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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日:各自的漫长一日

(1)

这是五年前那场火灾发生后的事。

江间宗史努力从失去家人的悲伤当中振作。

许多不相干的人纷纷谴责这样的他。

发现大家都在谴责着某人,位于再外围的人们更是声势汹涌。谴责罪恶不需要道德良知,毫无顾虑与犹豫的这群人持续痛骂着,朝素昧平生的他扔石头。

那的确是一段艰辛的日子。

但宗史咬牙撑住了。

周遭的亲友守护了宗史。朋友与恋人都待在身边,为他张开保护伞,与他一同受到众人谴责,撑过这波看似无止无尽的攻击。然后──

……没错,宗史又错了。

他确实撑得住,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持续承受下去。

无论是遭辱骂也好、被扔石头也罢,在那段时日里,朋友们的心神都渐渐耗竭,特别是他的恋人显然已衰弱不堪,形销骨立,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她已接近极限。而宗史甚至觉得她会被逼上绝路。

我们分手吧。看不下去的宗史说。

『尽管我并不是想跟小宗学长一样成为正义的一方……』

但她充耳不闻。

『既然小宗学长还在奋斗着,那我绝对要和学长站在一起。』

她如此主张,毫不让步。

明明那时放弃他的话就好了。

或是背叛他也行。

信赖及亲爱连系着宗史与女孩,紧密不离。

既然如此──宗史下定决心。

要是她与他们不放开这条救命绳索,他就自己斩断它。

坠入谷底的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宗史并非想怪罪到她身上。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全是他咎由自取。

再也不想重新经历这样的感受了,如此强烈企盼的他于是割舍一切,抛弃作为江间宗史被培育长大的二十一年,在接下来的人生里选择独自活下去。

不想再被谁珍视,或是珍视着谁了。他将这份彷佛诅咒的决心铭刻在自己身上,决定了生存的方式。

这是五年前那场火灾事故的后话始末。

芳贺峰市的沿海地带,有着各式各样的观光景点。

如果想前往这些景点巡礼,导览手册上规划了一条以年轻人为客群的王道约会路线。穿越纯白而眩目的步道,以及飘散着海潮味的餐厅街后,有个祥和的海角喷水公园。

悲哀的现实是,这条王道约会路线不怎么受到观光客青睐。该怎么说呢?太平凡无奇了。若问「会不会想专程造访芳贺峰,来个双人散步行程?」往往会得到「有那个钱和时间的话会去其他地方」的答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令人忧喜参半的另一个现实是,这条王道约会路线对当地的年轻人来说算是相当方便,逛起来很轻松,气氛也还算不错,相较远行所花费的金额又很低。简直是太棒了。

因此,五年前,他们也常来到这里。

因此,这五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接近过这里。

江间宗史独自沐浴在晨光下,走在沿海的步道上。

蝉鸣喧嚣。

芳贺峰市是个沿海城镇,同时有着平缓的丘陵,市区内几乎所有地方都能俯瞰湛蓝大海。明明身处看得到海的城镇,他却一直与海保持着距离。

这里有着多如山高的回忆。

眩目耀眼,而且属于他所失去的时光。

既然失去的东西再也拿不回来,那就最好彻底遗忘;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该保持距离──他之前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尽量不靠近。

而实际站在这里,宗史更觉得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浓烈的海潮气味、平稳的海浪声、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远方飞着不知名的鸟群。拉回视线的话,则会看见铺满白色石板的地面搭建着金属栅栏,上头有着禁止游泳的斑驳标志、标示「前方有餐厅」的招牌,以及贴在招牌上的速食店传单。若将目光稍微放得远一点,能望见设置在步道出口的拱门,还有高挂其上的「创造光明的城市」广告标语。

大清早人烟稀少,只有奋力慢跑的人和带狗出来散步的附近居民而已。

待在这里相当痛苦。

因为所有事物看起来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因为改变的只有自己。因为失去的事实再度被粗暴地摆在眼前──在在都让他的心变得无比沉重。

「…………」

宗史有些感恩。

他现在之所以会待在这里的理由大致有二。

其一是,他希望回想起这份痛苦。

昨晚他拒绝了阿尔吉侬。尽管她向往人类所说的「爱」之类的存在,想触碰,甚至想得到它,宗史却以强制而暴力的手段当面否定了她。

照理说明明还有其他可以采取的方法,好比说冷静地否定她一时冲动的情感,再晓以大义。逻辑上而言应该这样做才对。

然而同时他也觉得这么做未免太不切实际。

毕竟昨晚当下,他差点就要接受阿尔吉侬了。

是因为觉得她本来就不是人类,抑或是因为那副躯体是沙希未的?在这些念头常驻心中的情况下,宗史对阿尔吉侬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因模仿人类而生,向往人类,不断学习人类,然后希望成为人类。要是如此勇敢的怪物所怀抱的愿望能实现就好了,他不由这么想着。

想为这家伙做些什么,宗史开始思考起这样的事。

「……可恶!」

他命令自己不准希望。

他制止自己不准企盼。

痛楚在此处随着回忆涌现,协助宗史克制自己。

他不能再有想帮助或支持他人的念头了,做这些事到头来只会产生痛苦。倘若只是独自怀抱这些伤痛,无论如何他都撑得住,然而强迫无法承受的人们同样坚强,绝对是错的。

为了这样告诉自己,宗史深深地沉浸在遍及此地而充满荆棘的回忆当中。他走在怀念的道路上、到怀念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坐在怀念的长椅上。正当他拉开拉环,准备要喝上一口时──

「咦?」

在他的背后──

传来了像是发现奇怪东西的女性声音。

──不会吧……

他嘴唇扭曲,慢慢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名带着黑色中型犬的女性站在那里。

「……小……宗?」

女性看似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

怀念的声音、怀念的面容。虽然印象在过了五年后多少有些变了,但宗史既不会认错,也不会听错。

直至五年前的那起事件发生为止,江间宗史都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有着父母、哥哥、朋友,以及小他一岁的恋人。尽管如今那段时光已遥不可及,这些人们却确实存在过。

「高阶?」

高阶泉子──他叫着存在于记忆当中的名字。

「果然……是小宗呢。」

她带着彷佛又哭又笑的复杂神情,如此说道。

握在手上的牵绳稍微放松了些。

「好久不──」

重逢的话语已到嘴边,她的身体却突然大幅度地往前倾倒。

拜尔莱因身为高阶家的一分子,是只活力充沛、好奇心相当旺盛的中型犬,品种则是德国品特犬(German Pinscher),喜欢的东西是肉干和每天早上的散步,兴趣则是尽全力扑向初次见面的人。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宛如要吹散这个场面的所有哀伤,拜尔莱因猛然飞扑而来,撞倒眼前的人类,然后倾全力疯狂舔着宗史的脸。

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被甩到石板路上,理应有些苦涩的内容物洒得到处都是。

到狗冷静下来为止花了几分钟。

宗史重新坐上长椅,高阶泉子坐在他的身旁。

「……………………」

总觉得尴尬不已。

对方是五年前的恋人。

亦即五年前曾在这条约会路线共度美好时光的另一人。

不经意与她重逢已经够糟了。该说什么好?该展现什么表情好?宗史完全没了主意。来到这里的他,被拜尔莱因这只狗搞得一身狼狈,脑袋里一片空白。

而拜尔莱因却露出一副「我做到了」的满足模样,坐在两人脚边不动。

「那、那个……」

泉子起了话头。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但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啊,原来如此。

她对自己是怀着这种程度的担忧啊。宗史心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江间宗史在五年前的那起事件后对所有人不告而别,消失在他曾活过的表面社会,就算泉子认为自己死了也不奇怪。

「好久不见……呃……」

宗史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事实上,他对泉子后来的情况稍有耳闻,知道恢复健康的她似乎在生活上重新振作。但反过来说,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因此,像这样亲眼见到她本人,让他放下心来。

她的气色不错,看起来也笑得很开心。

对宗史而言,光是这点就是个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实。

他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份心情传达给对方,脑袋拼命地转着。

「──你胖了吧?」

选择的词汇却大错特错。

「给我等等!」

她看来十分生气。

呜吼!脚边的拜尔莱因低吼着。

(2)

筱木孝太郎是某政治家的第三个儿子。

他做起事来多半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费力就能完成,也不缺钱,一旦搬出父母的名字,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只要看起来过得很快活,主动贴近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人过着这样的人生,自然会轻易地成了败子。高中毕业时的他,怎么看都已经是个「轻视世间的臭小子」。

意外的是世道有好好地运行着,而臭小子有臭小子应得的报应。总是理所当然地陷害别人的他,也理所当然地被人陷害,失去了许多东西──他被赶出家门,被所有自称朋友的人给抛弃,被敌人追杀,宛如成了在街上徘徊的野狗。

啊,这下完了。孝太郎如此想着,蜷缩在夜晚的巷弄里,甚至做好了死亡的觉悟。或许他的心也崩溃了吧,比起哭泣反而先笑了出来。跟他之前所想的一样,嘿嘿的笑声怎样都停不下来。

一名男子出现在这样的他眼前。

孝太郎认识这个男人,是自己过去曾半好玩地毁掉的其中一人。而对方理应也认识孝太郎。

倘若对方憎恨着自己,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孝太郎如此心想。即使如此──

「请救救我。」

他仍恳求着眼前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对方没道理接受他的恳求、我行我素也该有个限度,这样的恳求也未免太难看了──尽管理解这些,他依旧无法不这么做。

男人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样的孝太郎片刻后──

「走这边。」

他自言自语般地如此表示,转身就走。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还是要时时备着庇护所比较妥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虽然我也是最近才察觉这点。」

意料外的事态发展,让孝太郎呆愣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你不来吗?」

被这么一问,他慌忙跑了过去。

自此,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他就像是要不断地追逐着那个背影般,活了下来。

会被发现纯属偶然。

去看看那两人的情况吧──筱木孝太郎往老地方的庇护所走去。接着,他站在公寓入口,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屋顶映入他的眼帘。

在那里,他撞见了理应不该见到的一幕。

「……喂喂喂?」

为什么?孝太郎动摇地想着,怀疑该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他揉了揉眼,重新确认了好几次,但结果全是白费工夫。

「发生什么事了啊,江间先生?」

尽管对方并不在场,孝太郎依旧这么问着,随即跑了上去。这年头的公寓多半都禁止人们上屋顶,而这里也不例外。不过说是禁止,却也并非无路可走,有延伸至屋顶的逃生梯,铁门不知为何没有上锁。

呼!

推开门的瞬间,迎面而来的风势无情地吹乱了孝太郎的浏海。被这么大量的空气给冲击,反倒让人呼吸一窒。

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然后慢慢睁开。

随后便望见了那幅光景。

风吹拂着。

纯白的阳光下,亚麻色发丝缓缓飘动。

彷佛电影里的一幕,孝太郎心想。

此情此景的现实感就是如此微弱。

宛如曝晒在夏日艳阳下的精致冰雕。以手碰触也好,甚至只是将视线瞥开一秒也罢,搞不好就会消失无踪──就连这样的妄想都理所当然地浮现了。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孝太郎啊。」

女孩注意到他。

被风包围而散发着梦幻气息的她,轻松自在地向他搭话。

「怎么了?你看起来……一脸焦急?」

我是很焦急没错啊!孝太郎差点就要向她抗议了。

「这里禁止进入喔。」

取而代之说出口的,是常识性的指责。

「是那样吗?」

「没错。你瞧,要是掉下去很危险吧?」

阿尔吉侬重新环顾四周。这是个面积与这栋公寓差不多,毫无情趣可言的空间,想必几乎从未打扫过吧,积着一层薄薄沙尘与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防坠用的铁栏杆比阿尔吉侬的腰部稍微再高一点,尽管老旧却似乎仍算稳固。

「看起来有防止坠落的措施喔?」

那是当然的。

「……即使如此,要是想的话还是能掉下去呢。」

阿尔吉侬看似稍作思考,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发出「啊……」的声音,表情有些阴郁地与铁栏杆拉开距离。

真厉害啊,孝太郎心想。

人的死亡并非仅限于意外事故,更有人难以自拔地受到在眼前忽隐忽现的死亡吸引。他认为这种事很难以言语清楚传达,然而几乎没听见说明的她却正确地掌握了话中重点。

几天前初遇这个「生物」之际,孝太郎对她的印象是纯真的小动物。

感觉她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小动物在一个晚上成了稚子,稚子在一个晚上成了少女。而此时此刻,曾经彷佛少女的存在──

……出现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之前宗史要我不准出这栋建筑物,是希望我保命吧?我是这么想的。」

感觉隐约有些不满地说着的她,看起来与几天前的她几乎没两样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孝太郎问道。

「……如你所见,我正在看着人。」

「从这里看?」

「看得……很清楚。」

看似觉得阳光刺眼而眯起眼睛的阿尔吉侬说。

「只是这样看着──就会觉得所谓的人实在是坚强的生物。」

若是从她以外的任何人口中听到这种话,应该只会让人觉得「有那么夸张吗」而一笑置之吧?想必也会有人吐槽:「说得事不关己,但你不也是人类吗?」然而阿尔吉侬是孝太郎所知,眼下这世上唯一能站在外侧立场评价人类的物种。

「脑,还有情感,这种东西是违反规则(作弊)的。即使保持了个体的独立性,也能形成如此庞大的群体,是任何怪物都无法胜过的无敌浪潮。」

她朝街道猛然伸出大大张开的手掌。

随后紧握。

看起来像是想抓住什么,不过实际上收握手指当中的只有虚无。

「而人类甚至也因为这份坚强而自讨苦吃。就算隔着一片玻璃望去,这份痛苦依旧令人眩目不已。」

阿尔吉侬落寞地说着,张开紧握的手。

「……虽然我不是很懂,意思是你有烦恼吗?」

「烦恼……啊……」

她闭上眼思考了片刻,随后再度睁开。

「的确呢,或许正是这么一回事。」

「要找人商量的话我可以奉陪喔。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口风可是意外地紧呢。如果是没办法向江间先生说的事,我会保密……」

话说到这里,孝太郎总算发觉了。

由于阿尔吉侬跑来这种地方,让他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是以这么晚才注意到──她的监护人江间宗史在哪?

「该说是烦恼?理不出如何达成目标的头绪?或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已经失败的事实才对?」

「怎么觉得有点复杂?」

「要说复杂……也许是满复杂的吧。」

「那我们到楼下去聊吧。这里视野太好了,搞不好会被敌人发现。」

孝太郎转了个身,准备走向楼梯。阿尔吉侬朝着他的背影说:

「我色诱了宗史。」

闻言,他双膝一软。

彻底地跌了个大跤。

膝盖和手肘整个撞上了有点脏的地面。

「………………………………咦?」

一面感觉自己的嘴唇正抽搐着,孝太郎缓缓地回过头。

「你刚刚说什么?」

孝太郎听说了。

阿尔吉侬昨晚企图霸王硬上弓,宗史在拒绝她之后激动地夺门而出。

咦咦咦咦咦咦?真假?真的假的?

「真的。」

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若以旁观者角度而言,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先跳过各种事不论,纯粹就情境来分析,年轻男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会演变成那样的发展嘛……可说是再自然不过。

但是……

「呃~~意思是小侬也有那种……该说是欲望还是本能之类的吗?」

「如果你指的是性欲,我当然有这方面的知识。」

「不,我不是指这个……」

「我也将沙希未体内生而为人的冲动全传达给他了,好比说想吃饭、感觉困了之类的。」

「喔,说起来你睡得挺多的嘛……」

在508号房──那间主人不在的屋里,隔着桌子相对而坐的两人交谈着。

「所以……你是在同居时寂寞难耐,于是对江间先生的肉体魅力产生兴趣吗?」

「你在说什么?」

她露出百分之百纯正、毫无添加物的困惑表情。

「还问我说什么?你不是邀他做那档事吗?」

「我想要的是……爱。」

「嗯嗯嗯?」

孝太郎总觉得开始听不懂了。

「我看了各式各样的电影和影集,即使同住的理由与爱情无关,故事里的男女最后仍建立了近似爱情的关系,这样的发展既能让观众一目了然,也能确立双方珍视着彼此的理由。一个人之所以为了另一个人采取行动,全是因为爱──这样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吧?」

「啊……你说的爱是那种……原来是这样……」

孝太郎看似理解,却又似乎并非如此。

「那些都是虚构而背离现实的内容──要这样撇清或许很简单,但在沙希未所知的范围内,说到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采取行动,最常提及的冲动其实是爱与恨,因此我……想追求那个。」

也就是说……

这孩子,阿尔吉侬──宛如小动物、稚子、少女,以及与前述三者相距甚远的某种存在──其实……

「我想珍惜宗史,也想被宗史珍惜。」

尽管完全搞错了事情的顺序……

但她是纯粹而真心地喜欢着那个男人的。

「这副躯体是沙希未的,就算不说,宗史也会珍惜这副身体,却也仅止于此。等到事情结束以后,他便会默默离去,甚至再也不会接近沙希未吧。」

「我想也是~~」

这番理解想必是对的。孝太郎心想。

江间宗史的确就是这种人。

「然而我……不希望那样。我想,如果能培养爱情,不就能避免这种事情在将来发生吗?」

「这样啊~~」

这孩子果然不是人类吧,所以她越是拼命地想以逻辑解释,就越显得不像人类。

换句话说,她正是如此拼命。

拼命地喜欢着他──结论就是这样。

「抱歉,我没办法说得很精准……」

「呃,嗯,我应该懂了,应该啦。」

「是吗?那太好──」

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

直到方才还能正常说话的阿尔吉侬,突然全身乏力,连坐在椅子上都没办法,就这样跌落在地。

「喂、喂!」

孝太郎踢翻椅子,站了起来。

他绕过桌子,先是看了阿尔吉侬的脸色、摸了摸体温,接着确认她的脉搏。

「……喂,你这……」

据说四天前她首度被带到这间房时发了高烧。尽管孝太郎当时并未目睹,但他先是怀疑该不会又发生了一样的事吧。

不过并非如此。

即使是外行人也能一目了然,她的体温过低、脉搏太弱,而且──他现在才发现她以妆容遮掩的──脸色极差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沙希未……没事喔。」

「即使你这么说,但小沙希未的身体都变成这样……」

这么说着的孝太郎突然意识到──

阿尔吉侬明显越来越衰弱,那副肉体原本的主人真仓沙希未却平安无事。两者看似矛盾,然而并非如此。

「时间……就要到了。」

一旦合而为一的两者分离为二,共生之时告终,她们就会回到各自的命运轨道上了吧。

「为什么……这么快?」

阿尔吉侬对呻吟着的孝太郎露出暧昧的微笑。

「拜托你,对宗史保密。」

「……那样好吗,小侬?」

「当然。」

见她以澄净的表情点了点头,孝太郎再也无话可说……

不──

「我想──用不着着急喔。」

要找人商量的话我可以奉陪喔──方才他才这么说过。

他只是不经思考地讲出徒具其表的话语罢了。但既然对方都将如此巨大的「烦恼」放在他眼前,总觉得非得面对它不可。

「无论爱情还是羁绊这类的存在,本来就应该需要耗费时间培养。双方都有那个意思而非一厢情愿的话,便能更进一步。虽然这世上也有那种一拍即合的案例啦,然而你们两个都不是那型的吧。」

孝太郎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这番话多么残酷有所自觉。

但总比逃避提出建言来得好。没错,他这样告诉自己。

「珍惜着这段逐渐累积的时光就好。即使最终无法抵达你所期望的那种爱情,只要珍惜朝着那个方向所前进的一分一秒……」

「这样……啊。」

阿尔吉侬点点头。

「要是还有机会……我会这么做的。谢谢你的……建议。」

她无比坦率地接受了他所说的话。

啊──这样不行。

孝太郎厌烦地仰头望向天花板。

这样不行啊,这两人。

他们正深陷于无法自力脱困的死胡同当中。

「…………」

他走出庇护所。

走出公寓。

「虽然本来不想用这招的……」

他掏出智慧型手机,拨了个通讯录上的号码。

答铃声响了六次后,电话接通了。

「啊……小仲田吗?是我啦。不,这才不是诈骗呢,我说真的。」

他边走边讲着电话。

语气开朗而轻佻。

神情却与之毫不相符地一脸认真。

「嗯,对。是说啊,我还是想继续前天提到的那件事。没错没错,就是那样。哎呀,我设陷阱给你跳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关系没关系,你就当作是搭上了铁达尼号吧──」

(3)

要说是晨间散步也未免太久的时间逐渐流逝。

他们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话题主要围绕在共同朋友于事件后的情况。有几个人为宗史的消失感到消沉,同样与泉子断绝了往来,却也有人情绪激动地表示「绝不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将人生跑道转往司法与资讯领域。

「……这样啊。」

一如既往地,他的调查仅止于知道他们都平安地活着,对于往后的人生则选择避而不见,因此这些他全部都是第一次听到。

「还有啊……还有一件事,该说是要跟你报告吗?」

泉子腼腆地说。

「前一阵子,我被小宗学长不认识的一个学弟求婚了。」

她一边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

「哦?你接受了吗?」

「嗯~~算是积极考虑中吧。」

宗史对于自己毫无动摇这点感到吃惊。他纯粹只觉得那是个可喜可贺的消息,坦率地想要祝福对方。

「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呢。要是我没有好好守着他,感觉说不定会崩溃吧。」

「什么啊,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不,并没有喔。不过或许那种男生比较适合我吧。」

她云淡风轻地诉说着理应沉重的话语。

「我啊,每天早上都和拜尔莱因一起到这里散步。尽管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种种,却也代表这里有着重要的回忆。而且呢,我有时也会心想,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她是指说不定会意外碰见和她一样,想追寻回忆的某人。

对宗史而言,这次重逢是奇迹般的偶然。他为了惩罚自己而来到这里,却不期然遇上熟悉的面孔,就只是这样,但对泉子来说似乎并非如此,她日复一日地企盼着,总算在今天如愿以偿。

──他重新感受到她的坚强。

因为坚强,所以脆弱。

「小宗学长身边啊──」

她突然刻意咳了一声。

「现在江间学长身边……有谁在吗?」

突然在问些什么啊──宗史无法这样反问。他很清楚对方要问什么。

正是因为清楚对方要问什么,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尽管相隔五年使各自的人生有了剧烈改变,他们却依旧能在这种小事上心意相通。

「我觉得那种需要花费许多心力关照的孩子,比较适合学长喔。」

泉子既欣喜且雀跃,同时带着一丝落寞地说着。

「毕竟学长对于自己的事太能忍了,要是有个不照顾不行的对象在身边,该说会比较稳定吗?总之那种会接连麻烦你又很会撒娇的类型,应该跟你比较合。这是我的经验谈,你怎么说呀?」

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什么头绪呢。」

「是~~吗?」

泉子看似觉得无趣地噘起嘴。

「那么,要是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到了那时,学长要好好珍惜对方喔。」

脚边的拜尔莱因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像是觉得「想要开始走动」而起身甩了甩身体。

──要好好珍惜对方喔。

即使听到泉子那么说,宗史实际上也只觉得困扰。

毕竟他都想放弃阿尔吉侬了。

之所以会来到沿海地带,有一半也是这个缘故。

并非想整理纷乱的思绪,而是希望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无暇思考多余的事──这样的目的却以意料外的形式达成了。眼下江间宗史的心的确是乱七八糟的。

一点认真思考的心情都没有。

他走了片刻。

倒也不是要呼应「有光的地方就有影」这句话,然而一旦稍微远离阳光普照的沿岸地区,充满浓厚阴影的街道便确实地延伸开来。好比说距离观光客集中的主要街道不过几公尺之处,就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偏僻巷弄。

宗史发现了一个没人的小型吸菸区,走了过去。

但他不是要吸菸,只是在寻找能驻足而不显突兀的地方,偶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里。因此在停下脚步后的十几秒里,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事。他拿出手机,随手点阅着网路新闻。

杂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宗史抬起头,先是望见了似乎来者不善的三名年轻人,正隔着几步之遥盯着他。其中一人将智慧型手机凑向耳朵,看起来应该是在与谁通话吧。

「怎么了?」

宗史朝他们开口。

「啊~~那里是吸菸区外喔,想抽菸的话还是过来这边比较好。」

尽管他戏谑地说着,对方却没有回应,只是为了恫吓他似的直望着他。

「咦……真的吗?」

讲着电话的男人显得有些吃惊。

「是……我、我知道了。当然……」

畏惧般地向电话另一端鞠了个躬后,他朝宗史走了过来。喔?宗史暗忖。

「换你讲吧。」

男人递出智慧型手机。

宗史耸了耸肩,接过手机。

『嗨~~帅哥。初次见面,有需要来个自我介绍吗?」

手机里传出一个听起来心情很好的中年男子声音。

「……虽然我也不讨厌闹剧,却不喜欢浪费力气。我还真没想过会和你本人说上话呢,梧桐先生。」

「不错呢,你的反应感觉很敏捷啊。」

宗史听见对方敲着膝盖。

『我身边都没有能这么帅气地交谈的家伙呢。哎呀,真让人开心,下次要不要去喝一杯?』

「这邀约真吸引人。但我刚刚也说了,我不喜欢浪费力气,只想就事论事。」

『还真冷淡啊。』

哼。梧桐嗤之以鼻。

『你的事没问题吗?一早上就特地来引诱我家的年轻人,代表有什么想说的吧?』

「因为情况似乎变得比想像中更复杂,我只是想和他们说说话而已。只要能弄清楚你的目的就够让人感激了。」

宗史坦白说道。

电话那端传来了『喔~~』的冷淡反应。

『那么嘛,换我说了。把「老鼠」给交出来。』

「嗯?」

宗史挑起眉毛。

对方的要求与他原先预想的有所出入。

「……你说的『老鼠』,指的是『高尔•娲达耶』细胞吗?」

『啊~~就是那个,什么高尔的。是个虚浮夸大的麦高芬(注:McGuffin。为电影用语,意指能推展剧情的人事物)呢。』

「你不是因为不能让研究大楼的资料泄漏,而在追捕我和小沙希未吗?怎么会变成像是东西已经在我手上了?」

『情况有变喽!你本人的优先顺序降级了,只要交出东西我就会放过你,不满意的话也可以给钱。』

宗史想了一下,咬牙说道。

「你方才说了『你本人』吧?对象只有我吗?」

『没错。』

「代表你不打算放过小沙希未。」

『正是。』

「你知道了多少?」

『至少到那部分都已经掌握喽。』

啊──原来如此。

尽管梧桐的行事作风相当胡来,但并非傻子,说出口的乍听像是玩笑话,却处处都在测试对手。而对方在互动的过程当中掌握了什么,想些什么,又会讲出什么,他全在分析。

(这家伙知道「高尔•娲达耶」在小沙希未体内扎根的事。「高尔•娲达耶」的研究正遭遇瓶颈,目前的小沙希未等于是重要的人体实验样本。而比起销毁过去的研究资料,他却要求交出她。也就是说──)

梧桐背叛了雇主。

宗史归纳出这番结论。

那栋研究大楼本来之所以会被烧毁,是因为公司内部有人不想看到神秘肉片「高尔•娲达耶」的研究就要开花结果。自私的内部斗争引燃大火,夺走包括沙希未父亲在内的无数人命。

而下手的犯人却轻易地转变了立场。

『话说我看到刚才那女的喽。听说是你的前女友吧?可别小看我喔。』

炽热的火花在宗史的脑中迸散。

『不希望让她看见世间的丑恶面,能够幸福地活下去──应该是那种对象吧?』

「对事件外的人出手,我想应该不是你的作风才对。」

『哎呀~~这只是闲聊啦,可不是要威胁你喔。不过事件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有谁牵涉其中?又是由谁决定呢?』

啊,该死。

对方的手段比他所想的还要狠毒。

『哎,总之我想讲的就是这些,也没有要你立刻做出决定。深思熟虑后再决定就行了,对吧──』

梧桐思考似的停顿了一会儿。

『──在太阳下山以前回覆就行,我至少还能等到那时候。』

(4)

事态一如宗史预期地动了起来。

让梧桐的手下发现,打探出有关目前的详细情报,这部分成功了。他甚至还直接与梧桐对话,可说是意外的成果。

然而除此之外,都不在他的预料当中。

梧桐理应单方面站在猎捕他们的立场,却提出交涉要求和宗史合作,为此还亮出一张牌──他的旧识高阶泉子。事已至此,连他至今的迂回战术那招都给封住了。

事态既然动了起来,便无法停止。而为了不至于被抛下,他非得加快进展的速度不可。

暂且甩掉了对方形式上的尾随。

宗史返回庇护所。

(……可恶!)

门前──

他想起临别前所见到的阿尔吉侬。那家伙理应不擅长像人类那样表达情感,却仍显而易见地流露出绝望与悔悟的表情。

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脸色呢?他想不起来。

而现在又该挂着什么样的面容才好?他毫无头绪。

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像这样永远呆站在这边。宗史一扫犹豫,拉开门。

有风──

窗户似乎大敞着,因为门打开了而让空气得以对流。凉爽的空气聚集成团,拨乱了宗史的浏海,接着掠过他的背后。

有张白色桌子。

上面放着一个金鱼缸。两只金鱼正轻盈地游着。

有个女人正趴伏在桌上睡着。被风卷起的亚麻色头发,像金鱼的尾鳍般缓缓地落在她的背上。

「……嗯。」

阿尔吉侬被吵醒了。

她茫然地抬起脸望向宗史,目光聚焦。

「……宗史。」

「你在……做什么?」

他不禁如此问她。

「啊,我在看这些孩子们。」

她的视线转向金鱼缸内。

「像是它们似乎很幸福地游着,以及从玻璃缸里,它们又是怎么看我们的呢?我思考了……诸如此类的事。」

「还真哲学啊。」

「没有到那种程度啦,只是一种真实感、共鸣,还有……嫉妒。」

她轻轻伸展身体。

「啊──已经中午了。午餐要吃什么?你吃过了吗?还没的话,我想做点什么──」

她边说边起身。

究竟是因为逆光,还是她的举止造成的?那身影看似就要溶解在光中。宗史轻轻揉着自己的眼睛。那当然只是错觉,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如往常的阿尔吉侬正拿着围裙,走向厨房。

明明宗史应该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清楚,但现在他选择将这些全咽下肚。恐怕阿尔吉侬也和他想着同样的事吧。

桌上有着荷包蛋。

再来还有面包和沙拉。是差不多两天前就见过的菜色。

但也有不同之处。这次桌上一开始就准备着各种佐料:盐巴、胡椒、酱油、番茄酱、美乃滋、混合味噌、柚子醋,甚至不知为何连鲜奶油之类的东西也出现了。

而且还准备了便条纸与原子笔。

「我想尝试各种调味看看。」

这是阿尔吉侬的说法。

「我想在还是我的时候,把时间用在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上。」

「这样啊……」

哎,反正也不是什么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就随她去吧。宗史心想。

阿尔吉侬在蛋白边缘一点一点地挤了各种调味料改变味道,接着送进口中,然后在便条纸上写了些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她持续进行这样的琐碎工作。

「宗史?」

「啊,没事。」

宗史回过神来,将手伸向自己的盘子。

难得准备得这么齐全,他在蛋上撒了少许胡椒。

面包烤得还不够、荷包蛋稍微有点焦,但是和上次比起来稍有进步。这么一来,下次就再也不会失败了吧。

「唔……」

阿尔吉侬散发看似认真的氛围深思着。她对味噌和柚子醋的组合似乎颇有想法,一脸严肃地咀嚼。

「有些事……我想先说在前头。」

阿尔吉侬边吃边说。

「我……最喜欢……你们了。」

「……啥?」

「我喜欢沙希未,也喜欢宗史。」

她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不,并非突然,阿尔吉侬想必一直在诉说着这件事。她并未拥有将这份心绪转化为言语的技巧,只好笨拙地而不得体地展现自己的态度。

「这让我非常开心……因为……可以对某个人产生好感,是拥有心的人的特权吧?我有着心。说不定这种感受只是错觉,或是幻想。然而……光是这样相信着,我就──」

很幸福,阿尔吉侬说道。

「……这样啊。」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宗史,只能冷淡地附和她的话。

「没错。」

阿尔吉侬看似高兴地点了点头。

就连饭后──

「我作了个自私的梦。」

「这样啊。」

他们也状似亲昵,宛如梦境般地交谈着。

「我思考了自己是正常地以人类的身分诞生的话,会获得什么呢?然后妄想那或许会是即使从现在开始,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吧。」

「这样啊。」

「然后……我伸出了手。明明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样啊。」

轻飘飘地,金鱼缸内漂着细小的泡泡。

两人守望着它。

「──倘若你有意愿伸手,也能抓住其他东西吧。」

「是那样吗?」

「我没办法保证,但不是值得一试吗?」

「是吗……嗯,说不定……是那样呢。」

阿尔吉侬慎重地听着宗史说出的肤浅话语,将它放在心里。

这段时光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宗史站了起来,穿上自衣柜拿出来的上衣。尽管乍看之下是件市售成衣,内侧却织入了具高防砍功能的纤维。眼下他已经尽可能全副武装了,虽然可以的话他想穿上更多装备,然而在逃亡生活中无法运用平常的供应管道,是以无法如愿。

「你要走了吗?」

阿尔吉侬朝着他的背问道。

「嗯,我要走了。」

宗史如此回答。

「最好不要问你要去哪里吗?」

「是啊。就算问了,我也不能回答。」

好比说要去迎战之类的。

这也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宗史心想,毕竟是个恶劣的笑话,他没把握能一脸正经地说出来。

──因此,取而代之地……

「我宣示过要从你手中夺回小沙希未吧。」

「嗯?……嗯,没错。」

「也承诺过当你从她的体内出来时,会协助你找下一个身体。」

「啊,那个……」

「所以听好了──」

宗史吸了一口气。

「你不准擅自消失喔。」

单方面地提出要求。

「不管是你的剩余时间,还是要追杀你的人,这种麻烦事属于我的管辖范围,由我来处理就好。因此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在这里看出家庭喜剧之类的打发时间吧。」

宗史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反手关上门。

随后在几秒钟内动弹不得。

受到阳光炙烤的大地滚烫不已。

笼罩大地的蒸溽空气炎热万分。

毫不留情的持续蝉鸣吵嚷不休。接着──

「出发吧。」

梧桐说过他会等到太阳下山以前,剩余时间最久也只到那时。该做的事很多,必须尽力想出对抗梧桐的手段,以及从那些家伙手里保护许多事物的方法。

若要更进一步地奢望自己得以逃出生天,或是平安回到这间房里,增加的难度光想就让他头昏脑胀。

但他也不认为自己做不到。即使江间宗史对自己的评价并不算高,却仍能客观地做出如此的判断,因此──

(尽己所能就好。)

他如此告诉自己,迈步向前。

门关上了。

宗史的气息渐渐远去。

房间里留着一个人。

「呵……呵呵……」

阿尔吉侬轻轻笑着。

「不准擅自消失啊……」

她呢喃着。

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阿尔吉侬摔倒在地。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她打算切断阿尔吉侬的意识与真仓沙希未躯体之间的联系,想结束这副身体受阿尔吉侬支配的时间。

(插图020)

「味噌的味道……意外地还不坏……呢……」

趴在地上的她无力地微笑着。

像人一样喜欢什么;像人一样到最后都能持续增加自己喜欢的事物──她贯彻了自己所求的生存方式直至最后一刻。只要把这件事情视为一种幸福,似乎就能满足了。

要说她有什么欲求,就是希望宗史能喜欢自己……但她明白那是强人所难。他与自己(阿尔吉侬)的故事还没进展到那个地步就要告终。倘若是一般的故事,在结束后的未来里或许还留有一丝可能,他们的情况却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有。

「……让你久等了,沙希未。我现在……就把和你借了那么久的身体还给你……」

阿尔吉侬呢喃着,拾起了原子笔。

(5)

有个词汇叫商业间谍。

词汇本身并非职业,而是意指从事某类行动。简单来说,在台面下打击敌对组织,并牵扯到自身利益的这类活动,通称为此。

是以宗史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间谍。尽管他具备从事间谍行动所需的一些技术,偶尔也会接到这类请托,但自己只是单纯的民间人士。他如此认为。

因为是个民间人士,无法使用太过特殊的战斗方式。他能做的,不过是低调而确实地操弄着一条又一条的情报线索罢了。

「──原本躲在梧桐背后的,是谷津野的专务派──」

能运用的时间很少,人手也只有自己,如此一来得以使用的战术便有限。

当中最具代表性的果然还是电子掠夺吧。

宗史将带出来的笔记型电脑连上公共Wi-Fi,骇入无数台在附近使用同样Wi-Fi的智慧型手机,使其成了伪装存取的跳板,这种做法说起来就是在做坏事之前先混入人群里。尽管既不高级也不高尚,但作为赶上时限的迷彩来说够了。

这年头事先防范电子攻击的日本企业并不多,是抗拒编列预算?或是对于该采取什么措施一无所知而毫无防备?总之情况几乎都是落在这两类吧。

而谷津野看来也不例外。

(哎……毕竟公司里有着比起强化保全,更想扯敌对派系后腿的风气嘛……)

宗史回想起事件的开端──自己被叫到那栋研究大楼时所发生的事。

他发现一名外勤人员正从咖啡厅存取公司内部网路,确认着电子邮件。正当对方准备登出之际,他盗取了对方的存取权限,当下宗史手上的笔记型电脑就开始伪装成业务三课主任助理东乡太郎,自由徜徉于网路当中。

方式相当古典,是在网际网路诞生以前就存在的伪装(disguise)潜入手法。

一旦成功入侵,后头的便全是囊中物。即使是东乡某某的权限无法进入的地方,只要从内部借用某人的身分就能成功浏览。在这个几乎未对非法存取有所应变的地方,宗史可以自由浏览所有资讯。

「──直接的委托人透过其他公司作掩护,但背后的确有曾根田专务董事本人在。为了在公司内部争夺权力,他妨碍了似乎能成为敌对势力新一代主要武器的『高尔•娲达耶』研究。一旦得逞,即将与国外制药大厂携手合作的专务派就再也没有敌人了。他看起来是如此盘算的──」

截至目前为止,都不出宗史已经掌握的范围。

他所想要的是更深入的情报。

「──背叛者是这间国外的制药大厂。他们不知从哪里察觉到理应遭专务派破坏的『高尔•娲达耶』的存在,想抢先合作伙伴取得它,为此拉拢了梧桐。这里──」

没错,就是这里。

「──埃比森•环球公司经理……诺曼•戈柏。」

他发现了一个名字。

好。

宗史微微勾起唇角。

他并不打算与梧桐正面冲突。

互殴这种事跟他的个性不合,枪战驳火也是,说起来他手上可没什么枪。对方拥有压倒性的人数,他也尚未掌握敌方阵容,就算顺利度过今天这关,依旧会完全与他们为敌,活不到明天。

因此,他不采取这种战斗方式。

取而代之的是从背后突袭。不管梧桐他们再怎么背离常识,终究是个收钱办事的营利团体。只要成功让对方撤回委托,棘手的状况便全都能回归风平浪静。

宗史抬头望向天际。

夕暮将至。

期限只到太阳没入地平线为止。

还剩下一点时间。

只剩下一点时间。

他想起阿尔吉侬小口小口吃着微焦荷包蛋的模样。她说自己正在寻找喜欢的佐料。而所谓的调查,一般来说指的是反覆进行测试,既然如此,她应该也会这么做吧?宗史心想。明天也试、后天也试,反覆测试到她满意为止。为此──

──没问题的,做得到。赶上时间吧。

他如此告诉自己。

夕暮将至。

三名男子下了白色厢型车。

说起他们的共通点,大概是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年轻人吧。尽管外表不特别显眼,却散发未加掩饰的气势。

三人进入公寓。公设大厅没有门禁,他们就这样搭乘电梯上楼。

「那绝对是耍老千啦,怎么想手上都不可能有两张K吧?从机率来说绝对有鬼,从机率来说。」

鸭舌帽男嘟嘴抱怨。

「吵死了。要吠等下再吠,现在给我闭上嘴做事。」

夏威夷衬衫男毫不掩饰焦躁地喝斥对方。

「说什么吠啊?那是正当抗议。」

「都叫你闭嘴了吧。」

他们出了电梯。

确认四周没有居民后开始行动,走向508号门前。

棒球帽男在门锁前弯着腰,想确认能否从屋外开门。门上的信箱口很低,有防撬锁板夹在门与墙壁间,想破坏指旋内锁颇有难度。男子皱起眉头。

另一名墨镜男轻敲他的肩膀,在他眼前亮了一下钥匙。

「有钥匙的话早说啊!你这不是增加了无谓的工作吗!」

「别大声嚷嚷啦白痴!」

钥匙男并未搭理两人,上前开了锁,握住门把。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

门缓缓地打开了。

三人鱼贯而入。

领头的男人抽动着鼻子。

「什么啊,这股臭味……」

「不是叫你别讲话吗!」

由于房间并不宽敞,他们马上就发现答案了。

在沙发的阴影下有一滩血。

上头倒卧着一个女人。

「什……」

「真的……假的……」

当中的两人被眼前景象震撼得退了半步,第三名男子则像是要赶鸭子上架般地走上前去,踩过血泊蹲下身,用手指碰触女人的颈部,迅速地检视她的身体,探查伤势。伤口不在视线可及之处。

「她死了吗?」

「不。」

男子摇头。

「还活着,但最好别移动她。」

「怎么办啊?不是要我们把那个女人给带回去吗?」

搬运人类原本就非易事,一旦对象失去意识更是如此,即使纯粹当成重物也很难搬,况且无论如何都很显眼。能胁迫她自己走是最上策,其次是搀扶起失去意识的她带她走。至于找个不起眼的袋子把她塞进去,当成货物搬运,则是比较不理想的妥协做法。

「她被谁杀了?是那个叫江间的家伙吗?」

夏威夷衬衫男环顾四周,一面问着其他人。

「她还活着。大概是时间到了吧。」

墨镜男头也没抬地回答。

「啊?」

「据说在大鼠的移植实验里,『高尔•娲达耶』过了十天左右就混在血中被排出来了。在人类身上或许也发生了一样的事吧?」

「喔……」

「怎样都好啦。要把这个塞进去吗?」

鸭舌帽男甩了甩带来的大型背袋,那是为了在遭遇对方抵抗,只能让她失去意识时而带来的。然而夏威夷衬衫男说了句「蠢蛋」,直接驳回他的提议。

「这东西不防水,血会渗出来。『盛夏里的杀人耶诞老人』很快就会成为今晚的头条新闻吧。」

「那该怎么办啦?」

「给我保鲜膜。」

两人互瞪的当下,墨镜男突然插嘴道。

「……什么?」

「厨房还是哪里放着保鲜膜吧?拿来,要大的。」

「你要做……」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高尔•娲达耶』从大鼠身上被排出,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人类身上了。」

那双沾满血的手从地上抓起了什么东西。

红色。

大小相当于孩童的拳头。

乍看之下像个肉块,或是裸露的内脏。尽管在肌肉与脂肪的混合物当中有神经伸出,却没有类似骨头的东西。彷佛从沼泽被打上岸的水蛭。

只见那个东西在墨镜男手上微微脉动着。

「恶……」

鸭舌帽男发出了厌恶的声音。照理说他对暴行与见血早已习以为常,也只有这种怪诞景象能让他出现这样的反应。

「这就是『高尔•娲达耶』,把它带回去就好。」

「……那这家伙呢?」

「要把那女的从这里运走的风险太大,但是只拿这个可行。万一上面说不够,再来带走这女的就好,对吧?」

鸭舌帽男和夏威夷衬衫男面面相觑。

「所以快点拿保鲜膜过来吧。」

听到对方催促的棒球帽男应了声好,便开始行动。

桌上放着一张纸片。

上面以挣扎般的笔迹写着短短一行字。

墨镜男用擦掉血的手拿起纸片,浏览内容。

「…………」

──然后不发一语地把它放回原位。

玻璃金鱼缸里──

两只金鱼对房内所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优雅地游着。

宗史知道这是场硬仗。

也理解这次的挑战,无论引发几个奇迹都不够。

即使如此,他仍尽力奋战。他向埃比森的伺服器发动攻击,无奈与谷津野无法比拟的坚实令他咬牙切齿;他收集了诺曼•戈柏的资讯,以伪装电话号码联络埃比森及周边企业的关系人士,用戈柏的声调与口吻提出假指示;又挑出几名关系人士的背信证据放到别处。

甚至虚构了意外使保全部门陷入混乱,以捏造的纠纷让监察部门疲于奔命,借此撬开坚实的保全,钻其漏洞。

幸运女神眷顾了宗史数次,他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危险钢索。

天际转红。

太阳似乎即将下山。

这是场不顾一切的特攻。

东奔西走的他相继采取了冷静时绝不会使用的粗糙手法,在各个伺服器间留下自己的足迹(时戳)。

不用说,在这种作战当中留下足迹是禁忌,一旦入侵者或潜入者的形迹败露,除了会危及作战,自己往后当然也会身陷险境。视情况,对方甚至会遣杀手来取他性命,这可不是夸大其辞或在开玩笑的。

宗史明白这点。

即使如此,他的气势依旧不减。

只要再几个小时不暴露就好,只要撑过此时此刻就行。了结与梧桐的对决,确保阿尔吉侬的……(不是)……真仓沙希未的安全,便是最优先事项。

他暂时不去思考除此以外的事。

话虽如此,他当然不想死,所以打算等事情告终后,在可能的范围内抹去足迹。

「好……」

还差一点。宗史心想。

能进行的事前准备大致已告一段落,接下来只剩下透过戈柏的帐号,联络梧桐他们撤回委托。尽管这样的行径理所当然地会被怀疑,但他已确保了周遭状况。他在埃比森内部所制造的麻烦,会使情况看起来像是「现在的戈柏无法再涉入『高尔•娲达耶』相关之事」。虽然这种伎俩想必马上就会被识破,然而无所谓,毕竟对方也得花上几天重整态势才对,只要再利用那几天进行下一步就行了。

还差一点就结束了。梧桐将会收手,而他们会获得自由时间。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这样的妄想掠过脑海。今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行动吧。

他灵光乍现──带阿尔吉侬去动物园好了。离开小沙希未的身体后,她想进入什么动物体内呢?去寻找候选者吧。即使她多少提出了罕见的要求也无所谓,宗史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都能达成。

来电铃声响起。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的输入键上。

响个不停的是宗史的智慧型手机。他对这个来电号码没印象。

他仰望天空,是红色的,在地平线附近尚可见到太阳。

短暂地犹豫后,他触碰萤幕,接起电话。

『嗨~~帅哥,又是我。你现在在哪?』

电话里传出他一点也不想听见的声音。

「我不记得有和你交换过联络方式才对。」

『别那样说嘛,我们不是伙伴吗?』

宗史咂了声舌。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这个号码令他介意,也的确是个无法置之不理的问题,但目前有比这点更优先的事。

「所以你有何贵干……到日落为止还有时间吧。」

『嗯,啊~~是这样没错。放心吧,我不是在催你。』

「那又是为了什么?我可是很忙的,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

像是要盖过宗史的声音般──

『公平如我,想说应该要先告诉你才对。』

「──你说什么──」

『虽然偷跑让人感觉不太好意思,但东西我确实收到了。』

「──────什么?」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这家伙说了什么?

这家伙是怎样?

混乱霎时使宗史的思考支离破碎。

『不好意思呀,钱不算多,晚点我会把费用汇过去的,再告诉我要汇到哪里吧。』

梧桐以像是要捉弄他的戏谑口吻说着。

却传不进宗史的耳里。

他好不容易集中停滞的思绪并重新运作,尝试理解对方的这番话。接着──

开什么「玩笑」!

就连怒吼也顾不上了。

宗史丢下笔记型电脑,飞奔而出。

梧桐说过,他会等到太阳下山以前,未曾推敲这番话的宗史便深信直到傍晚都没问题,因为想要那样相信而怠于起疑。

太阳缓缓地沉入地平线。夜晚来临。

(6)

门崎外科医院今晚也不见其他客人。

「贫血、营养不足,先让她打点滴休息吧。」

手持病历的年迈女医说道。

「不过她身上没什么外伤,基本上是健康的喔,意识看起来也算清楚,我想几天之内就能回归原本的生活了。」

这样啊。宗史心想。

心绪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要去看她吗?」

被这么一问──他有些苦恼。

「可以吗?」

「又没禁止会客,你有探视权利吧。」

「说的……也是……」

他盯着自己的手心好一会儿。

宗史走进有些昏暗的病房。

躺在床上的女孩缓缓地朝他望来。

「……江间……老……师……?」

呼唤着他的名字。

「嗨。」

他对此无力地回应。

「早安,小沙希未。」

「我……」

霎时,恐怕是突如其来的头痛造成的,她突然扭曲了表情。

「啊……唔……」

「你还好吗?」

「……嗯……我的话……还好。」

闻言,「啊……果然……」宗史暗忖。

「你还记得那家伙的事吧。」

沙希未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嗯。虽然有些朦胧,但她的所见所闻,以及想法,全都留在这里。」

她抬起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那就是读取别人记忆的感觉吧。过去阿尔吉侬也曾对沙希未的记忆说过一样的话,由于使用同一副躯体、同一个脑而能读取里头的记忆,情况本身几乎是相同的,只是立场颠倒了。

活在同一副身躯的两人,是比谁都要接近的邻居,比起其他人更了解彼此,即使未曾邂逅,也没有与对方接触过。

「你恨阿尔吉侬吗?」

「不。我应该不恨她……吧。但是──」

她闭上双眼。

「我很生气……喔,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随便拿人家的身体来用就算了,还对我的抱怨充耳不闻,擅自消失不见。」

豆大的泪滴自她的眼角沿着太阳穴,滑落到枕头上。

「明明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像是不准穿成那副怪样、不准用奇怪的方式吃东西、不准说些奇怪的话……那件事也是,我的身体的第一次可是差点被人擅自献了出去呢。」

她哽咽不已,抽抽噎噎地说着,却没有停下话语。

「但此时此刻,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了。我最不能原谅她的是别件事。」

她无力地摇摇头。

「起初进入我体内时,她道了歉,而那份心意至少有传达给我。知道如何运用那个字眼后,她说了『对不起』。」

沙希未说着,轻轻地笑了出来。

「知道自己是寄生生物(parasite)时也是,她向我说:『对不起,我诞生了。对不起,我想活着。』开什么玩笑?这世上有哪个婴儿会为这种事道歉?」

她以两只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不好好骂她一顿不行,但我的声音无法传达给她。」

──求求……您……

──救……救……

宗史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时沙希未的话中含意。最一开始的那晚,她并不是要他帮助自己。

──救救她──

在失去父亲,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遭遇什么的情况下,沙希未仍担心着侵蚀自己、在自己身上诞生,小小的自我意识。

而宗史没能听取她的愿望。

「你要……回归原本的生活。」

他艰难地说着。

「回家支持着家人。去上学,与朋友们朝未来的目标迈进。」

「这是要我把这一星期发生的事全部忘掉吗?」

「嗯。这应该也是那家伙所期望的。」

「好过分。」

「嗯。」

她说的没错。宗史无言以对。

「抱歉。」

「老师也只是想道歉了事呢。」

「……嗯。抱歉。」

他步出病房。

宗史手里有张便条纸。

上头以凌乱的字迹写着「抱歉,没能遵守约定」,下方则留有大量的空白,恐怕她本来动笔时,想写的东西有很多吧。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碍于没有时间或词穷而无法写到最后,只好在纸上留下她认为最重要的字句。

「哎,的确……不是道歉就能……了事呢。」

自己的心变得空荡荡的。宗史心想。

他早已达成原本的目的,将真仓沙希未带离危险之处,取回其人格,也确保了她的人身安全。她已经没问题了──包括那些悲喜交织的遭遇在内──想必能回归原本的人生吧。

而宗史也是。他再也没有被梧桐追击的理由,没必要继续躲藏在庇护所里,得以返回自己原本的住处,接下来便能……做个偶尔也会执行间谍工作的保全领域一般人士,回归一如往常的生活。

这是件该高兴的事。

他应该欣然接受才是。

──我宣示过要从你手中夺回小沙希未吧。

──也承诺过当你从她的体内出来时,会协助你找下一个身体。

结果……

江间宗史什么也没做到。

无论是哪个她所吐出的心愿或期望,都没有实现。

甚至连他自己决定而企求的,也没有达成。

「…………」

他吸气、吐气。

试着摆出有些烦恼的样子,却因为毫无意义而立刻作罢。

「……啊,这么说来……」

他想起来了。

得抹去至今为止那些胡来的骇客足迹才行。他在埃比森及周边公司里引发了相当严重的混乱,还在案发现场留下了摆明凶手就是江间宗史的证据。要是不快点处理那些,明天早上可能会有人朝他的脑门宅配一发子弹。

可惜为时已晚。

埃比森的员工相当优秀,不但收拾了肆无忌惮散布的混乱之源,凶手的身分也理所当然般地被查明。他们上传了影片,一名或许是保全部门代表的男人向股东表示:「这是幼稚的愉快犯犯下的软体破解案件,想必他将会遭受相对的报应吧。」

宗史愣愣地看完了那段影片。

尽管那根本就是针对他做出的实质死刑宣判,但他几乎不感动摇。

他比较喜欢虚构的故事,因为江间宗史的人生早就已经毁了。现在像这样待在这里的他,是已经消耗殆尽,彷佛残骸般的存在。

而这样的残骸也没剩下多少感情──无论是好是坏,是邂逅抑或别离──倒不如说那些感情在这几天里,似乎已经全部升华了。

所以,都无所谓了吧。

抛开常识、良知,以及法律,任凭情感摆布,企求着什么也好。

或是他的人生期盼着宛如B级动作电影般的结局也罢,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走到街上。

日落西沉,溽暑依旧。他彷佛泅泳在热气中,踏上被路灯照亮的道路。

「…………」

一反接下来打算大干一场的恣意妄为,宗史的脑中异常冰冷。他将作战区分为三个阶段,逐一填满要执行的任务。尽管能运用的时间所剩不多,但若能有效率地展开,嗯,总会有办法吧。

他走了一会儿,抵达最先的目标所在处。

对方是上午遇见的年轻小混混之一,名叫榎本大吾,二十三岁,有着在邻市经营花店的父母,以及在东京的公司上班的弟弟,最高学历是梨沼西高中肄业,喜欢的VTuber上个月停止活动让他有些消沉。他喜欢山葵汉堡,每周会做一次来吃。而且截至当下都没发现裤子后面被装了讯号发射器。

宗史走近对方身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嗨。」

向他打了声招呼。

「啊?」

对方疑惑地回头──

「你……」

露出一脸「你谁啊」的表情,停顿了几秒。

「啊!」

「想起来了吗?」

宗史露出微笑。

边笑边使劲痛殴对方。

真的就像动作电影的一幕,那家伙漂亮地被揍飞。

扫倒了几个摆在街上的饮料店看板,一头撞上堆着的垃圾。

路过的行人当中传来惨叫,人墙在远方筑起,好几个人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拍照和录影,消息想必会立刻在社群媒体或影片网站上广泛流传,接着就会有人发现他是「五年前的杀人魔」,或许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吧。

尽管这件事让人郁闷,不过事到如今,倒也并非多么值得在意的问题。

由于不习惯揍人,力道拿捏得不是很好,导致宗史的拳头疼痛不已。他暗自决定第二个人要拿东西来揍。

宗史靠近倒地的男人,扯着对方的衣领把微弱呻吟着的他给拉了起来,盯着他的双眼,以温柔的声音说:

「关于你的朋友,我有几句话想问,可以吗?」

梧桐说过,他会等到太阳下山以前。

那是个谎言,他不到晚上就开始行动了。

而梧桐达成了目的,宗史则失去他所守护的对象,胜负已定,是以梧桐不再有理会宗史的理由。同样地,宗史也没有非与梧桐缠斗不可的原因。

只要他愿意,从现在开始依旧能回归平静的生活吧。虽然得和埃比森玩场躲猫猫,不过他的人生本来就像是个隐者,因此回归是可行的。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

「既然都被强迫推销了这样一场跳楼大拍卖──」

宗史更加紧握着隐隐作痛的红色拳头。

「我就欣然接受──这场战争吧。」

(7)

仲田奈津彦曾有个梦想。

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无论是谁,儿时或多或少都会在纯白的画布上对自己的未来挥洒幻想。当身旁的孩子们梦想成为公司职员或是公务员之际,奈津彦说他「想成为正义的头头」,在小学的毕业文集里也这样写着。

而人类是很轻易就会走上岔路,摔倒滚落的。

国中时的他,认为做些法外之徒般的行径就像个头头了。高中时期则觉得只要跟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学长姊,便能过得很快活。而这些作为延续着,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当他察觉到时早已要迈向三十大关。与正义及头头都无缘,镜子里映照出的身影仍是原本的那个不良混混,只是徒增岁月沧桑罢了。

但他心中没有焦虑。

毕竟他们的老大是梧桐薰。

这个人的确相当恣意妄为,总是看心情做事,是个让人头痛不已的犯罪者,却有着实力、成绩与人脉,对自己充满无与伦比的自信,今后绝对会干出比目前更夸张的大事。届时在下面做事的他们,想必也能分到一杯可口的羹。

正因为怀着这种念头──

「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居然还那么跩?也太让人不爽了吧。」

他非常能理解同伴想抱怨的心情。

将那个外人引荐给老大的正是奈津彦,是以他在立场上很难说那家伙的坏话。然而要是撇开这点不提,他的确与眼前这些家伙同样感到不悦。

在滞闷的房间里,奈津彦与其他两人为了应付「突发状况」而待命着。不过今天想必仍一如既往,不会发生什么「突发」状况。

想当然耳,几个被关在狭窄房里的无赖烦躁倍增,发起牢骚。

「嗳,人是你带回来的吧,奈津?你打算怎么办?」

别扯到我头上来啦!奈津彦想。

「──别在意啦。反正等这次事件告一段落,他就会消失了吧。」

「谁知道呢?搞不好那家伙看老大欣赏他,想赖着不走啊?」

「那样的话,届时再把他赶出去就好了吧。现在他还有利用价值,就先放着别管了吧。嗳,友次,你也说句话啊……」

他把话题抛给其他同伴。

尽管对方平常沉默寡言,但比起其他人较为冷静,算是个不太会察言观色的人。奈津彦希望他能出言冷却这段充满情绪,且毫无建设性的对话。

「……友次?」

只见对方瞪着智慧型手机,一语不发。

「喂,友次?怎么了?」

听到他出声催促,友次抬起头。

「没有定时回报。」

「谁?」

「外勤的那些人,两个人都没消息。」

「啊……又在偷懒了吧。那些家伙还真是学不乖呢。」

奈津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因此只当作是自己多心了吧。

「打给他们……也没接。」

「又去几个小鬼那里喝酒了吧?那里很吵嘛,很容易漏接电话。」

「或许……是那样……可是……」

友次以粗大的手指拨给其他号码。

「你想干嘛?」

「总觉得让人很在意,我叫别的家伙去瞧瞧。」

「你想太多了吧?会秃头喔?」

「不会秃,我家有头发茂密的遗传。」

友次做出不明所以的反驳,将智慧型手机贴上耳朵。

「……是我。一切正常吗?」

看来总算联络上对方了,两边开始对话。

奈津彦和同伴面面相觑。

「这家伙真龟毛耶。」

「哎,也是这家伙的优点啦。」

「说的对。」

两人哈哈大笑。

友次一脸正经地继续讲着电话。

──敦和龙没有回应,最后回报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前。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早上见到他们有哪里不对劲吗?不,目前正在行动的成员应该就剩你们了──

「唉,奈津,你的衣摆。」

闻言,奈津彦看了看自己的夏威夷衬衫,上头沾到了血。「呜哇!」他哀号了一声,结果被友次给瞪了。

「是受伤了吗?」

「不,是刚才拿起那团生肉时沾到的。恶,这个洗得掉吗?」

「用小苏打粉就好啦,小苏打粉。这类状况基本上都是用小苏打粉解决的。」

友志仍持续讲着电话。

──老大待在老地方。我们现在待在据点待命。应该还没向埃比森公司报告才对……等等,为什么你要在意这种事?不对,虽然这的确是大吾的手机,声音也很像大吾,但你不是他……

友次沉声问道。

「你,是谁?」

这下──

奈津彦总算也理解到,似乎真的发生了异常状况。

「……对方挂断了。」

友次咂了声舌,收起智慧型手机。

「发生什么事了?」

「敌人有动作。」

「什么敌人?」

「我哪知道?总之就是敌人。」

友次焦躁地摇头。

「外面那群人大概全灭了吧。敦、龙……还有大吾应该也被干掉了。」

「被干掉?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

「敌人有几个?」

「不知道。」

「呃,不知道不知道!你电话讲了那么久,结果只是把情报泄漏给假冒大吾的人喔?」

「你才是咧,还不是什么都没发现!要是我没有行动,你现在八成依旧会一脸蠢样地说『反正也只是在喝酒吧』不是吗!」

「怎么可能?我比你更早感觉不对劲好吗!」

「是这样?既然你全都发现了,那就说说看啊!敌人是谁?有几个人?现在人在哪?目的是什么?」

「这是在推卸责任吗?问出这些应该是你的职责才对吧!」

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这样让敌人夺得先机。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能毫无作为。

焦躁节节攀升,在心中掀起狂涛骇浪。

「喂、喂,你们两个……」

尽管奈津彦试图介入,越吵越凶的两人却停不下来,互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唉,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正当他抱头苦思之际──

「…………啊?」

四周被黑暗笼罩。

是停电吗?奈津彦心想。

这个房间的灯有三处,很难想像所有灯泡会同时坏掉。只要检查隔壁房间窗外,就能得知到底是只有这栋大楼停电,还是这一带都这样吧。

不,不对。

「来了……吗?」

他半信半疑……不,是怀着不愿相信的心思低语着。

没有回应。

直到方才仍充斥在此的激昂情绪烟消云散,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动弹。

大楼外的远方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狗吠声,除此之外却万籁俱寂。宛如凝重得连呼吸都得犹豫再三的静默,萦绕着整个房间。

(…………)

奈津彦心想,怎么可能?

这可不是惊悚电影喔,他同时这么想。

敌人──

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隶属于团队。照理说要精准地压制这样的团队,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敌人想必是受过训练的组织,好比说警察、自卫队,还有……记得是叫SWAT(注:特种武器攻击队)吧?或是美国陆军特种部队那类的,总之就是那种感觉很厉害的家伙。一定是那样没错。

但又是为什么?

他没有挑衅过那种人的印象。毕竟又不是动作电影喔,他们……没错,明明只是烧了一栋研究大楼,对一个乳臭味干,叫什么江间宗史的小子穷追猛打,再把一块生肉抢过来罢了。

(…………)

自己的呼吸声好吵。

要应付这片黑暗本身并不难,只要拿起智慧型手机,就能获得照亮手边与脚边的光线,这种事用膝盖想也知道。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打算这么做。

的确,不知道有什么潜伏在这片黑暗里,这片黑暗同时却也掩藏了他们,是以他们无法舍弃这份细丝般的安心感。

「…………我去看看……」

友次将音量压得极小。

「我去看看断路器就回来。」

「等等。」

太危险了吧?奈津彦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这种事任谁都知道,没办法成为警告。的确,要是维持敌不动我不动的做法,情况就不会有所改变。非得有个人行动不可。

「要守好喔。」

友次留下这句话,便开始行动。

蹬蹬、蹬蹬,踩踏地面的声响逐渐远去。

(叫我守好……是要怎么做啦……)

明明他在黑暗中就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啊。

要是至少能有个武器之类的,说不定情势就不同了。

(……啊!)

恶魔般的想法闪念脑海。

这个据点里有那个东西。

唯有像他这样深得梧桐老大信赖、以干部自居的人才知道的东西,在这种时候绝对会派上用场。

(记得……是在……)

幸运的是,他离那里很近。

他留心着避免发出声响,开始行动。

──动作电影很赞啊!就让我奉陪到底吧。

那东西放在桌子最下层的抽屉,抽屉上着锁,钥匙藏在隔壁房间的月历后面,但他现在没那闲功夫去拿。

摸索一番后,他找到了目标。

奈津彦使尽全力要扳开它,发出了巨大声响。

「咿!」

尽管传来了高声惨叫,但他充耳不闻。

即使不解锁也无所谓,这个抽屉的材质是极薄的铝片,成年男性只要认真起来,没道理破坏不了。喀哒喀哒的声音猖狂无比,「住、住手……」尽管听到像是喘不过气的哀号声,奈津彦依旧不为所动地继续猛摇抽屉──

毁损的声音响起。

抽屉坏了。

「嘿……嘿!」

他微微一笑。或许是被破裂的铝片给割伤了吧,手掌湿漉漉的,然而亢奋不已的他并未感受到痛楚。他伸手取出收纳在抽屉里、形状有着既定特征的那个。

那是把未登记的塑胶制手枪,零件构造几乎全是违法以3D列印输出的。因为不需要仰赖工厂制作零件而容易私造,警察也看不到它的流通过程,又被称作幽灵枪(Ghost gun)。

由于结构极端单纯化,机能与准确度都不高,况且材料的耐久性不足,作为枪枝的性能实在太不稳定,再加上日本国内难以取得子弹,让它成为并不是那么容易使用的东西。即使如此,枪就是枪。只要扣下扳机,射出子弹,人照理说就会死。

获得致命的凶器,奈津彦稍稍平复了心中的亢奋。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也略微看得见周遭了。

有什么……在那里。

「直之?」

他喊着同伴的名字。没有回应。

这样说来,去检查断路器的友次也还没回来。

(……嗯。)

他确定了。

(敌人就在那里。)

奈津彦将手中的那个瞄准那里。

对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显然是相准了刚才他与抽屉奋战的当下,以巨大的破坏声响作为掩护,混进这个房间。

黑暗之中,直之刚刚还待着的那带──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动了。

「呜……」

吼声自喉咙深处迸发。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使尽全力一按。

「喀!」子弹并未随着这冰冷的声响射出。尽管极度简化的这把幽灵枪没有保险装置,然而要是没装子弹就无法射击,他居然连那么单纯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对方的气息与微弱的脚步声,正步步进逼。

(8)

「……怎么可能~~!」

小个子男人愣愣地大喊,摇了摇头。

「梧桐先生,我有坏消息、更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您要先从哪个听起?」

「我心里大致有底了,一起讲吧。」

「外头的家伙音讯全无,同时无法与原本待命中的同伴取得联系。然后就在刚才,这里的通讯手段也被截断了。」

无论是有线或无线通讯都一样。他举手投降。

「哈!」

梧桐用力地拍上额头。

「厉害!哎呀,真厉害!太帅啦江间青年!普通人可不会做到这一步呢!」

他看似发自心底开心地赞扬着。

「不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啦。」

「不是高兴,而是开心哟。」

「我不懂差别在哪里。」

他以指尖轻敲键盘,转动椅子面向梧桐。

「是说这真的全是他一个人做的吗?逐一击溃外面的那些家伙、掌握我们的战力、彻底查明据点并悄无声息地压制、发现这里还阻止我们与外界联络……」

他屈指数着。

「一般都会认为这些工作至少也要有四、五个同伙吧,毕竟工作量太大啦,得交由复数团队来处理才行。倒不是能力好坏的问题,这种事不该是一个人做的。」

「就是因为这样啊。」

梧桐心情绝佳地摇摆着身体。

「我们认为凶猛的老虎只有一只而不足为惧,涉险踩了老虎的尾巴嘛。结果那只老虎就舍弃了用老虎的方式反击,反倒以人海般的战术,强行压制小看对手只有一个人的我们。」

「还真乱来耶。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一旦采取颠覆想像的策略,就能在我们的思考当中制造死角。只要钻进这些死角,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能随心所欲。嗯,看来江间宗史相当擅长钻人的死角行动呢。」

「……不不,这种事态可不是用『相当擅长』这种话就能带过的喔。您这番话是认真的吗?」

「嗯,今天的那家伙是个英雄没错,我可是很肯定的喔?」

啪滋!

随着燃烧崩解的声音,房里的电灯掉了下来。

室内并未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环视房内,只见小个子男人眼前的电脑萤幕正亮着,是能够隐约掌握什么东西放在哪里的亮度。

然而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要应对瞬间发生的事总会慢上半拍。而对偷袭者来说,有这点时间就够了。

「哈哈!」

梧桐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高声笑道。

几乎就在同时,黑色剪影奔走在幽暗当中。毁坏的声音响起,小个子男人的额头就这样撞进电脑萤幕,房里唯一的光源霎时消失殆尽。

蹬!

使劲踏地的声音传来──

梧桐毫不犹豫地飞身一跃,翻滚似的在地上移动,接着跪立在墙角。偷袭者的眼睛理应已适应黑暗,呆站不动的话只会成为人肉标靶。反过来说,只要移动,他就能在他们的据点里发挥主场优势。

「唔!」

梧桐揣在怀里的手,笔直而猛力地朝眼前的黑暗挥出。而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额头。

「……哈……」

真是~~太赞啦喂!

在兴奋与恐惧的情绪作用下,豆大的汗滴自梧桐的额际滑落脸颊。

「实在太棒了,这可是我梦想着这辈子怎样都要经历一次的局面呢,美梦成真啦。」

他戏谑地朝着眼前说道。

没有得到回应。

右手和头都动弹不得,梧桐只得以左手翻找自己的口袋,掏出智慧型手机,并在进行最低限度的操作后抛向地面。

解除待机状态的手机微弱地照亮周遭。

眼前站着一名青年。

黑发黑眼,怎么看都很普通且诚实,与狂乱二字感觉无缘──那样的江间宗史正伫立着。

尽管宗史在至今为止的战斗,几乎都是靠着单方面突袭搞定的,却依旧伤痕累累,想必有遭受到反击吧。勉强自己在黑暗中逞凶斗狠,应该也让他受伤了才对。红色裂痕遍布在他的衬衫上,脸颊与额头上也留有不浅的撕裂伤。

然而他的脸彷佛冻结般地面无表情,右手握着的幽灵枪口直直地抵着梧桐的额头。

「说到枪战演出,就是要有这幕呢。」

梧桐无法轻举妄动。

而这名青年──江间宗史理应也无法轻易地发动攻击,因为梧桐手上的枪同样精准地抵着他的额头。

尽管双方拿着的都是塑胶制的土制枪枝,视觉上感觉没那么紧张,但它们在极近距离下的杀伤力依旧货真价实。

呈现彼此随时都能夺走对方性命的局面。

「这种僵持不下的场面叫什么?记得确实有个讲法啊……啊~~呃……」

梧桐在膝盖上施力,打算站起来。

然而或许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吧,宗史扣住扳机的手指微微施力。放弃站起身的他动弹不得。

「对啦,是墨西哥对峙(注:Mexican standoff。指三方人马对峙驳火之际,各方都同时面对另外两方发动攻击的威胁而僵持不下的场面)。」

「不对。」

宗史喃喃回话。

「那是形容三方对立时,谁也无法动弹的词汇。」

「还真是个龟毛的家伙啊……」

如果是电影当中的一幕,想必会让人涌现「枪开下去就对了!」的心情。一旦开枪就能了结敌人,根本没什么好迷惘的,那只不过是为了激起紧张感而背离现实的一幕罢了。

不过实际置身于这种情况后……原来如此,的确是无法轻举妄动。只要在手指上施力就能开枪,却没办法想像自己下一秒活得下来。

凡事都要尝试看看才行,亢奋得彷佛大脑都要麻痹的梧桐想着。

「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难得陷入这种僵持状态,真的会想好好地在墨西哥对峙一番。总之就是希望能出现第三个人吧?那种浪漫我懂。」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别这样说嘛,我可是很少发挥这样的服务精神喔。」

喀嚓!

在江间宗史的背后,响起了扳动击铁的声音。

青年愕然睁大了双眼。见状,梧桐勾起唇角。

「所以,再追加一人。」

疲惫、自责与绝望。

这些累积相加,让宗史的意识彷佛要远去。

他咬破了唇角,试图以那份痛楚让自己保持平静,但在全身都疼痛无比的此刻,并没有太大意义。

唯有一丝血痕,无意义地自下巴滴落。

「……还有人在吗?」

他按捺着内心的动摇,以平淡的声音开了口。

身后有某个人正举着枪。

宗史击垮梧桐的手下,让他们至少在这几天都无法好好行动,局面来到一对一对峙的阶段,而他也压制住梧桐的行动。明明都演变成这样了,没想到居然有埋伏。他只想「大吼别闹了好吗?」或是大叫「开什么玩笑啊!」

「你以为已经收拾所有人了吗?答案正确却也不正确,因为这家伙并不是我们家的正式成员嘛。」

看来是相当中意眼前这幅景象吧,心情比方才更好的梧桐笑了。

「自我介绍一下吧。」

他朝宗史的背后这么说道。

「你这兴趣还真糟呢,梧桐先生。」

身后的那家伙不太开心地回答。

而宗史非常熟悉这个声音。

「……孝……太郎……?」

「嗯,没错,是我喔。」

尽管似乎带了点尴尬,却轻佻如常的──筱木孝太郎的声音。

至少在这一连串事件当中,这个男人打从一开始就持续帮助着江间宗史,理应是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的。然而……

「话说江间先生,你这样不行啦~~被愤怒冲昏头而大闹一场、毁掉邪恶集团这种事,跟你的形象不合吧,因为你并不是那样的英雄啊?」

「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有几个理由啦。首先呢,不能让江间先生杀掉那个男的,毕竟真正的杀戮不适合你嘛。」

他在说什么?

完全听不懂。

「说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江间先生?大闹一场的你根本没想过该如何收拾残局吧?有人目击了你在街上的行为,证据也多得不得了,甚至连同过去那桩事件一起在网路上闹得沸沸扬扬、成了话题趋势喔。即使眼下你杀得了梧桐先生,事情依旧没有解决,问题还是堆积如山,往后你打算怎么活下去?」

(插图021)

……那种事情──

「你不想思考,对吧?想放空脑袋粉身碎骨。虽然那种心情我懂啦~~但不想思考与逃避问题是两码子事喔。」

「我……」

「懂了吗?江间宗史这个男人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未来了,所以我才会决定在此时背叛,见证这最后的时刻,同时也有些事情想做。」

背叛。

啊,没错。一旦有什么万一就背叛吧。因为不打算依靠信赖或是友情这些东西,只想以利害与损益维系关系,宗史过去的确曾与孝太郎如此约定过。

而孝太郎遵守了约定。

(…………这样啊。)

宗史心中毫无焦躁和愤怒。

只涌现了「原来是这样啊」如此简单的认同感。

「把枪丢了吧。」

胜券在握的梧桐微动脖子,催促宗史投降。

(至少也要杀了这家伙……)

宗史恍惚地这么想着。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施力。

粗制滥造的幽灵枪没有消音机能。

一声枪响,响彻了「SUMMER FLAVOR BREWERY」店内。

那天,江间宗史的故事结束了。

然后,有着这个名字的其中一人,从这世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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