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参差错落的选手们。
声音、球的声音、篮球鞋与地板碰撞发出的噪音相互融合,于高高的天花板上回响。
她在那个中心起舞。
我的取景器一刻不离地追着她。
敏捷、矫健、清秀的她——时隔已久的运动服。
她在球场上通过不规则的几何式运球以此扰乱对方的防守,与此同时以如狼似虎的目光威吓对方使其动摇。虽然时间所剩无几她却并不焦躁,正前面有两名防守队员。双人组——两个人想要压制她,没有被盯防的我方前锋举手要求传球。
一般情况下是传球。但她继续无视。
唯我独尊的个人表演。
她:网川绿毫无迷惘。
眼睛在流转闪动,察觉到了对方防线一瞬出现的破绽。当然、网川没有放过。一个箭步上前,从两名防守队员之间撕开裂口,将其抛在身后。前方是高305厘米的篮球框。对方补防的4号极力缩小距离,但网川并未准备使用标准的投篮姿势,而是女子罕见的单手跳投(Jump shoot)。而且是在空中晃过对方的后仰跳投(fade away)。
从网川的右手轻轻飞起的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分毫不差地穿过篮筐的中心。网川着地后露出了一瞬的笑容,她没有回到防守位置而是就地坐了下来。比赛结束的哨声随后响起。紧接着是掌声与欢呼。
71∶69 如履薄冰的胜利。
我“呼”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取景器上移开,耳边顿时又响起了现场的嘈杂声。虽然是练习赛但一开始就充满了紧张感,源头便是网川。
二楼的观众,除了我之外,还有十几个来给女子篮球部加油的男女生。樋口则把镜头对准了藤野高中的选手席(bench)。
在裁判的催促下,网川一边整理左手的腕带,一边慢慢站了起来。我重新抬起摄像机,将网川放进取景器,双方选手隔着中线列队,行礼。对方队伍的几个人要求与网川握手,网川面无表情地回应。
高一的部员跑到网川面前递上毛巾。网川擦了擦汗便把毛巾挂在脖子上,从聚集在教练席前的队友面前走过,默默地离开了球场。我不由得把视线从取景器上移开。队长关户明美不甘心地抿着嘴,目光紧追网川。
“你要去哪,绿!你看不起我吗!”
最后要求传球的前锋柴田佐纪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对着网川的后背破口大骂。网川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对战学校:八王子女子队的选手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注视着藤野高中的选手席。
录像中止——我走出观众席,拿着摄像机跑下楼梯,跳下最后的三层。
落地的同时,与从体育馆入口快步走出来的网川撞了个正着。
“哇。”我为了避免碰撞反射性地仰起上身,但也因此失去了平衡,结果被网川接住。脸与脸只在咫尺之间。当我意识到胸部已经相碰的时候脸瞬间被血液充盈沸腾,加热速度甚至超过了电热水瓶。
“对不起……”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网川的瞳孔轻覆着一层泪膜。
“痛吗?受伤了吗?”
网川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头。
“你在干什么椎名?”
安心之后,刺耳的声音敲打着耳膜。网川背后——柴田在侧门站着,我的体温瞬间下降。
“意外事故。”
我抹消表情,离开网川。
“绿,在大家面前说清楚。不,你要先道歉。”
柴田说完,注意到我右手边的摄像机。“别拍多余的东西。”
“没拍。”
我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用低沉而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
网川的身体慢慢地向旁边移动,流下汗珠的肩膀和我的校服相碰。我斜眼看着网川,网川也盯着我。我无法承受网川的目光移开了视线,她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
回头看去,修长的背影朝校舍走去。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她的肩膀看起来很瘦小。
“等等,绿……”柴田话还没说完,“等一下!”,坪谷教练便出现在门口。她带着柴田走出体育馆,从我身边穿过、追逐网川。曾经是日本女子篮球队长,也参加过世界舞台的她面对反复无常的王牌选手网川也感到束手无策。这就是校内的现状:评价。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比赛已经结束了,但是训练和会议还没有!快回来!”
坪谷的声音响起。
“人情不是已经还完了吗?”
网川歇斯底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笨蛋!”
柴田撂下这句话,粗暴地闭上了侧门。我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正要踏上楼梯回观众席时,侧门又开了。是樋口。
“刚才的好好拍了吗?”
“那种事我做不到。”
听到回答,樋口用绝对零度的视线刺向我:“真是个没用的摄影师。”
哪一个都这么可怕啊——我冻住了嘴,说不出口。
2 三月二日 星期二
距离比赛结束还剩四秒。
网川迅猛的冲锋和决胜球。
比赛结束的哨声。
画面下方出现了“藤野高中71 - 69八王子女子”的字幕。
藤野高中的五名成员在中间列队。这是我拍的影像。在将站在最边上的网川放大再放大时,咔嚓一声,屏幕上的网川静止了。应该是樋口按下了键盘上的停止键。紧张感消失了,意识从星期六的体育馆回到广播室。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坐在旁边的樋口把视线转向我,问道:“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我回答。
广播活动室位于主楼A栋一楼,面积只有普通教室的一半,墙壁的三面被影视器材包围。眼前是广播部引以为傲的影像编辑系统的大型液晶显示器。
“只剩下微调了吗?”
樋口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边说。虽然依旧是多幅重叠的影像,但却没有消减实时感,是非常鲜明的剪辑。我点点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3点42分,我差不多该准备社团活动了。
“不过,这是一段内情颇深的视频啊。”
刚要站起来就被叫住,回头看到了樋口冰冷的视线。
显示器中的网川——是上周六我和樋口拍摄的女子篮球部练习赛的画面。负责编辑的樋口从星期天就开始工作,昨天下午的课也都因此翘掉了。今天我也被强迫翘掉第六节课去看只有两个人的试映。
“对5号的她,你太痴迷了。”
5号的她指的是网川。
“我不懂你的意思。”自己若无其事地说着,抬起的腰再次坐回椅子上。
“椎名拍的那部分全是追着她拍的,平衡感很差,很难剪辑。”
“那是因为她是王牌,比赛也很激烈,我本来就好久没拍摄比赛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那样。”
我有些慌张,感到腋下冒汗。樋口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上扬。那是抓住别人弱点时露出的坏心眼的笑容。
“我感受到的远不止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椎名,你很喜欢她吧?而且是单相思,病入膏肓那种。”
断言。确信。毫不犹豫
“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她的表情拍得很不错,可以看出你在比例和摄影技术上下了功夫,想要把她拍得漂亮的想法跃然于影像。这不是技术而是恋爱的力量,只是当作比赛记录就太可惜了。”
“难道你在夸我?”
总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试着调侃几句,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不,欲望和画面有直接关系,画面很色情。”
游刃有余个头,花岗岩般质感的哥特体“正中靶心”浮现在空中。
“明明有喜欢的女孩子,却对别的女孩子出手,是逃避?扭曲的爱情表现?还是被虐癖?”
“跟樋口没关系吧?”
耳朵很热,大概红了。
“不过,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在影像上也是进步的证据。这不是羞耻的事情。”
樋口平静又嗜虐地玩弄着我的感情,手舞足蹈般地享受着这份愉悦。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但拍摄比赛的时候还是专注记录比较好,不要公私混淆。”
樋口冷冷地敲了敲键盘上的播放键。显示器里的世界又开始移动了。比赛后的纠纷争吵全部被删除,取而代之的是得分场面和关键时刻的慢动作回放。
“网川同学,在比赛中一直非常浮躁。动作虽然精练又迅捷但没能被最大活用。网川同学自己也不想发挥作用。”
樋口看着屏幕说。这一点我也有感觉。不过樋口既没有丰富的篮球知识,也没有当过球员的经验。因此首先会产生同伴意识,产生与理性无关的排斥感。
“不是浮躁,而是显眼,因为是王牌。”
“不,就是浮躁。网川同学一直在独行得分。即使外行来也看不出是在发挥团队的作用。”
星期六对阵的八王子女子队虽然是有参加关东大赛经验的强校,但是对于去年夏天的Inter High四强,冬季杯亚军的藤野高中女子篮球部来说并不是多么难对付的对手,本应如此。但却是在一番苦战之后,因最后的最后的网川绝杀才没有输掉比赛。(译注:Inter High全称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亦即全国大赛,也称选手权大赛,简称IH,由于举办的时间大多是在夏季的7,8月份举行,因此也被称作夏之IH)(冬季杯全称为全国高中篮球选拔优胜大会,因比赛时间为冬季又称冬季杯Winter Cup)
“她被孤立了,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队伍就像一块背负着重担的玻璃,随时可能破裂。”
虽然听到局外人、非专业人士这么说出来觉得不舒服,但表达非常准确。
樋口拿起身旁的杂志,将封面朝向我。
“可能是这个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这是广播部购买的面向青少年的时尚杂志,封面的模特是网川。
“不会吧,这可是篮球部公认的啊。”
模特,网川的另一张脸。网川作为该杂志的专属模特,每月都为其拍摄写真。
“可能性之一。即使部的负责人认同,只要不是全体通过就有可能成为产生分歧的原因。这和阿光都是我很在意的事件。”
樋口放下杂志,关上显示器上的影像轨道。
“椎名,你好像喜欢上一个麻烦的人了。嘛,喜欢是没有道理的。”
我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拿起包走出广播活动室,正要轻轻关上隔音门,樋口却出来了:“等一下。”手里还拿着背包。
“我跟你一起去。”
“去哪里?”话刚说到一半就变成了叹息。是“准备”吗?
樋口扭动着小小的身体背起背包。肩膀上的腰带绷得很紧,背包的主体正好压在瘦小的屁股上。
并排走的话我正好高出十五厘米,因此可以看到乌黑光亮的头发和漂亮的发旋。虽然两人身高差可以让我搂着肩膀,但彼此毕竟不是那种关系,樋口也打心底不喜欢这样吧。
从A栋到B栋,然后是通往社团楼的走廊。走廊长约十米,其两侧都有通往露天球场和游泳馆的没有台阶的侧门,我们在开放的游泳馆入口停了下来。
“樋口你到几点?”
“六点半左右。”
“这是恶趣味的偷拍吧?”
“把恶趣味给我收回。”
背包里正装着小型摄像头吧,为了拍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盗窃犯:阿光而准备设置在仓库墙壁上的,下课后立刻安上,放学时回收并查看录像,这是樋口最近的必修课。目前的成果只是记录了我的各种“不恰当”的行为,那些录像正处于完全由樋口自行决定的可怕状态。
“对了,为什么只在傍晚呢?硬盘不是很充裕吗?”
光摄像头本身的容量就足够录制数十个小时了,录到第二天早上也还有富余。现实问题只是几个小时电池就会耗尽。
“效率的问题。阿光入侵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在其他时间撒网也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电池。”
“诶,你很确信呢。”
我使用半挑衅的语气。樋口抬起头盯着我。
“学校在三点半下课,放学和社团活动准备重叠的时间段就是下午三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左右,学生出入的北门到社团楼周边的人口密度会变大。但在下午五点过后,放学的人已经尽数离去,社团活动则渐入佳境,社团楼及其周边几乎空无一人,而文化社团和部分运动社团活动结束的下午六点以后,北门附近的人口密度又会增加。也就是说,相对于仓库旁边的空间,人最少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而且五点到六点是黄昏时分,人的视觉相比夜晚更不稳定,也就是俗话说的“逢魔期”,现在的高三学生也没有上学的必要,学生的绝对数量很少。即使不是藤野高中的学生,不入侵学校也能调查清楚。”
别说反驳了,连附和都插不上。
“到目前为止,阿光偷的东西是女生的校服、衣服、饰品,也就是日常穿在身上的东西。在社团活动期间,这些东西都集中在社团楼里。运动社团主要是高二学生,她们在活动室里把校服换成练习服,然后各自散去。在下午四点以前阿光没有目标,下午六点一过,社团楼周围就会有人。而且,结束社团活动的学生回家之后,阿光的目标同样不再存在。”
樋口根据学校的布局、学生们因时间流逝的变化,再加上阿光以往的行动模式,得出了独一无二的入侵地点和犯罪时段。
“这样你就明白了吧?那待会儿见。”
樋口走出侧门,大步流星地走向“背德的死角”。
我看着那个背影犹豫了一下,也走出侧门追上了樋口。既然听了那些话就更不能让其一个人去“背德的死角”。飞来横祸的概率,对谁都是平等的。
在游泳馆的旁边追上了。
“怎么,恋恋不舍?”樋口头也不回。
“是的,我想知道夺走我的乐趣的樋口会用什么样的表情拍摄。”
“我是认真的哦。”
“自己的安全没问题吗?”
依旧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想当保镖?”
“不,果然还是恋恋不舍。”我回答。
两人并肩走到“背德的死角”,樋口放下背包,弯下腰准备拿出摄像机。还不到四点,影子已经伸得很长,在围栏上映出了人形。我看着小小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人在观察樋口。在这个熟悉的“背德的死角”享受与女孩子幽会时,我也没有放松对周围人的警戒的习惯起作用了。虽然没有找到,但确实有人。
围栏的另一边吗?
“樋口,等一下。”
我小声说着,在樋口身边坐了下来。
“什么?”
樋口背对着围栏。
“先别拿摄像头。公园那边有人。”
樋口“嗯”了一声,从背包里拿出唇膏,即兴涂在嘴唇上。好反应。
北大泉公园和学校的交界处并没有长椅和步行道,人不可能轻易靠近。考虑到视线的主人有可能是阿光——那么,为了不给人留下不自然的印象,就应该确认视线的主人。
“用吗?”
樋口把唇膏棒递给我。我抓住樋口拿着唇膏的手腕,稍微用力拉了拉。在我眼前约十五厘米的地方出现了樋口惊讶的表情。
“什么……”
樋口瞪大眼睛嘀咕道。没有犹豫的时间,我拉起樋口的手刚站起来就紧紧抱住,纤细的身材,抱得太紧就会折断。
“那个来了。”
耳边传来冷淡的反应。
“我想看看后面。”
我小声回答。
“所以才那么突然。”
“应该说是条件反射吧。”
“椎名的能耐只有这一个吗?”
樋口边发牢骚边演起了戏,身体紧贴、手拢腰身。
如果阿光真像樋口预测的那样闯入学校的话,最好在事先做好充分调查的前提下再行动。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在这里和女孩子反复幽会。这是我的判断。
“就这样把我按在仓库的墙上。”
樋口按照我说的改变姿势,用力将我压在仓库的墙上。动作相当逼真,虽然呼吸有些紊乱,但这样我就能把身体转向察觉气息的方向。
“就这样抬起头看着我。”我小声说。
“演戏也坚决拒绝接吻”
樋口抬起头,眼中弥漫着液氮般的冷气——你已经做好咒杀我的准备了吗?
“不会的,但是请原谅脖子。”
我不等回答就把脸埋在樋口的脖子上,视线越过头发朝感受到气息的方向移动。
“往游泳馆靠就已经看到脚尖了,再顺时针转一点。”
听我这么说,樋口微微转了一下身子。视线移动,气息的主人出现了。在树林间,有一个中等身材、细眼睛、二十多岁的男人。深绿的工作服成了保护色。
“找到了……男人……正在看这边。”
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乔治。
乔治是我给他取的暂称,不知道他的真名。大约在三个月前我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每周都会在放学时间出现一两次,在北门附近若无其事地观察女学生们。他平时就穿着深绿的工作服,一开始还以为是公园的工作人员,后来却发现他用小型数码摄像机偷拍放学途中的女学生,因此改变了认知。
工作服恐怕是伪装的。目的是藤野高中的女学生。有段时间我一度怀疑他是阿光,后来出现了关于阿光的目击证词“身材高挑,美少年”、“长得像二宫和也”,我心中的乔治便从阿光候选人降格为单纯的男人。
藤野高中附近,有时也会有摆好摄像机的家伙出没。目的便是校服。藤野高中的校服设计很休闲,男女夏冬都有,变化多端,在东京都内也是首屈一指的人气校服。男女毛衣、背心的颜色都不相同,男式为深蓝色,女式为奶油色。男式衬衫是浅蓝色的,女式衬衫的袖子和领子是弧形的,带有淡淡的粉色。因为憧憬校服而入学的学生并不少见。像乔治这样的歪曲的收藏家在学校周围也经常能看到。
“总感觉好像有人在啊。”
我抬起头大声说道,乔治表情僵硬,悄悄消失在树林间。
“已经走了。”
我把手放在樋口的肩膀上,慢慢离开。
“他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至少不是美少年,不是阿光。”
樋口的表情消失了……
“嗯……我之所以抱你,是考虑到之前就有人观察过的可能性。”
“我知道。”
樋口用手掸了掸校服,有点令人吃惊的反应。
“那你有什么感想?为了以后的学习,我想问一下。”
“总之把寒冷挨过去了,仅此而已。”
樋口若无其事地从背包里拿出摄像头,开始往仓库墙上安装,樋口在雨水管的背面一分钟就设置好了巧妙伪装(看起来像是管道的一部分!)的箱式摄像头(camera box)。
回到走廊,已经四点多,又迟到了。
“回收的时候,跟我打声招呼吧。”
“你担心我吗?”
“不,我只是想再抱一次。”
“真是不自量力,不过我还是要说声谢谢。”
语气虽然粗鲁,但从头发缝隙中露出的红润的耳朵让我觉得有点可爱。
樋口似乎只有在和我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小施虐者的本性。
教室里的樋口,一般都是摊开桌子上的书,懒散地盯着文字,也并没有读推理小说、科幻小说等特别难懂的书,只是一直戴着耳机。特意戴上耳机无非是表示不要靠近,气质有些忧郁与无情,但或许是因为容貌端正的缘故,即使从远处眺望,也不会让人感到厌恶。
相遇是在大约一年前。樋口在升入高二的同时参加了插班考试并从横滨市的私立高中转来这里。再加上同班、同桌的巧合,彼此就此相识。
“我虽然有奇怪的爱好,但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这是樋口说的第一句话。
有传言。
此人性格乖戾,曾在以前的学校里大闹一场并逼得女教师辞职离开,同时也是个离家出走的惯犯,现在与作为OL的姐姐两人生活。仿佛为了证明这些似的,班主任提前通知全班同学要热情接待。
樋口似乎也在察言观色,只要有人搭话就会优雅地摘下耳机以清凉中略带哀愁的微笑问声“什么?”被求助的话也会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委员会和校内的杂务。如果成绩是全年级第一名的话常常会被普通人厌恶,但樋口一直都是第三名或第四名。这种微妙的排名营造出一股只要认真就能取得第一的气场,这是最恶心的——只是我个人之见,班上的评价大致是“性格刚强但值得信赖的人”。对于没有樋口那么高超的技巧和才能,又素来品行不端的我来说,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高评价。
“你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诸如此类的事情时常会被不了解情况的人问起,咲罗也问过我。
我总是回答说“只是普通朋友”,但不知道樋口对我有什么看法。
从初次见面开始,樋口就一直戴着耳机读书,我也不擅长与周围的人建立良好的关系,所以一直没有发生过像样的对话。极端沉默寡言的两个人并排坐在教室后方窗边的一角,从旁人看来一定是个诡异之景。
拉近了樋口和我的距离的,是摄像机。
我在所属的篮球部工作的同时负责拍摄比赛的录像。因为无缘参加比赛,而且受喜欢电影的姐姐的影响,对录像和器材多少有些了解。
目前的比赛记录只是从体育馆的观众席等高处拍摄整个球场,我当初也是这么做的。对各选手的动作和阵型的检查,这就已经足矣,但我开始厌倦这种谁都能做的摄影。
情况发生变化是在去年四月底放学后。我正琢磨着向社团活动请假的借口走进北大泉公园,看到了架着摄像机拍照的樋口。
樋口拿着的V - 1J摄像机在民用摄像机中属于高级机型。镜头对准了在宽广的草地广场上奔跑的狗。那是一只追逐着主人扔出的飞盘的黑色拉布拉多。配合疾驰的狗的动作而移动的摄影机。握着镜头的手也没有抖动。已经习惯了拍摄的动作飒爽凛然,吸引了我的目光。
樋口拍摄完毕后走到饲主身边低头行礼,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摸了摸拉布拉多的头,把摄像机放在膝盖上看着液晶取景器。大概是在播放拍摄的影像吧。我走到长椅边自顾自地看着取景器,奔跑的狗总是被捕捉在画面的中心。流畅丝滑的背景。即便狗改变方向,或者突然停下脚步,也不会偏离出画面。即使为了叼住穿梭的飞盘而跳起的那个瞬间也没有错过。预测跳跃的时机准确地将其收进镜头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出色的直觉和感觉。外行是无法做到的。
樋口发现了我,抬起头。然后说了句“什么?”。
“V - 1G和V - 1J明明是同一个系列的机型,镜头的口径却不一样,真不敢相信。每次都得重新买镜头,真是大企业的蛮横。”
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V - 1G的后继机型V - 1J并没有配备V - 1G的镜头,需要重新购买专用的无线镜头和鱼眼(fisheye lens)这一点是事实,不经济也不方便。
樋口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J的基础功能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所以需要与之匹配的镜头。G用的镜头在光学上无法满足J的功能。所以不希望J使用G用的镜头。难道不是为此特意改变了口径吗?投入成本、增设生产线。虽然确实增加了支出,但我认为这是为用户着想。”
被这么一说,我只能无奈地“啊”了一声,为展示自己一知半解的知识而感到羞愧。
“嘛,只是我自己这么想而已。不过,确实不方便啊。”
樋口又补充了一句,露出微笑。
“是……是啊。”
也许是每天都见面的缘故,首次对话也没有极端的违和感。
“你对摄像机感兴趣?”
樋口好奇地问道。意外的表情,意外的多话。
“有点,因为社团要拍比赛。”
“我也是社团的工作。”
“啊?哪个?”
“我加入了广播部,因为在以前的学校有过经验,现在是导演兼摄影师。V - 1J是广播部的器材,拍拉布拉多是在练习摄影。”
顺便一提,广播部的“广播”指的是电视广播。藤野高中在校内拥有电视广播设备,除了朗读和播音技术的课程之外,还定期记录校内活动、制作校内广播用节目、学校网页用节目。
可能有点兴奋。我当场请求帮我拍摄篮球部的练习赛。当时正值练习赛密集的时期,樋口也很好奇以自己的技术拍摄比赛会有怎样的结果。
樋口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周末,樋口如约来到体育馆,手里拿着两部数码手持摄像机(Digital HandyCam)。没有穿校服而是T恤和运动短裤。因为体育课是男女分开上的,所以我对不穿校服的樋口感到眼前一亮。
樋口把带来的两台摄像机中的一台用三脚架架在了观众席的最高处,盯着取景器熟练地调好白平衡、曝光和焦点。
“这个摄像机不用管。”
樋口调整后说道。这台摄像机应该能覆盖整个球场吧。我用的是篮球部所有的XV2000。虽然是老古董,但已经用惯了。
“椎名从二楼的观众那里跟着比赛的节奏拍摄。没有必要囊括整个球场,将画面的大部分着眼于进攻和防守的双方就可以了。速攻啦,切入啦,根据情况只拍单人也行。”
发出指示的樋口对“工作”毫不糊弄、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样的樋口好美。我在二楼的观众台上拍摄,樋口则在球场旁跟踪选手的一举一动。磋商就此结束。比赛一开始,樋口便随着比赛节奏积极地变换位置,横竖挥动镜头,准确地抓住了场上的关键场面。如果不熟悉篮球的规则和流程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
那场比赛虽然我们队输了,但我很满足。我们在观众席会合收回摄像机。樋口微微冒汗、泛着红晕的侧脸映入我的眼帘。
“莫非你喜欢篮球?”
我边收拾器材边问樋口。
“不,我觉得不了解的话就没法拍,所以稍微研究了一点。”
“就一点?”
“我背了规则书,大概看了二十多部美职篮和JB联赛(Japan Basketball League)的DVD,还在网上捡了几场高中比赛。实际拍摄的时候才知道,美国的篮球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幸好看了高中的比赛。”
从委托拍摄到比赛的四、五天——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请求却被其尽心尽力地接受了,我被不知为何的感情冲击,拼命忍住眼泪。为什么我一个月都不肯和这个人对视呢?
“今天谢谢你了。”
我对樋口说道。这或许还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谢谢”。
拍摄结束后,樋口借用广播部的器材将三台摄像机的影像进行组合剪辑。手法、技术、美感都非常顺畅、干练,甚至不逊色于电视转播。完成品试映时,部员们对富有感染力的画面交口称赞。从那以后,男女篮球部的摄影就由我和樋口负责了,我们在每次比赛都要互相争论,我也从樋口那里吸取了摄影的技巧。
不知道樋口是怎么看我的。但是,我作为樋口的搭档,作为摄影专家,在篮球部有了明确的位置。
3 当天 放学后
我系着篮球鞋的带子瞥向旁边的女子球场。今天也没有网川的身影,周六的练习赛好像是特别参加。
体育馆的时钟表明此时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也许是因为我平时的练习态度,就算迟到二十分钟,也不会被人责备或抱怨。
我若无其事地加入队伍。与全国大赛的常客、聚集了来自首都圈各地超过六十名队员的女子篮球部相比,只在练马区内有名的男子篮球部的队员不到十五人。说得好听点就是少数精锐。虽然在同一个体育馆旁边的球场上练习,但女生发出的声音和气魄都要大得多。
热身之后是一个小时左右的例行训练,一休息就开始了半场的5V5。结束热身后我接过背心,穿上后走进球场。
“哟,情况怎么样?”
队长鸟越裕一搭话道。
“还好。”我回答。
鸟越是我的对手。虽然身高1.88米但身手敏捷,是可以胜任多个位置的球队的得分源。鸟越是首发队员(starting member)我则属于替补的末席,就是这样的相对关系。
开始的哨声响起。我像往常一样弯下腰稍微前进,紧盯着鸟越。身高差是13厘米。体格差距也很悬殊。
球在45度区域附近飞向鸟越。我预测到鸟越的动作,缩小了距离。一瞬间的战术——鸟越的视线是伪装,不要被迷惑了——在右边。不出所料,鸟越从我的右侧突破。好快——瞬间迈开步伐的鸟越挺起肩膀,身体被推了出来,我的右侧被打开了一个空间。鸟越像隼一样穿过那个空间,不许通过——我扭转身体钳住鸟越,明知犯规却还是强行把身体撞过去。身体激烈地接触着,我被弹开,屁股着地,鸟越做出投篮的姿势,球不出意外地进了篮筐。虽然不甘心,但毕竟有实力的差距。
我正要起身,有人向我伸出手。是鸟越。
“你的脚没事吧?”
我借助鸟越的力量站了起来。我跺了几次脚,确认膝盖和脚踝的触感。
“没事。”
“反应和跟抢都很快,不过别勉强自己了,毕竟上周才刚扭了脚。”
那只是演技,在寻找代替的词语的时候,鸟越用手画了个×,告诉教练换人。
“等等,太小题大做了!”
我站在鸟越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不想让你太勉强。”
“反正也不能参加比赛,把我练坏吧,我无所谓。”
鸟越驳回:“你这个抖M。”
“别碍事了!快点出去!椎名!”
球场旁传来麻生岳人教练闷热的声音。我回头想要反驳“没关系”,但是麻生已经去向对其他成员下指示了,这也得益于我平时的训练态度。我脱下背心,递给换班的队员,走出球场。
“用我借你肩膀吗。”
背后传来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高一的田丸瑞季。
“没必要。”
“我也这么认为。”
田丸丢下这句话,回到女子球场,连脚步声都显得很不高兴。
“那一开始就不要说。”
我回过头对着田丸的背影抱怨,走出了体育馆。
我没有去保健室而是回到了社团楼二楼的男子篮球部的活动室。打开窗户,就这样靠在椅子上。风抚摩着燥热的脸。说练坏自己有一半是真心的,这就是我能对球队做的贡献了。
我把脸埋在毛巾里,这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门开了。是总经理矢野祥子。
“啊,原来你在这里。”
大概是知道我摔倒了才追上来的吧。爱管闲事,身体娇小却很好动。
“真是的,每天都不来练习才会受伤的!”
矢野从公用架子上拿出急救箱,在我面前蹲下,二话不说脱下了左脚的鞋子。
“没事的。”
“闭嘴,这是我的工作。”
矢野似乎并不介意臭味脱下了袜子,一边“叮叮”地模拟声音,一边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脚踝。
“没有肿,但是很热,疼吗?”
“不,只是鸟越太小题大做了。”
“这样啊。”矢野抬头看着我,扑哧一笑。“他很在意椎名啊。”
“还在说那个”
“还在继续?”
“还在继续?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永远不可能发生。”
去年暑假,练习结束后回家的路上,鸟越一脸凝重地对我说:“我一直都喜欢你,希望你和我交往,我是认真的。”我无法忘记他的表情,甚至出现了背后藏着深红色玫瑰的幻觉。
“当我明确说男人不行的时候,他的样子都快哭了。”
没有把鸟越揍一顿的自制力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长。
“嗯,我不会对个人的兴趣和癖好说三道四的。”
矢野没有做任何处理,把急救箱放回架子上。
“可是,上周的那场戏不是为了和女孩子见面吗?”
他以为自己真的跌倒了,但矢野似乎识破了。
“正中靶心。”
“虽然我对椎名没有任何期待,要是鸟越知道了一定会哭的。”
矢野把手搭在门上,准备离开活动室。
“等一下。”
我叫住了她,矢野愤怒地回过头。
“干什么,色魔。”
“那个,网川要休息到什么时候?不可能就这样了吧?”
我想趁这个机会问。最近两三个星期几乎没有出现在球场上,不过好像一直都在上学。
“你很在意呢,正在处理中。”
部员的出勤、受伤、身体状况等信息都要收集到作为中心的矢野那里。
“在意也正常吧,是工作很忙吗?”
网川虽然不是属于公司的专业模特而是读者模特(译注:以女大学生和全职主妇等头衔作为普通读者在杂志上登场的模特)但有时也会被电视台邀请,人气很高。
“最近没怎么工作。对外说法是专心于学业和篮球。”
“有其他理由吗?”
“她一直坚称身体不适。”
矢野不满地噘起了嘴。
“是对那个很敏感的体质吗?”
“不会的,应该。绿,什么都不告诉我。”
矢野对替补队员的身体状况和“周期”了如指掌。正因为如此才让细致的护理成为可能。顺便说一下,也不会向男生透露那个信息。
“这样啊,你的处境越来越糟了?”
“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现在对这种事感兴趣?”
“最近气氛不是很紧张吗?你看,星期六的比赛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适当地说些类似的话。
“看不出是在发挥团队的作用。”
顺便照搬了樋口的话。
“樋口很担心。”
一说出樋口的名字,矢野的表情霎时黯淡下来。
“是吗?真由碳啊……”
“还说像一块背负着重担的玻璃。”
“真刁钻啊,真由碳。”
樋口的名字很有效果。
“现在确实有点混乱,绿的伙伴很少。明美在立场上必须团结队伍,算不上她的敌人。啊,我也不是敌人。”
“谁是最大的敌人?”
“佐纪,本人不是也没有隐瞒吗?”
柴田佐纪。比赛结束后她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怒斥了网川。
“对了,网川和柴田从初中就在一起了吧?”
“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了,高中时彼此都是朋友以上的关系,不过,正因如此忠告也毫不客气非常严厉吧,佐纪的说法也有一番道理的。”
“这样啊。”
“总之,篮球是团队合作,不是为了绿才创立球队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在冬季杯结束之前,藤野高中女子篮球部毫无疑问是“网川之队”。网川是进攻的核心,活用网川就等于赢得比赛。在与八王子女子队的比赛中,网川的打法也丝毫没有改变。对我来说只是周围的人跟不上网川而已。
“说实话,现在的我们和引退的前辈们相比实力上有很大的差距。这一点椎名应该也明白吧?明美和佐纪都有这种感觉。所以她们只是想采取与实力相符的球队战术,因为高三退役后,绿就如同鹤立鸡群。”
网川是队内唯一的高二学生。实力出众的高三学生隐退后,球队的平衡被暂时打破,这在交替时期是常有的事。但是……
“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像伊达同学一样能控制绿的人。虽然对不住明美,但这也是事实。”
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我的指尖微微一颤。
“绿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毫无拘束,虽然大家对此的抵触情绪也很大,但到现在为止都被伊达同学所容许着,但在她引退之后这层后盾不也消失了吗?”
无视位置、无视阵型、随心所欲地在球场上飞舞的网川的一切都被伊达绚子接纳并理解,并且将其攻击力完全解放,从冬季杯到引退的三年间,统治着藤野高中女子篮球部的女王——亦或是驯兽师。
“她只参加了星期六的比赛吗?”
“因为对方的条件是绿的出场。八王子女子和没有绿的队伍比赛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是麻生老师和坪谷老师强行把她拉出来的。”
结果和现在的团队完全不合,内讧表面化。
“佐纪也不用在别人面前那么大吼大叫的,又不是小孩子,总该知道TPO(译注:TPO原则,即着装要考虑到时间Time地点Place场合Occasion)吧。那我回去了,替我向真由碳问好……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真由碳和椎名居然是朋友!笨蛋!”
矢野不知为何打了我一下,粗暴地关上房门出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寂静又恢复了。我既不想回体育馆,也不想马上回家。
我换上校服,拿起书包,走向广播室。
A栋靠中庭的一角,从楼梯下方延伸出一条不起眼的过道,里面就是广播活动室。几年前还是“技术实习室”,但随着课程的废除,为了扩充电视广播设备将其进行改装,吸收为广播活动室。
我打开尽头厚重的灰色隔音门向里窥探,和瘦削的眼镜男四目相对,是广播部部长吉野寿。
“咦,你好。椎名,你想加入社团吗?”
兼任高二D班班长的吉野眯着眼睛平静地说道。
“不,我在找樋口。”
我走进广播室,反手把门关上。平时应该有几个正在工作,或者聚集在一起的部员,现在只有吉野一个人。吉野肩上也挎着包,一副马上就要回去的样子,通向对面的录音室和调度室的门也关得紧紧的。
“广播部已经休息了?”
“嗯,下周的节目已经完成了,今天只是试映,所以部员们都回家了。今天是短暂的安息日。”
也许是平时训练的结果,他的声音就像朗读童话的播音员一样。
“樋口也?”
我刚说完就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包。吉野也看向这个,应该是在校内的某个地方吧。
“樋口同学也是,这下让我很为难啊。已经要回家了,你要等吗?”
“我等一下。”
“房间的钥匙应该在樋口手里,请你转告别忘了上锁。”
吉野从我面前走过,说了声“再见”,把手放在隔音门上。
“等一下。”
我叫住吉野。
“有什么事?”
“嗯,关于樋口。”
樋口一个人做的危险的偷拍。还有我和女孩子们“不恰当”行为的影像。这个男人知晓吗——还是我想多了……
“樋口,除了广播剧,自己还在拍摄着什么,你知道吗?”
“啊,是仓库旁边的事吧?樋口同学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吉野爽快地回答。仓库旁:“背德的死角”。
腋下突然变得潮湿起来。
“在仓库旁边做什么?”
我佯装不知继续发问。
“安装了定点摄像头,踌躇满志地拍摄阿光。”
“就这些?”
“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吉野稍稍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问道。
“不,那个,阿光,就是那个小偷吧?那么,有成果了吗?”
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和表情。
“成果吗?如果有的话,现在已经引起轩然大波了吧。”
确实,叫来警察也不奇怪。
“为什么……阿光?”
为了不让话题不自然地中断,要慎重地控制话题。樋口对阿光如此执着的原因——只用好奇心无法解释的一种“固执”。
“这是樋口同学特有的叛逆心吗?虽然广播部门表面上并不知情,但我们始终很信任这一行动。”
去年秋天,以阿光的入侵为契机,学校决定引进监控摄像头和加强防盗系统。广播部应学校的要求(当然是为了向家长和教育委员会呼吁)采访并拍摄了设备工程的情况。该视频被上传到学校网站,现在也可以观看。
“……在这个过程中,负责采访和拍摄的樋口同学发现了设备上的漏洞。”
吉野竖起食指。这是樋口说的。
“樋口同学指出仓库旁边的空间有问题,报告说夜深人静时会很危险,如果不在仓库旁边增设监控摄像头就不能防止阿光的入侵。灵活的变更计划和构成对于导演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校方对报告内容提出了投诉,要求其进行修改。”
“我警告过负责风纪安全的老师两次,第一次是口头警告,第二次是书面警告”
“好不容易引进了却没有认真考虑,在设备设计阶段就没有注意到仓库旁边的死角,指出来了也不承认更不改正,看来理事会里全是蠢货”
可以想象樋口在视听教室说的话——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会因此滋生怎样的想法呢,固执也是理所当然的。
“学校有预算、脸面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樋口同学自己的性格也很微妙。最后我接手了那个项目。现在在网站上看到的只是作为学校的傀儡的吉野版本。”
“自己说自己傀儡真的没问题吗?”
“部长如果不了解大人的情况是做不下去的。”
吉野仿佛在说:“明白了吗?”似的自豪地挺直了腰。
“樋口的行为不是正在忤逆学校吗?”
“这就是所谓的阳奉阴违、好评默许中。”
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总之吉野并不知道“不合适”的影像。接下来只能相信樋口的良心了,如果有那种东西的话。
“真不容易啊。”
我的语气带有不安,只好在句尾用咳嗽来掩饰。
送走吉野,我坐在窗边的椅子,倚靠在窗框上。窗户上只能映出室内。厚重的隔音窗帘上映出荧光灯青白色的光。寂静无声,最合适的环境——以与网川意外接触时的触感为材料,准备将自己置身于妄想之中,闭上眼睛的时候。门随着一声巨响开了,樋口走了进来。
“啊,正好,你能来吗?”
樋口看到我问道。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我看了看手表,下午5点30分。离回收摄像头还有一个小时。
“去哪里?”
“前面的厕所。”
樋口从我身边走过,从背包里拿出手帕。好像很着急,但并不慌张。
“跟我来。”
樋口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我放下包,追上樋口。
主楼A栋一楼,除了广播活动室和视听教室外还有化学教室、地学教室、生物教室等理科专业教室和准备室,下课时间已过,社团活动还没有结束,这个除了上课以外没有老师和学生的角落四下无人。
樋口神采奕奕地拐过走廊拐角,没瞄我一眼就走进了女厕所。我有点发愣,在女厕所门口站住了,正犹豫着的时候门开了,樋口探出上半身。
“快进来。”
“到底怎么了?”
“运送伤员,紧急情况。”
樋口瞪了我一眼,消失在门里。我停顿了一下,跟在樋口后面。
两侧各有三个单间,所有单间的门都向内半开。樋口走到左侧最里面的单间前,弯下腰对里面说话,我不知所措地从樋口身后往门里张望。
——正要发出的声音慌忙咽了回去。
网川绿坐在盖着盖子的洋式马桶上。穿着校服。她低着头,双腿向外伸展,右手握着一把小型美工刀,血从耷拉在身体左侧的左手腕流出,滴在地板上。瓷砖地板上有一摊直径约十五厘米的血泊。
她的肩膀缓缓地上下起伏着。似乎还有意识,对樋口的呼唤做出了反应。
“有点深了,是不是太用力了?”
樋口苦笑着说,将手帕按在网川的左手腕上。“自己压住它,坚强一点。”
樋口从网川右手拿起美工刀,反手递给我。这是学校小卖部卖的东西。刀柄上缠着绿胶带,刀尖上沾着血。我条件反射地接过美工刀。刀柄还残留着网川的体温,有点暖。
网川老实地用右手按住手帕,抬起头,认出了我。我发现她的嘴角突然紧绷,并不是哭泣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适应现在的状况。
网川再次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掀开手帕观察着伤口,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伤痕,上面是崭新的红色伤口。血没有止住。樋口用手纸擦拭着溅到周围的血。
“你平时都在学校做这个吗?”
樋口面无表情地搭话道。
网川摇了摇头,“第一次……”她喃喃道。
强烈的违和感。双方都很淡然平静。毫无危机感、焦躁感。
“总之就是这样吧。”
樋口把染红的卫生纸揉成一团递给我,我反射性地接过来,但不知如何处理。吸了网川的血,有点重。怎么办才好?
“扔到旁边冲走。”
樋口没有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注意到,我已经被冲击得一塌糊涂了。按照指示把厕纸扔到隔壁单间的马桶里冲掉。在水声中把美工刀插进腰间的口袋,不由得感到不安——会不会有人进来?不知道樋口能不能解释清楚女厕所里有个男人的情况——我在想什么呢,明明网川还很不妙……
走出单间,樋口正扶着网川的肩膀。
“能站起来吗?”
听樋口这么说,网川点点头,慢慢站了起来。樋口把网川扶到单间外。
“得带她去保健室。”
听我这么说,樋口立刻摇了摇头。
“不行,我带她去广播部。”
“可是流了很多血啊。”
“照我说的去做。”
网川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只能服从。
“我该怎么办?”
“扶着她,我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樋口抢先一步来到走廊,左右张望。确保没有人便打开门,招了招手。我问网川“能走吗?”网川没有回答,只是用右手按住左手腕,踏出了脚步。我绕到网川的右侧,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支撑着她的身体。那一瞬间——感受到了网川的体温,身体被微热环绕。
碰到网川的身体、闻到网川的气味——和星期六的时候不同,是活生生的触感。我强化理性的屏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配合网川的步调同行,并且尽量不要去看网川那边。
我和网川走出女厕,樋口跑到走廊拐角,再次左右张望。然后招了招手。我和网川慢慢地走着,没有语言或视线的交流,终于将她搀到了广播活动室。
樋口拉起网川的手,让她坐在椅子上。
“椎名给她治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里有急救箱什么的……”
“没有,想办法吧。”
除了保健室能有这个的地方只有一个。我走出广播活动室,跑回社团楼的男子篮球活动室。从公用架子上拿出急救箱。随便乱用的话肯定会惹矢野生气的,但可以用篮球队员受伤了这样的理由辩解。
回到广播室,樋口已经不在了。网川的左臂瘫在桌子上。她把被染得鲜红的手帕放在一旁,观察伤口。
“樋口呢?”
“回厕所了,说要销毁证据。”
网川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没想到会有反应。
我把急救箱放在桌子上翻看了一下,找到纱布和消毒液后轻轻地抓住网川的左手。网川的手臂抽搐了一下。在被切割的皮肤内侧可以隐约看到白色的肉芽,表面附上了一层红色的血之渐变。我避开她的视线,用纱布擦了擦手腕上的血,将喷射式消毒液洒向伤口。可能是疼痛的原因,网川的手指紧握住了我的手。无色透明的消毒液染上淡淡的绯红顺着肌肤滴落。该说什么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我在找不到模范答案的情况下平静地进行作业。又拿出一块纱布盖在伤口上,让她捂住左手的纱布。网川没有反抗,用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手腕。
“谢谢。”
声音里带着些许尴尬。我把消毒液和剩下的纱布扔进急救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眼前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网川。
藤野高中以女子篮球部的王牌替补的位置大张旗鼓地迎接网川的入学,身高174cm、匀称细挑的身材。从高一的春天开始作为首发,成为团队的核心。高二的春天作为模特开始活动,在夏天的Inter High成为得分王,凭借此为契机以“超级女高中生模特”的身份走红,媒体的采访也随之剧增。
长长的睫毛被从窗户照进来的夕阳下映照着,在比赛中如猛禽般锐利的眼神此时却露出几分茫然。头发也不知不觉长了起来。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比以前更像个女孩子了。
“你觉得……我做了蠢事吗?”
网川平静地说,似乎在试探。
“我不知道,怎么说呢?”
我不带任何感情,诚实地回答。
“是啊,这个问题很刁钻。”网川叹了口气。“像那样流出来还是第一次。”
大概是血的事。
“樋口注意到了。”
“嗯。可能是比平时割得太深,有点着急,大概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才被发现了吧,从外面传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的声音。虽然很没出息,但我还是求援了。”
在那个时间段使用那个厕所的大概只有广播部的部员了吧。广播部的部员大部分也都回去了,樋口只是正好路过。
网川又从纱布上摸了摸伤口。
“关于练习,还在休息吗”
我试探地问道。
“椎名呢”
网川毫不抵抗地回答。
“不,虽然出来了,但只是假装受伤被麻生赶走了而已。”
网川微微一笑。
“身体,很累吗?”
“怎么说呢……”
网川对自己对别人都很严格。即使是高年级的学生,只要和自己配合不好也会毫不留情地抛弃,自己犯错的时候便留下来反复练习直到接受为止。大概是去年秋天吧,因为既当模特又要打篮球而痛苦不堪,有一段时间因为身体不适而停止了练习,但回归社团活动后她又马上恢复了状态,为了冬季杯恢复到巅峰状态。心无旁骛这种词语始终紧贴在她的背上。可是,现在这种如同蜕壳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好。”
“平时的话,怎么说呢,都做得很顺利的。”
只能回答:“是啊。”
正当我正为这生硬又尴尬的对话感到焦虑时,樋口回来了。
“总之血已经全部处理掉了,绝不会有人发现了。”
樋口走向网川,扶起她的左手,默默地看着伤口。“血,还没止住,消毒呢?”
“嗯,是椎名帮我做的。”
“比想象的要深,最好缝一下。”
樋口说着,盯着网川的眼睛。
“要这样吗?”
“需要和谁谈谈吗?心理咨询之类的?”
网川摇了摇头。
“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没跟任何人说过吧?不能太勉强自己哦。”
“我知道。”
樋口似乎读出了网川的本意,盯着网川。
“你经常用那个吗?”
网川“嗯”了一声,点点头。
“即使是用惯了的刀具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会引发下一个事故。”
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不明,但网川似乎表示赞同着用力点了点头。
樋口轻轻抚摸网川的伤口,投向伤口的眼神带着几分怜爱。
“疼吗?”
“刚才一点都不疼……现在疼得要命。”
网川回答,樋口闭上眼睛,缓缓地叹了口气。把手搭在网川的双肩上,接着再次凝视网川的眼睛。令人惊讶的温柔、慈爱的眼神。樋口通过拍摄也知晓网川的禁欲主义。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在和什么战斗,但一个人努力很辛苦吧。”
声音平静而柔和。
“我……没那回事。”
网川刚强的声音在颤抖,话语的结尾十分僵硬。困惑的表情瞬间紧绷,接着崩溃了。网川显而易见的被戳破心防了。
“不过,我觉得偶尔向谁撒撒娇、依靠一下也不错。停下脚步并不可耻,因为这是必要的。如果我可以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
樋口平静地讲述。网川的眼里充溢着的泪水流了下来。樋口抱住网川,抚摸着她的头。网川把脸埋在樋口的胸口,不久后她的肩膀开始剧烈起伏,紧随之后的是呜咽声。我惊慌失措,站起身,不住地后退了几步。任性、自私、固执、这些词在我眼前全都烟消云散。这大概就是现实中的网川。遍体鳞伤。越是遍体鳞伤越是折磨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只是为了拥有被明确承认其存在价值的人生。而樋口则有着能接受这一切的深度。我嫉妒樋口和网川。好不甘心。身体焦虑烦躁。我想大声呼喊,但还是咽了下去,如果此时自乱阵脚,“我”的存在就没有与网川相称的价值了。
“椎名也一起去吗?”
樋口抱着网川的头,翘起眼睛对我说。
“去哪里?”
“哪里?肯定是医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