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木绵听到微微的衣服摩擦声,醒了。
但眼睛还是闭着,只是竖耳倾听。不久,衣服摩擦声突然停止。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坐下。这座宫殿里的侍女,没有人会做出如此可爱的举止。看来这位来者是客人,而且可能看到女主人熟睡的模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榭碧吗?找我有什么事?」
滨木绵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终于睁开眼睛。果不其然,春殿的阿榭碧眨着眼睛,坐在没有铺坐垫的木板地上。
「坐在那种地方,会被我家的青蛙吃掉喔!」
真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豁达的公主啊,滨木绵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气势惊人地起床。阿榭碧见状,伤脑筋地笑说:
「您才是呢,滨木绵公主。万一掉到水里怎么办?」接着又纯粹抒发感想地回了一句:「您竟然能睡在这种地方。」
滨木绵心想,跟这位不擅舌战的公主过招也玩不起来,于是耸耸肩说:
「能发挥夏殿本领的也只有这个季节了。我活用夏殿主人的特权,有什么不行?」
滨木绵语毕,看向流水潺潺的冷泉。
时序来到迎接新绿的季节。
采光良好的春殿,已经感受到暑热。换季完毕的樱花宫,也装设了许多消暑装置。
在气温徐徐增高之际,最舒适宜人的就属这座夏殿了。半腾空式的建筑和其他宫殿没两样,但经过凿岩打造的通道后,可以看到一座特别设置的钓殿。
森林深处有一道冷泉,泉池里开了白色睡莲,整个风情显得清幽凉爽,更充满清凉新鲜的空气。滨木绵解开和服腰带,躺在池塘边,让散乱的腰带一端漂在水面上。
「春殿的樱花颇富盛名,但夏殿的莲花也很美吧?」
滨木绵笑得很开心,将指尖浸入清水里。
「这里的水,和禊祓净身用的瀑布是同一个地方流出来的。因为是自然形成,所以才能如此清澈。现在睡莲还很少,但接下来会愈开愈多哟。到了盛夏,大朵的莲花会纷纷绽放的。这座夏殿品味不佳的东西很多,唯独这里真是太美了。」
品味不佳的东西,指的是极尽奢华能事的日用品吧?阿榭碧不禁苦笑,却也点头认同这处泉池确实很美。
「真的很美。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这是因为我没让其他公主来过。」
滨木绵笑着说,自己一族生性贪婪,什么东西都想独占。
「你是第一个喔!开心吧?」
确实如此,过去阿榭碧顶多到过半腾空式建造的夏殿本殿。今天是因为滨木绵在睡觉,侍女们才带她来到这里,意思就是「请自己叫她起床」。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挂着模棱两可的笑容。
「话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宴会应该还没结束吧?」
滨木绵露出一副对她的反应完全没兴趣的样子。阿榭碧绷紧神经,鼓起勇气说: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滨木绵公主,您也一起去好吗?」
「办不到。」
完全不给情面。
滨木绵以捉弄的眼神,看着垂头丧气的阿榭碧。
「哈哈!我猜,是真赭薄那家伙叫你来的吧?她若是没邀我会显得很小心眼,但亲自来邀约,又怕被我拒绝会伤了她的自尊心,所以才推你来当活祭品。」
最后还夸张地说了一句「真可怜」,让阿榭碧慌张了起来。
「才、才不是这样呢!」
虽然在心里补了句「只说对了一半」,但似乎也完全被滨木绵看穿了。
其实,今天是端午节。
皇太子下午才会来。在那之前,藤花殿设了宴席贺节。秋殿和冬殿一行人已经去了,但滨木绵照例依然没露脸。阿榭碧茫然地低声呢喃:
「可是,不予理会也不太好吧?她们都在说,你怎么这么常生病?」
滨木绵嗤之以鼻,哼笑一声,轻轻耸耸肩。
「好吧,就当我又生病了。你就连我的份,去折断那些家伙的鼻梁(译注:「折断鼻梁」有挫挫锐气之意)吧!」
「啊?」
阿榭碧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一时傻住了。滨木绵扬起一边的眉毛。
「俗话说,南之商人、西之职人、北之武人、东之乐人。你的琴声,可是经常随风传到这里来哟。你弹琴是为了让那些觉得你当作没见过世面、自以为是的家伙,见识一下你的厉害,对你刮目相看吧?」
阿榭碧一惊,大声说:
「才没有这种事!」
滨木绵一副看她笑话的样子,「哦?」了一声,然后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拼命忍住笑意。
「好了,你快去吧!顺便帮我带话给真赭薄,说我没她那么闲。」
接着滨木绵挥挥手,又补了一句「走吧」,再度躺回去睡。
阿榭碧只好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离开了夏殿。
「呃,她说『因为有点事,很遗憾无法参加』。」
阿榭碧总不能实话实说。返回宴席后,她委婉地做了很多解释,好不容易完成了使者的任务。
真赭薄嗤之以鼻地笑说:
「我想也是。她八成是说『有这种闲工夫,我情愿跟青蛙玩』吧?」
阿榭碧不禁在脑海里拍手:「啊,很接近!」真赭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一口很夸张的气。
「说实在的,这样也算宫乌吗?真是让人起疑。她之所以拒绝参加茶会,其实是想隐瞒她不懂茶道吧?」
「有可能!」真赭薄的侍女纷纷跟着起哄。
「你听过她那种说话方式吧?怎么听都不像良家女子。」
「我之前还看到,她只披着一件单衣走在渡殿上呢!」
「天啊,这也太恶心了。」
「而且还若无其事地走到中庭哟。害我这个看的人都脸红了。」
「南家是怎么教育公主的呀?」
「简直跟山乌没两样嘛。」
西家的侍女们,完全没察觉到阿榭碧听得很不舒服,自顾自地加油添醋讲下去。
「搞不好……她真的是山乌,也说不定?」
「咦?有可能吗?」
「以前有过这种事喔!至少我奶奶在当侍女的时候发生过。如果生下的是个丑女孩,就偷偷去花街买女婴回来当养女。」
「可是这么一来,家族的血脉不就进不了宗家了?」
「所以罗,他们会让真正的公主当侍女一起登殿。要是皇太子看上那位养女,就偷偷地……懂吧?」
「不会吧!」
「真是难以置信!」
「但这是真的喔。南家的女孩向来其貌不扬,这是众所皆知的。这次来的夏殿公主,就南家来说算是比较能看的,不过也只有脸蛋就是了。」
「只有脸蛋?你会不会是跟身体搞错了?不,我觉得只有身体吧。」
「所以,她果然会用身体……?」
「有可能!」正当侍女们又再度异口同声之际,忽然传来刻意的「咳咳」咳嗽声。众人受惊之余回头一看,是白珠身边的老侍女,一本正经地看着众人。
「哎呀,有什么事吗?茶花夫人。」
出声询问的是虽然刚才没有跟着起哄,但也一副心虚胆怯的菊野。茶花皮笑肉不笑地,以沉稳的语调开始说:
「恕我插嘴,已经没有这种事了。或许各位不知道,从山乌那里领养养女的事,现在已经被禁止了。」
茶花的语气似乎在说「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啊」,这使得菊野面露愠色。但茶花似乎下定决心不予理会。
「因为上上一代金乌陛下的皇弟,他的母亲是山乌,所以『无法变成人的形态』。这就是血缘不好所造成的。」
从那之后,每当公主们登殿,看相师就会根据面相来判断公主的身分。茶花淡淡地继续说:
「就算不用看相师,只要是长年生活在宫廷的长者,也能就骨骼和容貌看出一个人的血统浓度。夏殿公主,毫无疑问是南家的后代。」
菊野明白,她是暗地里在夸耀自己经验丰富。菊野是从公主家跟随过来的年轻侍女,听了这番倚老卖老的话,眉头皱得更紧。正当气氛显得剑拔弩张之际,白珠轻轻唤了一声:
「茶花。」
「是。」茶花慌张地回头。
「我想喝杯热开水。」
「我这就去端来。」茶花应答后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菊野,快速地退下了。确认脚步声远去以后,白珠语带叹息地向菊野致歉。
「不好意思,我的侍女失礼了。」
「哪里,还不到白珠公主特地向我道歉的地步。」
菊野摇摇头说。当尴尬的沉默持续,秋殿的侍女像要重振旗鼓般地大声说:
「可是,若滨木绵公主真是南家的人,那种言行举止是不被允许的吧?」
「说的没错!」受不了现场气氛的侍女们,又再度异口同声。反正臭骂滨木绵又没有碍到谁。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之中,有位侍女不惯说溜了嘴;
「啊,真是可悲啊。就是有那种女人在,所以不管等了多久,皇太子还是不来啊。」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听得白珠一惊而扭动身子,真赭薄也挑起双层。
皇太子只经过赏花台下面一次,从那之后未曾来过樱花宫。照理说,登殿之后,皇太子会立刻来探望四位公主。纵使正式来访订为祭典之日,但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一位皇太子遵守过。若当今皇太子是因为遵守传统礼仪之故,确实也令人钦佩,但实际现状似乎是放着四位公主不管,使得公主们很不是滋味。
真赭薄面露苦笑,轻轻耸肩。
「皇太子太忙了,就像今天也到外面去了。」
南家的交易对象「天狗」是活在「山外」的人。原本只允许南家之人与「山狗」接触,但当今皇太子是唯一的例外。从几年前开始,他便经常离宫外出。真赭薄一脸陶醉地将双手贴着脸颊,低喃道:
「皇太子是为了增广见闻才外出的,真是思虑宏广的人啊。」
接着还夸耀地说:「他从小时候就这样呢!」这话听得阿榭碧心头一惊。
「您见过皇太子啊?」
照理说,公主到了适婚年龄,纵使对象是亲戚,也不能在男性面前露脸。即便在不太注重礼仪的东家,和兄长们见面时也是如此。因此阿榭碧万万没想到,真赭薄和皇太子曾经见过面。
看到阿榭碧一脸惊讶,真赭薄得意了起来。
「虽说见过,但也是小时候。毕竟我和皇太子也算是亲生的表兄妹,所以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
「皇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榭碧因为长年茧居东家,连皇太子的传闻也没听过。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竟如此想知道皇太子的事。真赭薄先是卖个关子;「这个嘛……」然后环顾四下,停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夸耀的笑容说:
「非常美好的人。」
「怎么说?」
阿榭碧兴冲冲地问。真赭薄故意吊她胃口,装模作样地慢慢说:
「他有一张气宇非凡、高贵的脸。」
「是。」
「浑身散发出优雅的气质。」
「哦。」
「而且非常……」
「非常怎样?」
「非常温柔哟……」
真赭薄的语气太过甜腻,听得阿榭碧一时无语。倒是秋殿的侍女们,频频发出「哇~」的赞叹声,个个一脸陶醉,其中有个还双手贴脸地说:
「怪怪,但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
「可真的是这样哟,这也没办法。他是完美的贵公子呀。」
霎时秋殿的侍女之间,涌起一阵低低切切、羞答答的笑声。
「好想赶快见到他。」
「哎哟,别急啦。到了下午就算不想见也会见到。」
「是没错,可是人家等不及了。」
「除了皇太子之外,也没听过公主这样形容别人了。」
「这是当然的罗。」真赭薄嘟起朱唇继续说:「我打从出生以来,从未把皇太子以外的公子,当作男人看过呢!」
霎时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尖叫声,真赭薄却处之泰然,令人好生佩服。面对这样的氛围,阿榭碧很后悔问了真赭薄皇太子的事。
——真赭薄,爱上了皇太子殿下。
以前,无论谁怎样喜欢皇太子,阿榭碧都不以为意,但此刻一颗心好像被揪住了,难过得要命。回神一看,冬殿的白珠也失去了表情。秋殿以外的侍女们,个个一脸扫兴;卯古歧甚至以责备的眼神盯着阿榭碧,宛如在责备她给了真赭薄说嘴的机会。接着要去做仪式前的禊祓净身,宴会立刻解散。听到宣布解散时,阿榭碧松了一口气,宛如得救。
樱花宫举办端午仪式的地点,向来都在禊祓瀑布之水流进的「凉台」。此处的风情和夏殿的钓殿大异其趣,从铺着毛毯的凉台上,可以观赏种植在浅浅水流中的菖蒲花。
阿榭碧用瀑布流落的水净身后,穿上薄纱。返回春殿的路上,她看到挂在柱子和帘子上的香包。这些日前才挂上去的香包,散发出菖蒲与艾草的浓烈香气。五色绳随风飘逸的模样,更是赏心悦目。这种种景象让樱花宫显得很欢乐。
阿榭碧更衣时,选了「若枫」(嫩绿枫叶)装束,也就是鲜艳的红色单衣叠上淡萌黄的桂衣,感觉像被刚萌芽的嫩叶包裹着身子。因为不用像登殿时那么正式隆重,因此插上淡红色的芍药花代替宝冠,显得天真无邪、清纯秀丽。
阿榭碧早一步去凉台一看,中央已经摆放了皇太子的御座,也设置了与其面对面的御帘与坐垫。当阿榭碧入座指定的位子,白珠也来了。她乌溜溜的黑发和阿榭碧一样插了花朵,却是白色石楠花,还戴了流苏般的珍珠发饰,淡青色的唐衣有着白线刺绣,整体显得高雅清爽。
只是,白珠可能太紧张了,脸颊泛着潮红,表情显得僵硬,用严肃的眼神看着现在是空席的皇太子御座。
她的心思,现在的自己是了若指掌。
因为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情……
四个人之中,有人会入宫,有人会含泪而归,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面对这个一直到最近才看清的事实,阿榭碧不禁胸口隐隐发疼。原来一直不明白的只有自己,而白珠打从登殿以来始终怀抱此心。当阿榭碧惆怅地低下头,真赭薄和滨木绵相继到了。
真赭薄的装束配色是由白转淡黄,然后再转成鲜绿娇艳的花橘系,搭上瀑布刺绣的苏芳色唐衣。裳(译注:十二单衣的组件之一,围在后腰以下的长裙)则是搭配唐衣,延续瀑布的水流,发饰是银和水晶做的溲疏花簪。另一方面,滨木绵则大胆颠覆了正装礼服,以白色单衣直接配上桧皮色的表着(译注:表着或称表衣,十二单衣的组件之一,垂领广袖的外袍),再以青绿色的薄绢叠穿取代唐衣,简直像潇洒的蝉羽。
三位公主,三种风格,但每个都庄严美丽,极具魅力。
阿榭碧看得入神,不由得长声喟叹。
虽然早桃那么说,但若非离奇事件发生,自己恐怕没机会入宫吧?离奇事件,就譬如皇太子喜欢上自己之类的。
如此揣想之际,除了死心之外,确实也涌现一股闪耀悸动的情愫。那是阿榭碧过去未曾感受过的,一种不知名的喜悦。长年来在东家别邸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从未品尝过这种喜悦。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这种甜蜜的滋味依然在心中扩散。
蓦地,脑海里闪现以前见过的皇太子笑容。忆起当时的情景,心情自然地高亢起来,那真是个美丽的笑容。坦白说,那时候,自己……
「公主,藤波公主驾到。」
卯古歧如此一说,阿榭碧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穿着深紫色汗衫的藤波坐在上座。藤波环顾众人之后,别有含意地微微一笑。
「距离皇兄到来还有一点时间,趁这段空档,我想请某人做一件事。」
公主殿下这番突如其来的发言,使得侍女们好奇地凝望上座。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在听自己说话后,藤波将视线投向阿榭碧。
「春殿公主,我想听你弹琴。」
居然是……!侍女们惊呼连连。
「春殿公主?」
「会不会是和秋殿公主搞错了?」
不少人听到这句话,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阿榭碧焦急地唤了一声「藤波公主」,但藤波根本不想听。
「不,无论如何,我都要请春殿公主弹琴。我已经决定了。」
「琴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情绪激动的声音,是来自卯古歧。阿榭碧瞪大眼睛暗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仔细一瞧,卯古歧的后面确实已经备妥「浮云」。以菖蒲花为背景,阿榭碧被半强迫地坐在琴的前面。真赭薄看到毛毯上放的大琴,震惊地说:
「以前从未看过这张琴,不是和琴,也不是古筝。」
「是的,都不是。这张琴叫做长琴,是东家固有的东西,所以有点罕见。」
阿榭碧放弃挣扎,战战兢兢开始调音。在此之际,卯古歧代替阿榭碧,向大家说明长琴的缘由。
「这是一种同时使用弦柱及按弦决定音程的乐器,结构相当复杂,当然弹奏也很困难。能把这种琴弹好的人,在东家也不多哟。」
话虽这么说……
阿榭碧快速调着琴弦,叹了一口气暗忖「其实也没那么难」。卯古歧那样夸赞阿榭碧,她虽然很高兴,但说得太夸张,岂不是又要被人笑话?阿榭碧挥别暗沉的心情,重新振作,毅然面对心爱的乐器。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以乱糟糟的心情面对乐器。
侍女们以冷嘲热讽的眼神看着阿榭碧,宛如在讪笑:「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仿如想躲掉这种冷不防的失礼目光,阿榭碧轻轻闭上双眼。
——全场一片静默。
唯有啪哒啪哒的扇子声。
不,还有宛如唱歌的小鸟啼声,以及流水哗啦哗啦流过菖蒲花和小石子的声音。
也有吹动鲜嫩欲滴的绿叶的风声。
好。阿榭碧倏地睁开双眼,独自点点头。
当阿榭碧终于垂下眼睑的下一个瞬间,全场的气氛变了。
为何会变成这样,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当阿榭碧将意识转向长琴时,真赭薄的视线很自然地盯着阿榭碧。
阿榭碧的琴声刚开始很安静,无忧无愁,旋律沉稳悠缓。虽是没听过的曲子,但悠缓朴素的音色听起来很舒服,令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周围的侍女们显得一脸扫兴,仿佛在说:「咦?想不到会弹奏乐器啊。」但这种表情也没能持续很久。
这首让人感觉到舒爽初夏薰风的曲子,慢慢地,使得全场的气氛变得柔和且优美。正当觉得被薰风徐徐地围绕时——
乐曲的调子变了。
和刚才截然不同,虽然旋律变快了,但没有失去悠缓之色,变成轻快柔和流畅的曲调。不知不觉中,真赭薄感到一阵晕眩。若只有半吊子的本事,虽然绝非不可能,但也很难弹出这种音色。即便能弹,音色终究也会因技巧不到位而落得仓促急躁。真赭薄瞬间领悟到,这是自己弹不出来的高难度曲子。但阿榭碧弹得轻松自然,丝毫没有拼命勉强的感觉。不仅如此,她那十根手指宛如各有意志的生命体,但操控着手指的阿榭碧显得游刃有余。
从她优游自在、开心弹奏的整体来看,可以感受到迎接夏天的喜悦。
令人想起清澈的山中涌泉。阿榭碧的手指一根根拨弹琴弦时,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犹如看到冰冷、如玉般透明的水,不断涌现出来。
闪亮的水滴,反射着夏日阳光。
水嫩璀璨、柔软的新绿叶子,仿佛在舒张身体,发出喜悦的声音。
看着宛如体内发出光芒的阿榭碧,真赭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情,真赭薄刚开始并不知道就是嫉妒。但是,和演奏完毕、抬起头的阿榭碧四目相交之际,当她对自己嫣然一笑时,真赭薄才惊觉,自己看她看到入迷了!顿时愕然一惊。
「太棒了!」
藤波天真无邪的赞美声,使得侍女们从梦中醒来似的,不断地眨眼睛。春殿的人个个都打从心里开心起来,报以热烈掌声。卯古歧则是摆出一脸「怎么样,没错吧,就说很厉害」的表情,看着这边。
冬殿白珠一行人,也惊讶得整个愣住了。
秋殿的侍女们则是一片哗然,仿佛在说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事,而真赭薄依然不发一语,凝望着阿榭碧。
「哎呀,绝世的美貌,竟然摆出这种脸。」
听到这句直言不讳又带着嘲讽的话,真赭薄回头一看,滨木绵已经逼近身边。看到那张满不在乎的脸,真赭薄忿忿地咬着嘴唇。
「……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好知不知道的。东家精通音乐的高手很多,是众所皆知的事吧。怎么?你现在才知道啊?」
滨木绵半是傻眼地继续说:
「肤浅的言行举止,到头来只会自曝其短,这下你总该懂了吧。不过,这也可以算是很好的学习吧?」
「不用你多管闲事。」
但阿榭碧本人,并没有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只是笑咪咪在和藤波说话。那种毫不做作的样子也令真赭薄感到痛恨。但真赭薄更无法原谅的是,有这种心情的自己。
后来,仪式顺利开始,终于到了等候「皇太子殿下驾到」的通报声响起的时段了。什么时候会来呢?什么时候会来呢?如此心急如焚地等着,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但是,所有侍女都打完招呼,供奉祭品给山神的仪式也结束了,而皇太子依然迟迟没来。这已经很明显不是多心,皇太子殿下确实过了既定时间却还没来。等得心烦气躁的侍女们,刚开始很气皇太子居然迟到。但随着时间经过,气愤之色逐渐转为困惑。
太奇怪了。
皇太子殿下,没来。
侍女们低低切切地交头接耳。御帘的后方,藤波想必也很着急。
但是,所有仪式都结束后,到了再度上酒菜时,皇太子依然没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带困惑地说出这话的人是离开滨木绵身边、来到阿榭碧她们这里的早桃。
「皇太子不是会无端缺席仪式的人。」
「会不会是,皇太子出了什么事?」
早桃不懂卯古歧这句话的意思,但脸色显得不太好。
「其实,我听到有点怪怪的事情……」
「怪怪的事?」
阿榭碧对皇太子没来一事,感到难以言喻的忐忑。早桃轻轻点头,看着阿榭碧说:
「我们这些原本属于宗家的侍女,被派去服侍四家公主以后,偶尔也会聚集在藤花殿喝茶聊天。结果前些时候,有个留在宗家服侍的女孩说,她听到大紫御前说了一件事。」
「大紫御前……说了什么?」
「这次的登殿,好像有『乌太夫』混进来。」
——乌太夫?
阿榭碧听不懂,像鹦鹉般复诵一次;但相对的,卯古歧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的登殿有『乌太夫』?大紫御前是这么说的?」
卯古歧睁大双眼,嘴唇发抖的样子很不寻常。当阿榭碧想反问「乌太夫」究竟是什么之际,忽然「啪擦」一声,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往音源的方向回头一看,凉台对面的山崖上,一棵宛如覆盖着巨岩生长的树,不自然地摇晃着。
「是谁!有人在那里吗?」
卯古歧严厉地问,但当她要叫人来的时候……
嘎!一声犹如尖叫般的呜叫声,惊异地响彻凉台。侍女惊讶地纷纷起身时,树枝里飞出一个乌黑的影子。这个黑影大到和人一样大,瞬间大量的羽毛飘舞而下,降落在阿榭碧她们的眼前。
当它平安降落在菖蒲花上,早桃确认这是一只大乌鸦后,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
接下来的事,只发生在转眼间。周遭侍女怒声四起,顿时形成天翻地覆的大骚动。阿榭碧和早桃缩在一起,只见宗家的侍女一个个跳了出来。
「有歹徒!」
「快叫山内众来!」
侍女们粗暴地脱掉和服后,个个变成了黑衣装,也不在乎弄脏脚,追着入侵者而去。
「公主,请退下!」
阿榭碧见宗家的侍女霎时变了样,整个人愣住了。卯古歧挺身出来保护她,这才回过神来。
「卯古歧,可是……」
「您不用担心这些宗家侍女!她们叫做『藤宫连』,保护公主是她们的职责。」
隔着卯古歧的肩,阿榭碧看到大乌鸦从水里出来后,穿越藤宫连的手,以意想不到的敏捷身手飞逃而去。一名藤宫连火速追了上去,奋力往地上踹。
但大乌鸦已经飞走了。正当阿榭碧纳闷藤宫连要采取什么行动之际,只见穿着黑色单衣的侍女,身体犹如麦芽糖人偶般,软绵无力地弯曲变形。
——这一瞬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冗全摸不着头绪。
但就在目瞪口呆的阿榭碧面前,原本是侍女的藤宫连,转眼间变成了乌鸦,而且也是三只脚的大乌鸦。宗家的侍女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变成乌鸦,飞去追捕入侵者。
这绝对不是眼睛的错觉。
刚才,侍女确实变成了,乌鸦。
这个冲击太大了,阿榭碧吓得当场瘫软倒地。乌鸦们拍动黑色翅膀,降落在一动也不动的阿榭碧周围。黑色羽毛满天飞舞。
「公主!您不要紧吧?」
「卯古歧!那个、那是什么……?为什么侍女,变成了马?」
阿榭碧浑身颤抖,靠在卯古歧身上。
「请您先冷静下来。没事的,那个也是——那个也是,和我们一样,是八咫乌。」
「……你说什么?」
树林那边的天空,五只大乌鸦此刻也奋力在进行空战。入侵的乌鸦比追兵小,因此只能拼命逃窜。就这样愣愣地眺望之际,忽然有比藤宫连化身的乌鸦更大的乌鸦,飞进来加入战局。
「山内众来了。已经不要紧了哟,公主。」
原本以为,一定会被称为山内众的乌鸦追杀痛宰的入侵者,看起来却像是它自己飞向山内众。然后藤宫连的乌鸦,趁它的动作变迟钝之际,一起飞了过去。
凄惨的悲鸣声,连阿榭碧她们都得听得到。
藤宫连带着终于死心的乌鸦,回到阿榭碧她们这里来。这会儿从乌鸦变回了人形。藤宫连以人的形态,押着入侵的乌鸦。被逮捕的入侵者,身体果然很小,被藤宫连狠狠地压制在地,光滑的嘴喙一半浸在水里。
「公主们,有没有受伤?」
「辛苦了。大家都平安无事。」
回答的是滨木绵。别家的侍女都把自家的公主遮掩起来,唯有滨木绵一人,毫不慌张地站在那里。
「所以呢?为何没把这家伙交给山内众?」
「因为它入侵樱花宫。管辖这里的不是山内众,而是藤宫连。」
「就算是这样,把已经判断有危险的家伙,特地带到樱花宫来,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您说得是。」藤宫连很干脆地点头。「但是,我们判断它没有危险。」
「怎么说?」
「刚才来的山内众说,这个人应该是皇太子殿下的近侍。」
在远处旁观的侍女们大惊失色,一起看向乌鸦。
「这怎么可能——皇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卫,竟然露出乌鸦的姿态!」
滨木绵依旧沉默,定定地看着乌鸦。不久,她语带叹息地开口说:
「总之先放它自由吧,不然这样会死掉的。」
看到嘴喙从水中噗噗噗地冒出水泡,泷本一脸不悦地噘着嘴。
「……夏殿公主所言甚是。放了它吧。但是,它敢乱来的话立刻抓起来!」
泷本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后,押着入侵者的藤宫连彼此交换眼神,缓缓地松手了。被水浸得湿漉漉的乌鸦,拍了拍翅膀甩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向滨木绵。发出「嘎啊」的一声,宛如在感谢之际,事情发生了。
一双翅膀啪啪作响,然后开始变形了。眼看着翅膀愈张愈大,转瞬间只见甩动黑袖,变成了人的手臂。黑色嘴喙渐渐缩回去,头部后面的羽毛变成蓬松的头发,原本被黑色羽毛覆盖的脸庞,变成了健康的肤色。
三只脚的大乌鸦变成穿黑色和服的少年,过程只有短短几秒钟。
「夏殿公主,感谢您救了我一命。」
还残留天真稚气的少年,搔着乱糟糟的头发说。但泷本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这个蠢蛋!居然在高贵的公主面前以鸟形现身,而且还让人看到你的变身,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对、对不起!」
看着少年慌忙伏地道歉,判断已经没有危险的侍女们开始集结过来。
「你真的是皇太子的近侍?」
「会不会是搞错了啊?」
侍女们以冷峻的眼光,盯着刚才还是乌鸦形态的少年。在赤裸裸的蔑视下,近侍显得愈来愈退缩。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藤花殿的大厅中央,被公主们所在的御帘团团围住的正中央,山内众的青年磕头道歉。在他的旁边是刚才的近侍,他一把揪住近侍的后脑,用力把他的额头抵在地板上。
「你是山内众的澄尾是吧?」
在上座静静地说话的是,被藤花宫紧急叫来的大紫御前。
「虽然你还未成年,但进入除了藤花殿以外,男子禁止进入的樱花宫,这可是重罪。你不可能不知道会受到严惩,为什么还这么做?」
接到近侍擅自入侵的消息,从山内众被叫来的澄尾,是个肤色黝黑的男子,身材在近卫队略偏矮小,但有着武人的锐利眼神。听完大紫御前的问话,他先点头应了一声「是」,然后毫不畏缩地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首先,请皇后殿下明察,这位近侍并无恶意。这对樱花宫和皇太子殿下双方而言,只是运气不好的事故。」
「事故?」
「是的。接下来由这位近侍自己说明吧。」
听到澄尾这句话,点头应了一声「是」的近侍,以侍奉皇太子的侍仆而言,算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少年。由于对于突发状况感到困惑不已,显得紧张怯场。
「呃……其实,我是和皇太子殿下一起来到这里的。我是奉命跟随皇太子殿下来参加下午的仪式。」
「这么说的话,」藤波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出声说:「皇兄现在在哪里?照预定时间,他应该已经来了吧?」
「关于这件事,我就是奉命送信来给公主殿下。因为是紧急的信函,所以我化成鸟形飞了过来。可是我还不太会飞……飞累了停下来休息,一回神已经是樱花宫境内了。真的很对不起!」
近侍哭了起来,犹如在补充说明,他不是故意的。此时澄尾开口说:
「樱花宫跟我们连络之前,山内众已经接获皇太子殿下的通知,说他派自己的近侍飞去樱花宫,请我们不要误抓。这次的事情,如果从土用门进去就没问题了吧。因此恳求从宽处置。」
但藤花殿关心的,并非一个区区的脏兮兮近侍。
「所以,皇兄交给你的信呢?该不会搞丢了吧?」
近侍听了连忙摇头。
「没有!信放在信盒里,应该没有被水淹到。就是这个。」
近侍递出一个系着紫色绳子、细长的漆器信盒。拢本默默接下后,走进御帘交给藤波。
藤波打开信盒一看,里面放着一张淡紫色信笺。取出展信一读,慢慢地发出失望的声音。
「……皇兄说无法来参加下午的仪式。」
「怎么会这样。」
「这实在……太遗憾了。」
这是登殿以来,首度有机会谒见皇太子,若皇太子没来就没意义了。看到藤花殿顿时兴致全失的样子,近侍战战兢兢打量周围的气氛。
「那个……所以我会怎么样呢?」
那副德行实在太窝囊了,大紫御前「呼」地吐了一口气。
「你是皇太子的正式使者,而且又未成年还没戴冠。传达上疏忽之罪,在于皇太子,而不是你。本宫总不能体罚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吧。你就跟皇太子说,让他欠个人情吧。」
一直紧张到全身僵硬的少年,终于抚胸松了一口气。侍女们知道原委以后,也开始觉得太过惩罚他就太可怜了,因此也没再多说。
「感谢皇后殿下。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近侍少年再度诚恳地磕头后,和澄尾一起退出了樱花宫。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卯古歧嘟哝了一句,回头看到阿榭碧依然僵在那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尽可能不想让您知道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刚才近侍在的时候,不发一语僵在那里的阿榭碧,带着胆怯的眼神,抬头看卯古歧。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马会变成人?人又变成马?你说大家都是八咫乌,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主。」卯古歧脸色凝重地开口说:「马原本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八咫乌一族。」
「啊?」
「贵族,能够一生都不变成乌鸦,但大多数的一般人无法这样。无法像山内众或藤宫连那样,有事的时候变成乌鸦战斗的人,就必须当作『马』来工作。所以在羞辱低贱之辈时,才会称他们是马。」
这太令人惊愕了。阿榭碧一直以为马是马,八咫乌是八咫乌。
「不会吧!可是要怎样才能变成乌鸦呢?」
「你也可以啊,只要你想的话,应该也能变成乌鸦。」
过来说这句话的是滨木绵。阿榭碧愣愣地仰头看着她,她轻轻按着阿榭碧的肩。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卵生的?当然因为我们不是四脚兽,而是鸟类的亲族。」
所以,被委任养育宫乌小孩的人叫做「羽母」。羽母代替生母,用她的羽毛孵卵,故得此名。
「这种事,我……我完全……完全不知道……」
「这也难怪,因为贵族都不想承认自己有乌鸦的属性。想隐瞒也是可以理解的。」
滨木绵看着果然若失、静默不语的阿榭碧,耸耸肩又说:
「看来你好像搞错了。原本位居八咫乌顶点的金乌本身,就不是代表族长的名字。因为照理说,应该成为族长的金乌没有出生,所以代理者就被称为金乌罢了。其实,当今陛下的正式称号应该是『金乌代』。」
阿榭碧陷入一片混乱。照理说应该成为族长的金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滨木绵轻笑两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金乌并不是八咫乌,本来是完全另一种生物。至少,前代的金乌代是如此相信的。」
「完全另一种生物?」
「八咫乌本来是太阳的眷属。太阳下山后就失去变身的能力,只能茫然以鸟形过夜,视力通常也会变得很差。但是,唯独金乌不受影响,夜晚也能自由飞翔。根据文献记载,「金乌」确实几代才会出现一个,诞生在宗家。这时,纵使亲生母亲是侧室,也不管上面还有几个哥哥,都规定由金乌继承族长宝座。但是,真正的金乌已经很久没有诞生,大家也认为不会再有了。直到当今的皇太子诞生为止。」
「那么,当今的皇太子由皇兄让位给他的原因是……」
「因为,当今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乌』。」滨木绵回答。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居然还想当皇太子之妻啊,阿榭碧公主。」
忽然传来的冰冷声音,使得阿榭碧惊愕地抬起头。
「真赭薄公主……」
「基本上,宫乌是宫乌,山乌是山乌。身为宫乌却连这个都无法区别,本身就有问题。」
真赭薄不晓得哪里不高兴,说起话来夹枪带棍。阿榭碧对她的态度感到不解,提心吊胆地反驳:
「可是,『马』原本不也和我们一样……」
「一旦变成鸟形,当然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真赭薄气急败坏,眉头紧皱,粗声粗气地继续说。
「这种常识,是宫乌最基本的教养!恕我失礼,阿榭碧公主,你的程度低到令人瞠目结舌,根本配不上皇太子!」
「秋殿公主。」
白珠语带责备地出声,眼神冷到令人打颤。
「——你说得有点太过分吧?」
「不,白珠公主。秋殿公主说得对。这真的就像『乌太夫』啊。」
茶花嗤之以鼻地走过来说。阿榭碧更加困惑了。
「乌太夫是什么呀?」
「只是以前的故事啦。」
滨木绵静静地瞪着茶花和真赭薄,竖起手指,指向天花板。
「你看,上面有绘图吧?画的是建造樱花宫的由来。」
「由来……是吗?」
「那是很久以前,还没建造樱花宫以前的事。有位没落的高贵公主,捡到一只受伤的乌鸦,将它带回去疗伤。乌鸦复原以后,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问公主想要什么?结果公主说,她曾见过一次皇太子,希望能再见他一次。于是,乌鸦趁着公主在沐浴时,叼走她的衣服,故意飞过皇太子面前。皇太子觉得很奇怪,便追着乌鸦而去,看见了正在擦拭头发的公主。皇太子对公主一见钟情,当场就向公主求婚。
「但是,看到为了婚礼而梳妆打扮的公主,乌鸦立刻忘记公主的救命之恩,后悔让她和皇太子结婚,处心积虑要破坏这段自己促成的姻缘。
「于是乌鸦化身为美丽的公主诱惑皇太子,挑拨两人的感情,想让皇太子讨厌公主。但皇太子深爱公主,看都不看乌鸦化身的公主。而打从心底爱着皇太子的公主也是,无论乌鸦怎么跟她说皇太子的坏话,她都不相信。
「结果,乌鸦抓了公主想要逃走,被皇太子绑住翅膀,从山崖上扔下去。后来在这个崖上为公主建造的宫殿,就是这座樱花宫。」
「原、原来是这样啊。」
「而『乌太夫』指的是这只乌鸦化身公主时的称呼。在庶民之间,甚至将这个故事改编成戏剧,是相当出名的古典作品哟。」
真赭薄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美丽的脸蛋扭曲得很丑陋,用扇子掩着嘴。
「反正你一定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乌太夫虽然把外表装扮得很漂亮,但因为没有宫乌的资质,接二连三露出了马脚,回答皇太子的问题乱答一通,笑死人了,简直像在演什么滑稽剧,成了众人的笑柄呢!」
真赭薄说话时,茶花走到阿榭碧的正对面。等到真赭薄说完后,茶花咬牙切齿地大放厥词:
「只是稍微懂点音乐,反正就和乌太夫一样啦!皇太子根本不会理你,你在神气什么呀!我看你也去看一次《乌太夫》好了。看了戏以后,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紧接着响起「啪!」的一声,卯古歧狠狠地打掉茶花的扇子。茶花看到扇子从肥胖的手中猛烈掉落,瞪大双眼、龇牙咧嘴地说:
「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呢!居然敢说这种话!向我的公主道歉!」
「乡巴佬进城,竟敢和白珠公主竞争,根本是你们的错!你不知道大紫御前说过,登殿者里面有乌太夫吗?我只是把皇后殿下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我什么都没说错!」
「你们两人都冷静下来。」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菊野介入劝架。
「大紫御前,好像有话要说哟。」
滨木绵一脸受不了地如此一说,茶花和卯古歧霎时回过神来,慌忙窥视上座的情况,只见扇影缓缓摇动。
「——比起戏剧《乌太夫》,你们演得更精采啊。」
大紫御前语中带笑地如此一说,两人的脸都红起来了。尤其是茶花,无法忍受在大紫御前的面前丢脸。
「请恕奴婢回嘴!」
「你还敢回嘴啊,茶花。这种低级的斗争,别把本宫的名讳搬出来。」
茶花被骂得哑口无言。
「本宫可是从来没说过,乌太夫是阿榭碧。乌太夫说不定是你的主子,你竟然能够天真到这种地步。」
茶花顿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凝视大紫御前。
「您说什么?」
「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你仔细想想个中含意吧。」
大紫御前语毕立刻起身,就这样无声无息返回藤花宫。
「请、请等一下,大紫御前!」
「皇后殿下!」
即便茶花慌忙地请求留步,但大紫御前头也不回地走了。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际,这才发现有人不见了。
「……阿榭碧公主?阿榭碧公主在哪里?」
卯古歧焦急地如此一问,滨木绵面无表情、用下颚指向春殿的方向。
「你们刚开始吵起来的时候,她就走了。真可怜。」
「——无论如何,真赭薄和茶花应该谢罪。」
之前一直默默无语的藤波,语带愤怒静静地说。茶花这才惊觉惹恼了樱花宫的主人内亲王,顿时脸色惨白。但是,真赭薄依然绷着脸不发一语,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回答。
阿榭碧一个人回到春殿后,进入寝室,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双脚完全无法使力。
阿榭碧知道自己有所不足,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变成乌鸦。当这一点被拿出来嘲笑时,她对这个自己的常识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世界,感到无比恐惧。
自己真的能变成乌鸦吗?阿榭碧凝视擦拭泪水的手,反复地握紧、张开,还是不知道如何变成乌鸦,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嘲笑她不学无术所捏造的谎言。
「乌太夫……」
——真赭薄和茶花说的话,依然强烈盘旋在耳际。
「公主!」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卯古歧和侍女们回来了。看到阿榭碧泪流满面,卯古歧心碎地喊了一声公主。
「公主,别为茶花说的话难过,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看到卯古歧忧心忡忡,阿榭碧报以虚弱的微笑。
「……卯古歧,早桃。我想……告假返乡。」
没生病竟要告假返乡,这等同辞退入宫。「您说什么?」卯古歧大惊失色,坐到阿榭碧的面前来。
「现在时机正好,不是吗?我来到樱花宫,也度过快乐的女儿节和端午节了。更何况,我是不可能被选上的,继续留在这里也没用。」
「您怎么可以这么说!这种事老爷当然不会答应,藤波公主也不会允许。即便您对皇太子殿下再没有兴趣,也绝对不能在这时放弃!」
面对卯古歧的连番指责,阿榭碧转头看着脚边.
「我并不是没兴趣,只是……」
「只是什么?」
「皇太子不可能把我这种人放在心上。」
阿榭碧一副快要香消玉殡的口气,露出可怜的神情。卯古歧见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惊讶地瞪大眼睛。
「公主,难道您……」
听到卯古歧急切地询问,阿榭碧抬起头来,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不要紧的,卯古歧,别担心。也许只是我单纯会错意啦!毕竟我根本没正式见过皇太子。」
「啊,好丢脸哦。」阿榭碧羞得捧着脸颊,继续说:「明明只是以前凑巧看过他而已,我却认为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因为那时候,他看起来甚至在对我笑。」
「不过,这样就好了。」阿榭碧犹如在说服自己般地低喃。「我竟然还妄想,要是能再见到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真是太可笑了。」
阿榭碧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说:
「明知皇太子根本不会看上我……」
「公主……」卯古歧的唤声,传不到阿榭碧耳里。
「是我自己搞错了。」
「公主。」
「所以,这样就好了啦。」
「阿榭碧公主!」
「我才没有喜欢他呢……」
阿榭碧挤出笑容,回头看卯古歧。但卯古歧却看到她满脸泪水。直到阿榭碧看到她心疼的眼光,才察觉到自己哭了,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哎呀?」
「……公主,都怪我不好。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您的心情……不要紧的,我们都明白了……请您不用再强颜欢笑。」
卯古歧的温柔话语,使得阿榭碧清澈明亮的瞳眸淌出了泪珠。她当场崩溃,不停地掩面痛哭。
阿榭碧回神后,发现房里一片幽暗。卯古歧早已不在这里。可能是看到自己哭累睡着了,不忍吵醒吧。头很痛,阿榭碧揉着头站起身时,一件披盖在身上的和服忽然滑落了。
这是一件紫色、用丝绸做的上好和服。散发出的高雅香气,和大紫御前的香气很像。当阿榭碧心想这应该是藤波的衣物,突然看到眼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以前没有的东西。那是一支散发着清爽香气的橘子树枝,枝头开着白色的花,枝身系着一封信。轻轻解下摊开一看,在流利的笔迹中发现自己的名字,阿榭碧知道这是写给自己的信。
「『别重蹈母亲大人的覆辙,请一定要坚强』?」
这是什么意思?
信里没写寄信人的名字。取而代之,多留了一行「因为浮云没了,工作变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