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横越过鱼町商店街走着。
鱼町商店街从以前开始就紧密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这是一条气氛闲静、适合老年人的商店街。
寂寥的商店街内悄无人烟,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还是大清早。我抬头望向上方年久失修的拱廊,春天的强风每吹过一阵,便会响起令人心烦的吱吱嘎嘎声。
然而,在支撑拱廊的骨架上,有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蠢蠢欲动;当我仔细确认四周后,才发现小巷的缝隙间,也有某些东西在蠕动着。
虽说现在没人,但「他们」果然还是在啊……
即使查觉到他们的存在,我依然只管朝着前方,踏着叩叩作响的高跟鞋加快脚步走过。
他们老早就注意到我了。令人背脊发凉的视线与气息,确实朝我袭来,不过我从刚刚开始就选择无视。
今天开始我升上大学二年级了。
要利用祖父留下的学费好好读书,好好找份工作,当个认真的人才行。对于「他们」可不能给予过度的关心。
快速穿越商店街后,在对街可以看见老旧神社的鸟居。
那是山丘上某间神社的入口,穿过鸟居,后方的漫长石阶两旁种满樱花树,现在正是盛开时期。是因为这样吗?总觉得石阶上方的红色鸟居,颜色好像比往常来得鲜艳。
然而,当我发现红色鸟居下坐着一个人影时,心头震了一下。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可疑人物,脸上戴着鬼面具。
「……」
在这么一大清早、神清气爽的时段。紧绷的气氛令我不禁屏息。
相会的瞬间,伴随着以不规则方向飘零而下的樱花花瓣,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向我袭来。那个人虽然乍看是人,但外表可说是十分可疑。
——啊啊,是妖怪呢。
查觉到这点并没有花上我太多时间,我反射动作地皱起双眉,面露不悦之色。
所谓的妖怪,正如其名,就是非人类的存在。一般来说也称为鬼怪。
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连「他们」的形体也看不见,但他们却扰乱着世间,经常引起怪象、无法解决的事件、甚至犯下恶行。
然而,并不是所有妖怪都非善类。他们的性格善变且阴晴不定,实在很难搞;不过大多数都被逼到人类社会的边缘地带,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他们总是小心翼翼过日子,尽量避免跟人类扯上关系。
只是对他们而言,现代的日本似乎是一个难以生存的世界。毕竟妖怪因为三餐不继而无法填饱肚子,最后只好袭击人类为食的事件也时有所闻。虽然也有蓄意杀人的坏胚子,不过大多数都是为求生存,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而容易成为他们猎捕目标的,就是「看得见他们」的人类。
「肚子好饿啊……啊啊,饿死了。」
脸上戴着面具的妖怪待在红色鸟居下,眼神盯着我不放,大剌剌地嘟哝着。
他的这句话让我眉头抖了一下。对方看起来没有打算靠近或出手的意思,只是肚子饿了没东西吃,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样子。
「……肚子好饿啊……」
又在念了。虽然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但对至今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而且光看外表就可疑的妖怪,我没打算回应。
——可不能被发现我看得见他们。
再这样呆站不走可不妙,我心想。便急忙转过头,打算从现场逃跑。
但逃到一半我又打消念头停下脚步。一个人低喃自语,歪头深思;历经一番内心纠结后,我决定折返回去。
登上那座神社的石阶,我来到那位身穿黑色和服、脸上戴着鬼面具的妖怪面前,正大光明地站着。而眼前这个妖怪却好像旁若无人般,懒洋洋地躺着。
虽然还是有点迟疑,不过我重整表情,把造型朴实,形状扁平的不锈钢便当盒递给戴着面具的妖怪。
「欸,你要吃这个吗?虽然原本应该是我的午餐。」
妖怪缓缓起身,仰望着我。
「你不是很饿吗?直嚷着好饿、好饿的,真的很吵耶。而且要是你饿到攻击人类也是很伤脑筋……」
我的眼神随便盯着妖怪面具的某一处。
妖怪将视线再次缓缓转移到便当盒上,伸出了长长的和服衣袖接过便当盒。手的大小跟一般男性没什么两样,不过指甲稍长,拿过便当盒的同时手背被他微微刮过,有点痛。
妖怪打开便当盒的盖子,樱花花瓣飘落在占便当一半的白饭上,增添了粉红色彩。
便当里的菜色简朴到不行。主菜是梅子风味的姜烧猪里肌肉。
旁边摆着金平炒莲藕、烫小松菜、柴鱼片炒鸿喜菇与舞茸菇、还有葱花鸡蛋卷。白饭旁边放了两片腌萝卜。
「……」
妖怪盯着便当好一会儿,最后把脸上的面具稍微挪开一点点,露出了嘴巴。面具下意外地是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庞。
虽然说对于妖怪而言,外表跟年龄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拿起摆在眼前的筷子,妖怪以不像妖怪该有的样子,客气有礼地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后,先夹起金平炒莲藕丝入口。
我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妖怪享用自己做的料理,对没救的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真的是个傻子呢。再怎么说还是对饿肚子的妖怪太心软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去大学上课。吃完的便当盒就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地方搁着,我放学后会来拿走的。」
戴着面具的妖怪不吭一声地只顾狼吞虎咽着。而在我转身离去之际,他用沉稳的声音低喃了一句。
「非常美味喔,葵。」
对方的一句话让我感到些许惊讶,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夸我做的菜好吃,坦白说是很高兴。
然而对于素昧平生的妖怪,我可不想卸下防备,于是摆出了强硬的态度,只冷淡地回一句「那就不要剩下来」,便头也不回地踩着石阶而下,再次朝着车站方向迈开大步前进。
不过、等等。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水蓝色的洋装裙襬在半路上翩翩一舞,我转过了身,脸上原本狐疑的表情变得扭曲,凝视着远方山上包围着神社的树林。原本飘落在肩上的小巧樱花花瓣,也因为我的回首而飘落地面。真是碰到怪东西了。
虽然心里如此想,不过与他们的相遇总是说来就来,无法回避。
像我这种「看得见他们」的人类,就算不情愿,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会自动进入视线范围内。毕竟在这个现代社会中,妖怪都偷偷藏匿于人类身旁。
「嘿咻、嘿咻!」
车站旁的小河河堤上,也住着某种妖怪——就是现在正拚命朝着我的方向爬上河堤的一群小河童。
他们的大小差不多跟手鞠球(注1:以多色棉线缠成球状的日本传统玩具,大小介于垒球与手球之间。)一样,外表就像圆滚滚的可爱吉祥物,因此祖父称他们为「手鞠河童」。他们采群居生活,是最具代表性的弱小无害型妖怪,会利用他们可爱的样貌过来跟我讨些食物什么的。
「葵小姐~~请给我们小黄瓜。」
看吧,果然。我回答「等一下」让他们在原地待命后,朝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周遭没有人。挑一大清早出门上学,就是为了这些小家伙。
从包包里取出塑料盒,里头装了满满的小饭幅,是用糙米饭加入切碎的黄瓜与味噌鸡肉松所捏成的。
河童的最爱果然还是小黄瓜。
一将饭团递出去,就像在鲤鱼池洒下饲料一样,激烈的食物争夺战便展开了。
「一直以来很感谢您~在这个冷漠的现世,河童要混口饭吃实在困难。」
「河童们已经被葵小姐驯养了。」
一边使出压倒性的蓄意卖萌,手鞠河童们将各自的饭团紧紧揣在怀里,用脸颊贴着我的脚踝边直磨蹭。
可爱是可爱,但有时也令人感到火大。投资在这些小家伙身上如果能获得什么实际好处,那也就罢了。
我一边将盒子收回包包,一边挥手把满地乱爬的手鞠河童赶走。
「好了好了,不要老是巴结人类,快点回到河里去。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在跟你们讲话,我可要被当成可疑分子了。毕竟一般人才看不见河童什么的。」
紧贴在脚踝边的手鞠河童转了转弹珠般的圆眼,将手掩上嘴边,歪了歪头。
「还吃不够。」「您最近有点偷工减料呢〜」
得寸进尺的河童们发起牢骚。我一边抑止着沸腾而上的怒气,眯起双眼俯视他们。
「什么啊,你们知道我没什么耐性吧?再有什么不满,我就把你们裹上面衣,油炸得酥酥脆脆,通通炸成天妇罗吃掉。」
「河童肉不能吃的啦,很难吃的。」
「骗人。爷爷曾说过,吃起来就跟炸墨西哥钝口螈的味道差不多。」
「啊、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听见我实际举例描述滋味后,手鞠河童们的脸色一阵惨白,嘎吱嘎吱地颤抖着嘴喙,连滚带爬地逃回河边。
「……真受不了。那群低级的河童就是这样容易得意忘形。」
我拨着发丝,口中叨念着不满。
不过,每次经过这里,我还是会带饭给河童们。甚至希望这里能立个广告牌写「禁止喂食河童」呢。
「葵小姐~」
「嗯?奇怪,你怎么啦?」
一只个头特别娇小的手鞠河童还是赖在我的脚边不肯走。看来在那群手鞠河童中他还算是小朋友。
小不点河童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吐出一句悲伤的事实:「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恐怕他刚刚没吃到任何东西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又叹了一口气,从包包里拿出为自己准备的饭团送给他。
小不点河童依然坐着,雀跃不已地拍动手脚。
「非常谢谢您~」
「这原本可是我的份啊,你可要记着这点好好吃完。」
小不点用装可爱的口气回了一声「好滴~」,便开始大快朵颐。我蹲着身子看他享用,一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鼓起的脸颊。
「好吃吗?」
被我一问,小不点便轻轻点了头。他抬起那双惹人怜的湿润圆眼望向我。
「葵小姐真是个怪人呢。会赏饭给妖怪吃的,也只有您一个了。」
「因为能看见妖怪的人不多啊。」
「就算看得见,也只想把我们消灭吧。」
「如果我有那种力量,大概也这么做了吧。」
我随便丢出的敷衍响应,却让小不点一边吃一边歪了头。
「葵小姐才不会做这种事,我很清楚的。」
「……」
我对河童的这番话嗤之以鼻,站起身拍了拍膝盖。
可不能跟河童们走得太近。再说这一带也开始有人出来活动了。
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应该会害大家瞬间发毛吧。
我从小就看得见那些非人类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妖怪。
因为这种特殊体质,让我被母亲厌恶,周遭的人也对我退避三舍。
而将我从这样的孤独之中解救出来的,正是我的祖父津场木史郎。祖父也是一个看得见妖怪,活在常理范围外的人。
祖父的名声早已传遍妖怪圈。而且他不只惹人讨厌,连妖怪们也讨厌他,实在没救。
我也因为祖父的关系,好几次被卷入跟妖怪有所牵连的麻烦事件中。
遇到这种情形,我的作法就是赏饭给妖怪吃。
因为他们常常饿肚子,忍到受不了时就会跑去吃人,而他们率先锁定的目标就是「看得见妖怪」,灵力比较强的人类,也就是包括我在内。
简单来说,我很容易被妖怪盯上。不过若能先做饭给他们吃,某种程度就能避免被饥饿的妖怪袭击。
不过理由也不尽然是这样,看见饿肚子的妖怪就无法坐视不管,一部分也出自我个人因素。在被祖父收养之前,我曾经被某个奇异的妖怪救了一命。
我在年幼时体会过三餐不继的痛苦,当时一位素未谋面的妖怪把食物分给我。
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不论是人是妖,只要看到他们挨饿了,我都无法置之不理。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办法无视那些饿着肚子的妖怪,总会做点什么给他们吃。
时间来到今天的放学路上。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出来后,我朝着手鞠河童们栖息的河岸前进,绕去位于鱼町商店街旁的那座神社。为的是把今天早上送给鬼面具妖怪吃的便当盒拿回来。
那个戴着面具的妖怪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完。
虽然没见到他的身影,不过登上石阶看了看红鸟居的下方,放在那的并不是我今早给他的东西,而是用一条奇妙花纹的手巾包起来的便当盒。
那东西似乎已搁置在原地一段时间了,上头积满飘落的樱花花瓣。我发现手巾的打结处上还插着一只漂亮的发簪。
「咦……这手巾跟发簪,是要送我的意思吗?」
我不假思索地坐在石阶上,从打结的手巾上拔起发簪,拿往空中一看。
款式并不华丽,但感觉非常有质感。发簪上有一朵与这个时节不相衬的小巧山茶花。
是玻璃材质吗?还是什么石头?透亮的一抹红夺走我的目光。
「好美……」
神社境内十分寂静,没有一丝人烟。
我在树梢间倾泄而下的阳光之中转动着发簪,凝视着那闪闪发光的色彩。
一阵强风吹过,摇晃的树木沙沙作响,樱花花瓣大量飘落而下,为山茶花发簪染上了不可思议的色调。
「啊,那个戴面具的,不知道有没有把便当吃完。」
解开了包着便当的手巾,确认便当盒里头,发现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禁佩服起来。
「也许意外地是个正经的妖怪呢……」
接着,我把手巾也摊开来看看。从树叶间流泄下来的午后阳光,穿过棉布,将图案映照得更鲜明了。这宛若蚯蚓爬行的花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毫无头绪。
然而,我瞬间查觉到事情不对劲。长长的手巾像是有生命般开始自己动了起来,飘浮于空中,在我眼前扭动舞蹈着。
随后它像是四角被拉开一般,摊平成一张长方形。接着,宛若一张大大的符咒,就这样摆在我眼前。
「啥……嗅?」
连对妖怪司空见惯的我都忍不住瞪大双眼,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当我紧盯着那条手巾不放时,蚯蚓图样在棉布上缓缓蠕动着,聚集于一点,画出一个涂黑的巨大圆形。就在此时,那个黑色圆圈突然「砰」地一声弹跳而起,从棉布上飞了出来,彷佛泼了一桶墨汁似地,将我的视线涂上一片满满的漆黑。
现在时间应该是午后,天色还亮才对。这片黑暗是怎么回事?
在我意识到视野化为漆黑后,一阵像是踩空般的坠落感随即向我袭来。
身体感受到一股冲击,简直像是被无声推落至黑暗的暖流之中。包围在身上的气泡令人觉得痒痒的。
面对现在的状况我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漆黑的暖流中越陷越深。我开始无法呼吸,在水中拚命地挣扎。就在此刻,我看见远方有一道光芒,便竭尽全力地伸出手,结果手腕被莫名的力量抓住,强而有力地将我往上拉起。
——欢迎来到隐世,我的新娘大人。
耳边传来不知何人的耳语。
我还有印象,这是那个鬼面具妖怪的低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