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枫红时分,也是天神屋投入最多心力的季节。
一部分是因为适逢旺季,整间旅馆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欣赏红叶美景。在这样的期间,据说有一位美得惊为天人的女性前来天神屋住宿。
然而,那位女性始终满面愁容,茫然地凝望著天神屋的庭园。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担任大掌柜的反之介。
反之介的真身是一反木绵妖怪。
过去的他仗著自己身为八叶之子,在隐世横行无阻,是个无脑的纨裤子弟。但如今已洗心革面,在天神屋奋发工作。
在晓的底下被各种奴役的他,终于能发挥蕴藏的才能,在晓成为小老板后便接下大掌柜的位置。或许这要归功于晓记恨反之介过去曾跟踪骚扰自己的妹妹,而极其严苛地加以栽培,才造就了现在的他。
「我说你呀,就算再怎么爱好女色,也不许把歪脑筋动到客人身上喔。」
在休息时间,我用一脸无言的表情听著来夕颜吃饭的反之介娓娓道来。
「哎哟,葵小姐。我才不是带著那样的邪念关心客人……应该吧。」
他把眼神飘往一旁。
「那不然你说说,你到底担心人家什么?」
「该怎么说呢,因为看她的表情总是心不在焉,或者该说带著浓浓的哀伤吗?而且在这房价高涨的旺季,住上整整一个月,让我猜想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是所谓的疗伤之旅吧?」
「或许吧。但我们面对这样的客人,必须早一步释出关怀才行。再怎么说,要是房客在天神屋里做出自残或是轻生之举,可就伤脑筋了。毕竟旅馆这种地方,本来就够常发生类似的事件了。」
原本正吃著今日炸牛排定食的反之介,停下了手边动作,一脸严肃地如此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也被他说服。
我听说天神屋过去也发生过客人投溪谷自尽啦,或是在客房里悄悄轻生。当然,在这间旅馆漫长的历史中,似乎也少不了温泉杀人案之类的事件……
因此,员工们多关心客人状况以避免类似悲剧发生,这样的防范也是很重要的。
据说最近越来越多住宿设施倾向跟房客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我们这里是充满人情味又保有传统之美的旅馆,特色就在于能够彼此交谈,享受人际交流的乐趣。
「想必那位美女也经历了什么痛彻心扉的难关吧。擅自插嘴过问不太好,但释出一点关心或许不错吧,但你可别忘了自己可是有未婚妻的人。」
「……唔,嗯哼。」
他露出可疑的表情,啜著味噌汤。
或许反之介真的只是好奇那位美女内心的烦忧,但这男的过去前科累累,所以我还是姑且告诫他一声。
啊啊,不过他最近真的洗心革面许多,也比其他人付出多一倍的努力以做好大掌柜的工作。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这副样子。
几天过去后。
不只是反之介,就连其他男性员工也开始传起关于那位传闻中的美女的事。
他们说女子看起来实在过于悲伤,彷佛内心伤痕累累,那模样令人不忍目睹。
见大家都如此挂念那位女子,让我也莫名担心起来了。
这一天,我从一大早便待在夕颜内忙著进货与准备食材。
今天傍晚将迎接文门狸一族莅临用餐。
文门狸一族是与宫中关系紧密的大人物,询问之下得知他们爱吃的东西是柿子。于是我正在准备利用甜柿入菜的料理与甜点。
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我走到店外舒展筋骨,打算晒晒太阳。
稍微做了点简单的伸展操之后,我发现有人从中庭不远处缓缓漫步过来。
「啊……」
我顿时便认出,她正是大家口中所讨论的那位美女。
女子有著一头翠绿色的长发与空灵的眼神,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上套著淡雪白色的和服。
她维持著低垂的视线,茫然伫立于中庭池塘前凝望著池里的鲤鱼,彷佛若有所思。
脸上几乎未施脂粉,头发也仅仅简单绑在后面,却仍美得沉鱼落雁。难怪我们旅馆的男员工会如此群起骚动。
不过,她竟然在妖怪睡得正香的清晨时段外出走动,到底是怎么了?
「呃……早安。」
我小步疾行而上,试著向她打招呼。
对方露出些许惊讶反应,但看见我后仍低头致意。
然后又继续望向池塘。
原来如此,的确是柔弱得令人担心……
「呃,那个……您起得真早呢,是睡得不太好吗?」
我再一次向她搭话。对方停顿了一会儿后,微微抬起脸回应我。
「……不是的,只是因为昨天午睡不小心睡了太久。」
至于她的声音,虽然细小微弱得像喃喃自语,却又似潺潺溪流般悦耳怡人。
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妖怪?
「我叫津场木葵,是这间旅馆的员工。」
「……」
女子的眼眸中亮起微弱的光芒。
「噢,是那位有名的……人类之子。」
「呃,您果然也认识我吗……」
不过也多亏了我的名声传到她耳中,似乎成功让她对我提起些许兴趣。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我名叫翡翠,原形是翠鸟妖。」
「喔喔,原来如此。」
外型原本就好看的鸟类妖怪,幻化成人形时大多会是充满空灵仙气的美女。
然而,翡翠小姐身上散发的那种空灵,却阴沉晦暗得令人怀疑原因不单单仅是如此而已。
「呃……我这样问或许有点多事,不过您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
我在她旁边蹲下身子,索性直接开口询问。
翡翠小姐蹙眉并陷入短暂沉默。
我原本焦急地心想自己为难了对方,结果她露出苦笑后如此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失恋罢了。」
「咦……」
这答案反倒出乎我的预料。
这般闭月羞花的美人竟然也会失恋。
对方到底是个多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呢?
「我是出身自地方的豪门子女,虽说是豪门大族,其实真的只是深山里的乡下人家……我与一位来到我们村落的妖都男商人邂逅,坠入了爱河。或许是因为生平初次见到充满都会气质的绅士,所以冲昏了头吧。」
翡翠小姐微微苦笑。
「对方在村落里停留了两季的时间……然后留下会再度来访的承诺之后,便回去妖都了。但我似乎没有耐心待在原地痴痴等他了。」
她的口气极度平淡。但或许是周围过于宁静,让我带著紧张感听她娓娓道来。
「在父亲反对下,我坚持追随对方离家前往妖都,并在那里就业与工作。」
翡翠小姐表示,在异乡打拚虽然辛苦,但由于自己略懂家务活,便住在某名门老夫妇家里当佣工,同时向出入家中的商人打听那位男子的消息。
半年过后,她找到了对方的下落。然而……
「我这才发现对方在妖都早已有妻小,自己彻底被玩弄了,而且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不及正妻。当我一现身,他露出惊讶慌张至极的反应,丢了一笔分手费给我,要我别再去找他,还说是他对不起我。这真的是个常见的故事。毫无意外、平凡无奇的结局……」
她的声音彷佛快消失在空气中。
或许,这确实是一个常见的故事。
翡翠小姐说她在那之后返回家乡,得知父母相当担心自己。
由于她选择认分退出,让这次事件得以平息,未引发更大的风波。但那位男方的这番行为真是罪孽深重啊。
我的祖父津场木史郎据说也曾在各地留情,或许背后也让许多女性为他承受不为人知的辛酸而默默流泪。
不过,听完总觉得心里还是不太能释怀。
既然得知对方是个无情郎,应该就能彻底死心断念吧。
老实说,面貌如此标致的佳人,随便都能找到下一个好对象不是吗?
毕竟就连天神屋里的男性众员工都一窝蜂地群起骚动了。
然而,翡翠小姐的故事尚未结束。
「结果我不知怎么地,顿时失去了所有干劲。我变得总是茫然放空,连怎么哭、怎么笑都忘记了。我原本在大家口中还是个活泼外向的男人婆……」
「咦?」
从她目前的形象,一丁点都找不到所谓男人婆的影子,让我十分惊讶。
不过,为了追随心爱之人而远赴妖都的实际作为,或许也印证了她是个行动派。
「当我回到家乡后,成为村民之间嚼舌根的话题,被说得相当难听。虽然这只能怪我自己,但无数的流言蜚语听在我耳里,或许真的太难以承受了。于是我决定花掉所有分手费来天神屋住宿,我想我大概渴望一段独自沉淀的时间吧。」
啊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翡翠小姐为了追随已婚者而离家出走远赴妖都的行为,在村里遭到批判啊。
想必她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在失恋的伤口上洒盐吧。
不过就是一段情伤罢了,还被不了解实情的外人说三道四,擅自散播流言蜚语,而让她的心灵逐渐被侵蚀吧。
「我想说一个人好好沉静一段时间,或许也能让心里的郁闷得到抒解。我希望可以调适好一切,重新出发。」
「嗯嗯……」
我缓缓点头。
天神屋可以提供旅客一段脱离日常的特别时光。像她一样渴望转换心情时,来这里住上一段期间,放慢步调过生活,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请您光临一趟夕颜吧,我帮您准备一份特别的早餐!」
我站起身,邀请翡翠小姐前来店里。
「可、可是,天神屋客房已经有附早餐……」
「那不然,就当成早餐前的轻食小点吧。反正分量没多少,又滑溜好入口,请务必尝尝。」
「……滑溜?」
翡翠小姐看起来一头雾水,但仍跟著我来了。
一大早就开门营业的夕颜,想想店名应该叫朝颜才对。
我请翡翠小姐入座吧台席后,立刻进入厨房内场著手准备。
说要准备,其实东西早已经做好并放入冰箱冷藏了。
端到她面前的,是一道装在陶杯里的凉点,内容物呈现微微的暗橘色。
「这道是柿子布丁。」
「柿子做的……布丁?」
「您喜欢柿子吗?」
「嗯嗯,那当然了。」
翡翠小姐直盯著质地充满弹性的柿子布丁。
柿子布丁是利用秋天盛产的柿子搭配食火鸡蛋、鲜奶油与牛奶制作而成,风味醇厚又温和淡雅。
布丁的甜度来自熟透的甜柿本身富含的甘味,所以减少了砂糖的使用量。
「天神屋后山现在有满满的柿子可以摘采。因为今晚正好有爱吃柿子的客人要光临夕颜,所以我先准备了柿子口味的甜点。您不嫌弃的话请帮我试试味道吧。」
「噢……但这是为其他客人准备的吧?」
「别担心!我做了很多,绝对够吃的。」
「……」
翡翠小姐听完后露出放心的表情,伸手拿起汤匙。
「布丁啊……以前在妖都工作时,曾经尝过仅仅一次,留下了非常美味的印象。这次是柿子的……」
「没错,柿子口味的布丁。」
她似乎不太能想像滋味如何。用汤匙挖了一口品尝后,对入口即化般的软嫩口感感到十分惊奇,但仍咽了下去。
翡翠小姐脸上微微露出放松的微笑。
「天啊……这是何等优雅的甘甜,可以感受到食材本身的风味,而且莫名给我一种熟悉的怀念感。」
她原本空洞的那双眼神,好像找回了坚定的光芒。
印象中,柿子就连在现世也大多是秋季才能品尝到的期间限定食材。
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正因为这充满日本风味与色彩的水果并非随时都吃得到,所以才让人特别想念。
此外,甜点本身就具有带给人幸福感与活力的效果。
加上这滑溜的口感,在食欲不振时也能轻松入口。真庆幸在偶然之下做了这道甜点,歪打正著。
「那个……」
此时,我扭扭捏捏地开启话题。
「其实我过去也曾经历过被人说三道四的时期。」
「咦?葵小姐您吗?」
翡翠小姐顿时停住了享用柿子布丁的动作。
「是的。因为我看得见妖怪,在现世被当成有点古怪的孩子。上大学后才学会如何与周遭人拿捏适当距离,以及懂得看场合说话,才免于被人背地里中伤。但是,小学跟国中时期被排挤的状况最为严重……」
多亏身旁还有爷爷懂我,我才能熬过来。
然而,至今我仍会不时想起当年的事情。记忆中周遭人的恶意中伤、冰冷视线与嘻嘻哈哈的讪笑声,依旧会令我胸口一阵揪痛。
再怎么努力解释,也无法获得他人的理解。
当年的我只能唯唯诺诺地隐忍。
虽然内心一部分早已认命,觉得只要有爷爷在,其他人不懂我也无所谓。但我终究失去了那位唯一的知己,然后踏上隐世这片土地。
以我的状况来说,是被大老板硬抓来的才对,不过……
若要说当时内心丝毫没有一点逃避现实的念头,那绝对是骗人的吧。
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多少能理解翡翠小姐的心情。
「请您在天神屋这里隔绝周遭所有噪音,放松休息到心情好转为止吧。然后,当您觉得又快陷入低潮时,请随时光临夕颜。我会为您准备您爱吃的料理。」
我接著高举起拳头强力主张。
「况且,隐世这里多得是男人。搞不好一场全新邂逅就在天神屋等著您!我们的员工也都非常在意翡翠小姐呢,毕竟您是个大美女。」
翡翠小姐从刚才开始就愣愣地眨著眼。
「葵小姐,非常谢谢您。」
接著她伸出纤纤细指,擦去盈满眼眶的泪水。
感觉她内心的情感已逐渐被唤醒,并且开始流露出来。
会哭或许是很好的反应,毕竟哭出来也能让心里畅快许多。
「其实昨天家父来过一趟,要帮我说媒,想必是担心我继续郁闷下去吧。虽然我原本完全不感兴趣……但总不能永远畏惧迎接新的邂逅,我就试著与对方见一面吧。」
「哇,要介绍对象给您认识吗?」
我轻轻合起双掌。
「或许会是一位前所未见的完美绅士呢,反正若真的不中意,直接拒绝就行了!」
「呵呵呵,谢谢您。葵小姐说得真有道理。」
啊,她笑了。
那一抹笑更衬托出翡翠小姐的美丽动人,就连我一个女生都看她的笑容看得入迷。
只不过呢,天神屋的男员工们啊,真可惜了。当你们在一旁毛毛躁躁的同时,人家翡翠小姐似乎已经要迎来一段新缘分的降临了。
没过多久后,翡翠小姐似乎打算回客房,于是我送她到店门外。
「哇!」
一股强劲的风毫无预警地刮起。
阵风卷往天神屋后方的山上,吸引我们的视线。
面对红叶阵阵婆娑的山景,翡翠小姐发出了感叹。
「啊啊,原来枫叶如此美丽动人。我身处如此美景胜地,却从未好好抬起头看看。」
她一边眯起陶醉的眼神一边说。
强风再度吹起,把染上红黄两色的枫叶卷得更高了。
「啊啊,整理好的头发变得又乱又蓬了。」如此心想的我,偷瞥往身旁的翡翠小姐,发现她的双颊泛起了不亚于枫叶的嫣红,正兴致勃勃地享受著美景。「好吧,这样也不错。」我转念一想。
而此时的我还不知道──
翡翠小姐被介绍的新对象,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