红茶。
待铃欢欣雀跃地吃掉了半个蛋糕之后,司问道:
「你要跟我商量什么?听说你们吵架了。」
蛋糕突然变得和沙子一样无味。
「呃……是关于分担制作人工作的事。」
一切入正题,铃的头就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
「我知道不能老是依赖你……可是我不像大家一样能把事情做好,觉得好痛苦……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待不下去……」
「那就离开吧!」
司答得相当干脆,教铃哑口无言。
「……一般人应该会多倾听一下对方的烦恼吧……?」
「你忘了我的基本前提吗?」
啜饮咖啡的司从杯缘后方微微抬起眼睛。
「我向来反对你们从事舞台剧这种没生产力的行业。如果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终于醒悟,打算离开舞台剧,我当然赞成。我甚至觉得你醒悟得太慢了。不过你还年轻,现在重新开始都还来得及。如果你想退团却开不了口,我可以帮你开口;如果你想在最后和大家道别,我可以替你开送别会。」
司吵着洗手不干的方向说下去。
「在我看来,你们之中继续演戏也不成问题的人只有羽田小姐和茅原而已。他们两个有正职,不靠舞台剧吃饭,不用担心流落街头。」
「现在别提千岁和小茅!」
铃尖声大叫,无法自制。现在的她极度不愿意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两个都瞧不起我,我讨厌他们!」
「茅原说他没有瞧不起你啊。」
听了司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语,铃目瞪口呆。
「……小茅跟你或这些?」
「虽然他说得很笼统,但意思应该是要征询我的建议吧?他看起来对别人没什么兴趣,会来找我谈人际关系问题,我还挺意外的,不过这正好显示他很关心你啊!」
——那倒是。
虽然铃很气茅原常常取消她,但茅原的确是团员之中最常帮她善后的人。这一点她很清楚。
「小茅说了什么……?」
铃询问,司一脸严肃地思索了片刻。
「……他很烦恼,他说他是带着亲近之意调侃你,但你似乎很受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为什么说得那么不确定啊?」
「要类整他说的话很难。他描述事情经过时倒是条理分明,很好懂。」
茅原也说明了上次聚餐时发生的事。
「咦?那,千岁和我的事也……」
司知道我拿他的事来责难千岁吗?千岁一定不希望司透过这种形式得知她的心意。
该怎么办?——铃的整颗心都凉了。她做的事远比千岁托大袒护她过分多了。
要是这件事曝光了,千岁一定不会原谅铃。
「听说了,听说了。你骂羽田小姐假惺惺,还拿湿巾丢她。」
「不是,是千岁先拿湿巾丢我的。」
「哦?没想到她脾气这么火爆。骂她假惺惺踩到她的地雷啦?」
听了司的口吻,铃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茅原巧妙地带过了千岁发火的部分。
说来说去,紧要关头还是茅原救了铃。铃很感激,但也很懊恼。
「话说回来,假惺惺这句话还真毒啊!」
司喃喃说道,铃忍不住嘟起嘴巴。
「一点也不毒,这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被朋友这样说,一定很难过。」
司突然丢出朋友二字,让铃愣了一愣。
「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时铃气昏了头,骂了句「不跟你好了」,活像他们本来是交情甚笃的朋友似的,但或许千岁根本没把她当成朋友。
「人生顺遂的人常被骂『假惺惺』。被不在乎的人这么骂,根本不痛不痒。当然气归气,但理那些人也只是白费功夫,所以通常会装作没听见。」
说这番话的司也过着「顺遂的人生」。
「不过,被好朋友这么说可就很难受了。」
——当时。
千岁二话不说就把湿巾丢过来。她勃然大怒,吓得周围的人连忙一齐涌上制止她。
铃本来以为是因为她提起司的事,踩到了千岁的地雷。但倘若如司所言,是铃的那句话让她受伤——
「可……可是……」
铃不敢承认自己给千岁造成了多重伤害,开始替自己辩解。
「千岁也很过分啊!常常用那种自己比我行的态度袒护我。」
「你心理不平衡,才会觉得她摆出『自己比我行的态度』。这点你自己也知道吧?」
司冷淡地说道,铃又继续辩解:
「可是,我就是不想被千岁袒护!为什么千岁老是以为她是我的保姆啊?我是她的前辈耶!」
「你就老实说『我是她的朋友』吧!拐弯抹角的,真烦。」
听了这道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声音,铃有点胆怯,咕咕哝哝地订正:「我是她的朋友耶!」
「嗯。朋友多事袒护自己的时候会觉得不爽,这种心情我倒也不是不懂。不过,我猜羽田小姐应该完全不明白。」
铃歪了歪头,司又继续说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相处。」
「咦?怎么可能……」
入团时,千岁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虽然有时候过分客套,但并不是难以相处的人。
「你的前辈们都说她是个不粘人的孩子,巧也一直烦恼她和其他团员混不熟。」
铃是头一次听见其他人对千岁的看法。
「你眼中的她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她其实是个很极端的人,成熟之处异常成熟,但不懂事之处却异常不懂事。要论孩子气的程度,简直和国小时的巧差不多。」
听了司这番话,铃觉得千岁似乎突然降到和自己同一个水平上了。铃本来以为千岁和样样做不好的自己玩去相反,是独立自主的模范生类型。
听了铃的想法,司笑道:「模范生就是小孩啊!」
「她的异常成熟是来自于工作上的经验。她从小就在大人的世界工作,所以拥有超龄的言行举止,社交能力也很强。但是相对地,她缺乏小孩的经验。你也知道她因为有工作在身,在学校里总是受到特别待遇吧?」
这件事千岁曾主动提过,当时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所以我没什么朋友。」
她还说,她很久没叫过像铃这样年龄相仿的朋友了——到底有多久呢?
「所以她也不知道吵架的分寸。一般二十几岁的女人生气时哪会突然拿起东西就扔啊?又不是闹脾气的小孩。」
铃本来以为和自己相较之下,千岁什么都有。现在才知道她得到了许多,但同时也不得不放弃许多事物。
凝结成块的心理不平衡稍微融化了。
「……活像一个爱装大姐姐的小孩。」
「是啊!也不想想自己明明还是个小孩。」
司一面啜饮咖啡,一面点头。
「同龄的人对自己摆出大姐姐姿态,难怪你会生气。」
「就是说啊!」
「你要教她朋友不是这么当的。」
「我会教她的。」
铃又开始吃起剩下的半个蛋糕,现在已经不再是味如嚼沙了。
「好了,你刚刚不是说你不想做制作人工作,要离开剧团吗?」
「咦?」铃抬起头,只见司板起脸来了。
「你忘光了是吧?」
「我、我没说要离开剧团啊!只说我怕待不下去而已。」
铃连忙辩解。
「……我在制作人工作方面老是扯大家后腿,该怎么办才好?」
「别爱面子。谎称自己做得到比做不到更给人添麻烦。」
司立刻回答,这番话重重地压在铃的心上。
我打工也是卖东西,接待客人没问题——她向黑川打包票,黑川才把物贩交给她负责。或许就是因为她打包票却做不到,所以黑川才格外生气。
打工地点的收银机会自动就算该找多少零钱,但在贩售现场时却得靠心算,所以其实她心里有点不安。
但她怕其他人嫌她碍手碍脚,便隐瞒了不安的部分,谁知这才是最扯后腿的行为。
该怎样做才能帮上旗子剧团的忙?铃开始思考这件事之后,才发现自己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前的她满脑子只想着不想被当成累赘、不想被人瞧不起。
「……我该跟黑川道歉吗?」
「随你便。既然你没有要退团,就没我出面的余地了。」
我不想接受为了继续演舞台剧而做的咨询。司的态度始终如一,爽快利落。
「对不起,司。」
「真是的,个个都是这副德性。我是有工作在身的人耶!还把我呼来唤去。」
司傲慢地说了句:「你慢慢喝吧!」便拿起账单,先行离去了。秦泉寺也曾形容司态度傲慢,人却很好。
难怪千岁会喜欢上他——铃加了一堆砂糖之后,将壶中剩余的红茶喝得一干二净。
走出咖啡厅后,铃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小茅,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司跟我说他今天要和你在这里碰面。我拜托他帮忙调停,不知道他调停得如何,才过来看看的。」
茅原毫不惭愧地揭露自己埋伏等候的内幕,还问道:「司有没有替我说些好话?——脸皮真厚!」
「我们几乎没谈到你,倒是谈了很多千岁的事。」
「啊?司真没用耶!」
听了这句自我中心至极的话语,铃已经超越傻眼,进入惶恐的境地了。
「司答应帮你调停?」
「没有,他说:『谁管你啊!』」
这个回答很有司的风格。司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替茅原说了几句好话,这一点也很有他的风格。
「铃,我觉得你该原谅我。」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主张,铃「啊?」了一声,瞪大眼睛。
「因为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而且我替你取粗心铃兵卫这个外号,也是出于我的爱。」
「爱?」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铃忍不住往后仰。但说来遗憾,更加长年认识的经验告诉她,茅原是很认真的。
「对。人都喜爱美好的事物,对吧?对我来说,你的粗心就是美好的事物。不需要计算,就能自然地引人发笑,是种很棒的技能,我非常喜爱。」
铃狠狠地瞪了茅原一眼。
「抱歉,我一点也不开心。」
「咦?为什么?」
「被拿来说嘴的不是魅力而是缺点,哪个女生开心得起来啊!」
「我现在就是在说你的粗心对我而言是种魅力啊!铃,你的理解能力有点差耶。」
说歪理的明明是茅原,为什么却变成我的理解能力不好啊?铃忍不住跺脚。
「我一定要改掉粗心的毛病,消除你喜爱的部分!」
「冒失娘化悲愤为力量的发展也不坏。别担心,只要出发点是笨拙,接下来无论如何发展,我都萌得起来。」
「我一点也不想让你觉得萌!」
在气派的饭店大厅鸡同鸭讲了好一阵子之后,铃突然回过神来。这一回神可糟了,一想到自己的蠢样,笑意便涌了上来。她连忙咬紧下唇,但为时已晚,嘴角松开了。
茅原也微微一笑,这场争论便不了了之——或许茅原根本不认为他在争论。
真的发起脾气的我简直和白痴一样。铃的气全消了。难怪司会烦恼该怎么替茅原说话,真亏他能从这套歪理总之找出重点扼要说明,铃简直想向他脱帽致敬了。
再说,铃也亏欠茅原不少人情。铃粗心出错时,茅原常帮她的忙。这回也一样——
「……谢谢你没跟司说千岁生气的理由。」
「会让你事后伤脑筋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毕竟我是冒失娘爱好家嘛!」
这个理由正是最令铃伤脑筋的一点,但她姑且不计较。
「只要你陪我商量制作人的事,我就原谅你。」
「嗯,好啊!」茅原悠然地点了点头。
铃不禁歪了歪头:不是你要求我原谅吗?但追究这一点也没用,因为对方是茅原。
「要不要去吃个饭,边吃边谈?」
「不,今天先不用了。我跟我妈说过要回家吃饭。」
再说,铃觉得她若是急着想办法,铁定又是徒劳无功。
她做任何事都是事倍功半。对词的时候费工夫,排练的时候也无法将巧的指导融会贯通,越是急着诠释,就错得越离谱。
先承认自己是个凡事事倍功半的人吧!
慢慢思考,应该有助于养成不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
*
「好了……」
和铃道别,回家之后,司在自己的房里确认简讯。手机里有几封新简讯,但他正挂念的人却音讯全无。
「还没来找我进行个人面谈的只剩一个。」
虽然巧说他已经劝解过了,没事了,但他说的话根本靠不住。他的确很懂得观察人际关系之间的细微变化,但对现实中的女性心理却是一窍不通。这单从牧子长年来的单恋就可以印证。
而且在和铃谈过以后,司更觉得根本不是没事。铃都拗成那样了,另一个当事人千岁怎么可能不拗。
根据司的经验,女人一旦拗起来,绝对无法自行解决。如果以为时间能够解决一切而置之不理,最后一定会尝到苦头。这样的经验,司在工作上及私生活上都经历过无数次。
如果传简讯,千岁或许会逃避,所以司直接打电话。电话转接到语音信箱,司没说明来意,只要求千岁回电给他。
司留言表示任何时候回电都行,到了日期转换之时,千岁回电了,可见她现在心理上相当局促不安。换作平时的千岁,应该会等到隔天,选个不至于打扰人的时段回电才对。
「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我听到你的留言了……你没说明是什么事,我不太放心……」
千岁宛如在替自己急忙回电之事找藉口似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司回答:
「听说你们开会时发生了一点误会,所以我打电话关心你一下。」
瞬间,千岁的声音变得和刺猬一样尖。
「你是听谁说的?」
——哪里没事了?司在内心逼问巧。
「很多人说啊!再说,巧就住在家里嘛!」
司含糊其辞,千岁沉默下来,显然满腹狐疑。
「……你知道我和铃吵架的事了?」
「嗯,是啊。黑川和铃吵架,你遭受池鱼之殃,铃骂你『别假惺惺地替我说话』,结果你们就互扔湿巾,对吧?」
「……就只有这样?」
「不然还有什么?」
司反问,千岁沉默下来,像是在窥探司的动静。片刻过后——
「你是担心我才打电话来的?」
「嗯,可以这么说。」
「我可以使用附加选项吗?」
司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吃饭啊?」先前他反常打电话关心千岁时,成说过愿意请千岁吃饭。
「好啊。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十点以后我就有空……」
「这种时间只剩酒馆有开耶!」
「我们可以随便找家有卖正餐的店吃饭。」
与其另择日期,快点见面似乎比较好,因此司没在表示异议,和千岁敲定了时间。
*
虽然千岁说她已经习惯晚归,但司不能因此不顾虑她的回家问题。为了方便千岁回家,他们约在千岁住处附近的车站会合。
站前有许多营业到深夜的店,在千岁的带领之下,他们进了某家「有卖正餐的店」。
千岁和一般年轻女孩一样,尽点些以蔬菜、豆腐为主的低卡路里精致餐点。司觉得这样吃不饱,又加点了动物性蛋白质。
司认为不必一开始就谈让人丧失食欲的话题,便随意聊些工作上的事,让千岁先专心吃饭。
「呃……」
千岁露出转入正题的迹象,司瞥了桌上的菜肴一眼,看千岁点的餐点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进入倾听模式。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我希望你分配制作人工作给我。」
果然来这招。这句话在司的预料范围之内。
「我不管这些事,要拜托去找巧……」
「跟巧说也没用,他根本不听。」
听了她顽固的声音,司知道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劝得动她。打马虎眼儿也无济于事,所以他选择老实回答。
「如果要依我的判断来决定,我不会同意你的要求。」
「为什么!」
「没道理让一个平时经常必须工作到这种时间的人增加多余的负担。要是妨碍到本业,那该怎么办?」
为了腾出时间来排练旗子剧团的舞台剧,千岁的本业行程排得非常密集。
「我绝对不会影响到本业的!」
顽固的宣言透露着千岁非比寻常的决心及自尊心,而她身为专业人士,做不到的事绝不会夸口说她做得到。她这么说,代表她有自信办得到。
「再说,茅原也是另有本业啊!」
「茅原的情况不一样,他分担的工作时利用他的本业技能。」
「但是铃说我都没分担工作,很狡猾!」
反驳的理由和闹脾气的小孩没什么差别。
「我不想拿本业当藉口。秦也说我是职业声优,没办法,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黑川还说我戏演得不好……好像我已经够差劲了,不能再多派工作给我。」
司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就算当时气氛闹僵,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也不该说这种话。女人和小孩会把别人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放在心上,而千岁和铃同时具备了这两个要件:既是女人,也是小孩。
铃气恼大家都瞧不起她,千岁则是气恼大家都排挤她。他们两个虽然在吵架,但气恼的理由却很相似。看在旁人眼里只觉得她们默契十足,实在好笑。
司有点明白巧为何说他「有点担心,但是更觉得高兴」了。铃姑且不论,千岁会赌这口气,正是她已经融入旗子剧团的证明。
简单地说,她是在重温青春期——司暗自想道。
千岁自小便开始打着自己的名号工作,许多一般小孩可以做的幼稚行为是她不能做的——周遭及社会大众都不容许她做。
她这样闹脾气,正是对旗子剧团敞开心房的证据。只可惜她当小孩的经验值不足,抓不住见好就收的时机。
「唉,管理制作人工作的是黑川,如果你坚持要分担,就去找他商量吧!前提是你不想和铃和好了。」
「咦?」至此,千岁才露出动摇之色。
「是铃骂我狡猾的耶!」
「所以你要兼顾本业、排练和制作人工作给她看?你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又比铃能干,如果决心要做,应该做得到。但是坐到了又有什么用?除了能对铃展示自己的能力有多强,自鸣得意以外。」
千岁的表情活像挨了一耳光。
「用自己的能力硬压过铃以后,你以后和她还能像从前一样相处吗?铃也有自尊耶!」
千岁沉默下来,司大概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就自小独立自主这一点而言,千岁和司是同一类人——如果是我,这算是会怎么想?
「有些事物是能干的人一开始就得放弃的。不用别人操心的孩子往往得委曲求全。」
千岁好一阵子没答话,不久之后,又窥探司的脸色。
「就像你和巧一样?」
「不限于巧。」司强调道,又说:
「人家觉得你狡猾也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愿意吃亏,很简单,划清界线就行了。但是你想和铃划清界线吗?」
千岁似乎仍无法释怀,但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再说,就算你为了赌这口气而分担制作人工作,依然改变不了蜡烛两头烧的事实,以后铁定撑不下去。一、两次公演或许还能忍耐,但要永远忍下去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只要做到一次,这份工作就会变成你的义务。」
和黑川说话时的刺痛感又重新浮现了。
仗着自己能力强,不懂得为人设想的傲慢心态,司也曾经有过。
「等到变成义务以后才不干,反而更麻烦。这么做只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而已。」
千岁缩起肩膀,低下头来——糟了。司忍不住咂了下嘴。见千岁变得更加难堪,司连忙打圆场:「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不是在说你。是在说我自己。」
在自我投射之下,司的口吻变得刻薄许多。司还没成熟到可以断定自己绝不会重蹈覆辙的地步,因此更觉得焦虑。
「……我和你相像吗?」
「就能干和懂事这两点而言,十分相像。」
这时候谦虚也没用,司便实话实说了。
「既然和你相像,我就不计较了。」
千岁开心滴喃喃说道:
「你也很喜欢巧嘛!」
见千岁因为找到同类而释怀,司姑且不泼她冷水。
没想到我居然这么鸡婆,和所有人做了个人面谈。我和这些家伙当真是牵扯不清了——司望着「这些家伙」的一员千岁,面露苦笑。
*
和司谈心过后,过了几天,铃打电话到千岁的手机来。
千岁希望能够静下心来慢慢谈,便找了个可以在家里打电话的时间回电。
「喂,我是千岁。」
这是她们吵架之后首次交谈,因此千岁报名字的声音显得很生分。谁知——
「我愿意道歉,但是你也要道歉。」
铃劈头就是这句话。她那带刺的声音应该是尴尬所致,但千岁听了,还是不由得跟着粗声粗气起来。
「你要为那件事道歉?」
「我不该在大家面前提起司的事,对不起。」
千岁在脑中倒带回到当时的场面,身体不由得冒汗——铃在众人面前口无遮拦地抖出千岁希望获得司赞美的事,对千岁而言是种屈辱。
——而且,铃说的不止这件事。
「还有,我不该说你狡猾,对不起。我还说你假惺惺,有点对不起。」
什么叫有点?千岁沉下脸来,铃继续说道:
「可是你也有不对。你比我晚入团,不该摆前辈的架子。」
摆前辈的架子。这句话的破坏力让千岁瞬间胆寒。
「——我没有……」
「你有。你每次一找到机会就袒护我。」
「那是因为——」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仍在赌气的千岁一时间无法说出这个理由。在她结结巴巴的时候,又轮到铃的回合了。
「牧子或由香里再怎么袒护我,我都无所谓,但是你袒护我,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可悲这两个字让千岁再度胆寒。可恶——我让铃觉得自己很可悲?
「我没你那么聪明,也没你那么能干,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处在对等的立场。我被骂以后,你可以安慰我,但是别袒护我!因为我们是朋友。」
因为我们是朋友。这句话的用法和千岁完全不同。
「袒护是地位比较高的人做的事。你的地位比我高吗?」
不。千岁只能如此回答。她们的年纪一样,但铃入团的时间比她早。
「或许你是出于好意,但是很惹人厌。你以为你是谁啊?」
千岁大为惊愕。她本来以为是铃单方面对不起她,原来站在铃的立场来看,她也有错。亏我好心袒护你,你还这样!虽然千岁心中也有这种不满,但有「亏我好心袒护你」的念头,心态上就已是把对方踩在脚底下了。
别炫耀自己的能力,司的劝诫比起千岁刚听到时更显得切实——直教人难以忍受。
「……对不起。」
「那我们就一笔勾销吧!」
铃爽快地说道,她的宽大救了千岁。
「还有制作人工作的事。我和小茅谈过了。」
你有哪件事做得好?黑川曾如此责备铃。千岁不忍心看铃挨骂,从旁插口,但铃并没有因为挨骂而颓丧,而是正面面对黑川的指责。或许千岁的袒护根本不是亲切,而是多事。
「小茅说,只要我承担和金钱或时间直接相关的责任,我就会因为压力太大而紧张出错。所以我就在想,有没有和这些东西无关的工作?……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可以负责暖身工作。」
「暖身?」
「对。」
排练时,必须先进行由准备运动及发声练习构成的暖身运动。如果没好好做,便容易造成受伤等意外,因此暖身运动相当重要。但暖身运动相当无聊,容易流于单调作业,久而久之就会养成敷衍的习性。如果能够定期变换内容倒还好,可是大家都嫌麻烦,没人要做,同一套暖身运动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如果能加入舞蹈或游戏等新元素,让大家抱着新鲜的心情快快乐乐暖身,不是很好吗?」
「……嗯,没错。」
千岁回答时有点不干不脆,是因为她明白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但同时也忌妒铃在剧团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她一想到自己虽然光凭名气就能自动成为广告塔,却无法做出更多的贡献,不由得羡慕起铃来了。
「千岁,你愿不愿意帮我?」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千岁目瞪口呆。
「你的经纪公司应该也有发声训练吧?教我,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当教练。」
「我也一起当?」
「嗯。我们两个都一样,在制作人工作方面没帮上什么忙。我是笨手笨脚,你是没时间,无法分担工作。所以我们就先从做得到的事开始做吧!谁教我们是废物双人组呢?」
没想到被当成伙伴的感觉如此令人开心。「嗯。」千岁的回答声就像是呛到一样,微微地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