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宗史打开向孝太郎借来的笔记型电脑。
电脑里已具备相当坚固的沙盒(sandbox)(注:为一种安全机制,为执行中的程式提供隔离环境)。他插入USB随身碟。尽管姑且设置了要求使用者输入简单密码的措施,然而光是以蛮力攻击(暴力破解)(注:为一种密码的分析方法,主要透过程式逐一测试可能的密码,直到找出真正的为止)就能轻易破解,可说是相当单纯。他执行了工具程式,不到两秒就解开密码。
宗史在列出的几个档案中点开了命名为「简易报告」的档案,这恐怕就是理应提交给公司上层的报告吧。附着简易研究数据的各项研究报告一览无遗。
「喂喂喂喂……」
正是为了毁掉这份研究,研究大楼才会被烧毁。更害得真仓健吾死去、真仓沙希未昏迷,自己还被梧桐给盯上。
昨晚沙希未便是带着这个,也极可能是她造访研究大楼的原因──为了送「爸爸忘记带的东西」。尽管宗史当下听到她讲的时候就吓了一跳,但现在知道里头其实存着这种资料,更让人震惊不已。
防护软体理所当然般地毫无动静,完全看不出有夹带病毒的攻击性程式要运作的迹象。总觉得这东西连诱饵都称不上,似乎真的只是机密文件。
「居然把这样的东西带回家吗……」
感觉头都要痛了起来。哎,事到如今,就算再怎么感叹该处的保全措施松散过头也无济于事。而他目前也没有能耗费在这种事上的时间。
他重新转换心情,浏览资料内容。
『我……是──什么──?』
方才组织出那么一句话后,真仓沙希未──至少在昨天傍晚以前还是──看似痛苦地蹙起眉头,昏厥过去。
烧已经退了。
宗史呆望着她的睡脸片刻,并在回过神后为了掌握事情现况,立刻展开行动。
他当然无法轻易接受直觉传来的结论──「她已经不是原本的沙希未了」,那只不过是根据自己接收到的第一印象归纳而成的,该说是太过荒诞不经,抑或脱离现实?倒不如把这种行为归因于暂时性的记忆混乱还比较恰当,或者说是唯一切实的解释。
为此,他必须寻求能证实此论点的线索。
「……来历不明的神秘肉片。」
宗史并非专精于生物领域,只得跳过专业的论述,浏览看得懂的部分。即使如此,他仍获得了许多情报。
「高尔•娲达耶……幽灵的心脏(高尔•娲达耶)?」
总觉得这东西被取了个奇怪的名字。他继续读下去。
据说它拥有类似万能细胞的特质。
据说它会努力融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与之融合,成为当中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看似的确具备商业价值。话说回来,上头写的几乎都是科幻电影当中会出现的情节。假设能够实现,想必也会赋予人类的未来巨大影响吧。
某个老派科幻作家曾说过:「既是人类想像能及之事,理当有人能将其实现──」倘若此话属实,公司期待它接下来能成为主力商品也好,被专务派系人士视作危险而加以击溃也罢,全都可以理解。
「是那个东西吗?」
宗史回想起在C实验室发现的淡红色不明生物。原本若是能研究得透彻,想必会肩负起人类的未来,如今却可能全数化为灰烬了。
「……以大鼠做实验是成功的,并在之后的智力测试上出现变化……」
知道他们将实验大鼠取名为「阿尔吉侬」,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就这样了无新意地直接借用世界上最为人知的实验大鼠名字,也未免马虎过头了吧?他想着。
他继续往下读。阿尔吉侬这只有问题的大鼠,在后来的智力测验中交出漂亮的成绩单。虽说也有研究人员认为这纯粹只是脑力提升而已,写下这份报告的真仓本人却似乎对此抱持怀疑的态度。他认为重点并不在于它聪明或愚昧,而是这只被称为鼠类(大鼠)的生物,看起来下了不符合此物种应有的判断。
──这样的生物,真的还能称之为实验大鼠吗?
恐怕是忘了删除的备忘录上,甚至潦草地写着这么一句话。
(啊……)
所要寻找的答案,就在这里。感到绝望的宗史仰头叹息。
看来真仓健吾怀抱着这份恐惧是正确的。
阿尔吉侬接收了那个叫高尔某某的谜团细胞,成为一只再也不同于以往的实验大鼠。
而接收了相同细胞的真仓沙希未,似乎也变成与之前的真仓沙希未不同的生物了。
他曾听过「细胞记忆」这个词汇。
指的是当内脏──好比眼球、肝脏、心脏等器官被移植到其他个体上时,原持有者的记忆或情感会遗留在器官上,进而影响这名接收者的一种现象。他也看过几部这种题材的虚构故事。
但是说到底,那只是个架空的概念。
现实世界照理说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的确也有不少像这样的案例曾被提出,但是医学上都把它们当作错觉之类的现象。他们认为只是在非器官移植不可,或是即将进行移植等情境下产生的心理压力,让当事人涌现这种感觉罢了。
宗史从笔记型电脑上抬起头。
他看见阳光自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
早上了。
◇
宗史打开卧室房门。「沙希未」沐浴着透入窗帘的阳光,面无表情地在床上撑起上半身。
或许是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看向这里。
一如昨晚,给人宛如人偶的印象。
宗史对于该如何与她应对有些不知所措。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他隔着一段距离询问她。
「是的。」
女孩的颈部缓缓上下晃动。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呢。」
「是的。」
居然能与未知的生命体沟通……哎,这种体验根本已经是科幻情节了吧。
「你不是小沙希未,对吧?」
他等了一会儿。
没有回应。
「关于自己,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对方沉默不语。没办法回答吗?宗史暗忖。
就这样过了片刻。正当宗史打算抛出下一个问题之际,女孩开口了。
「我没办法区别。」
「意思是……」
语汇量很少的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呢?要心领神会可不容易。
宗史思考着。
倘若以刚才的回答来解读──她似乎无法判别自己脑中的知识是「想起来的」,或是依循别种途径浮现的。
所谓的「回想起来」,是针对自身记忆运用的词语。而沙希未与并非沙希未的某个存在,不同主体间的记忆混杂交织,难以使用这个词。应该是这样吧。
「我──」
披着少女外观的存在,喃喃问道。
「所谓的我……是……什么?」
乍听之下根本就像是青春期的迷茫。
然而眼下听到这样的问题,只觉得既沉重又错综复杂。
「……与刚才相比,你的话说得更顺畅了呢。」
她面无表情,像是略作沉思。
「在这里……」
接着轻轻握拳,按在自己的胸前。
「我正一点一滴地借用着沙希未。」
「你也能读取宿主的记忆吗?」
「若是……一点一滴的话。」
宗史思索着。
一般而言,人类的记忆理应收纳在脑内,而思考时也会使用到脑部。在沙希未体内的这家伙恐怕是借用她的大脑来进行思考。然而借来的脑终究是借来的,没办法像持有者一样地运用它。
具体来说,就是无法使用将无数记忆相互连接起来的突触(注:即神经元与神经元的相接处,细胞间的讯息能经由突触传递)这类。必须逐一确认记忆的存在,耗费精力与时间提取,否则无法接触到各个项目。
真要形容起来,就像是抱着巨大的百科全书吧。尽管知识的确存在,却必须一页一页翻开才能读取。
一旦读取,或许就能把它当成自己的所有物。随着时间推移,这家伙便会将真仓沙希未的知识及经验化为己用。
「从沙希未的记忆中,我学习到了人类的心。虽然还没形成?还没完成?但……我正在……模仿。」
(喔,是从那里开始模仿起啊?)
非人存在并未具备独立的人类精神构造,说起来的确合理。尽管想要模仿却做不到。然而若是在可以支配人类身体的情况下,或许就有可能模仿。
「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打算就这样完全支配那副身体之类的吗?」
宗史认为这样很危险。
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习惯沙希未的记忆。假使这番推论没错,届时她也能作为沙希未行动,完全不会被周围的人察觉,甚至能夺走沙希未的整个人生。
「我──」
女孩的唇嗫嚅着,看似怯弱地吐露答案。
「不知道。我……不了解……自己。」
言外之意是她连本身的目的都不知道。
哎──原来如此,宗史想着。
追问一个才刚首度发现何谓「自己」的存在未来有什么打算,根本毫无意义。
(真是的,搞什么啦!这种事态发展……)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宗史归纳出这个结论后,疲劳便一口气涌上全身。这也是当然的。他从昨天开始就东奔西走、淋着大雨、抱头苦思,最终迎来了眼下的早晨。而这段时间里他粒米未进。宗史可不是铁打般的超人。
他想吃点东西果腹,于是站了起来。
这个房间本来就是准备给意外长期滞留的人士的,因此储放了符合需求的日用品。尽管称不上色香味俱全,然而现在也不是能挑三拣四的时候。他想了想,从墙边瓦楞纸箱里取出几瓶运动饮料与能量冻饮。
一番思忖后,他说道:
「你也先吃点吧。毕竟不能让那副身体衰弱下去。」
说完,他扔了一包过去给她。
说实话,他不知道她目前的身体能否进食,却也不能因为担心风险而让她持续不吃不喝,因此他打算先给予应该不会对消化器官造成太大负担的东西,再观察后续情况。
「吃──东西──」
「就是为了维持身体状态,经口摄取营养。」
宗史不小心讲得有些刁难。不过女孩的心情当然并未因此受到影响,只是愣愣地盯着能量冻饮。
「────吃……东西──?」
她微微歪了头。
以指尖碰着外包装。
又压又摸又揉。
也碰了塑胶栓口,压进去,还试着带节奏感地敲了敲。
试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发现瓶栓可以转开,或者该说是她总算挖出沙希未脑中的知识了吧?总之随着瓶栓转开,里面的东西也洒了出来。
盯了好一会后,她开始用舌尖一点一点地舔了起来。
就像是只小动物──宗史想着。
瞬间涌现这种想法后,他的表情旋即冻结。
她的举动看起来就跟仓鼠一类的生物同样可爱。
因此,他竟对她产生了好感。
明明在眼前的是个怪物,非人却拥有超越人类的智慧,是夺取真仓沙希未身躯的害兽,就算对其怀着戒心也不过分,宗史是这样理解的。话虽如此,光是看见对方做出一些惹人怜爱的举动,他的敌意便降低了。
(插图011)
(开什么玩笑啊?)
他站了起来。
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情况。
非得尽快采取行动不可──这样的念头强迫驱使宗史疲惫不堪的身躯。
「──吃东西──」
女孩小声地一面自言自语,能量冻饮离开了嘴边。她望向宗史。而他看似要摆脱女孩的视线,走出房间。
(2)
『要带她去看医生?喂喂也太朝令夕改了吧,你认真的吗?』
不出所料,孝太郎吓了一跳。
「认真的。事情有点复杂,详细情况之后再谈,不过事态紧急,因此我想知道目前梧桐的动态如何?」
『啊……』
他看似含糊其辞地顿了一下,随即说道:
『目前还行,没有大张旗鼓地像是在找人的动静。然而就算在这种情况之下,依旧不能轻忽喔?』
「我知道。且战且走、见招拆招吧。」
『与其见招拆招……按兵不动才是最上策吧……啊真是的。』
像是要抛开什么似的,孝太郎卯足劲地说:
『好歹别用走的或搭电车。我现在开车过去,详细情况路上再听你说。』
说完,他便迳自挂了电话。
啊,的确,还有开车这招呢。宗史心想。他方才就是焦急得无法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呢……各方面都是。」
他朝智慧型手机鞠了个躬,但回应他的当然只有嘟──嘟──的挂断提示声。
◇
门崎外科医院位在距离车站相当遥远的商业区边陲地带。
设备齐全,医生的医术也没有不好。然而或许是因为地处偏远,几乎不会有一般的病患上门看诊──相对地却来了许多不一般的客人。
在这里,只要顾客有需求,院方在诊疗过程中既不会探究伤病况的缘由,也不会留下任何纪录。当然,这里不适用保险,也无法使用正当管道取得的药品,自然需要付上一笔封口费喽──是以费用相当惊人。但对于怀着苦衷,说什么都无法让普通医生看诊的人而言,有这样的地方只能心怀感激。
「也就是俗称的密医吧。」宗史曾无心地随口发表意见。然而──
『说话给我客气点喔,再讲我就踹过去了。』
一脸不悦的女医师边骂边真的狠狠往宗史的屁股一脚踹去。
「你今天又带来了令人相当头痛的患者呢。」
那名女医师看似傻眼却又感佩地发着牢骚,口气显得有些微妙。
这样的事态,居然被她以「令人头痛」一词轻轻带过。
「感谢你,帮了我大忙。」
宗史在帽子与太阳眼镜──算是最低限度的变装配备──的遮掩下向对方致谢。
「哼!」
年迈的女医师嗤之以鼻,拢起头发。
医师看起来已年近七十,不过腰杆直挺、姿态端正,身高比宗史高出将近一个拳头,因此未显老态,但遍布脸上的深邃皱纹及一头白色长发则与她的年纪相符。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邪恶魔女──事实上,宗史早已看过无数发表这样的感想后就哭出来的孩子。
「你也是老样子,脸色很差呢。有好好睡觉吗?」
至少昨天一整晚没睡。但对方所说的差应该不光是指一个晚上的程度吧。
「最近作了点恶梦。」
「你有作过一次好梦吗?这样不用多久,你就会死掉喔。」
「我的事怎样都好。那女孩才是重点。」
「我知道啦。」
宗史接过年迈女医递来的信封袋,仔细确认内容物。
里头放着一张X光片。
「这是……」
即使是外行人也能明白这张影像的奇怪之处。
白色的影子。
尽管它颜色不深,要不是一开始就认为那边应该不正常,很容易就会被忽略了。然而它体积不小,以左侧腹为中心,宛如菌丝深深扎根延伸般地拓展。
不明异物正大肆侵蚀着身体。
「它的X光吸收率接近实质上的器官,却又有点不同,因此勉强能显现在X光片上。令人吃惊的是除了一部分的微血管外,分布在这个影子所在位置的血管和神经毫无异常,也没有产生像是排斥反应的迹象。以人工器官的类型来说,优异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解说,里头没有新的资讯。
「我想问的是,可以把它取出来吗?」
「不可能。」
她马上回答。
「光是看X光片就能了解吧?没人被挖空那么大范围的肌肉及内脏后还能存活,更没办法以一般的医学技术保住她的生命。说起来即使目前情况稳定,也不知道可以持续到何时,就算她明天溶解成一摊黏呼呼的黏液也不足为奇。」
「请想想办法。」
「与其求我,还不如去拜神之类的比较实在。」
她轻轻摆了摆手。
「说起来,『一块肉上有着人格』这种事乍听根本令人难以置信。倘若是一个新的人格以这个白色的存在为契机诞生之类的情况,纵使将其取出,新的人格仍会留在这副躯体里吧。」
关于这点……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唉──」
女医师突然略微压低声音说道:
「我好心认真地提醒你,接下来要是没有靠山就太危险了。」
她以手掌制止作势要反驳的宗史。
「毫无背景的你,该不会真的打算独自正面插手企业的斗争吧?连自己在做的事多危险都不知道的蠢蛋是活不久的。说来你也不是这种人吧?」
对方所言甚是,本来的确是这样没错。
「看是要拜托经营研究机构的那派势力,或是将她转交给发动攻击的那方吧。假设两边都不想选,或许可以找个信得过的组织加入?至少像你现在这样持续藏身,是不会让局势有所进展的。」
完全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
「没办法。对于似乎能优先拯救小沙希未的组织,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既然如此,你就该放弃这女孩。」
唉,真是的。
继昨天孝太郎所说的,这也是一番相去无几的合理论调。
他能明白。无论是谁怎么想,理所当然地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而自己正是因为无法理所当然地这么做,才会屡屡遭受指谪。
为什么自己会过着这种人生呢?
江间宗史有时会思考起这个问题。
答案显而易见。
他并非一开始就是这种人。六年前的他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深信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正确的,也身体力行。
因此,他失去了一切。
人生境遇一落千丈后,他习得了入侵、窃取一类的技巧,并活用作为谋生之道。他背向太阳,朝着幽暗匍匐而去。
或许该索性改变长相与姓名,过上另一种人生才对。没错,宗史曾想过好几次,也有人劝他这么做,但他无法下定决心。江间宗史的人生照理说早在许久以前就失去了,他却被残迹给紧紧地攫住,想着自己之为自己,是否仍有什么能做的。因此──
……今天的他依旧问着自己,为什么会过着这种人生呢?
「我呢,认为你目前的生存方式勉强算是在及格边缘。『只协助主动求援的对象,并索取相对应的报酬』,这可是你为了生存而划出的重要界线喔。连这点都没办法遵守的话,笨拙如你,人生会过得很苦呢。」
「……或许吧。」
宗史只能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总是无法从过去的失败学到教训,真的很蠢……即使如此,我依旧没办法对她见死不救。」
这么说着的他只能暧昧一笑。
「根本就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很抱歉,老是要你配合我。」
「…………」
闻言,女医师沉默了片刻,直盯着宗史的眼睛。不过──
「哎,说的也是~~呢。那么这话题就到此为止。」
她率性地做了结论,拍了拍手。
连这点都和孝太郎一模一样,指出问题、提出忠告,最后选择尊重宗史的意愿。
「关于那个东西,我能讲的只有两点。就肉体来说,她是个健康的人。视她为近似一般人类的存在,照料她的吃喝穿睡吧。」
「近似?」
宗史显得有些沮丧,无力地问道。
「毕竟代谢方式似乎与人类不同嘛。那东西保留了本质,模拟成人类的细胞,多少也会消耗能量才对。所以呢,食欲会显得比较旺盛吧。」
「喔……」
他点了点头,姑且又问:
「会发生每晚都跑出去吃人之类的事吗?」
「还真像是80年代的电影构想呢。你几岁啊?」
现在也能透过网路观赏以前的电影,电影的上映年代与观众的世代不见得会一致吧──尽管反射性地想这样反驳对方,宗史终究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毕竟他喜欢看老电影的事实不会改变。说起来这话题也扯太远了。
「哎,如果只是想摄取所需的营养,应该没有得把人给这样那样的必要性,人类的胃消化效率也差。当然,我不会断言绝不可能。」
的确,这终究是对不明存在提出假设,一般而言给不出什么保证。倒不如说光是能提出这样的假设就很惊人了。
「……另一点呢?」
「嗯?」
「你刚刚说『能讲的只有两点』吧?另一点是什么?」
「啊,那个啊……」
耳边传来了开门声。
宗史抬头向门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穿着护理师制服的女性,以及另一名被人拉着手,战战兢兢地走来,身着连身裙的女性──
(──咦?)
「就是要叫你别带着只套了件运动衫、底下全裸、穿着诡异的妙龄女子东奔西跑啦!要是碰到警察盘查怎么办?」
「她穿我的便服尺寸刚刚好呢。」
穿着护理师制服的女性,看似得意洋洋地抬头挺胸道。
「换洗衣物我也精心挑选过了,等等会送去。呃,费用可以请款吧,奶奶?」
「是啊,那边的帅哥全都会买单的。」
「好~~的!那我会鼓足干劲张罗齐全的。」
「嘿!」她摆出干劲十足的动作……宗史却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正呆呆望着另一名女性。
一言以蔽之,那是套可爱的服装。
感觉有些清凉的浅蓝色连身裙,再罩了件莱姆绿的开襟毛衣,轻盈的浅色搭配完美地包裹着女孩似有若无的透明氛围。
没有华美的装饰,整体而言相当朴素。但先前的运动衫造型当然同样与装饰什么的无缘,昨天重逢之际她的穿着也很随兴。与之相比,眼下这种装扮综合了难以言喻的稚气感,感觉比较适合她。
摆脱低调形象后的外表实在很可爱。
没错,非──常适合她。话虽如此……
「嗯?怎么,看傻了?」
「呃,不是那样的。」
宗史看向女医师,表情略显僵硬。
「该怎么说,这完全就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插图012)
「的确是个女孩喔?」
「是这样……没错啦……」
他看似有些困惑。
由于她的身体是沙希未的,样貌、姿态实际上就是个人类女孩。
浑身是血之际当然不用提,就连穿着运动衫时,宗史也认为那是紧急状况下的服装而没有意识到,因此只是换了套女孩子气的服装,便让他涌现异样感而陷入混乱。
甚至差点降低了他对待在她身体里的不明怪物的警戒心。
「虽然我知道你很介意,但还是别过于拘泥那东西不是人类的这件事比较好。」
女医师凑到宗史耳边悄声道,彷佛看穿他内心所想。
「自我意识薄弱的她是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不是赛普勒斯岛国王的故事,但她身边的你若是不断期望着怪物,总有一天她可能就会成为真正的怪物──为了回应你的期望。」
希腊神话里的赛普勒斯岛国王比马龙,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女性塑像,视她为真正的人类。而女神见他如此痴情,便赋予雕像生命,使其成为货真价实的人类。
当然,神话只是神话,不过人对人的期望的确会影响表现。这种现象便以这位国王命名(注:即比马龙效应),成了教育心理学上的专有名词。
「……我明白了。」
他将困惑化为一口气叹出。
「谢谢你们帮她换衣服,很适合小沙希未。」
「嗯,哎呀,勉强算是及格吧。」
女医师这么表示,耸了耸肩。
(3)
一踏出医院,热气瞬间笼罩全身。
「好热……」
宗史不禁脱口而出。
回头一看,紧跟在后的女孩依旧一脸迷茫,或许是对气温变化产生了某些感觉吧──说起来,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注意到。
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令他莫名烦躁。
「走这边。」
宗史一边催促她,一边迈开步伐。
他感觉后面有人静静地跟了上来。
蝉鸣喧嚣。即使知道夏天就是如此,内心的不耐却渐渐膨胀。
孝太郎的车停在离这里只需步行几步路的地方。而他本人正在紧邻车旁的吸菸区吞云吐雾。原本正低头盯着智慧型手机的他,很快就注意到两人走近而抬头,「哇喔!」微微开了口。
「真令人吃惊,是个美人耶。」
「别说了,快点开车吧。没时间站着闲聊了。」
「说的也是。」
他啪地敲了敲额头,把菸蒂按进随身菸灰缸里。
孝太郎车上的窗户都贴着深色贴膜,只要坐上去便能降低被旁人盘问的风险。
「婆婆依旧厉害呢。即使带了不明生物去,她也是面不改~~色地看诊。」
听了在诊所里的互动后,孝太郎如此感叹着。
「亏我本来还期待她会大叫『这世上不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再拿机关枪扫射之类的。」
「期待什么啦?那样的话我们就会被打成蜂窝了吧。」
「要是变成那种发展,你就靠爱的力量随便想办法让她活下去喽。」
「随便是怎样?还有别讲什么爱,我可没那种想法。」
「咦~~人家都摇身一变成这样的美女了,爱怎么可能还没萌芽咧?」
「美的是小沙希未,不是这家伙吧。」
「身强体健的年轻男性下半身运作逻辑有别于理智,不是吗?」
「才──」
宗史瞬间感觉脑袋里的血液在上涌。
同时喘不上气来。
他看似要畅通憋塞在喉咙深处的气息,做了个深呼吸。
「──才没那回事呢。」
言外之意是「唯有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抱歉。」
想必是发觉自己失言了吧,孝太郎的表情瞬间暗淡下来。
不过这样的变化为时甚短。他旋即恢复一如往常的开朗,露出可疑的笑容。
「哎,即使如此,我还是相当担心喔。」
「担心什么?」
「毕竟江间先生至今总是为了渣男而赌命行动嘛。」
他一边露出没什么品味的贼笑,一边说道。
「男人不是普遍都会怀着邪念,在心里暗自选择赌命奉献的对象吗?大前提是仅限美女或美少女。偶尔为了友情或侠义之类的感觉也不错吧。」
「……你还真是突然搬出了相当极端的论点呢。」
「哎~~呀,这是普遍的论调吧?男人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为了女主角。很自然啦。」
孝太郎说得笃定。
「所以至今为止的江间先生绝对有哪根筋不对。无论是轻视世间的臭小子、听不懂人话的肥老头,还是不可一世的眼镜瘦皮猴……你老是在帮助这种人呢。背负着根本不需要背的重担,甚至感觉快死了。」
握着方向盘的他耸了耸肩。
「江间先生该不会有只把那种男人视为女主角的癖性吧?我一直都有那么一~~点怀疑啦。」
「能解开你的误会可真是再好不过。」
宗史低声回答。
「真是的,无论哪个家伙都是一个样。」
「哇哈哈!」孝太郎看似笑得开心,一边转动方向盘。
车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逝而去。
这个芳贺峰市有着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历史。那是在过去经济泡沫化之际,突然发展大规模的观光区建设计画,夷平古老的木造房屋,滥建亮丽而崭新的建筑物。
好比说看得见海景的八层楼旅馆、沿海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时髦名产店、附设于水族馆的乡土资料馆、给人南国印象的棕榈科行道树,以及理应进驻了好几间知名餐厅的美食广场。
因为如此,城市街道只有外观是赏心悦目的。
尽管眼下已过了几十年,不输大型观光区而整建的外观多半都已风化老旧,却仍看得出往昔风光。
顺带一提,那项「观光业奋起」的计画,理所当然地随着泡沫经济崩溃而烟消云散了。原本预期聚集在城市街道上的喧闹人群会多达千人,但实际上走动的人数根本不到百人。
恐怕是这个缘故吧,普通之至的平凡街景,偶尔也会令人感到空虚寂寥。
「话说回来,婆婆有没有提到我?」
孝太郎一边问着,一边操作车上的音响设备。略有年代的经典夏日歌谣自扬声器中流泻而出。
「不,她什么都没说。怎么,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应对吗?」
「该说是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她,还是正好相反咧?人家可是把我当小强看喔,对待我的方式也完全就是在对付一只小强,像是拿揉成团的报纸丢我,或是用喷雾剂喷我之类的。」
讲到这里,孝太郎甚至轻轻笑了出来。
「哎,毕竟是自作自受,这也没办法。」
「请节哀顺变。」
「哇~~江间先生真体贴。能听到你这么说,就算其他人不认同我也无所谓喽。」
嗯,好喔好喔。
孝太郎滔滔不绝的戏言泰半都成了耳边风,宗史看着窗外──一片澄澈渐层的蓝。隔着车窗的深色贴膜望去的这片天空正晴空万里,令人不禁想问昨晚的那场大雨是怎么回事。
突然感到静得出奇的他看向后座。
即使一脸茫然,披着年轻女孩皮囊的那玩意仍明显表现得兴味盎然,看着窗外风景。便利商店、新成屋、住商大楼、定食餐馆、公车站、其他的便利商店、邮筒、精神奕奕散着步的狗和饲主……她的目光追逐着一个个所见之物,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尽管依旧摸不透她的情绪,但对窗外风景感兴趣这点倒是看得出来。
既然这家伙曾表示自己能读取沙希未的记忆云云,显然她尚未积累足够的个人经验,几乎可以说就像婴儿般缺乏相应的经历。对她来说,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她初次看见并接触到的。
「对了,结果要叫她什么啊?」
「什么意思?」
「真仓家的小沙希未是这副躯体的名字,跟她要区别开来,对吧?所以得取个名字称呼眼前的她才行。」
或许是察觉自己被提起,那家伙收回看着窗外的风景的视线,转而面向他们。
「……没那种东西。」
「我说江间先生啊……」
「没那个必要吧?毕竟也不至于造成困扰。」
「不不,怎么想都很让人困扰吧!你难道打算一直『喂』、『你』地喊吗?这根本就是只有昭和时代的老夫老妻才能容忍的情境了。」
「…………」
闻言,宗史感到有些抗拒。
他稍作思考,说道:
「那份研究资料里提到,与这家伙一样被植入肉片的实验用大鼠,似乎命名为阿尔吉侬。」
那是出自二十世纪中叶的小说,世上最闻名的实验用大鼠之名。作品里的它透过脑部手术,获得了──短暂的──高度智慧。而研究所里的大鼠同样透过外科手段(两者能否相提并论暂且不提)提升了在智力测验当中的成绩,是以这样的命名逻辑的确没什么问题,虽然感觉有点随便。
宗史思考着。在同一个故事里,还有个同样接受了手术的青年。随着智商增长,他知道了从前不知道的事、理解了未能理解的事、涌现了过去未知的心绪、忘却往昔曾体会的情感,度过了一段彷佛成为他人的时光。
或许能借这青年的名字一用?他如此打算。
「哦,不错耶!」
然而抢在宗史提议之前,孝太郎便开了口。
「阿尔吉侬,简称小阿尔?小侬?小安?听起来很像外国人,字数多的这点也满中二病的,很好啊。」
「不,我说啊……」
毕竟本来就是出自美国作家的作品,名字听起来……应该说本来就是外国人的。而字数多也只是音素(注:语音中最小的单位)不共通的语言进行词汇翻译时常有的事。说到底──
「那是白老鼠的名字吧。」
「拿老鼠的名字来用不是挺好的吗?不过如果是黑、蓝、黄之类的或许不太好,白色就OK。唉,你也这么觉得吧?」
孝太郎戏谑地问向后座的她。
「…………」
后座的她一脸茫然地想着。
「阿尔……吉侬……」
她咀嚼吟味着这个词汇。
「我……叫……阿尔吉侬吗?」
她询问宗史。
而宗史则显得有些迟疑。
阿尔吉侬原本是男性的名字,语源记得应该是「胡子老爹」那类的意思,与此刻模样是十九岁女性的这家伙可说是致命地不吻合。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也好。
这家伙与真仓沙希未是不同的个体。为了避免遗忘这个事实,名字与形象有着极端落差反而正好。
「不是挺好的吗?」
宗史深深地叹了口气,顺口回答。
「……阿尔吉侬。」
那家伙点了点头。
「我是阿尔吉侬。」
她反覆地说了好几次。
尽管依旧面无表情,但她似乎很开心。
车内音响设备流泻而出的歌谣即将迈入尾声。
蝉声于是提高音量,自紧闭的车窗外大量涌入。
有着低沉嗓音的男性主持人口若悬河──接下来要播放一首充满炽烈情感的热门歌曲,非常切合即将到来的炎热季节,还请尽情沉浸其中!「White Sheep Q」的「镁(Magnesium)」。
充满活力的前奏响起,女子团体的歌声感觉有些刺耳,音量几乎与蝉声不相上下。双方难分轩轾,当然也没有互相抵销,两边都很吵。
或许是感到有趣吧,驾驶座的孝太郎笑了起来。
后座的阿尔吉侬则喃喃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
无法决定脸上该挂着什么表情的宗史陷入苦恼,最后皱起眉头。
一台车载着形色各异的三人,奔驰在夏日的街道上。
(4)
别人的庇护所,总觉得就像是出去玩时的旅馆。
即使回到里头,也没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觉。
所以才说不出「我回来了」这种话吗?宗史默默地走进门内。
回到屋里后非做不可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确认环境是否有异状──在那之前得先洗手、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冰箱才行。
这些事本来就是理应先做的,不过宗史同时也检查了门窗、各种测量仪器及其周遭,还有插座附近,结论是现阶段没有外力入侵的痕迹。
「呼……」
总算松了口气的他,整个人倒上沙发。
接着转头朝向等在玄关的阿尔吉侬──
「……可以进来了。记得脱鞋喔。」
如此喊道。
女孩缓缓地脱去乐福鞋。
然后踩在玄关的踏垫上动也不动,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似乎无法自主行动。只具备仓促产生的自我意识,也还没习惯该如何运用它,导致她光是要凭借自身意志去决定做些什么,都显得困难重重。
看来没办法就这样丢着她不管。
「唉,真是的。」
宗史用力地抓了抓头。
「过来这边洗手、漱口、用毛巾擦手。」
「…………」
阿尔吉侬究竟有没有理解他的话呢?他无法从那愣愣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她按照宗史所说的走来,朝洗手台而去,随即传来了水流声。
「做完之后到这里,坐在椅子上。」
他对她这么说。
阿尔吉侬同样对这些话照单全收。她走进室内,坐在宗史指着的餐椅上。
转头望向宗史的她偏着头,看似想确认:「这样可以了吗?」
「所以你知道怎么洗手、漱口和用毛巾?」
「知道。」
伴随着不带情绪起伏的回应,阿尔吉侬微微点头。
她能够读取宿主沙希未的知识。换句话说,要是不去读取记忆,她便什么都不知道。
一旦接收到该做什么的指令,她就会读取相应的做法并采取行动;然而若是没有指令,她便没办法摆脱该做什么的阶段,进展至下一步。
「……今后即使我没说,为了这副身体的生命存续,或者该说成维持身体机能,你得采取必要的行为,也就是进行包括日常在内的一切活动。」
「日常……」
沙希未的嘴喃喃道。
她的视线很自然地转向窗外。
这么说来,宗史想起真仓沙希未是一名(极有可能相当认真的)大学生,倘若以她的记忆为基础,追溯其日常生活,势必会涵盖上课等行为才对?
「啊……不过绝对禁止外出,没有特别指令,不准到这栋建筑物外面。除此之外的日常。」
「…………」
她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应该算是点头吧?
「你真的有听懂吗?真是的……」
宗史没什么养宠物的经验,或许迎接新养的猫狗就像这样吧,他想着。要从零开始调教对人类世界的规则一无所知的生物,简直累坏人了。
想到这里,有件事突然令他在意了起来。
「你知道怎么使用洗手间吗?」
阿尔吉侬一如往常地思考片刻,回答道:
「是的。」
她点了点头。
(……刚才的回答是哪种的?)
究竟她是一开始就知道呢?抑或是在被问了不知道的词汇后,读取了沙希未的记忆呢?并非当事者的宗史实在难以区分。
阿尔吉侬轻轻站起身,安静地走向洗手间。
「马上就要去喔?」
目送她的背影,宗史小声地叹了口重重的气。
唉,真是的。简直就跟训练狗猫一样。
◇
日落西沉。
宗史盯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上头显示着从研究大楼带出来的神秘肉片的研究资料。为了找寻有无其他线索,他再次试着解读它,却因为欠缺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效率无论如何都很差。尽管耗费了大量时间在萤幕前,然而几乎没有成果,除了早上就得到的资讯外毫无斩获。
资料里设有难解的密码──如果是这种情况倒还好,只要不是太过头的东西,花上时间与精力就能破解。但面对内容本身就很难懂的资讯,他无计可施。
(……到此为止了吗……)
总觉得屋内十分安静,他于是移动视线。
阿尔吉侬躺在沙发上,轻轻环膝睡着了。
望见眼前的景象,睡意也跟着来袭。宗史不禁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远处传来了笛子与太鼓的声音。
是祭典音乐。
原来如此,已经到了这个时节吗?他心想。
芳贺峰市的夏日祭典规模不小,毕竟好歹也算是观光区。尽管最近几年基于传染病防治政策,神舆并未登场,但摊贩仍在主要街道上栉比鳞次地排列着,也有小型的烟火大会。
宗史起身稍微打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祭典的声音伴随迎面而来的夏日气息,扑进房内。
回忆涌现。
无论是便宜的炒面滋味、怎样都中不了的射击游戏、随处可见的珍珠奶茶摊贩,还是存在感强烈的烤肉串香味。
言笑鼎沸不绝,里头有着他的年少时光。
如今他却像这样,已在构不到这些事物,但又听得见那阵喧嚣的远方。
宗史听着属于他人的喧嚣,内心寻回了一丝平静。尽管江间宗史只身一人,却仍离人类(人)不远──他如此确信。
「嗯……」
微弱的声音响起,他感觉到背后有人稍微挪动了身体。
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并非只身一人。要是吵醒阿尔吉侬也很麻烦,他于是关上窗户,热气顿时被阻隔在外,声音也消失殆尽。
对讲机铃声响起,有客人来了。
(5)
访客是早上在门崎外科见到的那名护理师。尽管未闻其名,但曾听说她似乎是那位年迈女医的孙女,好像也广受那间医院的患者欢迎。
以外表来推测的话,年龄约在二十五岁上下,与宗史算是同辈的人吧。尽管并非吸睛的美女,却有着稳重而温柔的气质,是那种光是在场就能让人觉得放松的类型。
「让您久等了。我送来了换洗衣物与其他东西。」
那名女性在玄关前轻轻捧起纸袋说道。
这么说起来,方才她在医院的确有提到要帮忙准备。
「帮了我大忙……你是说换洗衣物与其他东西……吗?」
「对,其他东西,包含各种应该能派上用场的用品──贴身衣物、皮肤保养品,以及一些女孩子需要的各种东西等。」
「啊……不好意思,是我思虑欠周。」
她所提到的这些东西自然是必要的。宗史又是感激她考量得如此周到,又是为自己没想到这些事感到汗颜。
「请别挂怀。除此之外,我还带来了这个。」
「嘿咻!」她忽然递来了一个上面打着结的塑胶袋。
袋中是澄澈的清水,水中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在游动。
而那怎么看都是──
「…………这是?」
「是金鱼喔。」
没错,正是金鱼。是尺寸约三到四公分,两只小小的和金金鱼。
「为什么要拿这个给我?」
「这是刚才同学硬塞给我的。找孝太郎商量后,他建议我把金鱼送给你们当伴手礼,说是可以成为很好的水疗之类的。」
「嗯?嗯嗯?…………嗯嗯嗯?」
等等,给我等一下。一次涌入太多奇妙的讯息,大脑无法完全消化。宗史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等等。呃……你说的孝太郎是那个孝太郎吗?」
「当然是指『话痨』孝太郎喽。你们是好朋友吧?」
尽管他不记得彼此建立了那样的关系,不过好歹确认了她所讲的不是其他同名人士,就先当成耳边风吧。
「……你说同学硬塞给你是怎么回事?」
「对方说是捞金鱼捞到的,然而即使带回家也不能养。但我家也一样呀。」
宗史思忖了一阵。
他眨了眨眼后再次确认。眼前的女性看起来应该与自己同辈才对。
「是谁的同学呢?」
「是我喔。渡濑附属国中三年C班的门崎伊樱。」
宗史只觉有些疑惑。
「附属国中……」
「是的。」
他歪头问道。
「你几岁?」
「十四岁。到秋天就十五岁了。」
十……四。
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他甩了甩头。
「…………那你为什么在当护理师?」
「啊,虽然经常被误会,但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帮奶奶的忙简单打个工,也没什么执照喔。」
哎,我想也是。宗史心想。才十四岁就要取得国家考试的应试资格应该有点难。
「我常被人说看起来比较成熟。」
哎,我想也是这么一回事。宗史暗忖。以国中生的观点,所谓「看起来像二十几岁的女性」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他总算理解事情的脉络了。感觉那位年迈女医的确会提出「只要有年轻女孩在,病患的评价就会好」之类的主张,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孙女穿上护理师制服,成为活招牌没错。
尽管多少有些在意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涉及什么刑法问题,但宗史实在也没资格管人家守不守法,看来还是别继续深究比较好。
「那么,她在哪里?」
「喔……」
他转过头去,用眼神示意沙发的方向。
「你要找阿尔吉侬的话,她在那里。」
该说是一如方才吗?她环着膝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哎呀呀呀。」
伊樱往阿尔吉侬望去,连连眨眼。
「阿尔吉侬就是她吧?已经取好名字了吗?」
「没取名的话不太方便。」
「啊~~我懂。朋友捡到的小猫里有一只一直没取名字,据说要它听话实在很难。呵呵。」
她以手指轻触唇角,笑得莫名优雅。
「朋友还说:『一但喊了名字,感觉就像是认同它真正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要是不在捡到的当下取名就错失良机了,对吧?」
呃──即使对方想寻求认同,宗史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伊樱小姐对这家伙的状况有所耳闻了吗?」
「我从奶奶那边大致听说过了,说是有不明生物进入并驱动身受重伤的身体?不要紧,我懂,上个月我才刚看过那种动画喔。」
「是、是这样吗……?」
这是说一句「看过动画」就能轻易接受的状况吗?还是说在她的世代,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实在可畏。
「尽管听起来有点恐怖,但阿尔吉侬很老实,会好好听进去别人说的话,是个好孩子呢。」
「是这样吗……?」
虽然看在宗史眼里,这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自我意识很薄弱罢了。
「小侬……嗯,很可爱的名字呢,很像布娃娃。」
少女──是叫伊樱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凑近沙发。
「小阿尔吉~~侬,你可以起来一下吗?」
她开始摇起比她年长的女孩身体。
「喂、喂?」
毫无防备地碰触她不是很危险吗?是否该阻止伊樱?尽管宗史的脑海里瞬间闪现这样的念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阿尔吉侬微微睁开眼睛。
「抱歉,在你睡得正舒服时吵醒你。」
她一如以往地双眼发愣,凝视伊樱。
「你喊了……阿尔吉侬吗?」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状似低喃。
「嗯,我喊喽。」
「我……是阿尔吉侬。」
「没错喔。」
「你在叫我吗?」
「嗯。」
阿尔吉侬缓缓地起身。
「你在做可怕的事呢。」
宗史呻吟般地说道。伊樱稍微抬起下巴,转身回头。
「是~~这样吗?」
「没错。明明对方是难以理解的未知生物,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亏你还真能毫不犹豫地碰触她。」
「但就算对象是人类,也一样无法预测对方会做出什么事吧?」
这么说或许也没错。
「特别是佐崎家的爷爷,他非常喜欢吓人呢。」
是吗?尽管不认识,总之还请坚强地活下去,佐崎家的爷爷。
「抱歉小侬,吵醒你了。关于我带来的衣服,有些细节希望你可以记起来,像是换衣服的方式之类的。」
「原来如此……」
阿尔吉侬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借用一下隔壁房间。不准偷看喔。」
「随意使用吧。另外姑且提醒你们一下,如果发生什么事就马上叫我。」
「好的,拜托您了。」
少女眨了眨单眼,牵着阿尔吉侬的手往卧室走去。
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后,宗史挪开目光。
与其以强势来形容伊樱,不如说她擅长将人给牵扯进来。十四岁,与当时的沙希未年龄相仿。这么说起来,沙希未似乎也具有这样的特质。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抑或是巧合呢?
「关于这点,你们觉得呢?」
他试着询问塑胶袋里的金鱼,理所当然地毫无回应。
这么说起来,也得替这些家伙找个栖身之处才行。
宗史在屋内东翻西找,发现了一个圆形的金鱼缸。
不知为何还附有投入式的海绵过滤器。
明明这里是紧急状况下的庇护所,为了让逃亡者得以有躲藏之处,出现这样的东西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之后再好好问问孝太郎吧。
宗史对照料宠物──该说是所有生物──完全不在行,又听说在夏日祭典上捞到的金鱼体质不会太好,也曾耳闻把它们放入家里的水槽后就不会动了云云的案例。
首先准备水,以中和剂去除次氯酸钙后加入一点点的盐,调整水温。他单手拿着智慧型手机,反覆确认着步骤。这样真的与步骤相符吗?没问题吗?宗史如此苦恼着。
他把袋子里的金鱼放入鱼缸里。
两只鱼霎时浑身颤抖。
尽管宗史深怕有哪个步骤出错而害死它们,不过这两只鱼很快便活力十足地游着。他如释重负。
(……呼!)
他以手背拭去额头上冒出的薄汗。
自己果然对生物很不在行。他再次体认到这点。
◇
「我接下来要和朋友去看烟火。」
语毕,这位女性──应该说是少女──就回去了。
或许是受到了严格的指导吧,尽管阿尔吉侬的表情一如往昔,感觉却相当疲惫。
「给你。」
他把装着冷泡麦茶的玻璃杯递给她。
阿尔吉侬接过玻璃杯,但一脸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表情,没有动作。
她看着宗史开始喝起自己的那杯茶,似乎这才发现那是饮料,看似模仿地让杯中物流入喉咙。
「茶放在那里,还要喝的话自己倒吧。」
宗史这么说着,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拿着空玻璃杯的阿尔吉侬只花了一点时间思索,随即便伸出手。尽管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她仍试着将麦茶倒入玻璃杯中。
(……她能顺利做出人类般的举动了。)
阿尔吉侬有着沙希未的记忆。
她可以读取它。
随着读取的内容逐渐累积,沙希未曾做过的事,阿尔吉侬同样能实现。
而她模仿人类的完成度也会跟着提升。
宗史无从得知这是不是件好事,或许会化作引发骇人毁灭的导火线;反之也有可能成为突破现况的银色子弹。既然怎么想都难以得出结论,以此为基准来评断是非便毫无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做最坏的打算,谋定后动,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未知的生命体,无论是何等荒诞不经的妄想都不能尽数否定,是以光是要「做最坏的打算」本身就是件困难的事。
既然如此,不如选择让眼下的生活能过得稍微顺利些。早上女医师提到了赛普勒斯岛国王的故事,那就祈祷她能成为塑像(伽拉忒亚)的化身吧,因为他希望她至少能自行判断要不要去洗手间而不用他提醒。
在宗史思考着这些事的期间,阿尔吉侬喝完了第二杯茶,并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吸引她目光的,是矮柜上那个才刚迎来住客的金鱼缸。
「那是……什么?」
她主动发问。还真稀奇啊,宗史心想。
「如你所见,那是金鱼。可不准吃掉喔?」
「……金鱼。」
阿尔吉侬一如往常地花了几秒时间搜寻沙希未的记忆。
「好小只。」
「因为是金鱼嘛。」
「它们在玻璃缸里……游着。」
「因为是金鱼嘛。」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缸。
「呃,真的不准吃喔。」
「我不会吃。」
阿尔吉侬一边回答,一边望向宗史。
「因为我……不是猫。」
连这种句子都出现了。
这算是在展现充满她风格的机智感吗?不,尽管有些偏离事实,但搞不好只是因为在她读取到的记忆里,会吃金鱼的=猫。
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
缺乏与对方建立有效沟通的确切感。
「别看太久喔,因为似乎会让金鱼产生压力。」
「好的。」
说是这么说,阿尔吉侬却依旧持续盯着着金鱼缸。
(6)
夜晚。
在这间庇护所里,只有一张位于卧室的床铺。尽管宗史并不打算顾虑阿尔吉侬,却不能随便对待沙希未的身躯,是以他像昨天一样让阿尔吉侬睡在卧室。
随后宗史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
(…………)
睡不着。
由于自昨日的骚动开始便未曾阖眼、四处奔波,他的身体的确累到极点。明明如此,神智却依旧相当清晰,毫无困意。
宗史叹了口气,撑起身子。
虽然想到储备物资里有葡萄酒,但他随即打消念头。他本来就没有睡前小酌的习惯,也曾听说在这种时候摄取酒精会有反效果。
他拿起手边的遥控器。
开启智慧电视。
宗史点开影音串流平台,登入自己的帐号,从琳琅满目的推荐片单里找到想看的外国影集──当下已经演到第六季的热门系列。由于他看得很慢,目前只看到第三季。
他没有打开房间的灯。
而且为了不让隔壁房间听见,音量调得很小声。
接着,他愣愣地望着萤幕。
『开什么玩笑?这种闹剧我还能忍受多久啊!』
『噢东尼,请等一下,你误会了!』
混乱的场面看似来到白热化的阶段。画面里的年轻男子夺门而出,中年女性则紧追在后。宗史想不起之前都演了些什么,一时有些茫然。
然而唯有某些事是他可以明白的,那就是剧中两人的情感,以及看起来都竭尽全力地过着自己的人生这点。即使不去深究故事情节,对宗史来说也已经够了。
──他特别钟爱虚构的故事。
宗史的人生早在久远以前就已经毁了。长久以来,他总是对江间宗史(自己)还活着的这件事缺乏真实感。
就是因为这样吧。
像这样远观着他人的人生,才会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不会吧!琼斯那个白痴!』
『噢东尼,快等等!那也是误会啦!』
眼见画面中的年轻男子就要跳窗而出,中年女性则紧追在后。
宗史愣愣地望着电视萤幕,依旧难以理解为何又演变成那种情况。
──背后传来开门声。
彷佛悄悄溜进来般的淡薄气息。
对方静静走来,坐在双人沙发上,紧邻着宗史。
宗史斜眼瞥向阿尔吉侬,想当然耳,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愣愣侧脸。她正看着萤幕里的影集。
「都说过叫你去睡了吧。」
他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
「是的。」
她自言自语般地回应道。
「但是……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在意你……正在做些什么。」
什么意思──
宗史并不打算继续玩问答游戏,因此没有说下去,身旁的那家伙也不再开口。双方的言语互动到此结束。
『住、住手,给我住手……』
『啊东尼,你终于理解了呢。真让人开心。』
(插图013)
画面上的女人挥舞着斧头,惊恐的年轻男性缩在房间角落瑟瑟发抖。
宗史愣愣地看着那幅光景。
阿尔吉侬宛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侧脸,同样牢牢地注视着萤幕。
(……这家伙的……眼睛。)
他察觉到了。
阿尔吉侬看着液晶萤幕里的影集,与方才隔着玻璃缸盯着金鱼的眼神非常相似。
两者间的确有着共通之处──对她而言,无论何者都是身在透明屏障后,不同世界的生物,即使伸手也构不到,唯有指尖被那冰冷的玻璃触感给阻挡。
然而阿尔吉侬对此怀着什么样的情感──包含是否具备那个足以称之为情感的心思──宗史都不得而知就是了。
『喔,神啊──我终于理解祢的意思了──』
『噢东尼,请等一下,你误会了!』
深夜,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观赏着虚构的他者人生。
而渐渐地──
宗史的眼皮困倦地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