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与我们有段距离的干线道路上,无数车灯疾驶而去,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平滑的光线。这是个美丽的夜晚。

当我们从位于路边的摄末社,走向通往本殿的参道时,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

「瑚都!」

「瑚都同学!」

「你们迟迟不回来,我有点担心所以就来看看,幸好没错过。手机不能用真的好麻烦。」

似是为了掩饰害羞,瑚都笑得有些困窘,手里提着又大又薄的尼龙购物袋。

「那一大袋是什么?话说你是怎么过来的?」

「坐计程车来的。这么晚了,瑚都也坐计程车回去吧。那边就有可以搭计程车的地方。」

「我也是搭计程车来的,而且你也交代过我要搭计程车回去。」

「有吗?」

「明明是你还双眼发直坐在椅子上时说的啊,瑚都。」

两个瑚都交头接耳的画面着实非常诡异。

二十二岁的瑚都,已不再称这个世界的瑚都为绪都了。

我和二十二岁的瑚都送这个世界的瑚都去搭车,目送她上计程车。计程车绝尘而去后,我们心照不宣地回到刚才的摄末社。这次换成我与来自另一个世界、二十二岁的瑚都,一起坐在二十分钟前才待过的地方。瑚都从巨大的购物袋里掏出一条厚毛毯,自胸口以下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树根上。

「炖饭很好吃喔,谢谢你。」

「你吃了啊。话说回来……你没事吧?」

视线移动到瑚都胸部以下异于常人的严密包裹。

「这个吗?要提着这么厚的毛毯走过来实在很丢脸,又很重,所以我也搭了计程车。」

「这样啊。」

见她如此严阵以待,我不得不想起对瑚都而言,当年久待此地而没能顺利参加考试,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疏忽。所以如今她一定要记取教训,绝不能又在这里感冒。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再跟瑚都恳谈一次。但愿明知天寒、仍抱着毛毯来找我的瑚都也与我想法一致。

「城太郎同学,你肯定相当混乱吧。瑚都应该已经全告诉你了。抱歉,一直骗你瑚都是绪都。因为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也来自平行世界,而且要是初见面就向你吐露一切,你肯定会觉得我精神有问题、不当一回事吧。」

「别这么说,我懂你的顾虑。因为我也基于相同的理由没告诉你实话。」

「这样啊……我们家的情况是我妈无法接受绪都的死,也不愿为绪都办后事。但毕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所以最后还是办理了死亡证明,由几个近亲帮她举行了火葬。我妈当时连火葬场都没去,也没出席丧礼,就直接去英国疗养了。尽管这里发生过死亡车祸,左邻右舍甚至不知道死的是谁。」

冷不防地,我想起惠理曾提过,她在家长会上听说这一带的十字路口发生车祸,还针对内轮差一事向祭财爱耳提面命了一番。

「原来出事的是绪都同学啊……」

「是的。」

「我听说过这件事,真是辛苦你了。这个世界的瑚都同学有你陪在她身边,但四年前的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真亏你能挺过来。」

这时,瑚都突然露出俏皮的表情。

「你看得出我二十二岁了吗?都不曾怀疑过吗?没有觉得这家伙才十八岁却长得老气横秋?」

「没有,顶多只觉得你好成熟,但完全没怀疑过你的年龄。」

「这样啊,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才是,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早就做好瑚都同学不记得我的心理准备。就算我有被生下来,也只是六年前与你正经说过一次话的男生,忘记我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连长相都变了……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真的很感动。」

「才不只是还记得呢……」

瑚都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什么?」

「再次再遇时,你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你果然忘了我,害我大受打击。」

「因为我又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自然会认为你不认识我啊。而且你也没说你还记得我。」

「是没错啦,唉,事到如今也解释不清了。」

「对吧!」

在那之后,我与瑚都一时相对无言。我们彼此仿佛都在衡量该如何开口、要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要问对方的事,自己也必须坦诚相告才行。

「我妈是单亲妈妈,十七岁生下我。我得知自己大学落榜时,陷入了低潮,而就在情绪跌落谷底的时刻,发现原来当年我妈想拿掉我。」

「什么!但是你不是说你们母子感情很好吗?小六的时候。」

我确实曾在玉垣前说过这种话。瑚都居然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难道……连当时对话的内容也跟我的世界一样吗?我胸口顿时一热,不禁脱口而出: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生下我的母亲以及我身边的人,都过着比在我那个世界更好的人生,这个现实与念头塞满了我的脑袋。在我的世界里,你也因为考试前和我在这里聊到太晚,导致身体不适,无法参加中学考试。不过……既然你知道这个地方,就表示在你的世界也发生过相同的事实。」

「没错,而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当时在学校饱受欺负,已经很久没有跟绪都以外的人说过话了,所以非常开心。还有,能遇到跟自己磁场相合的人,也觉得新鲜又惊喜。原来世上也有这种人,原来我能有如此快乐的时光。当时我感觉自己内心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真的吗?」

「所以相较于无法参加考试,与城太郎同学共度的那段时光,对我来说更有帮助喔。」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真的是这样吗?瑚都说的话很真挚,没有一丝杂质。

「而且后来我气喘也好了许多。与你在神社聊过后,我的想法好像也改变了,在公立中学交到很多好朋友。毕竟那是个不管跌倒再多次,都可以再站起来的年纪。」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那样没错。」

「没能参加中学考试确实让我很懊恼……但也成为我卷土重来的重大契机。这个契机随时间积累起了作用,促使我大学考上了明律学院。」

瑚都曾经说过,中学考试时之所以将明律学院列为第一志愿,是因为受到校风的吸引。

「原来还有这一段往事。听到你考上明律学院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得救了……」

「但问题是你,城太郎同学。你在那之后,就算我们在车站巧遇,你也都不看我一眼,害我非常难过,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你交游广阔,所以不记得我了。我以为自己与你磁场相合也是一厢情愿。」

「不,正因为我没有忘记,才觉得没脸面对被我害得无法参加考试的你。」

「……心里的想法如果不说出来,对方是不会明白的。结果我们都只在心里认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事物的表里两面和误解就是这么来的。」

瑚都比我想的还要坚强,并非只是抽掉中学考试这块关键的砖头,人生就会轰然塌陷、甚至为此一蹶不振。当时才十二岁的我要想透这点实在太为难了,但至少也该发挥一下想像力。在成长的过程中,瑚都或许并未从头到尾都在恨我、怪我。

「很高兴能知道你的心情,我的想法太短浅了。」

「我考虑得也不够周全,压根没想过你对我没去考中学一事有这么大的罪恶感。当初是我硬要你留下来陪我聊天,是我被你拯救了。而且……你朋友那么多,我也没勇气主动找你攀谈。」

瑚都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在不上不下之处噤口不语,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我决定等瑚都想开口时再好好听她说。我于是接着说:

「总而言之,当时我感到绝望,怀疑自己是否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没有我,是不是对身边的人比较好?正当我无意识地滑手机时,发现一个名叫『Another World』的网站……那时的记忆很模糊,但我最后应该是点进去了那个网站。」

「果然是那个网站搞的鬼。」

「然后我就真的来到我没有出生的世界了。」

「真不敢相信……没有城太郎同学的世界,好没有真实感。」

「大概是当下强烈的情绪成为了导火线吧?所以这个世界与我原来的世界几乎没有时间差。但你应该是希望回到四年前、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对吧?」

「……我也不确定,或许是有下意识许了心愿。但应该不止如此,说不定只是单纯刚好回到这段期间。毕竟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嘛,我相信痛苦归痛苦,但我应该还是能独自克服绪都的死亡阴影。」

「……?」

瑚都说得模棱两可,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该怎么说好呢……」

「我知道瑚都同学已经撑过最痛苦的时期了。因为刚见到这个世界的瑚都时,她虽然身心俱疲,但眼神尚未完全失去光彩。」

「那么,我该说谢谢你的分析啰。」

「不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

「……」

瑚都默不作声地瞪着前方,眼神流转,几乎要在额头挤出皱纹。大概是觉得我都说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因后果,她却一声不吭,为此觉得过意不去吧。

「嗯……这个……我……」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瑚都的反应意外地扭捏。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的。」

「看吧,不说就会产生误会……」

「如果你想说的话就说吧。」

瑚都双手撑着下巴,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然后猝不及防地开口:

「实不相瞒,其实有个人在绪都死后支持着我。那个人对自己也有很多质疑,过得很辛苦。他是这么说的,而我也没有细问。不过我们确实共同携手度过了那段艰辛的时光。」

我闻言内心隐隐作痛。瑚都的无名指上,今天也戴着那枚粗犷的银戒。

「原来如此。」

「我妈至今仍长居英国,已经过了四年。不过我爸和爷爷当时半年后就回来了,和那个人合力重新经营烘焙坊。因为大多是体力活,所以我们家很庆幸能有年轻人帮忙。爷爷在我大三时病倒,医生宣布他来日无多。我爷爷……非常喜欢他,提出如果我们已经认定彼此,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完成婚姻大事。」

「什么!所以你已经结婚了?那不只是普通的对戒?」

「他是我们家烘焙坊的学徒,而我还是大学生,根本没有钱买婚戒。但我才不在乎,有这枚戒指就够了。」

「这样啊……」

交往时买的对戒直接变成婚戒。

我的心脏仿佛紧紧地揪成一团,感觉有苦说不出。我能冷静地听她说完整个过程吗?因为那也同样发生在我那个世界的瑚都身上。

「我一直觉得,如果他没有认识我,应该就能好好地去上大学了。他喜欢玩游戏,喜欢的程度更是完全超越一般兴趣的领域,甚至还靠着自学写会写程式。」

「是吗……」

「某个法和大学的教授曾经在公开场合说过,游戏软体如今已是日本的智慧财产。法和大学资讯管理系的数位多媒体组也举办比赛,除了赢得比赛的人之外,他们为了网罗其他有潜力的人才,也会接受AO入试note的申请者,与人才双向媒合。」

注12 即申请者自行准备专业技能或特长的资料,向学校毛遂自荐,在校成绩则为次要审核标准;以此种方式申请入学,录取结果会比参加全国性考试更快出来。

「居然有这么大阵仗的比赛,我都不晓得。」

法和大学是很难考的私立大学。这么说来,大学也进入致力于培养游戏软体工程师的时代了啊。

「因为才举办两届而已。」

「嗯哼。」

瑚都合起双手的掌心,大拇指撑住下巴。乍看之下有如在神明前双手合十地祈祷。她保持这个姿势,确认似地瞥了我一眼。

「城太郎同学,你说你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出生之谜,成为情绪失控的导火线对吧?」

「我想是的。」

「我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那个人在比赛得到了第一名。」

「唉,那不是很厉害吗。」

「对吧……他真的很有才华。」

「所以他在那位教授的推荐下,决定去读那所大学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坚决不肯去读大学。因为我爷爷病倒了,家里只剩我爸一个面包师傅,他说他不能丢下烘焙坊不管。」

「原来如此。」

「他原本想进入稳定的优良企业当上班族,但我认为成为游戏软体工程师才是他真正的梦想。他却因为和我交往,为了支持我而开始学做面包。当然面包师傅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但完全不是他理想中稳定的职业,也不是他想做的事。」

「所以……你认为他没有遇见你比较好?」

「因为我是在这个时间再度遇见他。」

「这个时间?」

「没错。四年前,绪都死了,我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倍感孤独……就在那时,我又遇到了他。」

「你为何会觉得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才放弃升学呢?毕竟在那个人最辛苦的时候,也是你陪在他身边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不忍心抛下孤苦无助、连存在都被亲生母亲否定的我。」

「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我不知道……虽然不像刚才提到中学考试后你我之间的关系,但事到如今我也不确定了。」

「嗯,心里想的事如果不说出口,对方是不会知道的。」

「可是,当我得知他没去上那所大学时,我确实认为自己根本不该再遇见他。如果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两人没有重逢,那个人就能有截然不同的未来。当时我脑中只剩下这个想法。」

我也是,所以完全能体会她的感受。一旦钻进牛角尖里,别人用八匹马也拉不出来。

「然后我就在网路上胡乱搜寻,发现了那个网站。」

「嗯。」

与当时的我一样,她肯定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绝望,想在网路上寻找出口。瑚都也看到了那个「Another World」网站。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网站会吸收人类释放出来的强烈负面情绪,让人情不自禁地点进去。瑚都大概也在点进去的同时,无意识地祈求想回到四年前,想选择没与那个人重逢的未来,不想再遇到那个人。

「这么说来,你是来自平行世界的四年前……原来不能回到自己过去的世界啊,还是说不能改变自己原来世界的历史?」

「我也不知道,但这个世界显然是最好的,似乎实现了我不想要再见到他的愿望。」

「怎么说?」

「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没有出生。」

「什么?」

「既然没有出生,就无从相遇了不是吗?」

「……」

咦,慢着……她口中的他……

咦,难不成……难不成……

原本一直不受控制、揪得死紧的心脏猛然放松下来,开始扑通扑通地输送量多到不正常的血液到全身上下。

不不不,别想得太美了。因为在我和眼前这个瑚都的世界里都存在的杉山伊织,并没有诞生在这个世上。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像我和杉山伊织这样的特殊存在。

「我只希望活在我那个世界的他,能过得自由自在,所以一直觉得自己不能靠近四年前再次见到他的地方。」

「……」

「我一来到这个四年前的世界,一看到那个伤心到站都站不稳的我,便立刻发现这里是平行世界。要是让这样状态的瑚都遇到他,我担心这个世界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所以我代替她去见那个人。只要别遇到同样失魂落魄的瑚都,或许对彼此就不会产生共鸣了。」

「……」

「四年前,与他重逢那天刚好是我和绪都的生日,我为了买生日蛋糕给绪都,在绪都去世后第一次出门,因此不可能记错日期。我决定在遇到他的地方埋伏。」

「……你有遇到他吗?」

我连现在发出声音的人是不是自己都不敢确定。

「遇到了喔。他跟那天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我们还一起救了一个小男孩。话虽如此,当时的我其实也被拯救了。」

「瑚都同学……那个人……」

不行了……声带已经完全失去作用。

「要我变魔术给你看吗?」

「变魔术?」

「城太郎同学,你有Crossroads的戒指对吧?那是你国中退出羽毛球社时,跟三年级的伙伴一起买的戒指。最近都没看你戴,但最早见到你的时候,你确实有戴着。」

「哦,这个吗?」

我从军大衣外套里拿出戒指给瑚都看。瑚都摘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看我把刻在内侧的文字转移到这枚戒指上!」

瑚都接过我的戒指,将两枚戒指一起握在手心里。

「然后呢?」

「把手伸出来。」

我提心吊胆地伸出左手,掌心朝上,伸向瑚都。只见她轻轻地将两枚戒指放进我的掌心。

我检查两枚大小各异的戒指内侧。国三时,我和羽毛球社的伙伴在社办里将各自喜欢的话刻在戒指内侧。当时只有我一人必须退出社团,所以为了将来有朝一日也能达到跟现在伙伴们相同的生活水准,与他们用相同的标准看世界,我在戒指内侧刻下「Someday」的心愿。

「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两枚戒指内侧,一样丑的稚嫩笔迹刻着一样的英文。

Someday

「这并不是对戒。而是结婚时,城太郎同学把自己的戒指改小给我戴的。」

「结婚时……什么?和谁?你和谁结婚?」

「你这样郑重其事地问我,感觉好奇怪啊。我和我那个世界的城太郎同学,我们在我大三的时候结婚了喔。」

「……」

「这就是证据。」

我脑中一片空白,连嘴巴都张开一半,而瑚都从我手中拈起那枚比较小的戒指。

「我很庆幸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我曾经心乱得不得了,无法做出冷静判断,一心以为城太郎同学如果没遇见我,肯定能更实际地考虑自己的未来。我们偶然重逢的时机,正好是他没考上自认为一定能考上的大学,因失落而自暴自弃的时候。不仅如此……刚才这样一路听你说下来,背后原来还有如此纠结的故事,我都不晓得……事到如今真的对你很抱歉。所以你当时才会对人生失望到那个地步啊。」

她大概是指惠理的事。十七岁的单亲妈妈想拿掉腹中胎儿。

未来的我想必没向瑚都坦白这件事。

「瑚……瑚都同学。」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用『他』来代称,迟迟不揭晓谜底呢?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瑚都柳眉倒竖地开口: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发现啊!城太郎同学。结果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真是气死我了!」

瑚都娇嗔地把头扭向一边,从摇曳在晚风里的发丝间,隐约露出羞红的耳朵。

「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嘛。」

这时,瑚都目不转睛地正视我的脸。那个从她灿灿有神的双眸里倒映出来的男生身上,已不复见仿佛被逼入绝境、认为要是没有自己就好了的悲怆神情。

「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冷静下来。所以你现在是否也比较冷静了呢?刚才你离开烘焙坊时,说自己能在先兆性流产下幸存真的非常幸运,自己就算在平行世界中也算是异常的存在,既不能结婚,也无法生子。但你错了,在我的世界里,城太郎同学跟我结婚了。」

「关于这点我真是太高兴了,真想对自己说一声:干得好!」

「还不止这样。」

「什么?」

「城太郎同学,你……还有孩子了。」

满含喜悦与羞怯的轻声细语,震动了夜晚神社里的空气。

「什么?」

「……」

这时,我目光扫到瑚都用厚毛毯包得密不透风的胸部以下。

「……难不成……真的还是假的……」

「应该是说我也刚刚才惊觉?大概……只是大概啦……大概这就是我身体不舒服的原因。」

「干得好啊我。」

「才不是你,是我那个世界的你。」

「说得也是。」

「也就是说啊,在你的世界里,城太郎同学的未来才正要开始,所以会变成怎样还未可知。但这孩子是我和城的爱情结晶,是接下来建立两人历史的新开始,是我珍视的宝贝。」

瑚都小心翼翼地隔着毛毯轻抱腹部。

「也就是说,你已经不再认为,要是自己没再遇见那个世界的城就好了……」

「嗯。毕竟我不会天真地以为回到四年前,一切就能从头来过。不过,还是可以修正一下轨道……一定可以!我不希望他为了我们家的烘焙坊,放弃难得的天赋与机会,大不了威胁他如果坚持不肯上大学的话,我就要跟他离婚!」

「他一定会去上大学的。」

「城太郎同学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吗……」

无数的想法在脑海中穿梭来去。如果回到自己的世界,接下来很可能会与正处于人生最低谷的瑚都重逢。缩衣节食存下来读国立大学的存款、稳定的生活,以及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对了,如果能脱离稳定路线的常轨,我想成为制作游戏软体的人。可是,考虑到惠理和祭财爱一直以来为我过着紧缩的生活,把梦想带进稳定的生活里无疑是对他们的背叛。他们会由衷为我选择这样的未来感到高兴吗?

城为家人做的选择,让眼前的瑚都自责到认为两人根本不该重逢。

「为了身边的人而选择稳定生活,这种想法很有城太郎同学的风格与温柔。但是,难道不能用你最擅长的人生规划,去兼顾稳定和梦想吗?」

「我才不擅长什么人生规划呢,连大学都没考上。」

「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啊。就像我,以大学挽回了中学考试的失败。」

瑚都说到这里,递出两张照片给我看。第一张照片中,瑚都笑得似夏花般俏丽,而那个与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男生则并肩比出胜利手势。

第二张照片似乎是自拍,瑚都和我,还有惠理、祭财爱四个人紧紧地依偎在小小的照片里。

「你看看照片背面。浦西善三教授在照片背面写着,两年后,由法和大学资讯管理系举办的大规模游戏程式设计比赛。」

她指着我与瑚都的合照。

如果是这所大学的话……确实很难考,但也不是私立大学里最难考的学校,分数甚至没有我今年报考——虽然落榜了——的国立大学分数高。或许可以花一整年的时间拼命打工,筹措私立大学的学费,同时保持学习状态,不让成绩退步。

「谢谢你,瑚都同学。」

「所以都不要紧了吧?……关于令堂的事。」

「嗯,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完全释怀,但冷静下来想想,她会左右为难也是理所当然。」

立志成为偶像的十七岁少女,怀了婚外情对象的孩子,与父母处于断绝往来的状态。只要没有这个孩子,自己就能拿到电影的重要角色。惠理当初来东京就是为了追逐这个梦想,结果却搞婚外情、还怀孕,到底在搞什么啊!只有自己能守护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如果是现在的我,大概会这样痛骂她一顿吧。

不过,我在这个世界见到功成名就的添槙惠理子,已能痛切地理解惠理犯下错误后,悔不当初的心情。虽然理解不等于接受,但我从小到大从惠理身上得到的母爱没有半点虚假。她总是第一个考虑到我,这点也没有半点虚假。

「是很宝贵的经验……吗?」

「对呀,我刻骨铭心地体认到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就算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人会感到困扰。或许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世界需要我。」

「你用很开朗的表情说着很绝望的话呢。」

「或许吧。不过我懂了,其实是我需要这个世界。为了过上更美好的人生,是我需要有花辻瑚都、有妈妈、有弟弟、有朋友的世界。」

在正常情况下无法说出口的话,就像变魔术似地一句接着一句脱口而出。

「哇!添槙城太郎长大了!」

添槙惠理子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就算逼她在成为大明星和生下我之间做选择,她也选不出来。既然如此,不如让惠理庆幸生下了我,认为有我的人生比较幸福。

瑚都接着低着头,表情苦涩地喃喃自语:

「但愿活在这个没有添槙城太郎的世界的花辻瑚都,也能得到幸福。我很担心那孩子。」

「这个世界的瑚都同学一定也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我也如此相信着。」

「那就好。」

「真实的平行世界还真复杂啊。」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感谢瑚都请我去她家打工,并且陪在我身边。

「四年前的我,光是烦恼自己的事就烦恼不过来,所以当时不知城太郎同学也受了很重的伤害,不止是落榜,而是还有其他更深刻的问题。当时与你重逢时,你的神色简直糟透了。」

所以瑚都才会陪在我身边。

「但我们都已经挺过来了。」

「对呀。」

「爷爷明天就会过来了,即使没有我,瑚都一个人也没问题的。所以我刚才已经跟她说过,也把信交给她了。」瑚都表情有些落寞地笑着说。

这个世界的瑚都每天看着身旁的瑚都,已经知道自己四年后会变得如此健康有活力,光是这样,应该就足以令她脱胎换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瑚都也从口袋拿出手机。我们的手机都只能连上同一个网站。

我们内心怀抱着想回到各自世界的强烈盼望,强到指针都快要破表了。这是唯一能打开「Another World」网站的方法。

「多保重。」

瑚都将掌心高举过头,示意我与她击掌。

「好!」

我轻拍她的掌心,然后从掌心重叠的角度错开手指,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表情。纷纷扰扰的情绪有如溃堤的洪水,涌向现在与我握手的这个人。一滴眼泪顺着朝下的鼻尖,坠落在地面。

长相、性格应该都与我爱的人相去不远,另一个世界的你。

我并没有爱上眼前这个人。在我心中,早已存在着另一股爱意,大概千军万马都无法抵挡这股爱意。然而,若不曾在这个世界遇见你,我的心情应该无法产生这么明媚的变化。

「谢谢你。」

千恩万谢化为一句话。

「彼此彼此,我才要谢谢你。」

瑚都握住我的手比刚才更用力了些。我抬起头,只见瑚都另一手拿着手机、手背正紧紧地按住嘴角,视线低垂。

「瑚都同学,恭喜你,祝你与城还有即将出生的宝宝幸福美满。」

「嗯!」

瑚都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那是我日思夜想、最喜欢的笑容。

我们默契十足地双双放开彼此的手。

「城太郎同学,你要回去了吗?」

视线落在手中的手机上,同时也看到自己的脚尖。

「啊……」

脚下还踩着我借来一用、不合尺寸的球鞋。

「怎么了?」

「我先去归还借来的球鞋,再回自己的世界。」

「你这家伙还真奇怪。」

「我先送你离开。」

瑚都咬住下唇,默默点头。她以颤抖的食指点击自己的手机画面。

过了一会儿,瑚都的身影一点一滴地消融在黑暗里,不多时便消失得再也看不见。

我站起来,打算将球鞋物归原主。

在这个世界里,不仅我没有出生,杉山伊织也没有出生。异常的世界说不定并非只有这一个。我突然想起刚才在玉垣里时,我没有告诉这个世界的瑚都,另一个世界的杉山伊织有个名叫杉山美织的双胞胎姐妹。

或许到处都存在着有我没我、有谁没谁的世界。

自己究竟存不存在于某个世界,这个问题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拼命地活在自己存在的世界里,活在自己被老天分配到的环境中。

◇◇◇◇◇

仿佛连着好几天没睡觉,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双肩上。我伸直双腿,头低低地靠在墙上。双眼慢慢有了焦距,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机。我拾起手机,点开一看,画面还停留在大学放榜的网站,网站上没有我的准考证号码。

我回来了?回到我离开的那一刻吗?

我扬起视线,在屋子里望了一圈,眼前是边角破了个洞的衣柜,只有最上面惠理的那一层抽屉掉了出来,日记和电影传单散落一地。

「我回来了。」

我小声地说。

我尽可能把惠理的日记和传单放回原来的地方,将抽屉推回衣柜里,再悄悄地打开最下面那层抽屉,取出祭财爱的内衣裤放在矮桌上。

贴上用签字笔写下「衣柜坏了,不要碰」的纸条后,我打算用手机打电话给惠理。我内心顿时感到有些复杂,早这么做的话就不会发现惠理的日记了。

我拿起背包,穿上球鞋,准备去打工。球鞋感觉重若千金,穿起来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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