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十名男人正走在漆黑的森林之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高壮的黑人男子——乔纳斯·裴森。虽然此刻只能倚靠着星光以及手电筒的微弱光芒前进,但他健步如飞,仿佛此刻是白天。事实上对他而言,白天、黑夜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区域,大家要注意脚下,树木的根长到路径上了,路面也有一点高低差。」
乔纳斯朝着跟在自己后面的人喊道。
离乔纳斯最近的都是受伤的下属。这些男人遭到待在二楼的弥都狙击,因此腿等身体部位受了伤。轻伤者倚着就地取材作成的简便拐杖,而无法行走的人则由没受伤的人背负。
而走在更后方的,是六个男人组成的队伍。从半空中俯视的话,男人们正围成了一个六角形,而永远与艾伯特就在六角形队伍的中央。
六角形队伍的后头,跟着数名背着各种器材的男人。娜欧米·武村殿后,她一边观察大家走过的道路后方,一边踏着步伐。
在冲绳荒郊野外的森林中,一群身负武装的外国人列队前进,而队伍的正中央有一名日本少女。
不论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这副景象相当奇妙,不过此时也就只有星辰与月亮能够窥见这一幕了。
「喂。」
原本沉默前进的永远,忽然开口向走在身旁的艾伯特说话。
「什么事?」
「你说说话啊。好无聊喔。」
「——那,你把刀子放下。你这个样子,要是跌倒要怎么办?」
永远的手上握着小刀,直指自己的脖子。
「不要,要是你们说谎怎么办?等我之后打电话给爷爷,确认大家都平安以后,我再把刀子放下。」
「就算我们再有能耐,也不会特地冒着风险,折返回去解决你的祖父和朋友。」
「朋友……」
永远小声地复诵这个词汇。
「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也才刚认识他们而已。」
「所以你们并不是本来就认识的朋友?」
「不是耶,他们是来这里邀请我去防卫学院上学的。」
「哦……所以我们会和他们碰头,单纯只是偶然——?」
艾伯特一边凝视着前方的幽暗森林,一边若有所思地用手按着嘴边。
整支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又走了几分钟,忽然——
「是我的爸爸?还是我的妈妈?」
永远开口说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们为什么要抓走我?原因是在于我的爸爸?还是我的妈妈?」
永远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着。
「为什么你会觉得和自己的父母有关?」
「我出生后,就一直待在那间房子里面,所以几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会有人想把我从爷爷的身边带走,那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爸妈的缘故吧。」
艾伯特再次仔细看了看走在身旁的少女的侧脸。
由于成长过程中她几乎未曾接触过祖父以外的其他人,因此感觉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年幼。但意外地,她此刻的侧脸,看起来却相当成熟。艾伯特原以为她什么都不懂,但事实上,她其实非常清楚地掌握着自己的处境。
不对——
艾伯特看着永远颈边映照出星光的小刀,他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少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拯救了少年们。
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少女。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恨你的父母吗?」
「没有。要恨的话,当然也是要恨你们。」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对。」
「不过,我以前曾经有那么点恨他们。」
永远微微低下头。
「我曾经有些恨爸爸,也有点恨妈妈。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但我总会想,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比我更早死?不过,我决定不恨了,毕竟一切都是莫可奈何的。不论我怎么想,会死的人就是会死,会离开的人也还是会离开。世界总是不可能按照我所想的运转嘛。」
小石头碰撞到永远的脚尖,滚向某处。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莫可奈何的事,所以我小时候就已经决定放弃很多东西了。」
永远的头上扩展交织着树木的枝叶,而枝叶的另一端,则闪灿着看似垂手可得的点点星光;然而永远并没有伸出双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可能碰触到那一切。
「你想知道与你父母有关的种种吗?」
「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当然也不是全部,不过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永远点点头。
「这座森林很大,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说。」
2
「你知道你的父母做过什么工作吗?」
「我听爷爷说他们在研究某些东西,不过不知道详细状况,爷爷好像不太想讲这件事情。」
岩口中所提到的母亲,只限于她念高中时以及在那之前的往事,更之后的事情岩几乎不说。更别说是父亲了,岩几乎绝口不提。永远所知道父亲,就只有他抛弃了自己,如此而已。
「你的母亲,是某间企业中创造研究机器人团队的人员。机器人也有分成很多种,而她所做的是人型机器人的研究开发。」
「机器人……」
现在,机器人早已经遍布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就连永远过去生活的那个家里面,也能见到打扫机器人的身影。
「从二十一世纪开始,日本官方、民间就一起投注力量在这个领域,希望能够创造出崭新的基干产业,取代原有的汽车、电视产品。当然不只是日本,美国、中国、印度等也有跟随上这个脉动,只是日本算是当中特别有心经营这个领域的国家。日本想要再次取回制造大国的荣光——基于这个信念,技术者们持续投注自己的热情、知识,而政府与企业也不惜投资。当然,这都是你出生以前的事了……到这里为止,你听得懂吗?」
「嗯,大概懂。」
永远忍不住觉得好笑。抓人的人,居然还仔细地确认对方听不听得懂自己说的话,真是有点可笑。
——这就是人性啊。
永远如此想着。这些攻击爷爷、掳走自己的男人们,并不是恶魔,而是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不过你母亲的队伍渐渐累积了不错的成绩。为了方便说明,把机器人比喻成生物的话,那你母亲研究的就是骨骼与肌肉的部分。你母亲是生物力学领域的专家。」
「那是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就是一种研究生物身体构造,并且把成果活用在人造物品上的学科。」
「那个对机器人有帮助吗?」
「有许多先例都是把昆虫、动物的动作活用到机器人身上才完成的。特别是在人型机器人的领域中,正如同这个机器人的名称一样,这个领域的终极目标,就是利用机器人模仿人类。而除了头脑外,臓器、骨骼、肌肉、皮肤、神经——当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人类都很难制造出来。当然,创造机器人时,刻意重现人体的各部位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这也已经算是医学领域关心的课题了,举例来说,在机器人身上做出人类的心臓,是没有必要的。然而为了精细地重现奥妙的人体,制作过程中需要各种完成度极高的组件,而且还要让各部位都能够有机地互相牵连、动作,才有意义。这样一来,自然就需要深度了解人体的构造。即便是人类轻松就能完成的动作,想要让机器人重现,都是非常困难的。和人类拥有相同重量、体型的人型机器人,一直发展到能够用双脚行走,就花了非常漫长的岁月。」
过去科幻小说、漫画中所描绘的状况现在并没有发生,在二〇四五年的今天,依旧尚未发展到人型机器人完全融入社会的阶段。企业发表会等活动上,虽然可以看到利用双脚步行的人型机器人样品,但市面上几乎没有任何一间公司贩卖这种产品或是提供相关服务,因此人型机器人并不普及。
「但就算是如此,日本的技术者们还是大胆挑战了这个课题。比方说,以机器人的神经来讲好了,Regenerable Artificial nerve——可再生人工神经,人们开发出这种划时代的产物,并且一直持续改良。人们希望能够完全仿造出人类,因此技术方面一直持续有大幅的进步,然而没多久,你母亲的研究就碰到瓶颈了。并不是研究者的技术有问题,而是资金不够。」
「……那个,机器人不是很热门的领域吗?」
「在二十一世纪,机器人的确是非常红火的产业,但是人型机器人并没有沾上边。一开始,人型机器人的确也受到相当大的关注,但是人们不久后便发现,机器人并不一定需要做成人型。不,应该说——人型机器人根本就是异类。人类最主要的需求,就是希望机器人能成为劳力替代品,从工业用的工作机器人到家庭用的打扫机器人,大家本来就没期望它们拥有人类的外型。因为事实上,人型是一种效率极低的形制。人型机器人拿着吸尘器在家里走来走去——任谁都不想要看到这种景象。而且与其让人型机器人背在背上出门,人们还宁愿选择开车。虽然有些企业利用人型机器当作柜台接待员,但又有多少人类对这件事情感到开心满意呢?」
「嗯,是这样啊。」
「而且除了不实用以外,研究开发人型机器人需要非常高端的技术以及庞大的资金。此外,就算创造出完美的人型机器人,技术者打从一开始也缺乏愿景,没有想过要把人型机器人用在哪里,也就是说根本是把手段与目的搞反了,本末倒置。既然如此,把资金投注在更短期就能看到效果的实用机器人研究开发上,反而比较有利——国家、企业都渐渐得出了这个结论,同时这也是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可以说,只有日本还非常死脑筋地执着在人型机器人上。至于日本会这样,是不甘心前期研究已经累积到一定的成果,还是太习惯于科幻虚构的想像,这一点我就不清处了。」
艾伯特说道这里,暂时停了一下,观察永远的表情。
永远抬头看着艾伯特,轻轻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你的母亲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一样是研究者,不过研究的专门领域是人工脑。机器人躯体的创造者,遇见了机器人精神的创造者。虽然两人的专业不同,但男人给予你母亲的才能非常高的评价,并且挖角她到自己工作的研究机关。」
「——那个人就是我爸爸吗?」
永远开口问道,但艾伯特摇摇头。
「这我就不清楚了。虽然有可能是,不过不能妄下断语。我只知道,那个男人遇见了你母亲。」
「……嗯。」
「详细的过程我是不知道,不过最后你母亲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那个研究机关是由某个企业营运的,对研究者来说,里面的研究环境非常好。就算是不易取得预算的人型机器人研究,在那个研究机关中也能够如愿进行;因为那是集结了世界最先进技术的产业领域,能够持续如流水般地投注庞大金钱在研究上。」
「那里是——」
永远不禁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艾伯特。
「战争产业。换句话说,指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工作。」
艾伯特一边仰望遥远的星辰,一边低语道。
3
「你是说,永远小姐的母亲就是『蛇夫』的研究人员?」
听到弥都的话,八神岩露出沉重的表情。
「俺也是女儿死了以后才知道的。是把永远丢在这里的那个男人讲的。」
岩的脸上浮现了几滴黏腻的汗水,看起来相当悲壮。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没办法回来老家啊。自卫官的女儿,居然在外国的战争产业上班,当里面的研究者,这种话说出来能听吗?」
岩用一种自我嘲讽的口吻说着。
在人类的所有工作中,最遭人忌讳的一种——战争。
但同时,投入人类最尖端技术以及钜额资金的,也是战争。
从二十一世纪初开始,机器人便成为替代品,代替人类活跃于战争之中。
一开始最活跃的,就是那些发现、拆除地雷的机器人。它们在伊拉克战争中前仆后继地光荣战死,拯救了无数美军的性命。
而现在,战争中大部分的任务,都由机器人来担任。
射杀人类。
装设或是除去炸弹。
搜索敌人、轰炸攻击。
过去利用如此珍贵——有时候却又相当廉价——的人命而达成的种种战争,到了现在,人类终于创造出能够代替自己完成这活动的替代品。
当然背后自然有许多技术人员必须投身其中。历史上,有无数的研究者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最后成了推动战争产业的技术、研究人员。
「把永远带来这里的男人对俺说,那些以永远为目标的人,总有一天会到这里来。他说他希望俺保护这孩子。他没有说任何理由,而且这些话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完全是对方一厢情愿的发言嘛。不过,既然那孩子是俺的孙子,那也就没办法了。」
岩用手扶着墙壁,不顾身体状况勉强想要爬起身子。
「八神爷爷,这样太乱来了。」
「不管这样是不是太乱来,俺都得去。」
岩说道,双眼瞪着出手想制止自己的弥都。
「是俺把永远关在这间房子里头的。对方可是势力遍布世界各地的死亡商人,就是因为这样,俺才会强迫永远过着尽量与别人不往来的生活。只要不接触到其他人,情报就不会外流,而就算外流,俺与永远也不会牵连到别人。然而在这样的生活当中,永远不知不觉变成了个毫无执着的孩子。」
岩露出宛若亡灵的表情,继续说着:
「小孩子正常都会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会任性妄为才像个小孩子嘛。然而那孩子却什么也不执着,因为她明白,只要没有欲望,那么即便得不到,也不会感到悔恨失望。她会变成那样,都是俺的错,所以俺必须负起责任。就算要俺拚命,俺也要保护那孩子。她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又被关在无法接触世界的房子里,但俺要让她知道——世界上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绝对不会抛弃她。」
「就算这样,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不只一个人。」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澪司,此刻站了起来。
「我要去救她。」
「——把你们牵扯进来,俺感到很抱歉。不过,俺最痛恨你们这种不顾性命的小鬼了。」
「过去也有人曾经告诉教过我……」
「教过你啥……?」
澪司微微地低下头,说出往事:
「过去,在遥远的国度中,哥哥为了保护我,丢了性命。他掩护在我的身上,保护我不受子弹攻击——他如果丢下我,自己一个人或许能够逃过一劫,但他却保护了我,丢了自己的性命。」
比起诉说着过往的澪司本人,一旁的千寻、弥都等人表情反而更显得沉重。
「身为一个防卫学院的学生,我应该不及格吧。保卫国家、战争之类的,这些事情我都不懂。要我为了国家而战,我实在也无法想像。不过——若是为了我自己,那我的确能够挺身而战。」
「拯救永远,为什么是为了你自己?」
澪司抬起脸,回答道:
「我只是想要拯救那天的自己,那一天,那个被蛮横不讲理的人们夺走一切的自己。——拯救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你这根本就只是沉溺于自我当中罢了!」
待在饭厅角落的熊楠忽然出声道。
「对方只是觉得杀了我们很麻烦,所以才放我们一马的。如果再度交战的话,他们那帮人渣一定会狠下心干掉我们。你到底懂不懂啊?我们一定会死的!」
「——我懂。」
「你懂个屁!你根本就只是自以为自己不会死而已!你还以为自己是动作片里面的英雄吗?你确实是很强没错,但就算你能打倒十个人好了,只要第十一个人开枪射中你,一切就结束了。刚刚到头来还不是那小鬼救了你?在学校的模拟战当中,你最后还不是死了!」
「不过,那群人的射击技巧不一定比我好。」
熊楠的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二号参战者。」
弥都站到澪司身旁,低声说道。
「御门……」
澪司有些惊讶地看着弥都的脸庞。
「如果非说出个理由不可的话,以日本人的身分来说,我希望效仿前人;以美国人的身分来说,我相信骄傲又纯粹的正义。」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耶!」
熊楠瞪着弥都。
「嗯,是啦,确实有一部分是开玩笑的……」
弥都的眼里,散发出平静的决心。
「能说出口的话语,我一向不太相信。既然决定要去,那就去。很单纯吧?唯一的附加条件,就是遇到危险时,就必须逃跑,就这样。」
熊楠有些震惊地摇了摇头。
「那……人家也……」
千寻一边小声说道,一边站了起来。
「这样就有三个人了。久坂同学,你还真是左拥右抱呢。」
弥都把手搭上千寻的肩膀,开口表示。
「——等一下!连你这家伙都……你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啊!你刚刚不是还在角落不停发抖吗!不要受到气氛感染就虚张声势好不好!」
「你说的话令我觉得好意外喔。」
面对怒吼似撂话的熊楠,千寻只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不过原来你还懂得怎么担心别人嘛!而且还担心到需要用吼的。」
「——呃!」
「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平凡至极、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千寻的脸上已经露出平日的开朗神情,方才的怯懦早已消失殆尽。
「会进入防卫学院念书,也只是因为看到入学导览简介上的制服,觉得很帅,看到学长姐的照片也觉得很棒——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但同时,我一直心想,说不定进了防卫学院,自己就可以变得比较不普通一点,能够活得更帅气洒脱一点。」
千寻露出自嘲似的笑容。
「不过进到学校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在防卫学院里,我根本连普通都称不上。我又笨,又弱、又胆小——我每天都好想要离开这间学校,觉得这间学校根本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心想一定有其他适合我的地方才对。明天就退学吧、下礼拜就退学吧、暑假来临后就退学吧、升上二年级时就退学吧——但是我就是没办法痛下决心,就这样拖拖拉拉念到了三年级。」
「所以我才说啊——你这连普通都称不上的家伙,跟去到底能干嘛!」
「我是不懂什么守护国家之类的啦,应该说我本来就连想都没想过。我不太懂保护别人是怎么一回事,毕竟我本来就没足够的实力可以保护别人,再说,刚才听到你叫我什么事都别做,我真的觉得满高兴的。我想到的只有自己而已。我想要变得更帅气一点,就只是这样罢了。所以——」
千寻笑了。
「如果在这里抛弃了那孩子,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东京,继续过着平凡的生活——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糗了。」
千寻努力地作出虚张声势的表情,挤出笑容。
「动作再不快点的话,就没时间了。我们走吧。」
澪司打开通往外头的门,夏夜的气息马上涌入室内。
「高城,永远的爷爷就麻烦你了。」
「喂——」
「那,我们去去就回来。」
澪司率先踏初步伐,接着弥都也走了出去。
千寻一样穿过了门扉,回头看了一下室内,然后迈开步伐离去。
4
那些家伙就这样走了。
根本就是去送死。
白痴。
一群白痴。
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蠢到那种地步。
是他们活该,那群找死的白痴只是自己跑去送死罢了。
但是,为什么自己要那么生气?
「可恶!」
熊楠的拳头打向墙上。
击中墙面的位置破皮了,微微渗出血丝。而这股疼痛的感觉,不仅没有减缓心中的焦躁感,反而让令人更感到不耐烦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些蠢货啊!」
久坂澪司这家伙本来就很奇怪,好像身上的某根螺丝松脱了一样。
御门弥都这女孩,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至于桐岛千寻,恐怕根本什么也没在想吧。她肯定只是受到当时气氛感染,便顺势跟去了。
他们要去拯救被邪恶大人们抓走的少女。
英雄行为,真的很伟大情操啊。可是如果死了的话,一切就没戏唱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怕死?他们只是没想到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死罢了。不久之前,明明死神才站在大家的身旁,就只是刚好死神没有出手取下我们的性命罢了。
我才是正常人。我做出了非常正常的判断。
然而,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烦躁?
「可恶,快点接啊!」
熊楠直盯盯地瞪着手上的行动装置荧幕。明明从刚才就已经拨通很久了,但对方就是不接电话。我应该没打错号码才对啊。又响了三十秒左右,荧幕上终于显示出对方接通的画面。对方说道:
「嗯,我是巽。」
声音听起来有些呆滞,仿佛刚起床似的。不对,他刚刚或许真的在睡觉吧。对方与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简直天壤地别,对此熊楠感到非常愤怒,几乎忍不住想把机器往墙壁上丢,不过他强忍住这层冲动,说道:
「是我,在你的怂恿之下跑到冲绳的高城熊楠。」
熊楠以极快的速度说着,报上自己的名字。
「哦,高城,就是戴眼镜的那个孩子嘛。嗯,这个时代戴眼镜的孩子实在很罕见,所以我记得你喔。」
「这个不重要啦!听好,那个叫做八神永远的小鬼,被人给抓走了。」
「被抓走了?被谁?」
「蛇夫,美国军事公司的那帮人。」
「蛇——」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巽惊吓屏气的声音。那究竟是他真诚的反应,抑或是演出来的,熊楠并不清楚。
「看样子想要那小鬼的,不只有你们而已。现在实在没时间了,所以我之后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那小鬼。听好,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白痴已经结伴一起去追那小鬼,想要救她,所以你赶快动用你的职权,不管是找警察还是自卫队都好。我现在打电话来,你说不定会觉得我在恶作剧,不过我是真的觉得既然你是官僚,应该……」
「就算我是官僚,阶级也不高啊。再说,如果警察、自卫队一类的组织从旁介入的话,之后会很麻烦的。」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而且很抱歉喔,找警察……也来不及了。要让日本的警察机关掏出能够战斗的枪枝,没那么简单。更何况自卫队也——说实在的,这次的事件,警察、自卫队本来就不会出手帮忙。」
「这话什么意思?」
巽噤口不提,没回答熊楠。
仔细一想,事情打从开始就充满疑点,但看样子背后还有其他怪异之处。只是现在实在没时间一一追问了。
「不管怎样,你想点办法好不好!一群中学生受到你的牵拖,现在都命在旦夕了!」
「那你呢?」
巽出奇不意的发言,让熊楠一时语塞。
「——什么?」
「你不是说有三个人追上去了吗?那你怎么没去?你抛弃了同伴吗?」
巽的语气并不像在责备,听起来就只是淡然地进行确认而已。
「……这样有哪里不对?难道你要我加入自愿去送死的朋友团队里?」
熊楠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些苦涩。
「没错吧?为了才刚认识不久的小鬼,就要我牺牲自己的性命,谁做得到啊……」
「说得没错。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这么做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中学生实在不可能战胜职业士兵,与其挺身而战,打电话向大人求助还是比较好。你的判断确实非常冷静且确实。虽然我没办法尽一分力量帮助你们——但说不定之后事情会顺利发展啊。那个女孩……叫做桐岛,对吧?她虽然不怎么样,但其他两个人都很优秀。说不定有可能就这样顺利迎接快乐大结局,欢喜团圆收场。」
巽的话语,听起来完全没有迂回责备熊楠的意思,但这反而让熊楠的心里更充满疙瘩。
「所以,我——」
「就因为我脑子动得快,所以反而觉得周遭的人看起来都白痴至极。父母也是白痴,老师们也一样白痴,班上同学也全是白痴。」
「……」
「但相反的,我也很怕别人发现我其实很胆小。我实在没办法忍受那些我看不起的人把我当成傻瓜,所以才总是逞强、虚张声势,假装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刻意远离人群,利用话语与态度隔出一道墙,只要把别人拒于墙外,我就能继续在自己的渺小王国内称王。」
「你在说什——」
「我以前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小孩。」
说话的听来声音有些沙哑。
「所以,我现在才会孤单一个人,没有任何的伙伴或是朋友。高城,你也想变成和我一样的大人吗?」
啊,可恶。
可恨的大人。
这家伙太清楚怎么操弄小孩了。
他也很了解如何顾及别人的自尊。
然后,我也好气自己居然完全如他所愿,被他说动了。
根本就没什么。到头来,我根本也一样只是个不聪明的小鬼头罢了。
「巽先生,我讨厌你。」
「我最喜欢像你一样诚实的孩子了呢。」
——够了,净是些气死人的家伙。
「老爷爷,抱歉,我没办法在这里照顾你。」
熊楠把行动装置塞入裤子的口袋里,粗鲁地抓起自己的后背包,冲向门外。
「……唉,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
老人喃喃自语,独自一人目送熊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