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退位的天狗大老,也就是松叶大人愿意继续留在这间名为折尾屋的旅馆,我必须每天为他料理一餐──这是折尾屋大老板乱丸直接对我下达的命令。
看来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说松叶大人吃得心满意足。
此时此刻,我跟银次先生被叫来大老板的办公室,就位于折尾屋的最深处。我们俩现在正并肩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顺便把那间破烂旧馆大扫除一番。使用者负责打扫。」
「呃、啥?」
他又把粗重的体力活丢到我们身上。
从他的口气听来,如果顺利完成这些任务,似乎就不会把我关进牢里了。但是他又警告我:「如果敢乘隙乱动歪脑筋,有什么可疑举动,就用铁炼把你栓在地牢里。」
莫名把人绑架过来,竟然还逼人质做白工,这妖怪真的是很狂妄任性耶……
「还有……」
乱丸朝我身旁走近,于是我开始有所防备,身旁的银次先生也充满警戒。没想到乱丸竟然拔走插在我头发上的山茶花发簪。这举动实在出乎预料。
「欸、你、干什么啦!」
我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对他抗议。
然而乱丸只是玩弄著我的发簪,用充满憎恨的口气说道:
「这东西先由我保管了。红水晶发簪,这么贵重的玩意儿……我看是大老板送你的吧。你要是敢从旅馆里逃跑,我就把这扔到海的另一端。」
「咦!拜托不要这样!」
简单来说,我被他威胁了。那根发簪我还颇为中意的耶!
「乱丸,快把发簪还给葵小姐!」
「干嘛,等一切顺利结束,不管是这发簪还是那小丫头,我都会一起打包装箱,快递送回天神屋啦。运费当然是货到付款。哈哈哈哈哈哈哈!」
「乱丸……你!」
银次先生果然又明显露出有别于往常的愤怒态度,然而乱丸只顾著大笑。
「乱丸,不许你把葵小姐也牵扯进来!你这个家伙真的是,从以前就是这样!」
「唉唷?银次,你也有该完成的任务吧?你不满我的所作所为,我是没差,不过你也该专心工作,别再惦记这小丫头了。还不尽快把那东西弄到手,交出成果。」
「……」
「能对我有意见的,只有实际做出一番成果的人。」
……「那东西」是什么?意思是银次先生有任务在身,必须找到那个什么东西吗?
他们俩说著我听不懂的对话,双双露出严肃的可怕表情。
但是这股氛围……看来黄金童子把我掳过来这件事,似乎不在他们的计画内,所以折尾屋这边的人对于该如何处置我也感到有点困惑。毕竟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被关进大牢,结果却吃到豪华的伙食,这次还被分派了工作。
乱丸的这番行为看起来也别有目的,总之他大概想用这份工作对我进行某种试探吧。
然后这任务一定有个期限,想必就是那场迫在眉睫的──烟火大会。
「嗯,我知道了。那这份工作我就接下了。」
「葵、葵小姐?」
我转回话题,一口答应了乱丸硬推过来的工作,没有半句怨言。
银次先生一脸诧异,而乱丸只是俯视著我用鼻子嗤笑了一声。
虽然一部分也是因为重要的发簪被抢走了,不过既然我有料理这项才能,那也许能凭藉自己的力量慢慢接近折尾屋的内情,以及银次先生所怀抱的苦衷──我是如此想的。
当天我就决定,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把旧馆打扫乾净。
主要的战区是厨房,以及厨房内原本就一应俱全的烹调器具,再加上隔壁间貌似用来堆放物品的小仓库。
虽然还有一楼、二楼与客房要打扫,而且走廊跟天花板也全布满蜘蛛网,要全数整理完似乎很花时间,不过希望今天内至少先搞定最重要的区域。
银次先生跟叶鸟先生在折尾屋还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所以我现在正孤军奋战中。
银次先生说过,他似乎还得忙上一阵子。
我独自往来于旧馆与本馆间,四处寻找打扫需要用到的道具,有空时也顺便收集食材……
折尾屋的员工们看到我,大概都不可思议地想我这个人到底在干嘛吧。
再说我还是「敌对旅馆天神屋的大老板未婚妻」……用这个身分看我的他们,怎么可能乖乖听从我的请求。
我走到哪都被挖苦,不然就是完全不被当一回事,落得四处向人低头的田地。
真是颇凄惨的处境。
「痛!」
而且走在员工专用的后廊,还会撞上女接待员的小团体,然后被她们绊住脚而摔倒。
就在我搬运装了鬃刷的水桶时,鬃刷滚落到她们的脚边。
「欸,你很碍事耶!人类女子不要在这里闲晃啦!」
「抱、抱歉。」
「你从刚才开始就烦死人了!」
一阵尖锐卡通音的恶言恶语传了过来。
我抬起身子往上看,站在我前方的是一位外貌年龄接近女高中生的美少女,有著一头淡红色的头发,左右两侧绑著包包头。她交叉双臂站著,身旁还跟著众多女性随从。
「你是谁啊?」
我只不过问个名字,对方就不知为何顶著染红的双颊发著抖,鼓著脸露出闹脾气的表情。
这、这是为啥啊……
「这位可是折尾屋的女二掌柜,宁宁大人!」
「你连宁宁大人的大名都没听过,是何等厚颜无耻啊!」
她的随从们马上开始呛我。
哇,原来是折尾屋的女二掌柜啊。看起来明明比阿凉年轻,但气势惊人呢。
不过折尾屋的干部,我本来就几乎没见过几个啊……
宁宁好像很不爽我有眼不识泰山,伸出手直指著我鼻子,用那副高分贝的尖锐嗓音大骂──
「我才不管你是津场木史郎的孙女、天神屋大老板的未婚妻,还是那天狗松叶大人的爱女!你这种丫头给我老实待在地牢里就得了!竟然有脸出来抢风头。不要以为乱丸大人分派了职务给你,就可以得意忘形!」
「呃,也不是职务啦……」
我只是被他当成血汗劳工而已。还被他差遣去打扫旧馆。
「说起来,我原本还想不知传闻中的鬼妻究竟是何方神圣,结果只是个其貌不扬的人类丫头!头发跟眼睛都是死气沉沉的黑色,一点魅力与韵味都没有,打扮又这么破烂、毫不起眼~」
「噢呵呵呵呵!您的评论真是到位呢~宁宁大人。」
「啊,不过你这种人确实是老人家会中意的类型。也不难理解松叶大人为何宠爱你啰~」
「噢呵呵呵呵!不愧是宁宁大人,一针见血呢~」
「不过呢,我真不明白那些男妖怪究竟为何这么喜欢人类女子?以前就听说娶人类女子为妻有助于提升地位是吧?我们家曾祖父留下的遗言,也是要我们火鼠一族的男性子嗣娶人类女子进门。欸,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这个小的也不清楚了……」
还以为这位叫宁宁的女二掌柜要继续对我恶言相向,结果她却突然朝著身后的随从们拋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
随从们也一脸疑惑。
「算了算了!总而言之你这种人去当旧馆的灰姑娘最适合了!」
她最后丢下这么一句话,手扠在腰上一副跩样,率领著随行的女接待员们离去。
「真是一场暴风雨耶……」
初次见面就被骂成这样,原因果然出在我的身分是「天神屋大老板的未婚妻」吗?
还是因为我是人类?
一群臭女生。人家阿凉至少敢单枪匹马冲著我来,比你们可爱多了。
「……唔、疼疼疼!」
看来刚才跌倒时似乎扭到了脚。
刚才摔的姿势很古怪,好像有点痛耶。
「算了,反正我刚到天神屋时也经历过类似这种待遇,见怪不怪了……啊疼疼疼。果然很痛耶。」
我一边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一边拖著脚步回到了旧馆。
今天一定要把这地方先整顿完毕,然后明天继续下厨。
我跪著擦完厨房里有铺地板的空间,皱著脸忍受脚扭伤的痛楚。
这样的状态下实在无法顺利进行作业,我心想先去冰敷一下好了,便拿著水桶打算去外面的水井打水。
「……咦?」
我看见旧馆外头的巨大松树下,坐著一位嘴里叼著细长叶子的少年。
这个人我有印象──就是那个送饭来地牢给我吃的少年。他有一身褐色的小麦肌肤,记得好像是一种叫夜雀的妖怪来著……
「你不是太一吗?为什么待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就是在监视姊姊你呀。」
「监视我?以折尾屋的身分吗?」
「是乱丸大人下的命令。他说要是交给那个吃回头草的九尾狐,一定会设法放走姊姊的。」
「……我又没有逃跑的念头。」
毕竟「跟银次先生一起回天神屋」才是我的最终目标。
况且发簪还被夺走了……现在只能随便拿条布条绑马尾。
「也没差啰。反正我只要待在这就好,不用去做别的杂事,而且还可以睡个午觉。拜托你了,别给我找麻烦喔。」
「嗯哼──我看你也没有想动手帮忙打扫的意思呢。」
「呼……」
「还已经睡死了。这样真的算是在监视吗……」
妖怪之中有些外貌是娃娃脸,年纪却一大把的长辈,不过这个太一似乎从里到外都是个真真正正的孩子。
虽然性格有点狂妄自大,不过看来对我也没有抱持著什么恶意,而且各方面都很大而化之。
我回到室内,坐在铺有地板的架高处,试著把脚浸入水桶里。由于感觉温温的,于是我放了些冰柱女的冰块进去,打算冰敷一下。
「唉,真是被她们又踩又踢的。弄得我脚好痛,食材收集得也不太顺利。明天的料理该怎么办好?不对,先担心我今天晚饭的著落吧。冲绳风苦瓜炒章鱼也已经吃光光了。肚子好饿……」
此时此地现有的食材,只剩下白米跟调味料,还有刚才苦苦哀求食堂员工所要来的马铃薯跟葱绿部分,仅此而已。没有材料,什么都生不出来。
「今晚很有可能只能靠蒸马铃薯跟海带芽蛋花汤腹了……」
还有东西吃就该谢天谢地了吗?不过明天还要帮松叶大人上菜……
「如果至少能放我出去采买,事情就好办了……不,对了,我身上又没有钱。」
啊~受够了。手边什么材料都没有,一切都不顺。
有股冲动想用泡在水里的脚狠狠往地面一蹬来泄恨,不过脚现在很痛,而且会搞得到处都是水,还是算了。
「……嗯?」
「咚」──就在此时,天花板上发出声响。就像什么东西被弄倒了一样。
「是、是什么啊……老鼠之类的?」
这间旧馆的清扫作业还没进展到二楼,不过上头是不是有些什么?
总之我先握著长柄扫把,从厨房出发,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走在积满灰尘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发出了「轧~~」「轧~~」的声响,实在很诡异。这地板应该不会崩塌吧?
仔细想想,在这午后时间,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旧馆里,挺让人发毛的。虽然同时也想吐嘈自己:「都身处于妖怪的世界了,走在哪里有差吗?」
缓慢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后,我发现最边边的一间房,房门是敞开的。
那位置正好就在厨房的正上方,很明显事有蹊跷。我握紧手里的扫把,慢慢往房内窥探。
「嗯?」
房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但在榻榻米被拆掉的地板空间的正中央,放著一个大箱子。
我一边探头探脑四处张望,一边往前走近,发现箱子上放了一封信。
「就拿这条羽鲭鱼做点什么吧。我个人偏好用味噌炖煮。」
这段文字让我大吃一惊,马上抬起头环顾四周。在发现现场果然只有我一人之后,便缓缓打开眼前的箱子。
箱内冒出阵阵寒气,从中现身的是一条鱼,四周被冰柱女的冰块所包围。
「哇~~好大一条鱼……羽鲭鱼?长得跟一般鲭鱼没两样,不过好像比较大只一点。」
这神秘的鱼种比鲭鱼大上一圈,鱼鳍非常长,就这样一整条装在箱子里。
眼珠子也清澈分明,看得出来是刚上岸的新鲜货。
这是隐世的鱼种吗……在这片南方大地,而且在这时节,能捕到这貌似鲭鱼的鱼吗?
不过鱼身润泽光滑,长得肥嘟嘟又紧致有弹性,看起来很美味。
「毕竟是青鱼(注3:青鱼 背部带青色的鱼种之总称,包含沙丁鱼、鲭鱼及秋刀鱼等品种。)类的,用味噌下去煮应该很好吃没错……」
这么新鲜的鱼,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而且还好好地装在气派的保冷箱中。这间旧馆正好没有冰箱,这保冷箱绝对能派上用场。实在是太幸运了。
还有这封信……上头漂亮的字迹让我感到很熟悉。
「……大老板?」
先不论大老板有没有可能跑来这地方,信上的字迹确实出自他没错。
因为直到我被抓来前,这阵子都常用信使与他通信,所以更加确定这是他的字。
况且信上的内容完全能在我脑海里以大老板的声音自动播放。这实在太像他会说的话。
他一定用了什么方法把鱼送来给我。
「大老板……」
不过既然都来了,真想见上一面啊……
身处于敌方阵营内破烂的旧馆一隅,我突然有了这股念头。
我猛然一惊。回过神之后又东张西望了一次,虽然明知这里没有人。
总觉得深刻感受到……果然谁也不在。我是一个人。
「葵,这样不行啦,你得振作一点。就算内心再怎么害怕,也不能……」
我抱起保冷箱,里头因为装满冰块而沉甸甸的。拖著伴随痛楚的脚步,穿越年久失修的走廊,顺著楼梯回到了一楼。
呼……光是这样就费了我不少力气。
夕颜开张后,我需要搬运重物的机会也变多,还想说最近自己的力气也变大了,不过现在因为脚扭伤的关系,全身累到不行。
「不过真是拿到了好东西~这样就能来煮个味噌羽鲭鱼……啊,对了,顺道放点马铃薯,做成味噌口味的洋芋鲭鱼好了!」
洋芋鲭鱼……虽然是我自己随便取的简称,不过念起来意外顺口。
把马铃薯也一起下锅炖煮,能吃进味噌与海鱼的鲜美,煮出松软可口的暖心滋味。
「嗯,这主意似乎不错,那我就赶快把这条鱼去头后片成三片吧。扫除工作就先暂缓啰。」
我再次去外头打了一桶水回来后,便在厨房流理台展开作业,准备剖这条大鲭鱼。
祖父生前偏爱鱼类料理,也常常吃到,所以剖鱼这件事完全难不倒我。
先刮除鱼鳞,再从胸鳍处入刀,顺著切掉鱼头,剖开腹部后取出内脏,用刚才打来的水清洗乾净。接著再从腹部与背部入刀,往中骨深入剖开后,从尾鳍处开始沿著骨头切下肉。运刀时要仔细注意鱼骨的触感,小心翼翼地剖下。
翻过鱼身后以相同步骤分离骨肉,去除腹部骨头后,便能得到完美的三片鱼身。另外我还把带黑色的腹部血合肉的刺也一一拔除,会这么神经质是因为祖父以前常连鱼刺一起吞下肚。
微泛红色的鱼身与闪烁青色银光的鱼皮。把鱼剖乾净后,要拿来做什么料理都不成问题。
进行到这里,我先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做好煮白饭的前置准备,随后重新开始料理鱼肉。
我朝著剖成三片的鱼身再次下刀,切成一人份大小。再来是要一起炖煮的马铃薯,我也手脚俐落地剔芽削皮,切成厚度约一公分的圆片备用。
「叶鸟先生弄来的竹篓里头好像还有放姜,里头还有隐世的火柴。得先来帮炉灶生火了。」
因为这里并不像夕颜的厨房有最先进的烹饪设备,必须自己添柴,再用火柴点火。
煮沸一锅水之后,我将羽鲭鱼片下锅烫了一下,完成前置处理。
接著使用刚才趁空档热好的隐世平底铁锅,将马铃薯圆片与羽鲭鱼煎至微焦黄。再来只要把水、味噌、砂糖、酱油、味醂与酒等必备调味料倒入,再搭配姜丝一起转中火炖煮入味就行了。
这道料理做起来还挺简单的对吧?只要先把鱼片好就不成问题了。
「啊啊……味噌的香气甜甜的。」
甜中带咸的调味是妖怪的最爱。
尤其这道味噌鲭鱼,不但是家喻户晓的基本款主菜,在鱼类料理中也特别受欢迎。
马铃薯开始染上了味噌的颜色,光看就觉得很美味。
在等待入味的空档,我三两下就煮好海带芽蛋花汤。还顺便把葱绿也切成葱花下锅。
这样看来,今天的晚饭勉强有著落了。
「欸,太一,你要不要也一起……呃,不见了。」
我从厨房后门往外探头,本来想呼唤待在松树下监视我的太一,但他已不见踪影。再度想问这监视工作有意义吗?
亏我还想邀他一起吃一顿的呢……
结果这一天再也没人踏入这间旧馆,待在这里的我最终只能一个人孤伶伶地吃著味噌洋芋炖鲭鱼定食。
因为鲭鱼本身很新鲜,不带一点腥味,肉身富含油脂,加上浓厚香醇的味噌调味,合奏出一道史上最下饭的配菜。
难得做了这么完美的成品……却只能一个人独自享受,没办法跟谁共享这份美味以获得感想回馈,果然让我感到有点空虚。
跑去外头溜达的小不点,不知道在哪里偷吃了什么,一回来就嚷嚷著肚子好撑,马上跑去睡了。真是无情的眷属……
我三两下解决掉晚餐后,便继续进行旧馆的扫除作业,忙到深夜为止。
夜深后我回到本馆去,求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结果最后又回到了那座地牢里。
「啥?你这家伙为什么待在地牢里啊?」
一大清早被我吓到的,就是折尾屋的小老板,猴子……不,是秀吉。
「什么为什么……我就没地方可以睡觉啊。刚好钥匙也在我这里。」
「你这丫头这样对吗!」
秀吉不知为何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长手巾,往地上一甩。
「只要能自由出入,这地牢也只是间普通的客房啊。这里挺舒适的呢……呵啊~」
我斜眼瞥向吓傻了的秀吉,伸了个懒腰打呵欠。
他似乎一早就来这里打扫,手里还握著扫帚。明明是小老板,做的工作却像打杂的。
我马上起床,并俐落地折好了床被。
前往房里深处的洗脸台洗了把脸,换好和服围上围裙,一把逮住在这座牢笼里绕圈慢跑的小不点,把他塞进围裙口袋里。
小不点还继续在口袋里空气慢跑著,总觉得弄得我痒痒的。
秀吉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挥动著手里的扫把继续打扫。
「啊,我说啊,我现在的工作也要打扫旧馆,但那边的榻榻米破破烂烂的早就该换了,所以我全部拆掉搬去外头了。那些榻榻米都发霉了,表面又刺刺的,全部淘汰掉比较好啦。我想换一套新的,可以帮我准备吗?」
「啊啊啊!真是的!不要连珠炮地讲不停!真是个毛毛躁躁的女人耶!」
秀吉搔了搔头,露出一脸地痞般的不爽表情。
「那栋旧馆对我们而言,根本无所谓了啦。乱丸大人只是为了使唤你,所以才命你打扫。老实说只要把厨房那一块整理好,能每天帮松叶大人做饭就没问题了啦。」
「哦?是这样喔?也就是说,我可以自由运用啰?」
「啊啊随便啦,你开心就好!真是的……自己跑回来牢里睡觉,又自告奋勇打扫整间旧馆……真是犯傻了你。你是笨蛋吗?人类女子全都像你这副德性吗?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秀吉一边挥动著手里的扫帚,一边毫不留情地碎碎念。
这个个头跟我差不多的男人虽然感觉很啰唆,不过相较于乱丸,应该算是比较能沟通的了。
「啊,还有,关于乱丸他啊……」
「你这个白痴拖油瓶,给我尊称为『乱丸大人』!我可不允许你这种人类丫头直呼那位大人的名讳!」
「呃……那不然,乱丸大人他现在在哪?我有点事情想问他。」
「乱丸大人很忙的,哪来的时间见你这种人,听你这种家伙说话。」
就不能好好叫我名字吗……这只猴妖态度真的很差。
「可以的话我想请他提供食材,所以才想直接跟他面对面商量。毕竟没有材料我也生不出料理给松叶大人啊。」
「……这种杂事交给那个银次就好了,不需要劳烦到乱丸大人。」
秀吉的声调突然低沉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视线也飘往斜下方。
「那银次先生人呢?从昨天下午就完全没见过他了……」
「谁知道!那叛徒去哪我才不管!」
秀吉用比往常还激动的语气大声怒吼著。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也被他中途打断了。
火气干嘛这么大啊?他「啧」了一声,随后停下了手边的扫除工作,将扫帚握在手里,大步大步踩著楼梯上楼,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他是不是缺乏钙质啊?」
他似乎非常景仰乱丸,然而对于银次先生却有著很深的芥蒂。啊啊,不过话说回来……
「脚还是好痛喔。要是有贴布什么的就好了。」
每往上踏一阶,都伴随著一阵刺痛传至脚踝。
也许待会儿再泡冰水冰敷一下比较好。
一路上闪躲著那些折尾屋员工所设下的坏心陷阱又不时中计,最后我终于抵达旧馆。
到达目的地的这一刻,我身上穿著的夕颜制服,也就是那套抹茶绿色的和服,已被柑橘汁染上了黄色的污渍。简单来说,我被果汁淋得全身湿。实在是很浪费食物。
「这么明显的找碴行为,在天神屋还真是没碰过耶。虽然天神屋也有些阴险的地方,不过现在想想员工教育还算做得不错。」
虽然晓一开始也直冲著我发飙,而阿凉甚至还打算除掉我这条小命就是了……
「嗯,还是半斤八两呢……嗯?」
绕到旧馆的后门处,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停了好几辆载货用的马车。
凑上前去一探究竟,看见马车里堆满了为数可观的箱子与麻布袋,看起来是来折尾屋送货的厂商。拉车的马匹正乖乖待在原地。
「啊,后门是打开的。」
有人在里头吗?我缓缓靠近门口往内窥探。
一位青年正伫立在里头,环视著整间厨房。
他身上穿著深蓝色的传统日式工作服,腰前绑著黑色半身围裙。围裙上印著反白字体──大大一个「鱼」字。
至于他的脸……似乎戴著火男面具遮掩了起来。
那好像晓以前戴过的那张面具喔。
「你是谁?」
当然我一看也知道他是鱼铺的人,但为什么会跑来这地方?
「啊啊,葵……你这身模样是怎么了。被欺负了吗?实在令人心疼。」
「……嗯?」
「头发跟和服都湿淋淋的了,被人泼了一身饮料吗?我看看,来帮你擦乾吧。」
「嗯……嗯嗯?」
怪了,这声音好耳熟。
那个鱼铺的人直直往我这里走近。我从正面紧紧抓住了他的面具,说了句「不好意思~」后,像是开门似地将其摘了下来。
「……大老板?」
「答对了。」
面具被我摘下的这个男人,露出了充满自信的微笑。
他是大老板。不过……比起平常那位天神屋大老板,看起来更年轻了一点。
应该说好像我的同辈?头发也比平常短了些,感觉很清爽的造型。
包含那身鱼铺小伙子的装扮在内,一切都让我觉得「这人是大老板没错,但不是平常那个天神屋的大老板」。
我直愣愣地盯著他瞧,眼皮连眨都没眨一下。随后我转过身背对他,将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呢喃著。
「葵,怎么了吗?」
「等等……等一下。我现在还在混乱中,让我先整理一下心情。」
「我还期待你会表现出更惊喜的反应耶,比方说大叫著『咦咦咦咦?』之类的……」
「这实在超乎我的预期,我连大呼小叫都忘了。」
我又重新转过身去,与大老板面对面。
平常总是穿象徵天神屋的黑色外褂,现在换上鱼铺版本的造型,这样的大老板果然还是让我有点看不习惯。虽然看不习惯,但是怎么说呢……
「葵,如何?为了来见你一面,我乔装成鱼铺的人哟。」
「……呃,嗯。不糟啦。这身外型似乎比较平易近人的感觉……吧。」
老实说,他现在这样貌是我喜欢的型──这句话被我吞回肚子里了。
「不过你这外表会不会有点太年轻了?总觉得好像普通的大学生,而且角也藏起来了。」
「总不能以平时的样貌过来折尾屋吧?虽然现在也只是稍微回春了一点,真要说起来还是很容易被发现,不过总觉得年轻一点比较适合鱼铺的装扮。这火男面具则是我跟晓借来的。」
「啊啊果然,我就觉得很眼熟……」
大老板凑近凝视著眼神飘忽不定的我,拿下了他挂在颈上的长手巾,轻轻地一点一点擦著我的脸颊、额头还有头发。
他的表情非常专注又认真。
「欸、等等……」
「怎么?难道说这手巾沾上鱼腥味了吗?要新的话我去竹篓里拿。」
「不是,我不是要抱怨这些啦……」
大老板翻找著那堆货物,取出了新的手巾。看来马车上载的是食材与其他生活必需品。
……这太犯规了吧。
地位崇高的他平常位居天神屋的顶端,给人沉稳又成熟的印象。我一直觉得那样的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现在这……哎……
大老板本身的特质还保留著,却化身为更年轻又平易近人的鱼铺小伙子,这实在是……
原来我无法招架这种反差萌!我现在才知道!
「葵,继续穿著那身弄脏的和服应该不舒服吧?我带了替换的衣物过来。」
「咦,你连和服都带了?」
「毕竟我可不忍心看你绑手绑脚的呀。」
大老板为我准备的是淡黄色和服,搭配可爱的水蓝色腰带。
看起来是一套不能随便弄脏的高级和服,不过目前身上这套抹茶色和服是我唯一的衣物了,既然他都特地带来,拿去洗的时间就先借穿吧。
「……大老板,你出去。」
「竟然叫我滚蛋吗……不愧是鬼妻。」
「现在你只是个卖鱼的吧。好了啦,我要换衣服。」
「但若是我被其他人看见怎么办?如果只是折尾屋的低阶员工那还能装成厂商敷衍过去,但要是被高层干部看到,想蒙混过关大概就难了。」
「那不然你转过身子去。」
大老板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说出「我帮你换装」这种鬼话。我无视他的发言,把他的身子往后扳了过去,让他就这样面壁罚站。
「天神屋的大家过得如何?没事吧?」
我一圈圈卸下了腰带,同时问著他。
「大多都吓了一跳,觉得很震惊,也有些人觉得被折尾屋摆了一道而为之光火。不过呢,所幸隔天是休馆日,召集了众干部展开讨论会议,最后的结论就是由我亲自前往南方大地。」
「……也就是说你最闲啰。大老板,你才刚从现世回来而已耶。」
「我的工作本来就是东奔西跑的,再说天神屋有白夜在,没问题的。」
「也、也是……一想到旅馆里有白夜先生坐镇,就莫名觉得能放心呢。」
我马上褪去弄脏的和服,换上了新带来的一套。在整理衣领与绑腰带的同时,我眺望著大老板堆在厨房地面的行李。
有一些装满蔬果的竹篓,还有一个保冷箱。
箱外弥漫著冷烟,想必里头装的是海鲜类吧。毕竟箱子上印著大大的「鱼」字商标,跟大老板腰上穿著的围裙一样。
说到这,大老板他……昨天究竟是怎么把这保冷箱放在二楼的?
换装完毕之后,我朝著乖乖背对我面壁站好的大老板喊了一声:「可以了!」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打量了我的造型之后「噢~」了一声。
「这套和服颜色清爽,也很适合你呢。」
「嗯嗯,谢谢。」
「实在很有新婚妻子的感觉……」
「你的品味我大概搞清楚了。」
只不过,大老板似乎到现在才终于察觉一件事,惊讶地摸著我的发丝。而我也抚上自己的头发,随后垂低了视线。
「对……对不起,大老板。那、那只山茶花发簪被乱丸拿走了。不过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对我而言,你平安无事就已经是万幸了……」
「不行啦!我一定要讨回来。因为,我很中意那只发簪。」
「……是吗?」
「嗯……嗯。」
我连连点了好几次头。他睁大双眼,似乎感到有点开心。
虽然一度想把那只山茶花发簪拿去典当,不过毕竟那是大老板送的第一份礼物,来到隐世之后每天戴著,而且我也很中意。不但方便好用,造型又可爱,我越戴越喜欢。
被乱丸抢走那时,我意外地颇受打击……
「虽然很可惜,不过我必须走了。我还得去折尾屋的食堂与厨房那边送货。」
「……这样喔。」
来到这里见我的大老板,似乎为我带来了超乎预期的安心感。
听见他要离去,一股寂寞感不由自主涌现。
但我可不能任性强留他。我从架高的室内地板走下地面,打算目送他离开。就在此时──
「!」
我完全忘记自己扭伤了脚,脚底一口气踏往地面时,传遍全身的痛楚让我脸部扭曲。大老板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葵,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啊,只是扭到脚而已啦。……昨天,不小心小小摔了一跤。」
「……」
怎么能告诉他是被折尾屋的那些家伙故意绊倒的。
大老板一边观察著我的脸色,一边扶我到架高的地板上坐著,自己则蹲在地上,用手捧起了我的脚。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双颊不禁胀红。
「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呢。这应该很痛吧?」
「……还、还好啦,放著几天就会自己好了!」
「这可不行。葵,不许你这样忍著伤。」
大老板转身走往行李堆,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最后端了医药箱过来。竟然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了……
他再度细细观察著我的脚,在肿起来的部位涂上药膏。
接下来又为我用绷带紧紧包扎起来,固定住脚踝。
他的手法实在很熟练俐落,让我大吃一惊。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不过感觉疼痛感真的舒缓了许多……
「葵,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地方喔。毕竟这本来就是我此行目的。」
包扎完毕的大老板皱紧眉头,抬头仰望著我的脸。
他的眼神非常认真,甚至还带著一丝丝的愠怒。
「不行,我不能丢下银次先生逃跑。因为大老板不会把银次先生也带回去,不是吗?」
「……」
「……银次先生他,从昨天下午之后就不见踪影,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折尾屋的员工都说他是吃回头草的家伙,不知道会不会苛待他……」
越想越担心起银次先生了。
我铁青著一张脸,慌得不知所措,结果却被大老板吐嘈:「银次是你儿子吗?」
「他已经是折尾屋的一分子了。」
「什么嘛……大老板你这人真是意外地无情耶。」
我原本一直以为,大老板与银次先生之间有著深厚的信赖关系。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如此轻易放银次先生走。
「还是说,银次先生回到折尾屋,是基于……某些苦衷?」
「……」
「烟火大会是什么?我在这里到处听人提起这活动……总让我感觉有点危险。」
这四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大老板的脸色立刻为之一变。
果然这是最重要的关键字啊。
「银次确实有要务在身,必须回来这里完成──就是关于接下来即将展开,由折尾屋所主办的这场烟火大会。在隐世这是一场隆重的活动,而银次背负著只有他能完成的职务。这也正是折尾屋他们需要银次的理由。」
「烟火大会,这种活动不是到处都有吗?」
「这只是表面上的名义罢了。在南方大地上,这烟火大会底下隐藏著一个非执行不可的……重要仪式。」
仪式……?
在黄金童子离去之际,也曾提到这两个字。
我听见她叮嘱了乱丸,务必要让这次仪式成功。
「烟火大会是南方大地每年都会举办的例行活动,不过这次的仪式是百年一度。」
「百、百年一度?」
我大吃一惊。大老板凑近了耳边,像说悄悄话般低声对我耳语。
「这场仪式非成功不可……否则,这片南方大地将会受到诅咒。」
「诅咒……?」
他所说的一连串内容我有听没有懂,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早晨宁静的海浪声传了过来。
「诅咒」这两个字,果然听起来还是让人有点毛。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一股必须有所行动的使命感掺杂著不安,让我不禁如此脱口而出。大老板对著这样的我温柔地说道。
「你早已开始尽自己能尽的努力了呀。」
「你是说,为松叶大人准备饭菜来挽留他这件事?」
「是呀。你发现了?」
「那当然,毕竟松叶大人大吵大闹说要打道回府时,折尾屋的员工们都急疯了。既然这样,我现在果然还不能回去天神屋。」
「……」
「况且我还有些事得好好亲自问问银次先生。不过现在就先作罢吧,等那个什么仪式顺利结束再说……」
对于大老板所说的那番话,以及银次先生一举一动中隐藏的意义,我还是无法完全理清。
然而从大老板现在的表情看来,我很清楚这片土地正面临危机关头。
总是一副神态自若,令人摸不著头绪的他,现在的眼神却十分严肃。
「银次他其实不想让你卷入其中吧?但现在折尾屋在这活动的筹备上面临棘手状况,甚至不得不倚赖你的帮忙。就连此时此刻,银次他们也正到处忙得晕头转向。」
「筹备……是那个仪式的准备工作?有那么辛苦?」
「算是吧。总之必须凑齐好几样难以入手的国宝级物品。就算由我主办也很费力吧。」
「……国宝级物品?」
大老板哼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说明下去。他举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就像安抚小孩子一般,随后便打算离开这间旧馆的厨房。
「还好你起得早,我们才能像这样在一大早幽会。」
「你要走了?」
「怎么?别露出一脸不安的表情。我为了让你大展身手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所以带了好多食材过来。要是回心转意想回天神屋,我随时可以把你抢回来。」
「……」
大老板好像说了一番很帅气的宣言。
我的表情无意识间流露出不安吗……
他从后门走出去,正要坐进载货马车之中。我快步往前赶了上去。
「欸,你回程还会经过这里吗?」
「会经过横越松树林的那条大马路,不过……晚点这地方也会有人来看守吧,无法顺道弯进来了。」
「那不然,我待会儿先在旧馆正门前的大松树下挂个放有冰块的水桶,你回程路过时看一下里头,我会把味噌炖鲭鱼装在里面。毕竟你帮我包扎了脚……就做个便当给你……当作回礼。」
话说到最后,我突然有些害臊了起来。
在受困于敌方阵营这样的处境下,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坐在马车上的大老板一脸呆愣地看著我,不一会儿就像往常一样撇过身子忍著笑意。
「这种领便当的方式还真新鲜啊。实在令人期待。看来我转行来卖鱼也算是值得了。」
「你再说,我就装满冰柱女的冰块,把你的便当冻得硬邦邦。」
「没关系,反正我可以用鬼火重新加热。」
鱼铺的大老板在指尖点起一道鬼火,对我说:「把那条鬼火坠炼掏出来看看。」
我马上直觉地掏出挂在胸口底下的玻璃珠。大老板伸手一摸,里头的绿焰鬼火开始微微绽放出鲜明的火光。
「你做了什么?」
「……呵呵。」
大老板并没有清楚说明,就这样驶著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驶上松原大道,朝折尾屋本馆的方向前进。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大老板会自己直接前来耶。而且还化身为卖鱼的。」
难道说现在已经不流行「英雄压轴登场」了吗?
身为大老板的他,还真是说走就走,来去自如耶。
「……」
而且,我也很在意他的那番话。「仪式」,到底是什么仪式呢?
大老板说仪式需要一些国宝级的物品。
还说现在折尾屋的人正为了收集这些东西而焦头烂额。
他们应该一边还要忙馆内的营运吧,这样确实是很辛苦。
我在这地方悠哉地做菜,真的没关系吗……?
「啊,要给大老板的便当,菜色除了剩下的味噌洋芋炖鲭鱼、海带芽拌饭、基本必备的煎鸡蛋卷……再来还要做点什么好?说起来大老板他到底扛了什么东西过来啊……啊,有小松菜,用烫的好了。」
烦恼这么多,最后还是逃回料理的世界。我一边准备著要给大老板的便当,一边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不安感,缓缓在我的心底掀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