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学校的时候,一群警察聚在教学楼后面的一个角落,正准备铺开蓝布。虽说是暑假,但还是有相当多的学生凑了过去,教师则嗓音嘶哑地喊着,想把他们赶走。
然而,我还是看到了。
吸饱了血,染成黑色的地面上,头发有如藤蔓般向外扩散。
脸正好被警察的后背挡住,看不太清。但他起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耳朵的形状。
这就够了。
我鲜明地回想起道永学姐的话语。形状完美的耳朵。简直不像用来听声音的器官。一点没错。感觉仿佛是『作品』掉在了那里。锋利得有些凶恶的阳光与阴影一同将这个『作品』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挖取出来。即使变成碎块,倒在地上,不停滚动,沾满沙石,却依然那么美丽。
视野中,明亮的部分与阴暗的部分彼此调换,天与地也正要摇摇晃晃地交换彼此的位置。
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在耳边用强烈的语气说着什么。
然后还有另一个声音,记忆中听过的声音。
「——君,柚木君!」
我慢慢转过头。菠萝那茂盛的叶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道永学姐。原来这个人也会摆出这种脸色铁青的样子啊,我想到。当然会了。这可是死人了。死的是纯香学姐。
为什么?
道永学姐的声音抓挠着我耳中比较迟钝的部分。我看见的时候已经……但也没有靠近看……那个是……
话语渐渐失去意义,变为单纯的噪音。一种错觉袭来,似乎自己的鞋底也被粘稠的血液粘在了地面上。
血。
大量涌出,暴露在夏天的阳光下,表面满是裂缝的红黑色泥沼。
不断地向外扩散,来到了我的脚边。
不对。这也是错觉。脑袋晕乎乎的,脑浆似乎快要煮沸,然后从耳朵流出。错觉。
那么,躺在警察们双脚之间的那个穿着校服的尸骸也是错觉?
还有阳光被短袖水手服的白色部分反射、刺入我的眼睛,胃液翻涌着来到喉咙附近,混着酸味的铁锈味迎面扑来——
也都是现实。
我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鉴识科人员拿着一个灰色的裹尸袋,将袋子撑开。
往后退,离这远点!有人在我耳边大喊,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
为什么纯香学姐一定要被人杀掉?
感受到身体从脚下开始逐渐变冷。顶着盛夏的太阳,这种体验可真是恐怖。蝉的叫声,警笛的声音,教师的怒吼,道永学姐的低喃全部溶于包容一切的油中,在耳朵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形成一个漩涡。
我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用力握住了手心中的把手传来的凉意。
*
掀开毛毯起身后,我发现自己满身大汗。
呼吸也不是很顺畅。我肩膀痉挛,咳嗽着环视四周。
是自己的房间。阳光以陡峭的角度从窗帘缝隙中照进来,在地板上划下一道痕迹。刚才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地听到某种烦人的声音,难道是有虫子在附近飞吗。
过了一会,我才发现那是手机的铃声。
上午七点。
……第二次的,八月三十一日。
倒回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动了把手。
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教学楼后面的情景。紊乱的呼吸一时间无法平息,肋骨内侧阵阵作痛。
纯香学姐,死掉了。
为什么?谁动的手?过程如何?当时立刻就倒了回来,导致我几乎什么都没弄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要是还在这里发呆,学姐又会被杀。我是什么时候转动的把手来着。记得道永学姐来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四点。然后到学校用了四十分钟。我基本是看到现场后马上倒了回来,那么——应该是回到了接近五点,依然一片漆黑的时刻。正是我睡觉的时候。
会不会这些其实都是梦境?
我闭上眼,在黑暗中寻找起把手。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金属的触感。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就是倒回来之后的十二小时,失去保护的时间。
那些全都不是梦境。
那么,就必须行动起来。一秒都不能浪费。我下了床换上校服,正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昨天家附近的道路上有一起事故来着。卡车扎进了民居的围墙。在灯子眼前——
我慌忙扑到窗前,打开窗户。
正好看到灯子走到路上。
「灯子!」
听到我大声喊她,灯子吓了一跳,看了过来。
「什、什么事?」
「等一下,呃」
回溯之前的那个早上,事故是在我和灯子说了几句话后发生的。要是灯子走向大道的时间提前,就有可能被卷入事故之中。
「我也一起去学校!你先别走,等我一下!绝对不要走!」
灯子直接愣在了那里。这也难怪。但无论如何,能拖住她就好。我迅速跑下楼梯,冲出了家门。
「怎么了你,这么突然。」
在门前等着我的灯子疑惑地问道。
「啊,倒也不是。」
我考虑起该找什么借口。随便来一个就行。
「是那个嘛,灯子的画,还是得好好画完才行。……然后上次画的素描不是挺久之前了嘛,就想你能不能再来当一次模特之类的。」
能想到的只有这种不值一提的谎话。灯子摆出一副有如虫子钻进衣服一样的表情。
「说什么呢。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社团活动。」
「啊啊,嗯,不是,不用非得是今天,等到了第二学期也没问题。」
「你怎么了?怎么一大早上就那么多汗?」
「没啦,这个是」
正说话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巨响。灯子瞪大了双眼。
我回过头,看见那辆卡车扎进了对面房子的围墙里。
「……严重事故。」灯子轻声说道。
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查看情况。穿着运动服的司机从卡车上下来,双手使劲挠着头。
这次他没跑啊,我有些意外。
啊啊对了,回溯前灯子倒在地上受了轻伤,所以那个男的以为是伤到了人才慌了神,直接逃跑了。这次则只是撞坏了围墙。
当然这也是不是小问题,但总之灯子没有损伤,那边就怎样都好了。
「走这条路吧。不快点要赶不上电车了。」我指向相反的方向。
到学校后,我先去了杀人现场。
准确来说,应该叫杀人即将发生的现场才对。教学楼后面,围墙边有着一排银杏树的那个地方。如今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躲在教学楼的影子里避开阳光,尝试回想起回溯前见到的景象。然后将记忆画面中的蓝布和警察们的背影逐渐消除。
学姐趴着倒在那个树根附近,身下是一大滩血。
当时她死了多长时间呢。虽说现在是暑假,很少有人路过,但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这么显眼地死在这里,不可能好几个小时都没人注意到。这么一来,被害的时刻再早也不会早于下午两点。
在大白天的学校里?是谁动的手?
能想到的只有几原老师。何况两个人最近似乎关系不太融洽。比如起因是学姐想将两人的关系透露给老师的妻子之类的。
我蹲下身体,使劲挠了挠头。
我不认为这两人会做出那种事情。……但说到底,这两人保持着亲密关系这件事本就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根本就不了解那两个人。无论真相有多么瘆人,都不是不可能。
几原老师来学校了吗?时间安排上,今天他应该不会来才对。
我去办公室确认了一下,果然是休息。
但哪怕安排上没写,一样可以来学校,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回溯的还是太急了。早知道就该等一会,弄清各种事情之后再倒回来的。
算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总之学姐确实是在这里被害的,所以应该能阻止事件发生。
我决定在图书室等学姐来。毕竟工作还没做完,她又拿着平板回去了,那么到校后首先会来司书室才对。而且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去可以看到正门,哪怕猜错了,也能在学姐出现的瞬间发现。
十点过去了,学姐还没有现身。
我开始担心起来。房间开着空调,脖颈处却依然有汗黏在上面。
说不定她今天偏偏从后门来的。也说不定就不来图书室。还说不定在来学校的路上就被犯人抓住,杀掉了。
我冲出图书室,又跑到了教学楼后面。
空无一人。
深深弯下身体,平复紊乱的呼吸。
光等着是不行的。必须由我去找到学姐。
我走进教学楼,将高三的教室一间一间瞄过去,脑海中思考着方法。联系到学姐,询问她在哪里是最省事的。话说只要跟她说不要来学校就好了。可我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去老师办公室问一下?可我又没有正当理由,何况老师也不可能泄露学生的隐私。
北教学楼的楼梯里侧那里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是道永学姐。她嘴里咬着画笔,双手抱胸对着画架,正在沉思。那个人应该是尸体的第一目击者。我跑过去,差点就要询问她发现尸体时的详细信息。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忙住口。
「柚木君。早啊。」
她发现了我,于是画笔从口中掉落。
「早、早上、好。」
结果回得磕磕巴巴的。我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东西。道永学姐发现尸体这一事实已经经由回溯被消除了。冷静下来。
「今天不去图书委员会吗?」
「啊啊,没有,」
就在迟迟憋不出下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她应该知道纯香学姐的电话号码。
「给久米泽学姐打电话?倒是可以。」
道永学姐从地板上的一个朴素的包里取出手机,操作几下屏幕后将手机放到耳边。
口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震动。我差点叫出声来,随即将手伸进口袋,躲着道永学姐走到了墙边。纯香学姐的手机不是也在我这里吗。就是昨天忘在麦当劳的那个。然后就一直是我在保管。
「……不行,不接电话。」
道永学姐耸了耸肩,拿开了耳边的手机。
「有什么要说的话我可以帮你留个言。」
「啊,不用,不必了。」
「话说你们又是同一个委员会,又是同一个社团的,不知道联系方式是不是不太应该啊。」
听她这么明白地说出来,还真挺受打击的。
对纯香学姐来说,我根本是无所谓的人。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也没想成为她的什么人。
我对道永学姐道了谢,离开了这里。
然后将2升的瓶子装满了自来水,藏在仓库与围墙之间的一个狭窄的地方,开始监视后院。我也考虑过在教学楼内透过窗户监视,也不会这么热,但那样的话碰到突发事件就不能及时赶到,所以还是放弃了。
之后就会有杀人事件发生了。考虑到那种程度的出血量,果然还是认为学姐就是在眼前这个地方被杀的比较合理。
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在我眼前发生。
虽然手中的情报少得过头,但只要像这样在现场盯梢,就应该能保证事件不会发生。
潜伏了仅仅十五分钟左右,我就快要不行了。
仓库背面完全不通风,散发出腐臭的湿气将这里笼罩。淌下的汗水有如焦油一般。
但好歹是在阴影里面,已经很不错了,我如此说服自己,老实地蹲在这里,然后便迎来了接近正午的太阳刚好照进仓库背面的时刻。
我贴在仓库的墙上躲开阳光,但那墙壁充分吸收了上午的热量,也没好到哪去。
有好几次都感到头昏目眩。我内心打起退堂鼓,想着‘果然还是躲进楼里吧’,随即又呵斥自己‘必须待在能立刻赶过去的地方,稍微慢上一步都会很致命的啊’。以上过程已经重复了好多次。
渐渐地,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为什么是这里啊。
在大白天的学校里杀人?傻不傻啊?莫非是在楼后面吵着吵着血气上涌,才杀了人吗。那么凶手果然是几原老师?
我是为了避免学姐被杀才回溯的时间,可这时的我却在祈祷令学姐被杀的场面尽快来临。肉体的痛苦轻而易举地涂在思考之上,将其覆盖。每次看向手机,都会因仅仅过了五分钟而异常愤怒。
可我也不能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说不定移开视线的某个瞬间,学姐就会被杀。
瓶子里的水一点点地减少,变成了汗水,将脚下的一块土地染成了黑色。好几次有人路过,每次我都看向时间,背了下来。
13:05,田径社的四名男社员路过,朝正门方向走去。
13:30,还是这伙人,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回去。
14:18,一名男性穿着似乎是快递员的制服,走教学楼的后门将货物送了进去。
14:52,体育老师从仓库里拿出一台平板车,推走了。
过了下午三点。
太阳改变了角度,仓库背面再次被阴影覆盖。
差不多了吧。还没有吗。总该来了吧。还没有?感觉得到高温和紧张逐渐将我的思考扭向奇怪的方向。奇怪。学姐和凶手再不出现,杀人事件再不开始就不太对劲了。是哪里搞错了吗。果然是在其他地方杀的人,然后将尸体拽到了这里?不对,道永学姐给我打电话是下午四点,还有时间。冷静下来。不要漏过任何事物。
当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后院的时候,对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是穿着白大衣的道永学姐。
她打着哈欠走进仓库。我屏住呼吸,尽量压低身体,脸颊紧贴着地面。
传来仓库生锈的金属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走进其中的脚步声。
四处摸索的动静维持了一阵子,然后脚步声渐渐向外,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悄悄起身,目送着道永学姐的背影路过后院后走远。她左手提着一个大桶,右手拿着拖把。
我回过神来,看了眼时间。15:47。
现在这个时间,道永学姐是不是该发现尸体了?果然不太对劲。
站起身体,随即一阵猛烈的眩晕感向我袭来,眼前一片空白,搞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我伸手把住不知道是外墙还是围墙的地方,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从仓库背面的空隙中爬出来。两倍于刚才的汗水随之喷出。
我反复从后院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仔细地搜寻树丛和草丛的阴影处。刚才一直在这里监视,应该没有看漏任何东西才对。
过了四点,确认时间后我走进了教学楼。
然后靠在稍微凉快点的洗手池边,开始思考。
本应发生的杀人事件没有发生。意识是我的某个行为影响到了未来吗。比如说,实际上凶手看到了我藏在仓库后面?然后凶手放弃了杀害纯香学姐,说不定是这样。
那样的话,目的算是达到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用水反复洗着染上汗水和泥土的手。无论过了多久,水龙头流出来的一直都是温水。甚至冲不掉黏在手上的违和感。
总之,还是要找纯香学姐。这个时间的话,她应该在学校。说不定还和凶手在一起。说不定我的行为只是将被杀害的时间延后了一阵子,危险并没有消失。
当我来到北教学楼二楼,教师办公室前方时,我发现里面相当吵闹。
「……的吗?我们的?久米泽?高三?」
听得到教师发出近似怒吼的声音。久米泽?是在说纯香学姐?
这时,司书堀川老师打开门走了出来,我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柚木君!?」
老师慌张地叫道,声音异常嘶哑。
「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纯香学姐。」
「诶,啊啊,呃」
支支吾吾的老师背后,一位男性教师用脑袋和肩膀夹着话筒,大声喊着什么。
「警察?不为什么这么自作主张,啊啊不对,确实该这么做,可是啊!」
感觉自己的血液越来越冷。
警察。
看回堀川老师的脸庞。只见她脸色铁青。
然后老师认命一般垂下了眼帘,恐怕是因为我当时的目光相当吓人,要不就是觉得怎么都瞒不下去了吧。
「……久米泽同学她,……去世了。……那个,刚刚才有人打电话过来,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被卷入了事故还是什么。」
「地点,在哪里?」
我的声音甚至没有颤抖。
「是中央图书馆打来的电话。」
紧接着,我就跑下了楼梯。
所谓的中央图书馆,就是我曾去过的那个位于同一市内的,四层楼高的,庞大的市立图书馆。也在那里遇到了学姐。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再度造访。
哪怕搭电车,从学校过来也花了三十分钟。等看得到树林中的图书馆时,警车以及好几个警察穿着夏装的背影也映入眼帘。
我跑在蝉鸣之雨中,来到了和停车场连通的正面广场。
通往建筑物背面的小道上挤满了人。从那里可以眺望到森林中的图书馆,是纯香学姐曾对我说过的地方。
然而我的视野立刻就被蓝布所遮挡。一大群大人正在树林里到处走动。其中一个人发现了我,厉声要求我离开。是位穿着一身奶油色制服和长裤的年轻女性,大概是刑警。
「那个,请问是怎么了。」我凑了上去。「有电话打到我们学校。说是人被杀了。」
「你是学生?总之不要来这里。」女刑警说道。
「是久米泽——纯香吗?那个,我是她的学弟,同一个社团的。」
刑警的脸上有了一丝阴影。
「等到明天,学校的老师应该会跟你解释的。现在先回家。这里我告诉不了你什么。」
她换成好心劝说的语气对我说道。一定没错。倒在那张蓝布对面的,果然是纯香学姐。
为什么?
不应该是在学校被杀吗?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的哪一步行为改变了未来?
刑警对在思考的我再次叮嘱道「明白了吗?今天就先回去吧。」,然后就要走回蓝布那里。
这时,她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回过头,脸庞因疑念而皱起。
「你听谁说人是被杀的?」
喉咙瞬间缩成一团。糟了。原来他们没对学校说是被杀的吗。我本不该知道这个情报。
被怀疑了。
「能不能详细讲一讲?这里太热了,我们去里面吧。」
刑警走了过来。
我瞬间汗流浃背。该怎么解释?能不能想办法说成误解了,或者是听错了?
不对,不行的,我算是真的了解这件事。被警察盘问的话,绝对会露馅。
可我也不可能说出实情。
只能回溯了。
已经过了十二小时。没问题。
不过,反正都要回溯了,不如——
我从女刑警身旁掠过,冲向蓝布那边。一时大意的她迟了一瞬,冲我喊道:
「停下!」
其他警察发现之后也看了过来。但他们恐怕怎么想不到突然出现的高中生竟会如此乱来。
对方急忙伸出的手臂也被我躲开。
我掀开蓝布,朝对面扑了过去。
蹲在地上的鉴识科人员全都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
「控制住他!」
「喂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警察们纷纷涌来,一脚将我踩住,压在土地上,将我的手臂拧到身后。
即使如此,我还是紧紧盯着树木的根部。
那里没有学姐的身体。
早就被运走了。能看到的只有大量的血迹,甚至渗入了土地里面。
到底是怎么死的才会流这么多血?
警察在我耳旁怒吼着什么。我将其忽略,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寻找把手的触感。
*
震动和头痛合为一体,扎入我的大脑。
我拽出枕头下的手机,立刻关掉闹钟。只是转下脑袋都会引发强烈的晕眩。附着在周身的已经不是睡意,而是要将我拉入深渊的无数只手。
自己的房间。被窗帘遮住的朝阳。
……第三次的八月三十一日,上午七点。
我逐一回想着之前的事情,掌握现状。
现在想想,幸好我忘了关掉闹钟。要是当时关掉了,我或许就会一直睡到中午,无论怎么回溯,大部分时间都会被浪费掉。
我没能阻止学姐被杀。
在学校后院等待事情发生,可她却在别的地方被杀害了。市立中央图书馆。为什么是那么远的地方?
对了,可不能愣在这里想事情。灯子快被卷入卡车车祸里了。
换好衣服后,我立刻走出了家门。
灯子走出玄关,看到一直等在门前的我,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启太。」
「啊啊,嗯,额,想着要不要偶尔也一起去学校。」
我不声不响地走向跟平时方向相反的那条路。虽然会绕点路,但好歹也能走到通往车站的大道上。
「为什么走那边?」灯子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但她还是跟了过来,令我放下了心。
「这边不是去车站的近路吗?」
「怎么可能啊。而且红绿灯那么多……」
我们说着话,走到路上,刚走过人行横道,就听到自己家的方向远远地传来撞击的声音。灯子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事故?」
「……可能是。」
希望没有太大的损失,我如此祈祷。上一次只有围墙和车凹了进去,连司机都毫发无伤。我应该没做出什么会改变这一结果的行为,希望不会有事。
上了电车,终于有时间思考了。
为什么杀人现场从学校变成了图书馆呢。我的哪一步行为改变了结果?
被凶手看到我潜伏在后院里。于是改变了杀人地点。
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但仔细一想,很多地方都很奇怪。
如果说看到我之后放弃杀人,还可以理解。可为什么又换了个地方杀人?原来不是一时冲动吗?明明之前是在学校后院这种立刻就会被发现的地方下的手,竟然是早有计划?假如凶手观察得真有那么仔细,甚至能看到藏着的我,那这个人根本就不会挑大白天的学校下手才对吧?
这时,我突然想到。
道永学姐的话。
她早上就看到了我。
也知道我正在找纯香学姐。
假如她本打算趁纯香学姐来学校的时候杀人,但担心会被我看到,于是自己去了纯香学姐在的图书馆,将人杀掉……
这也太蠢了。我在想什么东西?为什么道永学姐要杀人?
大概我的举止相当异常,一旁抓着吊环的灯子疑惑地朝我看来。
更何况道永学姐不是一直都在学校吗。要怎样才能杀掉在图书馆的纯香学姐——
啊啊,不对,我无法保证她一直都在学校。我监视的是后院,并不是道永学姐。虽然单程要花费四十分钟,但去图书馆杀掉纯香学姐然后回到学校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理由呢?
总不会是想要将躺在血泊中美丽地死去的身姿画成画吧?可真够蠢的,想什么呢我。
在离高中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后,我对灯子说自己要先拐去一个地方,和她道了别。
然后走进常去的麦当劳,买了杯冰咖啡。
如果我的监视改变了凶手的行动计划,那么只要我不去学校露脸,情形就应该和第一次一样。
毫无根据的道永学姐犯人论还是先搁置吧。如果那个人仅仅是第一目击者,那么考虑到第二次监视的结果,事件应该发生在14:52(体育老师去仓库拿平板车)到15:27(道永学姐去仓库拿桶和拖把)之间。
所以这次就等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再开始蹲点吧。
现在时间还早,本来在家等着也没问题,但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没赶上凶手犯案的时间就太糟了,于是我还是决定在学校附近消磨掉时间。
虽然免于在酷暑下监视,可无所事事也有无所事事的痛苦之处。脑子里总是在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情。
昨天——对,八月三十号还是昨天——纯香学姐的眼泪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她和几原老师怎么样了。为什么要被杀死。真的是几原老师下的手吗。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本来做得到的?
我摇了摇头,用吸管戳着纸杯中的小冰块,在杯中转来转去。
我的人生中决不能有后悔之事。有后悔的工夫,还不如再来一次。重来无数次都没有问题。假如真的为时已晚,那百分百是我的过失。
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可明明出来时都没吃早饭,我却丝毫不觉得饿。
不得已,我翻开了带在身上的『黑鳏夫俱乐部』。本以为如今自己的心理状态,应该可以勉强阅读这种微型的推理小说,结果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完全读不进去。徒劳地反复看了四遍最初的篇章后我便放弃,合上了书本。
有一个小时左右,我都在买饮料,然后喝掉。感觉胃快被泡胀了。
如今终于到了两点四十分。
刚离开麦当劳,厚重的热气就挤上来包住我全身。我快步朝学校走去。
高中和寺院是挨着的。我偷偷溜进墓地,爬上围墙,进入了学校后院。我想尽可能减少被凶手发现的概率。应该没有人发现我躲进了仓库与围墙的缝隙之中。
当我跳进阴影处,屏住呼吸蹲下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体育老师推着台车朝教学楼方向走远。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眼前就会发生杀人事件。
我发现自己心情十分激动。挂在嘴角的汗水带着电气的味道。究竟是谁,想要怎样杀掉纯香学姐。果然是几原老师吗。两人会不会一起现身。还是说是在这里碰头。或者说只是碰巧遇到吗。涌起杀意前,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能顺利制止其发生吗?
我正在期待这一瞬间的到来。这种说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期待学姐死去一般,而实际上我心中也确确实实地有着这层想法。想拯救学姐的心情和想知晓真相、想亲眼见证以及想感受切实的死亡这一心情缠在一起,就这么暴露出来,承受着夏日阳光的炙烤。
但是,这一瞬间没能来访。
快要煮沸的大脑令思考变得迟缓,阳光被后院的沙地反射,灼烧着我的眼睛,对时间的感觉越来越麻木,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东西出现在视野的角落。
是白大衣。正从教学楼边缘向这里走来。
道永学姐。
看向手机。
15:47。
我冲出仓库背面,朝正门跑去。眼睛瞥见道永学姐吓得愣在那里,但现在没工夫顾她。
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我突然反应过来,叫了辆出租车。钱是可以随便花的。反正之后都会重置。
开向市立中央图书馆的路上,我听到目的地的方向远远传来依稀可闻的警笛声。
图书馆前已经停了两辆警车,通往里面树林的路上也能看到许多警察的背影。同时也发现了森林深处拉开了蓝布。
但这次比上次早到了至少三十分钟。所以值得赌一把。
我绕开一队警察,穿过树林,跑向蓝布那里。怒吼扎进我的后背和脖颈。
我毫不在意,将布掀开,扑进内侧。
纯香学姐一脸安详地闭着眼睛。
她躺在土地上,脸朝向这边。
脸颊,夏装的领子,以及头发都浸在发黑的血泊之中。脖子到胸口都被染得鲜红。
脖子。脖子那里——
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喉咙附近开了道口子。
喂,你在想什么,看不懂吗,这里禁止进入,警察们纷纷朝我吼道。但声音只是在意识的薄膜外侧空虚地回响,和不断传来的蝉鸣几乎没什么两样。
我毫不在乎地甩开抓住肩膀和领子的手,跪在地上,试图蹭着接近学姐的身体。
接着双手就被扣在背后,再也无法向前。
再近点。好想靠得再近点,去观察死去的学姐。我想在旁边观察她染上钝重颜色的皮肤,那是仿佛逐渐和土地融为一体的颜色。想要充分地感受血的味道。想要确认伤口深到何种地步。
学姐的左手无力地摊开,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东西。
是图书馆的借书凭据。上面印着出具凭据的时间,8/31 14:10。
就在刚才。学姐最后借的这本书的标题部分被了揉起来,没有看到。我正想将纸抚平,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却被人抓住肩膀,粗鲁地拽离地面。
然后直接被拽走,蓝布挡住了我的视野。
警察们围着我,一个劲地说着什么。而停止思考,封闭自身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为何。为何。为何。头骨的内侧,询问自身的声音不断地回响。
应该没人看到我蹲在那里。应该没有改变杀人地点的理由。
为何。
被推进警车后座后,我缩成一团,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把手于黑暗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