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凛虎出身郡上八幡。
但她称不上纯粹地土生土长。有段时期,她被父亲位于东京的老家收养,体验过一段严格的教育。她的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时常会带有都市气息,便是因此之故。
想改都改不掉。
尤其是说话方式。她和同样由东京转学过来的藤泽大和互为对比,大和很快就习惯了郡上腔,也适应了乡村生活。
「我并不觉得特别困扰。」
她本人如此主张,但真心话又是如何呢?
大和认为,总之那样才有凛虎的风格。她的个性纯朴,就像是典型的笨拙女孩。能够自由自在地分别使用郡上腔和标准语的青山凛虎——那八成称不上是真正的凛虎了。
「青山,我不讨厌你这样的地方。」
「明明就说我不会困扰了。你这样很奇怪耶。」
他们俩正站在新桥上。
吉田川由东向西流经郡上八幡,横跨在上头的其中一座就是新桥。其北侧是郡上八幡城,南侧则是战前就盖好的旧官厅。
「这里啊……」
大和带着苦笑眺望桥下。
眼底是吉田川碧绿的河水,桥上的栏杆距离水面有十多公尺。四处可见穿着泳装的孩子在玩水。
「真令人怀念,这里就是你从天而降的地方。」
即使是现在,这段记忆依然会鲜明地浮现。
转学过来的第一个夏天,大和仍战战兢兢地在河里游泳。听见了某人的呼喊而抬头一看,他发现一名少女以蓝天白云为背景,以野兽般的弹性纵身一跃的身影——
「这你可以忘记无妨嘛。」
凛虎鼓起了脸颊。
在这座桥上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特产。那是夏季限定的风情画。
「喔,那个男生要跳了对吧?」
大和扬了扬下颚。
在那个方向,有好几个男生聚集在桥梁栏杆的正中央。他们所有人都穿着海滩裤。
有一个人跳了下去。
直线朝着深不见底的河川落下,而后激起了水花。在一旁看热闹的观光客们送上了欢呼和掌声。
「真厉害。他应该还是小学生吧?」
「嗯,我看大概三到四年级左右。」
「不过跳水这件事,还是从前的你比较厉害。」
「这可以不用回想起无妨。」
凛虎的脸蛋都红了。大和笑道:「没办法啦,我就是会想起来。」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她同样从这里跳了下来,然后降落在游泳的大和身上。虽说是小孩子,不过那可是一人份的体重砸了下来,结果可想而知。没受重伤算走运了。
「那是我不好。」
凛虎红着脸,别开了视线。
而后她又将眼神移了回来,反驳道:
「但藤泽,那也是你的不对。」
「咦?为何?」
「小时候你一次也没有从桥上跳下来过吧?就算升上了高中也是。」
「这哪里不对了?」
「只有我一个体验到这种可怕的回忆,你却没有。好奸诈。」
「感觉这好像没什么不对。」
「才没那回事。就是不对。」
「感觉你好像在找借口刁难我耶。」
「是那样没错。不过我可是还在记恨喔。」
凛虎狠瞪着大和瞧。
随后她眺望着桥下喃喃说道:
「我想趁现在先告诉你。」
再怎么样,大和也并未询问「为什么」。他成天被人说迟钝,但这点他可是心知肚明。雪白的头发、丧失的记忆,以及——认真的凛虎正经的忠告:「会死。这次真的会命丧九泉。」
「我问你,青山。该怎么做我才会死而复生?」
凛虎曾说,这样下去过不了这个夏天。
她还说会确实让大和复活。
在此有个根本性的问题。一般而言,人死不能复生。用不着Maria老师指出这点,天意并非那么容易扭转的东西。
「我大致搞清楚状况了。尽管净是些不明瞭的事情,但我姑且明白了。可是,我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我无法仰赖那副德性的Maria老师,能够拜托的只有你了。嗳,我该如何是好呢?」
「……」
凛虎并未立刻答覆。
大和的心跳逐渐加快,汗水让汗衫紧贴在他的背上。
「藤泽……」
凛虎的视线望着前方说:
「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你有全盘接受的觉悟吗?」
「有。」
大和随即回应。
「有,我还不想死啊。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几项条件。」
「这种东西来多少我都接受,总比死去要来得好吧。」
「好,那么首先是第一项条件。」
「喔。」
大和的肩膀不知不觉间紧绷了起来。
尽管有所觉悟,但那可是性命的代价,况且凛虎还是自称魔女之人的学生。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条件,不过难以想像会是正经的内容——
「今后你每天都要和我在一起。」
「……」
大和松懈了下来。
「咦?」
「今后你每天都要和我在一起。做得到吗?」
「做是做得到啦。是说——」
大和歪过了脑袋说:
「说起来,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块儿吧?我们都没有参加社团,还常常在Maria老师那里碰面。」
「嗯,是呀。」
「而且你还经常来夜市帮我分摊打工的事情,昨天也是。」
「可是前一天我们没有见面。」
「总是会有这样的日子嘛。」
「今天开始,我们要每天碰面。」
凛虎笔直地向前迈进。
「你做得到吗?」
「是可以啦。只要每天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是吗?」
「嗯。」
「知道了,我照办。这完全没问题。不过为什么呢?」
「不告诉你。」
「咦?为啥啊?」
「第二项条件——」凛虎无视于他的提问,说:「就是不准深究。可以吗?」
「……意思是叫我什么都不要问吗?」
「就是那种感觉。」
大和抓了抓那头白发。
在搔抓的同时思索着。
「那就是条件,对吧?」
「嗯。」
「知道了,我接受。」
「嗯,就那么办。」
「那先暂且不提,具体来说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回忆起失去的记忆。」
凛虎说。
「你今后要慢慢回想起来。和我一同度过、一同走在这座小镇上,和记忆一起找回你所失去的事物。当你记起一切的时候,问题一定也都解决了。」
「意思是我将会复活吗?」
「大概就是那样。」
「唔。」
大和并不是个蠢蛋。
他歪头不解了好一阵子后——
「那个啊,你和Maria老师知道我所遗忘的记忆吧?不论是我为何会在她那里醒过来,还有究竟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从状况来判断,那样子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准——」
凛虎的目光相当锐利。
她的眼神又更增添了几分冷冽,说:
「深究。懂吗?」
「不行啊。」
「嗯,不行。」
「这样啊。」
那就没办法了。
话虽如此,会忍不住喃喃抱怨也是无可奈何的。
「青山你啊,从老早之前就是那样。」
「什么?」
「一旦话说出口就不听人劝,讲话又太过简洁,所以老是吃亏,到处遭受误会。」
「……」
「你要不要改改这个习惯?」
「事到如今改不了啦。」
凛虎气呼呼地嘟起了嘴唇。
大和在内心露出苦笑。
尽管他劝凛虎改一改个性,但现在这样已经算不错的了。远比他们俩邂逅那时要来得好很多。
†
决定移居至此是在初次造访郡上八幡的三个月后,大和就读小五时。
时间是在即将放暑假的七月时分。这个时期一般不太会有人转学,如今再次回想也觉得事情来得相当突然。也正因为大和的双亲是自由写手,才有办法这么乱来。
这是一座狭小的城镇。
转学生的消息似乎已经传开了。大和从讲台上俯视五年一班的教室,毫不客气的好奇视线便集中在他身上。
「我是藤泽大和,请多多指教。」
同学们的掌声为这句陈腐的招呼而响起,班会结束后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同学便团团围住了大和。他原本就不怕生,很快就跟几个男学生聊开了。长濑雅也同样也在其中。
「今天有人请假没来。」
雅也说。
「所以等他来我再跟你介绍。那家伙很少来上学。」
「那个人——」
大和问道。
「该不会是指雪夜?青山雪夜。」
「咦?你怎么会知道?」
「其实啊——」
大和将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在小河畔遇见白发少年一事,他聚集了数量惊人的鸟儿一事,以及和他小聊一下后成为好朋友的事。
「原来是这样,还有发生过这种事啊。」
雅也似乎很吃惊。
不过比起偶然的邂逅——
「是说鸟儿?这什么状况?」
他对鸟儿的事情更有兴趣。
「是雪夜聚集来的?原来他在做这种事啊。应该说他做得到喔?我都不晓得耶。」
「喔,是吗?」
「是说,那是在哪条河岸发生的事情啊?这附近有那种地方吗?」
「不,就算你问我也……我才刚从东京搬来啊。」
「这么说也是。不,可是……唔——」
雅也频频歪着头,说了一句「算了」之后——
「那你也认识那家伙吗?」
「那家伙是说?」
「青山凛虎,雪夜的妹妹。」
「啊……」
大和皱起了脸庞,露出苦笑。
「嗯,算认识,也像不认识。」
「你也见到她了吗?」
「与其说见到,她踹了我的脸一脚。」
「啥?这是怎样?」
大和将前阵子的事件始末说给雅也听。
「所以我还满期待见到他们的。超有魄力的啦。」
「这样啊。可是雪夜的身体状况不佳,住院去了。有一阵子没办法见到他。」
「那妹妹呢?」
「她今天也不在,八成是去探望雪夜了。她常常因为这样向学校请假。」
「这样啊。不晓得明天会不会来呢?」
哥哥自不用说,妹妹也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毕竟那可是一记冲着脸来的飞踢。然而很奇妙的是大和却并未动怒,有可能是因为那招太过巧妙,又或者是青山凛虎带有小动物被逼上绝境的气息。总之大和还想再见她一面。
「我趁现在先告诉你好了。」
雅也面露难色。
「雪夜是个好人,但妹妹很不妙。」
「咦?」
「当心点,不晓得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面对这意外坚定的口吻,大和无言以对。看来他对青山凛虎的印象很差——只有这点,大和非常清楚。
大和要到一阵子之后才知道,转学第一天她捅出了什么娄子。
†
「那已经是一段传说了啊。」
大和缅怀着往事。
时间是晚上。今晚休假不用打工的他,正在和凛虎一块儿欣赏着舞蹈。
「后来我听说,你在转学第一天就轰轰烈烈地干了番大事对吧?」
「等等……别提那件事啦。」
凛虎惊慌失措。
但大和没有住口。
「你一个个摆平了那些劈头就来找碴的傲慢男同学对吧?之后还和那些小痞子上演了一段抗争,不过最后由你获得胜利。你让对方跪地磕头,还让他们统统变成了你的小弟,没错吧?青山凛虎这场全武行,如今似乎成了学弟妹津津乐道的话题啦。」
「……」
青山凛虎的脸蛋红透了。
那则情报当然是加油添醋过的,实际状况如下:
转学来的第一天,凛虎的行为举止极其普通。她做完自我介绍和打过招呼后便低下了头,受到同学们如雷般的掌声欢迎。到此为止和大和没什么差异。
大概是她长太漂亮的错吧。即使没有妆点自己,又或者正是她并未盛装打扮,才令她的容貌看起来更出众。初次见到她的人,态度也变得和平时有些许不同。
事情的契机是来自于名字的话题。
只要忽略就好,却有人说了出口。那人说「凛虎真是个怪名字耶」。
这名字确实很与众不同。明明是女孩子却叫作「虎」,一般不会这么取名。不论是谁,看到字面都会在意。
随后关于名字的话题持续了好一阵子。毕竟是个女孩子名字里有虎字,不难想像那会成为一场略微带有调侃意味的畅谈,不过也仅此而已,可说是某种欢迎的仪式。抛出这个话题的人大概也没有其他意思吧。一般来说,事情会就此落幕。
实际上并未如此。
在言谈当中,凛虎突然显露了敌意。
据说她的模样,活脱脱就是露出獠牙的样子。至今都还很乖巧的她,人如其名地变成了老虎。由头槌开始,啃咬、扯发,以及飞踢。鲜明强烈的暴力行为交错纷飞,聚集在她身旁的男生们转眼间就被揍倒了。
「那是……」
凛虎缩起身子,开口辩解。
「那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跟我道歉也没用啊。应该说,我也参与了你的传说。」
「呜呜呜……」
凛虎的身子缩得更小了。
那或许是她人生的污点,不过对大和而言则是一段辉煌的战绩,能够抬头挺胸自豪的过去。
「抱歉喔,藤泽。」
「什么意思?」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还好啦。我老早就是这种定位了,尤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
「……抱歉。」
「别介意。应该说我们彼此彼此。」
「是吗?」
「是啊。特别是现在。」
大和搔抓着雪白的头发,说:
「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没办法这么处之泰然,铁定会更慌张失措。我根本全都仰仗着你,今后也要继续让我靠喔。」
「嗯,这不成问题。」
凛虎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觉得没有彼此彼此这回事。是我受到你的帮助。多亏了你,我才能像这样在这里。」
要了解青山凛虎的个性,得花很多时间。
同时,她也是个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对他人敞开心房的人。凛虎坦承转学第一天那件事的真相,是在好几年之后了。
「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凛虎说道。
以静谧却坚定的口吻说着。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的。」
这必定会成真吧。
大和心想:这可是青山凛虎如此断定,八成当真会实现。她不会讲些让人暂且安心的话语。既然她这么笃定,就肯定会是那样。
(谢啦。)
大和在心中表达谢意。就算说出口,她也不会老实接受吧,凛虎一定会回说「该道谢的人是我」。这就是大和所了解的青山凛虎她的个性。
「喔,时间差不多了。」
大和以戏谑的态度改变了话题。
小镇映照在视野中的景色逐渐转变。身穿浴衣的人们在石砖上漫步,四处响起木屐的声音。酱汁的焦香味从摊贩飘了过来。
现在是黄昏时分。
看不清楚别人面目的昏暗时刻。
零星可见满头白发的人们。
「我也慢慢习惯这种状况啦。」
「这种状况是说?」
「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随处可见嘛。我逐渐习惯这种状况了。一点小事情已经吓不倒我了。」
「这样不错。」
凛虎表示同意。
「但是还不够。你得更适应一点才行,不然我会很伤脑筋。」
「这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
凛虎看向屋形花车。
屋形花车是舞蹈的中心。高高搭建的花车顶上演奏着长笛和太鼓,歌手配合着乐器嘹亮地吟唱,而舞者们则是围成一圈这样度过一夜。
阴阳交错的黄昏时分。
人们的脸庞蒙上一层黑暗而无从窥见的幽暗之时……
今晚也将举行祭典。
「走吧,藤泽。」
「咦?上哪儿去?」
「到另一头去。」
七两三分的春驹、春驹!
当〈春驹〉的一节开始,舞动的人们群情激沸的瞬间——
大和的视线扭曲了。
「!」
不,与其说扭曲,或许应该说是「偏移」了吧。才以为景色被一分为二,却又立即和其他样态紧密贴合。
以大和的感觉来说,就是「明明什么也没变,事物却替换过了」。
眼前的东西毫无改变。屋形花车、排成一圈的舞者,以及栉比鳞次的夜市摊贩。照理说没有不同才对。一切都和方才相同,然而却也不一样。
「怎么?这是怎样?」
大和向凛虎发问,但没有得到答案。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沉默不语。
「青山?」
就在这个时候——
身穿浴衣的二人组朝他们迎面而来。她们是一对大概还在就读国小的女孩子,两人拿着在摊贩买的发光玩具,开心地冲了过来。
「喔——」
二人组没有看路。大和试图闪避,可是来不及。
要撞上了。
「!」
结果并未撞到。
(咦——?)
两名女孩若无其事地通过,心情极佳地冲向舞群的中心。
(这是怎样?她们穿透过我们了吗?)
不过状况不太对劲。
她们只是普通的小女孩,头发也是黑色的。最重要的是,她们并没有那群白发人士特有的含糊氛围,是不折不扣的活人。
「穿透过的人是你,藤泽。」
「咦?」
「我说,是你穿透了她们。」
凛虎换了个说法重新解释一番。
而后她歪过头,慎选着言词。
她凝望着大和的双目,如此说道:
「欢迎来到这一头的世界。」
「……」
大和的表情僵掉了。
随后他不经意地瞧向自己的双手,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这十六年当中已熟悉的十根手指头,仿佛水母或什么般的呈半透明状,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另一头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