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最后一天。现在的现世应该充满各种万圣节应景活动与变装派对,沉浸在热闹的氛围中吧。
然而这里是隐世,天神屋从几天前便开始举行庆祝丰收的秋日祭。
这是每年秋天的一大例行盛事,不过这次天神屋一改以往的作风。
经由银次先生的提案,馆内与庭园里都装饰了许多点着鬼火的日式南瓜提灯。
客人依循在接待柜台所领取的地图,成功抵达各个提灯装饰得特别华丽的休息区之后,便能从现场员工手中领取点心。
南瓜提灯这玩意儿在隐世很稀奇,加上充满异界风情又富有寻宝游戏般的乐趣,很适合亲子同乐,因此相当受到好评。
夕颜也是装饰了这些南瓜提灯的休息区之一。
这里所发放的点心,正是我与春日联手开发的「地狱馒头」。
这也是正式上市前的抢先宣传机会。
另外,夕颜在秋日祭举行期间也同时开放午茶时段,让客人能在店外所设置的座位用茶并享受秋季甜点。
这次店内所提供的茶点品项如下:
.双色甜薯冰淇淋
.葡萄干核桃奶油夹心面包
.柿子口味嫩布丁(附柿叶茶)
我想这次活动搭配现世的甜点应该更有情趣,所以主动做了几种。
其中特别受欢迎的是加了葡萄干与核桃的奶油夹心面包,出乎我的预料。
我把几串之前在果园摘的葡萄挂在夕颜后门风干,制成了葡萄干。将这些葡萄与炒香的核桃混入自制的奶油蛋白霜中,再夹进长条面包内即可享用。
我很喜欢自制的奶油蛋白霜所带有的怀旧口感与甜度,是一种不同于鲜奶油的滋味,不会盖过核桃与葡萄干的风味,是个称职的配角。
长条面包果然在刚烤好时最美味,所以每次只要「刚出炉」的看板一举起,瞬间就会被客人一扫而空。
「咦,春日什么时候转职到夕颜啦?」
「已经辞掉天神屋的服务员了吗?」
来访夕颜喝午茶的熟客们看见春日在店里工作的画面,全都吓了一跳。现场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她在天神屋的最后一个上班日。
「哈哈哈,不过当个茶馆的招牌女店员也不错吧?」
不过春日只展现出一张率真自然的笑容,努力接待源源不绝涌入店里的客人。
我也是托她的福才得以专注在料理上,让店里的服务流程也顺畅多了。
最感激的是春日还仔细教导小爱待客的技巧。小爱从今天开始在外场帮忙,果然凡事都有第一次,出了不少错,而春日则负责从旁支援,并且不时给予建议。
她真的是个勤快又精明的工作人才。
她的工作模样就如同往常一样地自然,而这正是由天神屋女服务员代代传承,经过长年的劳动所培育出的才能,绝不是两三天就能练就的。
就是因为有这么勤快的身手,才让大家争相找她跑腿吧。但是,过完了今天之后……
就再也无法看到负责紧急联络的春日跑进店里大喊「不好了」的画面了。
「葵小姐,请赏我南瓜籽~~」
在傍晚的营业时段开始前,我们正在进行准备。我跟春日一起把摆在店外的座椅收好,结果把南瓜提灯当成游乐场玩耍的小不点跟我讨了南瓜籽。
「为什么要南瓜籽?」
「种子很好吃~~」
今天消耗了许多南瓜,所以剩下一大堆的籽。
我回厨房把南瓜籽拿出来给小不点,他便用嘴喙喀滋喀滋地咬着,灵巧地取出里头的南瓜籽仁享用。
简直就像仓鼠在啃葵瓜籽一样……
正当他准备朝最后一颗咬下去之前,不知为何露出了非常纠结的表情,最后作罢不吃。
「嗯?怎么啦?这颗很难吃吗?」
「把南瓜滴种子……种在柳树下,就能继续长大,然后等果实长出来之后,葵小姐就能拿来做菜,剩下滴种子……我又可以吃惹。」
小不点咚咚咚地跑到柳树下,用长着蹼的手挖开地面的土,熟练地播种。如果这样能顺利长大就好了……
「嗯?」
就在此时,我望向柳树的另一侧。
有一对行迹有点奇怪的年轻夫妻站在中庭,让我很在意,于是我跑过去关心地问:「请问怎么了吗?」
「那个……请问有在这里捡到遗失物吗?」
「遗失物?请问您弄丢了什么物品吗?」
「嗯嗯,就是,一只银色的手镯……」
据这对夫妻所言,他们似乎正在蜜月旅行,来到天神屋住宿。
他们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妻,弄丢的那只手镯,据说是妻子的母亲传给她的嫁妆。
他们说也许是在绕行各个挂有南瓜提灯的休息点时遗落的,现在正依刚才经过的顺序寻找。
难得出来开心度蜜月,年轻太太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不安,相当无助,让我于心不忍。但是在夕颜店里也没有发现手镯……
「欸欸你们听我说,天神屋有遗失物中心,也许会在那边!客人们在馆内弄丢的东西,大部分都能在那里找回来。啊!我来带路!」
刚才听见事情经过的春日跑了过来,亲切地说:「两位请往这边喔。」随后便引领着这对夫妻往大厅前进。
此时太太终于向先生露出放心的表情。
春日果然是个懂得随机应变的服务员啊……
「虽然很挂念,不过这情况也只能交给春日帮忙了,我也得努力做料理。」
好了,那么今天除了要准备夕颜的常态品项外,还要另外加上本日限定的秋日祭特别菜色。
.浅渍南瓜鲜脆沙拉(佐南方大地鲔鱼)
.南瓜天妇罗及鸡肉天妇罗拼盘(选用鬼门特产南瓜)
.黑醋风味白肉鱼与秋季彩蔬烩饭(秋产茄子是大老板亲手栽种的稀有版本)
然而今日最亮眼的主角,是免费提供给所有客人的餐前汤「南瓜豆乳浓汤」。
首先使用切碎的洋葱末与自制熏培根丁,慢慢炒到确实软化是关键。
等洋葱与培根的鲜味都带出来之后,再加入切成一口大小的南瓜块一同炖煮。
「葵小姐,工作辛苦了。」
「啊,银次先生也辛苦了!」
就在我一边炖煮浓汤并进行其他备料作业时,银次先生来到夕颜。
主导这次活动企划与营运的他,今天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
然而他脸上却还挂着爽朗阳光的笑容,不见一丝疲惫。不愧是银次先生。
「银次先生这次所构想的企划大大成功了呢,大家看起来都玩得很尽兴。」
「不不不,入夜之后才是关键呢。白天虽然方便办活动,但南瓜提灯的灯光就没什么看头。不过等到天色暗下来之后,总算能营造出万圣节的气氛啰。还要让南瓜提灯飘往天神屋的上空喔。」
「哈哈哈,这也太棒了,今年大概也是我最投入于庆祝万圣节的一次了。虽然在妖怪的世界里庆祝万圣节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莫名其妙了……」
原本带有驱魔意味的这项活动,现在已成了在日本也相当普及的民间节庆。
结果现在竟然连身为被驱除对象的妖怪们也玩得这么开心……
杰克南瓜灯想必也在九泉之下为此哭泣吧。
「对了,葵小姐,这里有股好香的南瓜味耶。」
「嗯嗯,我正好在煮南瓜浓汤,里头加了大量豆乳,喝起来不只清爽不腻口,而且还很养生喔。」
「啊啊,听起来很不错耶~」
等洋葱、培根、南瓜煮得软烂时,就全倒进金鱼缸调理机中打碎。
打成泥的材料就由银次先生帮忙过筛几次。
过滤完呈现滑顺状之后,再加入大量豆乳熬煮。
这里用豆乳取代一般的牛奶,能替原本浓醇的口味增添清爽感。
培根的肉鲜味已经完全释放在汤里,所以调味只需少许的盐与胡椒即可。
「银次先生,在处理接下来的工作之前,先喝一碗再走吧。反正我想你今晚大概会忙得没什么时间能吃饭对吧?」
「哇,就等您开口呢!」
我将南瓜浓汤盛入碗中,递给银次先生。
「啊,要不要也吃个夹心面包?店里正好有准备要拿来做沙拉的鲔鱼罐头,我来做个鲔鱼沙拉口味的夹心面包吧。」
「咦!真的可以吗?我非常想尝尝!鲔鱼罐头是我的最爱!」
「呵呵,那你先喝浓汤顺便等我一下。」
刚才备料时正好多切了一点洋葱末备用,便拿来下锅快炒一会儿后装入小碗内,与鲔鱼一同搅拌均匀,加上少许自制美乃滋与胡椒,再滴几滴酱油完成简单的调味。
南方大地所生产的鲔鱼罐头不同于现世所贩售的产品,偏硬的肉质保留了手工制造的感觉,必须确实搅拌再搅拌才会变得松散……
「嗯,咸味恰到好处。」
将长条面包剖开并涂上美乃滋,再将拌好的鲔鱼沙拉夹入其中,轻松完成。
然而单纯的滋味就是最棒的,简简单单的一道鲔鱼沙拉夹心面包……有着不容小觑的美味。
我对坐在吧台座位的银次先生说了声「请用」,把面包端到他面前。他毫不迟疑地拿起来大口咬下,一阵咀嚼之后,又小口地喝了浓汤。
「嗯,这个好吃!炒过的洋葱末还保留着脆脆的口感!带有咸味的鲔鱼跟微辣的洋葱,这股滋味搭配朴实的长条面包与甜甜的浓汤,都是绝配呢。」
「没错,鲔鱼沙拉面包虽然低调不起眼,却能彻底攻陷味蕾。就像使命必达的杀手呢。」
不会抢了其他料理的风头,又确实拥有自我的美味。虽然我也喜欢现在时下流行的大鱼大肉大分量三明治,但鲔鱼沙拉面包长久以来能受到大众的爱戴,绝对有其理由。
不过话说回来……是因为长条面包的关系吧?总觉得好像小学的营养午餐。
虽然银次先生还是吃得相当津津有味啦……
「呼,真是一份美味深深沁入五脏六腑的轻食呢,感觉现在又充满工作干劲了!」
银次先生应该饿了很久吧,一瞬间就扫光了食物。
「啊,对了对了。用来煮成浓汤的南瓜呀,里面包含了大老板自己种的喔。真的很奇妙耶,明明讨厌吃南瓜却又要种。」
「……我想大老板一定也会喜欢这道浓汤的。」
银次先生微笑着说,但视线却微微垂低。
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是心里有什么牵挂吗?
「哇啊啊啊啊!快下来!春日你快下来啊啊啊啊啊!」
「?」
我吓了一跳,因为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
「这声音是……女掌柜。」
我和银次先生走到外头查看状况。
天神屋的本馆旁紧接着一栋西楼,现在西楼外聚集了好几个女服务员,独眼女掌柜也在其中。现场还有一些发现骚动的房客。
「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啊!小老板,请您快点、快点阻止春日那孩子!」
女掌柜用刺耳的尖锐声音向银次先生寻求协助。
没想到春日正站在西楼的屋顶上,我和银次先生都为此大吃一惊。
「春、春日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爬到那种地方?」
「春、春日小姐!请快点下来,太危险了!」
春日听见我们的呼喊,朝这里瞥了一眼,用懒散的声音说着:「我说呀……」
「犯人是乌鸦啦,是乌鸦把那位客人的手镯叼走了。等我一下就好,我拿到就下去!」
乌鸦?
「啊啊,是那只乌鸦!上次也觊觎我的发簪!」
西楼上空确实有一只态度嚣张的大乌鸦,一脸老神在在地俯视着我们。它嘴里叼着的物体不停闪闪发光,正是那位客人的手镯吧。
原来春日是发现了这点,所以才爬上屋顶想拿回来。
然而她每前进一步仿佛都快要失足滑落,画面相当危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春日!我求你下来!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岂不都成了我的责任吗!」
女掌柜从刚才就陷入恐慌状态。
此时的春日也似乎无法专心,喊着:「哎呀你们安静点啦。」而乌鸦依然故我,一下突然逼近春日又马上拉开距离,就像把她耍着玩。这家伙完全目中无人。
「哇啊!」
「春、春日!」
那只乌鸦在春日头上不停拍着翅膀,害她重心不稳,在砖瓦屋顶上滑了一下。
现在所有人都发出近乎惨叫的惊呼声。女掌柜一阵晕眩,最后在女服务员们的搀扶下当场坐在地上。
然而春日在滑落屋顶的前一刻成功刹车,边保持平衡边再度往上爬,时不时踩滑的脚步,让我们在一旁看了也紧张。
最后银次先生终于看不下去,说了声「我去帮忙」,正打算变回狐狸原形,然而──
「你住手。」
「哇啊!」
有个人从银次先生身后紧紧抓住了从右边数来下面的第三条狐尾。
银次先生的变身也因此失败,化为一只小狐狸。
转过头一看,身后的人竟然是阿凉,她一脸严厉的神情。
「小老板,现在并不是你该出场的时候,这是春日必须自己完成的一份工作。」
「可、可是阿凉!」
「葵,你也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阿凉到底在想什么?
同时,被抓住弱点的可怜银次先生,正颤抖着身子若无其事地躲到我背后藏了起来,似乎备感耻辱。从右边数来的第三条尾巴果然是弱点吗?
「春日!」
阿凉朝着屋顶上的春日大喊。
「那是客人很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被乌鸦叼走了!」
「阿凉小姐……」
阿凉做出与在场所有人相反的判断。
她要春日抢回客人弄丢的银手镯。
女掌柜尖声怒吼着:「你在说什么鬼话啊!」然而阿凉却充耳不闻。春日看着阿凉似乎也了然于心,露出认真的表情再次往上爬。
「好痛!」
乌鸦嘴里还叼着银手镯,继续用嘴喙戳着春日。
春日发出「疼!好疼!」的微微尖叫,却仍然伸手挥赶乌鸦,趁机从怀里拿出了「那样东西」。
「快看喔,这是小葵做的地狱馒头喔,很好吃喔!」
「……」
春日什么时候私藏了地狱馒头?
她看准乌鸦将馒头辨识为食物的那一瞬间,趁此时扔出地狱馒头。
乌鸦张大嘴喙,准确地接住馒头。
而银手镯同时也跟着松脱而坠落,在屋顶上滚动着并发出匡匡匡的声响。
「别跑~~」
春日拼命紧追着手镯跑,最后终于一把抓住。到这里都还好,然而……
在放下心头大石的下一刻,她已经冲过头,整个人飞出半空中。
或许是因为害怕,春日将手镯紧紧抱在胸前,却已维持不住人形,在一阵烟雾中变回一只小狸猫。
「啊啊!春日!」
所有人都不敢直视。
却只有阿凉文风不动,自始至终用眼神守护着春日。
「春日,你做得很好!」
阿凉挥动衣袖,用自己的力量卷起一阵暴风雪。
化为小狸猫的春日就像被暴风雪所形成的摇篮所包覆,在柔软的空气化为缓冲之下轻轻掉落地面。
浑身是雪的春日发着抖,缓缓地一屁股摔在地上,不过身上当然没有严重的伤势。
「冷吗?春日……」
阿凉两手扠腰,两腿一开站在春日面前问道。
春日还发着抖,却缓缓睁大那双圆眼。
因为阿凉的眼神相当认真。
「连这种程度都受不了的话,像你这种小狸猫面临北方大地的严寒,马上就被冰封,变成狸猫冰块啦。像你这种……这么小、这么小……又矮不隆咚的可爱狸猫……」
阿凉情绪一阵激动,用力皱着脸无言以对,一度把头仰向天空。
手依然扠在腰上,维持着目中无人的站姿。
「那里可是连身为雪女的我都受不了的冰天雪地。而且冰人族民族意识强,具有排他性。我可不愿去想象……冻僵的你孤独一人饱受煎熬的画面。浑身打颤的狸猫,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啊。」
阿凉……
到头来,她比任何人都还替春日操心。
她熟知北方大地与冰人族的事情,担心春日在那边是否撑得下去……
正因如此,才会偏激地要春日拒绝婚事,摆出强硬的态度。
「呜哇~~阿凉小姐~~」
「砰」地一声,春日在一阵烟雾中变回人形,紧紧抱住阿凉的腰。
我想她一定是明白了阿凉的用意而万分感动,同时又终于能放心。毕竟跟自己最尊敬的阿凉闹僵了,似乎让春日一直很不安。
阿凉也不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春日的头。
以火红色的夕阳天空为背景,她们俩紧紧抱着彼此的剪影,令我永生难忘……
总是那么自我中心又任性的阿凉,此时此刻却像个出色的前辈,在背后温柔支持后辈展开新旅程。
「好了,你快点把手镯还给客人吧。对方人在大厅,因为遍寻不着失物而相当低落呢,看了真不忍心。」
「啊!嗯!」
「结束之后,你就过来我负责的宴会厅,我可要好好压榨你到最后一刻。」
「咦咦咦咦,可是春日现在在我们夕颜这里帮忙耶!」
「呵呵呵,抱歉啦,葵,春日我就收下了。她原本可是我的部下喔。」
春日虽然不知所措,不过在我露出苦笑说着「好吧」之后,她也为难地露出笑容,随后急忙朝大厅跑去。
阿凉接着也喊了一声:「好啦!大家回去工作岗位了!」主导起现场的状况,并带领女服务员们回到本馆。就连那位女掌柜也摇摇晃晃地跟在阿凉后头……
看到这幅景象,让我深刻体会到阿凉虽然被百般抱怨,果然还是做女二掌柜的料吧。
春日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而至今她也仍然坚信如此……
「葵小姐,看来今天也有得忙了呢。」
仍维持小狐狸外形的银次先生在我脚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一把抱起他。
「呵呵,就是呀,不过……店里还有小爱在,她从春日那里学到了许多。今天夕颜也绝对没问题的。」
「我也会尽我所能过去帮忙,在春日小姐调过来的期间,我都没什么出场的余地,有点落寞呢。」
「噢!是喔?我还以为银次先生正因为少了个棘手的部门而感到开心耶。不过有银次先生在,果然还是比较让我放心。」
我一边抚摸着毛茸茸的银色毛皮,一边与银次先生对望,然后轻轻笑了。
夜幕即将降临。
点缀于天神屋各处的南瓜提灯增添了辉煌的光芒。
夕颜的晚间营业时段也即将展开。
似乎已有客人陆续在店门口排队等候了,于是我急忙赶回店里。
今天店里的生意果然络绎不绝。
由于是活动带来的可预期人潮,并非预料之外的空前盛况,所以食材库存有好好撑到最后。虽然生意很忙,不过有小爱跟小不点帮忙,以及银次先生不定时的协助,总算顺利忙完一晚。
也因为今晚客人众多,新土产达到了一定的宣传成效,真是万万岁。
「呼,忙完了忙完了……小爱跟小不点也都累得先睡了。」
我正打扫着打烊后一片冷清的夕颜。
小爱在榻榻米客席的一隅仰头大睡,就像已耗尽电量。我回去后面房里拿了毯子出来帮她盖上。虽然她还是一样没多久就犯困,不过最近不会没事就回去坠子里,也算是有进步呢。
在她身旁的小不点也一样睡得很熟,还冒着鼻涕泡。
银次先生则已经不在店内,想必正在忙着替即将结束的活动收尾吧。
外头仍然是一片热闹。听说会有巨大的妖怪南瓜和鬼火一起交错飞舞于天神屋上空,进行类似灯光秀的表演。
一定很漂亮吧,虽然很想见识一下,不过从这里看不到呢……
「葵,辛苦了。」
「啊……」
钻过店门口的门帘来访夕颜的,是大老板。
虽然当初是我单方面提出的约定,他却有好好记在心里。
「为何一脸惊讶?」
「没有……想说你会不会在忙?毕竟我没考虑太多就擅自要你过来……」
「无妨,葵难得招待我过来,我可是好好提前保留了这段时间,有先饿过肚子才来的喔。」
「唔唔……总觉得真过意不去。」
但是又很高兴他前来赴约。
毕竟我也是下了一番苦功,研究如何做出让大老板克服恐惧的南瓜料理。
「你在吧台这里坐着吧。啊……听你这么一说,才发现大老板会来夕颜吃饭,的确算是很难得的事呢。」
「应该说,我总算能明正言顺地过来了吧。」
「?」
「我的意思是,现在我来这里找你,也不会有任何员工有意见了。」
大概……吧……
大老板如果从一开始就常往夕颜跑,在其他员工眼中看起来,应该会觉得我受到他的特殊待遇吧。
打从一开始,我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像这样受到他的保护吧。虽然他总是什么也没多说。
「啊……呃,那个,我想请大老板吃一道南瓜炸肉饼。」
「南瓜炸肉饼?哦……没怎么听过的料理呢。」
听起来陌生而且还有放南瓜的料理,似乎让大老板觉得怕怕的。
他的双手依旧藏在两边袖口里,仅将视线飘往一旁。
「因为南瓜一般是拿来做可乐饼比较多嘛。今天我要做的南瓜炸肉饼放了满满的肉,而且带点麻辣。这是专门为大老板设计的隐藏版菜单,平常在店里也吃不到的喔。」
「专门为我设计的菜单……听起来好有夫妻的感觉,好开心。」
「重点在这?你的重点是这个吗?」
「不过麻辣口味的炸肉饼究竟是……嗯……更难想象了呢。」
大老板脸上的表情写着:「原本带甜的南瓜做成炸肉饼,而且还是麻辣……怎么想都奇怪。」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做给你。啊,先喝碗浓汤吧。」
我把先前做好的浓汤重新加热,拿了小碗盛装。稍早是做了夹心面包给银次先生配着吃,这回则是为大老板准备了以吐司边烤成的蒜香面包丁洒在浓汤上。
大老板拿起汤匙,虽然有点迟疑,仍然先啜饮了一口浓汤。
「嗯……比想象中来得更好入口呢,本来以为会很浓稠,结果清爽顺口。」
「因为经过了层层过滤呀,还加入大量豆乳,调味也很简单。」
「这些浮在汤上的是什么?看起来很像面包。」
「是烤面包丁喔。你第一次吃到吗?是用冷冻过的吐司边加上大蒜跟盐调味过后,切成方丁进烤窑烘烤而成的。刚才烤长条面包时顺便一起做了。因为调味偏咸,我想说跟甜甜的汤一起配着吃,就不会觉得容易喝腻了吧。」
「噢,真的耶。这样很不错,配上这个我就能喝完了!」
烤得酥脆的面包丁带有大蒜风味,大老板似乎很享受这股香气与口感搭配南瓜浓汤的美味。
看来他马上就能喝光光了,我得赶快准备好炸肉饼才行。
当我一开始着手准备料理,睡在小爱身旁的小不点便缓缓起身,趁机靠近大老板。
「欸欸鬼先生,请问要怎样才能种出大大滴南瓜呢?」
「嗯嗯?」
小不点拉着大老板的袖子,请教他栽种南瓜的技巧。
这家伙原来是认真想种南瓜的吗?
而大老板也一脸很开心似地传授方法给小不点,一段神秘的菜园师徒关系在此诞生……
算了,总之就让小不点负责应付大老板,我得来做南瓜炸肉饼了。
由于其他料理也会用到煮熟并捣碎的南瓜泥,所以已备有预先做好的份了。
将洋葱末炒过之后与牛猪绞肉一起放入调理盆内拌匀,再加入南瓜泥、蛋黄与毛豆,充分搅拌到产生黏性。
接着用盐、胡椒、七味粉调味,再加上一匙美乃滋与番茄酱提味。
最后就比照一般炸物料理步骤,将肉馅捏成椭圆饼状,表面依序裹上面粉、蛋液与面包粉,下锅油炸到酥脆即可。
我利用油炸的空档,把酱汁也准备好了。
这次搭配的酱汁是基本款──自制番茄酱加上自制蚝油,再洒一点香气浓郁的芝麻粉后搅拌均匀。
好了,炸得焦黄酥脆的炸肉饼完成,我还顺便替小不点炸了一块缩小版。
将高丽菜切丝后装盘,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旁边摆上两块炸肉饼。
酱汁则另外装在容器里,依个人喜好酌量添加。
由于餐前汤和炸肉饼加了南瓜又有肉,分量感十足,所以搭配的小菜就走清淡路线。
这次随餐附上的是秋季芜菁温沙拉、酱油炒小松菜与烤茄子,两道都是事先做好的常备菜,而且使用了大老板的菜园采回来的芜菁与茄子。
餐前汤刚才已经喝过了,所以改成今天随套餐附上的松茸清汤。
「大老板,今天有白饭和大麦饭可以选,你要哪种?」
「这个嘛,好久没吃到大麦饭了,就这个吧。」
「炸物料理和大麦饭的确也很搭呢。」
大麦饭就是掺了大麦的白饭。虽然用新米煮成的纯白米饭也好吃,不过稍微混一点大麦下去煮,更能享受带有颗粒感的新鲜口感。
除了大麦饭以外,顺便再来一道南瓜──我又附上浅渍南瓜做为搭配用的酱菜。
「来,大老板久等了!这是特制南瓜炸肉饼套餐,肉多味美加了南瓜的炸肉饼,请你一定要试试。」
「……葵亲手做的料理,看起来真好吃。」
「你嘴上一边这么说,但是一边微冒冷汗耶。」
刚才明明都成功喝了一碗汤。
对食物的喜恶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改变吗?
「葵小姐,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吃炸肉饼。」
看小不点在吧台上跳呀跳地不停强调着,我回他「好好好」,把一块缩小版的炸肉饼装盘后放在他面前。
「你们两个吃的时候要小心,刚炸好的肉饼很烫,咬下去可能肉汁四溢喔。」
大老板先啜饮一口松茸清汤,吃了点芜菁温沙拉之后,终于一鼓作气用筷子划开炸肉饼。
「噢噢……」
丰沛的肉汁果然在第一时间令人满心雀跃,冒着烟的松软南瓜泥依旧带着动人的黄色,与粗绞肉难分难舍。
然而……
「嗯?嗯嗯……虽然甜甜的,却又有点辣。是七味粉吗?」
大老板先直接吃了一口,然后露出惊讶的表情咀嚼着。
南瓜松软绵密的甜味与充满肉汁与洋葱的肉馅,再加上七味粉的麻辣,营造出绝妙的层次。
「虽然吃得出南瓜本身的风味跟甜味,不过加上七味粉的麻辣之后,能压低整体的甜度。再加上有肉汁的关系,舒缓了南瓜黏腻厚重的口感了对吧?真要说起来的话算是偏湿润软嫩吧。」
「的确。甚至可以说跟肉和在一起,让整体风味也变得温醇多了。而且毛豆的口感很棒,是绝妙的点缀,感觉不太出来正在吃我讨厌的南瓜呢。」
「嗯,我想说与其硬逼不敢吃的人直接吃南瓜,不如借助其他食材的力量来做成比较好入口的料理。不过要消除对食物的抗拒,也只能从顺口的料理慢慢适应了对吧?」
「噢噢?葵真是个策士呢。」
大老板觉得很有趣似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接着他又再次拿起装着大麦饭的碗,另一只手夹了酥脆的炸肉饼配饭,把双颊塞得满满的。大老板用餐的模样固然优雅,但每次都是一大口,果然还是男人的吃相耶……
「果真如你所说呢。沾了重口味的酱汁之后,炸肉饼变得更下饭了。」
「没错吧?啊,光是看着我也开始饿了。」
「你也过来旁边坐着吃不就得了?你应该也还没用晚餐吧?」
「唔,可是我本来想说今天要好好从头到尾招待你一顿的……」
就在我尴尬地转移视线时,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叫了。
大老板忍不住把脸撇往一旁笑了。
啊啊真是的!我肚子里的虫真不会看场合!
「有什么关系,在我面前不需要如此紧张。」
「我想是你应该要紧张一点才对吧。」
算了,不管了,我要吃。
我自暴自弃地准备着自己要吃的另一份套餐,然后在大老板身旁坐下。
「我开动了。」
然后大快朵颐。
嗯,果然代表收成与食欲的秋天最棒了,所有东西尝起来都特别美味。
尤其是辛苦劳动完,饥肠辘辘时所享用的饭菜,无论吃什么都是极品。
「葵的料理果然让人感到安心呢。」
「唔?」
我嘴里还塞着炸肉饼,用含糊的声音回应。
大老板看着眼前吃到一半的饭菜。
「我想所有人肯定都是这样的,为了生存就必须摄取饮食。每天为了活下去而吃着充满家常味的饭菜,不知为何会产生一种『自己的生命受到某种肯定』的感觉。这是偶尔享受一顿高级大餐时所无法体会到。」
「什、什么啦,大老板,总觉得你讲得也太夸张了。」
「呵呵。能吃一顿饭的空间,就足以称为栖身之处了,而身旁若有谁的陪伴,更是令人安心的避风港了吧。」
「栖身之处……」
总觉得从大老板口中听过好几次这样的字眼。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注视着他的侧脸。
端正的五官洋溢着带有少年气息的笑容。
同时又似乎隐约蒙上了灰暗……
「呼……银次形容你所做的饭菜『能强行打开妖怪的心房』,他说得果然没错。在这份料理面前,要紧闭心扉实在太难了。」
「那你愿意告诉我一些事啰?」
我开门见山地问。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一些吗?不过呢,就到此为止。妖怪都秉持神秘主义,我特别注重这一点。」
「大老板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耶。」
「生气了吗?」
「也不是生气,我只是想多了解你的事情啊。」
还以为轮廓渐渐清晰,结果又蒙上了一层雾,令人看也看不清。
这实在太吊人胃口了,所以我用筷子夹起整块炸肉饼,直接塞满整张嘴。
而大老板又趁此时很愉悦似地补了句:「吃相真豪迈呀。」又让我更不甘心了。然而……
「葵……」
「干嘛啦,要甜点的话冰箱里有……」
「不是。」
正当我们喝着饭后茶时,大老板一脸正经地将某样东西摆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钥匙?
是一把用黑曜石制成的漂亮钥匙。就像异国故事中会出现的那种……背后暗藏一些故事的秘密钥匙。
「我希望这把钥匙能交给你保管。」
「交给我?为什么?」
「再过一阵子,我必须前往妖都宫中一趟。因为妖王有点事找我过去,其实就类似出差的感觉罢了。不过包含春日的事情在内,最近各地都纷纷有一些动静。难保我外出期间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就算是这样,又为何要把钥匙交给我?
「这是……什么的钥匙?」
「这一点我无可奉告。但是,当你真心想要『了解』我,或是到了必须了解真相的时候,就去找寻这把钥匙可以打开的东西吧。只不过……我心里是不希望你打开的。」
「嗯?」
想让我了解,不希望我了解。
我仿佛看见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在大老板复杂的内心中互相拉扯着。
他自己也对于这样的矛盾露出无奈的苦笑,将脸颊旁的发丝勾往耳后。
霎时之间,他的眼神突然一变。
那道不带任何温度,却也不会感到冰冷的眼神,在我看来就像是无尽的空虚。
「葵说过想要更加了解我对吧。不过,我不确定当你认识了真正的我之后,会变得多讨厌我……这让我相当不安,毕竟我的身份终究还是鬼。」
「……大老板?」
先前也曾听他说过类似的话,不知道该如何接着说下去的我,感到不知所措与困惑。此时大老板站起身说:「我差不多该走了呢。」
啊啊,甜点……来不及请他吃了。
「葵,谢谢你的款待。多亏有你,让我对南瓜的负面印象有所改观了,只要是你亲手做的,无论是什么,感觉我都能吃下肚。不愧是我的贤妻呢。」
「咦,怎么觉得最关键的事情被草草带过了。」
而且还从新婚妻子变成贤妻了……
「哈哈哈!」
大老板最后边笑着边摸我的头安抚我:「好乖好乖。」
他的眼神一瞬间停留在我的发簪上……不过却没特别说什么,迅速地收回了手。
「那么下次见,葵。」
我顶着被大老板弄乱的头发,目送离开夕颜的他。
在夕颜的门帘前,那穿着黑色长版外褂的身影一个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是相当宽阔的背影,背负着天神屋上下所有妖怪。
然而为什么呢?此时我在他的背影之中看见一道小小的,挥之不去的孤独。
「等、等等,大老板!」
「?」
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急而冲了出去,抓住大老板的衣服。
他转过身,我猛然抬起脸注视着他,十分肯定地说:
「我很喜欢大老板喔。」
「咦?葵?」
「我相信你。」
大老板缓缓瞪大了双眼。他惊讶地半张着口,似乎试图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的「喜欢」是不是指恋爱的那种好感,我自己也还没搞清楚。
不过我还是继续说:
「大老板,你之前不是对我说过吗?说我能得到天神屋员工的认可与信赖……是我用自己的力量赢得的,还告诉我谁也不会为了一点小失败而看我笑话。」
这些话语让我感受到无比的欣慰与安心。
「这些话我要还给你。现在的我会信任大老板你,是因为你一直以来在背后给予我支持,以及在重要关头永远陪在我身边,好几次都成为我的救赎……」
想必其中也包含着年幼时的我。
就算我的猜测错误,我也已经受到他太多帮助了。
早已超越了足以建立信赖关系的程度。
「所以说,我才不会因为得知什么事情,就变得讨厌你的!」
我心想必须好好把这句话传达给他知道。
大老板的红色瞳眸之中带着讶异之色,微微动摇着。
欸,大老板你为什么觉得会被我讨厌?
正当我想再一次开口问他时……
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了。
因为他将我的腰揽了过去,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我的。
「……」
那绝对称不上具有任何激情的成分,就只是轻得若有似无的触感。由于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我的脑袋一瞬间陷入空白。
在彼此的嘴唇分离时所感受到的那股温热气息,让我在理解眼前状况前,脸庞与眼眶先热了起来。
因为我被吓得连眼睛都无法眨一下了。
「大……大、老……你……咦?」
心脏开始急剧地跳动。如果是平常的我,这时候应该会生气,但是现在惊讶胜过了怒意,已无法组织言语。
因为,他明明还说不会随便碰我的……
我想我现在的脸应该像颗苹果一样红,还带着滚烫的热度吧。被他看见这副样子太难为情,我立刻用手掩面。
大老板强而有力地抱紧了这样的我,在我耳边细语。
「葵,我必定娶你为妻。」
「……」
「因为我,打从心底……尊敬你。」
我不明白。
为什么这瞬间他会对我这么说。
比起他随口的「喜欢」,这番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具有更强烈的冲击。
但同时也微微感到一阵忐忑不安。
因为在他宽阔的臂膀后方,我似乎看见了一道黑暗。
那是笼罩着暗蓝色夜空的某种阴影,遮蔽了皎洁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