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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话 富勘长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想不出名字的肘子

录入:始祖滚

校对:滚二代

我今天带来一个很少见的东西哦——

门口传来这声叫唤,古桥笙之介从梦中醒来。回头一看,村田屋的治兵卫就站在门口,他捧着一个包袱,没带侍童,独自前来。

笙之介深感纳闷。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治兵卫为何能悄然无声地打开又关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吓了一跳,让治兵卫撞见他慵懒的模样。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几声呢。」

治兵卫在狭小的土间【注:日式房进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脱好鞋,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自己走进房内。笙之介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书桌就占去一半空间,治兵卫的目光迅速朝书桌上扫过一遍,确认过草稿纸上什么也没画后,嘴角轻扬。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将砚台和洗笔筒挪向一旁。治兵卫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包袱摆在桌上。

「我可没睡哦。」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赏樱。」

晒衣场位于门口反方向,前方种有一株樱树,树面向运河的河堤坡道扎根,树干往水面上斜倾,长得枝繁叶茂。

噢——治兵卫望向那株樱树,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这风景变美了呢。」治兵卫侧头不解,笙之介对他说道:

「因为原本的木板墙没了。视野变开阔了。」

十天前,这株樱树与河堤之间有一面木板墙,虽然严重斜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驶在运河上的扁舟和货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内,而且冷风直贯,实在很吃不消,倘若强风加上大潮,甚至会有水花溅来。因此,那扇木板墙可说是助益良多。

但这栋长屋的孩子们合力推倒那面墙,拆来当柴烧。因为入春后乍暖还寒持续五日之久,若不这么做,恐怕会活活冻死。整面木板墙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块不剩,不过,当初就是从笙之介住处开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着一把斧头向笙之介威胁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岁的大人。虽说是一介浪人,但毕竟腰间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胁的一方固然有问题,但被威胁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如果要从我这里开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说完后,太一果真替他送来木柴。这么一来,他也没资格告密。

「视野是不错,不过笙兄,这样日后不会很麻烦吗?」

「在冬天到来前,勘右卫门先生应该会想办法。」

勘右卫门是深川北永堀町的这座富勘长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从事木材批发业,宅邸在冬木町。这带许多土地都归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这里的长屋在命名时,开头都采「富」字。富吉长屋、富善长屋、富长长屋,每个名字听起来都很富贵吉祥,不过只有富勘长屋将负责管理长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进长屋名称。勘右卫门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绰号。

话虽如此,勘右卫门可没特别关照这栋长屋。他反而常说,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没钱,最难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这栋长屋。事实上,这确实是一栋穷人长屋。否则也不会擅自拆掉木板墙。

附带一提,当拆木板墙当柴烧的事穿帮,勘右卫门怒气冲冲地四处找太一算帐时,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寝衣中间,笙之介摊开数张草稿纸盖在上头。

——我正在晾干,请勿碰触。

笙之介以这套说辞替太一掩护。

——秃头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过一劫的太一说起大话。说这话的一方有问题,而被点名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提到这件事,治兵卫开心地莞尔一笑。

「太一现在还在躲啊?」

「不,早饶过他了。他现在正四处跑呢。」

「应该是被富勘先生逮着了吧。」

「富勘先生的气也消了。现在生气也于事无补,而且他很乐于助人,应该会修好那座木板墙。」

也许他会对福富屋说「下次再这么轻易被人拆下来当柴烧怎么行」,于是与他们交涉,重新盖一座坚固的木板墙。

「枝叶长得真不错,不过……」

治兵卫望着朝运河门户洞开的屋外景致,微微缩着脖子。

#插图

「现在樱花只开了一成。而且今天这样的天气,门一直开着,可是很冷的。」

吹进屋内的河风,确实寒气砭骨。笙之介拉上纸门,挡住眼前的樱树。

「你连墨也没磨,看得出神,是从那株樱树看到了什么漂亮的构图吗?」

面对治兵卫的询问,笙之介翻动火盆里的木炭,将变凉的铁壶重新摆上炉架,迟迟没答腔。

「……我想起藩国的樱花。」

治兵卫挂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藩校的庭园里,有一株模样很相似的樱树。刚好也是位在池畔,树干往水面上挺出。」

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池畔边朵朵绽放的樱花,与映照水面的樱花双重映衬,美不胜收,人称「镜樱」。

「最近可有接获什么书信?」

「自从过年后便没再来信。想必没什么改变。」

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糟——笙之介在心里补上一句。治兵卫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村田屋是深川佐贺町的一家书店,在大川东侧这带最具规模。客源广,从商家到旗本【注:江户时代,将军家直属的武士,奉禄未达一万石者。】、大名的下屋敷【注:大名于江户的藩邸,可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下屋敷主要是充当大名的别宅,大多位于离江户城较远的郊外。】,都是他们的顾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经营租书店的生意,由治兵卫负责。他们兄弟俩共同分担家中生意。笙之介与兴兵卫只有一面之缘,兴兵卫虽然待人谦和,但拥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较像军学家,租书店这种工作接触的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并不适合他。而治兵卫懂得和人开玩笑,也喜欢聊东道西,闲话家常,笑起来总是双眼含笑,很适合这项工作。

治兵卫比笙之介年长几岁。虽然没确认过,不过年纪应该相差两轮以上。他有抢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体格,外加立体的五官——特别是那对浓眉大眼,太一他们常调侃说「就像摆着煤炭和炭球」,虽然整体轮廓不太协调,却增添几分亲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论在何处都能像孩子般尽情大笑,让人觉得他年轻又充满朝气。

笙之介认识治兵卫,向他承包誊写抄本的工作,已经快满半年。尽管两人交谊匪浅,但健谈的治兵卫向来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从勘右卫门口中得知,治兵卫以前有位刚娶入门的妻子遭逢横祸而丧命,他之后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着光棍。

——他其实很寂寞。

勘右卫门对笙之介说——我看你和他处得不错,才偷偷告诉你这件事。

富勘长屋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绝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长得又其貌不扬,但毕竟还年轻,又是男人,有时候总还是会想要寻芳问柳,追求香艳刺激。不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邀治兵卫先生一起去,或是请他介绍。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在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样听从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开水招待。这时,治兵卫一双天生的大眼紧盯着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这是什么对吧?」

「你说是很少见的东西。」

书桌上摆着一个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号的蓝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卫开心地搓着手,动手解开牢固的绳结。

「你可别吓着哦。」治兵卫呵呵轻笑,一副很希望他会吓着的表情。打开包巾一看,原来是书。不,不光是书。还有一个用半纸【注:全纸一半大小的纸张,约长35公分,宽25公分。】包好的小包裹。看起来像由多块薄板叠成。

「先看这个。」治兵卫将书本摆在书桌上,然后一字排开。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装帧,铸模作出蔬菜浮雕图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着淡黄色的长方形书名。

看到书名,果真如治兵卫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惊。

「这不是《料理通》吗?」

全凑齐了吗?笙之介抬头望向治兵卫,这位租书店老板眼中闪着光辉。

「没错。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刚出的第四本,我全都买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书,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则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时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针对店内提供给客人的料理所写的书。按春夏秋冬编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说。光这样就够豪华了,还附上众多文人和画家的文章、图画、彩色版画,堪称豪华至极。

文化文政年间,料理书蔚为风潮,各种设计和内容的书籍纷纷问世,民众争相阅读。尤以《料理通》的名气最响亮,因为名店八百善出的书,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笙之介当然是在治兵卫底下工作后才知道这件事。笙之介从小生长的上总国捣根藩距江户约两天路程,虽是幕府创立之初便有的藩国,却是只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现任藩主千叶家的家风尚武,严谨刚直、质朴检约,藩士们自然加以仿效,奢华的料理书根本毫无用处。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桥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禄,根本买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禄也遭收回,父亲与世长辞,身为家中嫡子的长兄寄宿在藩国的亲戚家中,过着闭门思过的日子,家中经济变得更拮据。

——然而……

面对眼前这本金光闪闪的《料理通》,他不禁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什么?明明关上纸门,但似乎有一阵寒风冷不防掠过胸前。

「当初在贩售时,这里头好像还附书袋呢。」治兵卫手拿第二本书,出示衬页说道。笙之介眨着眼,抬眼望着他。治兵卫露出陶醉的眼神。「这是模仿八百善暖帘【注:日本的店铺门上会挂上一片布做的门帘,上面印上店家的商号与店徽,称之为「暖帘」。】的设计。别有风味。因为是夹在衬页里,在转卖时就遗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许找得到。像之前的广告传单。」

「没错。还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战战兢兢地拿起第四本书。其他本状况也不错,但这本书刚出版,颜色鲜艳。

「这里头提到桌袱料理【注:所谓桌袱料理是指融入中国料理与西欧料理的一种宴会料理。发祥地为长崎市。】和普茶料理【注:江户时代初期从中国引进日本的料理。不同于日本的精进料理,它大量使用葛根与植物油,味道浓厚,四人围一桌食用为其特征。】。」

「桌袱……」

「长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则是禅宗的素斋料理。」

笙之介这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只是誊字的话,没有问题,不过……」

治兵卫莞尔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凑齐这四本书,不可能马上就交给你誊写,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我会暂时留在身边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吁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书很养眼呢。」

而且我凑齐这四本书,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卫如此说道。

「虽然养眼,但似乎对心脏很伤。」

打从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个不停。

「看来我的功力还不到家。还是轻松一点的古书比较适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获得这次的工作。约定的交件日还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着赏樱,浑然忘我地看着樱花只开一成,微微透着寒意的景致。

「不过,我今日前来并不全然谈公事。」

治兵卫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细地重新包好,接着取出另一个用半纸包成的包裹。

「其实我刚才说少见的东西,指的是这个。」

乍看判断不出何物。约半纸大小的薄板上贴有印刷品,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头印制的图案,他却看得一头雾水。笙之介凑近细看,上头有砖瓦屋顶、走廊。这应该是栏间【注:横楣上的装饰。】吧。这里铺有榻榻米,应该是房间。共好几个。壁龛里还有挂轴和花瓶。

「这东西叫作『起绘』。」治兵卫说。「剪下后组装,就能作出一间『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光建筑本身,就连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绘其中。

「说起来,这就像玩具一样。作得很精细吧?」

在料理书大行其道的时代,八百善同时打响料理名店的称号。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没想到还会以这种形式四处流行。

「没想到还完好留下这么一个。我作梦也没料到竟然买得到。」

你可以替我组装吗?治兵卫问。

「我?」

「应该小事一桩吧。笙兄不光能画能写,更有一双巧手。」

「这东西很贵重吧?」

「这东西若不试着组装一次看看,哪会知道是什么情况啊。」

情势开始有点诡异。「你说的情况是?」

「我打算以此当范本,制作全新的『起绘』贩售。先从这一带的料理店作起。」

换句话说,他要笙之介负责设计制作。

「在现今世道愈来愈难营生。去年铸造业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转。当生意变差时,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头。」

笙之介重新细细端详眼前的「起绘」。

「不过,正因为是有名的八百善,这东西才有价值吧?」

因为对一般百姓而言,这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作梦也构不着。

「对这带的穷人来说,八幡宫的二轩茶屋和八百善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对笙之介来说亦然。

「料理书也是。在我们店里租料理书的并非都是厨子。许多客人说,这书光看就饱了。」

确实如此。村田屋也是为了这些客人制作廉价的手抄本,做起租书店。拜此之赐,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这东西给客人当伴手礼也是好办法。或者是充当叫外卖随附的小礼物。」

这似乎大有可为。小孩子确实很喜欢这类玩具,不过像太一这样的孩子应该对豪华料理的店家不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买不起。就笙之介所见,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张罗得来,便是亲手制作。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否拼得好……」

「就算最后没作好,也不会叫你用工资赔偿,我不会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你尽管放心。」

治兵卫笑着说。但对笙之介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其实我已跟『平清』洽谈过这件事。他们很感兴趣,觉得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卫不只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可能常以顾客的身分光顾。村田屋经营稳健,生意兴隆。

「只要是用饭粒当浆糊黏上,热气一蒸就能撕下来重黏。别板着一张脸嘛,放轻松去做。」治兵卫将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后补上一句。「话说回来,这起绘是别人送我的,我一毛钱也没出。所以一点都不吃亏。」

早说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卫后,重新将那扇不易开启的纸门关紧,笙之介坐向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不是嫌麻烦。笙之介的个性很适合这种精细的手工业。他甚至乐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还真是不可思议。在这里生活半年多,与治兵卫往来频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许多事想不通,无法接受。那样做可以大卖;这样做会博得好评;这样会引顾客上门;那样会把顾客赶跑。全是当初在藩国里不会想过的事。

不,这不是武士该思索的问题。

——我真的愈走愈远了。他心中感触良深。

笙之介诞生于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听治兵卫说——

「那年江户市内正好流行栽种牵牛花。一些热中此道的人,配对各种牵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颜色或形状的新品种。当初我靠这方面的入门指南书大赚一笔。」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总国捣根藩,没听说过当时流行栽种牵牛花。就算真的流行过,他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应该不会知道。他在小纳户【注:江户幕府的职务名。在将军身旁服侍,担任理发、用膳、庭番、马匹管理等职务。】任职,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对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关知识,但无一专精。说到他的嗜好,就属养狗了,一听到谁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马上去要回家养,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养,最后养在自家庭院里,惹来妻子里江一顿痛骂。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两岁的大哥胜之介遵循捣根藩的藩风,个性骁勇,自幼投入剑术修行。多年苦练有成,习得一身精湛剑术,年方二十便担任藩内道场的代理师傅。

主家千叶氏当初师承鹿岛新阴流,融入居合拔刀术的呼吸法,创立独门剑法「都贺不念流」,流传至今。身为都贺剑派创始者的剑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时不存杂念」。在持剑交锋时,脑中若存太多杂念,往往落败。它的意思是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于迅捷如电的一刀。这并非单纯的居合拔刀术,当中有两、三回的交锋技巧,里头还融合体术。

换言之,这是完全适合实战的剑术。宗左右卫门的父亲,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着重的是枪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枪的威力凌驾在刀之上。擅长此种流派的剑术,充分展现出自身个性的强悍。胜之介是个性精悍,充满武士气概的男人。

至于笙之介,讲白一点,就是懦弱。也不擅长剑术,被人用竹剑打得满脸和手脚红肿,从道场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顿训的情形不胜枚举。他以架设在庭院的稻草人当对象,请大哥指导剑术,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也不知凡几。如今虽化为无限怀念的回忆,但回想起还是感到隐隐作疼。

不过,与其说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说胜之介是古桥家的异类。因为宗左右卫门的剑术完全不行。他年轻时,城下外郊有只饥饿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卫门虽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没斩杀那只野狗,就连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后那只狗被他的朋友斩杀,他则沦为众人的笑柄,大家都说「古桥的剑法不是不念流,而是连狗也斩杀不了的不犬流」。

父亲应该觉得颜面无光。不过,就算有人想起过往,聊及这件丑事,父亲从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一脸难为情地沉默不语。

笙之介喜欢这样的父亲。

父亲无法斩杀野狗,并非因为胆小,而是怜悯那只野狗。不过,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会有危险,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亲考量到此应该就会斩杀。他就是如此深具责任感。

——连野狗都饿肚子,表示治理这块土地的人领导无方。

父亲对笙之介这样说道。而母亲和兄长各自因不同的原因与父亲不合。

亲子间也有投缘与否的问题。看在个性刚直好胜的胜之介眼中,应该会觉得父亲的温和是怯懦,而父亲面对和自己个性南辕北辙的长子,很早便对他有顾忌。两人不论长相还是体格都没半点相似。

胜之介小时候听别人嘲笑父亲是「不犬流」,觉得很不甘心,勤练剑术。历经千锤百链,待人们都对他另眼看待后,他开始瞧不起父亲。尚武的藩内风气更助长这种想法。笙之介认为,大哥与父亲关系不睦源自于此。这是不幸的循环。

至于母亲里江,她和父亲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阶远比古桥家高,甚至有在藩内担任重臣的亲戚,照理是不会嫁入古桥家。

那为何里江会落魄地嫁入古桥家呢?全因为里江是梅开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给第二任丈夫后,深受婆媳问题所苦,两人争吵不断,加上始终没有生育,两年后离异。

两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连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该待在娘家。他们很想替里江找个归宿。但里江是个敢和婆婆对骂的悍妇,消息传开后,甚至有人说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对象自然不易。

刚继承古桥家家业的宗左右卫门就此雀屏中选。也许是看准他没多大出息,人们硬是将里江和他送作堆。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爱父亲温和的个性。但他认为,当时父亲应该将天生的温和个性抛在一旁,拒绝这门婚事。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这样,笙之介不会降生这个世上。

说来讽刺,里江嫁入古桥家后,没多久便生下胜之介,接着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负名门之后的身分。尽管娘家无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紧守着这份矜持。面对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当然不觉得幸福。而且看在好胜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丧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顺眼。

不过,她生的长男居然拥有刚毅的个性。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才干逐渐展现,与丈夫形成强烈对比。里江对这孩子疼爱有加。胜之介自然很敬爱里江。他也逐渐养成轻视父亲的想法。母子俩意气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讨厌的回忆。尽管他像父亲一样个性敦厚,与大哥相比,一无是处,但里江不会亏待他。母亲就像要弥补自己与丈夫之间感情疏离的遗憾,对兄弟俩投注浓浓的爱。不过,当天真无邪的孩子开始有主见,个性逐渐养成时,笙之介从中明白,母亲对他大哥充满期待,对他却几乎什么也不求。其实应该说,母亲要求的,他没有一样具备。

继承家业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轻松许多。不过,日后离开家,不知道父亲变成怎样:心中不免担心。父亲低调地担任基层职务,在家中养狗,与佣人亲昵的闲聊,在庭园自辟的菜园种蔬菜和地瓜,每次望着父亲的背影便隐隐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无法言语。

如今回想,那种程度的不安和寂寥,与现实中向他袭来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桥宗左右卫门突然被藩内的目付【注:藩内负责监督的职务。】传唤。

据说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贿赂。该名商家提出控诉。对方说,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桥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缴纳的贿款不断增加,如今无法承担,虽知自己有错在先,但迫不得已,还是提出控诉。

宗左右卫门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古桥家向来生活俭朴。若说到比较奢侈的作为,应该就是里江怀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时为了夸耀出身,尽管家中奉禄不多,却雇不少佣人。对了,父亲在庭院种田,并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他单纯只是喜欢种田。像古桥家这种奉禄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从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领地内的农家子弟,宗左右卫门就是向他们学习种田。他似乎认为这是奉禄的来源,最好能对实际情况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讨厌他这么做。这的确不像一般小纳户会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诉具有强力的证据。宗左右卫门给他的文件上头记载贿款的收授、金额、藏匿的方法等。细部不太一样的文件多达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来。波野千的店主应该就是防范这么一天,暗中保留这些文件。

宗左右卫门大为错愕。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笔迹,怎么看都像是他亲笔所写。

胜之介身为父亲职务的接班人,当时在小纳户里担任下级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则在藩校「月祥馆」就学。这里的老师佐伯嘉门之助很赏识他,让他求学,同时替他安排,想拔擢他为右笔【注:武家的职务名。掌管文书和纪录。】。

在捣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笔都是代代世袭,少有变动。不过,担任其他职务的武士,若是儿子成材,佐伯老师总是悉心栽培,安排适合的职务。这种时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藩内重臣招赘收为养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门,藩内最资深的右笔加纳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亟欲为女儿招赘。

对笙之介而言,这是求之不得。虽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最爱。虽然尚未见过婚事对象,但这是小小的藩国,略有耳闻。传闻对方长得像夏日绽放于捣根海边的文殊兰,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兴。

偏偏这时突然冒出宗左右卫门的收贿疑云。

上级接连审讯数日,始终没有进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宗左右卫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文件铁证如山,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但他根本没写过。不管上级如何要求解释,他也只能说没写过这种东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说辞前后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样,同样感觉不假。他一本正经说,他是为了守护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捣根藩的御用商家,抱着被判死罪的觉悟,前来提出控诉。

五年前,确实是这家店以藩国御用商家的身分获准在城内进出的那年。根据投标结果,由这家店替换先前的御用商家。当时负责安排投标的正是古桥宗左右卫门。波野千说,贿赂就是从那时开始。

这下宗左右卫门无路可退。

深入调查后,对宗左右卫门不利的事浮上台面,那就是他收取贿款的流向。

小纳户算是文官,很适合宗左右卫门。但继承家业的胜之介是藩内有名的剑士。他其实想担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亲里江和胜之介一样,希望他能担任武官。

照捣根藩的传统,不凭世袭,凭实力取得重臣职位的人向来都是武官出身。虽然这种风气有点跟不上时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艺的传统风气下是多年来的惯习。

里江请娘家新嶋家帮忙,暗中四处托人帮忙。这少不了花钱打点。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凭古桥家的奉禄根本没这个能耐,如今上级追查的就是这笔钱从何而来。

查明原因便会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后帮忙。当时和现在,笙之介都这么认为。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向来对里江态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对胜之介充满期待,这并不足为奇。

然而,暗地里使钱谋求职位,这种作法为武士所不齿。既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揭露,与藩内重臣关系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认。

里江被逼进死胡同。走到这一步,宗左右卫门终于招了。他承认收贿,说全是他一人所为,钱都用在请人替胜之介媒合武官的职位上。

听闻父亲认罪时,笙之介并不惊讶。这样的困境下,父亲一定早有这么做的心理准备。他只为了保护母亲和胜之介。

然而,上头迟迟没下达处分。听说主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认为此事讲得过于简单,难掩不悦之色。

捣根藩主千叶有常,当时四十五岁。家臣们并不认为他是英明的贤君。但他可一点都不昏庸。听佐伯老师说,捣根藩千叶家表面上没有内讧,但血缘至亲与姻亲间暗中较劲,势力争夺,并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谁都清楚。这次的收贿风波其实也是这样的纠葛浮出台面,古桥宗左右卫门只是颗被牺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后另有内幕。

宗左右卫门免除职务,奉命闭门思过。屋子周边架设起竹刺篱,并有卫兵把守。笙之介深信这并非是最终处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暂时处置。

然而……

闭门思过三天后,天尚未明,古桥宗左右卫门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缭乱,宛如一场恶梦的夏天已过,黎明将至,秋虫在前庭轻声鸣唱。

没有介错人【注:武士切腹时,在一旁挥刀斩下其首级,助其解脱者。】。最早发现异状的是胜之介,他见父亲腹部血流不止,状甚痛苦,急忙挥刀斩下他的首级。这是后介错。晚一步赶到的笙之介跃下庭院时,宗左右卫门已断气。

——为什么?

笙之介听到脸色苍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长刀,如此沉声低语。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我替你介错。

爹应该是觉得这对你太残酷了。笙之介不自主应道。胜之介闻言便朝他扑来,像要一刀斩了他。

——那这就不残酷吗?这就不悲惨吗?

太难看了。胜之介不屑地说道。

笙之介无话可说。

古桥家被废除家名。胜之介与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从这项处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两罚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来。这次他们就算被没收财产也不足为奇,但因为店主自行控诉此案,其行可敬,罪减一等。

事件落幕,风波平息。

胜之介与笙之介在新嶋家闭门思过一个月。之后上级准许胜之介重回道场,笙之介重回月祥馆。胜之介应该会仰赖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则有佐伯老师打点。月祥馆原是身为儒学家的佐伯老师经营的个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时被立为藩校,背后有在千叶家代代担任家老【注:家臣中最高的职位。】的黑田家作后盾。如今老师官拜捣根藩「藩内学问指南」的职务,拥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与黑田家往来密切。老师利用这次的机会,请托让笙之介当助理书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青云之路断送了。」

老师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晓以大义。当然了,右笔加纳家招赘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认为再继续追求学问也无济于事,那也无可厚非。助理书生说来好听,不过今后你的身分与下人无异。同侪想必会以轻视的眼神看你。尽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学问,我还是你的老师。」

笙之介流下泪来,挨了老师一顿骂。

接着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说他与下人无异是夸张点,不过三十几名藩士全在月祥馆上课,张罗的事务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开书本,在砚台前写字。其他时间都被杂务追着跑。

北风吹起时,笙之介由新嶋家迁往佐伯家居住,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书生。老师的妻子早逝,无子承欢膝下,独自寡居,一名驼背的女佣负责打点。这位名叫阿添的女佣教导笙之介煮饭、烧洗澡水、打扫茅厕。她是位严厉的老师。

虽然看不见未来,但入睡后,清晨会到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样,一再重复,尽管如此,笙之介心中还是抱着期待。

关键在于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桥宗左右卫门这位活证人,小纳户与波野千挂钩一事,最后无人闻问。但主君应该仍旧心中存疑。他的怀疑还没完全消除。

或许日后又有所行动。

店主被处以磔刑,尽管招牌留下,但理应成为空壳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获准重新营业,此事令笙之介觉得不对劲。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沦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轻。当中应该另有隐情。不过,只有我这么觉得吗?笙之介常这样自问自答。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感到怀疑吗?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结。还有内幕未公诸于世。笙之介不禁这么想。

光阴如流,从不停下脚步回顾潜藏于人们心中的牵挂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馆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将绽放,镜樱会在短暂灿放后凋谢,在捣根藩的山脚下布满新绿。梅雨季来临,阿添严格教导他防止书籍长霉的方法,历经几次滂沱雷雨后,恼人的乌云散去,闷热的夏季将来。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时略显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亲里江意外来访。

暌违许久的母亲,与父亲刚过世时相比,气色好转不少。尽管双肩仍旧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脸颊线条恢复原本的圆润。

以前人们常批评里江没帮夫运,是悍妇,当时因为她姿色秀丽,常落人口实。听说她年轻时非但在捣根藩傲视群芳,甚至号称是上总国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余韵犹存。

他很高兴母亲恢复生气。虽然自己的反应有点孩子气,不过与母亲重逢,笙之介不胜欣喜。

宗左右卫门切腹后,里江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泪水也不会见过。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结冻,厚实的寒冰一角从两道眼皮间露出。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尽是固定的问候语与感谢词。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母亲在事件后未曾叫过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面,则在各种情况下都称呼大哥——胜之介大人。有时像是畏怯,有时像在讨他欢心,有时则像在训斥,母亲会改变口吻称呼大哥,但就是没叫过笙之介。

今日母亲徒步前来。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过开心,完全没想到母亲所为何事。

「娘一点都没变……不,气色看起来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问道,里江马上打断他。

「胜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样子。你也一样。」

里江眼中的寒冰虽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没时间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说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动,无言。因为纸门敞开,走廊传来阿添的声音。里江与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儿,尽管两人是母子,但还是极力避免私下密谈。

「您好。」驼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弯了,她手置于榻榻米上,端来热茶。里江连头也不点一下,冷峻地望着阿添。阿添也没看里江一眼。

见现场沉默的气氛凝重,笙之介开口道:

「阿添女士,这是家母。」

阿添低着头,虽然行了一礼,却没说话,步履蹒跚地离去。里江始终不发一言,把脸别开。

「那是这户人家的女佣对吧?」待阿添离去后,里江压低声音问道。

「是的。」

「你竟然称呼女佣『阿添女士』?」

太丢人了——里江紧咬着嘴唇。

笙之介顿时慌起来,他说并不是老师要我这么做的。因为阿添教导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这样称呼她。

「如果对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还另别论,但她不是女佣吗?」

里江的语气强而有力。这是叱责的声音。这正是母亲里江。

笙之介受您关照了——母亲可有向阿添这样问候一声?完全没有。

「我听说你都在这里煮饭、汲水。是真的吗?」

笙之介差点就点头了,但他极力忍住,抬起脸来朗声答道:「没错」。

里江眉头一蹙。「和女佣一起工作对吧?」

「这也是助理书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为了求学问才留在这里吗?」

「照料老师的起居也是求学问的一种。行住坐卧,老师的一切全都值得学习。」

里江再度紧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里江低声地问道,接着像要打消刚才的问话般摇摇头。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浪费时间罢了。」

其实是这样的……里江趋身向前,悄声说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户。」

笙之介瞠目。因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户?」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什么?」

「拜访在藩邸【注:江户时代,诸大名设置于江户的宅邸。】担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驻在江户藩邸,负责替藩国与幕府交涉,并联络诸项事务的重要职务。对无法独立,总是窝在老家也从没去过江户的笙之介而言,除了听过名称外,其他一无所悉。

「我和坂崎大人讲好了。书信往返太费事,不如直接请你去江户一趟,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说到这里,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浅浅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说——这样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到江户见到坂崎大人后,该做些什么才好?」

里江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忆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见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亲总会露出这种表情。期待的笑脸倏然消失,接着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说……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亲移膝向前,以手势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请坂崎大人帮忙,重立古桥家。和他商讨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惊。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惊,而是原本凌乱没有头绪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拢所产生的惊诧。

重立古桥家,当然是指立胜之介为古桥家之主,请江户藩邸的人居中协调……

里江看着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颔首。

「坂崎大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这么有力的帮手了。」

这下笙之介终于明白,令母亲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来来源于此。

江户的留守居握有强大的权力,有时甚至能左右藩国的兴亡,因此并非人人都能担任,必须兼具智慧与经验,人脉也很重要。捣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担任,特别是现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厉害人物。笙之介听过人们对他的评价。而且坂崎重秀与里江并非素不相识。尽管与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桥家素无渊源,但与里江有一层关系。

坂崎重秀与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虽然年纪相差一轮,但从小关系亲如兄弟,所以里江与他很熟识。他也将侄儿如花似玉的媳妇当成妹妹看待,疼爱有加。

说到笙之介为何知道这段往事,自然是从里江听闻得来。对古桥家和宗左右卫门深感不满的里江,每次话及当年,总是直接跳过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纯粹因命运捉弄而破灭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无限怀念地谈起往事,引以为傲,然后对眼前的落魄牢骚满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这点,讲这件事情时总会挑对象。年幼时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选。

里江想再次透过昔日的人脉来重振古桥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这么一句,在接着往下说前,他极力在脑中思索。

江户留守居确实是重要的职务。坂崎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在藩内权大势大。但正因为是留守居的职务,所以坂崎重秀长年待在江户,不太熟悉藩内情势。像这次小纳户收贿一事,从头到尾都发生在捣根藩内,笙之介不认为详情会传进人在江户的重秀耳中。

「坂崎大人毕竟也不是万能。」最后他回答。「而且这么做尚嫌太早。」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应该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挂上招牌营业,赠献贿款的一方获得上级原谅了。」

原谅收取贿款的一方却还嫌太早,哪有这种事呢——里江说。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认为惩处太宽松。可是这……」

里江完全没听笙之介的话,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隐隐透着寒光。

「你爹切腹自尽,收贿的罪行已有交代。胜之介尚有大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不只他,你也是。」

她在后来才补上笙之介的名字。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我有他写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桥家,也理应重立。」

看来母亲多次与江户鱼雁往返。对象是坂崎大人。

「关于此事,新嶋家怎么看?」

里江略显怯缩,频频眨眼。笙之介察觉她神色有异。

「娘,难道……」

「新嶋家什么都不知道。」里江没看笙之介,低头望向膝盖,很快地说道。

「就算他们察觉出什么,我也是为了胜之介好。他们应该会默许我这么做。」

怎么可能没察觉。里江不论是派人传话,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篱下的她,举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里。

笙之介相当泄气。

他至今仍坚信父亲宗左右卫门的收贿风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不过,当时有不利于父亲的证据,而和这项证据息息相关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的求官行动。

明明尝过一次苦头,怎么还学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觉此事,为什么还默许她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母亲请江户留守居帮忙,根本就找错对象,最后终究白忙一场才任由她去做吗?难道就没人训斥她、劝阻她吗?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笙之介的询问,里江用力颔首。

「胜之介大人看过坂崎大人的信之后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现。」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们收容被处以闭门思过处分的笙之介兄弟俩。由他们提出重立古桥家的要求并非不可,但需要时间。这场风波平息前,不宜轻举妄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桥家没有血缘关系,又与这起事件无关的藩内重臣代为发声——里江打的算盘不难理解,但终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然而,母亲此时眼中坚定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大哥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拜托,爹的冤屈你们已经不在乎吗?母亲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桥家这件事,与洗刷父亲的污名,不是同一件事吗?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现……」笙之介暗自低语。

这不是在确认,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但里江浑然未觉。「没错。你为大哥效力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里江急忙改口。

「是为古桥家效力。」

好遥远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亲与大哥就离他无比遥远。尽管如此,父亲在世时,他们毕竟身处同一条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现在不同,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许同样都是在对世人有所忌惮的立场,因此彼此距离相近,但双脚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为了袒护你才切腹自尽的。那是你认为很窝囊、不曾真心接受过的男人对你最大的体贴。你不会完全不知道吧?你怎么想呢?是否怀有一丝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谢?

笙之介想问清楚,但话到喉头时,他紧抿双唇,双手握拳摆在膝上,久久无法言语。

他害怕逼问后,母亲口中的回答。

里江似乎也从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她道出极为造作的一番话。

「若能重立古桥家,最高兴的人莫过你爹了。笙之介,这你知道吧?」

打从刚才起,里江一直都采用「你爹」这种说话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带挖苦地说。「现在的我是在这里受佐伯老师关照看管。如果没有老师的许可,别说去江户,连踏出领地半步都办不到。」

里江的表情无比开朗。「这点你不必担心。坂崎大人会请黑田大人安排。」

「这话怎么说?」

「黑田大人会向佐伯老师下令,让你到江户为月祥馆办事。」

所以才找你帮忙啊,笙之介——里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胜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户,但你有。」

佐伯老师昔日在江户的昌平坂学问所求学,现在仍会请人从江户送许多书来,那里也有不少熟识。诚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话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错愕。这么说来,母亲与坂崎重秀直接跳过佐伯老师,擅自推动这件事。

笙之介再也无法按捺,「佐伯老师是看我遭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心生怜悯,才提出要雇我当助理书生的要求。这是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用这种方式利用老师。」

里江丝毫不以为意,「老师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吗?要收你为助理书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这样,这次不也是一样的情形吗?」

没救了。笙之介顿时晓悟。娘没救了。她得了恣意妄为的病。这就像热病,要让她彻底退烧冷静,光是好言相劝根本没用。唯有让她试个鼻青脸肿才会明白。感觉就连那位人称厉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里江耍得团团转,言听计从,还给里江最想要的回复,他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

我知道了——笙之介应道。眼下仅能这么做,而且他只想早一点请里江离开。

目送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懒得叹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厨房。

阿添人在厨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进酱菜桶里。

这名老妇以眼角余光确认是笙之介后,挑明说道:

「好一个高傲的女人,传言果然不假。」

这摆明在批评母亲,但笙之介无从反驳。阿添拉出腌黄萝卜干,用力以骨瘦嶙岣的双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动作,阿添继续毫不客气地说:

「明明只有那么点女人的浅薄见识,还爱耍权谋。难怪古桥家会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唤道,「请您行行好,别再说了。」

「老师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咦?」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来传话。我端茶去时,老师还笑呢。」

佐伯老师为此事笑了。

「是谈到要派我去江户的事吗?」

阿添替酱菜桶盖上盖子,嘿咻一声起身。她不论蹲还是站,背始终一样弯。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师说,如果古桥夫人日后还是这样没完没了,笙之介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是个好办法。」

就算阿添说的内容和老师说的一样,但在表现方式上应该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学问,不论在哪里都行。」阿添面向酱菜桶说道,「到外头去,仔细想想面临的遭遇,对往后的路会有助益。」

这次应该就是仿照老师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户,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连阿添都知道。

「谁叫她见识浅薄。她以为行动隐密就不会被人发现。」

当初替大哥展开求官行动时,母亲不也采取同样的作法吗?

——所以造成那种结果。

她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唤道。

「在。」

「你还真是『落樱纷乱』呢。」

她说了什么?

「在甲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阿添那张脸,活像是洗得皱巴巴的皱绸直接晒干,满布皱纹,很难判断那究竟是笑脸还是怒容。此时,她眼中带着笑意。

「因为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引发轩然大波时,人们都会这么说。」

阿添出身甲州韭崎。佐伯老师在江户求学时,阿添便以女佣的身分服侍他,跟着他到捣根藩。阿添为何离开生长的地方到江户又有无亲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许老师也不清楚阿添的来历。

「落樱纷乱是吧。」笙之介试着重复一递。「这句话听起来真美。」

虽然心情并未因此轻松,但略感安慰。

笙之介独自面对村田屋治兵卫寄放在这儿的八百善「起绘」。

他将书桌推向墙边,空出一块空间,地板打扫干净后,一字排开七片起绘。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关联,有些部分复杂难懂。上头描绘得很详细,色彩很丰富,厨房里甚至绘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详每处细部,趴在地上仔细检视起绘,愈看愈发现描绘精细,乐趣无穷。

边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当中的两片与其他五片相比,略显褪色。虽然不清楚治兵卫透过什么管道取得,不过应该和《料理通》一样有点年岁。

既然要组装,自然想修补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补起来实属不易。若贸然重新上色,这两片就会特别突兀。正当他苦思时,笔墨商胜六前来找他。他是日本桥通四丁目的笔墨砚台批发商「胜文堂」的店内伙计,叫六助。人们简称胜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长几岁,约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没有什么吩咐啊?」胜六在晒衣场叫唤,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地打开纸门,看到笙之介整个人趴在地板上,他惊呼:「怎么啦?钱掉了是吗?」

胜六手长脚长,脸蛋轮廓像极丝瓜,外加细眼窄鼻,一吃惊起来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过来看看。」

胜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质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门台阶。

「你也开始接春宫图的工作啦?」但胜六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画啊。」

日本桥通町一带聚集所有批发商,当中不少书籍批发商。胜六负责跑外务,理应四处造访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起绘。笙之介大致说明给他听。

「喏,你看这里。」笙之介指向起绘上厨房的某个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张小图。

「笊篱上装着蔬菜。这是蜂斗菜的花茎。」

蜂斗菜花茎是春天的食材。这个起绘画的是春天时的八百善。

咦?什么?在哪儿?我看不懂啦。经过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后,胜六才说道:

「啊,真的耶。笙兄,这么小的东西,真亏你看得出来。」

如果要画春天,在庭院里画樱花不就得了——胜六补上这么一句。

「如果像你说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办得到。以食材来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还找到蜂斗菜和竹笋。再细找,客人在的厢房内插花瓶里有一截樱花枝桠。

「真细腻。」胜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觉得这种精细设计正是乐趣所在。虽然无从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对画出这几张起绘的画师益发钦佩。

「这你打算怎么处理?」

「组装起来。」

胜六皱起他那窄细的鼻头。「要把上头的画一一裁切下来,很费事呢。」

确实如此。在裁切的过程中,裁线不能有丝毫偏差,得干净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过,若是用短刀来切,或许很难。」

胜六如此说道,指着笙之介的佩刀。「用那个如何?」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这么做。

「不行吗?看来笙兄还保有武士的尊严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严。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顺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鱼刀如何?」

两人都是富勘长屋的住户。阿秀以修补旧衣和洗张【注:将和服的缝合处拆开后加以洗清、上浆、敞开晾干的一项作业。】为业,寅藏则是挑着扁担四处叫卖的鱼贩,住斜对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亲。

「用切鱼刀切这东西未免……」

那是寅藏赖以维生的谋生道具,但胜六完全不当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吗?他今天也没去鱼市场呢。」

听说他现在又在茅厕后面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没在用那把刀,你付钱跟他租用,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但太一应该会生气。儿子常骂这位爱睡懒觉、喝便宜劣酒的父亲是米虫。不过被骂的一方确实完全让人无法忍受,因此教人伤脑筋。

「我会再想办法。」笙之介说。

「有点褪色呢,要补色吗?」不愧是胜六,观察敏锐。

「不好处理。」

「说得也是。正本最好维持原状。如果要上色,最好照着复制一份,然后作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应该对思考如何制作起绘有帮助。

「那浆糊呢?」

治兵卫建议用饭粒来黏,但笙之介说出这项作法后,胜六马上挥着手直呼不行。

「它虽然薄,但毕竟是木板,用饭粒撑不久,得用黏胶才行。」

我帮你想办法吧——胜六说。

「谢谢。」

「与其道谢,不如向我多买些墨。复制这东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没辙。」

谢谢惠顾——胜六这么一喊,笑成眯眯眼离去。就算笙之介什么也没说,胜六应该会主动替他跟嶋屋知会一声。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笔店,贩售的作画用具连颜料之类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卫熟识,通晓他们间的生意往来,向来都会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胶的费用,而是把帐记在村田屋上头。日后再从工钱中结算,与笙之介实际支付这笔钱没两样,不过这样就不会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摆。

近午时分日照增强,一早就暖和许多。阿秀在井边,使劲踩踏装满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时间。阿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过三十,独力扶养孩子的妇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这副模样下,以她丰腴的双颊朝笙之介投以亲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时不知眼睛往哪摆。在这方面,他还不习惯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来过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里是脏得连颜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为阿秀用脚踩踏,应该是厚衣吧。

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边,就是在河边的晒衣场。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风都冷得教人难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见,阿秀始终工作不离手(或该说是不离脚)。因为若不这样辛苦赚取每日工钱便无法糊口,笙之介看了总不免感叹。但他心里明白,说这种话只会引人大笑或招来诧异的目光,所以他选择沉默。

听说阿秀的丈夫是没用的男人,好酒、好赌,外加欠一屁股债,为了有钱玩乐,甚至打算将妻子卖到妓院为娼,阿秀拼命逃离丈夫,至今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躲着不让她丈夫找到。此事并非从谁那里听闻得知,在富勘长屋里的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不论何时见到阿秀,她始终挂着开朗的笑脸。

「尺?可以啊,小事一桩。」阿秀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脚底,准备走出水桶。她单脚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哑声。

「看吧,这位放荡的寡妇又向人献媚了。」

一位以「天道干」为业的男人住在最靠井边的房间,叫做辰吉。所谓的天道干,是在路上铺草席,摆出旧道具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国里从没见过这事,觉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亲名叫多津。年过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么儿,多津是眉毛和牙齿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聪目明。不但心眼坏,嘴巴更恶毒。尽管她腰腿无力,上茅厕都很吃力,但她醒着便躲到挂在门口的帘子后监视富勘长屋住户的出入与行径,尽其所能负面解释,然后扯开嗓门,逢人就说。

富勘长屋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没人当真,所以不会生气。此时,阿秀同样微笑以对。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帘子一眼,悄声对笙之介说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恶梦,食不下咽,整天躺着。富勘先生也很担心,特地来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虽然这是穷人比邻而居的隔间长屋,但老窝在家中,有时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错,不过辰吉先生还真辛苦。一个没弄好,多津婆婆还比辰吉先生长命呢。」

辰吉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染上风寒,迟迟无法痊愈,今早仍咳嗽不愈,但还是出门做生意。

辰吉其实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个身高将近五尺五寸的大汉,但个性很敦厚温和,害羞内向,总是弓着背、低垂着头,为人木讷,这把年纪却从未沾过女色,始终和母亲同住。在富勘长屋里,阿秀算是新来住户,不过也住了三年。辰吉对阿秀的爱意一直潜藏心中,没向任何人提过。

阿秀应该早已察觉,因为就连旁观者笙之介都看得出来,当事人怎么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终装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劲,这场恋情也许会开花结果,但这种事不是笙之介能预料。

——他们不会有结果。阿秀对辰吉先生没兴趣。

胜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常在笙之介的住处进出,久而久之对富勘长屋内的情形知之甚详,不时趁着生意之便,说出他观察得来的结果及忠告。

——倒不如说,阿秀对笙兄你还比较有意思。这不全然是你个人魅力的缘故,应该说是想要照顾你,不忍心放着你不管。不过,也不能说和你的魅力完全无关啦。

阿秀吃了不少苦,而且只身一人,想必很孤单吧?所以笙兄,你就多多请她帮忙吧。

胜六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不带一丝嘲讽,笙之介心里也认同。不过,笙之介别无所图。他绝对没任何企图。

两人离开井边,多津叨絮不休,充满诅咒和怨恨般的沙哑声音紧追在后。不断嚷着什么黑寡妇在拉人衣袖,吸人血哦,那位花花公子如何如何……

阿秀不是寡妇,不过她说的花花公子指的应该是我吧——笙之介想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平时阿秀在洗衣服时有人在场,但众人在今天的好天气下外出奔忙,剩他们孤男寡女,时机很不凑巧。

这里是隔着水沟盖对望,格局狭窄的穷人长屋,但房间离出入口的木门愈近,身分愈高,而离水井和茅厕所在的深处愈近,身分愈低。房租价格也不同。日照和通风情况也有差别。

阿秀住在木门数过来第二间房,临近河边。与七岁的女儿佳代相依为命。佳代到附近的私塾上学,应该快回家了。她们母女俩俭朴的住处,整理得一尘不染,炉灶旁摆着一个笊篱,上头盖着一条毛巾。里头应该是她们的午饭。在这个季节,富勘长屋居民的午饭大多是蒸地瓜。

「不过,抄写书本上的字怎么会用到尺呢?」

阿秀一询问,笙之介便说明,这时他才想到女人应该会比较喜欢起绘这种东西。阿秀露出兴趣浓厚的表情。

「待会可以让我和佳代开开眼界吗?」

「当然没问题。随时欢迎。」

虽然可能又会被说是花花公子,但随她去说。

「如果是要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作法应该不太一样吧?需要打印的道具吗?」

阿秀一并出借裁缝用的抹刀。

「这是我娘的遗物。」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借用。」

「没关系,已经很老旧了,而且平时收着没用。但和三味线的拨板一样,是用象牙作成。请不要放在湿气重的地方。这样会很快出现裂痕。」

笙之介道谢完,刚打开那扇纸门,佳代正好跑回来,一路上发出轻快的笑声。笙之介对她唤了一声「你回来啦」,佳代红通通的脸颊顿时堆满笑意。

「笙之介老师,欢迎。」

真难为情。笙之介偶尔会教她写字和算盘,佳代都这样称他。

「我来向你娘借个东西。」

笙之介微微弯腰,与佳代四目对望。

「你今天学了些什么啊?」

「我今天学了假名。」佳代从年初开始上私塾。

「写得好吗?」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帮子说道:「武部老师给我画圈圈。」

佳代就学的私塾老师,是位名叫武部权左右卫门的浪人。他住这附近,与笙之介有数面之缘。武部老师有张凶恶的脸,孩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叫做「赤鬼」的绰号,他靠这项生意养活妻子和五个孩子,而且私塾的风评颇佳。

笙之介将借来的东西收进怀中,准备直接走进自家门内,突然念头一转,过门而不入,转往茅厕走去,并非为了如厕,而是猛然想起胜六说过的话。鱼贩寅藏该不会还在那里吧……

果真!

胜六说寅藏在「茅厕后方」,但此时寅藏身体一半在茅厕里,从门绞松动的茅厕门里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卧在地上。

「寅藏先生!」

开门一看,寅藏正把头塞进漆黑的粪坑里。

「你在做什么啊!」

闻到粪便的扑鼻恶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虽然身材矮短,但浑身是肉,而且完全虚脱无力,笙之介要独力将他扛起来并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带后方,好不容易将他拖出茅厕,待他全身都出现在门外,双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将他拖至井边。以水桶汲水并从他头部浇淋,寅藏微微睁开眼睛,开心低语: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没办法。粪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犹浓。

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好吃懒做的寅藏喝了这么多酒?酒不可能免费。笙之介深感诧异,同时用手巾替他擦脸,费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后,扶着肩膀带他回他的住处,但屋里空无一人,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土间扛进屋内,让他躺下。若是放着不管,恐怕会染上风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袄替他盖上。笙之介替他张罗时,渐感怒火中烧。

寅藏除了太一这个儿子,还有已届适婚年龄的女儿,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过很少在长屋看到她。她无比勤奋地工作,一次兼数份打杂差事,诸如当褓母、替饭馆送饭等等。她趁着工作空档还向阿秀学裁缝和洗张。她问过笙之介能否教她读书写字。笙之介回答随时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么勤奋,一天时间毕竟有限,一个月里能用的天数也都固定,所以迟迟无法如愿。

说到工作赚钱,太一也一样。他承接几家澡堂工作,帮忙捡柴、打扫、烧柴,赚取工钱。虽然还是孩子,但力气过人,和人打架时也很强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冲突的澡堂里颇受倚重。

——孩子们都那么认真工作。

寅藏缩着身子睡得一脸香甜,笙之介低头俯视他,气喘吁吁,频频拭汗,本想对他说教,但他胸中激动,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真是个幸福的父亲。

寅藏的切鱼刀,今天一样没派上用场,放在炉灶旁的橱柜。尽管光线昏暗,刀刃依旧熠熠生辉。保养刀的人并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课。今天早上他应该磨过刀。门旁的横板上摆着磨刀石,正在晾干。

不管出再多钱租用,应该也不会同意用来切鱼以外的东西。笙之介莫名沮丧,就此离去。

接着他连午饭也没吃,埋首于七块起绘的复制工作中。

他先用纸放在起绘上头,再以镇纸压住四个角落。尽管如此,复制的过程中还是会有些偏差,这时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场。像外框、柱子、走廊这类线条较粗的部分,用没骨笔【注:在日文中又称作附立笔,常用于水墨画。】便够,至于家具、栏间等线条纤细处,则用面相笔【注:日本画所用绘笔之一。主要用来画眉毛、鼻子轮廓等纤细的线条,笔尖细长。】。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图时,很少会画这般复杂的图绘,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用面相笔,好在事先已备好这些用具。

#插图

进行细部绘制时,现有的镇纸变得不太适用,于是他经过晒衣场到河边捡拾大小适合的石头,顺便冷静头脑一下。寒冷的河风令笙之介缩起脖子,花开一成的樱树正摇曳着枝桠。

他逐渐掌握住诀窍,过下午两点时画好三张。这时胜六又露面了。他拿来黏胶外还问道:

「笙兄,肚子饿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响。

「我猜也是。」

两人一同吃起胜六买的麻糬。吃麻糬时,笙之介还是紧盯着起绘。胜六离去后,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连何时太阳下山,自己何时点亮座灯,他都不记得。当第七片起绘大致复制好,时间已经入夜。外头门板传来咚咚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风势转强,但接着纸门开启。双唇紧抿的太一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昂然站在门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唤道,「晚安。」

太一仍旧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递出包裹。

「这个给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来。「我姐姐叫我拿这个给你。」

是晚饭。太一噘起嘴说道,像在发牢骚。

「啊,谢谢……」笙之介这才注意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搞错了。你跟我道谢干么?是我姐姐说要谢谢你。」

还有我……太一神色尴尬地直眨眼。

「听说白天时,你从茅厕带我爹回家吧?」

哦,原来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听多津婆婆说的。」

监视着长屋一切事务的多津婆婆,向他们通报此事。

「我姐姐哭丧着脸,说她觉得好丢脸,没脸见你。」

笙之介莞尔一笑。「又不是阿金喝醉酒,待在茅厕里不出来。有什么好丢脸的。」

看来笙之介会错意。太一露出拿他没辙的表情。

「不是这个意思。」喏,太一递出那个包裹,步步逼近。笙之介就像被他的气势震慑般收下包裹。里头是饭团。

「听阿秀姐说……」太一望了一眼书桌。「那个炭球眉毛又丢了烫手山芋给你,是吗?」

炭球眉毛是村田屋的治兵卫。附带一提,阿秀应该不会说这是「烫手山芋」。

笙之介让太一看起绘,告诉他正在忙些什么,接着突然想到好主意。

「切割起绘得用到短刀,我想磨一下刀。可以借我磨刀石吗?」

太一皱起眉头,十足的大人样,就像笙之介做了不像话的坏事。

「笙先生,你要自己磨吗?」

劝你还是免了吧。太一毫不客气地泼他一桶冷水。

「我来帮你磨。你先吃饭吧。这段时间我替你磨刀。反正你打算晚上要接着做吧?」

你目光炯炯,显得斗志高昂呢——太一说。

笙之介感到难为情。「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太一不显丝毫得意之色,反倒板起脸孔,撑大鼻孔用力嗅闻。

「快去洗个澡吧。再不快去,澡堂的水就要放掉了。」

你满身粪味呢,笙先生。

就这样,笙之介祭完五脏庙,洗去一身的污秽,投入起绘的组装。太一真是好眼力,笙之介果然忙到半夜仍浑然未觉。还没完成组装的工作,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

不知是因为那小巧又奢华的八百善正一点一滴完成,还是因为上头描绘的奢华雅致之美。

黎明时分,笙之介做了美梦。

那应该是梦。可能是梦吧。可是,如果那不是梦……

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那个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樱树下。那个人……应该用「女子」来形容,还是用「少女」来形容比较恰当呢?不,话说回来,她真的是「人」吗?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犹如提早绽放的樱花精灵。也许是因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现,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脸颊与肌肤的色泽,与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红色相互映衬,只有衣带颜色较深,绳结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樱树枝楹。就像樱树弯下腰并伸长树枝,想要轻柔地拥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风吹送下,她缓缓从樱树上飘降。轻柔无声,轻盈犹胜鸿毛。

她留着一头与肩切齐的秀发。每当河风吹送,樱枝摇曳,秀发随之飘扬,照向她秀发的晨光也跟着耀动。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侧脸面向笙之介,伸长雪白的颈项仰望樱树,樱枝正欢喜地颤动着身子,沙沙作响。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着笑意。浏海同样在眉毛上方切齐,每当风吹起她的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额。与其他景象相比,眼前这一幕格外关键。当笙之介想到「啊,额头」时,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樱花精灵或仙女,应该不会有这种额头。她可爱的凸额头与「美」显得很不协调。

#插图

笙之介一时忍不住而笑起来。

声音应该不大。此外,他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但对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转头望向笙之介,双目圆睁。那株樱树位于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势倾斜,不易站稳。女子忘了身处的情况,猛然转身……

——危险!

才闪过这个念头,对方已失足,重重一个踉跄。她挥动着双手想抓住樱树树干,但没能构着,重重跌一跤。脚下一阵慌乱,和服下摆往上翻动,露出膝盖。

这时笙之介又是怎么做呢?

他碰的一声关上纸门。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活像一只翻面的壁虎,背部贴着紧闭的纸门。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他睁大双眼,眼珠子几欲掉出来。

有人看了或许会纳闷,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不是应该跳向晒衣场,前往相助才对吗?又不是距离遥远,而且这样躲起来也太缺乏爱心了。

但笙之介觉得不该看。他对天发誓,他真的是这么想。他不光是转过身,还马上用单手遮住眼睛。他全身僵硬一会,静静等候急促的心跳平息。等候半晌才战战兢兢地行动。他双手搭向纸门外缘,轻轻拉开,小心翼翼露出双眼窥望。

樱树下空无一人。

一眨眼工夫,初春的朝阳缓缓升起,天光渐明,照向开一成的樱花。

笙之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

——古桥先生。

有人在叫唤。

「古桥先生。」

有人急促地戳着他的肩膀。

「快起来啊。你睡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又有人又戳又摇他的肩膀,笙之介的脑袋往前垂落,额头撞向某个东西。他大吃一惊醒来。

「咦?」猛然回神,发现正对着面向晒衣场的纸门。纸门紧闭,所以他额头撞向纸门。

「你终于醒啦。」

耳边响起响如洪钟的粗犷嗓音,原来是管理人勘右卫门。他半蹲在笙之介身旁,一如往常穿着直条纹和服,披上同样花色的短外罩,鲜艳的红色短外罩衣绳特别长。阿秀告诉笙之介,他这是在模仿札差【注:江户时代,对于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领取的奉禄白米进行仲介买卖的人。】。因为在江户町,说到侠客,人们首先想到的就属札差了。

「富勘先生?」

「没错,是我。早安。」

笙之介频频眨眼,顺手摩娑自己的脸。好困。

「我在这里睡着了?」

「是啊。你打瞌睡的功力堪称一绝。真是好本事。干脆收钱供人参观如何?」

富勘出言挖苦一番后在书桌旁一屁股坐下。

「你熬夜工作啊?」桌上摆着刚完成的八百善起绘。富勘像在看什么违禁品般仔细端详。

「是的……这是八百善。」

「那家料理店?」

是的。笙之介应道,富勘将高挺的鼻头凑向起绘。他头发稀疏,太一都称呼他「秃头勘」,不过他轮廓深邃,有一双浓眉,五官鲜明,这位管理人不光是长相凶恶,其实长得还算俊俏。拜此之赐,尽管如今年过五旬,在花街柳巷还是很吃得开。他短外罩的衣绳特别长,听说和女人有关,虽然也是多津婆婆说的,无法尽信,但感觉真是这么回事。

「就像玩具似的。」富勘移开脸,严肃地说道。「又是村田屋的工作吧?组装这种玩意儿会带来什么好处吗?」

「治兵卫先生好像打算拿来做生意。」

富勘板起脸孔。

「他这人也真伤脑筋,分不清玩乐与生意的差别。他这样子还有办法糊口,真是好命啊。」

笙之介再度眨眼。他摩娑下巴,摸到胡须,脸也很油腻,这才想到,对,昨晚熬夜赶工。笙之介遗传自父亲宗左右卫门,胡子稀疏。大哥胜之介就不同了,他刮完胡子还是会留下一片青皮。

「不过,古桥先生。」

富勘严峻地注视着用手指把玩稀疏胡须的笙之介。

「你和治兵卫先生不一样。你好歹也算是位武士,一直陪他搞这种名堂,不太妥当吧?」

武士一词由富勘口中说出,总觉得有点轻视的意味,莫非这是笙之介个人的偏见?

「您说的是。」

一早就遭人训斥,而且还抬眼望着对方,当真窝囊。

「对了,富勘先生,您一早来找我,有何贵干?」

如果是房租,笙之介早按时在初一缴纳。但此时的笙之介还没完全清醒,他想着应该缴纳了吧?一时间脑袋不太灵光。他摩娑着脸,想让自己清醒,顺便打几个喷嚏。

「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一早去泡个澡,暖暖身子如何?顺便洗去一身的污秽。」

东谷大人有事找你。富勘说道。

「今天一早,他派人跟我传话。要我转告你一句,老时间,老地点。」

听闻此言,笙之介顿时清醒许多。「感激不尽。还劳您跑这么一趟。」

「我是无所谓。既然东谷大人托我照顾你,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富勘霍然起身,拍拍直条纹和服的下摆。「希望会是好消息。你的亲人们都在藩国等你。」

「嗯,可能吧。」

「你还真靠不住啊,这也算是一绝了。」

富勘本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打住。可能是他想到尽管笙之介是个很不像样的武士,但他在这间长屋里是唯一不会迟缴房租的房客。富勘离去后,笙之介独自一人,他侧着头回身而望,倒抽一口气,缓缓打开纸门。

不论是河面、晒衣场,还是河畔的樱树,全都笼罩在艳阳中。看来今天会是暖和的日子。樱花的花苞陡然绽放不少,一口气开了三成。

老早就开始工作的长屋住户声此起彼落。阿秀好像在说些什么。那我出门了——这个声音应该是辰吉。走出木门外不远,有一座稻荷神社,有人合掌拍手,拉响铃当。有些孩子出门工作,有些前往私塾,一早便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啊,笙先生,早啊。」

隔壁的阿鹿捧着一个大木桶到晒衣场。她洗完衣物,准备要晾晒。大家还真是早起。阿鹿和鹿藏这对夫妻是菜贩。像这种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鹿藏应该老早就出门做生意。阿鹿则将她先生采买回来的蔬菜作成酱菜,四处叫卖,因此早上不必那么早出门。

「昨晚您到半夜都还亮着灯呢。笙先生真是热心求学。」

这对夫妇说话带有些许口音,讲话时语尾会拉长。太一说,他们是卖菜的,用这种口吻还行,但如果是卖鱼的,鱼早发臭了。他们就是一派悠闲,令人看了焦急的好人。夫妻俩认为以抄写书本营生的笙之介学富五车,相当敬重他。

「昨晚不小心熬夜。」

「真了不起。不过这样伤身哦。」

看到阿鹿的笑脸,笙之介猛然想起刚才他完全没想到的一件事。

「阿鹿姐,你可曾在这附近……」

见过一位留着切发【注:不结发髻,发尾切齐的一种垂发发型,类似现代的妹妹头。】的女子?笙之介本想如此询问,但旋即心念一转:这应该是我作梦,我后来靠着纸门睡着了。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打开纸门往外望,发现那名女子呢?完全想不透。这应该是梦境一场?

不论是在他的藩国还是江户市内,不结发髻的人就只有因年幼而头发尚未长齐的孩童或病人。但是病人即使没结发髻,一般也留长发,不会像那样切齐发尾。笙之介目前的人生中尚未见过留着这种发型的男女。

不过,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在真实世界中从未见过的事物,怎么会出现在梦中?

话问到一半,笙之介抿上嘴,阿鹿见状,露出纳闷的神情。此时她将鹿藏的兜裆布拿在手上,用力拉长绷紧。

「不,没事。抱歉。」

阿鹿将兜裆布挂向竹竿后,笑着唤道「笙先生、笙先生,你的这里还有这里……」阿鹿单手拍着脸颊。「留有印痕。笙先生,你昨晚熬夜累了,靠着某个东西就睡了吧?」

求学问要是不懂适可而止,有碍健康哦。在阿鹿的关心下,笙之介深感难为情,急忙躲起来。

所谓的老时间,指的是午时,而老地点则是池之端的河船宿屋「川扇」。

至于「东谷大人」,是捣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此事应该连里江也不知道。笙之介是听坂崎亲口说才得知。坂崎重秀有写「落首」【注:于公共场所或人多的地方立牌,以匿名的形式公开张贴讽刺世道的狂歌。】的嗜好,别号「东谷」。人称二心斋东谷。

这称号以音读念起来颇具格调,字面意思看起来也很正经,不过如果是捣根人看了,肯定捧腹大笑。因为捣根藩城下的花街位于市街东侧的谷地,东谷便是这处花街巷柳的暗号。至于二心,就如同字面含意,表示别有二心、花心,所以「二心斋东谷」是指花街柳巷的花心汉。

不过要深入解读也不是不行。因为「二心」也有另一个含意,那就是存有一颗想背叛同伴或主君的心。话说回来,捣根藩虽然是小藩,但担任江户留守居的重臣,实在不应该创作落首。因为落首常带对幕府阁员和将军的批评、责难以及揶揄。

然而,坂崎重秀毫不在乎。

「老叫我坂崎大人、坂崎大人,叫得我肩膀都硬了。你就和我那些落首同伴一样,称呼我东谷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尽管这是别号,但直呼名讳,还是不免踌躇再三,于是笙之介反问:

「称二心斋大人可以吗?」

「这样听起来活像是名妖术师。」不知道他在嫌弃什么,似乎对此相当排斥。「我打算再过一阵子要更改别号。你也替我想个名字。」

他脸上不显一丝紧张之色。

川扇是随处可见的河船宿屋,在池之端林立的众多店家中毫不起眼。除了提供不忍池捕获的河鱼料理,还会应顾客要求出船提供河钓服务。东谷偶尔会坐上小船,在运河或池边垂钓。

里江意外来访月祥馆的三天后,佐伯老师将笙之介唤去,正式命他前往江户办事。办事的内容是要采购几本书,以及代替老师拜访几位在江户的知己。

「我想你早知道了,这是对外公开的说词。这在名义上合情合理。不过你前往江户一事若引来众人的注意,就非明智之举。」

老师皱纹密布的脸上没有浮现苦笑。几年前他右眼染上白内障,眼瞳略显白浊。可能是这个缘故,很难看出老师眼中的神情。

「用不着跟新嶋家问候了。明日天明前,你一个人悄悄出发。此行要特别小心,加紧脚程,路上别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到江户只有两天的路程,但老师的口吻颇为严峻,接着又道出惊人之语。

「在江户,千万不能靠近藩邸。」

明明是去见留守居,却又不能靠近藩邸,不然该往哪儿好呢?

「我已接获坂崎大人的指示。」老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笙之介。「你抵达江户后,照信中的吩咐办。」

笙之介接过信,向老师行一礼后展信阅读。比起内容,上头豪迈,甚至放纵不羁的奔放笔迹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这是坂崎大人的笔迹。」这时不知为何,老师眼中眨起笑意。

「这字不错吧?充分表现出他的人品。」

「老师与坂崎大人熟识吗?」

笙之介不曾听闻此事,但佐伯老师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阿添替你备好外出服。一切都准备妥当,不过,你还是趁现在先检查一遍。」

后续的事你不必担心——老师这番话反而令笙之介不安。

「这样简直就像夜逃似的。」

本以为会引来一顿训斥或是嘲笑,但老师微微颔首,平淡地说道:

「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咦?笙之介瞠目。

「一切交由坂崎大人处理吧。」老师眨眨眼,露出些许踌躇。「坂崎大人似乎有什么打算。」

笙之介为之一惊,问道:「是什么样的打算呢?」

这个嘛……老师再度莞尔一笑。

「我只是派你这位助理书生办事罢了。」

书单上全是真的想买的书,而那几位知己,我很希望你去拜访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近况,并回报他们的情况。

「首先得花些时间找书,就算找到了,可能也因为价格昂贵而买不下手。该怎么处理就看你的才智了。这也是一种学习,你要牢记在心。」

当真是如堕五里雾中。

虽然那封信在江户时归还了,不过笙之介记得坂崎重秀的笔迹,那是难得一见的独特笔迹。

在当时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这个名称。信中指示他抵达江户时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来像三尾跃离水面的鲜活香鱼。

抵达江户后,笙之介这位乡下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栉比鳞次的河船宿屋中,经过一番东奔西走,终于找到川扇。挂灯上写着「川」字,与信中的笔迹如出一辙。因为他们交谊匪浅。坂崎重秀是这家店的座上宾。笙之介怀着诧异又懊恼的心情站着凝望挂灯。

「欢迎光临。」里头传来像天鹅绒般柔滑的声音。

「您是古桥笙之介大人吧?」

妾身是川扇的老板娘——眼前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纪与里江相仿,却有着脱俗之美,远非里江能比拟。她肤光胜雪,唇色红艳,头上梳着在捣根藩没见过的发髻。

这位老板娘叫梨枝,对笙之介来说,她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是解不开的谜。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赖川扇的帮助。

后来只解开那罕见发髻之谜。

过半年,笙之介与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渐混熟,梨枝替他解了这个谜。

——这叫作胜山髻。

听说是吉原【注:江户有名的一处花街柳巷。】名叫胜山的妓女梳的发型,在明历【注:江户初期,后西天皇时的年号。】年间一度蔚为风潮。

——现在没人梳这种发型了,不过东谷大人情有独钟,所以我在东谷大人莅临时都会梳上这种发型。

「欢迎光临。」

今天笙之介同样前往川扇,他在拨开暖帘前,梨枝总会先发现他来而赶着前来恭迎,他也习惯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打扰了。」

「东谷大人在里头恭候。」

梨枝的胜山髻没绑缠头巾,仅缠着白发绳。她今天的发髻里插根与笙之介指长相当的小樱枝,上头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樱花。

川扇二楼的芙蓉之间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条小运河,这是坂崎重秀——二心斋东谷最喜欢的包厢。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与东谷见面就是在芙蓉之间。

笙之介至今记忆犹新,这位今年五十六岁,担任捣根藩江户留守居长达八年,素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坂崎重秀,当时衣服的前胸、裙裤前方、膝盖一带,全沾满煤灰。受过阿添严格家事训练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炉灶升火,蹲在炉灶前用竹筒吹火时,力道没掌握好,烟、煤、灰一次涌出,喷得满头。在还没熟练前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一个画面。姑且不谈这是不是用来藏娇的金屋,坂崎因为在熟悉的店里心情放松,于是便半开玩笑地蹲向厨房的炉灶前,吹得满头灰,与梨枝互相嬉笑逗闹。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晋见高层。他自认很努力不面露不悦,但还是在眼神中流露出来。「我来不及更衣。」体格壮硕的江户留守居就像恶作剧被人撞见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尴尬的表情。

「你还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儿子。」

坂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开心地笑道。

「长得也很像。」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和母亲长得像。

「真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满是亲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详他。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笙之介听东谷说明他在离开藩国前,佐伯老师透露的那句话含意:心中惊诧莫名。东谷的话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东谷向里江保证会重振古桥家,其实只是权宜之计。

「我对你很过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桥家是不可能的。」东谷断言,令笙之介愀然变色。

「那么,家兄胜之介又会有什么下场?就这样在新嶋家当米虫吗?」

「新嶋家早晚会帮他找到入赘的对象。如同里江与胜之介所期望,入赘到武官家中。」

这么一来,大哥会飞黄腾达,但古桥家就此断绝。

「里江执著重振古桥家,其实是为了胜之介,不是为了古桥家。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因此,只要胜之介飞黄腾达,里江就心满意足。

「我不认为胜之介对这件事情会有意见。」

笙之介一时无言以对。他从未开诚布公与大哥讨论此事。一来是苦无机会,二来是他心里害怕,迟迟不敢开口。对父亲的死,大哥当时骂一句「太难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挥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谈你大哥,倒是你对往后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辈子都当月祥馆的助理书生吗?行不通吧。佐伯老师会比你早死。」

这话说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钻研学问,继承老师衣钵的这条路也困难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师薰陶,待在捣根终究还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这种藩儒。他应该会从江户招募更适合的儒者。」

关于月祥馆,黑田大人的意见可能比主君更有影响力。

「如果你安分待在月祥馆精进学问,或许有机会入赘到藩内某户人家,不过,你身为罪人之子又个性软弱,难望你大哥项背,愿意招你为婿的人家……」

找得到吗?东谷充满质疑地道。

「我们藩内尚武的风气是沉疴难解,百年来都无法改变,日后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

也就是说——东谷略显得意地抽动他的鹰钩鼻。

「你除了到江户来别无他法。既然这样,愈早来愈好。」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二心斋东谷这个人,那就是——

好一张大脸。

虽然身材同样宽壮,但还不至于浑身肥油,算是结实肉厚。那圆挺的肚子似乎会把人挥来的拳头弹开;而且肤色微黑,像鞣皮般厚实,他头发茂密,梳了粗大的发髻;有一对浓眉;虽然有几根白发,但不明显;脸上的五官都很粗大,令人联想到仁王像。

一般来说,有张大脸应该会让人望而生畏,气质刚硬。但不知为何,东谷的大脸反而给人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之感。此时他这张脸正得意地抽动鼻翼,泛着笑意,笙之介一时看得出神。

「不过,就算我想带你离开捣根,瞒过里江光靠佐伯老师的指示不够。因为里江也是彻彻底底的捣根女人。藩儒在她眼中根本就连鼻屎还不如。」

说鼻屎未免太过份了。

「所以我才会替你铺路。」

到目前为止,东谷的盘算为何,笙之介还算明白。

「但家母应该会引领期盼我回去。我该如何向她交代?」

坂崎大人先前的说辞,难道只是权宜之计?

东谷那张大脸露出从容不迫的笑意。「笙之介,你反应可真慢。」

你将会留在江户——东谷说。

「我会跟里江说,我替笙之介安排一个重要的任务,只有古桥笙之介能胜任,是与捣根藩关系密切的任务。如果他处理得当,对藩政大有助益,这样便能立下大功,日后有望重振古桥家。」

笙之介半晌说不出话。难怪老师当时说:「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东谷面露微笑,沉默不语。窗外隐隐传来小船驶过水面的声音。

「……这也是权宜之计吗?」

东谷压回挺出的圆肚,略微趋身挨向笙之介。

「怎么可能是权宜之计呢。」你过来一点。东谷朝他招手,笙之介移膝向前。「你父亲并未收取贿赂。」

这位藩内重臣断言,笙之介为之瞠目。

「您应该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吧?」

「是的。」

「我也相信。那是冤狱。」

体内涌出的感激之情令笙之介张大着嘴,久久无法阖上。

「谢、谢谢您!」笙之介的口吻变得像孩子。他急忙缩回身子,端正坐好后向前拜倒。

这时,东谷朝他后脑轻轻一拍。

「你在哭吗?」

「咦?没有。」

其实笙之介眼眶发热,他急忙掩饰。

「打从你小时候,里江就常跟我说,家里的次男是个爱哭鬼,让人伤透脑筋。动不动就像女孩一样嘤嘤哭泣,一点都不像我,次男沿袭了宗左右卫门大人窝囊的血脉。」

尽管东谷以温和的口吻陈述,听了还是教人难受。

「你别怨你娘。里江也是不幸的女人。要是她能和我侄儿白头偕老,想必就不会变得这么难以相处,会是一位贤妻良母,受人景仰。可惜……」

寿命乃上苍注定,无从改变——东谷叹息道。

「与我侄儿死别,里江改嫁,当时我也曾对她耳提面命。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只会对逝者感到惋惜,终日怨怼不平,理应得到的幸福也将错失。你与这位丈夫的缘份,和你的前夫一样,都是上天赐的良缘。」

偏偏她是悍妇。东谷的腹部因苦笑而颤动。

「她与婆婆针锋相对,不懂退让。面对丈夫的劝戒,甚至出言顶撞,最后离异。虽然是别人家的事,但我还是很替她操心。」

尽管东谷嘴巴这么说,但言谈间有一股甘之如饴的味道。母亲深受此人的疼爱————笙之介顿时晓悟此事。他们至今仍相知相惜。坂崎重秀仍当里江是亲人。

「所以当我得知她嫁给古桥大人时:心里很担心,同时很惊讶。没想到里江竟然同意委身下嫁,想必娘家无她容身之所,令人替她感到悲哀。」

不过——东谷望向笙之介。他不仅眼睛大,黑眼珠也不小。

「当我得知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人品便松口气。他应该能包容里江。里江终于有好归宿。」

由于一直静默无语,外加紧张,笙之介的双唇干涸,紧黏在一起。

「家、家……」他本想说「家父」,但旋即改口。「古桥宗左右卫门有哪点受您赏识?」

东谷定睛注视笙之介,微微侧头。那张大脸就此变得斜倾。

「你跟你爹长得挺像。虽然眼睛和里江一个样,不过鼻子和嘴巴倒很像宗左右卫门大人。」

宗左右卫门大人小时候应该也是爱哭鬼——他接着说道,开心地笑着。

「长大后也是胆小鬼。关于你爹不犬流的传闻,你应该也知道吧?l

笙之介反驳。「那并非家父怕狗而不敢斩杀。他是同情那只狗。」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东谷表示认同。「你爹是胆小鬼。像他这样的胆小鬼,岂会在眼前小小欲望的驱使下就收人贿赂?宗左右卫门大人最害怕的就是违背信义,做出自己引以为耻的行径。正因为这份恐惧,不管旁人再怎么诋毁他,瞧不起他,他也不为所动。」

一位彻彻底底的胆小鬼。

「因此,他是被奸佞利用。要不是我人不在藩国,就能在事前采取对策。」

我对你很抱歉——东谷低下头。笙之介的双唇紧黏着,无法言语。

「此次的行贿事件,倒也不全然是平空捏造。打从五年前波野千取得御用商家的身分,肯定就开始送贿款给藩内的有力人士。」

那家店是这次事件而遭问罪的店主一手创立。

「若没有背后运作,新加入的店家要在投标中胜出,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笙之介不懂个中奥秘。

「但像这样的『运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机伶的商人都会用这种手段。收贿的一方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交涉与串通。

「那么,为何唯独这次的事……」笙之介的问话中途被打断。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东谷反问。

「是不是金额太高?」

「我不认为是多庞大的金额。」

东谷毫不犹豫断言,笙之介重新端详东谷的大脸。难道过去有类似案例让他这般肯定地否定这项推测?莫非东谷知道这事?

「那应该是和家兄的求官行动有关吧?」

笙之介认为母亲的错误实在愚不可及。但东谷闻言后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目付应该往这方面追究责任才对吧?但事实上,处理的顺序完全相反。首先是收受贿赂的事被揭露,之后才查出收取的贿赂用在胜之介的求官行动。」

确实如此。

「也就是说,城内高层没必要刻意追查这种程度的贿赂案件,搞得满城风雨。就算要究责,多的是更低调的处理方式。」

坂崎重秀在担任江户留守居的职务前当过捣根藩勘定方【注:掌管金钱出纳的职务,类似会计。】奉行【注:武家时代职务名。原意为奉上司命令执行职务者。】。之前是作事【注:指房屋修缮。】奉行。两者都属文官,是与藩政要事息息相关的重要职务。依照惯例,名门坂崎家的当家得先经过这两项重要职务的历练才能赴任江户留守居一职。换言之,彻底掌握藩国内情后,才负责与幕府阁员交涉、掌管江户藩邸的重责。

既然他都这么说,表示这并非是他的揣测,或是不实传闻。

「鼹鼠到处都有。虽然栖息在山野和田间小路里,但偶尔会到田里找食物。要一一扑杀,根本没完没了。当它食髓知味,对农田造成危害时,再用烟熏或扑杀的方式对付即可。否则鼹鼠将灭绝。而没半只鼹鼠的土地不会收成。」

在古桥家的庭院,父亲把耕种当嗜好的那一小块田地里也有鼹鼠。笙之介从未见过这种小动物,但父亲曾指着它挖掘的痕迹告诉他。

——如果有鼹鼠靠近,表示这块田种得好。父亲眯起眼睛说道。

「家父蒙受的不白之冤,并非来自城里……」笙之介低语,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既然这样,来自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是波野千。但会有这种事吗?

「勇敢提出告诉的店主处以磔刑,妻子则逐出藩外。」

「不过财产和招牌都留了下来。」

没错。年初时,高层同意他们重新营业。

「笙之介,这是内斗。」东谷的大脸凑得更近,压低声音说道。「而且不全然是武士所为。」

商家也掺了一脚。笙之介双目圆睁。「这么说来,波野千也参与其中?」

「没错。我认为这起事件源于那家店里的财产争夺。」

获准重新营业的波野千,现在的店主是被处磔刑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名门望族以及暴发户的背后都有势力争夺。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一进到波野千内部,发现有抢功或为了财产而争执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不见得是兄弟就感情和睦。」

「不过,提出告诉的人是上一代店主。」

「这就是重点。」东谷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眉间。「要把店主逼入这种绝境,或是欺骗店主,把他耍得团团转,光靠波野千使诡计还不够。城里一定有人照应。」

关于贿赂一事,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纸包不住火,早晚会露馅,到时候我将采取严厉的制裁。在那之前,如果你老实提出告诉,我就不为难你——

「威胁利诱双管其下。」

「不过,听说店主很安分地接受磔刑。当然了,他在狱内就算得知被处死罪,也没提出任何抗辩说被骗了,或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

「你见过他处刑的情形吗?」

笙之介怯缩起来。他没看。那天他待在新嶋家的宅邸。再怎么说他现在都是闭门思过的罪人身分,光是目睹父亲那悲惨的死状就够他受了,他不想再看到别人的死状。对事件本身强烈存疑的笙之介,并不认为波野千是害父亲陷入这种悲惨命运的仇敌。

「像灌药、动私刑,或是毁掉嗓子,让对方乖乖听话的方法多得是。」

东谷说。他既没嘲笑笙之介,也没皱眉。笙之介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再度说不出话。

「城内的照应……应该可称为幕后黑手吧。」东谷身子往后栘,重新悠哉地坐好,鼻孔呼出沉沉的气息。「幕后黑手愿意出手协助这项阴谋,非得有等价的回报。与其说非有不可,倒不如说,不这么做才不像话。」

「是钱财吧?」肯定远比他们宣称父亲收受的金额还来得大。笙之介双唇紧抿,强忍胸中怒火,但这时他发现东谷只是微微带着笑意。

「你错了。」东谷马上像在训斥般否定他的推测。「有比钱财更具价值的东西。」

你果然反应很慢——东谷叹息。

「亏佐伯老师那么赏识你。你求学认真,但对世事一概不知。这应该是你的强项才对啊。」

当真听得一头雾水。笙之介的强项?那应该是读书、写字……

笙之介猛然晓悟。「波野千声称是家父写的字据。」尽管古桥宗左右卫门本人完全不记得这么回事,但字据上的笔迹连他本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认是亲笔所写。

「没错!」东谷朝他厚实的膝盖用力一拍。

「笙之介。这么一来,你应该也明白这是无法放任不管的大事了。就像是抄写,完全模仿他人的笔迹而捏造出莫须有的伪造文件。如果有人有此能耐会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文件具有难以撼动的权威,试想这将是多强大的武器。」

笙之介双手紧抓膝盖,全身僵硬。东谷那张大脸朝他逼近,令人备感压力。

「东谷大人,您的意思是,波野千从某处找来擅长伪造文书的高手,与城内的幕后黑手拉近关系吗?」

那就是给幕后黑手的「报答」。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如果是这样,家父的不白之冤……」

「波野千在引发店内夺权行动时,为了让幕后黑手见识伪造文书的力量,设计陷害你爹。」

当真是一石二鸟——东谷不悦地说。

「就算字据被看出是假造,对城内的幕后黑手来说不痛不痒。他应该是告诉波野千,既然你说得这么厉害就露一手来瞧瞧吧。而波野千一定颇有自信,自认绝不会被人看穿。」

没错——捏造的贿赂字据,别说是侦办此案的目付众,就连当事人古桥宗左右卫门也觉得是真迹。笙之介没看过实际证物,但他深知父亲的错愕与焦急。父亲说——我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摆在我面前的字据上头确实是我的笔迹。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事。父亲无比懊恼,夜不能眠。

「我很害怕家父会发狂。」

父亲紧抓着他诉说道:

——笙之介,难道是我忘了自己曾收取贿赂吗?忘了自己做过的坏事吗?

不可能。不该有这种事。但字据清楚摆在眼前。那是我的笔迹啊,笙之介。

「我当然不是一直默不作声,陪他发愁。我提出一般人都会想到的抗辩。」

——如果是笔迹,别人也可能模仿。如果爹您不记得此事,字据就是伪造的。

「你爹听了后怎么说?」

父亲脸色惨白,连一旁的笙之介看了都感到一股寒意,他很坚决地否认。

「他说,我不觉得这是伪造。」

——如果是画押,有可能仿冒。他人的笔迹也可能模仿。但要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家父说,字是一个人的展现。」

文如其人啊,笙之介,就像我们无法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文字也不会和别人完全一样。

——那字据一定是我亲手写的,但我不记得这件事。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上级追究起家母的求官行动。」

古桥宗左右卫门就此不再坚持。

想到这里,笙之介全身虚脱无力。父亲悲惨的命运、自己的无能为力。没错,我真的就像娘训斥的,是个只会哭哭啼啼,派不上用场的次男。

「我说,笙之介。」

在东谷粗犷嗓音的叫唤下,笙之介抬起眼。他眨眨眼,视野变得模糊。他差点又哭了。

「笔迹这东西如果真像宗左右卫门大人说得那样,那伪造文书的人应该是能将自己完全放空,彻底化身为他想变成的人物。」

古桥宗左右卫门想像不出这样的人物。在这悠闲的乡下小藩,在刚正质朴的官差里,很难想像有人身怀此等绝技。

笙之介了解这样的想法。

「不过真的有,确有其人。」此时那个人正躲在某处,等候下一次登场。

笙之介打定主意问道,「东谷大人,您认为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究竟为何?」

东谷就像瞄准目标般眯起眼睛。「问这个问题前,你不在意谁是幕后黑手吗?」

「您知道吗?」笙之介不自主地做出防备。

「猜得出来。因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源自同一个点。」

那就是夺嫡之争。

「个性大而化之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主君是多子多福气的人吧。」

藩主千叶长门守有常,与正室若菜夫人育有两子,分别十二岁和十岁。主君四十五岁,孩子却这般幼小,这是因为嫡长子、次男、三男全早夭。如今这两位儿子以排行来看算是四男和五男,此外主君还和侧室阿万夫人育有一男二女,同样很年幼。阿万夫人七年前住进千叶家居城的后宫,之前主君在藩国里虽然不时会有宠爱的女人服侍,但一直都没出现足以和在江户藩邸的正室分庭抗礼的爱妾,亦即所谓的「藩国夫人」【注:江户时代,因为参勤交代制度,大名的正室都留在江户,侧室留在藩国,所以人在藩国的侧室称作「藩国夫人」。】。部分人士观察,主君对若菜夫人就是这般忌惮。然而……

「听说万寿丸大人和千绶丸大人两兄弟感情和睦,而且身体强健,前年两人都平安度过天花的危害,主君和夫人松口气,忘了昔日的悲伤。」

疾病总是与千叶家如影随形,次男和三男死于天花。此外倘若健在,应该和笙之介同样年纪的嫡长子也因病而死,对外宣称染上流行感冒,其实疑似死于霍乱。不管怎样,他们都死于最容易夺走幼童性命的疾病,可说是千叶家注定的悲惨命运。四男和五男健康茁壮,藩内上下同感欢欣。

东谷歪着单边脸颊笑道,「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是谁?想必不是宗左右卫门大人。」

应该是里江。东谷说得一点也没错,但他脸上的笑别有含意,笙之介略显踌躇地点点头。

「是的。」

「因为里江……不,应该说新嶋家算是若菜夫人一派。对了,听说两名少主染上天花时,新嶋家向常磐神社献上一百张赤绘祈祷吧?」

任职于江户的坂崎重秀竟然知道此事。

「您知道此事?当时我们家也一起帮忙画赤绘。」

赤绘可用来祈求预防天花,有的是在纸上作画,有的是绘马或版画。新嶋家向捣根藩当地的氏神常磐神社献上一百张绘马,其中两张是笙之介所画。一张画达磨,一张画全身穿着绯红缀绳盔甲的八幡太郎义家【注:源义家的别名,为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源赖义的长男。被后世视为英雄。】。这不是什么多稀罕的赤绘图案,但画得很精细,还得到里江的夸赞,笙之介记忆犹新。

——你做这种事还真有一套呢。

大哥胜之介不善绘画,煞费苦心,偏偏他不喜欢向笙之介讨救兵,从不会拜托他帮忙。而笙之介都装不知情。最后找谁画?不管怎样,笙之介画得比大哥好而赢得里江的夸赞,那是笙之介最后一次被夸奖。想起这段往事,笙之介略感歉疚,但也很开心,忍不住嘴角轻扬。

「对了,当时阿万夫人也亲手画了赤绘,献给常磐神社。东谷大人知道此事吗?」

「当然知道啊。」东谷的单边脸颊不自然地歪斜。「你知道若菜夫人不许她献赤绘进神社,火速派人赶回藩国,暗中烧毁吗?」

笙之介顿时从愉悦的回忆中清醒。「咦?烧毁?」

「没错。夫人很忌讳,担心当中带有诅咒。安排使者回藩内处理的人就是本大爷。」

东谷第一次用「本大爷」这种诙谐的说法,指着自己鼻头。笙之介一时无法接话。

「简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两个女人的纷争,主君夹在中间。

「双方都希望有继承藩位的儿子,而且有守护役在。守护役身后会形成党派。」

东谷刚才也提到「党派」。

「可是,继承人不都规定是正室之子吗?」

「此事尚未决定。」

「谁会颠覆这个决定?是主君的想法吗?可是,若不依循应有的秩序,家老想必不会默不作声。继位的问题稍有差池,可能惹来幕府阁员的不满,这关系藩国的存亡。」

东谷的大脸满是笑容,似乎很开心。

「笙之介,你当我是谁?你就像是孔夫子面前卖文章啊。」

笙之介满脸羞红。的确,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实在不该在江户留守居大人前大放厥辞。

「宗左右卫门大人不可能与这样的权势斗争有瓜葛。你就这点来说很像你爹。过去不管里江对你说些什么,你都不会试着深入思考这些问题吧?」

我简单扼要地说给你听——东谷重新坐好。

「我们捣根藩的家老,共有四家。」

笙之介当然知道这事。

担任首席家老的是城代家老今坂家,武官之长为次席家老井藤家——又官之长为黑田家。

「另外还有江户家老三好家,一共四家,不过,三好家十五年前在江户藩邸爆发不名誉的丑事之后被解职。三好家至今仍在,因为当时的丑闻,空出江户家老一职,由我们代代奉命担任江户留守居的坂崎家兼任家老一职,直至今日。」

从本大爷的父亲那一代开始——东谷再度采用诙谐的口吻。

「当时父亲发过牢骚。三好家的江户家老一职,原本就虚有其名,根本派不上用场。工作全推给留守居处理,他们只在江户安逸享乐。这职务可有可无。话说回来,那起不名誉的丑闻还真是不像话呢。」

和这个有关——东谷竖起右手的小指【注:日本的习惯动作,竖小指代表女人。】。

「他的职责明明是守护正室夫人的江户藩邸,但沉迷女色,被粗俗的鄙人乘虚而入。」

「被乘虚而入?」

「小伙子。」东谷以率直的口吻唤道,趋身靠向笙之介,「你知道什么是仙人跳吗?」

笙之介像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结结巴巴的回答:

「是、是指用女人当诱饵来欺骗男人,勒索钱财的手段吧?」

「原来你也知道啊。」东谷故做惊讶。「是佐伯大人教你的吗?算了。」

笙之介的嘴仍旧一张一合。

「听说是一位美貌足以和吉原的花魁匹敌的女人,不过她的真面目是一条蟒蛇,还带领着鲨鱼。三好大人差点被她给吞了。」

即将被生吞活剥前,有人将他一把拉了出来——而且此事非得暗中进行不可,所以东谷的父亲费好大一番工夫,当然也使了不少银两平息此事。

我都不知道这么一件事——笙之介低语,拭去冷汗。

「我一直以为三好大人是因病辞去江户家老一职。藩内大家都这么听说。」

东谷眯起单眼。「这也是本大爷的父亲和主君商量后的体恤安排。不光是藩内,今坂和井藤也被我们瞒过去。」

唯对担任文官之长的黑田家,非得坦言一切不可。

「对管帐的人扯谎是行不通的,而且黑田家的人头脑精明,不必担心他们错估情势。如果是为了增强权势而揭发这起无聊的丑事,到时候将会被主君怪罪,毁掉藩国可就完了,黑田家十分清楚这点,守口如瓶。」

现在的三好家在捣根藩单纯是「着座」的地位。虽不是负责家老的职务,却是能参与藩政的重臣地位。「着座」的地位向来都很模糊不清,大多是今坂、井藤、黑田、三好的老当家隐退,将家老职务交付给继承者后转任这项职位,说起来算是顾问。除了这四家,与千叶家有血缘关系者,就算家世地位不高也能担任着座。根据这一点,它是荣誉职务,不过基于家世地位,他们的发言还是有影响力,所以略微复杂。这么一提才想到,若菜夫人的娘家是代代担任着座的里见家,她与丈夫千叶有常是表兄妹,两人的曾祖父相同。

笙之介忆起此事。「佐伯老师说过这件事。」

——我们藩内没有明摆着内斗,但血缘、姻亲间纠葛的势力争夺其来已久。

「这么说来,家父被卷进的收贿风波也是起因于此。主君也很清楚此事……」

东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认为那位终日在月祥馆里埋首古籍的老头,会知道这些事吗?」

那是本大爷提点他的——东谷说。

「我还很细心地寄封信给他,请他劝你要沉住气,不要急。你真应该心存感激。」

「是。」笙之介缩起脖子。

「就是这么回事。」东谷双眼微阖,懒洋洋地放松全身。尽管一副慵懒之姿,但那张皮坚肉厚的大脸仍油光满面。「这四家家老中的今坂和黑田,与千叶家有亲戚关系。不过,现在今坂与千叶更亲近。武官井藤虽是特别拔擢,不过上上代的正室也出身千叶家,井藤才得以平步青云。与今饭相比,三好家和千叶家的血缘更浓,与其说是亲戚,不如说是分家。换句话说,若真有什么万一,三好家甚至能继承藩主的地位。」

虽是降格为臣,但三好对千叶家的发言最具影响力,一路都担任江户家老一职,而且惹出不堪闻问的丑事也没被撤除家名。

「相反的,我坂崎家人才辈出,代代担任江户留守居一职,始终无法升任家老。如今的江户家老一职也是因为位子空出,暂时兼任,虽然多担这份职务,但就身分来说还是江户留守居。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坂崎家与千叶家没有血缘关系。

「我对此不会特别不满,就算当上家老也更劳心罢了。」

东谷似乎真的这么认为。拐一大圈后,笙之介的思绪又拉回东谷的「夺嫡之争」。对藩内人士而言,比起江户的正室与少主,以藩国夫人的身分住在藩内的侧室与她的孩子们,反而让人感觉更亲近。就算平静无事,还是常传来他们的消息。

「阿万夫人不是拜井藤家为养父才住进后宫吗?」

东谷颔首。「她不是武家之后,而是金见乡的地主之女。」

家臣向来都忌惮查探主君侧室的出身,但藩内人尽皆知。金见乡往昔是盛产金矿之地,如今挖掘殆尽。不过,蓊郁的山林有群鹿栖息,更有天然温泉。

「听说主君前往猎鹿时,对夫人一见钟情,此事是否属实?」

「不是刚好一见钟情,是有人刻意安排。」

笙之介颔首。「是井藤家策划吧。」

「三好也掺了一脚。」见笙之介大为吃惊,东谷笑道,「那两家素有交谊,有家世但没能人的名门,与有钱有势、但没家世的后起之秀往往很容易联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到若菜夫人的娘家里见家,他们相当于今坂的分家。身为文官之长的黑田家一再与今坂、里见两家通婚,如今气味相投。」

换言之今坂、黑田两家拥护正室若菜夫人,井藤、三好两家拥护阿万夫人,形成对立局面。

#插图

「我之前从未留意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人特别悠哉。」说到这里,东谷微微侧头。「宗左右卫门大人也许了然于胸,却故意佯装不知情。」

笙之介记起父亲的脸庞,又想到母亲。思索着母亲娘家新嶋家与今坂、黑田同属一派的事。然而,希望担任武官并出人头地的大哥胜之介,难道没必要了解一下井藤家的意愿吗?母亲在展开求官行动时,肯定接触过井藤家。

——确实复杂。

「如果光凭主君就能决定继承人选,那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不知何时,东谷不再眯着眼,他张大眼睛打量着笙之介。

「不过我实在很担心。主君绝非昏君,但也不够英明。非但如此,他还有怕事的坏毛病。」

听闻毫不避讳的批评,笙之介不禁双目圆睁,东谷见状后苦笑。

「别摆出那种脸嘛。我也懒惰又怕事,就是因为和主君很相似,所以才了解他。」

人称厉害人物的江户留守居,竟然说自己懒惰。

「主君近年来集千万宠爱于阿万夫人一身,但对若菜夫人还有一份亲人之情,同时对她身后的众亲戚也有忌惮。等到日后真要做个抉择时,我不认为主君可以独自决定一切。」

因为啊——东谷叹口气。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最无能为力。往往会流于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想着不伤和气,两边讨好,结果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笙之介很想反问一句「这是您的亲身感受吗?」但最后还是忍下来。

「只要出现得由家老、着座的重臣齐聚评定的严重事态,这四家一定会分两边,针锋相对。」

到时候……

「我担心会忽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荒唐的东西。」

那就是文件。

「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当初主君继位时也遇过近乎内斗的局面。当时果断处理此事的人是望云侯。」

「望云」是千叶有常的父亲,上一代藩主千叶有吉的谧号。他卧病在床,病情每况愈下,为了向幕府阁员提出继位者申请书而设立评定会时,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主君是嫡长子,是望云侯唯一的子嗣。理应没任何争议,但当时有一派势力抬头,强力主张拥立望云侯的弟弟公常侯继任藩主。」

首谋就是今坂家。

「今坂家声称主君身子孱弱,未来令人担心,因而拥立公常侯。因此,我猜主君至今对今坂颇有不满。」

偏偏不能表现于外。

「望云侯拼着最后一口气离开病榻,压下堪称是叛乱的风波。但人们还是对捣根藩的未来感到忧虑和担心。因为像这样的争斗,不会一代就结束,等人们忘记又会卷土重来。我刚才也僭越地提过,身为嫡长子的主君优柔寡断的个性,早被他父亲一眼看穿。」

所以望云侯预见远忧,事先采取对策。

「为了防范孙子那代再次发生夺嫡之争,望云侯亲自写下一份文件,文件中明定继承家位者须是正室的嫡长子,贯彻幕府规定的嗣子决定原则。」

也就是遗书。

「虽然形式是文件,但用意在表达望云侯的意见。对主君而言,那句话比任何美言或建议都更要尊崇。只要有那句话,主君应该就会比较容易斩断感情的迷惘。」

要屏除那些以美言或建言来困扰主君的人,望云侯的那番话最有效。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这是最高机密。」

「望云侯的遗书在哪里?」

听闻笙之介的询问,东谷别有含意地斜眼瞄着他。

「会在哪儿呢?」

笙之介搞不懂。为何东谷露出那样的表情。「东谷大人。」

坂崎重秀重重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照理来说,原本应该由今饭保管,但今坂做出拥立公常侯的愚行。我父亲说,望云侯因为那次的事件既失望又生气,超乎我们的想像。」

就连血缘最近的今饭家也打算违背望云侯的意思。不,正因为血缘相近,所以会考量到利害得失、名誉荣辱,争夺之心就此萌芽。萌生此念头的并非只有今坂家。

「关于嗣子的事,四位家老都不可信赖。他们四家都看准机会,扩大自家权势。」

在这弹丸之地的小藩——东谷叹息地补上这么一句。笙之介终于明白东谷斜眼看他的含意。

「那么,坂崎家……」

「光看我的表情还猜不出来吗?」

「抱歉。」笙之介冷汗直冒。这是问题核心。「东谷大人,您担心会出现伪造的遗书吗?」

东谷颔首,举起厚实的手掌,覆住自己的脸。

「我们收下遗书不久,遗书的事便传出去,这是我坂崎家的疏失,我们无从卸责。在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刻来临前,理应要守住这个秘密。」

确实。

「我父亲向来没什么戒心。不擅长用密探的人,自然不善于看穿谁是密探。」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他并未流露出责怪的眼神。

「正因为有那样的父亲当比较的对象,人们才说我是厉害人物,用密探的手腕也比较高明。」

笙之介不知该怎么回应。

「是泄露给谁知道呢?」

「详情并不清楚,但我们只是小藩,四位家老全知情也不足为奇,这样想也比较保险。」

「每一位着座都知道吗?」

「或许。不过公常侯不在人世。他儿子公则侯不像他父亲那样满怀野心,而且他也不是马虎的人物让人随便拱他出来。他应该没有嫌疑。」

不管怎样——坂崎重秀低语,他重新坐正,转头面向笙之介。

「是谁并不是大问题。不管谁拿出遗书,只要伪造的遗书一出现,问题就严重了。」

「可是,伪造的遗书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如果上头的内容都只对当事者有利……」

东谷双眼紧盯着笙之介,他因此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

「你真的有足以让佐伯老师赏识的聪明才智吗?」

「咦?」

「伪造的遗书内容为何根本就不重要,问题是笔迹会和望云侯一模一样。你还不懂吗?」

连当事人都难辨真伪的笔迹。

「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连我坂崎家保管的真正遗书也会令人质疑。」

原来如此——没错。这反而更可怕。

现存记载望云侯旨意的文件不多,若其中有一方是伪造,那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对方能将笔迹模仿得几可乱真,难以分辨。因此,将会出现另一种看法,认为两者都是假造。如果对方打算贬低真品的价值,一开始就会往这方向操作。而且,将伪造的遗书写得令人起疑比较好。

如果连笔迹都几可乱真,反而有效。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大肆宣传说这是伪造。大家看,只要有心,就能作出相似的伪造品。就连坂崎家声称长期代为保管的望云侯遗书也无法保证不是坂崎和他的同伙捏造。

「要是连主君都分不出,一切就到此为止。平息混乱和内部纷争的王牌将失去作用。」

两人的交谈终于有交集,在笙之介心中兜拢。可能是内心的心思全显现在脸上,东谷缓缓点头,严厉地问他:

「虽然主君现今健在,但随时可能隐退。万寿丸大人今年十二岁。今坂、黑田两家已急着张罗少主的成年礼,策划劝主君隐退。而阿万夫人也动作频频,不让他们得逞。笙之介,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可以有何作为。

「你的敌人……也就是陷害你爹的幕后黑手还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士。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名有本事令你爹分不清真假的伪造文书高手也参与这项行动。」

你要找出他来——东谷威胁似地用粗犷嗓音命令笙之介。

「我说过,对方是谁不是什么大问题。对我藩的未来以及对我坂崎家的信用来说,不论是谁都不是问题,但对你来说可就不同了。」

笙之介,这当中的不同,你应该很清楚。因为……

「伪造文书的人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要亲自找出他,斩断藩内纷争的根源,防患未然。」

笙之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脑中更没半点头绪。

——此人不在藩国内。这名伪造文书的高手应该不是从事农耕渔猎。不管身分为何,他一定居住在市町。倘若他住在如同弹丸之地的捣根城下町,手艺早就远近驰名。

住在城下的居民大半都知道在城里工作的武士们姓谁名谁,以及所属职务,在这样的市街里,并不容易隐藏过人的绝技。不管再怎么掩饰,还是有传言。

——你要找的人就在江户。

波野千在江户买下那人的手艺。

——所以你要在江户从事文书或书籍相关的工作。捕蛙必先入池,钓鱼必先临岸。只要和你要找的目标在同一座池里,不论池子再大,还是会传来波纹。只要身处同样的海岸,不论岩岸的结构再怎么错综复杂,终究还是会有同样的浪潮涌来。

波野千与江户有密切的生意往来,必须设法接近他们,找出中间的管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只要朝你处的池子或海岸抛出钓线,对方早晚上钩。

不过话说回来,要如何从事与文书或书籍有关的工作呢?笙之介询问,是否该先请人力仲介商代为寻求工作,东谷回答他,你就去拜访深川佐贺町一家名为村田屋的租书店老板,此人叫治兵卫——我知会过他,请他全力协助你。他是位重信义,守口如瓶的商人。而且人面广,今后他会多方关照你。

笙之介与治兵卫见面后,治兵卫向他引介勘右卫门,并在富勘长屋住下。这一切都在匆忙慌乱中完成。尽管驶船出海,但就只有季节更替,笙之介这艘船始终无从靠岸。因为迟迟寻不着半点线索,甚至可以说他尚未驶船出海。所幸目前藩内尚未有任何动作,而东谷说的「钓线」,目前也没鱼儿上钩。笙之介得以专注于熟悉江户的风土民情、工作、习惯眼前的生活。

不,应该说他过于专注眼前的生活。

他每次到川扇都会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并茫然在心中暗忖——芙蓉之间的阶梯,我走过几次了呢?这时,梨枝会从身后对他说:

「今天是您第六次来哦,笙之介先生。」

尽管自认早已习惯,他每次还是会对梨枝的观察敏锐感到吃惊。

「这、这样啊。」想到自己白吃五顿饭,第六顿饭又要白吃了,笙之介便无地自容。走上二楼后,梨枝站在前头,跪着面向厢房。「笙之介先生已到。」她先柔声轻唤,接着催笙之介入内。

「抱歉来晚了。」

笙之介先行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差点噗哧笑出声。坂崎重秀烧炉灶柴火的功力看来还不到家。他为了不穿帮还换过服装,但下巴沾有煤灰。「嗯,等你很久了。」东谷一身轻松装扮,倚着凭肘几,一见笙之介到来立即坐起身。梨枝退下,关上拉门。

「迈入新的一年后,今天还是第一次拜见您。这么晚才拜年,尚请见谅。」

东谷的大眼宽鼻满是笑意。尽管是初春时节,他黝黑的肤色还是没变。他本人说自己肤色就是这样。

「我打从岁末起就没和你联络,不好意思。我也很多事要忙。」

「东谷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很清楚。请勿过于操劳。」

今年正好是主君参勤交代【注:日本江户时代的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必须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才返回自己领地执行政务。】的一年。预定四月中旬自藩国启程,江户藩邸应该正全力为此奔忙。

「您今日外出,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一直都很轻松,看不出来吗?」东谷先开了个玩笑,接着倚向凭肘几。

「主君自藩国启程的时间延至六月。前天正式接获老中【注:江户幕府的最高职务名。直属于将军,总揽一切政务。】同意。」

大名参勤交代的时间都定于三月或四月。近年来为了避免干道拥挤,愈来愈多的远方大藩、谱代【注:又称世袭大名,是指从德川家康时代便一路追随,代代世袭的大名。】、亲藩【注:藩主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藩国。】任意更改时间,但对于那些小藩则没必要给予这种通融。

「延期……是不是藩内发生什么事?」

笙之介心头一惊地趋身向前,东谷朝他伸出右手,手指比了个圆。

「因为这个。钱迟迟筹不出来。去年秋天歉收造成影响。菜籽油已经出货,批发商的钱要入帐,怎么算也得等五月,而且没办法再预支借用了。他们不断向幕府提出陈请,终于获得首肯。」

菜籽油是捣根藩的主要产物,也是江户市的必需品,能以高价变卖现金的这点是得天独厚之处。菜籽油的收入自古便是捣根藩的重要收入。但因为只是小藩,不管收入再怎么重要,终究不是多大的数目,这是可悲之处;另一方面,菜籽的批发价也追不上各项物品不断攀升的物价。早从几年前起,藩内的勘定方便就不断以该年菜籽的产量做担保向批发商预借现金,但借款终究有限度。

「我也有点累,今天告假一天,溜了出来。」

尽管用财政紧迫为由获得延期许可,但参勤交代一样免除不了。东谷道——捣根藩暂时歇口气,但财政问题有待解决。

「资金不足真的比死还难过,而且这又不是我荷包的问题,是藩内外强中干的财政问题。看来我干脆当个浪人,悠哉过日子算了。」

噘着嘴发牢骚的东谷,与太一说「我要和那种臭老爹断绝关系」,言不由衷地说寅藏坏话时的模样可说是一个样。

要获得老中的许可,应该是做了不少事前工夫。难怪东谷大人这么忙,笙之介心有所感。

「您要抛下奉禄,在梨枝小姐底下烧柴升火吗?」

「哦,这主意不错。」

「若是这样,您得稍微锻链一下升火的技术。」笙之介指着自己下巴。「这里沾了煤灰。」

「穿帮了。笙之介,今天吃的是菜饭哦。」东谷急忙擦拭下巴,面露苦笑。

「谢谢您的招待。」

东谷烧柴升火,并非为了和梨枝嬉戏。之所以搞得满头煤灰有其原因。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在川扇用餐。我想亲自替他炊饭。

听说当时他这样说道,自己在炉灶前张罗起来。梨枝悄悄在一旁指导。结果就此上瘾,体会到当中的乐趣,如今已成他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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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谷大人,」笙之介重新端正坐好。「先不谈笑,不知您今天找我有何要事?」

别那么急嘛——东谷摆手道。「还是说,你有什么收获,急着要告诉我?」

笙之介顿时大为丧气。「没有。对您很是抱……」

话说到一半,又被东谷打断。「我猜也是。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来享用川扇的春季料理。要是聊那些严肃的话题,这顿饭就变难吃了。」

现在没什么好急的——东谷又补上一句,既像是松口气,又像是心有不甘。

他伸手拍了几响,梨枝率领着女侍端菜肴进房。虽是午餐,却足足有三个托盘的菜肴,还附上温酒。菜色多样,有烧烤、凉拌、炖煮等,大量采用海带芽、土鱿等春天的食材。大白天就喝得满脸通红地返回长屋,这样实在很羞愧,因此笙之介滴酒不沾。东谷平时都浅尝即止,今天似乎打算好好畅饮一番。

「请好好享用,笙之介先生。」梨枝在一旁服侍,嫣然一笑。

「看您一切安泰,真替您高兴,不过您好像瘦了。最近是不是熬夜呢?」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梨枝,她总是这般温柔婉约,美得无懈可击,而她的观察更是入微。

笙之介大为羞赧。「不只是最近,昨晚也熬夜。」

「哎呀,这怎么行呢。」

「是村田屋的工作吗?」东谷问。

「是的,他寄放一个很稀奇的东西在我那里。东谷大人,您去过八百善吗?」

「去过啊。」东谷回答,接着目光投向梨枝。「说到八百善,梨枝应该比我了解更多。」

梨枝显得腼腆。「真是的。才称不上了解呢。」

「哦,是这样吗?」两人的一来一往间带有一丝甜美的柔情。正因为这样,教人不知如何回话。正当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时,梨枝接话道:

「以前我和他们有点渊源。八百善怎样吗?」

笙之介提及起绘的事,很热中地说明它作得多讲究,既美观又精致,若只是用玩具来形容,实在太委曲这件工艺品了。

梨枝专注聆听,眼中闪着光辉。「笙之介先生,您不光是组装,还作了复制品对吧?」

「是的,治兵卫先生吩咐我要构思起绘的作法,我认为模仿实物制作是最快的办法。」

「既然这样,等您作好后,复制品可以送我吗?」

我知道这是很不知分寸的要求——梨枝低着头说道。

「我很想亲眼见识。」

「那干脆请他作川扇的起绘吧。」东谷粗犷地说道。

如果是作川扇的起绘,应该会比规模气派的八百善轻松许多。笙之介也颔首。

「如果您不嫌弃这样的练习作品,我愿意一试。」

「我太高兴了。谢谢您。」梨枝笑靥如花。那不是大朵绽放的鲜花,也没有像群花怒放般的骄气。尽管面露微笑,但她长睫毛下的双瞳总微微带有暗影。

「八百善的起绘,可有画人?」

「不,只有建筑和庭院的图案。」

「我知道的八百善起绘还有宾客临门的画面呢。剪下人的形状,立在八百善的暖帘前。」

此事应该连村田屋的治兵卫也不知道。梨枝果然对八百善知之甚详。

「既然这样,那就在川扇的起绘里,把梨枝也画进去吧。」

东谷满脑子只想着这家店的事。

「如果少了梨枝,这就不是川扇了。」

「不不不,有东谷大人,才有川扇。」

笙之介正在思考这另一个全新的起绘,无暇理会他们。

「听治兵卫先生说,如今完全没人作起绘了。」

「或许吧。我知道的起绘,也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一度被世人遗忘的事物,反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引人注意。」

东谷骨碌碌地转动他的大眼,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不过这也因人而异。现令这个世道,能光顾料理店的都是有钱人。与过去相比,现今的有钱人更局限在这狭小的区域里。」

所以起绘并非玩具。

「它是奢侈品。如果村田屋要用它来作生意,那他应该很清楚这点。」

租书店也有各种规模。村田屋虽然生意兴隆,但称不上什么高级店家。就连长屋里的太太、商家的女侍也都是顾客,而这些顾客与起绘完全沾不上边。

「治兵卫先生似乎打算和料理店谈这项生意,听说他和『平清』谈过此事。」

不过——笙之介很想反驳。

「就算是与料理店沾不上边的人们,看到漂亮的事物还是会开心。富勘长屋中有一位叫阿秀、从事洗张的老板娘也说很想见识。」

「那是因为你就住附近,否则她恐怕连接触起绘的机会都没有。」

笙之介沉默下来,梨枝轻盈地起身。

「东谷大人,酒壶空了。我来端菜饭给笙之介先生品尝。今天汤碗里装的是鲤鱼味噌汤哦。」

「不忍池的鲤鱼,终年都一样肥美。」东谷也露出开心的神情。

笙之介明白东谷说的是富人与穷人的区隔,也很清楚他在暗示两者间的区隔会逐渐形成又高又深的鸿沟。

每次笙之介受邀到川扇,梨枝总会用心准备菜肴,在一旁建议他多吃一点,补充精力。品尝那美味的料理,笙之介确实感觉自己就像重获新生。要不是偶尔可以享用如此滋补的大餐,他恐怕没办法在富勘长屋住上半年;另一方面,他每次来到川扇时总感到内疚。勤奋工作的阿秀、正值生长期的太一、每天挑着扁担出外叫卖的阿鹿和鹿藏,笙之介很希望他们也能尝尝这些佳肴。

但他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罢了,这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所以他都独自吃完后悄悄返回,摆出我也是贫穷长屋里的穷浪人模样,返回长屋。

然而,这样的模样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笙之介如今的生活全由坂崎重秀一手安排。

「你应该要细细品尝它的味道才对。」用餐完毕,东谷叫梨枝先退下,缓缓说道。「老想着其他事,这鲜美的鲤鱼味噌汤都可惜了。」

东谷看穿笙之介内心的想法。

「与东谷大人您见面后,感觉自己才清醒过来。」

这是当然的——东谷眯起眼睛道。

「我也是在见到你之后才变得清醒。这半年过得可真快啊。」

梨枝先前微微打开窗户,吹过池面上的凉风徐徐吹进房里。

「城内的权势争夺暂时平息,说来讽刺,这全是因为去年秋天歉收的缘故。」

城下的稻米价格持续飞涨,农村的百姓都在饿肚子。

「去年年底,安住庄发生烧毁地方官府的事件。镇压那场动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安住庄是藩国西边的一处山地,当地的地形不易从事水田耕作、农民平时就比平地的农民贫穷,而去年秋天的歉收又带来不小的打击。农民眼见再这样下去,恐怕捱不过冬天,有人会活活饿死,于是请求地方官府救助,但非但没能得到理会,甚至还挨罚,最后群起叛乱。

笙之介心想,我在江户好歹还有白米饭可吃,但在藩国愈来愈多人饿肚子。

「此次延期离藩是接受勘定方紧急请求的黑田大人所做的提案。听说去年秋天年贡的征收结束时,勘定方便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过,开口提这种事并不容易。延期离藩极不名誉,这等同是向幕府阁员表示藩内施政不当。

「黑田大人压制这样的提议,同时四处奔走,筹措款项。我也很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我和他一起四处奔走。」要是话说从头,你可能得在川扇住上一夜才听得完,所以就略而不表了——东谷笑着说道。「过完年没多久,眼看无法再苦撑,家老和着座们才聚在一起,协议提出延期离藩的申请。」

本以为会有人极力反对——东谷接着道。

「尽管稻米歉收,但藩内还有菜籽油的收入不是吗?到四月还有一段时间。应该还有和批发商交涉的空间。愈是不懂算术会计的人,愈会这样大放厥辞。如果有人这样直言不讳,但最后还是决定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话……」

这时候,就算有人提议要主君隐退,顾及幕府的脸面,那也不足为奇。

「可是却不见这样的动向。这明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井藤和三井却只是形式上提出反对,不见他们逼藩主退位。」

——嗯……

「会不会接下来才有动作呢?」

先取得老中的许可,接下来要求藩主负责,按这样的步骤一步步进行。

「连你也这么说。」东谷瞪大眼睛。「但事实不然。老中下达指示,要主君全力重建藩内财政。要是没达成使命,在六月离藩前往江户时向老中道歉并报告重建结果,主君反而无法退位。」

因为这样算是违背上意,逃避责任。

这次换笙之介眯起眼睛。「东谷大人,您该不会早看出事情的发展,为了看家老和三好大人如何出招,才故意用『提出延期离藩申请』的方式来引他们显露本性吧?」

东谷沉声说道:「说什么话。你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掌握到,有可能走这步险棋吗?」

「因为我太无能,所以您打算放弃找线索这个方法……」

笙之介一直都没任何作为,东谷放弃他也情有可原。

但东谷露齿而笑。「我要放弃你的时候会先跟你说的,放心吧。」

实在没办法放心。

「听起来,好像是我和黑田大人串通好似的。」

笙之介搔着头,东谷则搔着鼻头。

「我也没料到延期离藩一事。拉拢老中得另外花不少银两。」

东谷深深叹口气后,抬眼望向笙之介。

「幕后黑手们或许还来不及调度。」

调度?要调度什么?笙之介暗自思忖,决定说出一直暗藏心中,不敢当面对东谷说的话。

「该不会是要等陷害我爹那场风波平息吧?」

不论谁以何种形式揭开夺嫡之争的战火,只要有事发生便会引发骚动,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坂崎家握有的真正遗书,与日后会与之对抗的伪造遗书将会引来各种不同的想法,议论纷纷。到底哪个才是望云侯的遗书呢?

这时,或许有人会猛然思及某事。

——对了,因收贿而切腹谢罪的古桥宗左右卫门,面对铁证如山的字据,不是也提出抗辩,表示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吗?

——此次的风波不也是同样的情形?有人伪造文书,藉此为藩内带来动乱。

东谷表情扭曲,活像是一只被人踩扁的蛤蟆。

「抱歉,我不认为藩内有人会那么在乎你爹的死,拿这两件事当对照。」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笙之介颇感泄气。不过,如果自己也是幕后黑手的一员,一定会说同样的话,这个想法仍旧不变。

尽管很奇怪,但如果只发生过一次,一般人不会记在心上,但倘若类似的事一再反复,便会拿之前的事与之后的事比较。若要谨惯行事,最好能将先前与之后这两件事的间隔时间拉长。接着他又想到:就算没人会想到这件事好了,那大哥胜之介呢?

「家兄也许会拿这两件事做比较。」

东谷眼珠转动,摇摇头。「这难说,你哥不像你那么坦率。」

这话什么意思?

「里江可有写信给你?」

「有,过年时来过信。」信中写道,母亲与大哥还是老样子,大哥每天到道场以代理师傅的身分指导弟子练剑,同时勤于锻链自我。

「就这样吗?」东谷又哼一声。「我猜里江也不会在信里提到。」

「发生什么事吗?」

东谷的大眼闪着寒光。

「最近里江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虽说换过店主,但竟然和波野千走得很近?

「这……怎么可能。」

「虽然对你很残忍,但此事千真万确。」

那家店的老板娘常出入新嶋家,听说还送了两名女侍侍候里江和胜之介。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在一月中时听闻此事。」

笙之介愕然,当真是无地自容。竟然有这种事,这样爹在九泉之下怎么可能瞑目。

「这两名女侍说得可好听了,说是要藉由服侍他们,为前任店主的恶行赎罪,藉此告慰宗左右卫门大人在天之灵。喂,笙之介,你还不振作一点!」

经这一声喝斥,笙之介原本张得老大的嘴这才合上。

「你不可以为之意志消沉。这反而好,你应该感到庆幸,这么一来,我的手下更容易掌握波野千的内情。」

这表示在里江和胜之介身边也有坂崎重秀布下的眼线,潜伏在笙之介的母亲和大哥身边,静静观察他们被波野千的花言巧语拢络的模样。

真可耻。然而,我又如何?有资格责怪母亲和大哥吗?

「是。」笙之介紧紧咬牙。

「接下来,主君在江户这段时间不会有内斗。」东谷说。「能争取到一年多的缓冲时间。这很重要。」

虽然心里明白,但在江户待半年的笙之介,感觉只剩一年多的时间可以把握。

「总之,什么都好,你要试着找出线索。对了,笙之介。」

你对大胃王比赛有兴趣吗?

「咦?」

「最近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要在招揽顾客的赏花会中举办大胃王比赛。你可以去参观参观。」

说到这家加野屋啊——东谷嘴角轻扬。

「是波野千在江户往来的客户之一。如何,很值得你去接近他们,好好观察一番。」

翌日。

多亏川扇丰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顺利,村田屋早在起绘前便托他处理抄本工作,他赶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完工,不过正好,届时和起绘一起送去。这是集结三篇报仇故事的读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着抄写,还加上村田屋治兵卫的特别要求。

「难得是这样的忠义故事,但恶徒的行径过于残忍,而且情爱描写过于露骨,不太恰当。」

这样不会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删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场面,适当地衔接故事并改写。

「里头的人名都很相似,会让人混乱,请适当替人物改名,尽可能在旁边标上假名。」

这句话后面的要求,并非只有这次,村田屋委托笙之介抄写书本时常这么吩咐。

但这次笙之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这本书的作者取了个玩世不恭的笔名「押込御免郎」【注:「押込」是闯进别人家中抢劫的意思。「御免」是抱歉的意思。所以这四字的感觉就像「抱歉抢了你」。】,与其说作者想描写杀敌复仇的美谈,不如说想让人欣赏恶人无法无天的恶行及他们的风花雪月。要是真的删除治兵卫吩咐「改写」的部分,整个故事便大幅缩水。也就是说,它原本就是这样露骨的读物。

根本没必要刻意让孩子看这种书籍——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写时如此嘀咕。如果是杀敌复仇的忠义故事,更好的书多得是。大刀阔斧删去许多文字,抄写时没花太多时间,但治兵卫为了这样的书给他比平时更多的工作时间,请他好好处理,笙之介实在无法捉摸治兵卫的意图。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卫该不会和其他书搞混吧?不过,之前谈的全是起绘与《料理通》,一时忘记询问此事。

笙之介将原本与抄本放在下方,起绘摆在上头,以包巾轻柔包好。与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样用双手捧着比较好。因此,当他抵达佐贺町的村田屋时,一如平时背对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坐镇在帐房围栏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对他唤道:

「哦,您这动作可真优雅呢。」

村田屋除了出门做生意,也会请客人走进店头,当场租书给顾客。很多租书店担心书本破损,或一不留神而失窃,不愿这么做,但治兵卫几乎时时在帐房紧盯店内情况,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环包含与恰巧路过的客人交谈。

治兵卫在木地板放下坐垫,笙之介坐下后解开包袱。

「哦,原来已经作好啦。」

治兵卫仔细端详组装好的起绘时,笙之介告诉他自己复制一份相同的起绘,打算试着从头制作川扇的起绘,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还有其他不同的起绘。

「东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他们都还是老样子。」

治兵卫透过东谷认识梨枝,似乎也常光顾川扇。

「如果尝试倒还无妨,不过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谈生意哦,得透过我才行。」

这方面治兵卫向来很精打细算。

「川扇是小店,用它尝试刚好。虽然与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谈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画平清的起绘,你应该会打退堂鼓吧?」

得找一天尝尝那里的料理才行,顺便当成勘查。

「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笙兄。组装得真好。」

治兵卫说最近要召集风雅之士,举办一场《料理通》观赏会。

「虽然没办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们应该会认为这是一场欢乐的聚会。」

治兵卫兴高采烈地将起绘收进屋,接着改由掌柜向笙之介问候。治兵卫外出时,此人便坐镇帐房。这名老翁像随时会向人鞠躬哈腰似驼着背。不知为何,治兵卫不称呼他掌柜而是叫他老爷子。其实笙之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名老掌柜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治兵卫返回后,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处理后,内容少了一半。」

治兵卫拿起单边用纸绳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阅一遍,接着他抬起脸,炭球眉毛皱在一起。

「笙兄,这不对啊。」

笙之介暗自说了一句:「唉,果然。」

「果然什么?」

「治兵卫先生,你弄错书本了吧?」

炭球眉毛依旧紧蹙。「我可没弄错。」这是我托笙兄你处理的书没错——治兵卫严肃地说。

「这样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不懂吗?」

治兵卫敲着纸绳串起的部分。

「我请你删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该只有这样吧?我还请你衔接故事并改写。」

「我应该已经……衔接起来了。」

「没错,你是衔接起来了。只是删除,然后衔接,所以内容少了一半。」

删除的部分要另外编写补上。

「咦!」笙之介后退一步。「你要我编故事?」

「不然还有其他方法吗?」

「可是我对大众读物这种东西……」

笙之介不自主结巴起来,治兵卫瞪大眼睛紧盯着他。

「像大众读物这种无趣的东西,笙兄无法花心思在上头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就请帮忙写。杀敌复仇是武士的舞台。笙兄应该很了解三个故事里的武士心情。」

笙之介回望治兵卫。

东谷是村田屋的上宾,两人是熟识,因为有东谷代为说情,笙之介才有这份工作。但东谷到底对治兵卫透露多少关于自己的包袱,笙之介无从得知,偏偏不能主动说。

刚才治兵卫是表示知道内情,暗示他些什么吗?对了,治兵卫常不时担忧地望着笙之介。原以为他担心笙之介能否靠这个行业糊口,现在看来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关于这三个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说。

「是的,一共有三人。」

「嗯,虽然名字不同,但三个人的情况大同小异。」

因为父亲或主君被恶人的奸计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杀敌复仇。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为了帮夫君复仇,反而被奸人所夺。」

「没错、没错。」治兵卫频频点头,在这三个故事中,年轻貌美的妻子都被恶人玷污(或是差点被玷污),这其实是卖点之一,而这正是治兵卫口中「该删除」的场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直接删除。

「要改写这样的段落,或是写新的内容取而代之,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治兵卫突然莞尔一笑。「是因为笙兄没有漂亮的妻子吧?」

这番话毫不避讳。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没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会是什么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也非为父亲或主君报仇不可。唉——武士难为啊。」

治兵卫夸张地沉声低吟,重新恢复悠闲的坐姿。

「笙兄,我想说的是,人们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武士并非全是类似情况。就连杀敌报仇这件事,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我希望你在这点上多多着墨。」

这么一来,故事内容就能扩充了。

「就连没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同身受,大为感佩。」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一开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书的抄写,像《名头字尽》、《伊吕波尽》、《庭训往来》【注:室町时代的教科书。据说作者是玄惠。为初学者用的书简范本。以拟汉文体书写,书中网罗了武士、庶民生活所需的用语。】、《消息往来》等书都是私塾的教科书,需求量大,写得准确、工整,马上就能成为商品卖钱,笙之介就是从这里开始。而且不光是内容,教科书上头的文字也会直接充当习字范本,笙之介端正秀丽的笔迹正好得以发挥。

他还抄写不少本算盘教科书《日用尘劫记》。在这些书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让人了解算珠的移动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议插入小图当解说,试着画给治兵卫看,他画得非常精细,治兵卫看了大乐。近来江户市内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盘教科书,不少都附上插画。这是村田屋首创,也是笙之介的点子。虽然没什么好得意,但还是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书抄写的工作中,三个月后被委派更高阶的工作。不是私塾学生的读本,而是老师的书,例如儒家学者针对孩童教育的《比卖监》、《和俗童子训》等书;也夹杂几本随笔《风土记》、《道中记》等读物及孩子爱看的《御伽草子》、《妖物草子》等书,不过这种通俗的……讲白一点,就是低俗的读物,笙之介还是第一次承接。

删除不当的部分倒还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并且补充、改写,恐怕超出抄写的范畴。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测。「治兵卫先生,你这是在向我出谜题吗?」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至少笙之介这么认为。

「我出什么谜题?」

「故意和杀敌复仇的故事扯上关系。」

治兵卫那双大眼张得更大了。「哎,笙兄,你背负着深仇大恨吗?还是说,你在找寻仇家?」

被转移焦点了。治兵卫为人敦厚,但绝不能忘记他是干练的商人。如果有必要,装糊涂、扯谎想必都难不了他。

「不,当我没说吧。」笙之介一遇上这种情形就打退堂鼓,常有人说他怯懦。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不悦,也常有人说他孩子气。治兵卫朗声而笑,眯起眼睛,像在看一名小孩。

「我觉得很怀念。」

他温柔地说道,他刚才以手指轻敲着抄本,这次改用手掌轻覆其上。

「这位叫押込御免郎的人,是我爹的熟识。」

这当然是笔名,而且此人早过世。

「他是浪人,一面承接工作糊口,一面四处求官,但始终寻不着。最后在里长屋【注:位于巷弄里的长屋,人称里长屋。相对于此,位于大路旁的长屋,人称表长屋。】度过余生。写这样的书也是为了生计。」

听说他字丑,不适合从事抄本的工作。

「可是,这正本的笔迹……」虽相当老旧,但上头的文字工整秀丽。

「这是当然,因为是我爹亲笔誊写的。」治兵卫笑开了。「这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理。传出去可会砸了村田屋这块招牌。」

上一代的村田屋还没从事租书业。不过,听说他们经营书籍批发时不光卖书,还兼作书——也就是从事出版业。

「这就像我爹的嗜好,所以作出这样的书来。」

这阵子在整理书库时,意外从里头翻出书来。

「押込先生尽管落魄,却不改高傲本色。我小时候最怕他了。明明缺钱,气焰却比谁都高,动不动就大吼大骂。」

尽管如此,上一代的村田屋店主兴兵卫对他毫无半点怠慢。这本书据说是用押込大人写的故事制成书,支付他一笔钱。由于销售无门,这笔费用由村田屋自掏腰包。

「说起以前的事,真令人啧啧称奇,但我在翻阅过这本书后,逐渐明白我爹的心情。到我这一代,尘封已久的书再度问世也是一种缘份,所以我想出版此书,一来也可以当成一种供养。」

「既然这样,何不原汁原味出版呢?这应该是最好的供养啊。」

咦——治兵卫发出一声惊呼。

「笙兄,你这番话是不是有挖苦我的意思啊?」

他这么一说,笙之介顿时羞红脸。

「别那么坚持嘛,就当作是转换心情,照我说的试试吧。所以这次我给你很长的时间。这本书不赶着要,交稿时间往后延也无妨。」

「如果是要转换心情,起绘发挥效用了。」

「那是突如其来的案子,我也没料到,而且即将是生意的一部分。至于这本书,就真的是在生意范畴外了。」

尽管眼神还是一样柔和,但治兵卫收起笑容,转身面向笙之介。

「也许你自己没发现,最近笙兄无精打采。之前也是,一早便望着尚未完全绽放的樱树发呆,料想是在思念藩国吧?」

村田屋除了笙之介,还有其他承接抄本工作当副业的武士。当然,他们全是浪人。

「我也算有些阅历,我不会看错的。碰到这种事,一定都郁郁寡欢,闷出病来。尤其早春这个时节更糟糕。我猜你也会有危险。你到江户已经半年,如果急着要有个结果,反而不妥。」

的确,昨天笙之介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啊,已经半年过去了。

「情色的内容,你应该不排斥吧?」

治兵卫抬眼望着笙之介说道,笙之介急忙干咳起来。

「……这太低俗了。」

「既然这样,那就把它改得高尚一点,靠你多花点心思了。」

你一定办得到——治兵卫轻拍他的肩头。

「从独自离开藩国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户来看,故事的年轻武士和笙兄还真有几分相似。」

「就只有这点而已。」笙之介特别强调。

「是是是。请从这着手,好好构思。若能改写成一本出色的读物,我可以提高报酬。」

在治兵卫的极力推销下,笙之介重新将押込大人的杀敌复仇故事包进包巾。

这时,因为治兵卫提到那株樱树,他猛然忆起前些日子在河畔樱树下看到的女子。

「治兵卫先生,这带可有一位留着切发的姑娘?」

说完事情经过,治兵卫夸张地挑动他的炭球眉毛。

「这就怪了。」

「不过,对方长得很美呢。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你不是在做梦吧?」治兵卫询问,又挑起他的眉毛。「这附近及富勘长屋附近,都没印象有这位姑娘,留着一头罕见的切发。」

言谈显得很诧异,但治兵卫的眼神很乐在其中。笙之介刚这么想,治兵卫果不奇然又冒出一句话。

「笙兄,你虽没有漂亮的妻子,但有这么一段美丽的邂逅呢。」

嗯——治兵卫开始搓起下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用不着笑成这样吧。」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笙兄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说这什么话。我也只是看到对方而已。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帮你调查看看。」

因为做生意,加上为人亲和,治兵卫人面甚广。

「不,不用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笙之介显得退缩,就此站起身,可是治兵卫紧迫不放。

「是樱树化身的精灵。」治兵卫道。「因为你一直盯着它,樱树的精灵对你有意才化身人形,出现在你面前。」

你要多加小心哦。

「对了,有一种留着切发的妖怪,名叫『大秃』【注:留着妹妹头的一种男妖。】。不过祂好像都出现在深山里。不管怎样,出现在水边的向来都是女妖。」

今天真是不太走运。去时慢如牛步,回时迅如脱兔。笙之介捧着包袱,飞也似地逃离村田屋。

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举办了赏花会和大胃王比赛。

赏花会的座位是为顾客而设,但「比赛」就得有人潮才办得成。用一派悠闲的姿态前往参观并非难事——东谷这么说。加野屋究竟是怎样的店家,被他们奉为上宾的人又是哪些人物,你不妨查探一番。

「若顺便和加野屋里的人混熟,自然再好不过,但叫你一次做这么多事也太强人所难。」

因为这个缘故,在三月十日正午举办的赏花会到来前,笙之介并未特别事先准备。江户市内的樱花逐渐绽放,开了五成,接着八成,步步接近完全盛开。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也随着花愈开愈多而枝橙低垂,宛如上头结的不是花瓣而是果实,显得沉甸甸。樱树映照水面的姿态带着一股慵懒之美。

宗之介苦恼着村田屋治兵卫难以达成的要求,毕竟这不是光交代一遍就可以回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当他不知如何是好,单手托腮,望着樱花发呆时……

——就让主角和他妻子站在这样的樱树下吧。

他顶多想到这样的程度。让他们站在樱树下固然不错,但说些什么才好?想到这样的场景后又陷入死胡同。要是一直深陷其中,心情很沉闷,于是他将抄本栘向一旁,试着动手复制八百善起绘。他逐渐掌握个中诀窍,接下来打算从头作川扇的起绘。这件工作有趣多了,抄本的工作自然搁置下来。

工作到九日的早上。刚到附近澡堂忙完烧柴工作返回的太一,对笙之介出示一张广告传单。他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特地将传单拿给笙之介。

「笙先生,竟然有这种东西呢。」

是澡堂的客人给我的——太一说的这张广告传单竟然出自加野屋。

「还有大胃王比赛。听说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上面真的是这么写吗?」

太一每天忙着挣钱糊口,不太上私塾,大字不识几个。

「嗯,上头写道——自认有希望夺冠者,请踊跃参加。」

太一两颊泛红,眼睛一亮,不断挨近笙之介。

「听说有点心组和白饭组,真的吗?」

比赛进行分组,参赛者自己决定要吃什么。

「大家都说,如果有点心组,我应该可以得第一名。」

广告传单上写着「点心组」、「白饭组」、「鳗鱼组」、「酒组」,共四组。

「连鳗鱼也有啊?」太一双手一拍,几欲跳起来。「哇!我要参加!可以馒鱼吃到饱吧?」一阵鬼叫后,他突然急起来。「可是,参加要付费吧?」

笙之介低头望着广告传单,摇头说道:

「一律免费。而且不管参加哪一组,赢得冠军就能得到五两的赏金。」

「五两!」这次太一真的跳起来。「我要参加!是明天对吧?我要去!我一定要赢得冠军!」

太一不断叫嚷,一旁的笙之介仔细看广告传单。上头确实这么写没错……

「好奢华的活动啊。」笙之介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心中的讶异,不自主蹙起眉头。

「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嘛,笙先生,你可别在一旁泼冷水。」

「你不觉得条件太好了吗?主办的加野屋花这么多钱,有什么好处?」

笙之介以为这场「大胃王比赛」是规模不大的小聚会,只是赏花的余兴节目,对象是加野屋的客人及附近神田一带的居民,光这样就够奢华了。这在藩国不可能出现,笙之介惊讶莫名。

「找这么多人办这样的活动,怎样看都不划算吧。」

别说神田一带了,广告传单甚至跨越大川到深川一带。都做到这份上,应该整个江户市都知道有大胃王比赛。届时到底会聚集多少人,投入多少资金,完全无从猜测。

太一暗啐一声,横笙之介一眼。

「就是这样,大家才受不了乡下土包子。江户商人都财大气粗,庆典愈热闹,他们愈喜欢。这种『比赛』一点都不稀奇。」

「太一,你嘴巴上说不稀奇,但也很惊讶吧。」

怎样啦——太一又暗啐一声。他个性率直,此时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我是有点惊讶;因为最近很少看到了。」

「以前很多是吧。」

「听说我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平均每个月都有一次,在各地举办。」

当真是庆典不断。

「我爹说,景气变差,这些活动减少许多。有钱人变得斤斤计较,赚得的钱守得死死的。以前有钱人都会用这种方式和穷人分享欢乐。」

平时太一对他那贪杯又懒惰的父亲总是很严厉,但倒很敬重寅藏的话。长屋管理人富勘常说,贫富差距愈来愈大,世上的钱财愈来愈少流通,连年纪还小便忙着挣钱的太一也感同身受。

「贫富不均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

如果拿江户町的生活和藩国相比,确实有这种感受。在藩国时就感觉得出城下与乡村生活的差异——不过只是听闻得来。江户与捣根藩的生活差距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贫穷家庭聚集的富勘长屋,好歹一天有一餐吃的是白饭。但在藩国,尽管贵为藩士,但下级武士家中吃白米掺杂粮却是理所当然,而且遇上歉收时,过年吃的麻糬会改为粟饼或稗饼【注:粟是小米,稗是稗子。】。捣根藩「一般」的生活,若以江户市的标准来看算是「贫穷」。

「既然这样,笙先生你也参加嘛。」这种乐趣不容错过啊。

「有机会沾有钱人的光就得好好沾个够才行。你可以参加点心组啊。笙先生,你爱吃甜食吧?既然这样,我参加白饭组。」

我们两人联手赢得十两的奖金吧!斗志高昂的太一无比开朗,不显丝毫自卑。

「我就免了吧,不过……」

既然太一要参加,自己就不再单纯是一名参观者,能更进一步接近加野屋。

「那我就去看你的好表现吧。」

「好!」太一双手使劲一拍说道——那也带姐姐一起去。

「那寅藏先生呢?要不要参加酒组?」

「不不不,我爹他不行。笙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我爹酒量不好。他虽然爱喝酒,但酒量奇差无比,他不会有胜算。」

太一已经展现出要和人一较高下的表情。笙之介心想,那我就展现出军师的模样吧。

令笙之介吃惊的事接连发生。他到日本桥,胜文堂的胜六也知道大胃王比赛,他也有那张广告传单。听说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在店面附近边喊边发传单。

「那好像是帮间【注:在宴席中讨主人和客人欢心、表演才艺、帮艺者或舞妓炒热气氛的一种男性职业。】。可能平时受加野屋老板不少关照。」

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明天举办的大胃王比赛,甚至四处宣传。

「笙先生,你很少见这种情况吧?」

这可是江户的华丽流水席呢。

「嗯,我想见识一番。」

笙之介提到太一有意愿参加,胜六闻言后,丝瓜脸露出悠哉的笑意,接着说道————这样我也去吧,不去看看怎么行。

日暮时分,外出工作的人们返回后,富勘长屋里也在讨论这个话题。有人从太一那听闻此事,有人和胜六一样在路上拿到传单,有人听到小道消息。更夸张的是管理人勘右卫门竟然手里晃着那张广告传单,将房客们全召到井边。

「明早大家一起去伊势町。看来会是好天气,而且樱花都开了,应该可以好好赏花。」

一手牵着佳代的阿秀,靠向笙之介悄声说道,「管理人向来不愁钱,才讲得那么好听。」

「以前大家一起去赏过花吗?」

阿秀皱起鼻头笑道,「怎么可能。我们赏花,顶多就赏河边那株樱树。这还是第一次呢。」既然难得有机会,那就好好享受吧——阿秀朝笙之介和佳代嫣然一笑。这时,佳代说出惊人之语。

「武部老师也会去哦。」

武部老师——武部权左右卫门是佳代的私塾师傅。与笙之介一样是浪人,但他的身分是私塾师傅,受众多学子景仰。

「听说他要参加酒组的比赛。」佳代说完后,阿秀悄声道,「老师好像是位酒豪,但平时没办法喝酒。」

武部权左右卫门用私塾收得的学费养妻子和五个孩子。

「老师说,到那边可以尽情喝酒,得冠军还会有奖金,好像势在必得的样子。五两可是一大笔钱呢。」

大家想得都一样。

「好像会很热闹。大家真的可以两手空空去参观吗?」

「才不是两手空空去呢,你放心吧。」

猛一回神,富勘在一旁。他今天短外罩的衣绳还是一样长。浓密的眉毛形成一道柔和的圆弧。

「因为我早订好方格席。」

「方格席?」

「就是观众的位子。附带一提,我自掏腰包出了点钱,好歹会提供餐盒。」

富勘用力一拍胸口,阿秀嫣然笑道——哦,到时候可有口福了。

「不过,您说的方格席……」

「那是村田屋的特别安排。」富勘打量着笙之介。「治兵卫先生为了带客人参观,特别留很大的方格席。听说还有空位,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这也许是托古桥先生的福。」

是治兵卫出的钱吗?

「参观果然要收钱吧。」

「这是当然。不过,加野屋办这项活动不是为了赚钱。他们办得这么气派,真阔绰啊。啊——有机会的话真想像他们一样。」

这个梦想恐怕没有实现的一天——富勘叹息道。

「我们大家都很感念管理人的恩情。」

「是啊,如果只有恩情的话倒是免费。对了,古桥先生。」

「啊,什么事?」

「明天请您带大家去伊势町。我在那边等。方格席上应该立有村田屋的牌子,请不要找错位子。」一切有劳你了——富勘说完后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阿秀对他的背影扮鬼脸,竖起小指说:

「看他那开心的模样。看来明天可能会和管理人现在的相好碰面呢。」

「咦?这么说来,不就要瞒着不能让夫人知道?」

勘右卫门应该有位正室夫人。笙之介听治兵卫说过。

「没错。这是当然。」

「阿秀姐,你见过富勘先生的夫人吗?」

「没见过。搞不好连多津婆婆也不知道呢。」笙先生,这就表示——阿秀转为大姐般的表情。

「到时候管理人带来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你就当作是这样吧,明白吗?」

佳代没理会大人的交谈,鼓着圆圆的双颊,天真地低语道:

「不知道武部老师会不会赢。」

隔天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春风送暖。河边那株樱树,枝头的花瓣静静飘落。

众人满怀雀跃的心情,带来家中的食物装进盒里或包成饭团,女人一早便忙个不停。阿金和阿秀第一次在笙之介面前系上腰带,头插发簪。阿鹿与鹿藏夫妇说他们要顺便做生意,和平时一样是小贩装扮。全员到齐只有五户人家,不过迟迟不见辰吉。好不容易看到他人,他却满头大汗。

「我娘还是不肯出门。」难得大家说好要一起赏花,真是抱歉——辰吉很羞愧地说。

「没关系,那就麻烦她看家吧。」

经阿秀这么一说,辰吉马上脸红。他就像要掩饰难为情般蹲下身。

「佳代,你这身和服真好看。」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佳代这身和服是鲜艳的元禄图案【注:元禄时代流行的窄袖和服图案,特色为图案大而华丽。】。虽是旧衣修改而成,但应该是佳代的外出服。

「太一,寅藏先生呢?」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阿金和太一姐弟马上回答:「不用管我爹!」

「不用管?」

「我们事先把他绑在门柱上了。」

笙之介瞠目,众人倒习以为常。

「要是他在赏花会里喝醉酒,头伸进茅坑里,那我就羞死人了。」阿金连珠炮似地说完后补上一句「来,我们走吧」,迈步走去。太一则对笙之介悄声道——我姐还很在意上次那件事。

「呃……那我们就出发吧,小心别走散。」

根本没人担心迷路。最不熟江户市的人反而是笙之介。不过毕竟是勘右卫门委托带队,他还是带领着众人前往目的地。一行人穿过春阳下的市街,途中鹿藏和阿鹿被人叫住,做起生意,当真是悠哉之至。

阿金与笙之介并肩而行。

「早安,笙先生。」她娇柔地嫣然一笑。「好在今天是好天气。」

「嗯。」

「笙先生在藩国时也常赏花吧?」

捣根樱花的花季比江户市晚些时日。不过,有种名为山花的花朵倒会在这时节盛开。

「与其说赏花,不如说在山林或原野建行。」

「大家带着便当一起出外健行吗?」

阿金就连说话用语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还化淡妆。可能是因为赏花才不一样。

「今天早上我作了煎蛋。」

阿金的脸凑得很近。这样啊——笙之介应道,略微加快脚步。

「我听说您喜欢吃煎蛋。」

「啊,谢谢你。」笙之介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和女人并肩而行。母亲与家中的女侍不会与他同行,他也没认识与他同行的年轻女孩,因此一直没机会。

——所以我才会搞不懂。

在押込御免郎的复仇故事中,他想添加或改写主角与妻子的对话以及两人共处的场面,但不如如何下笔,归咎起来全因为他欠缺体验。

阿金身子贴近,笙之介马上移开。他不经意地回身而望,发现鹿藏夫妇、辰吉,以及缓缓跟在后头的阿秀都目光交会,暗中互使眼色。这怎么回事?正当他纳闷时,阿金朝他衣袖拉一把。

「笙先生,要是太一拿下冠军,赢得五两的赏金,我们……」

后方传来粗犷的声音,盖过阿金娇柔的声音。

「喂,早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武部权左右卫门。他刚从小巷里来到大路,朝他们挥手。

「你们要去伊势町吧?我们一起同行。」

他是个学生们暗地里称为「赤鬼」的红脸大汉,身旁跟着一名身材纤瘦、肤色白皙的女人及五个孩子。

「啊,夫人。」阿金唤道。「小哲、小义、小组、小三、小实,早安!」

那五个孩子与太一马上聚在一起,佳代也很开心地加入他们的圈子。

「他们是内人以及我的孩子们。请多指教。」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与武部夫人见面。他们在寒暄时,孩子们在一旁大声喧哗。

「我们先走一步了!」

太一带头,一群孩子不约而同地往前冲。

「别迷路哦。」武部老师大喊。

「谁会迷路啊!」太一显得意气风发。跑步的话更容易肚子饿,这样正好。

「佳代也要跟吗?」

太一似乎察觉阿秀的担心,到前方转角处蹲下身,一把背起阿秀俐落往前奔。

「机会难得,孩子们从昨晚起就很兴奋。」

武部权左右卫门过了很多年的浪人生活,听说快满十年。不过他妻子聪美的谈吐举止很高雅,不显一丝穷酸。

「可以赏花真是不错。」武部老师迈开大步,严重磨损的草屐沙沙作响,一脸喜孜孜的模样。尽管没喝酒,依旧满面通红的赤鬼老师其实拥有过人酒量。要是他敞开肚喝,不知道会是什么脸。

「我从以前就认为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是个大气的人,果然够豪爽,真令人感激啊。」

私塾需要教科书,所以武部老师与治兵卫素有往来。他开设的私塾也用笙之介的抄本。

「其他学生今天放假吗?」

「嗯,许多孩子打算到伊势町。」

「我是个乡下人,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庆典。江户果然是个奢华之地。」

笙之介与武部老师很自然地并肩而行,这时阿金硬挤进两人中间。

「不过笙先生,就连我们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大胃王比赛哦。」

「以前倒是不少。」

武部老师不光个头高大,体格更壮硕,有着厚实的胸膛。想挤进的阿金旋即被弹开。

「这种活动能藉由这次机会变得愈来愈多就好了,这是最快的办法提升店里名声,对吧?」

阿金硬要往两人中间挤,接连撞向老师和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差点栽跟斗。

「阿金,你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用不着那么急。」

面对朗声大笑的武部老师,阿金朝他投以怨怼的眼神。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情形,笙之介走得很不安稳。

一行人越过大川到神由町后,轻快的鼓声顺着春风传来。

眼前景象委实壮观。

加野屋并不如笙之介想像那般是具规模的店家,店面将近四公尺宽,店内深长。亦即像「鳗鱼洞」般的狭长建造,而狭长的一楼几乎都是陈设商品的卖场。

客人不是穿过这处细长的卖场,而是在店面右侧一条宽约两公尺的小巷里边逛边买东西。地上铺有踏脚石,还安设长板凳,甚至种植树木,与其说是巷弄,不如说是一处细长的庭院还比较贴切。在巷弄的另一侧,有一栋外观与加野屋相似的建筑,似乎不是店铺。今天这栋建筑的一楼和二楼皆敞开所有窗户,露出一张张满怀笑容的脸庞。

穿过这两栋建筑包夹的巷弄,眼前是一片盛开的樱花。这是加野屋的庭院。若是不走巷弄,从房子左右两旁绕路的话,可以隔着包围庭院的木板墙,眺望从气派十足的老树到姿态柔美的新树皆有的十几株樱树,枝头上朵朵樱花怒放。

没错,宽敞的程度足以用「眺望」来形容。

附有坚固门闩的围墙木门,今天毫无顾忌地完全敞开,像笙之介这样的参观者全都是经那扇木门在庭院出入。一群年轻伙计穿着印有加野屋店名的短外衣和围兜,不断朝涌进的人潮高喊「欢迎光临」。

从刚才便不断传进耳中的轻快鼓声,是一名在庭院外侧绕行,告知有大胃王比赛活动的男子所敲的鼓。男子一身像卖糖小贩般的南蛮风服装,以及前端突尖的鞋子,样子很有意思,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庭院里拉起绳子,区隔出参观者的位置,而大胃王比赛似乎在场中央举行。里头摆了几张长桌和折凳,还摆个大水缸。长桌的正面有两列椅子,上头放有小坐垫,这应该是为受邀的宾客所准备。一般的参观者开始自行在庭院找地方坐。现场一片混乱。

「哗……」阿金四处张望。「真应该早点来的。现场这么拥挤,已经没地方坐了。」

这时,武部老师朗声笑道。「用不着担心。喏,村田屋老板不就在那里挥手吗?」

高大的武部老师越过站着看热闹的人潮,发现村田屋治兵卫的那对炭球眉毛。

「你们全都一起来啦。」

治兵卫喜孜孜地前来迎接众人,带着他们到绳子围成的一块方格席内。上头铺有红色毛毯,还备有一个小火盆。

「草地很软,可以直接坐。来,大家别光站着,快进来。」

「富勘先生呢?」

「他应该随后会到。放心,他晚到也没关系。方格席附赠餐盒和好酒。」

治兵卫很勤快地招呼众人。

「阿金,你手上那包东西是什么?放这边。啊,阿鹿太太,一路上都在做生意吧。真勤奋呢。既然这样就整桶给我,我拿去卖给加野屋的伙房。顺便帮你推销,说这是你作的酱菜。」

其他方格席的客人开始就座,孩子们开心嬉闹时,樱花花瓣翩然飘降。笙之介抬头看得无比入迷。加野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庭院,不知有多少财力。真不简单,他们一定常出入于那些比捣根藩更有地位的大名家中。

——波野千和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呢?

笙之介印象中的波野千颇有声势地位。

——如果只是生意往来就没有查探的必要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望着春意烂漫的景致,心情自然跟着愉悦起来,笙之介脸上肌肉放松:心想——先不管那么多了。

另一方面,武部老师和太一根本没半点赏花的心情。两人干劲十足。

「我要参加大胃王比赛!」

「该怎么参加呢?」

「我来替两位带路。」

治兵卫正准备带他们到不是店面的另一栋建筑,于是笙之介赶紧说道:

「请让我看他们办手续的情形,供日后参考。」

阿金紧跟在一旁。「村田屋老板,人还真多呢。」

她紧抓着笙之介的袖子,一双眼睛眨呀眨地环视四周。

「加野屋另外有房子吧?这两间屋子都归加野屋吗?」

「何止这两间啊,他们的住家另有他处。就是庭院南侧的那栋屋子。」治兵卫指向樱树对面的砖瓦屋顶。「下雨天来往于店面与住家之间,非得撑伞不可。真够气派的。」

「那这边呢?」笙之介抬头仰望那些窗户,里头露出一张张笑脸,应该是来参观的人。

「那是贷席。是客人从自己喜欢的料理店带菜肴来这里举办宴会,或做才艺表演。」

在这种宴席中出租器具也是加野屋的生意之一。

「加野屋最擅长的就属伊万里烧【注:以有田为中心的肥前国生产的陶瓷总称。产品主要的集散港口为伊万里,所以人称伊万里烧。】了。他们今天也邀请许多客户,应该会摆出来招待。例如一个就价值五两的大盘子。」

经他一说才发现,从贷席窗口探出头观看的人们服装远比庭院里的人来得称头。

「真厉害……」阿金发出一声可爱的轻叹。「笙先生,世上竟然有人过这样的生活。」

嗯——笙之介应道,对于阿金以人多为借口而不断挨向他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

贷席一楼有专为参加大胃王比赛的人们设置的报名窗口。接洽男女老幼报名的负责人头上缠着白头巾。办完报名手续的人们则将拿到的红色、蓝色、白色、圆点图案的手巾卷好缠在头上进行分组。

笙之介和阿金在一旁看太一报名。负责人很俐落地询问姓名、住址、年纪、过去是否参加过大胃王比赛、到目前为止吃最多的纪录为何,太一很豪气地回答,但对方告诉他:

「小弟弟,你是没有胜算的。最好趁现在退出吧。」

听对方这么说,太一嘟起了嘴。「为什么!」

「因为今天来了很多大胃王名人。没有外行人出场的份。」

江户很久没举办这种大规模的大胃王比赛,以前那些厉害的大胃王名人全赶来参加。这种「比赛」能成为一种娱乐就很令人惊讶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所谓的名人。笙之介听得目瞪口呆。

「这次换我当上名人不就得了?」

太一很不服气,呲牙裂嘴。治兵卫笑着居中调解。

「请您就当作是凑热闹,让他参加。这孩子是佐贺町村田屋的自己人。」

负责人一听到村田屋的名号,表情丕变。

「哦,原来是这样。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自然没问题。小弟弟,你就卖力吃吧。」

「好!那我要参加鳗鱼组!」

「哎呀呀,这可不行。鳗鱼组和酒组只限成人。请选白饭组或点心组。」

太一鼓起腮帮子,直嚷着「不要,我要鳗鱼组,我要鳗鱼组」,就连治兵卫也劝阻他。

「以你现在的年纪,吃太多馒鱼对身体有害。而且今天是第一次参赛,就选白饭组吧。」

太一接过圆点图案的手巾。大胃王比赛最先比的是白饭组,接着是点心组,再来是酒组,最后是鳗鱼组。手拿红色手巾返回的武部老师,虽然目前滴酒未沾,但宛如赤鬼的脸庞变得更红了。

「看来会是一场真正的对决。」

笙之介问,「像这种情况,做些事前准备是否比较好?还是说,饿肚子保持空腹比较好?」

武部老师呵呵大笑。「在下会好好地喝。因为是来赏花的。」他大摇大摆返回方格席。

笙之介望着太一的脸。「你打算怎么办?」

「我去吃点煎蛋。」

「还不行!等管理人到了再说!」

阿金制止,但太一置若罔闻。庭院里热闹地展开赏花酒宴。

「唉——真拿他没办法。」

「笙兄,你们也去。大胃王比赛是余兴节目。得先欣赏眼前的樱花才行。」

笙之介真正在意的事另有其他。「治兵卫先生,你好像和加野屋老板交谊匪浅呢。」

「是啊。对方还说,既然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阿金也在一旁颔首。

治兵卫显得神色自若。「做我这种生意,各地方都有我的客人。他是卖我面子。话说回来,刚才负责的那名男子不是加野屋的人,是附近一家人力仲介店的掌柜。今天应该是被派来帮忙。」

的确,穿着加野屋的短外衣和围兜的男女着实不少,不可能全是他们店内的伙计。

「不过,您在大川这边名气不小。村田屋可是名店呢。」

面对坦然露出感佩之色的阿金,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往上挑,露出微笑。

「没错。我们村田屋算是名店。虽然财力连加野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要是比谁人面广,我可不输他。」

「治兵卫先生,您邀请来方格席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阿金的提问令笙之介想起这件事。那方格席并非是专为富勘长屋的居民而设。

这次治兵卫的双眉下垂。

「这个嘛……对方说,和我们坐一起,他觉得难为情,所以到贷席那里去了。我待会也会改到那里,你们就尽情使用方格席这边吧。」

啊,对了——治兵卫轻拍笙之介的肩膀。

「本所横川町代书屋的老板夫妇应该会连袂前来。他们与胜文堂很熟络,胜六先生说会带他们过来,笙兄,你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代书屋吗?笙之介眉毛抽动——不,应该没动。治兵卫的炭球眉毛也文风下动。

「这样啊。谢谢你。」

治兵卫朝贷席走去,阿金仍抓着笙之介的手肘。

「笙先生,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去逛逛加野屋。一个值五两的盘子,不知道长怎样。」

笙之介心想,那么昂贵的商品不会摆在店头,但他的猜测彻底被颠覆。

加野屋陈列的商品绚烂华丽,与眼前的樱花相比毫不逊色。有的附上价目表,有的没附,但没附的应该价格更高。那些是挑好货后,能与店家交涉价格的客人才会看的商品。

笙之介知道的陶瓷店都会将商品满满地堆叠在店门前,有时上头还覆上一层灰,但加野屋就不同了。有的收在桐木盒,有的大方陈列,让人看清楚五个有连续图案的画盘。果真如治兵卫所言,有许多出色的伊万里烧,但不光如此,也有像笠间烧这种邻近捣根藩的知名陶瓷产地的作品。

店内也贩售玻璃物品。诸如色彩鲜艳的高脚酒杯、内侧附有灯芯,宛如细长灯笼般的物品等等。询问店内伙计后得知这是来自长崎的「洋灯」。

而令阿金看得无比入迷并赞叹连连的,是三十几个摆在木框里的酒杯,颜色和图案各有不同,而且不分开单卖。直接当饰品,配合不同的季节搭配。也有风格相近,附有十二生肖图绘的酒杯,它的木框采涂漆处理。笙之介的目光被里头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大盘子所吸引。这是一个颜色鲜艳的蓝染盘子,描绘一条拨开云端遨翔天际的飞龙。

——是升龙。

龙的腮鬃和龙须前端都涂上金泥,浮云就像为升龙开道般往两旁流散,金龙与灰暗的云色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绘画若稍有闪失,大盘子的价格便会大打折扣,是一项艰困的工作。就连在纸上要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飞龙也都不容易。

飞龙眼中栖宿着精光,活灵活现。确实像龙游九天。

「不知道这盘子用来装什么样的料理呢?」阿金悄声说道。

笙之介莞尔笑道,「不会用来装任何东西。是用来当摆设欣赏的。」

「说得也是。不能用来装糖煮地瓜哦?」

也不能用来装煎蛋对吧?要是蒲烧鳗应该可以吧?那整尾的鲷鱼生鱼片呢?阿金一本正经地思考这个问题。她似乎逐一说出自己想吃的东西,模样甚是可爱。

这里贩售的并非全是富勘长屋的住户买不起的商品。卖场角落有个大笊篱,里头装有茶碗和汤碗,向路人贩售。其中完全看不到在本所或深川一带的陶瓷店常看到的瑕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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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的茶碗边缘满是缺口。」阿金含着手指仔细端详,笙之介这时决定展现一点男子气概。所幸刚从治兵卫那里领取制作起绘的工钱。

「就当成今天请我吃煎蛋的回礼。」

你可以选三个你喜欢的碗——笙之介话一说完,阿金马上两颊泛起红晕。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不应该吵着要笙先生您买东西送我的——阿金咬着衣袖不断蹦蹦跳,兴奋的模样仿佛背后着火。

「这是我对你的回礼。」

「既然这样,那我先收下您这份心意。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四目的夜市。到时候再请您买东西送我,好不好?这份心意我就先收下了。」

店员和客人都笑了,笙之介也难为情地急忙离去。阿金的两颊更红了,她拉着笙之介的衣袖。

「喏,在宣布了。大胃王比赛好像要开始了。我们快去吧。」

太一非常卖力,可惜他遇上这些对手。双方实力相差悬殊。

在白饭组的大胃王比赛中,参赛者展现出不像是人类的水准。众人在那名身穿南蛮服的男子敲一百下鼓前,比赛谁吃的量最多,而十五名参赛者中,吃最多的男子配了十杯开水,共吃下七十七碗白饭,令人啧啧称奇。太一吃了二十二碗饭,敬陪末座,还就此倒下。

「什么嘛。那家伙是怪物啊?」

询问后得知,优胜者是浅草的茂左右卫门,五十五岁。十年前曾在当地举办的大胃王比赛中夺冠,当时他吃下八十二碗汤泡饭,令人惊叹。根本就是胃的构造不同。每当参观者因难以置信或惊讶而发出欢呼时,盛开的樱花便飘落四散。

至于点心组,各自以包子、羊羹、莺饼【注:一种撒上青豆粉的豆馅糕点。】做喜欢的搭配组合,比赛看谁吃得多。夺冠的是麴町的米屋彦三郎,他吃了包子八十个、莺饼二十个、羊羹十三条。这名男子不光吃得多,速度更惊人。点心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几乎完全没嚼便直接吞下肚。

「我光看就觉得饱了。」阿金按着胸口,沉声低语。笙之介深有同感。

治兵卫邀请来的横川町代书屋夫妇在点心组比赛时到格子席。丝瓜脸胜六也喜孜孜地和大家问候。

「这位是代书屋的井垣公三郎大人,以及阿陆夫人。」

胜六很郑重地介绍,但这对夫妻倒完全没半点架子。

「我是沦为浪人的御家人【注:将军直属的武士,没资格直接晋见将军的身分低下者。】。当浪人前贫穷,当浪人后一样贫穷。欠了村田屋和胜文堂一屁股债。」

他说起话来不显一丝难为情,与富勘长屋的住户一同观赏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胃王比赛,打成一片。这对夫妇都年过六旬。掺杂白发,发量稀疏的发髻上停着几片花瓣。老旧的衣服,搭上磨损的草屐,不过这对夫妻脸上透着开朗的光采。

他们的代书屋没有屋号也没店名。听说在市街里,人们都称呼他「井垣老师」。他主要办理长屋或出租房屋的字据,很多顾客是长屋管理人。他还从事附近市街的邮务工作,所以不光是代写书信,还会提供信件内容的建议,也常有人委托他代念来信内容。

「你在村田屋底下誊写抄本吧?」

「是的。大多是教科书,不过最近也经手读物。」

井垣老先生闻言,面露微笑,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

笙之介眨眨眼。「这么说来,井垣大人您也是如此?」

井垣的妻子早他一步笑出声,朝笙之介颔首。

「村田屋老板就是这样四处找擅长处理读物的写手。」

「村田屋老板想找到村田屋的马琴老师【注:江户后期剧作家。全名泷泽马琴。曾耗费二十八年的光阴著作《南总里见入犬传》。】。我老早就请他另请高明了。」

年轻人,你要多加把劲,成功的话可能大赚一笔呢——井垣说得一派轻松,虽说他是浪人,但身为武士说起赚钱的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这在藩国里是不可能的事。

笙之介见这对夫妻为人和善,鼓起勇气问道:

「井垣大人,我想请教您另外一件事……」

您可曾模仿过别人的笔迹?您开设代书屋,应该有承接过这种委托案的经验吧?面对笙之介的询问,井垣老生先并未太惊讶。

「毕竟这世上无奇不有。」他那老迈的皱纹与笑纹充分融合,眼角带笑,态度沉稳地回答。「就生意上来说,我没接过这样的案子,但就算有也不奇怪。况且,模仿他人笔迹的事,大家应该都做过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看着范本习字。你不也做过吗?不断练习,想尽可能写出和范本一模一样的字。」

「哦……话是没错,不过,不可能完全一样。」

「没错。每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特质。字各有不同。兄弟姐妹也都是不同的笔迹。」

笙之介与大哥胜之介的字截然不同。这也是因为个性、体格、爱好不同使然吗?

「在下认为笔迹的不同,在于每个人眼睛的不同。」

「眼睛吗?」

笙之介试着瞪大眼睛,井垣老先生似乎觉得有趣而呵呵轻笑。

「人们描绘出自己见到的事物。就这点来说,字和画都是同样的道理。看到的事物不同,照着抄写、仿画的结果也不同,这应该很自然。」

「那我请教一下。」笙之介前进一步问,「如果有人可以将他人的笔迹模仿得微妙微肖,就连被模仿的当事人也难辨真伪,那此人会是何方神圣呢?」

这个嘛——井垣老先生轻抚下巴。「此人应该能配合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吧。」

更换眼睛。

笙之介沉思时,阿金朝他伸长脖子说道——可以别再聊这些艰涩难懂的事吗?

「大酒王比赛要开始了。」

十三名参赛的男子登场,围观群众欢声雷动。武部老师将红色的手巾绑在头上,威风凛凛之姿宛如要报仇杀敌。

「武部老师还算是年轻的呢。」

难怪辰吉会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参赛者当中还有名驼背老者。

「酒量的深浅是天生的。与年纪无关。」井垣老先生的解释,令众人大为吃惊。

「这么说来,我也会像我爹一样,很容易喝醉喽?」

「打从一开始别喝就行了。一旦成了酒鬼,要戒就难了。」

听太一与阿金的对话,武部老师的夫人聪美嫣然一笑。

「懂得适可而止就行。也有人说,酒是百药之长。」

「听说武部老师很会喝酒。」

「是的,在我们的藩国,都称呼我相公这样的人是『笊』。」

不管再怎么喝,都像用笊汲水般,酒只会从中穿过,完全不会醉。

「既然这样就赢得冠军,拿下五两赏金!」

聪美温柔地望向兴奋的太一,以及向父亲加油的五名孩子,微微低头说道:

「就是因为具有像笊一样的体质,我相公才会失去奉禄。」

听到这声低语的只有笙之介与井垣老夫妇。其他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比赛上。聪美似乎也仅告诉和他先生一样是武士身分的笙之介等人。井垣夫妻互望一眼,夫人阿陆先开口道:

「这真是……是因为喝太多酒而造成职务疏失吗?」

聪美的微笑转为苦笑。「如果是那样,就能怪自己疏忽而就此看开。」

听说干杯不醉的武部老师,见一名酒品差的上司因喝醉而欺负同僚,出面阻止,把这名上司打倒在地,招来怨恨。对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适可而止,因此要加以阻止,非这么做不可,但被他打倒的上司又恼又怒。醉鬼向来都是醒来后完全忘了丑态,所以他恨透武部老师。

「在工作上常被挑剔,被当牛马使唤,但因为对方是上司,只能默默忍受,结果对方嫌他这样的态度看了凝眼,甚至暗中偷袭他。所幸当时逃过一劫。」

——再这样下去,不是我杀了对方,就是被杀。

「我相公苦思良久,决定抛弃身家和职务,带我们一起逃离。」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原来他们吃过这样的苦。笙之介重新端详聪美那楚楚可怜的身影。

「从那之后,我相公说,再也没有比酒更无趣的东西,就此不再碰酒。这次不知道吹什么风,连我也很惊讶……」因为五两的赏金可不小啊——聪美的低语带有一丝不安。她望着开心的孩子们,眼中闪着泪光。

「他一定会赢的。」井垣夫妻安慰聪美,和孩子们一起为武部老师加油。参赛者各自坐在折凳上,负责击鼓的人手持鼓棒。这时笙之介突然感到某人的眼神。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这种感觉委实奇怪,但有人正注视着他。

他猛然抬头,环视四周。视线停向贷席二楼的窗户,蓦然一惊。

感到吃惊的人不光是他,对方也一样。在目光交会下,对方宛如全身冻结。那人在正面右手边那扇扶手上设有花鸟装饰的窗户旁。笙之介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站起身。他往前走,窗内的人则逃也似地消失身影。他望见对方摇曳的黑发。

笙之介正准备往前冲时,一旁有人拉住他衣袖,他顿时一阵踉跄。

「笙先生,怎么了?」是阿金。

「嗯。」他再度战战兢兢地仰望窗户,这次出现的是治兵卫。他一看到笙之介便露出苦笑,伸手抵向额头,旋即缩进窗内。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临时有急事。」语毕,笙之介甩开阿金的手,穿过欢声雷动的围观群众冲向贷席。大酒王比赛已经开始,鼓声作响,就像在激励各自端着红色大酒杯灌酒的参赛者一样,围观群众也跟着数鼓声响了几下。笙之介着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在贷席的门口,脚上套着白布袜的治兵卫早在等候他。见笙之介快步奔来,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脸歉疚地缩着脖子。

「治兵卫先生!」

「真的很抱歉。」治兵卫接着又含糊不清的说些话,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说明。贷席里的客人个个都和樱花庭院里的围观群众一样欢腾,笙之介听不清治兵卫说了什么。

笙之介扯开嗓门地道:「刚才那个人,不就是樱树下的那名女子吗!」那名留着切发,站在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下,让人分不清是梦是幻的女子。就像只开一成的樱花,显得含蓄、孤寂,深深吸引笙之介目光的女子。

「笙兄,你先冷静下来。」治兵卫安抚道,他身后是通往楼上的阶梯。擦拭得晶亮无比,泛着黑光。笙之介朝上方望一眼。

「她在上面吧?治兵卫先生,你认识她吧?」

「是的,不,这个……」对方跑掉了——治兵卫笑着打马虎眼,抓住笙之介的手臂。「你先过来一下。先脱鞋。用不着那么急。」

笙之介并不急,他只是吃惊。话说回来,治兵卫真坏心。既然认识对方,一开始何不明说。治兵卫环视四周后打开楼梯旁的一扇拉门。

「就借用这个房间吧。」他朝笙之介招手。走进一看里头是架高的日式房间,约四张半榻榻米,空无一人。治兵卫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擅自坐下,请笙之介也就座。

「可是……」

「你坐就对了。」

始终站着的笙之介在与周遭的喧闹隔离后,发现自己确实莫名心急。

一名小小的武士,竟然为了女人而大呼小叫,实在不成体统。

「做出这等不得体的举止,请您见谅。我似乎也因赏花而冲昏头了。」

这次换笙之介缩起身子,治兵卫眯起他铜铃般的大眼,望着笙之介微微一笑。

「那位小姐名叫和香。芳龄十九。是我们店里的顾客。」

原来是顾客?既是这样,治兵卫何止是认识。当初他听闻那名女子留切发时,应该马上就会想到是谁才对。

「关于她的来历嘛……」治兵卫把手揣进怀中,时而一脸苦恼,时而一脸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请恕我无法明说。不过,她就住你们附近,才会一早出现在河畔边。」

「那她今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笙之介问话的模样显现出他心里急,但为了顾及体面而极力忍耐。治兵卫一时忍俊不禁。

「是我邀请她来的。想安排你们见面。」

安排见面?笙之介一时变得结结巴巴。「我、我并没有要、要求你这么做啊。」

「可是你不想和她见面吗?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吧?」

「话是这样没错……」

「笙兄你还年轻,用不着一副木人石心。看到漂亮的姑娘会惦记在心也是理所当然。」

治兵卫直言后,突然转为落寞的眼神,明明四下无人,仍压低声音。

「和香小姐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当我听闻你提及此事,我其实颇为讶异。」

咚、咚、咚,樱花庭院的鼓声愈来愈激昂。四周欢声雷动。

「藏在深闺人未识吗?」

治兵卫颔首。「父母确实对她百般呵护,但她藏在深闺的原因并非如此。倒不如说她父母很担心她关在深闺不愿出来,可是他们很了解和香小姐的脾气,无法硬拉她出来。」

听治兵卫这么说,笙之介猜出这位名叫和香的姑娘似乎有某种问题(而且还相当复杂)。

「这次带她到这来也是我和他父母苦口婆心一再劝说。但紧要关头时,和香小姐却又说她觉得难为情。」说到这里,治兵卫朝笙之介微微一笑。「不过,她肯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是万幸。这都是笙兄你的功劳。」

治兵卫说这是他的功劳,但笙之介一头雾水。「我做了什么吗?」

「有啊。笙兄,你对和香小姐的切发感到很吃惊吧?」

「是的。」

「你觉得和香小姐是位美女,犹如樱花精灵一般,对吧?」

「是啊。」身为一名武士,说这样的话不知是否恰当,笙之介一面暗自思忖着这个问题,一面在治兵卫的引导下回答。

「那位姑娘的额头……有点凸,看起来很可爱,笙兄连这点都发现了吧?」

「你连这个都告诉对方吗?这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不,一点都不会。」治兵卫缓缓摇头。「哪会不舒服啊。吃惊倒是有一点。」

笙之介略显退缩。「明明是武士,却躲在一旁偷窥,她应该对这样的无礼之徒感到吃惊。」

「不不不,和香小姐在河畔那株樱树下时并未看到笙兄你。不过她跌倒时,听到面向河川的富勘长屋传来合上纸门的声音,她急忙往声音的方向望去。所以她心想,应该是被人看到了。」

这样我不就真的成为一名偷窥汉吗?笙之介内心羞愧难当。

「别摆出那种脸嘛。」治兵卫显得泰然自若。「我告诉和香小姐,笙先生是一名年轻武士,替我做书本抄写的工作,她听了之后松口气。我还跟她说,对方不是什么怪人,也不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这点我村田屋治兵卫可以担保。」

和香的想法有了变化。治兵卫很用力地强调——这真的很难得,可说是前所未闻啊。

「她说,就算站在远处也无妨,我想看看笙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马上打铁趁热地对她说——别这么说嘛,直接和他见个面,一起赏花吧。」

结果失败了——治兵卫的眉毛微微一挑。「我好像太心急了。」

为什么会吃惊?什么难得?怎样心急?治兵卫说的话没头没尾。

「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吧?」治兵卫很大方承认,神色自若。「目前应该还听不懂。我会依序告诉你。」

他说起话来完全没照先后顺序。治兵卫为何这么兴奋呢?

「我刚才指着你说『古桥笙之介先生就是坐在格子席的那人』,和香小姐才从窗户往下望。」

和香应了声「这样啊」,直直望向笙之介。

「她是一头切发吧?」

「是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难得啊。这么一来,笙兄便算是第二次见到留着切发的和香小姐了。除了她父母外,再也没人这么常见到她,就连我也没仔细见过。」

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这话怎么说?」

「和香小姐平时都披着头巾。别说是那可爱的额头了,就连眼睛上方也全用头巾遮住。若不做这样的打扮,她绝不会在父母以外的人前现身。」

笙之介双唇紧闭,定睛注视着治兵卫。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完全水平,铜铃般的大眼虽然含着笑意,但眼神无比认真。

「就一位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古怪的习惯。但和香小姐就是这样,有某个原因令她这么做。」

笙之介试着回想樱树下的和香,以及从窗口凝睇他的和香。她的切发随风飘动,轻覆在她的前额和脸颊……

「但笙兄你没发现这点。两次都没发现。而且你觉得她很美,认为她的额头很可爱。完全没受到和香小姐其他『特点』的影响。笙兄,你就是这么有眼光的人。坦白说,我也颇感惊讶。」

所以一开始笙兄你问我切发女子的事时,我故意装不知情含混过去——治兵卫说。

「我认为得先让和香小姐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再向她确认是否可以让你知道她的事。」

笙之介原本紧闭的双唇,嘴角略微下垂。

「确认过后,和香小姐说可以告诉我关于她的事了,是吗?」

「没错。因为她对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感兴趣。」

「一切只因为我没发现和香小姐的『特点』。」

治兵卫颔首,注视笙之介双眼。笙之介拿定主意问:「她的『特点』到底是什么?」

治兵卫似乎也拿定主意,他先瞪大眼睛才接着回答:「我问过和香小姐,如果笙先生问到这点,我是否可以回答。她说可以。不过,要是告诉你的话……」

——那位古桥先生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所以她说可以告诉你无妨。」

笙之介沉默片刻。他既非感到犹豫,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希望尽可能用果决的口吻回答。

「她这样断言,我觉得很意外。」

这样的回答实在不够果决。治兵卫抚掌大乐。

「这就对了。不愧是笙兄。」年轻真好啊——治兵卫很开心地说,接着又补上一句。

「和香小姐有胎记。脸和身体的左半边都长有红斑。」

笙之介垂落的双唇闭得更紧了,几乎看不到嘴唇。

「所以平时她都戴着头巾。和服也都会特别将左袖作得比右袖长。为了遮掩她的手背。」

接着治兵卫就像在等着看笙之介如何回答,一双大眼骨碌碌转着。

「我完全没发现。」笙之介挤出这句话。因为和香看起来就像樱花精灵。只看到她乌黑的切发、乌黑的双瞳及仿佛映照出樱花淡红的白皙双颊。看起来真的是这种感觉,令他怦然心动。

「听说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红斑会略微变淡。夏天时最为严重。」

治兵卫表情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听说有时会疼痛、发肿。和香小姐剪成切发,也是因为她无法梳发髻。因为要梳发髻就得拉扯头发,而且发油也会伤害她的肌肤。」

笙之介想要好好说句话,但始终理不出头绪。他到头来简短说一句。「切发很适合她。」

治兵卫笑弯腰。「真高兴你这么说。原来如此。」他再度乐得直拍手。

「和香小姐刚才从窗户探头时脱了头巾。之前她一直都戴着。」

她应该是想让笙兄看清楚她的胎记吧。

「但笙兄你两次都没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都不是因为离得远没看见。在那样的距离下,一般都会发现她脸上的红斑。换作其他人,就算没能看清楚那是红斑,也会当那是脸上的阴影。」

不知何时,樱花庭院的鼓声止息。鼎沸人声远远隔着拉门传进来。

「……我是不是做了很失礼的事?」

「不,哪儿的话呢。」治兵卫加重语气。「这证明笙兄你好眼力,懂得欣赏『美』的眼力。你看到的不光是表面,而是事物的真实之美。」

治兵卫似乎颇感佩,但和香不是落荒而逃吗?

「和香小姐胆子很小。」

这也难怪——治兵卫柔声道。

「而且她对人充满不信任。她刚才逃走时,还说了一句像在闹脾气的话。」

——古桥先生下次看到我的胎记,就会发现我才不是什么樱花精灵,我根本就是个妖怪。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但其实快哭了。因为看到了你,和香小姐也动了心。」

「请你别挖苦我。」笙之介知道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我没挖苦你。我这是高兴。如何,笙兄,要不要与和香小姐好好认识一下啊?她也喜欢书,你们两人一定很合得来。没错,一定很合。」

瞧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像媒婆。

炭球眉毛堆起欢喜的笑脸,一时令笙之介看傻眼,他苦笑道:

「治兵卫先生,没想到你这么会强人所难。」

「哦,是吗?」

「如果和香小姐有这样的苦衷,你还带她来这种赏花会就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应该按部就班来才对。」

尽管遭受指责,但治兵卫并未怯缩,反而更积极。

「之前她说什么也不肯改变,我才试着在背后推她一把。我认为试试看总是好的。不过今后我会注意,不再为难和香小姐。总之,此刻我们的谈话,可以说给和香小姐听吧?」

我根本就是个妖怪——和香这样说道。但笙之介不顾一切地飞奔而至,却是因为从二楼探出的脸是那位樱花精灵。请不要说自己是什么妖怪。你明明就貌如天仙。

笙之介道,「我对当时让和香小姐受惊深感抱歉,如果你能好好代我转达这点,我就同意。」

我明白了——治兵卫深深一鞠躬。隔一会,看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治兵卫,笙之介突然回过神。今天我来这里做什么?可不是来这里开心赏花或为这种轻浮事而脸红。我得振作一点。

「这次换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附耳过来——笙之介招招手,治兵卫纳闷地眨着眼,把脸凑近。

「有什么问题?」

「治兵卫先生,你今天特地为我们准备赏花的格子席,是东谷大人的吩咐吗?」

炭球眉毛扬起,变成倒八字,额头上挤出三条皱纹。「啥?」

笙之介迅速地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会装糊涂。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今天这都是东谷大人的安排吗?」

治兵卫打量笙之介半晌后,再度摇摇头。「不,东谷大人什么也没对我说。」

这单纯是偶然吗?因为是远近驰名的赏花宴和大胃王比赛,几件事刚好重叠在一起,治兵卫什么也不知道。当笙之介暗自思忖时,治兵卫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测。

「笙兄,你以为东谷大人对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样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办法吗?不不不,你想多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主意。」

要利用像治兵卫这样的好人,心里实感歉疚。但机会来的时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在江户的目的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阴。

「治兵卫先生,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笙之介声音压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寻新的写手吧?」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错的写手。」

「可以请你在这场宴席里广为宣传吗?就说你很需要一位娴熟文书工作的写手,最好能够完全模仿原书的笔迹。」

「这是为什么?」治兵卫颇感诧异。「模仿画还能理解,但你说要完全模仿笔迹。抄本的工作需要这样的技艺吗?」

「这可难说。完全仿效笔迹,是抄本工作的极致,不是吗?」连笙之介都觉得自己真是舌粲莲花,但这并非他临时想的说词,打从决定要来赏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构思此事。「我看过《料理通》后心有所感,不光是图画,就连文字也有难以言喻的味道。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处。若能完全仿效,岂不妙哉。」

「话是这样没错。」

「拜托你。如果有人身怀此等绝技,我想向他学习。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嗯——治兵卫摩娑着下巴,将话题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治兵卫嘴角轻扬。

「既然这样,我愈来愈期待与她见面了。」笙之介强忍心中的歉疚,挤出微笑。

「难得今天聚集这么多人。」治兵卫望向贷席热闹的人群。「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有这号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语。

樱花花瓣点点浮散于水面。

此时樱花精灵仍栖附在这些花瓣上,组成船队和花筏,摇着橹往前划去,不断吆喝。梨枝告诉他,再过两天,整个池面的景致犹如铺上一层樱色地毯。樱花一旦开始凋零,速度便快得惊人。笙之介向川扇借来小船和钓竿,泛舟于不忍池上。他得知东谷常垂钓的场所,将小船划向该处。

在上野森林的樱树包围下,池面映照着蓝天,不时有浮云从头顶掠过,这时蓦然暗影笼罩,待浮云散去后,原本的朗朗云天又重现——望着池面的光景变化,顿时感觉钓鱼的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橹,仰身躺下,双手负于脑后,随着小船摇晃。

蓝天好近。感觉就像往小船上紧贴而来。如果现在坐起身环视四周,恐怕不忍池、运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见,就只有眼前蓝天包覆四周。

在藩国时,只要登上高处就会有这种感觉。父亲宗左右卫门喜欢登山,春秋两季常上山健行,顺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着。去时背上的笼子是空的,回来时装满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时还会摘采野菇和五叶木通。父亲教过他,不论摘采何种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这是山林对人们的恩泽,我们只是请山林分一些生命给我们。

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就算外出,话还是一样少。自笙之介懂得这种原则后,父亲变得更寡言。两人不发一语地愉悦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采的山菜,用缠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有时笙之介差点就要碰触藤漆【注:一种有毒植物。】或是摘采毒菇,父亲都会大喝一声「喂」,笙之介总尴尬地搔着头。

他停下动作,抬头仰望,蓝天占满天空,和缓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捣根藩险峻的山地位于遥远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却步的姿态,不论是从城下眺望,还是在登山时仰望,一样凛凛生威。

但父亲说——捣根的群山不管远看多么险峻,它们都是像屏风般守护我们的温柔高山。这广阔的世界,有更多险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会赐给人们恩泽,而是一有机会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难缠的敌人。

——住在捣根的我们真是有福报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论身处哪座山,哪个地方,头上都是同样的天空。

此时在春水气味的包覆下,随着小船晃荡的笙之介仰望的这片天空下,他母亲和大哥也在。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在忙些什么呢?

笙之介今天以这身奢侈的打扮拜访川扇,并不是来这里悠哉沉思,而是前来洽谈制作川扇起绘的事。梨枝说——我刚好在作春天的糕点。

她建议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来后,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划船离岸,接着被他仰望的苍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觉间陶醉茫然,阖上眼。

在昨天那场大酒王比赛中,武部老师最后屈居第二。参赛者大多都喝两、三升的酒,武部老师轻松以三升装的酒斗喝了两斗,至于冠军则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御家人,他以五升装的大碗喝了两碗,之后喝了十杯茶便马上酒醒,只能说比太一遇上的对手还要难缠。

这位姓天本的御家人,年纪与武部老师相仿,但体格很弱小,足足小老师半圈。这样的身躯怎么装得下这么多酒?惊诧无比的阿金,可没忘了逼问笙之介刚才的去向。

「笙先生,这可是武部老师这辈子最重要的胜负呢,你跑哪儿去啦?」

笙之介坦然道歉,并向她扯个谎,说他本以为看到一名朋友,结果认错人了。

武部老师直说自己惭愧,夫人聪美频频在一旁安慰,笑得无比灿烂。他们看起来不显沮丧之色,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着放松不少。井垣夫妇也大力赞扬武部老师的卖力表现。

一行人热闹地享受赏花之趣,品尝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众人准备结束时,富勘这才现身。他身旁没带女人,独自前来。

「老师,你故意放水对吧?」

富勘重新绑好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悄声对武部老师说道,这番话传进笙之介耳里。

「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御家人向你拜托对吧?」

他无论如何都需要那五两的赏金。

「五两对老师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重感情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板起脸孔训戒的富勘,眼中也带着笑意。武部老师挂着微笑,默不作声。「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看,像老师你这样凭着自己的才干,只要有心就不愁没钱赚的人,日子过得远比官位低下的武士还轻松呢。」

这世道还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语。

池畔某处传来一声莺啼。笙之介睁开眼,霍然起身,环视眼前春日的池面。

梨枝来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着衣袖,微微挥手。

——我直觉可真准。

还是说,刚才那声莺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声音?她会这招也不足为奇。

「这是家母亲手传授的。」眼前是形状模仿樱花的可爱练切【注:日式糕点的一种。】,是春天的糕点。

「以盘子装盛飘落的樱花,品尝其风味——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情。」

我要享用喽——笙之介行一礼后开始品尝。梨枝替他沏茶。开水先以容器盛装,冷却再移往茶壶,光是把水注入茶叶中就散发出浓郁茶香。这就是所谓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绝顶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当然无缘品茗,每次与东谷在此地用餐,饭后喝的都是番茶。

一口糕点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馅在舌上柔顺融解。一旁点缀的红色枸杞,突显出练切的樱花。

「听说枸杞对眼睛疲劳颇有疗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适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看您好像很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户有很多事等着我学习。」

东谷告诉梨枝,笙之介从藩国到江户求学。不过游学的费用得自己筹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卫底下工作——关于这件事,你这么说就行了。她不是会打探你底细的女人。

「不过,最近总是被工作追着跑,学问的事都搁一旁了,真是不应该。」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应该也算是学问的一环吧。」

「制作起绘的工作也算吗?」笙之介不自主地贬低起自己。不,这也许是在撒娇。

今天东谷不在,梨枝的发髻梳的是岛田崩。烟花女子常梳这种发型。虽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来比平时沉稳,甚至给人一股威仪之感。

——梨枝小姐很适合梳这样的发髻。笙之介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梨枝眼中闪着光辉,「您真的会帮我作川扇的起绘吗?」

「当然,只要梨枝小姐您愿意的话。」

我太高兴了——梨枝双手合在胸前。「刚才我说过,我小时候见过八百善的起绘,当时觉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后我一直记得此事,无限憧憬。」像这样的小店——她无比慈爱地环视房内。「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样气派的起绘,但如今我有机会实现梦想,真教人高兴。」

「梨枝小姐。」

在白馅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顺口说出心里的问题。

「您老家原本是开料理店吗?」

梨枝微微眨眨眼。虽然没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对自己的提问深感后悔。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级的糕点,想必对料理有独到之处。」

梨枝对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没涂黑的一口贝齿【注:日本明治时代以前,已婚女性有将牙齿涂黑的风俗。】。

「请您不必慌张。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是……」

「家父昔日曾在浅草做外烩生意。我是外烩店老板的女儿。」梨枝双手并拢置于膝上,接着道,「我们的生意是在赏花或坐船赏烟火的日子提供外烩,所幸顾客的风评不错,后来不光做外烩生意,还拓展生意市场,做起在贷席作菜的生意。」我们的顾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关于八百善这家店的事,我也是从这些顾客口中得知。」

原来是这么回事。

「有顾客建议我们别再做外烩,或转给别人做,改开料理店,但家父始终不愿放下外烩的生意。这项生意不是重奢华即可,重点是用心,家父喜欢的就是这点。」我父母都很坚持原则——梨枝笑着说。「身为女儿的我这样说或许有老王卖瓜之嫌,不过他们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对夫妻,所以家父应该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开料理店,女人就不能进伙房了。」

伙房严禁女人进入。

「城里和大名宅邸也一样。替主君备膳的全是男性。」

梨枝颔首,「人们说女人的手较温热,碰过生肉后,味道会折损,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会因天气或风向不同而改变调味,所以不可信赖。」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污秽。

「男人还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疼爱女人,夸女人美,又嫌女人污秽,避而远之。」

谈话的走向变得有点古怪,所以笙之介专心品尝盘里的练切。梨枝重新替他沏茶。

「我父母真的是鹣鲽情深。」她以温暖的语调说道,显得无限怀念。

「就连过世的时候也是一起。店里生意靠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最后只好顶让给别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当时梨枝又吃多少苦,她一概没提。

「不过,现在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她又流露出慈爱、疼惜的眼神,望着这个小厢房的横梁、天花板,以及门楣。「我认为,我父母一定很替我高兴,因此我不时会作父母的拿手菜,从中得到快乐。」笙之介回以微笑,「我常吃的那些菜肴,都是梨枝小姐您亲手张罗的吧?」

「是的,当中投注了我的用心。」梨枝微微低头行礼,接着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悄声道,「不过,东谷大人现在炊饭的技巧进步不少呢。」

吃完茶点后,笙之介摊开他带来的矢立【注:携带式的笔记用具。里头有毛笔和墨壶。也有人拿它作为防身用武器。】和装订的纸本。要制作起绘,得先知道川扇准确的屋内格局。梨枝扬手拍了几下,唤来年轻的女侍和在伙房里帮忙的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之前到川扇都只会和他们打声招呼,不会听他们报上姓名。

「我叫阿牧。」女侍很恭敬地以三指撑地行礼。她有双圆眼,虽然肤色略黑,但长得很可爱。「平素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笙之介受之有愧。他是个从未掏钱付帐的客人。男子名叫晋介,原本是一位船夫。

「我后来得知他刀法了得,就让他在伙房里工作。」

不忍池捕获的鱼如果要料理,这一带就属他的手艺最好——梨枝说道,晋介一脸难为情。

四人一起确认过川扇的格局,笙之介将它画下。如果要制作起绘,哪个季节最合适?每间厢房要以什么当装饰?针对这几个话题,他们讨论得颇为热络。阿牧说起话来口齿伶俐,晋介则不像会炒热气氛的人,不过,像他这样的角色安插在女主人与年轻女侍中间,正好合适。

尽管长相和体格都不同,但晋介的为人令笙之介想起亡父。他心想,晋介一定也喜欢狗。

「老板娘,我看还是春天合适。」阿牧主张要「春天的川扇」。

「这个时节刚好池之端的樱花盛开,不忍池的池水一片翠绿,是川扇最美的时候。」

梨枝倾向同意她的意见,但她难以割舍秋天的枫红。

「我认为池水清澈的时节也很美呢。」

如果是川扇的起绘,我希望将水边的景色也画进去。两人的意见都不无道理。

「既然这样,干脆就作春天和秋天两组吧。」

哗,这么豪华——梨枝颇开心,一旁的晋介陷入沉思。

「晋先生,你怎么看?」

在梨枝的诱导下,晋介若有所思地开口,「古桥先生,您说的起绘,除了店里的装饰、花朵、餐具外,连顾客也会一并画进里头对吧?」

「这有可能办到。」

梨枝说过,八百善的起绘里,有的连顾客也画进里头。

「晋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女人们移膝向前。

「我喜欢这座池畔的冬日景色。」晋介低声道,「在枯木林立的池之端,水边微微降下寒霜,仿佛只要迈步前行,霜柱便会发出声响……」

这样别有一番寂静之美呢——阿牧讲出这句颇有学养的话来。「但这样不是很冷清吗?」

「外头只有单调的白色景致,这样反而映照出店内的颜色,不是吗?」

笙之介用力一拍膝盖。「原来如此。这样加进客人更合适。」

再加上客人的服装,使店内店外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或许还能进一步蕴酿出户外的寒冷、川扇内的温暖,以及灯火的颜色。不,前提是笙之介是否有这等水准的画功。

「说得也是……」梨枝也兴致高昂。「如果外头是冬天,壁龛的鲜花、挂轴、菜肴,餐具,就有必要特别设计了。把我们现有最高级的东西全用在起绘中吧。」

现场气氛一团和乐,笙之介也有点得意忘形。「昨天我参加了陶瓷店加野屋的赏花会。」

哦,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啊——阿牧说。

「听说举办了大胃王比赛。」晋介也知道此事。果然是远近驰名。

「不论是樱花还是大胃王比赛,都令人大开眼界,不过那家店摆出的商品也很出色。你们店里可有使用加野屋的餐具?」

「不,一直没那个机会。」但我见过几次——梨枝说。「把一个大木框隔成许多方格,摆上许多酒杯,当成装饰,令人赞叹。」

「我也见过那个。真的很美。」

「其实我会偷偷模仿过。」梨枝像个小姑娘似地吐舌头扮个鬼脸。

「东谷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说这样无聊透顶,别再这么做了,训了我一顿。」

东谷不喜欢那种设计是吗?

「那些酒杯五颜六色都有,为了收进木框的隔间里,形状和大小不是得全一致吗?他说这样很无聊。」

——因为酒杯会左右酒的味道。要随着酒的甜味、甘醇、芳香来搭配不同大小和开口的酒杯。如果搞成这样,不就只能选用固定的酒杯吗?

哦——笙之介颇为惊讶。阿牧也是,晋介则笑咪咪的。

「古桥先生,除了酒杯外,还有其他东西吸引您的注意吧?」

在这圆融的提问下,笙之介颔首。

「有个大绘盘。蓝色背景,上头画着一条栩栩如生、几欲从盘中飞出的升龙。」

在冬日景色的川扇里摆上这么一面绘盘,不知会是何种光景。笙之介任凭想像驰骋。在周遭低调的颜色下,面向池畔的厢房壁龛里摆着这么一面绘盘,上头有条遨翔天际的飞龙。

「价格很昂贵吗?」

「上头没标价。」

原来如此——梨枝与阿牧相视颔首。

「请东谷大人帮个忙吧。」梨枝就像自书自语般,眯起眼睛低语。

谈完事,将佩刀插回腰间,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笙之介再度得意忘形起来。由于晋介和阿牧都离开,现场剩梨枝一人,于是他说话就少了顾忌。

「梨枝小姐。」

「什么事?」

「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是关于年轻姑娘……」他话出口后顿时羞赧起来。梨枝的眼神温柔,此时看起来反而刺眼。

「我惹对方不高兴。」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梨枝一脸认真,没半点嘲讽之色。话说一半反而尴尬,于是笙之介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不奢求像刚才练切那么好的东西,但有没有其他糕点可以……」

「您是想送对方,当作是赔礼,讨对方欢心吗?」

梨枝果然善解人意,令人佩服。

「是的。」笙之介颔首。「您知道江户市内哪家店比较合适吗?」

「笙之介先生,您太见怪了。」我来替您作吧——梨枝拍胸脯保证。

「要适合携带又可以延长保存期限的糕点吧?」

「不,我哪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了,我会收取费用。请包在我身上。」

虽然笙之介羞得脸都要冒火了,但还是松口气。「惭愧。」

「马上就要用到吗?」

什么时候会用到呢?什么时候能见到和香呢?

「目前还不清楚。」

这样的回答应该很古怪,但梨枝并未流露诧异之色。

「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随时等您吩咐。能做这样的构思,我也很开心,无比雀跃呢。」

梨枝小姐真是令人折服啊——一路上笙之介一道想着此事,飘飘然返回富勘长屋。刚钻过那扇斜倾的木门,阿金便朝他飞奔而来。

「笙先生!」阿金抓着他的衣袖悄声说道——你有客人。

「是一名脸色苍白的武士。你知道是谁吗?」

笙之介原本飘飘然的心情,顿时像樱花般纷飞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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