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 不请自来
时值夏季,灼热的太阳照射大地,树木则与之对抗般,将鲜艳的浓绿枝叶伸向天际。
地处大陆西方的小国克拉利斯王国自然也和其他国家一样,将迎接炎热季节的到来,在王国里当然也有不少人厌恶太阳无情地从头上倾注热能。而这里也有一个讨厌太阳的人,正用手朝脸上搧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
「我说老天爷跟我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是说,我好不容易才能待在凉爽的莱因铎尔,却偏要在这么热的时候被叫回克拉利斯,真搞不懂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啊?葛雷利,你不这么觉得吗?」
黑发青年以手拭去额上的汗水,一面对身旁并肩骑马的光头男子说道。
而这位在身旁并肩策马、有着山贼般粗犷面貌的男子,傻眼地回望向自己搭话的人。
「你对着太阳发牢骚也完全无济于事啊?」
「那你是叫我对发出这道返国命令的人发牢骚啰?」
「你又这么说了……我并没有讲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啊。我说长官,你也稍微学学凯因斯那家伙嘛。他明明有着那种体格,却没有抱怨半句喔。」
名为葛雷利的男人指向一同在前方开路的彪形大汉。
肌肉发达的男人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缓缓将身子转向后方,但他不发一语,反而像在强调结实的肌肉般摆出健美姿势。
「凯因斯……我知道你很热爱自己的肌肉,不过很抱歉,现在能请你暂停一下吗?我总觉得好像比刚才更热了。」
凯因斯举手弯起双臂,正打算炫耀自己的肱二头肌时,尤依露出无力的表情阻止了他的动作。
凯因斯霎时间浮现有些落寞的神色,不过他随即重新面向前方,开始朝着空中展示肌肉。
「唉……光看就觉得热。真是热死人了。葛雷利,没有什么能让心情清爽一下的法宝吗?」
「在这种大马路上怎么可能会有啊。难道你是指那个吗?想找个美女之类的?」
「……不,那就免了。我大概能预料你接下来要说的是谁,但拜托你还是省省吧。」
都已经这么热了,可没必要再火上加油地惹麻烦。黑发男子如此判断,慢慢摇了摇头阻止葛雷利的行动,然而走在队伍最后端的人物察觉到了两人的对话,一脸不悦地将手上的空瓶往前方的长官砸了过去。
「队长,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并肩走在街上的四人组中,这位红发美女正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而被称为队长的青年则慌忙偏过头,闪避她毫不犹豫扔出的酒瓶,表情抽搐地看向这位不把长官放在眼里的女子。
「不……没事。我完全没有意见喔,嗯。」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快把你挂在腰上的袋子给我吧,队长。」
红发美女听完男子的借口,一面呼出带着酒臭味的气息,一面将目光转向男子备在腰间的酒袋。
黑发男子被迫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要求,露出困窘的表情搔了两次头。
「不,这是我打算今晚喝的份……知道了、知道了啦。不过还是要留一点给我啊?」
在这大晴天下,男子觉得再和她牵扯下去不过是徒劳无功,只会累到自己,于是干脆地举白旗投降。虽然脸上露出懊悔的表情,他仍不得不将装了酒的腰包朝她扔过去。
「嘿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喜欢你啊,队长。」
「娜妮雅……你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酒吧。」
「不管哪个应该都没差吧?」
名为娜妮雅的女性肆无忌惮地公然表示眼前的长官跟酒没两样,然后将到手的酒举到嘴边,丝毫无意修正方才的发言。而娜妮雅的长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酒大口大口地被她灌进肚子里。他疲惫地垂下肩膀,不禁一脸哀戚地摇了两次头。
「真是的……你们每个人都这样……」
「长官啊,人生在世,有时放弃也是很重要的喔。是说长官做出那种发言,我个人是认为有点不妥啦。」
对于长官有如将自己置身事外的那番话,葛雷利半是傻眼地喃喃自语道。
反观黑发男子不知是否连反驳的体力都没了,整个人姿势前倾靠在马上,就这么全身无力地动也不动。四个人暂时迎来了一段无言的时间,但这片刻的沉默却突然被意想不到的事态所打破。
「队长,前方停着一辆载货马车,旁边有位男性正朝这里挥手,该怎么办呢?」
「……对方是怎样的人?」
凯因斯先前曾跑遍山野进行狩猎,而黑发男子也深知他拥有优秀的视力,因此维持着散漫的姿势询问他详情。
「这个嘛,是个微胖的大叔,而且没有看见其他人影呢。」
「没有人随行……吗?这样啊。」
听完凯因斯的话,黑发男子一脸不情愿地往前看。当那有如芝麻大小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便轻轻以手托腮。
「是个微胖男啊。停着一辆载货马车,就表示应该是经商人之类的吧?」
「不知道他的身分究竟为何呢。不过既然要走这条路,就一定会和他擦身而过。反正他似乎也有事要找我们,就听听看他想说什么吧。」
黑发男子浮现无精打采的神情如此告诉另外三人,接着他们便缓缓走近微胖男子身边。
「各位是旅人吗?很抱歉,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一点小忙呢?」
「帮忙……吗?」
黑发男子原先就猜测微胖男应该有事想找他们,因此并未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而是催促微胖男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载了太多要卖的东西,所以害得载货马车的车轮脱落了。虽然想设法修好,光靠我一个人实在没辙。」
「啊,所以你才会停在这里无法动弹吗?」
商人将脱落的车轮举起来给他们看,黑发男子确认之后,表示理解地点了一下头。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点贪心,装太多货了。这辆马车也已经是老古董,恐怕很快就要坏了吧。」
「唔,那你究竟载了什么呢?」
黑发男子将视线从商人身上转向载货马车,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如此问道。
「你问我载的货吗?是一种叫做琴酒的东西喔。含入口中的瞬间,杜松子的香气就会渐渐扩散开来,最近在艾铎布尔也非常受欢迎呢。」
微胖男碰碰地敲着堆在载货马车上的木桶,并说出莱因铎尔地区特产的蒸馏酒名字。
结果,直到方才都漠不关心、在远处监看动向的娜妮雅突然神色一变,从旁插嘴道:
「你说琴酒?队长你还杵在这里干嘛,快帮帮这位小哥啦!队长也是人民公仆,所以应该率先助人啊!」
娜妮雅的目光彷佛被酒桶给吸了过去,她的发言明显是以能从商人身上获得谢礼作为前提。
「一知道货物的内容,就猜到你一定会这么说了……总之,我们就将上面的货物依序搬开,之后再一起把载货马车抬起来,重新装上车轮吧。」
美酒当前,黑发男子判断现在说什么也无法说服娜妮雅了,于是露出阴沉的表情,同时迅速地不停指挥行动。
「既然如此,要应付这家伙就该轮到我出场啦,队长。」
凯因斯认定是时候让自己引以为傲的肌肉好好表现了,不禁开心地刻意摆出姿势,毫无顾虑地走向载货马车。
反观目睹他这副模样的黑发男子,不知是否为此感到头痛不已,忍不住按着眉心。
「嗯……交给你了。」
「因为长官帮不上忙吗?」
听闻黑发长官爽快地下指令,葛雷利奸笑着这么问。
接着,黑发男子疲倦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就这么开始慢慢跟在凯因斯后头,直到走近载货马车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不行啦,因为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呀。」
「其他工作?」
葛雷利从后头追了上来,对长官明明表示不帮忙,却又走到载货马车旁边的举动感到有些不对劲。
然而当他察觉到其中的异样时,黑发长官突然压低身子,朝站在凯因斯背后的商人飞奔而去。
「是啊,我的工作有点麻烦,就是惩罚说谎的人喔。」
他说完便把手伸向腰间佩带的长刀,并在下个瞬间毫不犹豫地将白色的刀刃一挥。
「啥!怎么可能……」
自己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觉所袭,让微胖男睁大了眼睛,一转眼直接被击倒在地。
「长官,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是热昏头了吗?」
「不,这天气的确热到让人抓狂,不过很可惜,我的神智可清楚得很。葛雷利,你冷静下来看看他的右手吧。」
黑发男子为了抖落沾黏的血迹,又挥了一次刀,并如此说道。葛雷利慌忙移动视线,接着总算理解了长官话里的涵义。
没错,微胖男的右手正紧握着一把涂有液体的小刀。
「这、这是……」
「他应该是想趁我们松懈下来的时候发动攻击吧。但是莱因铎尔的政局不稳,往来于此的商人竟没有任何护卫,就停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毕竟国内治安开始稳定下来的克拉利斯和那边的状况可是截然不同。如果想要假冒成商人,就必须好好参考这方面的背景来演啊。」
黑发男子说完,轻轻地拍了拍还完全跟不上事态变化的凯因斯肩膀,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载货马车,突兀地开口说道:
「好啦,已经没必要继续玩捉迷藏了。躲在那么窄的地方想必很累人,你们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吧?」
「可恶,你这小子,尤依•伊斯塔兹!」
就在黑发男子朝载货马车上的木桶这么说的瞬间,突然有许多人影从大酒桶中现身。
亲眼目睹这令人措手不及的情景,有个人发出了悲鸣般的声音。
「等等,木桶里居然藏了人,那我的酒呢?」
红发女子原以为马上就能品尝莱因铎尔产的琴酒,因此转向身旁的黑发男子问道。
「很可惜,并没有什么酒喔。载货马车上堆的就只有他们而已。」
「你说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我。火焰射击!」
听见名为尤依的男子亲口说出事实,娜妮雅马上涨红了脸,随即伸出双手一口气组织出火焰弹,陆续朝着步步进逼的黑衣男子们施放。
「……我说,娜妮雅,我有点事想问他们,所以请你稍微手下留情一点啊?」
娜妮雅不知是否因为怒火而快要失去理智,不停发射出超乎必要的大量火焰弹,尤依斜眼看着她,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这时,葛雷利冲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问:
「所以长官不打算帮忙啰?」
葛雷利手执长枪,一面戒备着眼前的敌人,一面这么说。而尤依被这么一问,脸上露骨地浮现出嫌麻烦的表情,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够了吧,毕竟我已经对付了第一个人啦。真要说起来的话,为什么我非得自讨苦吃,在这种大热天活动身体不可?」
「唉,长官你老是动不动就想偷懒啊。」
葛雷利听完长官的回答,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娜妮雅发现自己身后正展开一场毫无意义的对话,突然停下组织魔法的双手,毫不掩饰恶劣心情地开口了。
「那边的!既然想盘问他们,就别在那里说些废话了,好歹也来帮忙一下吧!让一个弱女子这样独自战斗,你们都不觉得丢脸吗?」
「不,是你自己突然抓狂的,而且你哪里算弱女子……不,哈哈,我什么也没说喔。」
尤依被娜妮雅狠狠瞪视,急忙打马虎眼地搔了搔头,接着无可奈何地朝向仅存的两名敌人奔去,葛雷利被留在原地,傻眼地左右摇头抱怨:
「真是的,不管哪个家伙都太随便了啦,真伤脑筋。」
「哈哈,是吗?我觉得还满有趣的啊,所以想说就这样也不错。」
听到葛雷利一副事不关己的发言,凯因斯也不特意说破,而是以他惯有的笑容一笑置之,然后拿起挂在肩上的大弓摆好架势,并将箭矢搭在弓上,迅速对准黑衣人的余党疾射而出。
凯因斯射出的箭就像要划破空气似地在空中飞驰,然后彷佛被吸进敌方男子的眉心一般穿刺而过。他的神乎其技和脸上浮现的爽朗表情形成强烈对比,令亲眼目睹的葛雷利的神情更显疲惫,再次深深叹息。
「唉,你还不是一样?长官麾下的家伙里果然只有我算是正经的。」
「喂,葛雷利,你先照照镜子再说吧。这么一来,即使是像你这种迟钝的家伙,应该也会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误会啦。」
「你说什么,娜妮雅!」
红发女子的话导致两人恶狠狠地互瞪,不过凯因斯坚持不跳出来打圆场,只是觉得滑稽、露出笑容。
「总觉得后头闹哄哄的,不过这么一来就算将军……了吧。」
尤依感叹部下们对自己的动向毫不关心,同时逮住了剩下的最后一位黑衣男,并将自己手上的刀抵着对方的颈项。
「好啦,你们究竟是受谁所托,特意为我们安排了如此盛情的欢迎呢?」
尤依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搔了搔头,苦笑着向黑衣男子这么问道。
不消说,这伙人可是计画了有如暗杀般的行动,尤依不觉得他们会轻易供出实情,然而眼前男子所采取的行动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什么……等等!」
黑衣男突然浮现满意的笑容,接着猛地抓住尤依的刀,毫不迟疑地将刀锋压向自己的喉咙。
于是,现场就这么产生了一具原本是黑衣男的尸体。
「这种手法……是吗,这场欢迎会果然是遵照他们的意思啊。」
尤依为眼前发生的事态感到惊讶,往年的记忆也彷佛和眼前景象重叠,在脑海中复苏。
过去曾有位被称作脱轨公主的女性,在名为卡林的乡下地方遭到刺客袭击,而现在冲着我方的刺客最后采取的行动,就和当时的事发经过如出一辙。
正因如此,尤依隐约能理解这次的袭击是那些家伙的脑袋所构思出来的。
「该怎么说呢,看来这下事情会变得比原先料想的还要麻烦一点呢。」
尤依如此低喃着,忍不住摇了两次头,并朝空中缓慢地吐出深深的叹息。
二话 会议落幕
被认为攸关克拉利斯王国存亡危机的战争划下句点后,转眼已过了快一年的时间,原本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国家体制,也终于稍稍开始出现稳定的迹象。
然而战火烙印下的深刻伤痕至今仍未消失,也有不少人对抚平伤痕的做法感到不满,就连目前暗中掌握国家政权的贵族院也不例外。这些贵族今天也聚集在四大公爵其中一位的宅邸里,议论着这个前景堪虑的国家,以及他们自身的未来。
「莱因铎尔王国的内乱似乎也告一段落了,听说下任国王将由凯拉第一王子继承。」
身为此次会议核心要角的战略省次官提姆斯闭着眼,向围坐在圆桌边的人这么说。
「这样啊……对这个国家而言,穆拉辛被铲除应该可说是件好事吧。」
「表面上来说是这样啦,但可惜的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
提姆斯听完梅连瓦尔侯爵家年轻长子菲尔的发言,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难道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这件事和那家伙大有关联。」
提姆斯一脸苦涩地这么说。
不过年轻的贵族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露出诧异的表情再度询问提姆斯。
「那家伙?您指的究竟是哪位?」
「恐怕是指尤依•伊斯塔兹吧。我有猜错吗,提姆斯殿下?」
若将房间深处定为十二点钟方向,坐在三点钟位置的魔法省次官史库罗特皱着眉头说道,而提姆斯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那家伙一以莱因铎尔驻外大使的身分赴任后,就马上展开行动了。」
「是那个男人吗……」
坐镇于四点钟方向的外务省次官雷贝深深叹了口气,只以低沉的口气说了这么一句。
「他在短时间内就摧毁了穆拉辛政权,并使旧国王派东山再起、回归主流。如果这一切都是那家伙凭本事办到的,那只能说实在是干得太出色了。」
提姆斯虚情假意地如此盛赞后,位于八点钟方向的陆军省次官艾米力欧兹沉重地开口。
「尤依•伊斯塔兹……他的才干确实值得肯定,不过个人特色果然还是太强烈了。」
「是啊,原本以为这是将那家伙逐出中央的好机会,所以才会全盘接受莱因伯格的提案,没想到他竟在莱因铎尔做出了成绩,就这么风光归国……早知事态会演变成这样,果然还是该把他放在我们视线范围可及的位置才对。」
提姆斯是一心想让尤依从战略省降职的主谋,对其最是恨之入骨,他忿忿地吐出这番话。
艾米力欧兹像是顾虑到提姆斯这样的立场,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呀,提姆斯殿下,毕竟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吸收士官学校的学生,并将其编入自己的派阀嘛。让他调离士官学校的决策不仅是理所当然,把他踢出这个国家也算是妥当的选项,只不过是时势凑巧站在他那边罢了。」
「或许正如你所言,但莱因伯格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切的元凶。虽然我们握有军方的人事主导权,事实上他仍是军方的领导者。只要那家伙和那男人继续勾结下去……」
提姆斯如此说道,肩膀不自觉地垮了下去。
原先被看好成为前任军务大臣梅普拉后继者的首要人选,就是以谨慎作风闻名的战略省次官提姆斯。他不仅比莱因伯格还要年轻,也未涉入被称为柯德曼事件的军方黑幕,以军务官僚的身分一路走了过来。正因如此,他总是认为迟早有人会为他准备好军务大臣的位置。直到那一天,在他本该一帆风顺的升官路上,突然发生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异常事态,那就是与帝国的战争。
经过种种错综复杂的事件,提姆斯虽得以从战略省次官候补晋升为次官,然而最渴望到手的大臣宝座,却被本应在升迁之争中淘汰出局的莱因伯格捷足先登,所以他现在不得不继续委屈地处于军方次要角色的地位,也不免对目前的待遇颇感不满。
即使如此,他仍是个年纪轻轻就有本事晋升到离大臣宝座仅有一步之遥的男人。因此面对这颗可能威胁到自身处境的耀眼恒星,以及莱因伯格宛如在背后支援般与其有所关联的事实,他硬是压下了想蔑视这两人的心情,极为冷静地继续注视他们。
「若是那男人由于这次的莱因铎尔一事而获得功绩的话,他终于就要荣登二位了,这么一来,至少也得空出军部三省或外务省次官层级的职缺给他才行。」
「怎么可能,你说次官?竟然要任命一介平民担任次官?不可能会有人同意的。」
艾米力欧兹以疲惫的嗓子说出关于尤依职缺的事,随即激怒了目前居于五位的菲尔。
外务省次官雷贝听着两人一来一往地争论,冷静地从旁插话。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倘若真的非得让他晋升二位不可,再怎么说也不能不给他一个应有的职位,让他游手好闲啊?」
「哼,他又还没确定会晋升到二位。而且就算他确实在莱因铎尔缔造了功绩,终究还是发生在别国的事,只要随便颁个勋章给他,敷衍了事一下不就得了吗?」
「不过那家伙才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而已,能赏给他的勋章想必马上就会被颁完。纵使这次的事能够用以此方法蒙混过关,再这么下去的话,要不了多久,情况可能就会演变成不得不让他晋升为二位……甚至是一位的地步了。」
一听见菲尔提出反驳,艾米力欧兹像要告诫他应该认清现实一般,刻意说出他们所不乐见的未来。
于是,菲尔露出愤恨的表情吐出话语。
「出身平民的家伙想当大臣……?简直愚蠢至极。」
「但要是那家伙真有坐上大臣位置的一天,届时这个国家必定会留下不良的先例,我们为了儿子的将来而必须继承的职缺也会愈发减少。」
位于圆桌的十二点钟方向,也就是房间最深处的男人以悲伤的口吻说道。
因为圆桌会议的主办人——四大公爵之一的老人这句发言,在场的人突然有如陷入沉思般噤声不语。
率先打破房间内凝重气氛的人,正是位于六点钟方向、年纪最轻的贵族男子。
「既然如此,我有个主意,是否方便请各位稍微听听看呢?」
罗宾伯爵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以充满朝气的声音这么说,并慢慢环视众人,请求他们准许自己发言,主导这场会议的提姆斯也督促他继续说下去。
「你想说什么呢?我就洗耳恭听吧。」
获得提姆斯的许可,罗宾伯爵先是低头致意,接着随即开口说出在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惊人之语。
「如果想防止先例被打破,方法很简单,只要把那家伙变成贵族就好啦。」
在他说出这番话的瞬间,会议室里的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但下一秒,菲尔就满脸通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要上前揪住对方的气势狠狠瞪向罗宾。
「你是笨蛋吗?怎么可能让那种家伙成为贵族!」
「冷静点,菲尔,听他把话说完后再反对也还不迟吧……那么,你能说说把那家伙变成贵族之后,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提姆斯安抚了怒不可遏的菲尔之后,彷佛像要稳定其他人动摇的心情一般,以低沉厚重的嗓音这么说:
「当然可以。就好处而言,让那家伙成为贵族这件事本身就算是对他的奖赏,因此不须提升其位阶。再者,即使那家伙之后升了官,也不会玷污『只有贵族方可担任次官以上职位』这个名目上的传统。」
「……这确实只是名目上就是了。」
耳闻这段对话,史库罗特插嘴地开口,而罗宾对此发言不禁露出苦笑,并板着脸点了点头。
「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反正要是再这么袖手旁观下去,也只会继续让主导权掌握在他手中,而且让那家伙成为贵族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将其逐出王都呀。」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宾说出耐人寻味的内容,艾米力欧兹于是催促着他进一步详细解释。
罗宾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开始以缓慢的语气向大家说明。
「总而言之,只要把他变成贵族,并任命他为地方领主就行了。各位觉得一个从未治理过领地的门外汉,有可能身处王都,同时又有办法经营好自己的领地吗?」
「……原来如此,我开始能理解你的目的为何了。」
「唔,也就是要剥夺他能待在军方做事的时间吧?」
提姆斯和艾米力欧兹接连开口,而年轻贵族这次满意地大大点头。
「所言甚是。真要说起来,他在回到王都后之所以能升迁得这么快,只不过是因为他不须尽贵族的义务,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出人头地,对艾莉洁殿下和莱因伯格逢迎拍马罢了。毕竟像各位一样肩负高贵义务的贵族,是绝无可能做出这种只为出人头地而干活的勾当啊。换言之,剥夺他在王都做事的时间,就是上上之策。」
「这提议确实有意思,不过若是那家伙的领地经营成功步上轨道,甚至没有他也能顺利运作,那该怎么办?对手可是那家伙,我们必须再想些好法子,或是动用人脉来应付才行。」
史库罗特在一旁提出了令人有些担忧的论点,然而罗宾立即左右摇头否定了他的意见。
「是的,我也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才会认为只要把局势导向让他统治雷姆利亚克即可。」
「你说……雷姆利亚克!」
听见克拉利斯西南方这个恶名昭彰的地区,在场不少人霎那间发出震惊的声音。
「没错,如果是那片土地的话,无论他采取多么神通广大的手段,应该也无能为力吧。光靠人力完全无法解决根植于那片土地的问题。只要进展顺利,我想他就会从此彻底一蹶不振了。」
「雷姆利亚克……被舍弃的大地吗?原来如此,若是那片土地,确实就连他也会束手无策。可是如果要让他统治整个雷姆利亚克,这领地显得有点太大了,至少这可不是男爵或子爵所能拥有的规模啊?」
提姆斯肯定罗宾的提议确实有些地方值得赞同,却也发现了雷姆利亚克实在太过广大的问题。
不过面对他所提出的顾虑,罗宾露出微笑说道:
「倒不如说,只要让他成为伯爵就没问题了吧?因为只要能任命他担任伯爵,也就等于能将他打成跛脚鸭了。」
「岂有此理,你是打算将那家伙拔擢到和我同等的地位吗?」
艾米力欧兹拍着眼前的圚桌表示抗议,毕竟他身为陆军省次官,也是比尔葛卢姆伯爵家的当主。但即使正面承受了他的怒气,罗宾的举止依然没有出现丝毫动摇。
「没有必要担心喔。请冷静地思考看看,他能得到的就是雷姆利亚克那片土地,而就算是伊斯塔兹也并非无所不能,所以只要等到时机来临,就编个他无法胜任领地经营之类的理由,让他奉还伯爵的职位就行了。只要这计策能顺利执行,不仅能解决这次的赏赐一事,也能让他尝到苦头,我认为可谓一石二鸟,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年轻贵族将视线朝着坐在十二点钟方向的宅邸主人望去,如此问道。老人闭着眼睛深深点头,肯定了他的提案。
「就这么办吧,老夫也会督促贵族院行动的。这样可以吧,各位?」
在场与会者陆续对老人的提问表示同意,于是议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该采用何种形式,让女王认可尤依•伊斯塔兹继承雷姆利亚克伯爵一职。
三话 外务省省外会议室
「前辈……这房间是怎么回事啊?话说你是何时把这么多书搬到这里来的?」
一听到有多年交情的前辈返国,青年随即踏入对方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并理解到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但取而代之感受到的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所引发的头痛。
本国亲卫队长艾因斯所目睹的,正是堆积如山、快要淹没军务厅内旧亲卫队室的杂乱书本,以及有如被活埋其中一般睡着的救国英雄尤依•伊斯塔兹的身影。
「嗯?啊,是艾因斯吗……欢迎回来。」
尤依听见艾因斯熟悉的嗓音,一边弄倒周围堆积的书山,一边缓缓地撑起身子,接着揉揉惺忪的双眼,又搔了两次头。
看到尤依彷佛体现了堕落与怠惰的身影,艾因斯不禁露出傻眼的表情。
「什么欢迎回来啊……是说你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因为我没有官邸可住啊,毕竟我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不出半年又会被叫回来嘛。」
尤依努力试着撑开依旧困倦的双眼,同时露出苦笑这么回答。
确实如他所说,艾铎布尔目前并没有他的栖身之所,因为他在此之前都是住在军方征借的官邸。
在尤依因外务省人事而被派至莱因铎尔一事拍板定案时,他原先的住处已有别人预计要迁入,即使他突然归国,也无法将移居至原先官邸的一家人赶出门,于是他自己私下决定,在找到住处前就待在这间旧亲卫队室里生活。
「我说啊,前辈,听好了,这里可是军方设施,而且是被称为本国中枢的设施,哪有人会把这种地方当成自己家来住啊?」
「不过我已经宣布这里是我家了……」
「宣布……不会吧?」
艾因斯一听到尤依这么说,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赶忙跑到房间外,目睹挂在房门口的木板时瞬间全身发软,当场瘫坐在地。
「亲卫队室兼外务省省外会议室兼『伊斯塔兹家』……前辈,你根本没把军方放在眼里吧?」
破旧看板上原本写着「第二校长室」的部分被画上直线注销,改写为「外务省」三个大字,一旁更被添上小小的「伊斯塔兹家」。
艾因斯已经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吐槽才好,于是筋疲力尽地垂头丧气回到房间,用不屑的眼神瞪着在看板写上那些字的人。
「我没有瞧不起军方啦,只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有效地利用啊。反正这房间晚上也没人在用,我一个人住这里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当然有问题啊!啊啊,真是的,住家这种小事只要申请一下,我马上就会帮你张罗,请你尽快收拾行囊准备滚出去吧。」
「我才不要。我只要一住在屋里,马上就会把环境弄得乱糟糟,但如果是这里就不用担心啦。」
「这里之所以不会一团乱,是因为就算前辈乱丢东西,也会有葛雷利先生他们帮忙整理,前辈真的是无法独自生活的人啊……你也不小了,差不多该考虑结婚了吧?」
尤依听到艾因斯如此抱怨,伤脑筋地搔了几次头。
「你说我吗?哈哈,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怎么可能结婚嘛……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艾因斯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仍对上他的视线。
尤依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毫不犹豫地一口断定——
「麻烦死了。」
「……唉。」
艾因斯听完尤依这句话后完全无言以对,再次全身无力地深深叹息。
不知是否因为无法接受艾因斯这种反应,尤依噘着嘴反驳道:
「喂喂,不要露出一副傻眼的表情好不好?而且你才差不多该是时候定下来了吧。你贵为大公长子,要是太风流放荡的话可不太好喔?」
「唔……你又开始戳我的痛处了,我昨天也被父亲这么训诫呢。」
艾因斯昨天也如同往常一样从后院偷偷溜回家,却不巧被父亲杰纳德给逮个正着,狠狠受了一顿痛斥。一回想起那时的记忆,艾因斯不禁苦着一张脸;尤依脑中则浮现出艾因斯父子的情景,忍不住轻轻笑了出声。
「哈哈,真像那个人会做的事呢。」
「……现在就先别提这个了。话说这些书究竟是怎么回事?每本书上好像都盖着士官学校的禁止出借章?」
艾因斯拿起四周几本掉在地上的书籍啪啦啪啦地翻阅,并大略读了其中的内容。白魔法基本理论、世界构造学概论、根源论、瓦姆勒冒险谭、病理学大全,以及标准咒术学。
艾因斯完全无法从这些书籍的领域和内容找出关联,里头甚至还有几本书是以他所不知道的语言写成的。
「是啊,这些全都是亚兹维尔老师私有的藏书。似乎是因为教授室和研究室放不下那么多书,所以才会像这样盖上禁止出借的戳章,然后请图书馆代为保管。」
「……虽然前辈总是这样,不过你的兴趣还真难理解。姑且不论是否住在这个房间,还是请你确实还清上一批书后再借新的回来,而不是像这样全堆在房里啊。我再强调一次,这里可不是前辈的私人空间喔?」
艾因斯左右摇着头,难以置信地这么说,尤依则想要含混带过似地苦笑着搔了两次头。
「好啦,我会采消极态度考虑看看的。」
「消极态度……唉,只要一和前辈说话,马上就觉得心好累啊。」
「那真是辛苦你了,多保重啊。」
尤依微笑着说道,接着再次受到睡意的诱惑,就要这么闭上眼睛。
艾因斯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气到双手发抖,怒斥眼前自甘堕落的青年。
「真是的,给我差不多一点,还不快起来!我今天可是有事才来找前辈的!」
「是喔,那还真巧,我也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尤依的双眼仍呈现快要闭上的状态,大言不惭地回道。
「该怎么说呢,在我看来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艾因斯连开口责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略带讽刺地吐出这句话。
尤依毫不在乎艾因斯话中的含意,迳自说出了对方过来的目的。
「总之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大概就是要我快点过去打招呼之类的对吧。」
「看来前辈很清楚嘛。既然如此,就请你在那位大人心情变差之前,尽早过去吧。」
「哈哈,我就是因为想这么做,才会在这里等着啊。」
艾因斯听见尤依的回答和自己的发言有所出入,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我是前天抵达王都的,不过却怎么也没人愿意代为通报,就连要和你们联络,也受到了百般阻挠。」
「你说什么!?」
听到尤依出乎意料的发言,艾因斯瞪大了眼睛,不由得进一步逼问。
「哈哈,冷静点啦,艾因斯。」
「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因斯一脸严肃地以强硬的语气如此质问。
尤依面对眼前青年的反应,只是轻轻耸了耸肩,搔着头开口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去问对方吧,因为我前天和昨天确实都因为各种理由,被限制了行动。」
「……这难道是贵族院干的好事吗?」
艾因斯依照尤依目前的情况判断,点出了最有可能这么做的棘手人物。
「应该也有其他人想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但大概只有他们能够这么有组织地行动吧。」
「所以你才会待在这里啊……」
这下尤依所有的行动都说得通了,艾因斯先是露出认真的表情,接着也对眼前的男子稍微产生了歉意。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也不是没办法过去你家,可是我还不想把你们一家人卷进麻烦事里,因为我那时还不知道贵族院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对我如此警戒。」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不,这点仍然是个谜。总而言之,除了士官学校的图书馆和这个房间以外,我哪里也没去。毕竟我不希望平白波及无辜,而且只要待在这里的话,我猜你们迟早也会主动过来找我。」
等待的人终于到来,尤依怀着感谢之情朝艾因斯微笑了一下,但收到这个微笑的当事人则大吐苦水道: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既然如此,你一开始这么跟我说不就得了吗?」
「哈哈,确实如此。我困到有点忘记原先的目的了,你就别在意啦。」
尤依用一派轻松的语气说出窝囊到家的理由,艾因斯则刻意充耳不闻,再次将对话导回正题。
「可是那群家伙为什么要……难道是打算阻挠前辈成为二位吗?」
从艾因斯口中蹦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称号。
尤依一听到,明显露出厌恶的神色。
「二位……你说二位?让我确认一下,你说的是我吗?」
「是啊,到处都在如此盛传,说解决莱因铎尔政变的尤依•伊斯塔兹接下来将成为二位,再不然就是当上外务省或战略省的次官呢。」
艾因斯原封不动地说出前几天在贵族常出没的酒吧里听到的内容,尤依脸上随即浮现真心感到厌恶的表情,开始抱怨了起来。
「拜托饶了我吧,这样我的工作不就又变多了吗?这种伟人担任的职务,让有干劲又优秀的人去做就行啦。如果是为了这么无聊的原因而被监视,那我非常乐意拒绝升官,这样他们能不能快点放我一马?不然这种情况让我睡都睡不好。」
「你直到刚才明明都睡得很香啊?」
艾因斯一脸傻眼地吐槽尤依自我中心到极点的主张,但尤依将这点程度的指谪当作耳边风,继续说了下去。
「这跟那是两回事啦。有人为了我的升官一事出手妨碍啊……但若只是这样的话就奇怪了。他们应该也不认为能完全阻止我和别人接触,而且我此时此刻就像这样和你在这里见面。」
「到了今天这个阶段,妨碍工作是否有可能已经结束了呢?」
当然,贵族院亦有可能为了不让自己的行动显得太明目张胆,而采取轻微的妨碍手段。不过艾因斯认为若是如此,自己在这里和尤依接触,理应也会有某种阻挠,因此他猜测贵族院对尤依进行的妨碍工作只执行到昨天为止。反观尤依则衡量两者的可能性,并加以探究其情况,即只有在他和特定人物会谈时,贵族院会不惜编出牵强的理由来阻止。反过来说,为了借书而造访士官学校等行动完全没有受到限制。
因此尤依如此解读:贵族院不过是对自己采取最低限度的监视与妨碍,目前还能在没有特别受到阻挠的情况下与艾因斯面谈,表示他们的行动也仅限定于极为特定的时间。
「这种可能性确实也无法否定。也就是说,那些家伙想让我在这两天尽可能不和你们接触。既然如此,为何他们的阻挠手段会松散成这样呢……唔,难道说他们害怕如果公然进行妨碍,其行为本身就会成为针对相关人士的讯息吗?」
「谁知道呢?就算真是这样,又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如此不愿透露情报呢?不对,说起来马上就是艾莉洁殿下的女王就任大典了,所以果然还是应该推论他们正在策划着什么和那有关的阴谋吗?」
「不知道,但很有这个可能……艾因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请你帮忙吗?」
尤依手抵下颔摸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并一脸严肃地望向艾因斯。
「除了收拾房间以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就麻烦你代为安排我和艾莉洁殿下的面谈。虽然他们或许已经不会插手干预,还是拜托你比较保险吧。」
「我明白了。艾莉洁殿下想必也正引颈企盼着,我会立刻为你们安排的。」
尤依听到艾因斯的回答后微微露出苦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
「嗯,谢谢你。话说回来,艾莉洁殿下的女王就任大典预计何时举办?」
「从今天算起的十天后。正是因为这样,艾莉洁殿下才会如此急切地等着你抵达。」
听到对方提到艾莉洁时,尤依轻轻耸了耸肩打发过去,同时在脑中思索对方的意图,而这一连串的思考过程都化为语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唔,十天啊?也就是说,如果要策划什么政治意图的行动,今天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吧。」
「前辈?」
「啊……没事,别在意,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被听见没打算说出口的内容,尤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艾因斯也刻意不再进一步提及。
「总之,关于艾莉洁殿下一事,我会安排让你们明天进行会谈的。」
「拜托你啦。」
「那我就先告辞了。还有,请你自己好好把房间整理干净喔?」
艾因斯只对尤依说了这些,便直接离开了房间,而尤依在确定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后,缓缓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
「那么,女王将在这个时期即位,这事是吉是凶呢?……虽然最近骰子的点数让大家不太满意,但希望这次能骰出好的点数啊……」
四话 英雄与公主
艾莉洁的办公室位于艾铎布尔中央地区的王城一角,内部空间绝对称不上华美,仅陈列着符合房间主人风格的摆设,且被一片寂静所包围。
或许由于四周没有人在,房间主人时而将手放在头上,数度不自觉地发出叹息。艾莉洁将眼前堆得老高的批准文件一张张仔细地过目并依序处理,同时小声抱怨着。
以往她从未在执行公务中表露出这种态度,而她的侍女们也谣传她之所以会有此变化,都是因为某个男人的影响所致。
没错,艾莉洁以往就如同玻璃制的小刀般既锐利又透明,但也经常让周遭的人感受到其脆弱的一面。她「脱轨公主」的绰号至今依然没变,有时甚至令人感觉她变得愈来愈鲁莽。
当事人自然无从得知周遭的评价,在发着牢骚的同时,也将今早送抵的文件消化了三成左右,只见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彻了原本只听得见她叹息声的空间。
「有什么事?」
难以想像这严肃且坚毅的声音,竟是从直到方才都在唉声叹气的人物口中发出。
在房间外头待命的侍女听见后,便回报艾莉洁所等待之人已经抵达的消息。
「艾莉洁殿下,尤依•伊斯塔兹大人到了。」
「是吗……那就请他进来吧。」
艾莉洁舒展了原本皱着的眉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略带挑战意味的眼神。当门被打开,黑发青年的身影一出现在室内,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了,尤依。」
「您好,艾莉洁殿下,我回来了。」
尤依简短地如此回答,慢慢搔了搔头。
艾莉洁看到他一如往常的动作,高兴地微笑了起来。
「欢迎回来。话说,北方的生活如何?」
「这个嘛,那里夏天的气候也十分舒适,是个很棒的地方喔。话虽如此,冬天时我可不太愿意留在那里。」
尤依将双手左右张开,摇了摇头。
艾莉洁看到他的动作后,轻轻发出了笑声。
「到了冬天,你这个人想必无法离开被窝吧?」
艾莉洁依据眼前青年的个性,预测了他的行动。
面对这可说是一语道破的发言,尤依只好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哈哈,很遗憾我无从否认,您的洞察力真是令人折服啊。」
由于天气还很炎热,所以尤依其实还想在北方稍微待上一阵子,但他忍着没将真心话说出口,而是笑着这么回答。
艾莉洁自然无从得知尤依内心的想法,照字面理解他所说的话后微笑道:
「话说回来,我从琉特那里听说你在北方时的事了。你似乎吃了不少苦呢。」
「无论是预料中的事,或是没料到的突发状况全都发生了,不管哪个都让我煞费苦心。」
「煞费苦心……吗?说到这个,我听说你在那里一反平时的个性,还挺认真工作的。」
「毕竟这次前往北方,是出于我个人任性的要求嘛。」
看到尤依轻轻耸肩这么说,艾莉洁发出打趣的笑声。
「呵呵,你说任性吗?不过真没想到你竟会自动自发地工作呢。」
「我一直都很勤奋地在工作啊?当然,这不过是以我的个人观点来说就是了。」
尤依毫无愧色地以打预防针般的口气说完后,对艾莉洁露出苦笑。
艾莉洁不知为何对他这样的举止感到十分满意,于是也不再深究。
「不过只要能有好结果就行啦,毕竟你似乎做出了很足够的成绩。」
「我不清楚成果是否称得上足够,但是这下应该有一阵子都不须对北方进行戒备了。」
「光是让你到北方去,就能将好几百人的士兵运用于其他方面,这对我国防御计画做出的贡献之大,就连不是军事专家的我都看得出来喔。」
「哈哈,不过这再怎么说也只是结果论,本来也很有可能无法顺利进行,只是碰巧运气不错而已。如果要我说句难听的,我其实是想在那里悠闲地多待一会儿的。」
尤依忍着没说出「想要整个夏天都待在那里」,但还是间接向艾莉洁质问这次要求他归国的真正目的。
艾莉洁理解了他话中的用意,轻咬着下唇递出一封信。
「我收到了这么一封信。你对这件事有印象吗?」
「莱因铎尔疑似在拉拢尤依•伊斯塔兹……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确有此事喔。」
「咦、咦咦!?」
尤依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承认确实有受到拉拢,令艾莉洁动摇的情绪藏也藏不住。
「啊,请别误会了,我并没有同意他们的挖角。我的意思只是他们确实有问我要不要在莱因铎尔工作而已。话说,外交时被问到这点程度的客套话,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啊?」
「呼……是吗?能听到你亲口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难道您是因为想确认这件事,才把我叫回来的吗?」
尤依露出些许伤脑筋的表情搔着头这么问,艾莉洁随即略显尴尬地别开视线。
「是啊,这么做有错吗?不过救国英雄被人抢走,对我国来说可是一大问题啊。」
(插图006)
「关于我是否值得被称作英雄还有待商榷……总之我瞭解艾莉洁殿下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我如今之所以身在此处,又是出自哪位大人的主意呢?」
尤依考量到微微红着脸的艾莉洁心境,特意稍微转移了论点。
「主意?你是指什么事呢?」
「没有啦,其实我在回国时,受到了素未谋面的男人们袭击。因为讨厌我的人不少,所以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读完这封信后,有几件事终于说得通了。」
「遭受袭击……是、是尤依你受到袭击吗?」
艾莉洁头一次听到报告中没有记载的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追问详细过程。
尤依这时才发现此事没有通报任何人,搔了搔鼻头。
「是的,我们在越过莱因铎尔与我国国界后,随即被假扮成商人的人袭击,得到了一次宝贵的经验呢。」
「然后呢?」
「哈哈,如您所见,我还是像这样平安无事地保住了小命。只不过有件令我在意的事。那群家伙里,其中一人最后将颈动脉靠向我手中的刀刃,就这么自刎了。」
尤依说完便将自己的手掌当作刀刃,直接抵在脖子上,模仿给艾莉洁看。
艾莉洁咽了口唾沫,像是要确认似地吐出一句:
「自刎……吗?」
「我想艾莉洁殿下应该还记得,您来到卡林的时候,也有一位乔装成贴身侍卫的逆贼吧。换句话说,那家伙和他做了相同的事。」
「也就是说,他们是同伙?」
艾莉洁瞭解了尤依想表达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如此问道。
「光靠这个共通点实在无法断言,可是我认为理当预先思考这种可能性。」
「那么,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呢?」
艾莉洁向尤依简洁地提问,并直直望进他的眼中。
尤依承受着这股视线带来的压力,却刻意作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哈哈哈,我并没有收到任何证言,所以很难回答呢。」
「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你认为最有可能在幕后操纵的是谁呢?」
艾莉洁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询问尤依。
听到她改变了措辞,尤依随即以严峻的神色大力搔着头。
「真是的,您那种问法是跟谁学的啊?不过针对这个问题,我应该要回答贵族院吧。虽然没什么证据,不过考虑到他们所期望的未来,应该是希望我和您就此退场。」
尤依露出严峻表情,同时也感受到眼前这位女性的成长,因此说出自己想到的假设。而艾莉洁听完尤依提出的见解后眉头深锁,从端正的唇瓣间吐出小小的叹息。
「我想也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啊。即使如此,您还是认真打算进行那件事吗?」
「那件事?」
艾莉洁理解尤依话中的含意,却故意歪着头这么问。
然而,站在面前的黑发男子丝毫没有将眼神从艾莉洁脸上移开,并进一步说道:
「……您应该很清楚吧?就是就任女王一事啊。」
被尤依直接这么一说,艾莉洁露出浅浅的笑容,肯定眼前青年的见解。
「你说那件事啊,我确实是认真的喔。在你前往莱因铎尔之前,我就说过无法让这个国家一直处于没人负责的无责任状态吧?」
「我能理解您的想法,只不过……」
尤依轻咬着下唇,中断了说到一半的话。
艾莉洁虽然能体会他的心情,却仍毅然决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尤依,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不过该是时候让这个国家停止的时间重新向前推进才行了。」
「您说停止的时间……吗?」
尤依像要反覆思考艾莉洁所说的话般,如此小声低喃着。
艾莉洁点了一下头后,重新开口说道:
「你不也在莱因铎尔亲眼目睹了国王倒下后,整个国家陷入动荡不稳、宛如无头苍蝇的情况吗?」
「我当然知道您想说什么,但两者的情形有些不同啊。」
尤依主张宰相握有实权、试图实施独裁的莱因铎尔,和目前本国的情势有所不同,艾莉洁却摇头否定了他的看法。
「两者是一样的。宰相掌握实权、建立无人可干预的独裁体制,和贵族院贪图自身利益介入国政,即使两者的规模和程度不尽相同,本质上却是相同的啊。站在国家顶点的人,是不能只顾着追求私利的,反倒该说若是没有这样的觉悟,就不应该处于上位。」
尤依也知道艾莉洁并不只是表面上说些漂亮话,却觉得她过度追求理想,因此有些犹豫该如何向她诉说。
艾莉洁看穿了尤依的表情,抢在他开口前,先提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不切实际的。
「瞧你一副嫌我太过理想主义的表情呢,尤依。我当然也很清楚自己想得太美了,毕竟实际上来说,现实的确是无法尽如人意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追求理想。」
「比起妥协于痛苦的现实,持续追求美妙的理想可是更艰钜的一条路喔?」
「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艾莉洁正面接受了尤依有如责备般确认的话语,更表示要朝着理想前进。尤依听到这里,依稀看见了这如履薄冰般美丽国家的未来,因此他维持严肃的表情,向艾莉洁表明意志。
「我明白了。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多言。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只要女王陛下和这个国家的人民需要我,我就会倾力相助。」
「谢谢你……尤依。我很感激你下的决心。此外,还有一件必须提前告诉你的事。」
「必须提前告诉我的事?呃,您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尤依想不到除了就任女王以外,艾莉洁还有什么应该告诉他的内容,便歪着头疑惑地问。但在下个瞬间,他的表情随即因为艾莉洁口中说出的话而整个僵住了。
「随着我就任女王,也将会册封你为贵族,请你事先为此作好准备。」
「贵族?您说我吗?」
尤依指着自己向艾莉洁问道,像是要再三确认是否搞错了什么。
面对他的怀疑,艾莉洁两度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将视线笔直地望向他。
「没错,就是你,尤依•伊斯塔兹。」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身上丝毫没有流着一滴这个国家贵族的血喔?如果您这么做,我认为会对他们造成更大的刺激。」
他们方才展开一段将贵族当成假想敌的对话,所以听见艾莉洁竟要做出更加刺激他们的事,尤依露出为难不已的表情。
然而艾莉洁却在此时说出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名字,让他的忧虑随即一扫而空。
「很遗憾,尤依,我已经和贵族院议长布劳大公确认过这件事了,甚至反倒该说是对方先提出这个主意的,不过我想他其实应该是不希望将你升为二位吧。」
「不将我升为二位吗……原来如此。」
听完艾莉洁的说明,尤依总算理解这件事确实为真,并做出这样的解读:到头来,贵族院认为比起授予他军方的实质棹限,不如赐他一个荣誉职的贵族称号来得更为理想。
「没有升迁让你感到不满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
虽说是为了不交出实权才这么做,可是信奉贵族优越性和绝对性的他们,真打算这么轻易地册封他为贵族吗?
就在尤依怀抱如此质疑的瞬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奇妙的异样感。
艾莉洁无从得知尤依内心所想,只是单纯地对眼前男人无精打采的表情感到奇怪。
「怎么了吗,尤依?」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册封贵族一事太抬举我了,让我有点头晕目眩。」
尤依勉强压下某种在脑海中响个不停的警报,刻意说出无伤大雅的答案。
艾莉洁虽然对尤依的反应抱有些许怀疑,却没有多加追问,而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
「不说我了,总之还是先努力为艾莉洁殿下办场风光的女王就任大典吧。虽说我能做的顶多只有鞭策艾因斯工作就是了。」
尤依注意到了艾莉洁略带担忧的表情,便轻轻发出笑声这么说。
就这样,尤依尽管感受到了朝自己逼近的危险气息,最终仍无法躲避冲着他而来的恶意,即将如此毫无防备地迎接当天的到来。
没错,就是随着艾莉洁就任女王,自己也被册封为贵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