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十岁到十五岁这五年里,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失败,对时间回溯能力的理解也随之越来越深。

升入初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一时鬼迷心窍,利用《回溯》取得了三门学科的满分成绩,震惊了整个学校。

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看向我的眼神都和之前截然不同。

对一名假冒的学霸来说,背上的期待过于沉重,于是期末考试我没有回溯,正常地参加了考试。

成绩出来时,周围人投来的那种明显感到失望的眼神,我至今也无法忘记。

不过还好,毕竟只是学校的定期测验,万一这是入学考试,或者是资格考试……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股恶寒。无论多么难的考试,只要不停回溯时间,一次次去尝试总会通过,但如果因此而闯入了与我格格不入的地方,想必处境会相当悲惨。

这份力量虽然很方便,但也很危险。于是我下定决心,不止是测验,其他场合也尽量不要使用。

理由有很多。

首先,单纯是很累人。回溯之后,一定会有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来袭。如果过了十二小时后立刻再次回溯,疼痛会更加明显,程度每次都会加深,甚至疼得站不起身体。

另外,回溯的时间必须是正正好好十二小时,这也是个问题。我无法缩短回溯的时间,因此本没必要重新度过的时间也不得不再次体验,真是麻烦至极。无论是学习还是玩耍,已经做完的东西还要从头开始再做一次,我的精神实在难以承受。

所以我选择了一味地读书。既然能够保留下来的只有记忆,那在回溯与重来的过程中,也只剩下读书之类的还有意义了。纯香学姐对我读书之快感到惊讶,但这其实根本没什么,只是我比一般人多经历了一些时间罢了。

回溯的次数没有限制,这种万能的性质也令我感到了负担。

每次发生大型事故或者大灾,我都会心情郁闷。如果自己回到十二小时前拼命发出警告或是采取一些预防措施,那么许多人都会得救。哪怕失败了,也只需要再次尝试,总有一次能够获得最好的结果。

但是,那要重复多少次才行?

世上发生的所有悲剧,都要我去处理吗?

而且,说不定我为了拯救某人而导致的变化反而致使其他人受到了伤害,这种事并不少见。

这种事情再怎么想都不会有结果,因此我选择了尽量不看新闻节目。

说到底,虽然我认为回溯没有代价,也没有次数限制,但实际上并没有谁可以保证这一点。说不定某种我没有注意到的事物已经产生了损耗。每次回溯都会加重的头痛与呕吐感,难道不就是一种征兆?

更何况,我的能力也不是绝对稳定的。至今为止我有过很多次类似经历:明明没有《转动把手》,但还是回溯了。

还有——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理由——一想到随时可以回溯再试一次,就会感觉一切都变得空虚。

眼睛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世界。自己采取的都是暂时的行为。自己说出口的全是虚假的话语。就算犯错,就算失败,就算运气不好,也能将其抹消。可怕的是这可不是什么无法直视人生的晚熟青年的妄想,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所以,平时我会努力忘掉心中的把手。

尽可能正常地生活,如常人一样会搞砸事情,然后和常人一样感到后悔。

但即使如此,我毕竟意志很薄弱,所以一不注意还是会回溯一下。

比如一桩麻烦会对以后产生很大的影响,或者眼前发生了一场无法置之不理的事故。我都会不禁闭上眼,寻找起把手。

并不是想要救人。我只是不想事后被自责所折磨。仅仅是因为我不想直视现实,所以就将现实扭曲。

而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这可不好。照这样下去,最终怕是即使遇见一件不顺心的小事都会回溯。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变得浑浊不堪。

以这点来说,只能回到十二小时前这一限制反而成了一种救赎。回到过去后,直到我度过十二小时,回到当前时间为止,心中的把手都不会出现,因此也无法转动。也就是说,我无法在回溯之后再次回溯,以此回到更早的时间。

如果自己能做到这件事情,那恐怕我就会因为某个契机而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恶,然后一直旋转把手,直到我回到婴儿时代为止吧。内心想着‘如果重来一次,一定会成为更加像样的人才对’。然后会来到和目前的自己大差不差的十五岁,并对毫无变化这件事本身感到绝望,从而再次将手伸向心中的把手。仅凭想象就能感受到这该有多么煎熬。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功利,更加俗气的问题。

这能力可以非常简单地赚到巨额的财富。无论是投机还是赌博都一定会赢。

这样一来,人生中大部分付出努力的目的也就不再重要了。

但虽说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去阻止自己一到二十岁就奔向赛马场,也不打算阻止。毕竟又没影响到别人(当然如果硬说的话,我的加入会令倍率降低,导致和我买了同种马票的人稍微有些损失就是了)。

因此,我反正是成不了正经人了。最终,我一定会成为只会回溯时间的懒汉。真真正正地不再知晓如何去融入现实。更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这种未来有多么恐怖。说来也真是奇怪。

*

高中的图书室是有老师担任司书一职的。

名字叫做堀川麻友,二十多岁,女性,持有司书教师,也就是教师资格证的常任教师。大概是因为很年轻吧,她会毫无顾忌地和我们这些学生各种各样的事情。

「久米泽同学,你想当司书?」

放学后,我们三个人在司书室时,堀川老师对纯香学姐提起了这个话题。

「确实有在考虑。我想从事和书本相关的工作。」

学姐回答道,手中套书皮的活计也没有停下。

「那样的话也有不少其他的选择吧。无论是去出版社工作还是当书店店员都可以。我不是很推荐你去做司书。」

「这是为什么?」贴着标签码的我从旁问道。「学校的司书感觉很轻松啊,看老师的样子。」

只有我和纯香学姐在为她干活,她则是悠闲地喝着咖啡。然而听到我这么说,老师戳了下我的脑门。

「怎么可能轻松。我说啊,你要总是说这种话,长大成人后也依然会小瞧这个世界哦。」

我长大成人后毫无疑问会小瞧这个世界就是了,但这点暂且不谈。

「我只是普通的教师,司书工作属于附加的。可工资却没有因为多了这份活而增加。那么我到司书室之后,是不是可以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你手上的不都是第三杯了吗。这话还是不说出口了。

「难道不能只做司书的工作吗?」我再次问出无知的问题。

「也有叫做学校司书的职位。和司书教师不同,学校司书是只负责图书室业务的业务员。不过工资很低哦。只有兼任好几所学校的学校司书,才能勉强果腹。而且听说图书馆司书也赚的很少。可以说日本不是很看重司书这份工作啊。」

这可真够现实的。老师拿着壶,倒起了第四杯咖啡。

「如果执意要做的话,最能接受的就是我这种了吧,拿到教师资格证,然后去当司书教师。如果能抽到久米泽同学这种大奖来当图书委员,工作就轻松了。」

「结果还不是很轻松吗?」

那刚才你在生什么气?

「久米泽同学毕业之后也有柚木君接任,真让我放心。」

诶?学姐毕业以后我也不当委员了哦?毕竟再来司书室也没有意义了。

……然而这话不可能在学姐说出口,所以我闭上了嘴。必须尽快搭建起简单易用的藏书管理系统,理想情况是能找到人来接替我,然后偷偷做好出逃的准备。

司书室位于宽敞的图书室一角,四周被玻璃包围,即使在里面干活,也看得到整个图书室。因此纯香学姐立刻就发现入口处有人影。

她站起身,打开了门。

「来了~是要借书吗?」

越过学姐的肩膀看清来客后,我大吃一惊。原来是灯子。

「我是来帮忙给书贴标签的,是启太找我过来。」

灯子瞥了我一眼后说道。学姐「诶」的一声,回头朝我看来。

「柚木君的朋友?你去招人了吗?」

「呃,没有……」

我似乎是说过一年级的图书委员只剩下我了,但没有拜托她来帮忙来着。

「你愿意加入图书委员会吗?我好开心。」

纯香学姐双眼发光,然而灯子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是加入。因为泳池开放之前全是基础练习,没什么事干,所以我才想来帮忙而已。」

「是吗?不过还是谢谢你。这里有零食,随便吃哦。」

学姐走到司书室深处的柜子那里,拿出一个给灯子用的玻璃杯。我则是盯着踏入司书室的灯子,轻声说道:

「你怎么会想来帮忙……」

「你不是说缺人吗。」

我本来的意思是因为缺人,所以我经常和纯香学姐两人独处,可如今要在这里说得这么明白也很丢人。何况她本人还在。

「我跟你说要多进些漫画你又不听。就想着要是来帮忙了,说不定你会满足我的要求。」

「真是不纯的动机。」我轻声嘟哝,完全不顾自己也是如此。

「碍你事了?」

灯子皱起眉头,不悦地问道。

「没有,才不会。帮大忙了。」

今天堀川老师也在,怎么都没办法和学姐独处,再加一个人也是一样的。而且我和灯子认识很久了,是她的话也不会尴尬。

贴标签这份活计并不难。用手机扫一下印出来的彩色标签,确认书名与实际的书一致后,用透明胶带将其贴到书脊上就完成了。灯子也立刻就记住了步骤。那家伙做什么事情手都很巧,干起活来比我还要效率。她甚至还有心思兴趣盎然地翻一翻书本。

「『地缚灵与不动产』……『从吉卜力中学习战争史』……『自暴自弃高温瑜伽』……。原来有这么多奇怪的书啊。」灯子小声嘀咕。

「完全没有人借这些书。明明都很有意思的。」老师说道。「还是小说和参考书更受大家欢迎。」

「小灯子喜欢什么样的书?」

大桌子对面,纯香学姐带着饱含期待的眼神问道。两人刚刚才见面,如今却已经用名字称呼,这个人拉近距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灯子似乎也没有感到不悦,以平时和我说话时的感觉回答了学姐。

「我完全不读书的。只看漫画。」

「漫画也算书呀!都看什么样的漫画?」学姐进一步缠了上去。

于是好长一段时间内,两人都在热烈讨论少女漫画。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灯子如此轻易地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起自己的兴趣。而我对少女漫画知之甚少,因此根本无法加入话题。以至于她们在谈论川原泉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说竹本泉,而且好久都没发现自己误会了。要是我当时不懂装懂地插嘴,那可要丢大人了。

「我要是有决定权的话一定也会进漫画。」堀川老师耸了耸肩。「可毕竟出钱的不是我。恐怕很困难了。」

「原来司书和图书委员都没什么权力啊。真可惜。」

灯子说完,又干起了活,语气中感觉不到她有多么遗憾。

「要是随便申请进什么书都能通过,那哪怕工资很低我也绝对要当上司书……」纯香笑嘻嘻地说道。

「那就只有自己盖图书馆了。」老师说道。

「那样最棒了!然后还要有个露天茶座,给顾客提供茶水和点心,让他们能悠闲地读书。」

「真希望某个地方会有位大富豪愿意资助我们做这种事啊。」

听着学姐和老师这白日梦一般的对话,我散漫地思考起来。

高雅的洋馆坐落在森林之中。房间的墙壁,走廊的墙壁,甚至楼梯下的空间都摆着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书脊。为了防止纸张劣化,馆内只用月光般暗淡的罩灯照明,只有休息厅十分明亮,这里常年飘荡着咖啡的香气,耳边则只能听到山斑鸠不时发出的鸟鸣……

「……真不错啊。不然我努力攒攒钱盖一栋好了。如果是纯粹出于兴趣的图书馆,也不需要拼命去想些增加客流量的企划。」

我低声回应,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其中有一半是认真的想法。以每周一次左右的频率通过赛马或是日内交易来赚钱,剩下的时间全部猫在图书馆中,收集书本,管理藏书,或是阅读。

正经工作的人要是听到我这种人生规划恐怕会勃然大怒,但我就是可以做到。和我能想到的无数种比这更没救的选项相比,私人图书馆的业主已经很不错了。

堀川老师自然认为我实在开玩笑,她大笑着说道:

「到那时候记得雇我喔。工资和现在一样就行。」

纯香学姐也参与了进来。

「柚木图书馆!我有好多希望进的书。真希望能够凑齐所有的『金枝篇』,不是简约版的那种,一本可是要一万日元的啊,虽然还没有出完全卷就是了——」

「学姐希望的话我就全部备齐。毕竟要真一个人都不来还是很寂寞的。」

然而这时,灯子冷冷地说道:

「启太可是能偷懒就一定会偷懒,过一阵子你自己都不会去图书馆了吧。」

很有可能。

「那我住图书馆里好了……」

「我也想住在里面!」学姐欢快地说道。话音刚落,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画起了图书馆的设计图。

*

灯子也去美术社露了脸。

「你不是说过挂名社员也可以?」

她将瞪圆了双眼的我推开,走进了美术室。

「嚯。真的只有启太啊。」

宽大的桌子拼在一起,靠着墙壁的架子上塞满了画板和素材书,上面则摆着石膏胸像,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摆着一排画,那些是去年度的毕业作品……房间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唯独没有人的气息。窗边有一张桌子被移开,空出的地方孤零零地放着我的画架。

「你在画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灯子就轻快地跑到了我的画架前方。瞥了一眼画布后,她皱起眉头。

「怎么一片空白啊。」

「不是啦,这是老师放在这里的,说是为了制造氛围。我一直都只是练习素描而已。而且还没决定要画什么。」

灯子的视线在空白的画布和我的脸之间来来回回移动了两次,然后直白地说道:

「感觉启太会一辈子都决定不了要画什么,直到成了老爷爷以后也只是在练习而已。」

为什么突然给出这么一个人物评价?而且这评价还很有可能成真,真是令我来气。

她似乎还要说出更伤人的话来,但就在这时,几原老师回到了美术室。

「哎呀,来参观的吗?」

灯子向老师递出了入社申请书。只见老师眼镜深处的眼睛大睁,同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新社员啊!真是难得了,莫非是柚木君的朋友?没想到你真的带朋友来了呀。」

「只是挂名社员。」

感觉是不是不该光明正大地对顾问老师说这种话,但仔细一想,为了之后不会产生问题,确实是尽早说清楚才算得当。

「下周泳池开放之后我就不会来了。」

是不是说得太清楚了一点……?

「是这样啊,不会,你愿意加入就很难得了。只有一周的话,做些什么好呢?只是素描的话也不太好。」

「我画画完全不行。」

我差点想问“那你来干什么?”

「那木雕怎么样?其实雕刻才是我的专业哦。」

说完,几原老师用钥匙打开了美术室黑板旁边的门。

门后的准备室甚至比美术室还要杂乱无章。架子的上方并排摆放着可爱的鸽子和海豚的木雕,据说是老师的作品。每个木雕做工都很棒。

老师还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一搂大的箱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好几十把雕刻刀。刀柄上有着金色的铭文,过于漂亮的字迹我甚至看不懂,一看就是相当高级的一套用具。看得出老师经常用它,刀刃也被仔细地研磨过。

大概是想给新社员提供些福利吧,几原老师几下功夫,就将一个小木片当场雕成了一条鱼。仅仅用时五分钟,做出来的成品却相当漂亮,我第一次对几原老师涌起尊敬之心。

「特别是浮雕,我可以教得相当深入。虽然可能看起来不像,但我可是会被别人委托制作作品,也会有作品在美术馆展览哦。」

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在炫耀,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迫切的心情,他迫切地希望我们对他擅长的领域产生兴趣。

然而灯子似乎并没有多么感动,她冷淡地说「雕刻我有点怕会受伤」。说真的你到底来干嘛的?

「既不想画画也不想雕刻,那就只剩下当模特了嘛。」

我开了个玩笑。

「模特很好啊!」几原老师说道。「而且柚木君还没实际画过人物,不是挺好的。」

「模特的话,倒是可以。」灯子说道。

「呃,那个,是我不好,不该说得这么随便,可模特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当的吧?何况灯子也耐不住性子。」

「摆姿势的时候可以锻炼吗?」

「模特不能动的好吗!」

「保持不动的姿势有很多啊,像是平板支撑或是幻椅式。」

我可不希望画画的主题是这种奋力维持住的怪异形态。何况模特可是要长时间保持不动哦?压迫肌肉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做得到。

最后还是正常地坐在了椅子上面。以防万一还是提一句,是穿着校服的。

几原老师也拿来了素描本,占据了灯子的正侧面——三点的方向。

「当模特是第一次吗?嗯,虽然是第一次,可这姿态真是不错。可能因为你是练游泳的吧?可以说整体的平衡很好,或者说肌肉和骨骼的线条很流畅,总之真的很棒。」

老师说着似懂非懂的东西,手中的笔一刻不停地动着。铅笔笔芯切削自身发出舒心的干燥声响,透过老师话语的缝隙传来。

我则处于从灯子看去大概十点半的位置,位于她的左斜前方,是最适合画画的角度,可我却无法顺利动笔。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她。

我想到: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了?

我认知中的灯子应该是一名幼小的少女才对,生性奔放,又异常脆弱,个性鲜明,不知道怎么消耗自身的能量,从来都只是将其洒向四周,如今却是一位浅坐在椅子上,双脚搭起的少女,她注视着虚空,视线仿佛在细数泳池底部的白线,之前那些朦胧的部分全都从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柔软之物将她包裹,真是不可思议。

每过十分钟,几原老师就会提议休息一下,看来维持同一个姿势比我想象中还要累人。

然后灯子就会趁舒展身体的时候跑来看我的素描本。

第一次还可以找找理由,说「还在考虑构图」之类的蒙混过去,可总不可能一直是一片空白,于是我勉强动起笔来。尽管我紧紧地盯着她,可两人的视线却没有交汇,这种状况实在是难熬,令我内心发痒。

一个小时后,几原老师看着我的画,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不错嘛。把这个画完,然后在文化祭上展示怎么样?」

「诶……不,哈啊……是这样吗……」

「文化祭?」在一旁瞄着素描本的灯子问道。

「虽然还有半年,可毕竟油画是很花时间的。马上就到夏天了,气温一高颜料干得就很快,正适合一遍一遍地去画。最好是以这份素描为底,仔细地画好线稿,然后描到画布上去。背景的话选这个房间也可以,或者如果柚木君心中有想要展现出的形象——」

尽管我还没说要画,可老师那之后还是热心地说了一大堆什么号数什么底色的东西。

「油画是要每天一点一点画出来的对吧?启太能行吗?」

这时灯子一脸不信地问道。于是我赌气地回答:

「不是有半年吗。一张肯定画得完。」

*

然而灯子说的一点都没错,五月份已经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开始画,懒散地度过了这段时间。首先,我就不怎么想去美术社。毕竟去司书室才能和纯香学姐待在一起。

当她关注的书进货时,学姐就会展现出最灿烂的表情。

「柚木君!快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终于进货了!」

五月上旬某一天,放学后我一来到司书室,纯香学姐立刻站起身,像是一直在等我到来。

「你看,是精装版的!」

她炫耀般从外壳里抽出带有赤铜色布包封面的书,展示给我看。

「啊啊,这个果然得是精装版才行啊。」

「没错!就是这样!」

纯香学姐兴高采烈地蹦跳着。一提到喜欢的书,这个人的举止就会变得特别幼稚。如今司书室里没有其他人,莫非只有我才知道她这副面孔吗,这可真是开心。

「堀川老师跟我说文库版的话可以买,但我一直坚持说绝对要精装版才行!终于成功了,足足花了两年哦!」

我第一次读『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时候还是小学四年级。当主人公偷偷地阅读到手的书时,发现自己正在读书这一场景居然出现在故事之中——故事进行到这里,我便意识到手中这本赤铜色布包封皮的书正是那一本,脑海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重新染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

如今我已经是高中生,也知道了那个时候的感受应该如何称呼。

那正是被称为奇幻之物。

「果然还是希望读这本书的人读到那个场面时,可以充分体会到那种被吸入故事中的世界一般的感觉啊。」

我用手指抚摸着封皮上的两条镂空的蛇形图样。两条蛇咬着彼此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将标题围在中间。接着灵活地转了一圈,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旋转下去。

「还有文库版我记得是上下卷的对吧。哪怕只是分成了两册,也不会有那种气氛了。怎么就不能禁止出版文库版呢。」

「呜哇,柚木君真是激进。哪怕是我也不至于有这种想法哦。」学姐笑着说道。「但是,确实如此。即使全世界的书都堕落成了文库版,至少希望这本书依旧会以精装版本印刷啊。」

全世界的书堕落成文库版,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达。

「但是,学姐,这本书,」虽然很不忍心,但必须要说出来。「要放进图书室的话,就必须带上标签码对吧。」

「啊……」

学姐变得脸色铁青。

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拿来一张书皮保护膜,叠在书上测量尺寸,用剪刀切下合适的大小。

正当学姐稍微从衬纸的一角揭开一点保护膜,要将粘合面贴到赤铜色的布包封皮上时,她的手僵硬地停在了那里。

「……呜,呜呜……」

眼看学姐就要哭出来,我慌忙制止了她。

「那个,既然你这么不想做……」

「抱歉,这么漂亮的封面……我没办法贴膜啊……毕竟质感也很重要……。但毕竟是藏书,而且也必须贴标签码……」

我拼命地开动头脑,然后说出了临时想到的方法:

「保护膜和标签都贴在外壳上吧。你看,反正这本书书脊的标题很难看清,必须有外壳才行。」

我迅速替依然泪眼婆娑的学姐完成了这份工作。只见学姐不再落泪,脸上瞬间有了光彩。

「谢谢你柚木君,谢谢你守护了奇幻啊。」

我做的事情也没那么伟大就是了。还有图书室的藏书管理中,这种做法其实是不太推荐的,因为有的时候会只有外壳消失不见。但学姐的笑容更加重要,所以我也不会说这种死板的话。

学姐垂下肩膀,抚摸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封皮轻声说道:

「保管的话还是文库版比较方便啊。毕竟文库版本身就是这种含义。」

「只讨论保管的话,最方便保管的应该是电子书了。」

听我说完,学姐撅起了嘴。

「电子书吗。不行。虽然『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好像也有电子书版,但我还是想读纸质的。」

「说来学姐完全不看电子书啊。我的话……漫画倒是经常用会手机看。」

「嗯。我喜欢纸质的书。还有书架上摆满了书的样子我特别喜欢。」

学姐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慢慢地收回外壳中,如此回答。

「查东西的时候也是,我知道在网上查会更快,但还是会跑去书店或者图书馆。」

啊,我倒没到这种地步……要查东西就会用手机搜两下了事。可要是这时为了赚取好感度而对学姐表示同意,那我也太卑微了点,还是不说话了。

「还有,如果不是纸质的书,就没办法借给人,或者作为礼物送人了,我觉得这很可惜。」

「啊啊,我有点明白。」

话虽如此,我会借书的人就只有灯子,那家伙又只看漫画,我推荐的书她也一概不理就是了。

「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会买『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送给我的孩子读!」

学姐露出那一天最灿烂的笑容,将装进外壳中的书本紧紧地抱在胸前。我在一旁看着,也感到十分幸福。

「要是女孩子的话呢,就叫『月子』,真想看看读完这本书后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柚木君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还是换个名字更好?」

我心脏一阵狂跳。虽说谈到书本的时候纯香学姐的距离感总是很奇怪,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还是对心脏太不好了,真希望她能掌握下分寸。

所以发现司书室外面有人影的时候,心中一半的心情是放下了心,另一半则是遗憾。

然而访客竟然是灯子,吓了我一跳。

「有没有要帮忙的?」

她走进司书室说道。

「你不是不来了……?」

「我说的是等到泳池开放后吧?」

原来她的意思是泳池开放前会经常过来?她有那么闲吗。

「碍事了?」灯子皱起了眉。

「没有,怎么会,我十分感激。」

「小灯子,你又来啦。」纯香学姐开心地摆出另一把椅子以及一瓶茶饮料。

两人贴着藏书的标签,同时将我放在一边开心地说着话。呃,将我放在一边这个说法不太对。因为她们说的全是我的事情。准确来说我应该是被捉到笼子里的昆虫才对。

「你和柚木君从那么早开始就待在一块啦。」

「嗯。从幼儿园开始,小初高一直都是。他的脸我早就看腻了。」

「那你去别的高中不就好了嘛。」我在旁边抱怨了一句。「去游泳社更强的地方不就行了。」

灯子不悦地别开了脸。

「又没什么不好。我上学又不是只为了游泳。」

「这倒也是。」

「启太不也是,你要是选更简单一点的地方就好了。没事不要逞强。」

「反正考上了嘛,有什么不好……」

「我本来想着启太会考的学校应该没那么难才提交的申请书,结果发现偏差值这么高,当时可是吓了我一跳啊。」

为什么说得像是我有错一样。话说灯子可是轻松考上的,弄得我很没有面子。糟了,要是让灯子再说下去,学姐就会渐渐发现我其实脑子并不好使了。

「小灯子,你是和柚木君约好选同一所学校?」

「不是。」灯子一脸不高兴。「只是当做参考标准而已。」

「无论如何,两个人都考上真是太好了。」学姐满脸笑容。「本来我都做好了准备,想着今年也要孤零零地在图书委员会度过了的。」

我也是真心觉得幸好当时逞了下强一下选择了这个学校。因此我才遇到了纯香学姐。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时,纯香学姐说道:

「对了小灯子,之前你说你完全不读小说来着。」

「是的。很抱歉。」

「没事,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是,这个的话!」

学姐双眼发光地递出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要不要读读看?今天刚到的,我想第一个借给小灯子。绝对很有意思的!这本书姑且还属于儿童文学但故事很有深度,不过并不难懂也不晦涩而且十分易读。」

灯子屈服于学姐热心的讲解,接过了这本外壳上刚贴完膜和标签码的厚重图书。

「……好的。我读读看。」

恩德的书只是题材是儿童方向,行文和面向大众的小说没什么区别,至今为止我用尽办法搜罗了数十本易读的小说,可灯子连看都不看,这本的话,恐怕灯子连一章都读不下去吧,我暗暗想到。

然而三天后,灯子来到图书室,向坐在借书窗口的纯香学姐递出了『永远读不完的故事』。

「非常有趣。我一口气全读完了。」

在司书室的我听到后吓了一跳。

「太好了!我一直都在担心要是你读着没有意思该怎么办呢。」

「里面的龙十分可爱。还有肥胖的主人公在故事中将自己变成美少年那里,我很有共鸣。」

「我很喜欢最后将画挖出来那里——」

这时学姐才想起来不可以在图书室喧哗,于是将灯子邀请到司书室里,两人再次开心地谈论起了书的话题。

还真读了啊!我至今为止那么辛苦到底算什么!我如此想到,然而还是没有说出口,默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

五月过半,期中考试结束后,五月二十号便是泳池开放的时间,灯子也跟之前说的一样,图书室和美术室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

我们学校的游泳社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因此并没有温水池这种贴心的东西,只有夏天才能游泳。能够使用泳池的这段时间则是排满了晨练,因此她似乎比我更早搭上电车,我们也经常一整天都见不到彼此。

偶尔也看得到她,可被晒黑的她简直不像是灯子一般,令我心生动摇。

以前每当夏天来临,我都会见到灯子全身晒得发黑,可大概是因为今年画画的时候仔细地观察了灯子被晒黑前的身姿,导致她的变化令我印象尤为深刻。

每当看到这样的灯子,我都会觉得不给那张画上色果然是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最近也会经常去美术社露脸。

虽说如此,放学后的美术室里也经常只有我一个人。

我又拿来几张纸接在画着灯子的那张素描纸四周,补上周围的背景,调整全体的构图。这个阶段还挺开心的,因此我画得很顺畅。说到灯子给人的印象,果然还是水,那么营造出既像是水族馆又像是教室中的感觉,加上仿佛身处水中的光线,周围补上凭空遨游的鱼儿……

然而在完成了一份线稿后,我却涌不起干劲进行下一个步骤,于是我开始将书带到美术室里,在空白的画布前读起书来。

构思阶段,大部分都在脑海中进行,因此这一块还好。

但到了实际进行上色的时候,就只是单纯的「作业」了。这一部分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而且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导致我《倒转》回去,那一天做的部分就全都变成了虚无。一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了面对画布的动力。

这样下去,就和灯子说的一模一样了。

几原老师在美术室的时候我还是会有些愧疚,因此会将书收进书包里握起画笔。然而手中画的只是令自己熟悉颜料的习作而已。

而纯香学姐虽然引退了,却还是会偶尔来到美术社。

放学后,当我来到美术室,就会听到准备室的门口有人在交谈,过了一阵子,学姐就会叫着「啊,柚木君!」现出身影。大概是因为到了高三选修课变多,有的日子就会早一些放学,所以才过来和几原老师说话,消磨时间吧。

「我听几原老师说了,文化祭你会展出以小灯子为模特的画?」

不知不觉间这件事仿佛已经定了下来。

「我可以看看吗?」

「诶,啊,没有,人物画还没有完成……现在只有画来练习的水果之类的。」

我给学姐展示了画在小型画板上的好几张苹果和草莓。

「唔哇,柚木君画得也太好了吧?真的从没画过油画?」

「刚入社时候的久米泽同学根本没法和他相提并论啊。」几原老师说道。

「初学者那种程度是很正常的!奇怪的是柚木君!」学姐半是说笑半是焦急地回应。

「那时候的练习作品我还留着呢,要拿出来比较一下吗?」

「不行!太丢人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评价的时候说那是『色调暗淡的茄子』,结果久米泽同学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对我说『这是凤蝶』——」

「求您别再说了老师!」

不愧是在人员稀少的社团中一起待了两年,两人捉弄与被捉弄的节奏恰到好处。真羡慕老师。

「我已经不是成员了。现在应该讨论柚木君的画才对吧。」

话题又转了回来。

而且看到我的线稿后,学姐兴致越发高涨。

「这是小灯子?主题是大海吗,氛围一定会很棒!已经开始画了吗?」

「还没有……呃,那个,就快开始画了……」

「到了暑假我就没办法详细指导你了,所以最好是能在那之前画好大概的样子哦。」老师如此说道,而这似乎也令纯香学姐坚信我是打算画完这幅画。

「我可以偶尔来看看吗?好期待。」

唉,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开始画了。

没有办法,第二天放学,来到美术室后我就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报纸,将画布放到正中间。

进入暑假之前的话,今天是五月二十一号,那么还剩刚好两个月。

虽然我完全不相信自己能有所进展,但还是将松节油咕咚咕咚地倒进小碗中。

挥发性油那种强烈的——所谓的信纳水味充满了四周,但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这种刺穿皮肤的酩酊感觉,令人仿佛置身于似醒非醒的梦境边缘。

将画笔浸入油中,然后从调色盘里蘸取一点青色颜料。

画布上已经事先用木炭描着线稿画好了大概的线条。首先用具有透明感的青色给整体涂上底色——总觉得这时候就已经和脑海中的印象有了偏差,因此我又用黑色和绿色随便涂了些阴影上去……

『作画的整个过程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涂底色这一步了。』

以前几原老师如此说过。

『素描是将眼前那些美丽的素材临摹下来所以会很开心。画线稿时内心会饱含期待,想着要画成什么样的作品。到了上色阶段,内心的构思逐渐化为具体的样子,成就感会接连而来。而涂底色则是自己必须仅仅凭借一支笔,与空无一物的虚空正面对峙的瞬间。其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是一道必须要屏住呼吸,将其冲破的高墙。』

当时听老师这么说,我还在想:哪有这么夸张,不就是找个和画的氛围差不多的透明色然后整个涂一遍而已?可真到开始涂大到这种程度的画布时,我才切身体会到他的意思。感觉就像被扔到沙漠之中,手中却没有地图和指南针一样。

我好不容易才涂完还算可以的底色,放置晾晒,同时从远处看着整个画布。

果然还是缺点什么。不对,目前还只是底色阶段,缺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颜料还没有晾干,于是我眺望着摆在美术室架子上的相册,寻找可以拿来参考的大海景色。

可不管哪个感觉都不太对。

静态的照片怎么都没办法完全体现出流动的水。

准备室里的资料应该更多吧,我朝门看去。顺便也想看一看前一阵子几原老师和我一起画的灯子的素描。说不行可以拿来参考。

但老师现在不在这里。擅自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我朝准备室的门走去,又在中途停下脚步,犹豫起来。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此时的事情。

要是我擅自走进准备室看了老师的素描本,结果会怎样呢。涂满了我十五岁的夏天的那个事件,会不会也变得不一样?

我不清楚。说不定只是发生早晚的区别。

总之,这个时候我出于常识,放弃了进入准备室的想法。改为看向窗户那边,思考起别的方法。

看看实物好了。反正学校泳池离得很近。

我离开美术室,走下台阶。

教学楼背面的阴影处有着霉菌与盐分还有青草散发的热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教学楼的影子切出一块显眼的阳光,烧灼着地面和墙壁,也点燃了灌木丛中杜鹃花的叶片,发出鲜艳的光亮刺得眼睛发痛。

马上就是夏天了。是个我不怎么喜欢的季节。

松节油的味道附着在皮肤上,渗入汗水中形成了一层膜。

拐过教学楼的转角,眼前就是泳池。一群人聚集在更衣室的出入口。护理老师匆忙跑了进去,我刚好看到这个场面,不禁打了个哆嗦。

出事了?

「……撞到脑袋?」

「跳水的时候。」

「女生?」

听到那群学生这么说,我加快了脚步。现在是游泳社在用?该不会是灯子?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我的意识就此断线。

光芒刺激着眼皮,令我睁开双眼。

我将毛毯一直拉到嘴边,睡意在舌下滚动,同时再次闭上眼睛。

刚才……好像……做了个怪梦……

猛地起身。

我一把抓起枕边的手机,看向上面的时间。

5/21 7:00。

不是梦。我《倒回来》了。然而我什么都没做。根本没去碰把手。

我挠了挠头,强行赶走了睡意。

又来了吗。

我有过寥寥几次擅自倒转回来的经历。原因还不清楚。难道是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条件发射地发动了能力?

啊啊——可恶。就是因为会有这种事。所以我才……

失去力气的身体从床上滚落,换上校服,来到一楼。

本该吃过一次的早餐。

本该乘过一次的满员电车。

本该听过一次的课程。

并非自己期望而重新度过的一日时光一点一点地削去我的脑浆。

放学后,我立刻跑到美术室。虽然早就知道,但还是必须亲自确认。

墙边的画架上,我的画布背面向外放在那里。我将其翻过来。上面只有木炭那隐约的线条画成的线稿,还没有染上任何颜色。

我叹了口气,又将画布翻了过去,靠在桌旁,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无论是费了那么大劲才得到的青色,还是被钝重的光线剪下的绿色的影子,全都被抹消了。

所以我才不想干的。

离开美术室后,我一直走到了教学楼的那一头。

从紧急出口处正好能够俯瞰整个泳池。我的额头顶住栏杆,蹲下身体。

泳池里还没看到任何人。只有随风荡漾的水面将午后的阳光切成无数碎片又凑到一起,然后再次打散,又聚成一团。泳池旁滴水未沾的防滑垫如同老人的手背一般。

如果拿出时间与耐性,大概可以将这明暗的对比临摹到画布上头,但我的耐性已经没了。

那蹲在这里是要干什么呢,我不禁想到。我又不知道倒转之前发生了什么。大概是游泳社活动的时候谁出了事受伤了吧。

难道是灯子……?

池边出现了一个人影。竞赛泳装上披着一件运动服,苗条的咖啡色双腿露在外头,承受着阳光。

尽管隔得很远,我还是立刻发现那是灯子。

她将靠在栏杆上的好几把刷子搬进仓库,然后握着软管朝池边洒水,就在这时,她突然抬起了头。

我吓了一跳,趴了下来。但还是太晚了。我们对上了视线。

「干什么呢启太。」

好尴尬。简直就像是在偷窥。虽然这确实是偷窥没错啦。

「……呃,就想着说不定可以当做画的参考素材……啊不是,我来看的可不是灯子,而是泳池,我正想用背景营造出水中的感觉所以才」

我嘴里冒出来一大堆借口一般的话语。

「是嘛。」

灯子稍微歪着头,眯起眼睛。

「现在只有我在倒没什么,不过你还是趁别人没来快点跑吧。你也不想别人产生奇怪的误会不是?」

她说的一点没错,于是我又缩回了教学楼内部。

关上紧急出口的门后,初夏强烈的阳光被挡在门外,令我有了喘息之机。

我紧紧闭上眼睛,探寻着记忆。倒转前一瞬间的景象。可以看到好几个穿着泳装的背影站在栏杆对面——没错,其中一个人就是灯子。至少她不是事故的受害者。

那就,算了吧。

无论如何,不知道事故的详情是无法回到从前,随意改变未来的。倒转的时间点应该是大概两个小时后。要是那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故,也只需要确认详细状况,再回溯一次就好了。

毕竟可以重来无数次。

然后,没错——反正都要倒回去,为底色而烦恼就太蠢了。

我再也无法创造出和那个一模一样的颜色。

回到美术室后,我将自己画着线稿的画布塞进架子的最深处。然后坐到床边的座位上,翻开了书。故事才是我能够堆叠起的唯一一种真切的色彩,剩下的仅仅是摇曳在水底的倒影罢了。想伸手捧起,却只是滑落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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