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美术部除了我(和挂名成员灯子),还有一名成员。

道永佐世,这名高二学生的名字,我在见面前就已经知晓。因为几原老师给我展示了很多此人的作品。

「这个人真的很有才能,就是对待社团活动再认真一点就好了。」

老师说着,从仓库中拿出了好几幅油画。

确实,作品的精细度高得不像是高中生画的。哪怕直接拿去和展览的作品放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画上的少女们猎奇得仿佛人物与植物融合在一起,摄人心弦的色彩描绘出了她们的每一个细节。

画框的背面有着署名。

道永佐世。

纯香学姐也曾对我提起。据说画技了得,头脑聪颖,说话风趣,意气相投……真是赞不绝口。似乎和纯香学姐关系很好,然而性格很怪,基本不参加社团活动。

第一次遇见这位道永前辈,是在进入六月之后。

那天下着梅雨初期的那种闷热的雨,我做完图书室里的事情,来到美术室时已经很晚了,这时只见一名素不相识的女生将我的画在地板上摆成一排,深深弯下腰,凑近脸庞观察着,简直像在行什么大礼。一件超级大号,到处都染上颜料的白大衣套在校服外面。凌乱的长发被橡皮筋随意地绑在偏上的位置,还带着度数颇深的眼镜,艺术家气质一目了然。

注意到我后,她直起上半身。

「画了这些画的人?」

突然就如此问道。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在问我,因此只是含糊地点了下头。

「真不错。能看见看不到的颜色。你是会觉得月亮背面有鳄鱼那种人对吧?」

我才没这么觉得。

「新成员对吧,久米泽学姐之前说过。叫什么来着柚木君?来得正好,毕竟一直都没有男生社员嘛,能现在就当一下模特吗?坐在那张桌子上,一边的膝盖立起,脸朝黑板,对对,视线再往上一点。」

她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一般不停发出指示,然后摊开了自己的素描本。

这时我瞥见封面上用记号笔写着『道永佐世』这个名字。

原来她就是那个人。

「柚木君选修课也选的美术?是音乐?那为什么来这里,啊啊懂了你是图书委员来着,所以是冲着久米泽学姐来的?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好好看着黑板。」

明明在一个劲问我,却让我不要动,不要说话,不讲道理也该有个限度。到最后,花了五分钟左右完成速写的道永学姐还向我展示着那一页,上面只勾勒着最简洁的线条,却依然画得栩栩如生,同时她如此说道:

「怎样?比实物要好上五倍吧?」

虽然确实如此,但你能别对着实物这么说吗。

这时,正好几原老师从办公室回来了。

「啊啊,道永同学!你来了啊。」

他开心地说道,然后从桌子间穿过,靠了过来。

「太好了,这下终于有个社团活动的样子了。」

「毕竟听说新成员是正经画画的,不是挂名成员。」道永学姐说道。「文化祭也会展出作品对吧。如果不是只展示我一个人的作品,就得讨论一下才行。」

「没错,正是如此。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能不能帮我个忙,之后多来几次,也指导下柚木君的画?老实说油画并不是我的专业,道永同学比我厉害多了。」

「有心情了就来。总之,先把之前画的都给我看一下。」

道永学姐如此说道,于是几原老师将我的习作在美术室的窗边摆成一排。全都是水果的小品画。苹果,草莓,苹果,葡萄,苹果,苹果,桃子……。简直像『好饿的毛毛虫』暴饮暴食了整整三周一样。

「他画得越来越好了。所以——」

几原老师露出头疼的笑容,瞥了我一眼后说道:

「是不是该画点别的了呢。」

「啊,好的。那我就开始画石榴或是无花果这类难一点的」

「啊我的意思不是画别的水果。我还是建议你画人物画。你都完成线稿了吧,已经可以开始画了呀?」

我瞥了一眼收着那张画布的架子。

「还不是很有信心……。而且我还是初学者。」

「不会不会。你已经比我儿子的水平高多了。我都教他三年了,可现在上色时还是根本没有这种立体感。柚木君要对自己更有信心。」

老师的儿子据说是小学六年级,那我当然比他画得更好,跟学画的时间长短无关,总觉得这个跟信心没什么关系。何况说到底,没有信心所以不去画人物本就是骗人的。

之所以全是水果,是因为上色当天就可以完成。

如果将作画比作登山,那一天就可以登顶的山峰,即使《倒转》了一天,也只是回到山脚。可以轻松地放弃。但要是开始攀爬需要花费好几天,甚至好几周、好几个月才能登顶的山峰,那即使回到了一天前的行程,也依然身处山坡。无论向上爬还是向下走都很花费精力。

一想到这里,我就没了画灯子那幅画的心思。

道永学姐一直默默地双手抱胸眺望着我的画,此时她开口说道:

「其实全是水果也没什么不好。如果画上一百张左右,既有统一感,也有压迫感。到时候所有墙上都贴满柚木君的水果,然后最中间的画架那里摆上五张左右我的画。就像是树的根干和成为枝丫的果实这种感觉。展览的效果应该会很好。」

「贴满墙壁实在是……哪怕柚木君也做不到吧……」

几原老师苦笑着说道。

「不是一天能画一张?」道永学姐若无其事地回答。「暑假也天天来学校画的话,不是很轻松吗。」

「不行的,道永同学,暑假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学校,美术室是不开门的哦,毕竟这里有很多危险的用具……」

几原老师的笑容里,从容的感觉渐渐消失。

「暑假不用上课,所以我也会出差跑去很多地方。进修呀讲座呀还有教学演示之类的。到七月份时间安排就会定下来了,到时候我再通知你们。」

「那个,我也还有图书委员的工作,所以……每天的话有点……」

我也小心翼翼地发言。

「是嘛。那是没办法。」道永学姐抱着胸,惋惜地轻声说着,于是我以为她终于理解了,可她继续说道:「只能一天画三张了。」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不然还是去画灯子的画吧,否则这强人所难的要求怕是逃不掉了。

*

道永学姐来参加社团活动,和纯香学姐偶尔来玩都是大概一周一次,所以这两个人还没有遇到过对方。

但有一次,我做图书委员时不经意间向纯香学姐提起道永学姐,她立刻追问起来。

「小佐世现在认真参加社团活动了?」

「根本不认真啦。只是偶尔会心血来潮,随便跑来看看。」

「这样啊。我也想再看一眼小佐世画画的样子。说真的,她画画的举止就已经是艺术了。还有画画的时候她会比平时更爱说话。我们还在一个社团的时候就经常一边画画一边聊天……可只有我会停下手……」

纯香学姐轻声说道,眼神仿佛在怀念从前。

「不过,这样啊,原来她不是每天都来吗。」

「啊,那这样吧,等道永学姐来参加社团活动,我就告诉学姐。」

「真的吗?谢谢你!」

我心中暗喜:这下就能非常自然地问到学姐的联系方式了。可学姐接着说道:

「那等小佐世来了,你就从窗户那打个暗号好吗?」

纯香学姐手指的地方,是借书窗口正对面的窗户。隔着中庭,刚好能看到对面教学楼的美术室。

「我放学后基本上都在窗口这里备考的。」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

「……好的。那如果道永学姐来了,我就在窗户那里放一张菠萝的画。」

「谢谢!……为什么是菠萝?」

「那个人,发型不是很像菠萝嘛。」

纯香学姐捧腹大笑。虽然没要到联系方式,但这也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第二天,刚好道永学姐来美术社露脸,于是我将练习时画的菠萝正面朝外立在窗户附近。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纯香学姐真的来美术社了。

「……咦。不是在忙着准备考试吗?」

「毕竟听说小佐世来了嘛。我偶尔也会过来玩,只是时机不凑巧都没有碰上。」

道永学姐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但立刻又雀跃地拿出了素描本。

「那么麻烦你当一下模特。」

纯香学姐也笑眯眯地点了下头,爬到大桌子上,懒散地伸长双腿躺了下来。她单膝立起,一只手撑起上半身,这种累人的姿势恐怕要撑过五分钟都很难,可她却一脸平静。感觉她很习惯当模特。或许以前她就经常会像这样被道永学姐画下来吧。

难得纯香学姐来当模特了,本想着我要不要也画一张素描,但感觉无论选择哪个角度,我都无法保持平常心,所以我还是选择观摩一下道永学姐是怎么画的。

和我当模特的时候一样,道永学姐握着铅笔的手不停滑动,同时也向模特抛出一大堆问题。

「学姐已经决定志愿学校了吗?记得前一阵子还每天都不一样来着,一会行动心理学一会社会人类学一会英语文学的。」

「嗯,已经筛选得差不多了。我有好多想去听的课,也搜集了很多信息,但最理想的果然还是将教授写下的书全都读一遍。小佐世要去美大?」

「是想去但我家没什么钱。要去就得先找到地方打工才行。而且找工作也很困难,不如说我得先保证不会饿死才行。」

「可惜我不是有钱人,不然一定会赞助小佐世。」

「最近利用众筹寻找赞助者越来越流行了,哪怕五千日元都可以算作一笔资金,所以认真地讲,即使不是有钱人也可以成为赞助者哦。」

「诶好厉害。小佐世也要众筹?现在开始也不晚吧。」

「未成年人大概是不行的。」

纯香学姐完美地维持着姿势,仅以最极限的幅度动着嘴唇,和道永学姐顺利地谈着话。因此道永学姐没有像我那时候一样发出抱怨。

之后几原老师也加入进来,他从办公室回来后就说着「哦,两个人都在这里可真少见。」同时拿出了素描本。

三个人热烈地讨论起美术相关的出路,完全跟不上话题的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只能缩在美术室一角,再画一张菠萝的画。

讽刺的是,那天我第一次一天画了三张。

*

然而,那之后道永学姐再也不来美术社了。

她本身就是缺席常客,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可直到六月底她都不见人影,我也只能得出这一结论:她又变回了挂名成员。

虽然我很好奇,但毕竟她不来也不会有什么头疼的事情必须马上解决,何况她或许也有什么苦衷,因此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纯香学姐问过我「最近小佐世没有来吗?」,我也只是敷衍地回答「似乎她又开始犯懒了」。

即将迎来期末考试的七月上旬,周三放学后我遇到了道永学姐,当时我正路过后门停车场,混凝土地面反射着猛烈的阳光。

她在沙滩阳伞上绑了一支高高的竿子,下面立着画架,面对画布,专心致志地动着笔。

阳伞制造的阴影落在她的脸庞,手臂,以及手中的调色盘上,和阳光下的白大衣那刺眼的感觉形成对比,锋利地扎进我心中的某块地方。我本来是要从垃圾场走回教室,却拎着空垃圾箱,呆站在那里好一阵子。

道永学姐停下笔,弯下身子想从脚下的桶里拿出调色刀。这时她注意到我。

「咦。好久不见。你怎么了?会中暑哦。」

「诶……啊,啊啊,嗯。」

多亏了道永学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我心中无法言说的那不可思议的感慨才随着猛地喷出的汗水一起顺着皮肤流下。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刚好想着休息一下所以现在不要紧不会打扰到我。唉真不能在这种大太阳底下画画啊,色彩感都乱了。幸好从游泳社借到了这个,真是帮了大忙。」

说着道永学姐仰头看向阳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呢?不是有事找我?」

「诶?啊,没有……我只是扔完垃圾回来,碰巧路过这里。」

道永学姐眼镜深处的双眼瞪得溜圆,视线落到我懒散地双手拎着的垃圾桶上,半张着嘴。

「……啊啊,什么嘛。这样。我还以为是我突然不去社团活动了所以你过来叫我。」

「这个嘛,哈啊,嗯……毕竟学姐开始参加社团活动之前就根本不来,所以就算你又不来了,我也只是觉得’大概学姐本来就这样‘而已。」

结果她盯着我看了好久。

然后道永学姐躲进了教学楼作出的阴影处。七月午后的太阳很高,哪怕是四层楼的影子也窄到仿佛只用刷子涂了一笔一样。我也被太阳晒得耳后发疼,因此也来了到她的旁边。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两周脑海中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那个,你不再过来,是因为我吗?」

她貌似和纯香学姐关系很好,和几原老师也是正常相处,画也像现在这样依然在画,那么我能想到的原因,就只剩下她看我不爽了。

然而道永学姐「啊哈」地笑出声,宽大的白大衣袖子差点滑落,被她又卷了上去。

「不是不是。跟柚木君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啊不对稍微有点关系。久米泽学姐不是过来玩了嘛。那是柚木君找准时机告诉她的吧?我是因为那个才不太想去的。」

原来她发现了啊。

难道连暗号是菠萝都知道吗?不对,问题不在那里。

「……和纯香学姐,关系——不好吗?」

「关系很好啊。我非常喜欢那个人。尤其是嘴唇。说话的时候如果从侧面看去,会发现嘴唇的倾斜角度简直是完美。我没见过其他人任何人有这么完美的嘴唇。」

她突然间侃侃而谈,吓了我一跳。虽然看着纯香学姐也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喜悦,但我从未像这样将她看成一个物体,观察每个细节。

「啊跑题了,我想说的是久米泽学姐在美术室——这种收到某种暗号后,从图书室满心欢喜地过来,然后碰巧我也在场这种状况。我很讨厌。所以就不去了。」

我将后背用力靠上教学楼的墙壁,偷偷看向道永学姐的侧脸。她才不是什么菠萝。比那更加深邃。是森林才对。叶子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再猛烈的夏日阳光也会被过滤掉,永远无法到达她的眼底。

我没听懂她说的意思。只理解到这句话十分深沉。

「所以说,并不是柚木君的错,也不是多么深刻的事情。只是有些不爽所以不去了。和画是一样的。感觉不爽的颜色,你也不会涂对吧?」

「如果和画一样,那对学姐来说不是相当深刻的问题吗?」

她不是打算去美大?画画不就是她的人生本身吗?

「嗯?确实。还真是。真抱歉我语文不好。你真是敏锐得多余啊,那份敏锐是不是用错地方了?要用在你重视的人身上才行啊。」

「哈啊。是这样吗。」

我想到:这人突然说什么呢。你到底知道我的什么?不就是一起在美术室画了几次画而已。

「哇抱歉。你脸上好像写着’你到底知道我的什么‘。」

直白的话语令我低下了头。

看来,这个人确实有所了解。

「我经常干出这种事来。画画的时候好像就会说很多有的没的,我自己倒是都忘了。」

敢情你没记住啊。那说的可是相当失礼。

「可我只知道画的事情,所以说的也全是画的话题。」

「诶?」

【译注:画和诶日语都读作え】

「谐音梗?」

「没、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啊柚木君,听好了,我说的都是画画的事,柚木君大概觉得自己看待周围过于客观,交流也仅仅流于表面但实际上完全相反你根本不是这么冷漠的人。而是更加乱糟糟黏糊糊的人。要说有多乱糟黏糊的话大概是胃镜那种程度?我说啊真的能客观看待事物的人是不会把画到那种地步的线稿放着不上色的。早就三下两下就涂好颜色了。正因为看不到本该看到的颜色又能看到本来看不到的色彩你才会把画塞进架子里一个劲画着菠萝。」

确实很莫名其妙。

然而,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道永学姐满是颜料的指尖,无法移开。

不好。

这,总觉得,不太妙。指尖越来越冷。明明是夏天。

必须回她几句。

「……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会和纯香学姐关系那么好了。」

这样可不行。

虽然我不清楚自己在何种战斗之中——说到底真的在战斗吗?——但这连反击都算不上。

道永学姐仅仅吊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回答道:

「或许吧。毕竟那个人也挺无可救药的。我画了很多次,可一旦画到纸上无可救药的部分就尤其突出。真是难办。好想再画几张。毕业前还要再画三张左右。」

无可救药?

纯香学姐无可救药的部分,到底在说什么?

我已经隐约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穿着白大衣的女性其实是外星人,只是说的语言与我们相似而已,因此脑海中无法整理出进一步询问的话语。而外星人大概是看不下去我这样子,嘭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所以我觉得柚木君也不要太在意,去画就好了。毕竟油画可以重来无数次。既可以再涂上新的也可以刮掉旧的。某本漫画中曾经写过一句话,说是人这辈子,没有无法挽回的事情。」

人这辈子,没有无法挽回的事情。

一点没错。一件都没有。

我很清楚。大概比全世界的人都更清楚。我甚至知道这一真相根本无法鼓舞人心,也带不来任何安慰。

这时,两人的交谈中断了。

过后再想想,我这时不该放弃星际交流,应该让道永学姐再多说一些纯香学姐的事情的。毕竟她几乎是知晓一切。要是这么做,把我十五岁的八月撕得粉碎的那个事件,说不定会有个更好一点的结局。

但那时候的我是做不到的。我只能闭上嘴,保持着沉默。

道永学姐专注地盯着孤零零地立在阳伞阴影下的画架。身边的我恐怕早已被她忘却。她忙着从映在眼中的世界处接受色彩,无心顾及其他。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学姐!非常抱歉,老师还是说要用阳伞——」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从泳池那边跑来的人影。竞赛泳装上只披着一件运动服。是灯子。我吓了一跳。对方也瞪大了眼睛,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

「启太?你也在这画画?」

我来回看着灯子和学姐,灯子则是来回看着学姐与我。

诶,怎么回事?她俩认识?

然而学姐似乎根本不在意我们疑惑的样子。

「阳伞?要还你们?哦没事知道了,谢谢你。正好,虽说在外面画画挺新鲜的但又热又晃眼,正想着也差不多够了。」

学姐说着朝画架走去,从高高的竿子上取下阳伞折了起来。递给灯子后又转身与我相对。

「那么柚木君,以后还是在美术室画好了。但我又不太想碰上久米泽学姐,所以感觉她会去玩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后,道永学姐便扛着画架和上面的画布,走向教学楼的方向。

我和灯子两人仍未搞清状况便被留在了原地。

「……你和道永学姐,认识?之前就是?」

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结果发问的语气变得有如用扫帚柄去探寻柜子的深处。灯子看着学姐离去的方向说道:

「好歹我也算美术社员。」

「这倒也是。……呃,可灯子那之后不是没再去过美术社?你应该没见过道永学姐才对啊。」

「之前在走廊上,她突然跟我搭话。对我说『你是当模特的那个人对吧』。说是看了启太的素描,然后发现是我。」

「诶诶诶诶……」

虽然我说这个不太好,可那幅画还没有传神到可以认出实物才对。

「然后刚才她就来游泳社,说想在外面画画所以来借把阳伞。」

学姐给人感觉根本不在乎和他人之间的距离感,所以我本以为她是突然上门,没想到姑且还是会拜托熟人的。

「话虽如此,真亏你会突然想要答应那种人的请求。」

「毕竟我之前找她商量过美术课上的课题。这种事没什么吧。」

「……啊啊,原来你们还挺常联系的?」

真没想到。

仅仅是灯子和道永学姐这个组合就如同黑醋和白汁一般格格不入,又有谁能想象出这两人关系融洽的场面呢。

「虽然人很怪但我很喜欢。她真的只会说画画的事情,感觉很舒服。」

灯子对道永学姐的印象有九成五和我完全一样。可她却对学姐抱有好感,真是莫名其妙。灯子又说道:

「算是美术社里最正经的人了吧?道永学姐。」

听闻,连我都惊掉了下巴。

「诶?没有吧,我……暂且不提,纯香学姐不是要正经得多吗?」

灯子稍稍歪头,侧眼看着教学楼三楼窗户附近咕哝道:

「那个人……应该不算。」

不算,是什么意思。啊,我懂了,是说她已经退隐了所以不算美术社里的?

然而灯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了眼周围,向我问道:

「话说启太的画呢?你不是在这里和学姐一起画画?」

「不是啊。我只是倒完垃圾回来路过这里而已。」

一张阳伞怎么可能容得下两个人一起。

「是嘛。那我当模特的那幅画什么时候能完成?」

我眨了眨眼睛。

「……现在还是线稿。总觉得没什么动力。……诶,原来你这么期待我画完?」

「我可没怎么期待。只是当模特的时候累到身体发疼,结果画都没有颜色,感觉好不爽。」

「这确实是不好意思……就是了……不对,这又不是我提出的请求……」

「要是久米泽学姐当模特就好了是吧?那样你就有动力了?」

「说什么呢」

刚才就是,她是对纯香学姐有什么意见吗。

「毕竟那个人一看就是当模特的料子嘛。心仪的人来当模特,启太才更有动力画画不是?」

「没有啦,有一次她来美术社来玩的时候当过模特,可我连素描本都没打开。看道永学姐画得特别熟练,该说没有我出场的机会还是什么。」

「那启太的出场机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一天,灯子说话尤其不留情面。

看我无言可对,灯子嘟起嘴,将阳伞扛在肩膀。

「算了,总之启太还是跟我说的一样,是画不了油画的。毕竟你没有耐性嘛。」

她说的一点没错,因此我根本无法反驳,也并不会因为被她驳倒了就涌起干劲。我能做的只是默默盯着那个运动服背影,目送她朝泳池走去。

尽管是自己的人生,我却只能一直在幕后观察。想到这里,总觉得那狂妄的阳光比平时更加刺眼。

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这段时间里太阳改变了角度,教学楼的影子愈发狭窄,强烈的光芒开始灼烧我的指尖。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迈出脚步。道永学姐和灯子的话语中,某个部分一直牵动着我的心弦。

*

期末考试期间既没有社团活动也没有委员会活动,考试本身也只有一上午。因此不怎么备考的我就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

没有办法,我只得选择顺路绕去和高中一个市区内的图书馆看看。我的家附近有个步行可以到达的小图书馆,但我从上小学开始就经常过去,值得一看的书基本都读过了。还是开拓新的地点吧。记得纯香学姐说那个图书馆很不错,藏书十分丰富。

走过去花了我接近一个小时。大概是两站的距离。

那一天也是晴朗得要命,起起伏伏的街道被猛烈的阳光和行道树洒下的浓厚阴影无情地切成碎片。衬衫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后背上,双腿在长裤中承受着蒸煮之苦。我十分后悔,早知道不省这点电车钱了。

终于到达图书馆,我迫不及待地穿过自动门,冲入馆内,然后就瘫在杂志专区的沙发处,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

身体凉快下来后,这次又因为衣服沾满了汗水而浑身发冷。我把书包抱在胸口,打着寒战环视起馆内。

图书馆一共四层,占地宽阔、藏书充实到令人恼火。就连地区书本的专区以及绘本专区都占有很大一块地方,甚至还有电脑室用来浏览声音和影像,来访者也很多,我拿自己学校的图书室比较之后,顿时感到有些凄惨。

要说我们哪里更加优秀——

我随便从书架中抽出一本,看向书脊。

很好。他们用的是条形码。赢了!我们图书室可是即将引入彩色码,仅用一小块面积就可以辨识的特殊编码。这种编码十分优秀,不管多薄的书都能贴到书脊上,而且不需要太清楚也能自动辨识,因此只要用手机‘啪’地拍一张书架照片,就能一次性检查所有图书是否还在。只看IT技术,我们可是走在这栋四层市立图书馆的前头。

然而较这种劲也只会感到空虚而已,因此我靠着楼梯旁的墙壁,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我再次环视馆内。

这里是条形码啊。

每年一次清点藏书的时候,要将书一册册地拿出来‘哔哔’地扫描吗。

大概要全体员工上阵,花费整整一天才能干完吧。这种费力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实在是太蠢了。

……不对,等下。

为了省去这每年一次的麻烦事,我现在正在司书室一册册地贴着东西诶?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即使用掉整个暑假,也不一定全部做完。这种做法难道不是更蠢吗?何况纯香学姐毕业后,我也不会继续当图书委员,假如清点藏书是在年末,那我岂不是一次都不会做?

一股寒气涌起。

这是在投资未来。要这么去想。只要我今年担负起这份苦差事,之后的五十年、一百年内,图书委员们都会获得解放,再也不需要‘哔哔’一整天了。这份事业多么美妙啊。我拼命地如此说服自己,但这并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反而令我觉得更加空虚。

至于我为什么刚才开始就总在考虑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是因为这座图书馆收藏的小说完全不合我的趣味。要是里面有哪一本感觉不错,我早就开始阅读了。

假如是我自己建的图书馆——我开始思考。

一定会设计更加令人心生雀跃的楼层规划。百科全书根本用不上三个书架。地域史料之类的我不感兴趣,因此也不会收藏。健康相关的实用书本绝对不进。热议的新书也要先收起来,放个一年再摆上去,因为好几十号人杀到借书窗口排队预约会令我很火大。藏书管理和借书业务之类的太麻烦了,为了不让人们过来,选一个交通不便的地方,也不摆出指引板或是看板,把入口也弄得隐蔽一些,偷偷地……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人们建立图书馆,是为了让许多人读到众多书本才对。要是阻止人们来访,图书馆真的还有意义吗?

我靠在书架一边,漠然地眺望着书架的每一层中塞满的各种书脊所构成的色彩,以及保持着独特的寂静来来往往的这些读者。在脑海中将这些人依次消除。沉闷的脚步声,以及书页摩擦的声音也渐渐隐去。

无人造访的图书馆。

得不到应用的知识仅仅积攒于此。

我想到:这简直就是我的人生嘛。

心情有些抑郁,于是我打算回家,可刚下到一楼,就看到一张认识的脸孔。是纯香学姐。身上还穿着校服,大概和我一样都是放学后绕路来的。她在医学相关的书架前方,认真地盯着书脊。

我正犹豫要不要搭话的时候,对方发现了我。她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把眼看要从书架中抽出的书又按了回去。

紧接着,学姐露出平时那副沉静的笑容,走了过来。

「柚木君也来这里准备考试吗?」

「诶?啊啊,嗯,呃……不是准备考试,我是打算为图书馆做些准备,所以想着来这里转转。说不定哪里可以当作参考。」

「真有心!可惜这里和我们的图书室规模差得太多了,但也有地方说不定可以参考一下,比如制作企划专区之类的。」

虽然不是作为图书委员的参考,但还是让她这么误解下去吧。自己建一所图书馆这种痴心妄想,学姐估计也早就忘了。

「对了柚木君,要不要去外面看一下?这所图书馆的里侧有个地方,景色很好喔。」

「可学姐不是来学习的?」

「我正想休息一下来着。」

说着学姐朝出入口走去。

总觉得她莫名有些强势。仿佛想强行将我带出这里一样。不过对我来说,与其在兴趣不合的图书馆中晃荡,不如和学姐待在一起,于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一穿过自动门,来到阳光底下,厚重的热气就紧紧地盖满了皮肤。从开着空调的室内走出夏天室外的一段时间内,人会热到仿佛无法呼吸,比起夏天本身,我更加不适应这种感觉。同时身体也不会立刻流汗,感觉就像是只有自己身体周围的时间变得凝滞。

但当我跟着学姐绕到图书馆的里侧,踏入树林中的瞬间,就只剩下零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抓挠我的皮肤,温度感终于恢复正常。

学姐的背影占据了我的视野,或许是因为这个,感觉透过树梢的叶子照下来,稍显绿色的阳光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鲜艳。不曾间断的蝉鸣听着也宛如碳酸弹跳的声音。

景色很好的地方——她是这么说的,因此我本以为是树林前方有个开阔的高台之类的,可学姐突然在树林正中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柚木君,你看。」

她指着刚刚过来的方向。

我也回过头,树木之间隐约可以看见图书馆的第三和第四层。午后的阳光照在玻璃上,我将手搭起,遮住光线。

「虽然这树林不是很大,但从这里看去,简直像是在幽深的森林中对吧?我十分向往这种森林中的图书馆。柚木君建图书馆的话,要是这种感觉就好了。」

我大吃一惊,偷偷瞄了眼学姐的脸庞。原来她还记得。

总不可能是当真了吧。

「……是啊。不过混凝土直接暴露在外面有点太普通了,我更想弄成洋馆风格。说到底四层的话就会像这样从森林里冒出来,不是很雅致。两层就差不多了。」

「两层的话藏书会不会太少?那座图书馆似乎有四十万本左右哦,要像那样涵盖各种类型的话,还是得有不小的空间才行。」

看见学姐假装在认真地考虑,我心中暗暗有些高兴。

「不会的,毕竟只会摆出我喜欢的书,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比如节食的书籍,或是旅行的书籍根本没有必要不是吗。」

我刚说完,学姐就一脸认真地盯着我。

「……图书馆的优点,不就是在那里也能找到并非自己喜欢的类型的书吗?」

我眨了眨眼睛。

学姐看向树林对面的大楼,继续说道:

「去书店的时候,总是只会去拿自己喜欢的书,但如果在图书馆,就会想读一读自己绝对不会买的书。所谓的不喜欢,说不定只是因为没去了解过。哪怕第一页读不下去,下一页中说不定就有很棒的景色。我总是会这么想,所以那些购书申请中,我都尽量优先选取自己爱好之外的书籍。」

突然风势变强,‘唰’地将头上的树枝卷成一团,吹过我们身边。

虽然申请很少被批准就是啦,学姐笑着说完,迈步走回图书馆。

我则是呆站在树荫下,注视着学姐的背影。

这时,一个想法瞬间将我刺穿后远去。

关于久米泽纯香这个人,我究竟了解多少?莫非只是被封面勾起了兴趣,却根本不曾将其翻开?

然后我回想起来。

道永学姐曾经说过。那个人也挺无可救药的。灯子也说过。那个人应该不算。

她们是否翻开了久米泽纯香的某一页,读到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然而,我既无法出声呼唤学姐远去的背影,也无法踏出脚步。我并没有勇气去翻开书本。

很久很久之后,我总是会回想起这一天的事情。

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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