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昨天晚上,我冲进快打烊的购物卖场,买了两、三套便宜的衣服和背包,在车站前的商务旅馆订到不含早餐的便宜套房。这下总算能洗个澡,躺在床上睡觉了。原来床睡起来是如此舒服,令我大吃一惊。

我打从心底感谢因为「你应该需要钱吧」而大手笔给我十万日圆的添槙惠理子。

多亏有这笔钱,我才能打扮得神清气爽去见瑚都。

我和瑚都为了买齐拆解棚架需要的工具,一早就搭公车去大型量贩中心。

六角扳手是成束贩卖,所以只要买一束回家,至少一定会有一支可以使用。但螺丝起子该怎么办呢……我坐在卖场里,一把一把拿起螺丝起子,用我带来的尺测量前端的直径和沟槽。因为测量得太过专心,我在这里似乎花了很多时间。

「喏,这个就可以了吧。」

背后传来些许烦躁的声音。

「什么?」

我转过头去,发现瑚都双肩各扛着一把巨大的斧头!从下面的角度看上去,实在有够惊悚。

「瑚都同学……那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那边。反正都要报废的话,用这个比较快吧。」

「不不不,这也太——」

「就这么决定了!不顾一切地用这个砍下去,一定会很痛快。」

这么说也是有点道理……瑚都的建议有着令我心醉神迷的魅力。

「也对,说得也是。」

我站起来。

最后我们还真买了斧头回去。不过我判断让瑚都使用太危险了,所以其中一把选了小一点的尺寸,还买了应该能确实保护好头部和脸部的林业用全罩式安全帽。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回程的公车上,瑚都双手捧着林业用安全帽,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地说着,看起来很开心。

「我想没经验的人要驾驭斧头,可能没有想像中得容易。」

「嗯,那就交给你了,尽情地破坏吧。」

瑚都露出皓齿,对我展现我最喜欢的笑容。

回到小花烘焙坊后,我们先为墙壁和自动门贴上保护用的塑胶布,接着我立刻戴上林业用安全帽,开始进行拆除工作。我双腿扎稳马步,举起斧头,用力地朝棚架挥下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噪音,最上面的棚架顿时一分为二。

「瑚都同学,这里太危险了,你退后一点!再退!再退再退!别过来!」

「唉——可是你看起来好开心的样子,我也想试试看。」

瑚都也戴上林业用安全帽,双手握着小一号的斧头,左摇右晃,满脸跃跃欲试。但我还是觉得这对女孩子来说太危险了。而且因为气喘的毛病,瑚都恐怕都没怎么在运动,像是小学的体育课时都只是在旁边看。

「你把我劈碎的木材砍成可以拿去丢掉的大小好了。」

「包在我身上!」

瑚都被我说服,迳自拖出堆在角落的木材。

这种感觉太爽快了!我专心地挥下斧头,棚架就在我眼前变得支离破碎。木材破裂的声响、有如新鲜树木般的青草味、漫天飞舞的尘埃与木屑。木材的碎片到处乱飞,砸在透明的面罩上时,竟如慢动作似地看得一清二楚。

我仿佛陷入一种错觉,无论是惠理的过去,还是不肯原谅她的小气自己、抢走心上人未来发展的事实,这些种种都被我亲手砍碎到再也不可能修复。我最后宛如进入无我的境界。

回过神来时,瑚都正以菩萨半跏像note般充满慈爱的表情看着我,我慌得差点把斧头掉在地上。是我隔着面罩看错了吗?瑚都看到我发现她后,看似慌张地开始用小一号的斧头劈开眼前的木材。

注9 左脚踩在地上、右脚盘腿横放在左大腿上,以手支颐呈现出思索状态的佛像。

一整天结束时,屋里已乱得不得再乱,俨然台风过境的惨状。但我的心情反而豁然开朗。明知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眼前只是一时的痛快,但内心依旧对提出要买斧头的瑚都充满了感谢之情。

作业进入第二天,我拉开小花烘焙坊的玻璃自动门,一走进去,绪都便从二楼下来,站在出来迎接我的瑚都背后,向我点头打招呼:「早安,今天也非常感谢你过来。」结束作业回家时,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第三天变成「早安,今天也感谢你过来」,去掉了「非常」两个字。我和瑚都东拉西扯地讨论当天的作业进度时,绪都在场的时间也从第一天的三分钟、第二天五分钟、第三天十分钟、第四天二十分钟……慢慢愈拉愈长,第五天时还想帮忙把垃圾装进袋子里,但遭到瑚都的阻止。

即使做球给绪都,她的回应也很小声,而且语气十分拘谨,但终究是有进步,拘谨的语气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至于我,与绪都相处的时间愈长,内心感觉到的异样感愈发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近乎暴力地撕扯着我蒙上一层迷雾的脑袋,而这种状态令我十分苦恼。

第五天,这股异样感终于达到最高峰。

我和瑚都充满干劲,打算在今天结束拆解作业。

「不如来比赛吧!把它变得像游戏一样有趣,也能比较快结束。」

瑚都坚持道。

「要是我答应跟你比赛,就会变成只有我一个人在工作。谁教我对游戏这两个字最没辄了。」

我跟她讨价还价。

这时,绪都莞尔一笑。

「咦……」

当我看到绪都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住了。因为她的表情诡异到不知能不能称为笑容,就只是脸部肌肉放松、嘴角微微上扬而已。

与瑚都有如向日葵般的笑脸相差十万八千里。

尽管如此,我仍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全身动弹不得。

「城太郎同学?」

「……是!」

瑚都的呼唤解除了定身咒。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就像似曾相识、隔着毛玻璃看见令人怀念的风景,我的胸口一阵焦躁。即使绪都本人已回到二楼,那股感觉仍残留在心底,挥之不去。

虽然发生了这段插曲,我们还是按照当初的进度,在五天内成功拆掉所有的棚架,好几袋装满废弃木材的塑胶袋在角落堆成一座小山。其实今天早上已经尽量趁丢垃圾时丢过一轮了,无奈数量实在太多,只好慢慢清掉。

「现在看起来空间还挺宽敞的呢。」

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仿佛有什么新事物即将发生。

「嗯,再来只剩这根柱子了。」

我摸了摸中空的圆柱。

「对呀。」

「终于可以去烘焙坊参观了。」

「先拍个照吧,拍下什么都没有的状态。毕竟我对这样的空间也很陌生。」

「也好。」

瑚都用自己的手机拍下各种角度的照片。拍完一堆照片后,我和瑚都讨论好明天去参观烘焙坊的大致行程及出发时间,今天的打工就这样结束了。我拉开已经拉得很习惯的玻璃自动门,离开瑚都家兼烘焙坊。

明天预计与瑚都参观三家烘焙坊。拆棚架的这五天以来,瑚都和我白天都在一起,两人一口气拉近了距离。我发觉我与瑚都其实很合得来,即使性格相异,但本质上的思考模式很接近,所以相处得愈来愈舒服。

第六天,我们终于展开研究店面陈设的烘焙坊巡礼。

第一间去的是「吐司浅乃」。

这是间老字号的日式糕饼店,从店门口往马路上斜斜地挂着巨大的遮阳帘,蓝底的帘子上只印有白字的店名。贯彻到底的极简化路线反而让这家店显得新鲜又充满时尚感。

瑚都在内用区品尝这家店主打的吐司,我则吃着咖喱面包。

然后我们并肩坐在前往第二家店的电车上。瑚都怀里捧着购物袋,从刚才就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好好吃喔。明明我们只是来研究店内装潢。」

「就是说啊。」

「城太郎同学,你有什么想法?像刚才那种纯日式的烘焙坊很罕见吧。」

「是很罕见,而且排队买吐司的人还不少,可是啊……」

「可是什么?」

「客层主要都是有钱人吧?」

我当时立刻发现那家店与添槙家无缘。

瑚都以极为夸张的动作转向我,右手握拳,击向左手的掌心里。

「你也这么觉得吗?我也是!价格未免也太贵了,而且客人看起来都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感觉太高级了,我猜都是特地来买的人居多。」

「确实很高级喔。原料上可以吃出应该是向签约的小农进货,没有多余的添加物,采用天然酵母发酵,纯手工制作。」

「所以小麦的香气才会这么呛鼻啊。」

瑚都在内用区吃吐司时,曾按住嘴角和胃的四周,一时半刻动也不动。

「刚烤好的面包大概都是那样吧?专家应该闻得出其中的差异,但我分不出跟其他刚出炉的面包有什么差别。」

「唉?真的假的?难道是我的错觉吗?既然在面包店打过工的城太郎同学这么说的话,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瑚都同学,你对面包的香气反应好大啊。」

瑚都抱着胳膊,侧着头说:

「大概是整体店面太高级了,让我有面包香气浓烈的先入为主印象。」

「或许是吧。」

「可是我希望能更老少咸宜、平易近人一点,吸引更多年龄层的人来买。我的目标是希望成为在地化的烘焙坊。」

「有道理。不过啊,主妇是面包店最主要的客层,所以也要争取主妇们的支持。先掌握住这一点,再来研究要争取什么样的客群、想成为什么样的店吧。」

「说得也是。城太郎同学,你好有条理啊。刚刚的分析听起来很有道理,你一定很会做简报吧。」

瑚都用力地抱紧购物袋,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后,心悦诚服地说。

「别这么说,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这个世界的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样,想到什么就毫不掩饰地说出口。

「怎么会?你太谦虚了,幸好有你在,我才能觉得烘焙坊应该不至于失败。至少比只有我一人时好太多了。」

我没资格承受这么暖心的赞美。平行世界的另一个你,被我害到连中学都没能去应试啊。

「我失败过……而且是无法挽回的大失败。」

曾几何时,内心感受化为语言,从我口中说出。每次回想过去,脑海中就会闪过还是小学生的瑚都,她那天真无邪的笑颜。

「城太郎同学?」

「……」

「说话啊!」

瑚都挺用力地拍了我的肩头一下。

「咦?啊,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人生有各式各样的出口喔!失败为成功之母,没失败过的人生不可能成功。能不能把失败转为成功的契机,接下来的人生将有天壤之别。」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句话确实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安慰。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因为你现在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担心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失败。」

「我都表现在脸上了吗?」

「还好啦。不怕老实告诉你,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就没有开朗过,现在也还在硬撑。」

「有吗?我一直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正常。」

「这就叫当局则迷。我一直想找时间告诉你。刚才是我认识你以来,你表情最阴郁的一刻,所以我才忍不住出手。抱歉打了你的肩膀,很痛吧?」

「满痛的,可是没关系。原来我露出那么阴暗的表情……失败为成功之母吗……你刚才那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我就是故意选择充满杀伤力的话。」

「……」

在我的世界里,无法参加考试的瑚都,是否有将那件事转为成功的契机了呢?

「以前的失败过了好几年才转为成功的契机……城太郎同学,你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没有吧。我每天都为了活下去而费尽全力。」

「……这样啊。」

瑚都对我沉重的发言露出苦涩表情,仿佛在为才认识五天、对我还什么都不了解一事表示歉意。

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居然能轻易地对瑚都展现出这么逊、如此真实的一面。大概是因为我对眼前这个人没有非分之想吧。

真不可思议,明明同样都是瑚都。

眼前这个妆容精致、棕色长发微微迎风飘扬的瑚都,我觉得也很新鲜、有魅力。不难想像那个我认识的小六生瑚都,长大以后或许也会变成这样成熟懂事、性格俏皮的女孩,我对她充满了好感。

可是以感情的量尺来说,我对她上升到朋友的刻度最顶端时就停止了,再怎么摇晃、再怎么努力地想往上拉,也绝对不会超过那个刻度。真是令人费解的关系。

「啊,糟了。」

「真的!」

我们几乎同时从电车椅子上跳起来。电车已抵达目的地的车站,门也打开了。我不假思索地移动到门边,就在快要踩到月台上的前一刻回头看瑚都,她正以咬紧牙关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动。

「咦,瑚都同学,你怎么了?」

「你先走吧,门要关了。」

瑚都迅速地靠过来,面向车门,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与其说是推我,更像是整个人倒向我。我下意识地抱住她,两人滚到月台上。下一瞬间,背后传来车门「咻!」地关上的声音。

「瑚都同学,你不舒服吗?」

「休息一下就好了。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瑚都说着就要当场蹲下来,我抓住她的手臂。

「有办法走到那边的长椅吗?」

「嗯,麻烦你了。」

我扶着瑚都的手臂,走向蓝色的塑胶长椅。

我想起瑚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气喘的毛病。

相较于姐姐绪都仿佛停留在高中时代、貌似连打扮的力气都没有,这个瑚都看起来很健康,但原本瑚都才是比较体弱多病的那个。

月台上人影稀疏,六张并列的长椅上空无一人。

「是不是感冒?天气虽然变暖了,但早晚还是很冷。」

「或许吧。我是那种每次感冒,喉咙必定会先遭殃的体质,所以喉咙一开始痛就惨了。但现在没有喉咙痛,只是感觉不太舒服……」

瑚都不解地低着头,右手转动左手的戒指。

「大概是太累了。拆解棚架固然是很疲劳的体力活,压力导致精神上的疲劳想必占更大部分吧。绪都同学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令尊令堂又在英国,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嗯。」

「对十八岁的女孩来说,要和爷爷从头开始经营小花烘焙坊的负担太大了。」

「会吗?」

「嗯。或许在你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因压力累积了不少疲劳。」

「我很有精神喔,而且我一定要振作起来才行……」

「看吧,这就是压力的来源。」

「……」

「瑚都同学,今天的烘焙坊巡礼到此为止吧。其他的等你身体恢复健康再说。」

「也好。虽然很遗憾,但也只能先这样了。或许如你所说,我真的太累了。其实我一坐上电车就开始晕车。」

「我们改天再来就好,我陪你。」

「谢谢。本来想有效率地参观完,真不好意思啊。改天再来吧,我会照时间算工钱给你。」

「那倒不用了,人生难免有意外嘛。」

「……城太郎同学,你好温柔啊。当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才没有这回事,我是招唤不幸的体质。」

「什么鬼?」

瑚都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忍俊不禁地转身面向我。

「我是说真的,不管是我的朋友、母亲还是弟弟,如果没有遇见我,或许就能拥有更光明的未来……」

我强烈希望自己别再提这件事了,也别再想起这件事。这段时间无比珍贵,光是待在瑚都身边一事,就能带给我安慰。

「哦,我懂。」

「什么?」

「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你也有相同的感觉?怎么可能……啊!」

我们以前在玉垣中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或许我没有被生下来比较好吧。

世界上不需要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吧?一个就够了吧?我是多余的吧?

瑚都稚嫩的嗓音仿佛在我耳边苏醒。出落得如此标致的瑚都,至今仍有那样的想法吗?在考完试不久就变得如此标致的瑚都,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而且还考上理想的大学,想必正准备迎接光明的未来。

尽管如此,现在的瑚都无疑仍有着小学生瑚都的影子。

这里虽然是另一个世界,但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样,从小就怀抱相同的烦恼吗?大概是吧?肯定是吧!就像我母亲惠理与这个世界大名鼎鼎的女明星,两者外在条件虽截然不同,但本质极为相似。

「我非常有同感喔。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遇见我,大家肯定能得到幸福,肯定还有别条路可走。」

瑚都在膝盖上转动无名指的戒指,叹了一口气。

难不成,这枚戒指是男友给她的,而她正在烦恼男友没有自己会比较好?与瑚都相处了一个礼拜,这段期间从没见她与男友联络,也没见她去找对方。难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话说回来,瑚都同学,那个……你跟我出门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那个戒指是男友送你的礼物吧?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是和别的男性一起外出,你男友不会生气吗?」

「哦……嗯。」

瑚都用另一手捏住戴着戒指的无名指指根,仿佛要伸展肌腱似地前后压动。

「哦……嗯个头啦!不过,我自己没留意到也有不对。那是Crossroads的戒指吧?很多情侣都载这个牌子的对戒。」

「是啊。」

我也有这款戒指,但不是对戒。可是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我觉得有点羞耻,所以略过不提。

「瑚都同学,你该不会是在想,要是你男友没有遇见你,他就能得到幸福,或是有别条路可走吧?」

「城太郎同学,你刚才用『如果没有遇见我,或许就能拥有更光明的未来』,来形容你和身边人的关系。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得没错,那个……我和他的关系就是如此。」

瑚都说到这里,又转了转无名指的戒指。

她果然有男朋友……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内心深处吹过一阵零度以下的强风,思绪飞到另一个世界:既然眼前的瑚都有男友,在我世界的瑚都大概也有吧。

「是男朋友吧?」

「嗯……是我喜欢的人。」

一阵天昏地暗袭上。我到底想做什么?后悔的狂潮扑天盖地而来。我到底在期待瑚都怎么回答?难道希望她跟我一样,说那只是与社团的伙伴们一起买的戒指吗?

明明是自己起的话头,如今我却只想捂住耳朵,满心都是不想再听下去的冲动。就如镜像一样,眼前的瑚都对恋爱的烦恼,在我世界的瑚都十之八九也会有相同的问题。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请她闭嘴不谈。

「虽然跟你讨论这种事也很奇怪就是了……」

「只要你说出来能轻松一点的话,我无所谓喔。会轻松一点吗?」

「或许会吧。」

「那就说吧。」

瑚都转动着戒指,开始娓娓道来。

「这个人大概有他想做的事。可是因为遇到我,因为跟我扯上关系,不得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有想做的事?」

「他本人倒是什么也没说,可是用看的就知道他喜欢什么。结果……该怎么说呢……发生很多不如人意的事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不只是喜欢而已。」

「请问……你在说什么?」

太抽象了,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有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隐约感觉到大概是某种难以说清的事。然而光是能以这种方式说出口,她或许就能轻松一点。

不想知道更多内幕的心情阻止我继续问下去。光是知道这些,对我已有如从悬崖峭壁上被推下去般的打击了。

从她的语气可以察觉到,瑚都和她男友一起度过了相当漫长的时光。我不清楚「发生很多不如人意的事」花了多久的过程,但瑚都确实和那个人一起度过了如斯的时光。

我又想到在我世界的瑚都。我对她的高中时代一无所知,只见过几次她独自一人或与绪都并肩同行的背影。

尽管如此,我却打从一开始就排除了瑚都已有意中人的可能性。

我这个人的神经也太大条了。

「没关系,谢谢你,城太郎同学。我其实已经决定好了,只是有点感伤而已。那个人其实很温柔,就跟你一样。」

「……」

她的意思是要分手吗?我可以明显感受到,瑚都至今仍十分在乎她的男朋友。但还是决定要分手吗?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了?应该不是这样的。从她话里的脉络听下来,瑚都认为自己继续和对方在一起对他没有好处,所以才想离开他。她认为如果没有自己,对方就能选择其他的出路。

「回去吧,城太郎同学。」

「瑚都同学。」

瑚都慢慢地站起来,我仍坐在椅子上,开口唤她。

「什么事?」

「你问过对方的想法吗?自己一个人决定、擅自离开不太好吧?就算动机是为了对方着想,我想对方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

「还是问一下对方比较好。同样身为男性,如果是我,我会希望你能好好地跟我说清楚。」

「抱歉,我太软弱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都已经决定好了……所以才采取行动的……」

瑚都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视线游移不定地望向远方,语气也变得惶惶不安,若不是在自言自语,就是在说服某个位在远方的自己。

「瑚都同学?」

「嗯,已经没事了。我知道就算找你商量,也只会得到你会说的答案。」

瑚都笑着说,低头望向还坐在长椅上的我。我感到一头雾水。我们才认识一个礼拜,而我不存在于眼前的瑚都存在的这个世界里。然而,她刚才的那句话,却说得像是早就认识我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就已取得她如此深厚的信任了?

无论如何,既然瑚都心意已决,以我的立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回去吧,瑚都同学。感觉好些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瑚都展颜微笑,但脸色还是不太好。家里还有个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几乎不怎么出房门的绪都,一日三餐大概也都是瑚都在准备。她今天有办法做饭吗?现在是个什么东西都能叫外送的时代,但好像没什么外送食品适合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吃。

「请问……」

「什么事?」

「如果你不嫌弃,今天由我来做饭吧?」

「咦?」

「不是啦,因为瑚都同学和绪都同学都不舒服,最好吃些不会对胃造成负担的食物,但是又没有人可以帮你们煮。」

「城太郎同学,你会做饭啊?」

「我妈是单亲妈妈,还有个弟弟。而且我妈不仅工作很辛苦,性格又很随便,因此所有的家事都是我在做。幸好我本身并不讨厌做家事。」

「你真是太全能了,我好尊敬你!」

「只要冰箱里有食材,我应该都能做。我弟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也会做比较好消化的东西给他吃。啊,爱做家事的男生大概不受女高中生欢迎吧。」

「我很快就是女大学生了。」

「就算是女大学生,也不喜欢爱做家事的男生吧。我要吃得开还得再过十年。」

「城太郎同学,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瑚都笑出声音来地说着。

「我真的会做饭喔。不过一般人应该不想让才刚认识的人闯进私人空间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直说无妨。」

「谢谢你的好意,我感激都还来不及了。绪都身体不好,所以都是我在做饭,可是现在连我都不舒服,还在发愁今天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不好意思,我家很乱,但你可以任意使用厨房和冰箱里的食材。」

「好的。」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这算是加班,我会付你薪水。」

「不用了。可是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的话,我没有意见。」

「我会过意不去。」

「那就这么做吧。」

我们返回瑚都家所在的镇上。决定等回烘焙坊再重新讨论今后的计划。

跨过平缓的拱桥时,一股令人怀念的花香扑鼻而来,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好香啊。」

「是那个吧,瑞香的味道。」

瑚都指着右前方。

前面是一栋没有围墙的民宅,门口有株灌木,上头开满了白花,绿叶伸展到马路上。瑞香是由许多一小簇、一小簇花瓣所形成一朵白色的花,如今正狂傲地盛放。它不是那种芳华绝代的花朵,却也散发出酸酸甜甜的香气。

「原来如此。」

我停下脚步,一旁的瑚都也随之驻足。

「每次这个季节经过这里,都会闻到好香的味道,是这季节才有的香气。每次闻到这个香气,就觉得冬天快要结束了。」

「是吗。」

平常对花毫无兴趣的我,走向瑚都口中的瑞香,她也跟了过来。香气比刚才更浓郁了。我正要深呼吸好好享受香气时,视线不经意瞥向在瑞香旁、立着的町内会note看板。

注10 日本社区的自治团体。

上头钉着黑框的告别式通知,而黑框里排在最前面的名字是杉山美织,这个人多年来担任本区的町内会会长,前几年晋升为区会长。

「这个人过世了啊……」

我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真的耶。」

「瑚都同学,你认识她啊?」

「嗯。她不是区会长吗?听说她住在车站的另一边,是一对双胞胎……担任区会长的是这个人没错吧?」

「我想应该没错。」

双胞胎的另一个人名叫杉山伊织。当初是我告诉瑚都她们是双胞胎,如今已经过了六年的时光。

就在中学考试的前几天,我和瑚都在摄末社的玉垣里聊天。这对双胞胎的名字以红字被刻在构成玉垣的两根石柱上。

「瑚都同学,你知道这两个人是双胞胎啊。」

「……」

瑚都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难得以不高兴的表情凝视我的脸……不对,是瞪着我。她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紧抿唇瓣,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

瑚都倏地撇开脸。

「这个人很有名好吗。她不仅当上区会长,还去各国中小学演讲,这一带没有人不认识她吧。」

「这样啊,说得也是。」

那天晚上的事历历在目地浮现眼前。玉垣里静谧的气氛、黑夜几乎令人冻僵的气息,就连瑚都身上那件外套的触感,都在我脑海中真实地重现。

我满脑子都是当时的情景,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更加耿耿于怀,想知道得不得了,却又害怕得不敢问,如今决定要问个明白。

「……瑚都同学。」

「嗯?什么事?」

「请问你有参加中学测验吗?」

「……有啊。」

「那你是就读私立的中学和高中吗?」

「对呀。」

「可以请问是哪一所学校吗?」

「明律学院。」

「明律?那么之后是直升明律大学吗?」

「嗯。」

「这样啊,能参加考试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那么久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不是的……」

明律学院是瑚都的第一志愿。我想起还是小学生的瑚都,说自己向往爬满了藤蔓的礼拜堂。明律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门大学,明律学院则是其附设中学。以她在补习班只有C班的成绩,能考上明律学院其实相当了不起。

在这个没有我的世界,瑚都如愿地参加考试,还考上了第一志愿。在我的世界里,瑚都之所以没能参加考试,果然还是因为新年参拜那晚感染风寒,引发气喘。

就算是在这个世界里,不要有我,对大家都还是比较好。再加上对象是瑚都,那就更不用说了。

事实就是,这个人对我如此特别,我却亲手葬送她的未来。我拼命忍住下意识就要流出来的泪水。

「城太郎同学,你怎么了?」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因为我没再开口说下去,瑚都观察我的表情问道。

我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仍然一时还无法好好说话。

在我的世界里,升上高中的瑚都,穿的并不是明律学院高中部的制服。事实上,我从在书店站着白看的制服图鉴中,得知到瑚都就读哪一所高中。

在我的世界里,瑚都并没有考上像明律学院那么好的高中。

在那之后,我与瑚都的对话几乎戛然而止。瑚都原本就不舒服,或许没力气再说下去,但我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导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无论如何,两人都不是可以继续聊天的精神状态。

我们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回到小花烘焙坊。

瑚都解开门锁后,一如往常地用手拉开自动门。

已经拆掉面包棚架的店里,如今摆了两张用来开会的折叠椅和露营野餐桌,角落里堆放着还没拿出去丢的垃圾袋。

「城太郎同学,今天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是我不好,走到一半突然不说话。」

「大概是我不小心按到你不想被人触碰的开关……啊!」

瑚都说到一半,突然噤口不言。她的视线移动,我也自然而然地随她的目光看去。

绪都端着放有马克杯的托盘站在屋里。

「你回来啦,好早啊。」

绪都今天的气色也很不好,身形依旧消瘦,但是感觉有比一开始见到她时一点一滴恢复生气。

「绪都,你怎么了吗?」

「我从二楼看着马路发呆,结果就看到你们从远处走来。天气这么冷,只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觉得很过意不去……」

「所以就为我们泡了咖啡吗?」

「嗯。」

托盘上有三个马克杯,屋里充满咖啡甘醇浓郁的香气。我猜测,那应该不是那种惠理在家喝的、加入大量牛奶的即溶咖啡。

马克杯有三个,也就意味着绪都的心情已恢复到可以跟我们一起喝咖啡的程度了。

「绪都,坐啊。我去办公室再搬一张椅子过来……」

平常只有我跟瑚都两个人做事,所以只摆了两张椅子。

「我去拿。瑚都同学不也因身体不舒服才提早回来吗。」

我走向办公室,背后传来绪都的关切。

「你不舒服吗?没事吧?」

这对双胞胎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啊。就连自认绝对不会认错人的我,如果没有前后对话,可能也分不清刚才说话的是谁。她们的声线及说话方式都像到极点。说来荒谬,这可能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首次无法明确区分她们两人。

换句话说,我只会分辨「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就只是这样而已,而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却直到现在才领悟过来。

我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一面进去办公室搬椅子,拿着折叠椅回到店里。

姐妹俩隔着放有咖啡的野餐桌,正经八百地坐在椅子上等我。

「你们先喝,不用等我。」

「这怎么可以。」

是瑚都。跟我说话没那么拘谨的是瑚都。

这么说来,绪都将来打算做什么呢?但也不好直接问情绪低落的绪都。我脑海中掠过穷极无聊的想法。如果她心灰意冷的原因是考大学落榜,也许只要告诉她我只报考一所学校还落榜,她或许会觉得「原来也有这种人啊,不是只有我」,因而打起一点精神也说不定。

我坐下来,拿起北欧风格的马克杯,细细品味着热饮。

「绪都,你还特地用咖啡机煮了咖啡吗?动作好快啊!」

「因为到家里的路只有一条,远远就看见你们了。」

「谢谢你,绪都同学。」

这就是用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吗?风味纯净,不含杂质,比惠理趁特价时捡便宜买的即溶咖啡好喝太多了。

三人一时无语,默默地喝着咖啡。

「我想用家里现有的东西煮晚饭,可是弄到一半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没办法继续下去。」

「别勉强啦。你有这个心,我已经感到很高兴了,表示有进步。」

「……是吗。」

这五天来,瑚都跟我进行拆除作业时,每次休息的空档都会上二楼,我猜大概是去看绪都的状况吧。感觉这其中牵涉到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我不好意思问瑚都。

然而问题是,女儿的身体糟成这样,母亲为什么还一直留在娘家不回来?

惠理才不会这样。回想我和祭财爱只是发个低烧,惠理就会拿一堆退烧药,大呼小叫地嚷嚷:「快去睡觉!快去休息!」再想到自己竟然逃离那样的母亲,就觉得难以释怀。

事到如今,我再次体认到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母亲,以及各式各样的家庭状况。

突然,耳边冷不防地传来物体碰撞的巨大声响。

「绪都!」

我往旁边一看,只见绪都一手扶着额头,整具身体摇摇晃晃。刚才巨大的声响大概是她用力把马克杯放回桌面上的声音。桌上到处都是因撞击而溅出来的咖啡污渍。

「绪都同学——」

用肩膀撑住绪都的瑚都也一起被拉往地面倒去,我和瑚都想尽办法,最后才阻止绪都的身体摔在地上。

「绪都!绪都!」

「绪都同学!」

绪都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

「怎么办,城太郎同学?要不要叫救护车?」

「也好,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是叫救护车比较保险。」

「……不用叫救护车。没事的,我不想去医院。」

绪都微微撑开眼皮,以细如蚊蚋的音量轻声说道。

「可是……」

「大概是贫血。我吃了瑚都为我准备的午饭,虽然没有全部吃完。」

「又吐出来了吗?」

「嗯,所以……」

「绪都同学是因为营养不良而贫血吗?」

「绪都说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医院,还说去了医院只会更不舒服。我能体谅她的心情,所以也不敢逼她去医院。」

看来是有某种我不清楚,只有她们家人才知晓的内情。

「……虽然我希望她至少能吃一点营养的东西。」

「先送她回房间,让她在床上休息吧。」

「也好。」

「绪都同学,你可以扶着我自己走吗?还是要我背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

「要是又逞强昏倒,那就真的非去医院不可了喔?」

绪都似乎对「医院」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所以我推测只要搬出医院二字,绪都就会愿意抓住我的肩膀。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自己爬楼梯的状态。

「那就麻烦你了……」

绪都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乖乖地抓住我的肩膀。二楼是花辻家的住宅,绪都和瑚都的房间都在二楼。我扶着绪都一步一步地上楼,瑚都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后面。

「这是我的房间。」

绪都整个人似乎要往前倒地抓住门把,而瑚都仿佛倒抽了口凉气,接着以倒水似的速度急着说:

「城太郎同学,接下来交给我就行了。这里没有楼梯,我一人就能搞定。」

「不用我扶她到床上吗?」

绪都完全使不上力,感觉光凭瑚都一己之力抱不动她。

「不用了,没问题。」

「这样啊。」

也对,是我的神经太大条了。我只敢在心里赔不是,若真的说出口就太不会看脸色了。

她们应该是不想让才刚认识的男生进到自己房间,所以瑚都才赶在我闯进去之前迅速挡下来。

我也太不贴心了,而且居然要瑚都委婉地拒绝才意识到这点。这两件事都令我对自己大失所望。

我将绪都的手臂从自己肩上移交给瑚都,为瑚都推开房门,好让她能专心撑住瘫软的绪都。不知为何,瑚都一面扶着绪都,同时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导致我有一瞬间视线从前方瞟到瑚都身上。

难道是连门都不方便外人打开吗?可是绪都的手已从门把上滑落,瑚都双手都用来撑住绪都,根本空不出手来。

最后确定她们跌跌撞撞地挣扎走进房里后,我立刻把门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背靠着紧闭的门板,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刚才只瞄到绪都的房间一眼,我目光紧紧地被某一处吸引住。

我下楼走进厨房。既然得到瑚都的许可,待在这里也比较轻松,但我脑子里仍充满了必须为身体不适的姐妹俩做晚饭的使命感。真可悲,或许是因为多年来,惠理和财祭爱的生命都是靠我做饭维系的惯性使然。

因为厨房和烘焙面包的区域、贩卖空间、办公室都在一楼,我原先预想只有简单的设备,没想到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机械化地打开冰箱,检查了下里面的东西。可冷藏保存的调味料一应俱全,除了有火腿、大块的培根、牛奶及优格之外,还有没听过牌子、但似乎很高级的大瓶奶油及果酱。

冰箱里的食材虽然不多,但也不到空荡荡的程度。从几样大容量的食物中,可以看出直到最近还是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的痕迹。冰箱里还有另外控温的半透明抽屉,里头有肉和白肉鱼。这大概是所谓的保鲜区,我们家的冰箱没有这种功能。

再打开下面的蔬果室,里头有番茄、高丽菜、马铃薯、洋葱、红萝卜和菇类等蔬菜,种类多到不用烦恼晚餐没菜可煮。

我脑海中浮现出几道做给感冒或免疫力、体力下降的人的料理,再从中筛选出适合她们吃的菜色。我想多放点青菜,既然有白肉鱼,自然也想用上。我随意地拿出红萝卜、洋葱、磨菇这几样蔬菜。

米放在哪里呢……我仗着瑚都那句「你可以任意使用厨房」的许可,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发现米就放在跟我们家差不多的位置。

我决定用米和现有的蔬菜煮炖饭。我拿出砧板,用挂在流理台上的剥皮器开始为红萝卜削皮。

「城太郎同学。」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借你们家的厨房一用喔。」

我没回头,边削皮边回答。其实脑中大部分的空间都被料理以外的事所占据,老实说,早已超出我的负荷。即便如此,因为过去我每天都要煮饭,做菜的动作流畅得有如生理反应。

「嗯,麻烦你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高汤粉放在哪里?只要告诉我这点就好。我就是因为你不舒服才来做饭,让你帮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嗯……说得也是。」

瑚都走过来,打开头上的餐柜门。各种调味粉类和干货都装在透明的小型密封容器,井然有序地放在柜子里。每个密封容器上都贴着标明内容物的标签,例如砂糖、盐或面粉等,但不是瑚都的笔迹,一看就知道瑚都的母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高汤粉在右边数来第二排的最下方。」

「哦,原来是那个啊。我现在要煮炖饭。」

我伸长手臂,拿出形状刚好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密封容器。

「谢谢你。我很爱吃炖饭喔。」

「你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吧。我煮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唉……可是……」

未待瑚都说完,我突然想到自己手机打不通,忍不住长叹一声。

「等等,我直接叫你好了。听到我大声喊吃饭,就可以下来了。」

「感谢你。」

背后传来瑚都不明白我态度为何会如此坚持,一头雾水的反应。

「小事一桩,别放在心上,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城太郎同学。」

「嗯?」

「抱歉。」

瑚都只说了这句话后,便顺从地离开厨房。她为什么要道歉?

我边思索,边把砧板上的红萝卜切成块状。

刚才扶绪都回她的房间时,我瞥见房间一隅挂着明律学院的高中制服。从门外的角度或许看不见,只是从我站的侧边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明律的制服特色顶多只有领带图案较特殊,一般人应该不容易认出来。

然而我正好知道那是明律学院的制服。因为补习班跟我很要好的泡菜也考上明律学院,我在放学后见过他好几次,所以不会认错。

绪都的时间仿佛还停留在高中毕业时。毕业典礼早已结束,她房里却还挂着高中的制服。

问题是,绪都怎么会是明律学院的学生?在我的世界里,绪都考上的应该是最顶尖的私立女中,那间有将近一半的毕业生都能考上东大的樱山高中。

我问瑚都就读哪所高中时,她的回答也是明律学院。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绪都与瑚都读同一所高中。

因为没有我的存在,瑚都得以参加中学考试,进而考上明律学院。既然如此,绪都就读的不是樱山高中而是明律学院的理由何在?难道是我的不存在,对绪都产生了什么负面影响?但我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啊。

仔细回想,瑚都和绪都身上都有些让人困惑之处。镇日关在房里的绪都,给人感觉比较像是我那个世界的瑚都。

所以两人才变得难以分辨。我对这个世界的瑚都和绪都虽有好感,但都不是爱情。因此我那个恋爱的雷达完全派不上用场,导致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但,原因只有这样吗?

而且关于手机号码的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不方便主动提起,所以我一直在等瑚都提供手机号码,但她只告诉我店里的电话号码。

我还没递出正式的履历。不过因为我打工从未迟到,今天也是约在店里一起出门,所以目前就算不知彼此的手机号码也没什么不便。

可是天晓得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临时需要联络?身为雇主,事先与工读生交换手机号码都会比较放心吧。

又来了,这种不对劲的异样感。

「城太郎同学,水滚了喔。」

「什么?」

瑚都不知何时回到了厨房,不动声色地从一旁伸出手来关掉瓦斯炉的火,沸腾的炖饭已快从锅里溢出来了。

忘了控制温度,也忘了搅拌,只是呆呆站着。我见状大吃一惊,刚刚自己好像只有拿着大汤匙的手规律地搅弄着,幸好锅底的米饭没有烧焦。

「谢啦,瑚都同学。你怎么不去休息。」

「我其实只是太累,而且也没那么不舒服了。现在反而是你比较令人担心呢。」

「我吗?」

「请不要误会我所谓的担心。我的意思是说,让你一个人工作,我却在休息,这样只会令我过意不去。」

「我不值得你过意不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种贬低自己的说法太不像你了。」

瑚都从我旁边伸手关掉瓦斯炉后,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仰头看我的距离与我近得不能再近。两人的视线正面接触,几乎可以听见电光石火的声音。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姑且不说瑚都,就连考试期间没直接和我扯上关系的绪都,不知为何也进入不同的学校。而且这个世界的瑚都,好像也不再因样样比不上心爱的姐姐绪都而感到苦恼。至少现在就我所见,看不出任何足以让十八岁的瑚都对绪都产生自卑感的原因。

即使扣除绪都现正陷入烦恼的无底深渊、反而是瑚都在支持她这点,瑚都怎么看都像是比绪都大好几岁的姐姐。

是不是因为两人进了同一所中学,或者瑚都有了自信的缘故。

倘若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只差在有没有我这个人,那么中学考试就是一切的分歧点。

对瑚都而言,这个世界显然比较舒心,负担也比较少。瑚都在没有我的世界显然比较幸福。

优也、惠理、祭财爱……每个人都是少了我比较幸福。这个事实令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我垂头丧气地闭上眼,摇摇头。

长久以来,我都把「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的潜意识溶解进日常生活里,却因为惠理的日记而超出了溶解度,一口气现形,而且还真的来到「我没有出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实在太过残酷,远远超出我所预期。

只有对于「不存在的我」而言过于残酷的世界。

凝望瑚都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眸,我感觉钉在胸口的木桩愈刺愈深。

我做了一场短暂的美梦。眼前这个棕色长发的女孩是参加了考试的瑚都,是没有被我破坏掉将来的瑚都。她不仅让我留在她身边,还对我信赖有加。

事实上,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心上人的未来就此被葬送了。这样的事实足以让这个世界的瑚都在一瞬间尽归虚无。

「瑚都同学,我就做到今天为止。」

「什么?」

要是继续待在她身边,可能又会夺走她的未来。她现在或许也跟中学考试时一样,正面临人生的岔路。

「我其实很想试着拆除这根柱子,但比起这个……」

我必须尽快从这个人面前消失。

「你在说什么?城太郎同学,你今天好奇怪。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吗?是不是我太依赖你了?不止绪都,连我也身体不舒服。」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肯定有什么原因,你才突然说要辞职。工读生突然说要辞职,我至少有权利知道原因吧。」

「……」

「出了什么事?否则你不会突然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感到有点不悦。瑚都偶尔会冒出这种像是从以前就认识我的话,仿佛我们不是最近这一个礼拜才刚认识。

这是她与别人的距离感吗?第一时间就能用自己的标准区分出对方是什么人?

在这个世界里,对我而言是重逢、对瑚都而言是初遇时,她救了迷路小孩的行为,或许让我对她产生无可动摇的好感。然而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瑚都跟他人相处的模式。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瑚都不可能从以前就认识我,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过。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你根本不了解我。」

「怎么会不了解,一看就知道了!」

瑚都的语气平静却隐含激昂,仿佛要直击我的灵魂深处。

「虽说你们家有姐妹两人,但是在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随便让素昧平生的男性工读生进家门也太不小心了,瑚都同学。」

「……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进我们家门。」

「我就知道。因为我和你一起救了小诚,你就对我深信不疑吗?太天真了。万一那只是我用来骗取信任的手段怎么办?」

「你为什么突然摆出这种欠打的嘴脸?」

我内心不断地涌出一股一切都无所谓的情绪。待在原来的世界里,只会害身边的人不幸,在这边的世界则连户籍和住民票note都没有。只要让她觉得这家伙脑袋有问题,瑚都大概就不会再理我了。

注11 日本以个人为单位制作的户籍资料,上头列有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性别等资料,如果是外国籍居民还会记载国籍、住留资格等。

视线落到了锅子里为绪都和瑚都煮的饭。事已至此,我仍希望她们至少能吃下这些炖饭。两人身体都不舒服的话,叫外卖的食物只怕会对肠胃造成负担。

可是仔细想想,如果我是会给人带来不幸的存在,这锅炖饭里说不定有什么会对身体不好的成分。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

她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毕竟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干脆多说些异想天开的鬼话好了。这样一来,瑚都再怎么认为别人都是好人,肯定也会对我好感尽失。

「我们家穷得快被鬼抓去,但我仍移东补西地想上大学,怎知连大学都落榜了。我自暴自弃地踢坏家里的衣柜,结果不小心发现我妈年轻时其实想打掉我的日记。」

「……什么?」

「我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似乎是当时我一心只有这个念头,所以才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原本我生活周遭的人全都比在原来的世界幸福许多。就拿我母亲添槙惠理子来说好了,现在成了大明星。那家伙很妙,居然一下子就相信我是她儿子。大概是玩以平行世界为舞台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到脑子坏掉了。」

内心深处敲响声声警钟,警告我不要连惠理的隐私都说出来。可是我说的话本来就毫无章法、不合常理,瑚都不可能相信。

「添槙……惠理子?」

「没错,但她取了艺名,叫什么来着……?对了,月森琶子。」

「月森……琶子?」

「没听过吗?你不怎么关心演艺圈的事嘛。她在这个世界是非常有名的演员,也是我妈如果没有生下我的话,原本应该要有的样子。在我的世界里,我妈十七岁生下我后,不得不下海陪酒,现在在夜总会上班。」

「怎么可能……真难以置信……」

「是不是很夸张?」

我边回答,边觉得这真是太好笑了。瑚都居然相信我说的话,而且毫不怀疑。她虽然说「真难以置信」,但从她认真倾听、为此惊愕不已的反应看得出来,她是相信的。她人未免也太好了。

若她要我出示证据,我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想了半天才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拿不出来。尽管如此,她仍愿意相信我。惠理也好,瑚都也罢,我周围的人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真的吗……城太郎同学真的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吗?」

「没有。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你为了准备中学考试,上过荣明补习班吧?我也是。我和绪都同学一样,都是荣明的特待生。」

「……」

或许是被我说中,瑚都的脸色显见地变得更难看了。

「如果在我不存在的这个世界里,也发生过相同事件的话,正月特训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有和几个准备考试的六年级生一起去新年参拜。在我的世界里,我和你聊到很晚。你那天为了追一只白鸽,和补习班同学走散了。是我找到那只白鸽,后来我们聊了很多。」

「……城、城太郎同学,那件事……我……」

「我不晓得你在这个我不存在的世界做了什么,但至少不会自己一人一直待在神社里吧。」

「……」

瑚都的嘴唇变得无比苍白,微微颤抖,连牙根都咬不紧。她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的反应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事到如今,就连这种事都无所谓了。

要是没有我,瑚都的人生就能一帆风顺。既然我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更不该特地从另一个世界跑来扰乱她的人生。

「在我的世界里,瑚都同学因为和我聊得太晚,气喘发作,没办法参加中学测验。你在这个世界考上明律学院这种名校,而我那个世界的瑚都同学大概只能考上公立中学。除了母亲以外,我也查了弟弟和好朋友的下落,大家都过着比在我的世界里更好的人生。」

「……你说你没有出生……」

她有在听我说话吗?她的思路似乎还停在我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段话。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匪夷所思的资讯一股脑地出来,一时半刻无法消化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我试过味道了。我吃了没什么问题,但是要给你们吃的话,老实说我没有把握。因为和我扯上关系都不会有好事。」

我视线落在炖饭上。

「……」

「和我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事,或许还是叫外卖比较好。」

「……」

我从仿佛失了魂魄的瑚都身旁走过,把手撑在小桌上。

我知道瑚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只是不停地想说什么又打消念头,结果就像深呼吸似地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见她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一打开话匣子,长久以来淤积在胸口、已升华为怨念的负面情绪,再也无法压抑地倾泄而出。

「我活到这个岁数,才发现自己具有让人不幸的体质。但我其实也有梦想,虽然只是穷极无聊、微不足道的梦想,虽然对其他人而言只是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

「……什么梦想?」

「我将来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过着平凡的生活,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让孩子衣食无缺地长大。」

「……这不是很简单吗?」

「才不简单呢。」

「怎么说?」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被生下来。我母亲流产了,听说当时的状况本来就很难救得活。但不知是哪里搞错了,在我的世界里,我母亲克服了流产的危机、生下我。我是异常的存在。我不知道有几个平行世界,但我肯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我是被淘汰的存在,连想要有个家这样如此平凡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说出口的话语就像射回自己身上的飞镖,在我身上接连刺穿出大洞。

我抓住挂在椅背上的军大衣外套,迈开大步准备离去。

「城太郎同学!不是那样的!」

瑚都激动的语气与至今截然不同,不容分说地朝我大喊。

我充耳不闻地从狭窄的餐厅兼厨房走向空空如也的店面,用手拉开已拉得很习惯的玻璃自动门。户外冷空气一股脑灌进来。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还能感受到瑚都从厨房传来的视线。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虽说春天的脚步已近,但晚上八点的气温还是很低。但尽管如此,也不会像当年那个冬天的晚上,冷到就连指尖都快结冰。深蓝色的夜空中,挂着有如白瓷般清冷透亮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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