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
那个开心又危险的夜樱约会的次晨。
法蒂玛醒的比闹钟还早,她从床上起身后,先用手理了下睡乱的头发。
接着将肺部膨胀到极限,深深地吸了口清爽的春日早晨的空气。
然后──
「啊啊啊啊啊……」
全身全灵地发出呻吟。
「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你到底有多随波逐流啊即使没有免疫力也要有个限度啊还月色很美你在对着新月说些什么啊我甚至连引诱这种事都啊啊啊啊……!」
那时,要不是空也打消了念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啊?
不是在自己床上,而是在他床上醒来这种事都——
「………」
只是想象一下,就脸上发烫。
意识朦胧起来,上身摇晃不稳。
虽然并非难受,但也不是舒服。
判断此事的机能陷入瘫痪,变得不知所以了。
不仅如此,由于感情超出了可以容纳的范围,连思考能力本身都变得迟钝了。
如果不发生些什么,可能会摇晃着上半身,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上半天……
「──哇!?」
要怪它事到如今才响的话也太不讲理了,按时运转的闹钟那尖锐的声音让法蒂玛恢复了正常。
「啊,对了……得振作起来……」
毕竟已是清晨,空也马上就要来了。
总不能带着这副刚睡醒的不像样的脸去迎接他。必须整理好仪表。
差点因为开心和幸福感而完全忘掉了,
「……本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么……」
法蒂玛想起这事,急转直下地闷闷不乐,颓丧地垂下了头。
空也依旧是空也,只是原封不动地接受着现有的事物。
这既值得庆幸的,也是和他交往的大前提。
然而矛盾的是,现在想让他多向自己问各种事情。
各方各面的,即使刨根问底也没关系,希望他听听自己的事。希望他探询进而了解。
与日俱增地感受到他是何等的珍惜自己,正因为被他无止境地吸引着,才更加强烈地这样想。
不过……从更基本的问题上来说,她还有着近似于恐怖的想法。
——他是不是将,对拥有同类气质的自己所抱有的亲近感,误解为了恋慕之情呢?
——他对待自己的一切,和他极为普通地对待他人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空也才没有深究。淡漠地接受下来、搪塞过去。
绝不将法蒂玛当做例外,什么事都不去问。
这是因为没有足以令人眷恋的感情……没有兴趣之类的不是么?
归根结底,难道只是自己对误会了的他抱有一厢情愿的心意而已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法蒂玛绝不会主动深究。
进行深究,并因想要了解他而问东问西一事,无异于《灰姑娘》里十二点的钟声。
钟声响起的话,他就会意识到法蒂玛只是个气质相近的无关之人。
王子未必会喜欢上魔法解开了的灰姑娘。
即使一切都化作黄粱一梦消失,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中,也不足为奇。
……真是可怕的想象。
就算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可法蒂玛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有空也在的生活、和空也一同度过的时光,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
既然如此,又怎会想回到从前呢?
虽然安稳且安全,但却孤独。
没有可以忍受的自信。甚至连曾经是如何从中发现安宁的,都已不明白了。
「………」
细微而绵长地呼出了口颤抖的气息后,法蒂玛从床上爬了起来。
无论如何,要做的事依然未变。
使喜欢的人在意自己,成为他的特别——不管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这一点都不会变。
◆◇◆◇◆◇
「最近,总感觉时间的流逝很奇怪。」
时间是放学后,地点是久礼家附近,听到一脸认真的空也突然这样说,法蒂玛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漫无边际的闲聊中,他如同混入进和煦的春风般自然而然地开口道,所以连他是在说笑还是在当真都判断不出。
「……也就是说?」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容易配合,她走到其身边询问话中真意。
「那个,就和字面意思一样,放学前的时间感觉比以前要长。而放学后的时间则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你想谈相对论的话题。」
法蒂玛终于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相对论的提倡者爱因斯坦博士曾说过,和可爱的女孩子在一起就会感觉时间很短,坐在炽热的火炉上就会感觉时间很长。
「我怎么可能会说那么难懂的话题啊。」
虽然法蒂玛推测,他是把精神对时间的作用和相对论联系在一起,以此来作为谈话的切入点,可空也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表扬的挺干脆呢……香良洲君,你其实有些花花公子的感觉对吧?」
话虽如此,不过法蒂玛似乎知道爱因斯坦的这句话,她翻起白眼瞪着若无其事般说着的空也。
但她并不是讨厌而是在遮羞,那微微泛红的脸颊清清楚楚地告知了这点。
不用说,空也当然察觉到了,可他故作不知装出一副不快的样子,一边看着相反的方向一边说道。
「真不想被误会成那样,所以就撤回吧。和你无关,只是说上课等于炽热的火炉而——」
「啊!?不用撤回也行!没错,我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虽然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但法蒂玛还是慌慌张张地打断了他的话。
即使撤回,已得到的评价也不会消失,他对她的看法也不会改变。
但即便如此,能让其原封不动的话,果然还是想让其原封不动。
「唔……什么啊,这个羞耻Play……」
话虽如此,但还是有点慌张过头了,虽说是仓促之间可毕竟脱口说出了自恋的话,法蒂玛目光怨恨地看向空也。
「那么,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已经有些说不出口了……」
空也先做出了一副令人确信绝对没有那种想法的表情之后,才继续说道。
「我只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最多不过是,你也能有这种感觉的话,那我就太高兴了的程度而已。」
「是是是,我也有这种感觉。」
法蒂玛一副彻底闹起别扭的样子,冷淡地回应。
不过,她绯红的脸颊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在意刚刚的自爆吧。
「是么……这样的话,嗯……我很开心。」
「不要把这种明显的事认认真真地说出来啊。」
法蒂玛看着品味般说着的空也,微微一笑。
因为认真回应说自己开心的空也的表情中,明显带有几分害羞。
尽管如此,他好好地将话说出口的态度却令人很开心,但她或许是觉得将这个想法说出来有些俗气,便暂时沉默了。
空也也一言不发。
两人步调一致,为了品味心中痒痒的感觉而一言不发地走着。
就这样来到了久礼家,两人保持沉默,瞬间交换了下视线。
「………」
眉目传情。
──虽然略有不舍,不过这段时光到此为止。
无需言语,便理解彼此是这样的心情,而将玄关的拉门打开的则是空也。
「哎呀,刚好回来了么?」
然后,恰巧碰到了大概是准备出门而正在穿凉鞋的小缘。
「我回来了,外婆。」
「我回来了,小缘夫人。你要出门吗? 「
「啊,欢迎两位回来。」
朝异口同声进行回家问候的孙子和义女点了点头后,小缘一下子伸出古旧的竹编购物篮,如此说道。
「虽然刚回家就让你们出门很抱歉,不过你们能去约个会吗?」
◆◇◆◇◆◇
两人自然不会拒绝跑腿。
法蒂玛换过衣服,以及空也在原咖啡店换完衣服时,太阳就要开始落山了,两人就是在这时汇合。
与此同时,空也一边悠闲地走在通往商业街的路上,一边看着身旁的法蒂玛。
「总觉得有些怀念……」
「香良洲竟然记得女性服装,真是惊天动地啊。」
法蒂玛带着别扭的笑容看向相反的方向,害羞般地接着说道。
「这是义姐的旧衣服,我毕竟是妹妹,所以没什么稀奇的吧。」
她这身服装以米色吊带裙为主。
既不像孩子气的旧衣服,也不像是妙龄少女。
「啊,所以才……」
空也明白了为何感到怀念,轻轻点了点头。
他幼年时,香良洲一家曾住在久礼家。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而搬家至今,不过也许小缘保存了母亲当时留下的衣服吧。
「看来你好像误会了,所以我订正一下。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对为何会感到怀念而感到疑惑而已。」
老实说 「因为是母亲穿过的所以才干到怀念」,这个答案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么一说,母亲以前确实经常穿这类衣服。
但是,若说当时穿着这件吊带裙的母亲和现在的法蒂玛气质相似的话,则会毫不犹豫的否定。
「那么,疑问解开了,请说说你的感想。」
「虽然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服装,却不可思议地很适合你。不过,现在的我并没有客观的审美观。」
「没关系,我想要的不是那个。」
一听到空也的评价,法蒂玛就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是啊……就暂时按这个模式来吧。不会把身体勒的太紧,很轻松。」
「不要太指望我,就算弄成不伦不类的打扮,我也不负责哦。毕竟我对时尚缺乏品味。」
虽然先做好了保险,但空也坚信,即使再糟糕,应该也不会变成那么悲惨的打扮。
穿搭太过不协调的话,她自己也会注意到吧,最重要的是原材料很好。
只要不是故意弄成不好的组合,就能靠硬实力碾压过去吧。
「作为参考,香良洲君喜好的类型是?」
「大小姐系。」
「原来如此,确实不能指望呢。」
听到空也的无缝回答,法蒂玛笑得比平时更为开怀。
「不用你管。可是,我并不是把你当做花瓶看待……」
空也一边端详着她,一边继续说道。
「我想炫耀一下,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向谁都行,我就是想得意洋洋地炫耀一下。」
「你这么做的话,我也会炫耀哦?这么优秀的男生是我的男朋友,没错,我会拼命炫耀的。」
「我敢断言,这样做的话,只会被人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听到空也过犹不及的强硬断言,法蒂玛似乎有些不开心。
她发起火来,孩子气地鼓起了脸颊。
「香良洲君,我觉得你的自我评价太低了。」
并不是说他是美男子。
他的容貌倒是一般。属于朴素的、会埋没于众人之中的长相。
但这又如何呢?
他的长处不在那些一看便知之处。
而在于内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在于用温和的声音悠闲聊天的地方。
在于温柔待人、珍惜他人的地方。
在于体谅人、关心人的地方。
而做为这一切源泉的心境和气质,便是法蒂玛无法抗拒地喜欢他的地方。
法蒂玛认真地考虑到这里后,一下子意识到了。
「名刀应该好好地收在鞘里……原来如此,轻易拔出的话可受不了啊……」
他的魅力要是在四周传播开的话,应该会大受欢迎吧。搞不好真的会受欢迎。
不,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下,获得小众的狂热人气也不奇怪。
不是主动告白的他抓到了她,而是接受告白的她抓到了他,这样说肯定更符合现状。
「我倒觉得你对的我评价太高了……还有,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哦。」
空也对愁眉苦脸地陷入了沉思的法蒂玛说道。
「?毕竟满则招损,所以不用拔刀便能了事是最好不过的。虽说如此,但也不能懈怠使名刀成为名刀的努力,是这个意思么?」
「……说的没错,可为什么总有些无法消除的违和感呢?」
空也用遥远的目光看向开始笼罩着晚霞气息的天空,喃喃道。
法蒂玛似乎觉得他很滑稽,不由得笑了。
「谁知道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法蒂玛当然意识到了原因。
——立场不同。
他是站在使用名刀的立场考虑的,法蒂玛则是站在面对名刀的立场上来说的。
所以,其实在语言的理解方式上就存在着差异。
「不说这个了,那边应该就是商业街了吧?」
看来是在天南海北的闲聊中到达了目的地。
可能是被新的超市和商场抢走了顾客吧,虽然称不上萧条,但也没有听到商业街这词后想象中的那么热闹。
在此商业街的入口处,法蒂玛看着以橙色天空为背景巍然屹立,并写有『一叶银座大街』的拱门,感叹道。
「……真是带有传统韵味的命名啊……」
「每次看到这个,我就想说,到底是梧桐还是紫罗兰,柳树还是芦苇,又或是铸银厂?给我说清楚啊。今天有听我说这话的人,真是太感激了。」(注:街名原文『一叶银座通り』,一叶这词可以代指上述的几种植物,银座则有银币铸造厂的意思。)
突然,法蒂玛与轻轻耸肩的空也对上了视线,便领悟到他在期待着什么。
总觉得像是在被小孩子讨要零食一般,她开口道。
「唉,我就满足您的期待进行吐槽吧。关于银的我听得懂,但其他那些又是什么来头?」
「一叶草是这些东西的别名。并不是它们的统称,而是各自都有相同的别名,这就是麻烦的地方。」
「直接考虑的话,不是指梧桐吗?毕竟学校就叫桐花馆。银就不用说了,只是想效仿银座的繁华吧。」
「不管怎么说,实际上一叶街就相当于商业街的意思,所以一叶的本意算是乡土史的问题。但不巧的是,我对那方面不感兴趣。毕竟还有更多需要关注的事啊。」
面对语重心长地说着的空也,法蒂玛点头回应。
「没错,重点在于,这条商业街很古老呢。」
「就是这样,这里确实是一条古味犹存的商业街。也就是说,接待客人过分亲昵。」
「那么香良洲君,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吗?」
法蒂玛用严厉的眼神瞪着空也。
这里的店员,大多都会进行与生意无关的杂谈,会谈论附近居民情况一类的闲话——带有人性的温暖、充满了人情味等等,一般都会有这样的感想吧。
但是也有不需要这些,想要淡漠地、商业性地完成购物的人。
比如法蒂玛便是如此。既然空也也是如此,那就应该明白这点
而且,法蒂玛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另一个购物的地方。
就是新开发区域的商场和超市所在的现代繁华街。
空也当然也知道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要带她来这个旧商业街呢?
──你在搞什么!?是不是傻了啊!?
法蒂玛想大声指责。
「感谢您赐予我解释的机会。」
空也以完全没有那种想法的恭维过头的态度道谢后,继续说道。
「新街那边碰到同学的几率比较高。毕竟那里不仅购物方便,还有面向年轻人的商品、游乐场、约会场所等等。这就是这里被称为商业街,而那里被称为繁华街的缘由吧。」
「原来是这样,但即使如此也不及格。肯定会被搭话的商业街和可能会碰到同学的繁华街,是仍有选择余地的二选一。」
「真是相当刻薄的评价啊,有没有考虑过碰到同学后的风险呢?」
面对严厉的法蒂玛,空也面带愁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说完了选择商业街的理由。
空也没有特别慌张的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虽然要花费一点时间,但商业街的人们会知道我们是不想被搭话的客人的。这样能够避免不及格吗?」
「好,就算你及格吧。」
法蒂玛带着玩笑似的严厉语气如是说道。
「才只是及格么……离优还远着呢。」
空也苦笑着再次开口。
「那么。法蒂玛,要买些什么?」
「酱油、牛奶、萝卜、胡萝卜、鲑鱼。还有、还有,能带我逛一下商店的话就帮大忙了。」
目前来说,至少在这条商业街的人们,认识到法蒂玛是一个不喜欢被搭话的客人之前,还是自己陪着她跑腿为好。
所以,空也打消了 「不需要我带路吧」,这个没有说出口的念头。
因为文具一类的暂且不提,说到女性用杂货的话,彼此显而易见会尴尬。
「知道了。那么我们先一边解说一边逛到街尾,然后在返回时顺路买东西吧。虽然这么说,但这些商店的类型一看便知,所以只是走走路而已。」
「嗯,我明白了。那就走吧——香良洲君,让我见识下你身为对话退散护身符的本领吧。」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成了那种东西。」
空也冷淡地断言后迈出脚步,她走在他的身边,却比平时的位置要后退一步,然后说道。
「那就从现在就开始吧。你看,不是经常有么?为了避开男人而找假男友的故事,就像那种事的翻版。」
「……这样就能消除担心的种子的话,让我做多少都……」
空也为了不让法蒂玛听见而小声嘟嚷着,突然他意识到。
——有什么不对劲。
即使是空也,也并非经常光顾商店街。
虽然商店街的人们都知道他是个不搭话为好的顾客,但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而商店街的氛围和平时明显不同,连他都感到异常。
不,不仅是空也,连初次造访的法蒂玛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感觉效果拔群啊……」
与打趣般的台词相反,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
「……是啊。」
空也点点头,环视四周。
在这个外国人并不稀奇的时代——不,就算外国人再多,她漂亮的银发也会引人注目吧,总之,行人们都把视线投向了这边。
这件事本身在预料范围之内。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只能抱着不被搭话就算不错了的想法忍耐。
但是……在看向这边的人中,老年人们无一例外的都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这点则是预料之外的。
(大家都跟外婆年龄相仿啊……是该觉得老龄化不断加剧呢,还是该觉得老当益壮呢……)
空也茫然地观察着情况,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法蒂玛。你和你的祖母大法蒂玛年轻时一模一样对吧?」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么?」
法蒂玛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但却又歪头疑惑道。
「正如你所推理的那样,祖母曾在这个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她和小缘夫人也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但我和祖母不算太像哦?只有这头发是遗传自祖母。」
「这就够了吧,毕竟还有一个和年轻时的外公一模一样的我在。」
经过反复推测,空也终于找到了能让人接受的理由,然后叹了口气。
空也和他外公空悟年轻时一模一样。小缘也这样说过,而且刚搬到这座城市时,好几位老人都这样说过。
还有法蒂玛。据说,她那与众不同的银发便是遗传自祖母大法蒂玛。
并且,大法蒂玛曾在这座城市待过。
恐怕……那个时期她就已经和空悟认识了。
空悟和大法蒂玛像这样结伴而行,带着她逛这条自古就有的商业街,这种事肯定也曾发生过。
所以,很早以前就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们才会不知所措吧。
不是空也和法蒂玛在逛街,而是误会成空悟和大法蒂玛在光天化日之下鬼魂游荡,而吓了一跳。
「可是祖母还健在……」
也许是因空也的话而做出了同样的假设,法蒂玛面露不快。
「这时应该往好处想,多亏这事才不会被人搭话。」
空也圆场般说道。
就在这时,
「啊嘞?这不是空酱么?还有克蕾同学。有什么事吗?啊,是来买东西的么?」
碰到了班同学,而且是挚友红叶,听到他的招呼声空也的脚步停下了。
不,应该说冻住了才更准确。因为就像发出锵的一声般,一瞬间就完全停止了动作。
法蒂玛翻起白眼看向这样的他。
「……果然不及格不是么?」
「冷静一下,把目击者消灭掉就万事大吉了。」
红叶貌似正在花店打工,他身系围裙单手拿着花洒,空也则用寒冷彻骨的眼神看向他。
「不不不,是空酱该冷静下来吧。杀人可是犯罪的哦?」
「你才给我冷静点。以神之名铸造此物,汝等无罪。Cast in the name of god,ye not guilty.──完美犯罪,无法证明的杀人,并不是犯罪。而且我可没有留下证据的兴趣。」(注:这段是《THE BIG-O》中的台词。)
「我觉得莫里亚蒂教授是个社牛哦?」
「我的思想和数学是对立的,而且也讨厌蜘蛛。」(注:莫里亚蒂是数学系教授,而且福尔摩斯曾把莫里亚蒂比作蜘蛛。)
空也干脆地回应了插嘴的法蒂玛。
看到这样的两个人,红叶睁大了眼睛。
「哇哦……空酱居然能和别人好好沟通……不过,完全搞不懂在说些什么……」
「红酱。就算是我,也有已经把日语学到了足以应对日常对话程度的自信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错,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红叶并不是说用日语来交谈希望、不满、感想一类的。
他指的是会话水平。是遣词造句。
空也将他想到的台词原封不动地告诉法蒂玛。
并没有为了便于理解而特意换一种说法,而是以最初浮现在脑海中的状态来发言。
而法蒂玛也理解了他的话。虽然不知道在她的思维和语言之间是否有过滤器,但却知道她令相同水平的对话好好地成立了。
「嘛啊……算了。毕竟解释起来也令人火大……」
「红酱认为这样就好的话,那我也无所谓,不过……如果有不满的话,就说出来。听倒是会听,不过也只是听听而已。」
「竟然在这时说出,听是会听,但改不改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话,真有空酱的风格啊……」
看到貌似感慨万千的红叶,法蒂玛似乎认为他们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了。
便歪头看着空也,开口道。
「——话说回来,香良洲君。不,空酱君。」
空也没有对特意改口的她进行吐槽,而是回答了她貌似想问的事。
「楢崎红叶。同学、朋友、从中学时开始的孽缘。以上,说明完毕」
尽管进行了心有灵犀的交谈,可法蒂玛一听完他的话,就露骨地表现出失落,并故意叹了口气。
「……你竟然会撒无聊的谎话……真是失望。」
「姑且问一下,哪句撒谎了?」
「后两句。你的朋友?中学时开始的孽缘?如果是开玩笑,那也太无聊了,即使是撒谎,也有些太容易看穿了。」
面对嗤笑着断言的法蒂玛,空也立即点了点头。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实,我是想看看当我睁着眼说瞎话时,你会有什么反应。不好意思,试了一下。嗯,正如你所说,这家伙只是同学而已。」
「不不不,空酱。不是这么回事吧!?是开玩笑的吧!?我是你的挚友吧!?」
「对,是玩笑。」
「嗯,开玩笑的。」
听到两人若无其事的回应,红叶满脸讶然地发牢骚道。
「……这两个家伙,关系真好啊……虽然是在坏的意义上。」
但空也无情地抛弃了挚友。
「那么,法蒂玛,以下是补充请报。其实我只对这家伙说过我们的事。因为他察觉到了你是外婆的养女。」
「知道了。我就相信你的判断吧。」
「……关系真的很好呢……」
按法蒂玛在学校里那副不打算和任何人混熟的样子来看,隐私要是泄露的话应该会极其不快。
尽管如此,只凭空也的一句话法蒂玛便爽快的表示理解,看到这样的她红也不禁发出感叹。
「因此,要是学校里有我们的绯闻的话,犯人肯定就是这家伙,只要你没对其他人说过我们的事。」
「我明白了。到时候可能会需要香良洲君帮把手,拜托了。」
「哎?到时候是什么意思?话说,到时候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
「红酱,不用在意。就算在意,反正也无济于事。」
空也索性怜悯般地缓缓摇了摇头,红叶则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够了,这对邦妮&克莱德……」(注:邦妮&克莱德这对夫妻是电影《雌雄大盗》的原型。)
「不要说些听起来吓人的话啊,我可不想过看不到明天的生活。」
空也轻轻耸了耸肩,将视线移到了法蒂玛身上。
「不好意思,耽误了那么久。差不多该走了吧。」
「是啊。太晚的话,会被小缘夫人骂的。」
法蒂玛表示赞同,并瞥了眼红叶。
「这样的话,那个……香良洲君的同学,祝您一切安好。」
「啊,已经忘了我的名字了……」
红叶无力地笑着,轻轻挥手,目送回到购物中的二人。
——并非美丽如画。不管怎么想,容貌一般的空也和顶级偶像也望尘莫及的法蒂玛都不相称。
但是……对彼此来说,没有比对方更合适的了。
看到理所当然般依偎在一起,步调相同的两人的身姿的话,谁都会这么想吧。
「说他们简直是老夫老妻的话,是不是有些偏见呢……」
红叶夹杂着叹息吐出了直率感想,并决定回到工作中。
五分钟后他想到,要是刚才送一朵花就好了。
◆◇◆◇◆◇
──次日。
今天的工作,更正,课程全部结束的红叶,一边想着打工之前的时间该怎么办,一边站起身来——
「啊嘞?空酱?今天是『等下』么?」(注:此处捏他日本训狗时说的『待て』。)
红叶向好友询问道。而空也则坐在椅子上,左手托着厚厚的书背,右手翻起书页,以这种比起坐着更像是站着的姿势开始读书。
「汪。」
被询问的空也干脆地合上了刚刚打开的书,学了声狗叫作为回答。
红叶因此而看到了封面,抱怨道。
「英日辞典……一如既往的槽点满满啊……」
「果然不把记住的那页吃掉会很奇怪么?」
「空酱是狗吗?还是山羊?」
红叶一边对嘟嚷着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的空也感到震惊,一边靠在他的桌边坐了下来。
「听说以前曾有过这种背诵方法。不过,似乎从那时起就是个小众狂热的方法。」
红叶一如往常无视了展示奇怪豆知识的空也,然后环视了下教室。
「克蕾同学也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她有着莫名其妙的独家技能呢……其实她是远渡海外的忍者的后裔吗?」
虽然本人应该不情愿,但法蒂玛·克蕾很引人注目。
即使抛开转学生这一噱头,也因有着日本人不可能有的色彩,而十分醒目。
尽管如此,她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不仅今天这次,自转学以来,她从未被抓到过。
「槽点满满呢,红酱。只是利用了马利奥特盲点而已,并不是什么忍术。说到底如果法蒂玛是忍者后裔,就让她穿成忍者打扮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我并不是想玩吐槽接力赛……话说马利奥耐特盲点是什么?」
「是马利奥特,不是马利奥耐特。指的是视觉范围内必定存在的,无法看到的领域。」
「……那么,到哪里是真话?」
面对若无其事地速答的空也,红叶翻着白眼问道。
虽然这句话非常可疑,但似乎也有些可能。
「马利奥特是真的存在的。但是,利用这个来进行谁都看不到的移动技巧并不存在——据我所知」
「不敢妄下断言这点真有空酱风格。顺便问下,你知道吗?」
红叶以美国式的动作轻轻耸肩,转换了话题。
「最近,流传着奇怪的传闻呢,空酱喜欢的那种。」
「我喜欢的奇怪传闻?」
也许是觉得正好可以消磨时间,空也咬上了钩。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催促红叶往下说。
「据说是,街上某家倒闭的咖啡店里,出现了一个和风美人女服务员的幽灵……好像前几天晚上还和帝国军人在夜间的樱花街树处约会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吐槽就输了的规则……」
空也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想从头吐槽到尾的冲动,比如只是无限期停业并没有倒闭、既不是军人也不是女服务员、说到底根本就没死等等。
毕竟这远比自己和法蒂玛正在交往的流言传播开要好。
发生那种事的话,就会变成两人一起接受质问了。
话虽如此……
(不过,这样倒也有放心的地方……)
虽然需要忍耐一段时间,但两人正在交往的事一旦传开,就不会再有男人对法蒂玛动心思了吧。
毕竟她是个美少女。虽然这说法很常见,但她却超常的美丽可爱。
是就连对他人敬而远之的空也也会喜欢上的少女。
若是自由身的话,定会有很多追求者,别说是学生,就算是教职工对她告白也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就算只减少一半也是谢天谢地了。)
空也既非有名的不良,也非有权有势之人。
恰恰相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学生而已。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会埋没在众人中的不起眼的男学生。
若认为没有人会推开他、抢夺她,也真是乐天过头了。
「喂,红酱……男人为什么会是如此不可救药的生物呢……」
「诶!?现在是在谈那么宏大的话题么!?」
突然间,空也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规模宏大的话题,令红叶吓了一跳。
「充其量只是半个世界罢了,也谈不上什么宏大。」
空也轻快地说出逆天的话,把手伸进口袋,将怀表掏出。
接着手法娴熟地花功夫看了下时间,然后发出清脆的声音合上了表盖。
「那么,打发时间到此结束。法蒂玛今天也在密谋着愉快的计划,我得走了。」
「是是是……我也开始想要女朋友了……」
目送空也像平常一样悠然却又略显急促地走出教室之后,红叶迈开了步伐。
◆◇◆◇◆◇
目前歇业中的咖啡店的入口,如往常一样大门紧锁。
无论残存的乡村氛围多么浓厚,这一带都处于现代化的浪潮中。
所以,现在无法从这里辨别法蒂玛是否在屋内。
(不过,怎么可能不在呢?)
钥匙就系在与腰带相连的织带上,空也一边开锁一边在心中自言自语。
第一次穿箭羽花纹裤裙这种装扮时,曾被要求晚点回来,但这段时间都没有过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连空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溜出教室,两人在校外汇合一起回家,然后空也在店内等她更衣,这便是最近的流程。
但是,今天久违地提出了错开时间回家的要求。
也就是说,她要表演新段子吧。
(我很喜欢法蒂玛的裤裙装束,所以希望能继续下去……)
西洋少女做和风打扮,令空也的心弦为之触动。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接下来的图谋令人颇感兴趣。
这也是虽不舍过去却期待未来,这一心境变化的一环吧。
(变化吗……那么,我到底是『主动改变』还是『被动改变』呢?)
对空也来说,比起主动改变,还是被她改变更感到开心,不过……在明白这点之前便将其坦然接受了。
空也在沉思中来到自己房间门前,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后,便一动不动了。
「………」
最近刚发生过,随手打开房门便遭遇更衣中的法蒂玛的剧情。
要是忘了这事,也就不是空也了。
所以他敲了敲门。
「来了,这就去开门。」
「我想知道能不能进去……」
然而她似乎已忘了这事,向敲门声回应。
话虽如此,但空也觉得这个回答中并没有 「不许进来」的意思,就打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制服身姿的法蒂玛,她正趴在他的床上,翻看着杂志。
她看起来很闲,一边扑腾着曲起的双腿,一边如此说道。
「欢迎回来,欧尼酱。」
空也踉跄欲倒。
他手扶门框支撑住险些倒下的身体。
并几欲喷血地喃喃道。
「……我想得太天真了……」
提前预料到了法蒂玛有所图谋。
也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要她不是正在换衣服,就有自信将其云淡风轻地一带而过。
但是……但是,这……
「……真是惊天动地的威力……」
万万没想到,只因一个称呼就动摇到如此地步。
不对,不仅仅只是一个称呼。
她将其贯彻到底。
「怎么了?欧尼酱。」
她趴在床上,转头看向这边,脸上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
而发型却与平时不同,扎成了孩子气的双马尾。
「话说,哥哥。为什么书架上会有少女漫画杂志?是因为和园艺杂志的标题很像,而弄错了吗?还有,为什么那么分散呢?」
「因为少年漫画杂志不做神秘学特辑。」
面对接连不断的问题,空也快刀斩乱麻,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稍等一下。哥哥现在正在整理情况。」
「好的,我就等着吧。」
法蒂玛老实地回应道,目光再次看回杂志。
「欧尼酱真喜欢神秘学呢……」
「也没那么夸张。」
空也一边随意地应付法蒂玛的牢骚,一边拉过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也可以坐在床边,但坐在椅子上更方便端详她。
「好,先从这事说起吧。义叔母,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妹妹?」(注:其实按我家这边的叫法,母亲的义妹应该是叫干姨娘,但我怕有人开车。)
「大概二十分钟前吧,我的外甥。」
论亲缘关系,法蒂玛是外母的养女,所以她在辈分上是姨娘。
但大约二十分钟前,她似乎在脑子里将此改成了妹妹。
「看来不是我误会了,那就安心了。那么下一个问题。于二十分钟前诞生的我十六岁的妹妹啊──」
空也紧紧盯着那虽只显露在余光里,但却一直显露在外的东西,继续说道。
「──那条儿童内裤,是角色塑造的一环么?」
也许是躺在床上没规矩地扑腾腿的缘故吧,她的裙子掀了起来。
「…………!」
被空也指出这点,法蒂玛瞬间面红耳赤。
她像弹簧般跳起身来,拉着裙摆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猛地叫唤起来。
「没错就是在塑造角色有什么不好么我就是喜欢穿这件毕竟触感很好就够了不是么!话说你只瞥了一眼就看出是儿童内裤这眼力真是吓了我一跳啊变态色狼欧尼酱!」
「事已至此竟然还以妹妹自居,值得称赞。可是,用得着说到这个地步么……」
这话说得确实过分了,令空也有些受伤。
「这种粉嫩色系甚至还有背面印花的东西,凭常识就能判断出是儿童内裤吧……」
「请不要以变态绅士的常识为基准!说到底,知道这些事就已经很奇怪了!」
好像她对自己还在使用孩子样式的内裤一事耿耿于怀。
看到她眼泪汪汪地怒目而视,空也意识到自己触犯了逆鳞。
「……就当这个话题不存在吧。一味互相伤害的话,谁都不会幸福的。」
「总觉得欧尼酱有用帅气的话来蒙混过关的坏习惯!──不过接受你的提议吧。话说回来欧尼酱,你需要一件妹妹的儿童内裤么?」
「如果是妹妹的,就立即回答不要。如果是恋人的,就深思后再回答不要。」
「……还要深思么……」
虽然是自己主动问的,但法蒂玛还是对他的回答很介意。
「姑且问一下,如果我只是回答『不需要』,你会怎么想?」
「太无情了,我会哭得泪水打湿枕头的。」
「……真是不讲理……」
空也确认了这是一个不存在正解的问题后,带着茫然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欧尼酱。看到今天的妹妹,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法蒂玛无视了进入厌世状态的空也,用手理了理扎在头两侧的秀发。
「哥哥很伤心,别管我了。」
「别闹别扭了——」
面对怄气扭向一边的空也,法蒂玛带着自己才该闹别扭的表情撒娇要意见。
「你看你看,是双马尾哦,双马尾。说到妹妹的话,果然就是这个吧,双马尾。」
她一边不停叫唤,一边开始咕噜噜地转动发绺,空也最终还是败给了她这副样子。
老实说,拼命吸引注意力的她非常可爱,真想再刁难她一会儿,但……万一真坏了她的心情,就本末倒置了。
「虽然我觉得说起妹妹就想到双马尾是偏见,但是,啊,真是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
被用这年头儿已经很少听到的词汇夸奖之后,法蒂玛像放心了似的松了口气。
但她立即回过神来,探起身子质问道。
「真的么?不是客套话?」
法蒂玛高兴地追问到,并不是怀疑他,
而是希望他能多说两句。
抛出这个略带古风的成语当然是故意的,但却没想到她竟会那么起劲,空也不禁大吃一惊。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短到了她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她满脸渴望更多的样子,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立刻露出淡淡的微笑,温和地对她说。
「我可没机灵到会说客套话。真的,我真心这么想的。有敢说不可爱的家伙的话,我就把他们全送到火葬场。只是,要把外婆、我父母、你家亲戚这些说你漂亮的人除外。」
「……例外还真不少呢……」
法蒂玛一边为了掩饰害羞,而做出多余的指责,一边羞涩地扭捏着身子。
尽管这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恶心,但空也却一点也不这么认为,在欣赏了片刻之后,他喃喃道。
「……原来如此,水田里有这种东西的话,肯定会看入迷吧……」
「请不要把人说的和泥田坊似的,咬掉你的手指哦?」(注:这一段和后面的都是泥田坊的梗,不了解的请百度。此处不做赘述。)
「这就要另说了……话说你知道的不少啊。如果知道舍弃的是哪个手指就给满分,如果连含义都知道就给你小红花。」
法蒂玛听到问题后,再次开始骨碌碌地转动双马尾。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后,
「——话说回来,欧尼酱。看到今天的妹妹,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也许是放弃了吧,她装疯卖傻起来。
「主要特点是,只做自己喜欢之事的贪婪,一不顺心就会恼怒的嗔恚,以及优柔寡断的愚痴。」
「您是希望恶堕吗?」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微妙的沉默降临,空也则赶在被追问 「你在想象些什么」之前,就继续说道。
「对了,法蒂玛。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很在意……」
「嗯,我想也是。」
法蒂玛带着不出所料的样子连连点头,空也也轻轻点头作为回应,说道。
「你的头发有那么长吗?」
空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长发飘飘的样子。
刚出浴、睡前、又或者刚起床时,应该不会用发卡扎起头发,但他从没见过这些时候的她。
所以,其实不知道她的头发到底有多长。
虽是看似简单的扎法,但实际上有可能使用了匪夷所思的手法,将极长的头发扎得十分紧凑。
「……嗯……虽然没有小红花,但给你个及格分吧。」
「假慈悲可是最重要的哦,泥田坊。」
「又开始找茬了么——偶尔的香良洲君。」
看来妹妹时间结束了。
法蒂玛改回了平时的称呼,并把头发缠在手指上,空也则一边看着她一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嗯?」
「所谓的泥田坊,能做到这种事吗?」
银色于空中轻轻飘舞。
因为她话音一落就拔掉了头发。
「……!……法────法蒂玛!?」
「哦……香良洲君如此惊愕的表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法蒂玛确实是一副忘乎所以的得意脸,但看到空也还没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像缺氧的鱼一般不停地张合着嘴的样子,似乎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她露出尴尬的神色,慌忙解释道。
「香良洲君?香良洲君?这是假发哦?是戴上去的假发哦?啊啊啊……没想到竟然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一般、都会吃惊……」
空也说着简短的台词,漫长且沉重地吐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二、三、五、七、九、十一、十三……」
法蒂玛侧耳倾听着这念佛般的声音,但很快就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香良洲君,你大概是想数质数吧,但数到一半就变成奇数了哦……?」
听到法蒂玛小心翼翼的发言,空也睁开了右眼。
「我知道。顺带一提,也可以念顺口溜。关键在于调整心态,只要能转移注意力,无论是寿限无、圆周率还是毕加索的全名也好,什么都可以。」
「那么多废话,看来已经好好复活了呢……」
法蒂玛从台词中明白空也似乎已恢复了正常,便松了口气。
「感觉寿命都要缩短了……顺带一提,泥田坊是不会拔头发的。」
回答了这个连认真询问的本人都忘了的问题后。空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假发可是很时髦的东西,我不觉得你本来就有。难道是为了露一手而特地买的?」
「不,本来就有啊?因为这是我用自己的头发做的——我不会再做牵强的表演了,请问傲娇合您的意吗?」
法蒂玛把整理过的假发戴回原来的位置后,歪头询问。
「怎么了,想听详细的感想吗?说实话,我觉得对你来说这发型太幼稚了……不,大人扎个双马尾发型感觉也相当不错。」
在中肯地发表完高度评价之后,空也停了一拍,接着再次开口。
「法蒂玛。要不要扎着双马尾穿上之前的和服?」
「唔哇……是认真的眼神呢……」
见他这么当真,法蒂玛不由得绷紧了脸。
如果是差评,那就太可悲了,可如此直率的好评,也有些困扰。」很遗憾,香良洲君,请放弃这事吧。这个假发是用小学时的头发做的,已经用了很久了。」
说着法蒂玛就把假发毫不留恋地扔进垃圾桶里。
「只是糊弄一会儿的话还好,但仔细一看就又破又乱,怎么说呢……对了,就和贞子的头发差不多。我不太想让香良洲君看到那副样子。」
「虽然我记不清贞子的头发是什么样的了,但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还有,别把它扔在我的房间里啊。虽然是你的头发,可说实话还是有点可怕。」
并非是神秘学爱好者,而是作为正常人的感性,房间里留有其他人剪下的长发,会让人毛骨悚然。
但法蒂玛却冷淡地道。
「请忍耐。要是小缘夫人发现垃圾里有这东西的话,可能会吓得魂不附体不是么?」
「比起这事,她误以为你失恋了,而冲到我家来的可能性恐怕更高……」
叹息过后,空也选择放弃。
反正可燃垃圾日就在明天,只需忍一个晚上。
如果收垃圾的人发现了,说不定会成为纠纷的导火索,所以在放进透明垃圾袋之前,必须先转移到不透明的纸袋或其他东西里……
「先不说这事。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你要自己做假发?」
既然用自己的头发来做假发的话,那不如直接不剪头发不就好了吗?空想如此想到。
「是化装用的哦。虽然小学时不注重仪表……但上了中学之后,大家都会在意异性的目光了,像是‘在哪里的商店买的?那个是什么东西?’一类令人郁闷的问题就多了起来。」
好像一想起这事就感到厌烦,法蒂玛毫不遮掩地露出了阴郁的气息。
「说到底都是些肤浅的认识,反而还因此问我是不是有姐妹。不过我觉得可能会派上用场,所以还是保存下来了。」
「我懂了。但是,长发千丈的法蒂玛么……定然很适合吧……」
「定然……虽然算不上古语,但却是死语哦……」(注:定然原文是【さだめし】,现代口语中很少用。)
面对说得信誓旦旦的空也,法蒂玛不禁苦笑。
「还有啊,香良洲君。男孩子应该不知道吧,下雨天什么的,长发可是会因吸了湿气而变重哦。话虽如此,但……既然香良洲君说那样比较好的话,我再留长也可以……不过现在就已经挺长了……」
她带着含羞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试探道,空也则不客气地回以否定。
「不用,现在就已经足够可爱了,所以也不必勉强留长。而且就算留长了,我反正还是会说,以前的发型也不错啊。」
「就像问他晚饭想吃什么,然后回答什么都行的丈夫一样呢……」
「毕竟不知道你会多花多少功夫啊。我不想指定太麻烦的东西,也不想被你讨厌。」
「回答得无懈可击……」
不是因为觉得无关紧要,而是因为关心对方,被他这么一说,确实无可指摘。
所以法蒂玛虽然没有责备他,但却显得有点闹别扭。
「为了喜欢的人的话,可不会嫌麻烦哦?」
「你的心意令我很开心,不过,正因如此这样就够了。」
「这个死脑筋,真是的……」
面对无论何时都那么较真的空也。法蒂玛放弃了追究。
其实想借机问出他喜欢的发型……但太纠缠不休的话,就会像是在故意怄气。
(刚才说的那句‘现在已经很可爱了’,好像既不是撒谎也不是奉承。)
只能就这样满足了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法蒂玛好像没有彻底掩饰住自己的不满,所以空也一本正经地补救道。
「当然,我觉得现在的短双马尾也很可爱哦。」
「香良洲君嘴变甜了啊。」
听到他的称赞,法蒂玛不禁失笑。
刚开始交往时,他连说几句恭维话都要费一番功夫,还总是脸红……现在却说得如此流利。
话虽如此,但却不觉得他说话轻浮,法蒂玛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品德还是因为迷上了他。
「不过,得到你的称赞我很开心。」
虽然不知道,但空也既非讨好也非奉承,而是说出了真正的感受,所以法蒂玛欣然接受。
「这么说,你也已经相当习惯被人夸奖了啊。以前的话,可是会立马变得面红耳赤。」
「没错,因为已经能免疫了——啊,这并不是说高兴的感觉减弱了哦。得到你的称赞,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兴。」
法蒂玛像是在回味喜悦般害羞地说道,空也则点了点头。
「幸亏没让我准备什么更厉害的台词。对了,法蒂玛,其实我快到极限了。」
「?难道你一直在忍受什么不喜欢的事吗?」
法蒂玛吓了一跳,慌张地检查自己的装束。
──是制服的问题吗?因为学校气氛的影响,无法转换心情?
不对——
「不会吧,难道儿童内裤那么……!?」
想到这里,法蒂玛愕然失色。
因为想知道他的喜好,所以不喜之处也是贵重的情报。
(可是……内裤……是内裤吗……)
这是看不见的部分。
是绝不能被人看到的部分。
也就是说,正因为不会被作为视觉情报来捕捉,所以才认为应该不需要太过在意。
但是,他喜欢超神秘学。
神秘学……即想象中的产物,正因看不见才稳定地存在着。
既然如此,没错,看不见的内裤不也是同义么?
正因看不见才强化了存在感,所以对他的精神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是么?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次。清楚地目击了如今隐藏着的东西。
如果他对神秘学的喜爱是基于这样一种欲望,即不想将手伸向被隐藏的神秘,不想探索谁都知道却无法触碰、无法解明就这样腐朽的谜团,不想深究这些禁忌之物的话……他所说的极限,就不是忍耐不喜欢东西的极限……
「香……香良洲、君,那个……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我也会做好觉悟……可是,该说是为时过早呢,还是说有点走上了邪道……」
她羞愧得眼泪汪汪、满脸通红,并紧闭双眼,用尽全力握住裙摆,一副誓死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刚脱掉的新鲜内裤比较好吧!?」
「……在你的脑子里,我受到了怎样的对待啊……不,算了,不要说,我不想听。」
不知是头痛还是目眩,空也一边用右手揉揉眉头,一边轻轻抬起左手制止了她。
「愚蠢过头的台词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是指,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称赞你这件事,快要到极限了。」
严格来说,只是称赞的话说多少都行。只限于言辞的话,应该能继续夸奖下去吧。
可问题在于她的反应。
有时喜逐颜开,有时娇柔扭捏,有时含羞带笑,有时任性撒娇……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
一想到是自己的话语令她如此,脸上的表情就完全绷不住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一直忍耐下去?计量器早就到危险值了。
虽然因法蒂玛离谱的发言而冷却了一些,但由于刚刚羞涩含泪的面庞而急剧升温,进入了未涉足过的领域,所以相抵之下反而上升了点。
「……原来如此,原来是那边么……原来如此……不,刚才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对,我在开玩笑。即使不相信一切,我也会相信香良洲君的。」
法蒂玛面带尴尬地看向一边,明显装傻地说道。
「到这程度的话就是所谓的盲信了吧……」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喽。你就不能再信任我一点么?」
看到空也无奈地叹气,法蒂玛撅起了嘴。
然而,她马上就笑盈盈地弯起了眉梢。
「话说回来……香良洲君。」
「我不想听……」
「不听不行。」
空也心里涌现出不祥的预感,虽然他想从中逃脱,但法蒂玛却不允许。
她一下子探起身来,将脸凑进,然后重新开口。
「老实说,我觉得你的容姿打扮都很一般。」
「那真是对不起了。」
「但是……」
空也不高兴地露出一副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呢的表情,而法蒂玛却笑着道。
「香良洲君非常温柔。」
「只是胆小罢了,除非是不得不深究的时候否则我肯定不会深究。」
「但是,那是因为你理解受伤的那方的痛苦吧?」
「对这事感到害怕,就叫做胆小。」
「因理解而踌躇,就是温柔哦。」
面对滔滔不绝的法蒂玛,空也无话反驳便陷入了沉默。
「刚认识时,你不是帮助了几乎毫无关系的我么?这不叫温柔,又叫什么?」
「一见钟情了啊。或者说是别有用心。」
「不管你说得多坏,在你这么珍惜我的时候,就完全没有说服力了啊,香良洲君。」
她带着温柔的笑容,如启示般说道。
空也对此无计可施,只得转过身去,可他的脖颈似乎因害羞而微微泛红。
「而且聊天时很开心。虽然都是无用的知识,但我并不讨厌听那些东西。不,也许我只是喜欢你的声音而已。」
「………」
更红了。
「嗯……果然还是喜欢啊。温和、舒缓的说话方式也很棒。」
「………」
更更红了。
「偶尔有点坏心眼的地方也不是那么讨厌。啊,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反应。」
「…………」
空也斜眼瞥了一下法蒂玛的表情,总觉得她看上去很成熟。
慈祥而温柔、充满了包容力,散发着母性光辉。
「还有就是,明明被夸奖了很开心,却总是因为害羞而不知该怎么接受,就这样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这种地方也很可爱呢。」
正中要害。
正如她所说,空也毕竟也是人类,被夸奖的话就会感到高兴。
虽然高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因此而不知所措。
只得腼腆、害羞、难为情。
他羞于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好硬撑着。
「香良洲君总是站在夸奖我的立场上,却从来没有被我夸奖过,所以才没有免疫力,效果也因此立竿见影吧?」
「想让我举白旗投降的话,还是差一招哦。」
空也不在状态地扯了句嘴皮,并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是法蒂玛,你也一样吧?」
他说得没错。
总是夸奖她的空也对被夸奖没有抗性,与之相对,总是被夸奖的法蒂玛对夸奖别人也没有抗性。
「我不否认哦。我就是因此才亲身理解了,为什么傲娇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举出喜欢的对象身上令自己喜欢的地方,此中艰难令法蒂玛记忆深刻到甚至有些感动。
相比之下,恃宠而骄地说坏话要轻松的多。
而且,也明白了空也反复表达爱意的理由。
无论再多的话语,也还是感觉不够。
无论怎样的话语,也还是感觉不对。
想要填补不足,想要消除差异,所以即使拙劣却仍然滔滔不绝。
虽然甚至有些过于耿直,但只要对方露出反应,哪怕只是一点,也会有心意传达到的实感,因此而高兴得不得了。
「啊,可是……」
她说到一半就陷入了沉默。
不太明了的感情,不对,是太多的悲喜交织重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如浓雾迷漫,就是这样的些微空白。
就这样停顿了一下后,法蒂玛继续道。
「──你什么也不问呢。」
因为如此地喜欢对方,因为哪怕是一点点,也想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不安才会无法消除。
明明对方如此地喜欢自己,明明对方拼命地传达恋意,不安却仍挥之不去。
——不是因为他其实对自己并不感兴趣么?
每次向他传达爱意,每次感受到他的爱意,这种不安就会越来越大。
自己拼命地传达爱意,不是因为即使意识到了他真正的心意,却还是想继续维持两人的关系么?
他之所以倾吐爱意,不是因为他虽然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却想要将其蒙混过去么?
要是并非如此,为何不告诉他,可以无需介意地问自己的过去呢?为何他不主动来问自己的过去呢?
的确,不做深究是两人关系的前提。
这是宝贵且重要的大前提,以至于没有它就无法开始。
事到如今要将其推翻才是奇怪。
错的是法蒂玛,不做深究的空也才是对的。
全是不相信自己的心意,不相信他所表现出的爱意的法蒂玛的错。
他没有不对,一点也没有。
可即便如此,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对空也的指责。
「……我已经很努力了吧?因为想让你询问、想让你深究,所以我很努力了吧?因为想引起香良洲君的注意、想让你对我感兴趣,所以拼命努力至今吧?」
法蒂玛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用干瘪的声音挤出悲痛的话语。
假发已经是最后一招了。
这是长发时期的残韵。
象征着和现在不同的过去的自己。
如果他不是单凭想象说出『真合适啊』这话就好了。
因为期待着他能问,『有没有当时的照片啊?』这句话。
不对……只需一句话,只要她开口,肯定一句话就能了事。
『要看相册吗?』这么问的话,空也肯定会感兴趣,所以不该一味地胆怯,只要这样开口就一定能就此了事。
可是,毕竟彼此都讨厌深究。
那么,如果告诉对方这件事可以无需介怀地询问的话,就脱离了不做深究这一前提。
尽管如此,她却只希望他来做,而自己却不去做。
「真是像个笨蛋一样……明明正因为你是这个样子,才喜欢上了你,却又正因为你是这个样子,才希望你能改变……」
伴随着无法抑制的话语,法蒂玛潸然泪下。
已经到极限了。
正如阴影因光线变亮而逐渐浓厚一般,猜疑心也随着对他爱意的膨胀而越来越重。
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不对。
已经一切都为时已晚了,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后,法蒂玛才终于醒悟。
到达极限的,是对自己的厌恶。
一边满脑子喜欢喜欢,一边却不相信空也对自己的爱意。因此,已无法继续容忍待在他身边的自己。
那种软弱,那种丑态,令人忍无可忍。
「法蒂玛,我……」
「──我回去了,不会再来了……」
法蒂玛打断了想要说些什么的空也,站起身来。
要是听了他的话,就一定会想待在这里。
无限放大的好意与随之膨胀的自我厌恶形成了夹板,而自己便夹在其中痛苦不堪,可尽管明知道这点却仍会屈服于眼前的惬意。
所以她没有听他的话,就这样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