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鸟儿。
青山雪夜曾如此腼腆地坦承此事。
因为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往任何地方嘛，在半空中四处遨游，真是令人羡慕。要是能变得像它们一样就好了。
「的确呢。」
Maria老师摇晃着烧酒杯，表示同意。
他还是生而为鸟儿会比较好，如此一来必定可以过着幸福许多的日子。恐怕雪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对这名内心美丽过头的少年来说，这个世上想必让他活得很痛苦。很遗憾，这世界并没有办法让美丽的事物真正保持着纯净无瑕。
「你真的是个活得很辛苦的孩子呢。」
这里是Maria老师的研究室。
她今天——应该说，她今天也大白天就在喝酒。「我没有参加你的三回忌。」老师拿一升装的酒瓶替自己续杯，同时自言自语。「与其说没参加，不如说我提不起劲。所以我今天要来喝两杯。要是不偶尔像这样喝点小酒，魔女也撑不下去。」
她晃着杯子笑道。
假如弟子还活着，他会用那道温柔的嗓音和笑容劝戒老师说「酒为穿肠毒药」吗？「多管闲事。」Maria老师啐道。「倘若你还活着，我就不用喝成这样了。」
外头响起唧唧蝉鸣。
强烈的日照从敞开的缘廊照射而来，但Maria老师毫不在意。
「收你为徒是个错误。」
老师浅酌着烧酒，接着自言自语道：
「不，我早就知道了，毕竟这是反覆过无数次的自问自答。答案当然是NO。你理当成为我的弟子，而归根究柢我便是为此来到这座城镇的。过程很自然。这是魔女必须最珍惜的事物呢。」
老师大口喝着烧酒。
带着浓浓酒臭味的呼息满溢在房内。
「可是凛虎呢？收她为徒，对她来说真的好吗——」
她的动机不纯到了极点。
凛虎和注定如此的雪夜不同，是主动志愿拜入魔女门下的。理由则是「我想更接近哥哥」以及「我也想呼唤鸟儿看看」。据说她看到大和动不动就吹捧「雪夜好厉害」，自己也想受他称赞才会如此。
真是一段天真无邪的故事。
不用说，原本这个愿望应该会吃到闭门羹。或许干脆消去凛虎的记忆，让她不再和魔女扯上关系比较好。
事态之所以未演变成如此，全都是因为凛虎的才能出类拔萃。
凛虎潜藏的才能释放着耀眼光辉，令人不禁想看看她的才能开花结果后的模样——甚至令应当远离俗世的魔女抱有此种想法。
「这就是所谓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吗？」
Maria老师再次灌了一口烧酒。
「目睹了此等志向和才能，根本不可能选择放过她嘛。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如此没错。尽管未臻化境，但凛虎身为魔女的能力果然日益茁壮。她即将登峰造极的程度，就算早已离开我身边也不奇怪。」
真受不了——老师叹了口气。
而后老师凝望着半空中某处，说：
「嗳，雪夜，你觉得呢？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说「才没那回事」。
Maria老师再度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烧酒一饮而尽。
†
「雪夜讨厌大和？啊，是那样啊。有迹可循。」
长濑雅也随即同意了。
「或许雪夜确实讨厌你也说不定。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别自顾自地接受啦。」
「不，不光是我，凛虎应该也知道。对吧，凛虎？」
「不要问我。」
「喔喔，好可怕。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雅也皱起脸庞向后仰。
他们三人正在一家叫作「丸光」的店里。那是一家会提供炒面、什锦烧、霜淇淋，甚至是车轮饼的当地点心铺。现在是午后时分，今天也是个大晴天。
「虽然你这么说……」
大和不悦地舔着霜淇淋问道。
「但他是讨厌我哪一点？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啊。大概啦。」
「天晓得，你问我也不知道。」
「你居然不晓得喔？」
「对。不过，我有感觉到那股气氛。是叫作体感来着吗？」
这座城镇依旧狭小。
终于接近了通宵狂舞的时期，整座镇上莫名弥漫着乐不思蜀的气氛。大和今天在本町大道一带遇见了雅也。凛虎虽然露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但这次却拗不过他。「前阵子跳水那件事我们阴了大和对吧？我们来请他吃点东西作为赔罪吧。」听雅也这么说，她实在是难以拒绝。
「不过我努力地想了想啊——」
雅也蹙起眉头，说：
「会不会是你们太过相近了呢？」
「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吗？」
「天晓得。」
雅也挥了挥手。
「我不是雪夜，不清楚确切的状况，可是他八成并不憎恨你，这点我可以肯定。他超欣赏你的。」
「但他讨厌我吧？」
「人总是会有无论如何都讨厌的东西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像我到现在都还不敢吃青椒呢。」
「这并非那种层级的事情吧。」
「别生气，你问他妹妹看看吧。嗳，凛虎？」
「干嘛？」
「我想问你对这件事的看法。你觉得雪夜讨厌大和吗？」
「无可奉告。」
「她这么说呢。」
雅也将目标从炒面转移到了什锦烧上头，而后耸了耸肩。大和无言以对。青山凛虎为人正直，这样的她都说无可奉告，那么便与肯定无异。
这样啊。
事情是这样啊。原来凛虎也发现了吗？不用说，她是最为接近雪夜的人物。既然连她都这么想，那就没法子了。
「算了。」
雅也出言劝说：
「你别介意啊，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是雪夜，总也有一两个不喜欢的东西嘛。这点小事你就承认吧。你们不是朋友吗？」
「……雅也，你还真是成熟。」
「更重要的是跳舞啦，跳舞。」
话题转变了。
「差不多要到盂兰盆节的通宵狂舞啦。为了好好送雪夜一程，我们得卖力地热热闹闹跳一场才行啊。」
「你几乎每个晚上都在跳吧？真亏你跳不腻耶。」
「这不是腻不腻，而是心情的问题。大和，你今年也会下场吧？我有听说你在练习跳舞喔。」
「你怎么会知道啊？」
「你穿着浴衣在外头晃吧？这样我当然知道啦。」
「……」
大和感到恼怒。
特地到秘密地点乃至于结界练习之处并未被别人瞧见。不过这里毕竟是座狭小的城镇，大和穿着浴衣外出的模样被许多街坊邻居看到了。
「总之今年就来跳一下吧。反正时刻愈接近早晨人也会变少，就算不愿意也会碰上面。到时我们就一块儿来呐喊吧，会很畅快的喔——啊，不好意思。麻烦结帐。」
雅也迅速地付完帐，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啦。你们俩就慢慢坐吧。还有大和啊，你今天变回东京腔了喔。」
语毕，雅也便回去了。
大和及凛虎只能默不作声地目送他的背影。
†
大和也明白，他并不单单只是被讨厌而已。
用不着他人点醒，他们俩之前确实有友谊存在。他们共享着许多事情、共度了诸多时光。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特别的人。
当身体状况好的时候，雪夜很喜欢到秘密地点去。尽管下雨或天冷的日子他被禁止外出，理由是对身体不好，但他依然常常溜出家门，每次都惹凛虎气得七窍生烟。
他们两个还有在下雪的日子一起玩耍过。
「我想打雪仗。」
白色结晶纷飞的那一天，雪夜这么喃喃说道。
「我从来没打过雪仗。大家都顾虑我，不肯跟我打。纵使愿意也会手下留情，我认为那不是真正的雪仗。不能尽力互丢雪球，总感觉好寂寞。」
好啊，就包在我身上。
大和听闻了雪夜的愿望，将雪球砸在他身上。他也遭受了反击。虽然身体孱弱，雪夜的运动神经却不差。大和吃了好几次感觉挺强劲的攻击。结果他们俩都认真了起来，演变成一场拖泥带水的丑陋争执。
「你谈过恋爱吗？」
樱花树叶染上枫红的秋日，雪夜正经地问道。
「我有喔。」
「真的假的？」大和吓了一跳。「真的喔。」雪夜微笑道。「对象是谁？」大和很想知道。「哎呀，那不重要。」雪夜打迷糊仗蒙混了过去。「快说啦。」「我不说。」「大和你谈过恋爱吗？」「天晓得，我哪知道。那种事情我不是很懂啊。」当时的大和当真一窍不通。
「凛虎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杜鹃花绽放的春日，雪夜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那孩子喜欢你。」
大和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回答：「我还是国中生耶。」雪夜维持着沉稳的表情说：「可是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只能托付给你。」大和想像到他内心的纠葛，便无话可说了。
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
这一连串的事情若不是友谊，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你别放在心上。」
两人用完餐离开「丸光」后，凛虎出言缓颊。
「哥哥非常喜欢你，这绝对是铁铮铮的事实。」
「喔。嗯，谢谢你的鼓励啦。」
「这并非鼓励，而是实话。」
「喔。」
大和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白发。
笨拙的凛虎，自然也不擅长激励人心。只不过，无论是由谁来说，大和心事重重的情绪都不会烟消云散就是。
「我啊……」
大和乱抓着自己的白发，说：
「根本对他一无所知。这点我无从否认。」
「我也有许多哥哥所不了解的地方。」
「不，该怎么说，不是那个意思——」
大和摇摇头。
「事态演变成如此我才终于稍稍了解，这点让我很受打击。但这也是我咎由自取。自从雪夜往生后，我都没有好好思考过他的事情。」
郡上八幡今天也是个晴天——但偌大的云层从山峦另一头逐渐浮现而出，感觉好像会下一场雨。
「刚开始和他相遇时，我很兴奋呢。」
大和眺望着天色而行，同时吐露道。
「这也难怪，因为他是青山雪夜啊。从外表到内在都不平凡。我有觉得会发生某种事情，实际上也发生了很多事。尽管麻烦一大堆，不过很开心。但他——雪夜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平时总是挂着笑容，而且又是个不寻常的家伙，所以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不过，他同时也是个和我年龄相仿又随处可见的家伙吧。」
青山雪夜这名少年，从未出言发过牢骚。
可是他一定也觉得很郁闷。周遭的人都会顾虑他，凛虎甚至担心到了过度保护的地步。即使他对此心怀感谢并坦率地接受，心底某处应该也闷闷不乐吧。纵然有超脱凡尘之处，他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十来岁少年。
如今回想起来——
雪夜的笑容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吗？
大和重新挖掘起记忆，感觉他会偶尔在不经意之下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既像是悲伤难过，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似的。那张笑容好似就是为了隐藏那些表情一样。就连对交情最好的大和，他也未曾将这份心情吐露过只字片语吧。
「这种事……」
大和低声呢喃，再次抓了抓白色的脑袋。
凛虎默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凭我的智商搞不懂啦。」
即使是客套话，也不会说大和的脑袋转得快。
他一天到晚被别人说迟钝，而后反驳自己并不迟钝，但实际上那已经不是迟钝的程度了。他根本是个蠢上加蠢的大傻瓜，俗话说傻到不会抓痒的人。
如今才注意到的事情，竟有如此之多。
就连小孩子都明白光阴有限吧。
「啊……」
某种东西滴到了他的脸颊。
是雨水，下起午后阵雨了。天空转眼间变得阴暗，雷鸣声在远处轰隆作响。才想说柏油路濡湿的气味窜了上来，雨滴便哗地开始敲打着地面。
唔哇，下雨啦。
呀啊——
观光客们连忙找地方避雨。
大和与凛虎也走进了附近的屋檐下。
有如猛打太鼓的声音敲击着屋顶。汇集在排水管的水珠一眨眼间便化成了激流，哗啦啦地流向水路而去。
「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死吗？」
大和直直盯着天色说道。
「说来丢人，但我果然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啊，该去做、该知道的事都太多了。但这样下去我会死掉的，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有很多东西慢慢融入另一头的世界了。」
是的。
就在大和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也是。
大和察觉到周围的世界正逐渐改变。不对，这早已是改变过后的样貌了。倾盆而下的大雨、轰鸣不断的雷声，以及混在仰望天空的观光客里头的白发人士——和方才的光景相连，不过这里却是另一个世界。大和与凛虎已是另一头的居民了，周遭的人八成也看不到他们。
交界线变得模糊不清的最后，突兀感已不复存在。两个世界若是混杂在一起，最后便会合而为一，这乃是世间法则。能够冷静地进行此种分析，这就是大和「接近」那一头的铁证。
「嗳，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死吗？」
要是有镜子的话，想必大和就笑出来了吧。
大和有所自觉，知道自己的表情极度消沉，是个事到如今才深深体会到事态重大的愚蠢表情。倘若看到这样的脸，他必定会笑。他会指着那个回天乏术的家伙捧腹大笑。
不过，凛虎并没有笑。
「你不会死的。」
她旋即回答，毫无一丝迷惘。
她是个正经且顽固的女人。
顽固的女人是不会迷惘的。
「藤泽，你不会死的。今后也会好好活着做许多事，大概也能得到幸福。所以你尽管放心吧。」
「……为何你能这么笃定？」
「因为有我在。」
凛虎非常严肃。
看来她是当真这么想。
「唔哇……」
大和又抓了抓头。真是败给她了。讲得这么直接，不就只能相信她了吗？这样不就无言以对了吗？颓丧的脸庞不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
「你真帅气耶。」
大和率直地发出感叹。
「你超有男子气概的耶，青山。超了不起的。」
「并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就是这点了不起。」
「就说没有了。」
「不，不对。你就是了不起。我当真会迷上你耶。」
大和认为，这一定是雨势的魔法。
他们俩都弄湿了衣服，在屋檐下彼此依偎着。景色在骤雨的遮挡之下显得模糊，四周的人声难以听见，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已踏入了那一头的世界。在这个不寻常的状况之中，大和脱口说出平时不会讲的话语。
当然，他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说出口的。
然而他们彼此都和往常不一样。
「咦？」
凛虎乱了方寸，不像她的个性。
「咦？」
见状，大和的内心更是动摇。
哗啦啦——
滂沱大雨下得愈来愈大。
两人凝视着彼此。黑发黏在凛虎的脸颊上。濡湿的衬衣透出底下肌肤的颜色。大和甚至不合时宜地心想：这家伙的睫毛真长耶。
「我啊——」
这肯定也是魔法。
大和轻柔地说出异于平常的话来。
他清楚地一字一句说道，以免被雨声盖了过去。
「喜欢你。」
「……」
这引发了连锁反应。
接二连三的动摇、有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的过载状态。大和能够清楚看见青山凛虎内心的景色，既像雪原、又似云海。她的脑中应该变得一片空白了吧。
「为……」
她总算挤出了几乎要被雨声盖过的微弱嗓音。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的确呢。」
大和十分冷静。
不，说是对自己很错愕比较正确吧。
「为何会是现在呢？不如该说怎么现在才讲呢。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口嘛，总觉得这件事好像说不得。究竟是为什么呢？」
「……」
「但我要说。我有种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的感觉，所以我要说。我喜欢你，青山。」
「……」
「你别哭啦。」
「我才没哭。」
凛虎用力地擦拭着眼角。
有人通过了他们眼前，还传来了观光客「用不着在这种时候下雨也行吧」的怨言。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两个世界的淡淡交界线，世界抛下了两名少年少女迳自运转着，简直像是世上只有他们俩一样。
「我好开心。」
凛虎说。
脸上挂着擦不干的泪水。
她又哭又笑地说道：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唉唉，真是的——）
大和好想咂嘴。
他心想：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啊？早知道能看她露出这样的笑容，速速跨出那一步就好了。无所谓的时候多到有剩，偏偏重要的时候总是不够。时间真是太不方便了。
哎呀，慢慢放晴了——大和听见了某人这么低喃。
放眼一看，蓝天已开始在山脊处露脸。厚重的雨云四处透出了光芒，雨势也逐渐停歇。与此同时，世界也聚拢了起来。淡淡的交界线清楚地连结起现实的模样。
「雨停了。」
大和从屋檐底下伸出手。
「雨停了耶，青山。」
「嗯，雨停了。」
躲雨到此告一段落。
远去的雷声，柏油路急速干燥下来的气味，各处的蝉儿像是想起来似的鸣叫。
「统统告诉我吧。」
大和说。
「不用现在说也无妨，最近找个机会统统说给我听吧。包含你绝口不提的事、瞒着我的事，还有关于我失去的记忆，这些全都要告诉我。如果做得到，我们才能继续向前迈进。我觉得那样，自从雪夜过世后停滞至今的时间，才总算会开始运转。」
「……不用现在说也可以吗？」
「反正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吧。我们认识那么久，这点小事我很清楚。再说，我们约好了不深究嘛。」
「你不会毁约吧。」
「那当然。」
大和像个孩子般挺起胸膛，凛虎见状不禁噗哧一笑。
「我也会遵守约定。」
她仰望着天空说道。
凛虎的姿态非常清爽，和短暂阵雨停歇后的模样极为相衬。
「所以不要紧的，你别担心。」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会照做。」
「还有，藤泽。」
「嗯？」
「我也喜欢你。」
青山凛虎的个性很认真。
这时的她果然还是很一板一眼。她挺直了背脊，直接且毫无迷惘地说道。因此大和也端正了姿势，正经八百地回了一句：「好喔。」
†
这是一场「终结的故事」。
大和、凛虎以及雪夜。
描写两年少年和一名少女由生至死，一场「绝对不会开始的故事」。
故事不久后便要告终——不，它打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最后的一天即将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