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七夕到了。
端午节过后,两个月转眼就消逝了,但皇太子依然没来樱花宫。不过,七夕和女儿节、端午节不同,要皇太子在场才能举行仪式,因此这次皇太子一定会来。
最重要的是,这是阿榭碧等人登殿以来,皇太子正式造访樱花宫。无论哪个殿的侍女,都忙着乘机抓住皇太子的心。
「听说秋殿每天都有装着锦缎和簪子的箱子送来哟。」
听到早桃这句话,正在打点七夕仪式衣裳的卯古歧低吟道:
「看来,西家在七夕宴会上花了不少工夫啊。」
「听说还请宗家加派侍女给她,帮忙修改衣服呢!我最近去偷看秋殿,每天都有一堆正在赶制的衣服,宛如被色彩鲜艳的波浪吞噬一般。」
早桃低头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轻声喟叹。
「但夏殿完全没有这种气氛。不过,我真的很不希望滨木绵公主当上樱妃。要是她入宫的话,侍女们一定会哭成一团。」
因为真赭薄会把上好的锦缎赏给侍女,但滨木绵连一块麻布都没给侍女。卯古歧听了之后眉头轻蹙。
「这是为什么呀?南家明明送了很多衣服来。」
「听说啊,那些衣服都偷偷运出城外,便宜地卖掉了。然后换来的钱,都成了滨木绵公主的酒钱。」
卯古歧顿时傻住了,目瞪口呆。
「唉,虽然比夏殿好很多,但我们春殿就不能再盛大一点吗?」
卯古歧这句近似埋怨的话,听得阿榭碧轻轻苦笑。
「别说得这样酸酸溜的,我们春殿也有春殿的风格啊。」
「是没错啦。」卯古歧瞪着挂在衣架上的和服。「老爷如果更积极地多花一点钱,也不会遭天谴呀。」
看到卯古歧气呼呼的样子,阿榭碧偷偷叹了一口气,也想起了这两个月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向卯古歧说要告假返乡的翌日,藤波一早就来探访。
「我听卯古歧说了。什么告假返乡,万万不可。」
藤波绝对不准阿榭碧告假返乡。她面露难色,断然拒绝阿榭碧的请求。
「关于这次的事,皇兄一定会马上派人送道歉信来。你就等看了信再做决定也不迟。」
「可是……」
阿榭碧接着发牢骚说,反正那一定是四位公主都会收到的信,只是社交辞令罢了,绝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信。对此,藤波坚决的摇摇头。
「皇兄很高兴姐姐能够登殿,绝对没有藐视你是什么乌太夫。就算有乌太夫在,那一定是想扭曲不利于自己的现实的人。平常这里就是一个恶意的谎言容易过关,真诚的善意难以表达的地方了。连我这种地位的人,有很多事情也不敢说出真话。详细情形我不能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打消这个念头吧。」
宛如被藤波的气势震住般,阿榭碧点头答应了。毕竟藤波会这么说,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告假返乡一事解决之后,春殿的气氛整个放松了下来。看来连侍女和婢女,都为了主子的动向忧心忡忡。阿榭碧深感过意不去,想起昨晚的紫衣。
「难道藤波公主昨晚来过这里?」
那时自己在睡觉,实在很不好意思。但藤波听了睁大眼睛。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那么,派金乌陛下的男仆送信来的,不是藤波公主?」
阿榭碧拿紫衣给她看,藤波忽然脸色僵硬。
「啊,没错、没错。我也真是的,竟然糊涂了!可是,那个男仆找你有什么事吗?」
藤波似乎不知道系在橘子树枝的信件内容。
「别重蹈母亲大人的覆辙,请一定要坚强。」
就「重蹈覆辙」来看,并非什么好的意思。阿榭碧也不懂为什么会被这么说。想要问问藤波,但又随即想到:「自己不懂的事,以同样方式被养育长大的藤波想必也不懂。」这还是应该直接问男仆。但是当阿榭碧说要写回信,藤波却没有好脸色。
「坦白说,和男仆通信,不是值得鼓励的事……」
等藤波离开后,阿榭碧试着问了卯古歧,更是失败而终。卯古歧听到「重蹈母亲的覆辙」时,倏地脸色大变。
「您在说什么呀!这是谁说的?」
卯古歧问得怒气冲天,把阿榭碧吓到了。
「那个……侍女们在谈论,我不小心听到的。」
这个回答,使得卯古歧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我得好好教训她们……」
卯古歧扬起眉毛,继续对阿榭碧说:
「阿榭碧公主,请您听好了。以后,要是有人说您母亲大人的闲话,您绝对不可以听喔!您的母亲大人是非常好的人,您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卯古歧如此断然地说完,随即背过身去。这是阿榭碧第一次对卯古歧起疑。
卯古歧有事瞒着我。
阿榭碧后来也偷偷问了其他侍女,但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卯古歧已经先下手,交代侍女们不准跟阿榭碧乱说。虽然也问过早桃,但她是其他领国的人,对东家的事不熟。
这究竟该怎么办?富阿榭碧苦无对策时,早桃提出了一个办法。
「不然,让我来跟东家连络看看吧?」
在樱花宫里,四家公主想和外面连络时,必须经由藤花殿去进行。公主写的信要交给贴身婢女,然后再交给藤花殿的侍女,最后再由藤花殿的主人派遣使者交给外面的人。其他管道,概不允许。
早桃属于比较低阶的侍女,因此偶尔也会出樱花宫。她和老家、弟弟的书信往来,也大多趁着这个时候。既然不是正规的方法,直接送信到东领也很奇怪,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早桃下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外出,阿榭碧便先偷偷把信交给了早桃。
「还有,如果你知道写信给我的男仆是谁,也请告诉我好吗?」
「没问题,我会查查看。既然是宗家的男仆,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早桃说得自信满满,但过了几天后,却一脸纳闷地来了。
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结果查不出是什么人。但是,我到处去问侍奉宗家的人的隔天,我的桌上放了一封信,就是这封。」
阿榭碧接过信一看,上面依然是用秀丽的笔迹写着「给阿榭碧公主」。她心惊胆跳地看完信,里面写的都是关心她身体的话,完全没有提到「重蹈覆辙」所指为何。
过了一阵子之后,东家也回信了。但这封信中也净是关心阿榭碧身体的话,关于母亲只写了一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在信中提及。」
「我再写一封信给东家吧。还有……我另外也回一封信给宗家的男仆,这封信,能不能放在早桃的桌子上?」
「好的,没问题。」
早桃也很好奇这位男仆究竟是谁,因此爽快地答应了阿榭碧的请求。然后奇妙的事发生了,放在早桃桌上的信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接着几天后,回信又再度放在早桃的桌上。
就这样,双方借由早桃进行着秘密通信。
寄给阿榭碧的信,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内容,一直没有提到「重蹈覆辙」的事。阿榭碧就这样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地迎接了七夕。
正当她闷闷不乐地准备时,传来卯古歧低沉严厉的声音。
「公主,您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做什么……我想把和服装饰起来啊。」
把美丽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当作房间的装饰品,在樱花宫是稀松平常的事。阿榭碧不懂卯古歧为何一脸厌恶,问了一下,卯古歧竟然抢走她手中的和服。
「这不是苏芳的和服吗?!」
这是真赭薄送的见面礼。卯古歧对美丽的光泽大皱眉头,还摆出一副悲壮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矜持吗?!要把和服装饰起来没关系,可是你干嘛挑别家公主送的和服!实在太离谱了!」
被狠狠训了一顿,阿榭碧吓得缩起身子。但不久她也歪着头,白了卯古歧一眼。
「因为,没有其他适合这个季节的和服嘛。」
「既然没有,不用装饰也无所谓。而且偏偏在七夕傍晚装饰这种东西,实在太没常识了!」
卯古歧咬牙切齿说完后,粗暴地将苏芳和服卷成一团。看着美丽的深赭红色和服被揉得乱八糟,阿榭碧难过得不得了。
樱花宫里的七夕活动,是公主们送和服给皇太子。
根据传说,八咫乌一族是以前从唐土过来的。而唐土有个习俗,说是被拆散的恋人,只允许一年一度在七夕的晚上见面。唐土的女子个个都精于缝纫,因此在山内,七夕除了祈愿女子的缝纫技艺进步之外,也允许女子向男子告白。以前,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制两件华服,一件自己穿、一件送给心仪的男性。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制和服。不仅如此,很多贵族千金根本没碰过针线。阿榭碧则是由侍女把几乎缝制好的和服拿到她前面,她照着指示,象微性地缝个一、两针,然后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仪式。其他家的公主应该也是如此。
到了举办仪式的土用门舞台一看,供台已经排好了,上面放着很多供品。这些被称为「星座」的供台,用五色线和布装饰,摆放着金针、银针等缝纫用品。四家公主的座位旁边都准备了衣架,各自挂上要献给皇太子的和服。
这些和服都是成对的,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挂在衣架上。
「只有秋殿还没现身啊……」
卯古歧臭着一张脸发起牢骚:「到底在磨蹭什么呀。」而秋殿一行人仿佛听到了她的牢骚,终于迟迟地现身了。侍女们闪闪发亮的华丽模样,已经在想像之中。但大家看到真赭薄出场时,不由得瞠目结舌。
真赭薄穿的和服,美到无以伦比、令人惊艳。
造型是模仿展翅的赤乌和金乌,细致的羽毛花纹以放射状缠绕展开,从领子中央到袖子,甚至到裙摆整件都是。不由得发出赞叹声的侍女们,随着真赭薄慢慢走近才知道那是什么,接着又发出更大的惊叹声。
原本以为是将整块布染成细致的羽毛花纹,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用一片一片细小的碎布缝合起来的。
真赭薄这身衣裳,远看是从燃烧的火红色往裙摆逐渐转为淡红色。但近看才发现,这种颜色变化竟是细心挑选碎布连结起来的。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出这样一件和服?这比用一整块布做出来更为奢华,也更为精致讲究。宛如将彩霞穿在身上的图案,其实是展翅的赤乌。而另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皇太子和服,则是仿照金色羽毛的布制成的,逼真得简直就是金乌本身。以金线和银线不同比例刺绣出的花纹,呈现出令人惊艳的金银涟漪。
虽然每一家都准备了华丽的和服,但很明显全被西家比了下去,西家的和服才是最美、最华丽的。
菊野更是高声地宣告:「这是我们秋殿公主亲手做的哟。」
其他家侍女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吧?」真赭薄自信满满地答道:
「真的啊。这是我为了皇太子殿下,花了一年的时间做出来的上衣(译注:上衣在十二单衣里,是唐衣之下的第一层袿服,采垂领广袖的设计,式样通常相当华丽。),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做哟。」
在侍女一片哗然的叽喳声中,真赭薄听到一句「反正一定是叫侍女做的,真敢说」,于是忿忿地瞪了一眼,忽然以强悍的口气说:
「我爱皇太子殿下。做给心爱的殿下穿的和服,我怎么会交给其他女人代劳?一个人独自完成这件和服,是我最低限度的矜持。」
还说,只要想着皇太子殿下,这点小事根本不以为苦。
「只要把这件和服交给皇太子殿下,他一定会知道,最爱他的是谁吧?」
真赭薄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是正面瞪着阿榭碧说的。
此时,阿榭碧对于自己没有在和服上花心思而感到羞愧。想必白珠也是同样的心情。唯独滨木绵的表情没变,但当下的气氛陷入一片带刺的沉默。等了又等,当通报皇太子驾到的声音响起时,真赭薄整个人突然亮起来,脸上充满光辉。但阿榭碧无法平心静气看着她光辉闪耀的表情。
由四只「马」拉的飞车,气势惊人地朝土用门正前方飞驰而来。
飞车着陆后,从下帘(译注:下帘是挂在垂帘内,长度比垂帘长,露在车外,以防衣袖下摆弄脏的布帘)可以看到紫衣的下摆。
阿榭碧心脏猛跳。
实在很不想看到皇太子和真赭薄在一起,但就是压抑不了激动的情绪。
「皇太子殿下,驾到!」
马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掀起帘子。侍女们一起探出身去,却看到一个在黑衣上披着紫色长衣的人,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坐在车里的是,表情严重僵硬、紧贴着车身的皇太子近侍。
「怎么又是你!」
「对不起!」
面对茶花的尖叫声,近侍也以尖叫声回答。
他随即以惊人的速度下车,当场额头抵地、伏跪道歉。
「殿下临时有急事无法前来!交代我传话说『抱歉』。」
「开什么玩笑!这和端午节一样嘛!」
众人脑筋顿时一片空白时,唯独茶花还有放连珠炮的力气。
当侍女们慢慢反应过来后,气呼呼地破口大骂。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真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皇太子不来呢!」
但骂归骂,她们脸上都显得忐忑不安。自从登殿以来,这位绝对有义务出席的皇太子,竟然一次也没来过。这回连七夕都缺席了,简直像在躲着公主们。
太奇怪了,一定有问题。
茶花用眼角瞄一下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违和感的侍女们,继续痛骂近侍。
「更何况!这辆飞车是只有宗家的人才能坐的御用车喔!为什么皇太子没坐在里面,倒是你坐在里面!」
「一直到刚刚为止,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坐在里面,不是我。」
周围的人倒抽一口气,近侍拼命解释。
「来这里的途中,皇太子突然发出紧急命令,叫我代替他来,然后他就走了!但也不能让无人乘坐的飞车飞到这里来,就命令我坐在上面。」
「那么,这件紫衣是怎么回事?这是故意混淆视听吧!」
「我哪知道啊!是皇太子殿下叫我穿来的,有问题去问皇太子殿下呀!」
被激动的茶花感染,近侍的应对也霎时粗鲁了起来。茶花看了火气很大,正想教训他时,有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先问了近侍:
「那么,皇兄是有什么急事,如此匆忙离开呢?」
之前一直静坐在上座的藤波,走到这里来。近侍不敢直接看公主殿下的脸,连忙将视线往下垂,将头低了下去。
「西家的当主可是郑重说过,请皇太子殿下务必参加这次的七夕之宴。」
阿榭碧抬眼一看,真赭薄从扇子内侧茫然瞪着近侍。
「因为,有人在自家设宴,邀请皇太子殿下……请皇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哦?这个人是谁?」
藤波这么一问,近侍一时语塞。但藤波不死心继续逼问,近侍轻轻吐了一口气,宛如做了最坏的打算说:
「是南家的当主。」
震惊、困惑的声音一举涌现。
「怎么会这样!」
「皇太子太过分了!」
「居然不甩西家的请求,去巴结南家!」
「可是,南家的当主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要是被当作和西家杠上,也没办法了。」
在一片骚动不安的哗然中,响起冷淡的笑声。
「对吧?真赭薄,我跟你说的没错吧?」
——是南家的滨木绵。
真赭薄一脸茫然地回头看向滨木绵。滨木绵报以苦笑继续说:
「我跟你说过了,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滨木绵一派轻松地交抱双臂,悠然看着真赭薄。真赭薄的脸颊徐徐泛红。眼看她开始微微颤抖,激动地把扇子甩在地上。
「是你搞的鬼对吧?!」
即使听到尖锐刺耳的声音,滨木绵仍不为所动,捡起弹到脚边的扇子。她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是略带同情地将扇子递给真赭薄。
「你搞错了哟,真赭薄。不是我搞的鬼。在幕后搞鬼的是……」
滨木绵凝视着真赭薄,静静地说:
「是南家。」
——此时,阿榭碧仿佛在滨木绵的背后,看到大紫御前的身影。
或许是感受到同样的气息,真赭薄大惊,身体明显地颤抖,挥掉滨木绵递出的扇子,快步返回秋殿。
「等等我啊,公主!」
菊野悲戚地呼喊,随后追了上去。白珠看着这一幕,整个人愣住了。茶花看到主子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哭了,火气一来转而又开始臭骂皇太子的近侍。
「可恶,气死我了!」
还激动地拿出自己的扇子,开始打近侍。
「好痛!」
「都怪你啦!要不是你多嘴多舌,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饶了我吧!」
近侍说了一声抱歉,连忙逃离扇子的攻击。
「站住!可恶!别想逃!」
茶花激动地追上去,只见近侍翻越舞台的栏杆,突然跳了下去。但是,栏杆的外面是悬崖。阿榭碧吓得捂住嘴巴,但近侍并没有悲惨地滚落悬崖。下一个瞬间,近侍变成一只大乌鸦,轻轻地拍动黑翼,一溜烟就飞走了。这幕离奇惊悚的变化,看得阿榭碧整个人傻住了,直到有人轻拉她袖子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藤波咬着嘴唇,仰头望着她。
「皇兄并不是不想来。你可千万别骤下决定喔。」
阿榭碧知道她在说告假返乡的事,温顺地点点头。
「我没事啦。」
实际上,不用看到真赭薄和皇太子在一起的场面,阿榭碧还松了一口气呢。真正应该担心的,反倒是当事者真赭薄。对于南家突如其来的夸耀势力,她究竟有何感想?
想到这里,往商羽门一看,已经看不到真赭薄的身影。
听到一声摔碎镜子的巨响,菊野缩头一惊。
「菊野是笨蛋!我明明叫你要把事情打听清楚的!」
一边怒骂一边摔东西的,正是菊野心爱的主子真赭薄。
自从七夕那件事以来,樱花宫整体的气氛变得更糟了。除了正式的仪式或典礼之外,各家之间也不交流了,每家公主似乎都关在殿里。尤其是真赭薄,完全陷入怒不可遏的状态,动不动就把气出在菊野身上,而且情况愈来愈严重。
然而,皇太子的贴身侍卫之一——也就是端午节来领回闯祸近侍的澄尾,是西领出身的山乌。
「听说他是同乡的,你一定要想办法去问问他!」
真赭薄说得一脸狰狞,令人不敢反驳。菊野接到命令后,迫于无奈只好使了一点手段,捏造母亲病笃,因而得以到宫外去和澄尾见面。
这个叫澄尾的男人虽然出身山乌,但靠着自己的本事当上皇太子的贴身侍卫,是个武艺高强的人。据说,他小时候就和皇太子有交情,撇开他的身分不谈,堪称是皇太子的挚友。他当然不是靠这层渊源获得地位的,而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山内众的培训机关「劲草院」毕业的佼佼者,才能以山内众的身分服侍皇太子。从他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对于奠赭薄并不乐观。
「皇太子最近经常派人去樱花宫啊。」
出现在见面地点的澄尾,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菊野吞了一口口水,即便心生不祥的预感,依然继续套话。
「是和谁在通信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和皇妹连络,也可能是节令请安,应该有很多方面吧。如果是仪式缺席的道歉函,应该已经寄过好几封给公主了吧?」
看到菊野的表情突然僵硬,澄尾顿时也愣住了。
「怎么可能?」
「秋殿完全没有收到这种信,一封也没有。」
此时,澄尾首度露出困惑之色。
「居然会有这种事……」
两人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之际,澄尾忽然眨了眨眼睛。
「对了,在女儿节之前,皇太子曾经经过樱花宫附近。」
这件事菊野也记得很清楚,但不知道澄尾也是皇太子当时的随从之一。
「我记得,皇太子好像很开心地看向樱花宫这边。」
「就是啊!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呢。有一位随从问他怎么了,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说:『我想起了樱花。』」
澄尾接着问:「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菊野摇摇头。
「倒是你知道其中的含意吗?你和他认识很久了吧?」
澄尾轻轻地点点头。
「因为以前有些调皮捣蛋的小鬼,经常把他拉去外面玩。」
澄尾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其实他正是当事人。
「宫乌的人对皇太子的印象大多是身子很弱,一直关在房里,但就我来看并非如此。每次偷跑出去的时候,难免会跟什么人或什么事有接触。他尤其对樱花有特别的感情,但不肯告诉我原因就是了。」
菊野紧咬嘴唇。若此事属实,看来是不好的风向啊。
「关于我家的公主,皇太子有没有说过什么?」
被这么一问,澄尾顿时语塞,但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立场。
「我听到的是,她是非常好的千金小姐,聪明又漂亮。」
光是听到这句话,这次见面应该算是圆满了。或许澄尾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说完话就直接站了起来。
「我好像说太多了,也该回去了。」
「能够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聚。」
「哪里,彼此彼此。」
澄尾轻轻点头致意,说了两、三句寒暄的话,便离开西国的别邸了。菊野一边目送澄尾化成鸟形、飞往山间而去,一边烦恼着:这下该怎么向真赭薄报告?
回到秋殿一看,果不其然,真赭薄引颈等着菊野归来。菊野为了避免刺激主子,小心翼翼地转述澄尾说的话,但这种努力到了一半就变成徒劳了。
「你说他有写信来?」
真赭薄激动得尖声反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寄到我这里来?菊野,你没搞错吧?!」
真赭薄怒气冲天,表情恐怖骇人,差点就要抓起菊野的前襟。
「啊,有可能是寄给藤波公主的啊。」
菊野连忙出言安抚,但真赭薄已经听不进去了。
真赭薄把菊野臭骂一顿,怪她为什么没把事情问清楚。口气虽然凶狠,但表情却显得愈来愈委屈。
「皇太子那个笨蛋!我绝对不准他花心!」
然后她终于哭了起来。双手紧紧握拳,哭得全身颤抖,就跟小时候一样。曾经是她奶妈的菊野,很习惯她发神经的模样。于是菊野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起身拉开连接隔壁房间的纸拉门。
这时,映入眼帘的光景,使得菊野瞠目结舌。
从全开的侧门看出去,柔和的阳光反射在鲜艳的枫叶上,透亮地射进屋子里,照在整排挂在衣架上的苏芳和服上,整个房间霎时宛如被红叶侵蚀了。水嫩果实的红,犹如熊熊火焰的红,仿佛血一般的深红。但在这一片斑斓的红色中,悄悄地落下一个影子。在这个连婢女都穿锦织玉缎的秋殿里,却出现了一个宛如走错地方、穿着内敛色调的侍女装束的人。
——入侵者。
回过神时,菊野放声大吼:
「你在这里做什么?!」
此时春殿里,卯古歧正在教阿榭碧薰香的种类。
「这三种香,称为山内的三种贵香。在药效方面也颇富盛名,记起来一定会有帮助。但这三种贵香,只在特定的地方才采得到。」
说完之后,卯古歧递出的是向藤波借来的扇子。
「尤其是『伽乱』,是只能在南家土地采集到的最上等香料。据说是用幼龙的眼泪提炼的,可是真伪莫辨。依使用的方法而异,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毕竟是稀世鲜少的东西,只有南家和南家进贡的宗家才能用。」
扇子上的薰香果然有一股高雅非凡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这时阿榭碧想起,在宝物库遇见的男仆也有同样的香味,不解地寻思起来。
可能是长年服侍高贵的皇家,所以男仆也沾染了主人的香气吧?
在收拾香壶时,外面忽然骚动了起来。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侍女呼叫阿榭碧和卯古歧的声音。
这是登殿至今从未发生过的骚动。
卯古歧一脸诧异,想探身出去瞧瞧,但一名熟悉的侍女已经先跑进来了。
「不得了了!听说春殿的侍女,擅自闯入秋殿……」
「你说什么?」
「现在菊野夫人在盘问中。请您马上过去。」
侍女话声未落,卯古歧便冲出了春殿。
在樱花宫里,侍女犯错是主子的过失,甚至有可能成为主子家的把柄。而且,这次的事不是发生在春殿里,和别家也有密切关系。
阿榭碧脸色铁青,也急忙赶赴现场。经过夏殿和藤花殿的前面,再穿过商羽门之后,看到秋殿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其中也有冬殿、夏殿和藤花殿的侍女。阿榭碧一走近,侍女们发现后自动让出一条路。就在两排人让出的小路里,看到阿榭碧熟悉的侍女——早桃,狼狈地缩在人群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赭薄质问的斥喝声,使得瘫坐在地的小偷浑身发抖。
被拖到秋殿门前的她,头发凌乱、眼睛泛红,看起来相当狼狈,完全感受不出可爱或气质。而且这个女孩打从刚才就只是茫然发呆,什么话都不肯说。这更是把怒火冲天的真赭薄,气到咬牙切齿。
「这个女孩想偷我的苏芳和服,而且还是我为了七夕做的那一件!」
她手上依然抓着赭红色的和服,更触怒了真赭薄。真赭薄气到声音都发抖了,狠狠地瞪着春殿侍女。另一方面,卯古歧倒是意外地显得老神在在,而且还松了一口气似的,泰然自若地反看真赭薄。
「秋殿公主,恕我直言。这个女孩,并不是春殿的侍女。」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下急忙赶来的阿榭碧,指着女孩说:
「阿榭碧公主,这位侍女是哪个殿的侍女?」
「是夏殿的侍女……」
当阿榭碧接着说「可是」时,卯古歧故意大声打断她的话。
「没错,这位侍女确实和阿榭碧公主很熟,所以才会被误以为是春殿的侍女吧?」
听到入侵者是夏殿的人,秋殿的人的表情忽然都变得很凶恶。
「谁啊,去叫夏殿的人来!」
「是!」立刻有几个侍女应答,一起去夏殿叫人。
居然又是南家。这笔帐一定要算清楚。
真赭薄怒不可遏地瞪着小偷时,阿榭碧突然闯入两人之间。
「请等一下!早桃是个好女孩,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公主!」
阿榭碧不理卯古歧的喝止,拼命地袒护小偷。
「说不定……」
阿榭碧用力将双手往早桃肩上一按,她惊愕地全身打颤。
「说不定,她是为了我……因为我一直很羡慕真赭薄公主的和服。她或许想帮我仔细看看,究竟是怎么缝制的。
「真是这样的话,这女孩就不是坏孩子了。」阿榭碧一副拼命的样子,看着真赭薄她们。菊野绷着脸,仿如在拍灰尘似地摇动扇子。
「就算真是这样,错也不在你,而且你也不能帮这个女孩扛责任。这笔帐,无论如何一定要跟南家算。就算南家硬说他们没有过失,我们也会力争到底。」
阿榭碧还来不及回应菊野的顽固发言,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没这个必要。」阿榭碧一惊,转头一看,是随着滨木绵登殿的侍女。平常默不吭声的这名侍女,眼神冷峻地俯视着女孩。她以从容不迫的态度走了过来,人墙慌忙地让出一条路。
「这件丑闻,你打算怎么收拾呀……?」
大伙儿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侍女的声音。语调平稳沉着,但带着一种冷漠无情。看到女孩答不出来,她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地说:
「你害南家颜面扫地。纵使原本是宗家的侍女,也难以原谅。你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
女孩的双肩急遽打颤,头依然不打算抬起来。察觉到真赭薄蹙起眉头,夏殿的侍女淡淡地点头致意。
「关于这个女孩的愚蠢行径,我们也感到很震惊。在宗家受过教育的侍女,竟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任谁都想不到啊。」
说得宛如夏殿没有责任似的。这使得菊野怒火中烧。
「瞧你的口气,好像跟你们无关似的。确实,宗家的侍女不应该做出这种事,可是问题在于她做出这种事,是去夏殿当侍女以后吧?」
即便被话中带刺地指责管理不周,夏殿的侍女依旧泰然自若。
「当然,这也是个问题。不过,这已经不是秋殿和夏殿之间能收拾的事了。处以严惩是理所当然,我们丝毫不反对。但还是要请示藤波公主,查出事情的真相才是。」
真赭薄洞悉了此言的含意后,睁大眼睛对菊野使了个眼色。菊野稍稍踌躇了半晌,然后轻轻但确实地点了头。
只不过是小小的偷窃事件,通常都私下解决就没事了。别家侍女偷窃未遂也是这样处理的,但这次真赭薄把事情闹得太大。
因为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是自己,真赭薄突然胆怯了起来。
「可是……只不过是一件苏芳衣,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也太不成熟了……如果这个女孩打从心里认错,我也可以原谅她的。」
「这可不行。」
立即出言反对的不是菊野,而是夏殿的侍女。
「很感谢秋殿公主的温情,但这样南家就太没面子了。就你们而言或许只是一件衣服,但苏芳和服是很高贵的物品。冠着南家之名的侍女,竟然败给了私利私欲而动手偷窃,这有损南家的名誉。」
居然说到这种地步,真赭薄终于明白她的意图了。
她是想做切割。
为了避免今后的各种纷扰,她是在对在场所有人宣示,南家与这个女孩无关。彻底而毫不留情地,要把这个女孩切割出去。
侍女们不安地面面相觑,只有真赭薄一个人心急如焚。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是刚好心情很差发了一顿脾气。若是平时的自己,不可能感情用事到这种地步。
夏殿侍女看到真赭薄进退维谷的样子,很快就不对她抱以期望。于是将目光转向菊野,逼她遵守严惩的规定,将这个女孩交出来。
「但是……」
「你们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嘛?快啊!」
就在夏殿侍女进一步相逼时,背后传来凛然的声音。
「你愈来愈了不起了呀,苎麻。居然没跟我说一声就要开除侍女?」
苎麻是这位夏殿侍女的名字,听到主子这么说,忽然绷起了脸,不耐烦地回头说:
「滨木绵公主,恕我直言……」
「竟然会糊涂到忘了通知我,看来你也老了呀。没用的侍女就不会损害南家的名誉吗?」
滨木绵完全不给苎麻开口的机会,强硬地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凶狠地逼退苎麻后,滨木绵也不看慌忙后退的阿榭碧,直接在趴跪于地的侍女前面弯下腰去。
「早桃,你默不吭声解决不了事情喔。没关系,你就说给我听吧。」
滨木绵的语气,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温柔。女孩惊讶地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滨木绵。代替仿佛呆掉的早桃开口的,是之前一直铁青着脸的秋殿侍女们。
「早桃一直很羡慕秋殿的侍女。」
「什么?」被诧异的滨木绵一瞪,说话的侍女吓得双脚发软。但滨木绵摆出「我听你说」的态度,侍女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早桃在宗家的时候,总是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裁缝做工也很精细……尤其特别期待藤波公主送她的绸缎。」
滨木绵脸上浮现了理解之色。之前一直噤声不语的侍女们,宛如得救般接二连三地说:
「我也和早桃一样,是宗家派过来的侍女,所以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们都有新的锦缎和服可穿,但早桃去侍奉南家后,总是穿同一件和服。」
「真赭薄公主穿的和服特别精致华丽。」
「会想摸摸看也是人之常情。」
被看似责难的眼神包围着,滨木绵露出一抹苦笑。
「原来如此。你们想说的我都明白了,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追究早桃做的事。」
侍女们的表情变得很凶。但滨木绵不以为意,对早桃说:
「喂,我只问一件事。你是真的打算偷真赭薄的和服吗?」
被滨木绵意外认真的表情如此一问,早桃虽然依旧低着头,但第一次摇了摇头。
「所以你不是想偷罗?」
这次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确认这个之后,滨木绵突然笑了出来。
「看来这件事的原因,是在我身上啊。」
滨木绵口齿清晰、好声好气唤了一声「秋殿公主」,原本看傻了的真赭薄回过神来。
「什、什么事?」
滨木绵很有气势地撩拨下摆,面对真赭薄,然后发生了惊人之事——滨木绵当场双手抵地,深深地向真赭薄磕头道歉。
「对不起。做了很抱歉的事,还请您原谅。侍女犯错,就是主子的疏失。若您能高抬贵手就此言和,要我怎么道歉我都愿意。」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平常心高气傲的滨木绵,居然会向人下跪道歉,大家一时都看傻了。在这之中,最早出声说话的是苎麻。
「滨木绵公主!如此一来,南家的立场……」
「苎麻,住嘴!」
这句话说得气势惊人。苎麻被震慑住而闭上嘴巴,滨木绵持续低声说:
「对你我而言,顶多就『多了一桩麻烦事』,但对早桃可没这么轻松。若因此被赶出宫去,她的人生就毁了喔。花样年华的女孩向往锦织玉缎,只是想摸一下而已。」
早桃并非宫乌出身。若被赶了出去,日后的凄惨落魄可想而知。可能是想到了这一点,早桃的背激烈地颤抖。滨木绵静静看着发抖的早桃,然后将视线转向苎麻。
「你有心理准备,背负这孩子的家庭与未来吗?」
这句话打在所有听者的心上。苎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咬紧嘴唇不说了。滨木绵确认了她的表情后,便不再多话,抬头看向真赭薄。真赭薄双唇紧闭,也定定地看回去。
「就是这么回事。你要跟我索求多少慰问金,或怎么对我冷嘲热讽都无所谓。只是请你放过这孩子好吗?」
即便语气说得轻松,但眼神相当认真。南家与西家两位公主之间,持续无言地互瞪。围在周遭的人,屏气凝神看着这两人。
终于,真赭薄轻轻笑了笑。
「……有什么放不放过的。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说不可原谅的,是你们那边的人吧?」
「哦,这样啊。」滨木绵露出了微笑。「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算了啦。你也起来吧,别这样一直趴跪在地。你可是堂堂的夏殿主人,做这种事太不符合身分了。」
真赭薄背过身子,继续说:
「钱也不用了。那件和服,就送给那孩子吧。那确实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不过只要再做更好的就行了——话说回来,你这么夸张地向我谢罪,也太吓人了吧?这只不过是芝苏绿豆的小事。」
「啊!」真赭薄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早桃。
「你叫早桃是吧?这次就看你主子的面子原谅你。你要好好反省喔。」
早桃一边呜咽,一边频频点头。然后以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此时,周遭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真赭薄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再度转身想回秋殿时,却倏地止步不动了。
因为她看到滨木绵俯视早桃的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
「滨木绵。」
不由得叫出她的名字后,刚才她眼角的阴影消失了。面对真赭薄的,依然是和刚才一样感谢宽大处置的笑容。
滨木绵以眼神问她「怎么了」,真赭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没什么啦。你不要太苛责她喔。」
「好。」
到了这里,周遭的侍女终于松了一口气。真赭薄则是穿过这个骚动之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宫邸。她莫名地心神不宁,有一股挥不去的不祥预感。而这个预感,很精准地应验了。
——翌日,得知早桃下落不明。
禊祓净身的瀑布,总是清澈冰凉。抬眼望着瀑潭流下来的水,上面浮着变色的枫叶。
阿榭碧独自一人,来到楔祓净身的瀑布边。
瀑潭的周围黑色巨石林立,长着藓苔的地方绿得很鲜艳。周围用来遮蔽视线的枫树和山樱枝叶茂密。以往她总是将净身后要穿的锦缎和服、发带、腰带等挂在那些树枝上,今天取代和服的是红色和黄色的红叶,非常美丽。但是,坐在巨岩上的阿榭碧却无心欣赏这幅美景,只是长声喟叹。
发生了秋殿那件事之后,卯古歧对早桃很冷淡。即便知道早桃离开了樱花宫,也说是她没脸见大家。阿榭碧受不了这种阴沉的气氛,想找个独处的地方,于是来到了这里。
早桃不见以后,已经有十天了。因为擅自外出,也请山内众去搜索了,但迟迟没有任何音讯。也有人说,早桃是懊悔自己做的事,自行离开了樱花宫。但也有人刻薄地说,她是苏芳和服拿到手了,于是辞掉宫中的工作去过逍遥日子。
无论如何,早桃究竟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确实的真相。
对阿榭碧而言,也失去了通信的中间人。当她茫然看着最后一封来信时,背后突然站了一个人影。
「在那里的是春殿公主吧?」
听到沉静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白珠。
「白珠公主,您怎么会来这里?」
阿榭碧连忙从岩石上起身,一边将书信收进怀里一边问。
「我才要问你呢,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只是找你找到这里来。」
白珠的口气很冷漠。
「您在找我?有什么事吗?而且,那个……您好像在生气?」
阿榭碧提心吊胆地问了一下,白珠却完全不理会,还愠然别过头去,一直不讲话。阿榭碧困惑极了。
「北家有很多武人。」
白珠就这样一直看着别处,突然开始说了起来。
「当然,有些宫里的文官不可能知道的事,他们也会经常跟我说,像是关于皇太子身边的事。还有,皇太子的近侍也是北领的人。」
「哦。」
阿榭碧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应和。
「听说皇太子经常写信来。」
「……写信?」
「对,从我们登殿之后,已经写过好几次。这些信明明都送进樱花宫了,为什么没有一封到我这里来?至少因为没能参加节庆的道歉函,应该四家都有寄才是。」
听着愈来愈来奇怪的内容,阿榭碧不禁眉头轻蹙。
「应该四个人都有的信,您却没收到,是这样吗……?」
「是的。有人从中阻挠,不让信送到我手上。」
然后,白珠转过头来,目光凶狠地射向阿榭碧。
「——是你做的对吧?」
阿榭碧倒抽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您在说什么?不是,完全不是。」
阿榭碧拼命否认,白珠嗤之以鼻。
「不是什么?我可是知道得很清楚!」
白珠的眼神依旧凶狠,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叫早桃的,仗着她是宗家侍女,竟然一个人把皇太子的信都藏起来了。是你下令叫她做的吧?」
「我才没有!这是误会。我也没有收过皇太子的来信。」
为了这种事遭到责备实在太离谱了。阿榭碧思忖要怎么说白珠才会懂,但情急之下想不出好主意。这副模样,看在白珠眼里更觉得可疑。白珠脸上突然失去笑容,眼神锐利地斥喝:
「你说谎!那么和你通信的人是谁?」
「那是……」
阿榭碧之所以把反驳的话吞回去,是因为和自己通信的人是个男仆。而阿榭碧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其实触犯了樱花宫的规矩。但也绝对不能为了自己,害得别人惹祸上身。
看着欲言又止的阿榭碧,白珠卸除过去伪装成良家女子的外壳。
「『剩下的』只有你而已。你就死了心,乖乖告假返乡吧!」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给我闭嘴!你在我最初拜托你的时候,就该乖乖地退出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听你辩解。你和你母亲一样,都很卑鄙无耻。自己没办法入宫,就把樱花宫搞得乌烟瘴气。」
母亲?此言一出,阿榭碧受到的冲击宛如整个心脏被揪住。
「母亲,我的母亲大人,为什么要把她扯进来?!」
「到这种时候,你还想装蒜啊。」
「不是。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意思是说,我的母亲曾经登殿过?搞得乌烟瘴气?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就别再装糊涂了。我打从心底讨厌你那一副不知道任何肮脏事的模样,总是深信自己清纯美丽的表情!你就说吧,皇太子寄来的信在哪里?把写给我的信还给我!」
白珠剑拔弩张的狠劲,吓得阿榭碧不由得用手摸着胸口。白珠眼尖看出了端倪,瞳眸散发出异常的光芒,将手伸向阿榭碧的胸口。
「你还带在身上啊……把信交出来!」
白珠想扯开阿榭碧的手。
「我不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即便会立刻扭打起来,阿榭碧也必须抵死保护信件。
「你这个倔强的家伙!」
「不要!来人啊!」
阿榭碧一边哭着,但绝不松手,使得白珠气急败坏。于是她一把推开阿榭碧,取出自己的怀剑,毫不迟疑地拔剑出鞘。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承认,我也有我的办法。」
阿榭碧被推倒在地,看到冰冷闪亮的刀身,吞了一口口水。
「不要……求求你,不要……」
抵抗的声音,孱弱到不像是自己的。然而白珠对求饶声毫不在意,自己也一脸铁青,持着怀剑压在阿榭碧身上。
「……你要恨我的话,尽管恨吧。」
阿榭碧放声尖叫。
听到轻轻的、有点钝的声音。阿榭碧睁眼一看,怀剑把自己裤裙的结扣割断了。打成结状的布片,无声无息落在岩石上。
白珠站了起来,冷冷地对着压着裤裙惊慌喘气的阿榭碧放话:
「你就这样回去春殿,然后告假返乡吧。否则下次就不会只是这样了。」
白珠粗暴地抓住阿榭碧的和服,让她站起来,咚一声用力把她推入水中。
——水很冷。浮在水面的红叶,一瞬呈现群叶乱舞的模样。被推落水中的冲击,加上水太过冰冷,阿榭碧眼看着就要溺水了。就在她拼命挣扎之际,冷水灌进了口中。
伸出水面求救的手,突然不知被谁抓住了。
「阿榭碧!冷静点!」
她被用力拉起来,头露出了水面。她猛咳个不停,身体被扶正之际才发现那只是个能踩到底的浅滩。抬头一看,有个人不在乎和服湿了,下水来抱着自己。因为水的关系看起来有些朦胧,但注意到赭红色的衣服时,阿榭碧反应过来了。
「真、真赭薄公主?」
「不要紧了,好好站稳。」
真赭薄一边抱着阿榭碧让她站稳,一边气喘吁吁地瞪着白珠。
「白珠,你到底想干什么?竟然做出这种事!」
真赭薄这句话,使得白珠恢复了表情。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嘴角却浮现刻薄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耶,究竟是什么事呢?是阿榭碧公主自己跌倒落水吧?」
「少跟我装蒜,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把阿榭碧推下去。要是藤波知道了会怎么样?」
真赭薄说得很严厉,但白珠只是哼了一声。
「事到如今,藤波宫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看到这一幕的人只有你。我只要说是东家和西家共谋想要陷害我,谁也不敢对我们北家出手。」
「你是白痴吗?我说的话等同西家当主,宗家敢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吗?!」
用这种话来训斥别人,白珠听了很傻眼,狠狠地回瞪真赭薄。
「秋殿公主,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我过去一直默不吭声,没想到你还真是单纯的好命人啊。」
白珠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听说你有个弟弟吧?」
这句突来的回马枪,使得真赭薄一时语塞。
「……你说什么?」
「听说他快要进入劲草院了,我有说错吗?」
阿榭碧悄悄偷看真赭薄,她的脸上明显露出畏缩之色。
「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
「劲草院的教员干部们,很多都是北家的武人。如果你为你弟弟的将来着想,对我讲话客气一点比较好吧?」
听懂白珠话中的含意之后,真赭薄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没错。你终于听懂了呀?你和阿榭碧都太迟钝了,真是令人生厌。」
白珠耻笑地说。真赭薄霎时愣住了,但立刻又摆出果敢且从容的表情顶了回去。
「这样好吗?你说这种话,西家可不会默不吭声喔。」
但白珠也犹如唱歌似地回了一句「有本事就做做看啊」。
「你才是真正的白痴吧?现在的政局已经不是你想像中的状况。」
北家拥有强大的军事力。虽然政治上的实权集中在南家与西家,但相对的,跟从宗家的武人则压倒性地少。
「现在,只要北家倒戈挺南家,处境最艰难的就是西家哟。刚登殿的时候被你瞧不起的北家乡下女孩,现在可是掌握了你们家的命运。这对你来说是晴天霹雳吧?不过,你知道北家为何一直听从你们这个只会仗着中央势力为所欲为的西家吗?一切都是为了我入宫做准备。」
白珠喃喃地说。北家并非一味追随西家,只是屏气凝神、按兵不动,静静等待掌权的机会。
「很可笑吧?你大概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必须看北家的脸色——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看到白珠浮现夸耀胜利的笑容,真赭薄的气息有点慌乱。
「南家……我不认为南家会让你入宫……」
但白珠不改泰然自若的神情,只是摇摇头。
「这就很难说了。倘若这次的入宫,南家能够换来北家的相挺,加入南家的联盟,应该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交易。」
真赭薄的脑海里,浮现妨碍七夕之宴的滨木绵身影。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搞错了哟,真赭薄。」
「在幕后搞鬼的是南家。」
——完全没有提到她自己会入宫嘛!
「难道皇太子没有来七夕之宴,是因为……」
「当然是南家为了我,挡掉了西家的主张。」白珠面无表情地继续说:「过去,你认为北家的力量很弱而轻视我,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你想得美!就算家族的力量占上风,皇太子也不会选你这种女人!」真赭薄气喘吁吁地咆哮。「皇太子要是知道你欺负阿榭碧,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白珠的眼神浮现凶狠之色,突然走近真赭薄,语带嘲笑地说:
「你尽管去说啊。若皇太子因此讨厌我,我会让你、滨木绵和阿榭碧,全部都在樱花宫待不下去,这样皇太子就只能选我一人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完成北家的夙愿。只要达成这个目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豁出去的语调显现出她是当真的。白珠继续说:
「你或许是爱上皇太子才来到这里,但我和你不同——皇太子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完全不在乎。」
一反之前的态度,白珠以沉稳的语气静静地说完。
那种完全排除感情的声音,是真赭薄至今听过最骇人的声音。但不知为何,真赭薄觉得这时的白珠很可怜。因此下一秒钟,她连自己处于被穷追猛打的困境都忘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这样,不会很寂寞吗?」
犹如被趁虚而入、击中要害,白珠睁大双眼。
只有一瞬间,她挂上小女孩的表情,然后笑得好像在哭似的。
「完全不会……那种感情,我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
白珠喃喃地说,眼睛看向远方。过了不久,她吐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没有软弱的神色了。
「听清楚了,秋殿公主,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忠告。要是你敢阻挠我入宫,你弟弟的未来会很凄惨。如果你不怕,就尽管做吧。」
然后,白珠瞪向在一旁直打哆嗦的阿榭碧。
「你也一样,赶快告假返乡吧。万一,如果你入宫的话……对,万一,要是我没能入宫,到时候……」
白珠再度取出怀剑,对着惊吓的阿榭碧和真赭薄说:
「我就用这把剑,割喉自尽。我是抱着这种觉悟来到这里的,请你们不要忘记。」
白珠说完便转身离去,阿榭碧和真赭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一滴水落在被留下来的两人前面的水面上,形成一圈波纹。下雨了。
这是阵雨吧。忽然落下的雨滴,一下子就变成倾盆大雨,原本没被水弄湿的地方,转眼间也变得湿答答。
「好狠啊……」
阿榭碧反复说着「好狠」,在水中哭泣。一旁的真赭薄茫然望着白珠离去的方向。但片刻之后,真赭薄以沙哑的声音对阿榭碧说:
「……好了,别再哭了。这样一直哭,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阿榭碧应了一句「可是」,抬头一看,发现菊野带着大批侍女朝着真赭薄的方向前来。真赭薄发现她们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直背脊。
「公主,这究竟是……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晚才来!你这个笨菊野!」真赭薄发飙骂人。「你还在磨蹭什么呀?还不快去秋殿,在汤殿(译注:汤殿乃浴室)放好洗澡水,准备干净的衣服。」
真赭薄不容反驳地把阿榭碧也带回自己的宫邸。那里已经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的衣服,还有热腾腾的饭菜。看到这一幕,阿榭碧又快哭了,只是哭的意义和刚才不同。
一身清爽之后,也借了真赭薄的和服与东西,吃了美味的食物,心情舒坦了许多。这时阿榭碧终于能向真赭薄磕头了。
「对不起。这次的事,真的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对此,真赭薄倚着凭肘几,静静地说:
「别在意,你才是经历了一场灾难啊。我想都没想到,白珠竟然在打那种主意……」
真赭薄望着远处,以茫然的语气喃喃地说。
「过去我一直深信,只要我尽全力诚心诚意地爱皇太子,皇太子一定会来迎娶我。」
——太天真了。真赭薄苦涩地独自道。
「我实在太天真了。虽然很不甘愿,但滨木绵说得没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啊。不仅政治的事,也不懂一起登殿的人。」
然后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阿榭碧。
「这么一想,我也对你说过很过分的话呀。完全不考虑你的心情,只是自顾自地……我实在很愚蠢。对不起哦。那些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想必也伤到你了吧?」
真赭薄说此话时,眼眸沉稳透亮,却带着悲伤。阿榭碧感受到真赭薄的转变,摇摇头说: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
真赭薄说谢谢时的微笑,比她过去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温柔优雅。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祥和气氛,阿榭碧觉得紧绷的身体松缓了下来。说不定这是登殿以来,第一次和别家公主心灵相通的瞬间。
但是,之前一直忍着不说话的菊野,突然忧心忡忡地说:
「公主,白珠公主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就是那个,南家为了北家而行动……」
「这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为时已晚,但蛛丝马迹还满多的。」
滨木绵之所以从不隐藏对皇太子的厌恶,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入宫。倘若登殿前南家和北家已经缔结了密约,那么滨木绵只是来虚应一场。侍女们对滨木绵缺乏敬意,可能也是这个缘故。
「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滨木绵本来就预定嫁给皇太子的皇兄。为了不喜欢的男人入宫,那个滨木绵怎么可能答应?」
阿榭碧睁大双眼。
「原来是这样啊?」
皇兄将皇太子的宝座让出来,是在皇太子四、五岁的时候。当然,之前南家的当主就打算把一位公主许配给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也就是皇兄。
「南家当主好像为此做了很多安排。但原本仰仗的皇兄失去了宝座,内部产生了纠纷,结果还造成撤换当主的大骚动呢。不过,详细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菊野最后耸耸肩说。对此,真赭薄反应很快地说:
「听说南家最后搞到自己人互斗的地步。想必当主和滨木绵都面临相当严峻的处境。」
阿榭碧叹了一口气。
「这样我就懂了。所以就滨木绵公主来看,皇太子是万恶根源啊……」
阿榭碧想起登殿以来,滨木绵对于当皇太子的妻子一事,一直兴趣缺缺。
「若南家真的为了北家行动,跟藤波宫说什么都没有用啊。」
阿榭碧想起挂在土用门的布幔,不禁眉头轻蹙。
「赤乌……这一切都是大紫御前在幕后掌控……是这样吗?」
「是的。倘若白珠所言属实,搞不好我们会落得被人家说在撒谎呢。」
沉重郁闷的沉默降临。
此时菊野再度开口。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冬殿公主要对春殿公主做那种事呢?」
到了这个地步,恐怕不说不行了。阿榭碧放弃掩饰,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信件。她误会我通信的对象。那封信并不是皇太子写来的。」
真赭薄露出微妙的表情。阿榭碧递出信说:
「怀疑的话就拿去看吧。」
「可是,你如果不想让我看也没关系哟。」
真赭薄慌忙婉拒,但阿榭碧顽固地摇头。
「这并不是被看到会为难的东西。写信给我的是以前照顾过我的男仆。」
因为侍女的机灵周到,现在那封信夹在干布里。信的封面上,收信人只写了「给公主」。因为淋到雨,字迹有点晕开了,纸张散发出强烈的墨水味。真赭薄很辛苦地看着晕开的字,对阿榭碧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露出关心的神色,还半带佩服地夸赞写这封信的人。
「真是关心主子的男仆啊。」
「他并不是我的男仆。」
「可是,这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写在信里』是什么意思?」
真赭薄如此一问,阿榭碧心头一惊。虽然从七夕那件事之后,和真赭薄有些互动,但她毕竟和自己不同。为了登殿,她想必受过很好的教育。于是阿榭碧转念一想,或许乘机问问她也是个办法。
「真赭薄公主,我知道这件事问您也很奇怪,可是您知不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
真赭薄一惊,睁大了眼睛。
「关于你母亲的事?」
「是的,因为侍女不肯告诉我。听说上次的登殿,她也有参加。」
「上次的登殿?是以春殿的公主身分参加吗?这样的话……」
真赭薄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点头继续说: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浮云公主?」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浮云?那是小名吗?」
「是啊。我听姑姑说过,这原本是一张琴的名字。春殿公主有一张琴叫做『浮云』,所以就把这个琴名拿来当自己的小名。」
那么,以前卯古歧服侍的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吗?
原来现在自己手边的琴,原本是属于母亲的东西。这使得阿榭碧受到不小的冲击。从卯古歧看到「浮云」时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立刻就知道了,那是阿榭碧母亲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隐瞒呢?
「不过……上一次的登殿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难怪阿榭碧公主的侍女不肯跟您说。」
看到阿榭碧心神不宁的样子,一旁的菊野和蔼地说。
「发生了很多事情……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阿榭碧一脸认真,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不想永远被蒙在鼓里。」
菊野显得很犹豫:她自己身边的侍女都不肯说的事,由外人说出来好吗?但真赭薄被阿榭碧拼命恳求的模样打动了,将柳眉蹙成八字眉,最后答应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不告诉你。」
真赭薄继续说。
「当初大紫御前会入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金乌陛下和大紫御前之间,并没有积极的互动。感情明明不怎么好却能入宫,其实是夏殿使了肮脏的手段。」
「肮脏的手段?」
菊野边叹气边点头。
「当今陛下选樱妃之前,夏殿公主已经怀了现在的皇兄。」
「……啊?」
「也就是说,夏殿硬是把当时的皇太子带进寝殿,还抢在宗家之前宣布她怀孕了。」真赭薄说。
「纵使金乌陛下没有那个意思,但夏殿一开始就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其他家的公主,也就这样被夏殿公主打败了。现在的公主们都堂堂正正行事,可以的话,我是不太想说这种事给你们知道的。」菊野接着说。
阿榭碧霎时愣住了,半晌之后脸色逐渐转红。
原来卯古歧不肯说,是因为这个缘故。
「大紫御前会说,这次的登殿里有『乌太夫』,其实没有这回事。以前,她自己才是『乌太夫』。」
后来,真赭薄的姑姑成了侧室,生下了皇太子。但她在皇兄的让位决定之后就过世了。
「千万不要被她的话给迷惑了啊,阿榭碧公主。」真赭薄说。
而「重蹈覆辙」,可能是不要被大紫御前抢先一步的意思吧。
「我大致明白了……这也难怪卯古歧不想说。」
这种事问身分不同的男仆,他也无法回答。
真赭薄瞥了书信一眼,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客客气气地把信还给阿榭碧。
「可是,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给白珠看呢?」
「因为这不是以正规的方式送来的信,我觉得很心虚……而且她那个样子,我担心她会去告发我。」
阿榭碧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真赭薄报以苦笑。
「你尽管放心。我不是器量狭窄到会去打小报告的人。」
「感激不尽,我衷心地感谢您……」
雨停了,但太阳也已西斜了。看着一滴滴由屋檐滴落的水滴,阿榭碧想到自己没说一声就离开春殿很久了。看到阿榭碧突然慌张起来,菊野叹了一口气,沉稳地对她说:
「您来秋殿之后,我就立刻派人去通知春殿了,请放心。」
「今天你就住在这里吧。事到如今也就别说什么打扰了。」真赭薄站起来说:「更何况裤裙可以穿我的蒙混过去,但上衣可就不行了。卯古歧发现了,一定会变成大骚动。」
拿起放在一旁晾干的上衣,发现衣服上的破洞,阿榭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被白珠抓住时弄破的。这下该怎么办才好?真赭薄看着阿榭碧惊慌失色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说:
「别担心,我来帮你修补。」
「真赭薄公主要亲自帮我修补?」
看到阿榭碧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菊野露出开心得意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家公主在这方面很拿手呢。」
「看来干得差不多了。来人啊,把针线盒拿来。」真赭薄一边查看阿榭碧的和服,一边说:「这点小事,与其交给侍女做,我自己做还比较快。天亮以前我会把它补好。」
说时迟那时快,真赭薄已经拿着和服到隔壁房间去了。行动如此快速俐落的真赭薄,是阿榭碧以前没看过的。
以光泽美丽的黑柱围绕的室内,摆着一张面向外面的工作台,还有做工精致的针线盒。在柔和斜阳的照射下,插在针包上的针绽放出闪烁纤细的光芒。真赭薄坐在桌前,以熟练的手势把线穿过针头,在阿榭碧的凝望下,默默地开始缝补。
下过雨潮湿的香气中,飘荡着一股落叶独特的清甜。
真赭薄的背影,在黄昏美景的衬托下,看起来是位坚毅稳重的女性。
从全开的枢门看出去,已经染红的枫叶垂着水滴,显得光辉闪耀。这幅美景,映在泛着光泽的木板上,宛如枫叶浮在黑色的水面上。擦得发亮的漆黑地板上,随意映照出的红发,犹如闪耀着红铜光辉的大河。这幅无论任何锦织玉缎都相形失色的景色,美得仿佛人间仙境。
她手指的动作精准又流畅。光看手的话,很难想像她是西家的直系大公主。她说自己比专门做针线活的侍女来得快,果然不假。真赭薄的针线本事,堪称比行家还厉害。
「你真的很厉害耶。」
阿榭碧由衷佩服地望着她。真赭薄露出淡淡的微笑。
「因为我有弟弟。」
她毫不迟疑地继续缝纫,一边喃喃地说。
默默催促她说下去,她手也没停,轻声地开始说。
「我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同母的兄弟只有哥哥和弟弟两人。你有弟妹吗?」
被这么一问,阿榭碧答道:「没有。」
「很遗憾的,我没有弟妹。」
「这样啊……有弟妹很好喔,感觉有人无条件地倚赖着你。那孩子,因为母亲不太管他,就把我当成母亲般爱慕我。那孩子啊,从小就很调皮。」
真赭薄露出为人姐的表情,微微一笑。
「他明明是宫乌,可是却老爱出去玩,把衣服弄了破洞回来。他说羽母们发现会骂他,就把衣服拿到我这里来,一脸要哭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好笑。结果我当然没骂他,偷偷地帮他把衣服补好了。」
真赭薄继续说。
「可能是食髓知味吧,后来他每次都拿衣服来给我补。所以我的手艺自然也变好了。」
这个弟弟即将进入劲草院,以后就很难见得到面了。
「可能没有机会再帮他修补衣服了……」
说到这里,真赭薄霎时浮现五味杂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因为白珠都放话了,我的作为关系到那孩子的命运……」
逆光中,阿榭碧看不清真赭薄此时的表情。
翌日,阿榭碧回到春殿后,面对卯古歧。
卯古歧没有先问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秋殿和阿榭碧之间有了什么秘密,劈头就责骂阿榭碧擅自在秋殿过夜。
「这种轻率的举动,不准再做第二次!你没有矜持这种东西吗?」
被卯古歧这么一骂,阿榭碧却毫不畏惧看着她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有矜持这种东西?因为我太没出息了,连贴身侍女都对我隐瞒母亲曾经登殿的事。」
听到阿榭碧这句话,卯古歧目瞪口呆。
「阿榭碧公主,你在哪里听到这个……」
可能是说到一半想到秋殿而打住了。她看到阿榭碧强烈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做的事,竟然害阿榭碧失去了自信。卯古歧有点气馁,垂下了双肩,再度开口说话时,已经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
「……阿榭碧公主。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凶您。可是,除了希望您能入宫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指望?」
「指望您的母亲大人能原谅我。」
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您的母亲大人,曾经以浮云公主的名字登殿。是我曾经下定决心,要与之同甘共苦的主子。」
阿榭碧听了缓缓点头。
「是的,我听真赭薄公主说了。」
「可是,」卯古歧捧着阿榭碧的脸继续说:「接下来您就没听说了吧?浮云公主和金乌陛下曾经是相爱的情侣。」
喉咙深处的空气,宛如突然变成了石头。
「你……你说什么?」
「这是真的。当时的十六夜公主,后来成为陛下的侧室,也就是当今皇太子和藤波公主的母亲。当时她告假返乡不在樱花宫,而陛下最常去的就是浮云公主那里。」
可是,先怀有金乌陛下的孩子、成为正室的是夏殿公主。
「浮云公主无法如愿入宫,失意地返回东领。后来生下了你,不久就过世了。我没能见到浮云公主最后一面,是我终身的遗憾。但是最近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希望阿榭碧公主能够入宫。」
卯古歧目不转睛地凝视阿榭碧的眼眸,静静地述说。
「您的母亲大人没能实现的梦想,我希望您能为她实现。所以请您抬头挺胸。」
说最后一句话时,卯古歧垂下了眼帘。
秋日远去,冬天的气息愈来愈浓的某一天,大家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召来藤花殿,看到澄尾在大厅的中央,才知道事有蹊跷。
在樱花宫的女性成员都到齐之处,澄尾一脸沉痛,拿出某个东西。
「首先,请看看这个。」
被铺在木地板上的,是一件有着美丽的深赭红色、金碧辉煌的和服。细致的羽毛图案,樱花宫的人都记忆犹新。侍女们吓得倒抽一口气,纷纷看向真赭薄。错不了的,这是真赭薄做的,送给早桃的和服。不,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怪就怪在这件和服有个和以前绝对不同之处。
在鲜艳赭红的金色刺绣上,有个奇怪的污渍。
定睛一看,立刻就看出那是什么了。
——是干掉、变黑的血渍,黏在和服上。
「这是……」
紧张得声音中断后,真赭薄「呼」地吐了一口长气。
「这是我的和服。以前我送给早桃的和服。」
「秋殿公主。」澄尾出声说,眼神露出锐利的光芒。看到他的眼神后,菊野为了保护真赭薄,走出御帘外。
「慢着。详细情况,由我来说吧。」
菊野走近澄尾,快速说明事情经过。这时,侍女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真赭薄的视线则从头到尾盯着赭红色和服。
早桃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因不祥预感而脸色苍白的侍女们面前,澄尾和菊野谈完之后,语气沉重地开口说:
「今天我以山内众以及皇太子殿下代理的身分,来到这里。请各位惯重地听我说。」
听到这种郑重其事的说法,侍女们忧心忡忡地面面相觑。
「宗家的侍女,现在派去夏殿的早桃小姐……之前樱花宫怀疑她擅自外出,请我们出动搜索……」
一片鸦雀无声,紧绷的沉默降临。
「——很遗憾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往生了。」
众人一时听不懂他的话。
「……意思是?」
这个语带迟疑的声音,可能是卯古歧吧?
「那真的是早桃吗?或者只是很像,但其实是别人?」
「我们请她的胞弟确认过了,是早桃小姐没错。」
「不会吧!」
阿榭碧尖叫一声,浑身瘫软地倒在御帘内。在此同时,藤波的御帘也传出短促的一声「咦!」接着是大声地倒抽一口气。泷本悄悄地走到藤波附近,稳稳地搂着她的肩。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菊野难以承受地问澄尾。澄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也淡淡地回答问题。
「详细的情形还不清楚。但她是倒在这座山的山谷里。」
「是意外……事故吗?」
阿榭碧语带颤抖地问。
樱花宫是缠绕着峻峰而盖起来的宫殿。即便整顿过的地方很安全,但很多地方只要稍微往外走,就能看到岩壁陡峭的谷底。若在这里跌倒了,就极有可能滚落山崖。
但是,澄尾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是因为还在调查中。但从他的回答来看,似乎尚有可疑之处。
根据澄尾后来的说明得知,早桃是穿着苏芳和服倒在山谷里。遗体已经由她弟弟送回老家,和她生前很熟的人也无法见到早桃的遗容。
「以后或许还有事情要请教各位,到时候还望各位多多协助。」
看到澄尾的眼神,泷本从御帘走了出来。
「我明白了。直接询问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那就有劳您费心了。」
澄尾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藤花殿。
「慢着!」
阿榭碧对着澄尾离去的背影大声呼喊。此时澄尾已经出了土用门,正要从舞台飞走。他惊愕地回头一看,从华丽的装扮得知,叫住他的人应该不是侍女。卯古歧睁大眼睛,慌忙跟了出来要责备阿榭碧。
「您是春殿公主吧?请问有什么事吗?」
「早桃和我很熟,请问,她真的……」
阿榭碧无法把话说完。听到阿榭碧含着泪水说到一半的话,澄尾紧咬嘴唇点点头。
「真的很遗憾……请节哀顺变。」
「怎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
阿榭碧说完,倒了下去。卯古歧喊了一声公主,连忙伸手扶住她。阿榭碧就这样靠在卯古歧的身上。
「那孩子,是被派出去办事时失足吗?」
「这还不清楚。是不是意外事故,现在山内众还在调查。」
这种意图模糊焦点的说法,使得卯古歧眯起眼睛注视着他。
「也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或是自己跳下去吧?」
「我说过了,这还不清楚。」
「可是,她是个开朗、善良的好女孩,不可能会自杀。而且,她更不是会招人怨恨的孩子!求求你,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
此时阿榭碧已经难过得掉下眼泪。她能想起的,只有早桃下定决心说要帮助自己时的开朗笑容。
澄尾越过栏杆,向阿榭碧行了一礼。
「春殿公主,皇太子率领的山内众,一定会倾全力调查。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能报告好消息,我也会尽力而为。那么,告辞了。」
语毕,澄尾瞬间化成鸟形转身飞走了。阿榭碧目送他离去时,一只虚软无力的手搭在她的背上。
「姐姐……」
藤波茫然望着澄尾飞离的姿态,又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阿榭碧顿时泪眼婆娑。
「藤波公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早桃怎么会死了呢?」
藤波难以接受地摇摇头。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早桃……早桃怎么会……怎么会……」
藤波似乎要昏倒了,阿榭碧连忙抱住她。
「藤波公主!振作一点!」
「可是,姐姐!早桃……早桃死了耶……」
藤波浑身打颤,垂下了两行泪。
「为什么?为什么早桃会死呢?啊,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派侍女过去……」
藤波「哇」地号啕大哭。阿榭碧抱着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受到那股哀痛的颤抖。
「藤波公主,请您别这么说,早桃听了一定会很难过。不要紧的。」阿榭碧强打精神安慰她。「山内众一定会查出真相。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对此,藤波只是默默不语。
「一定会查出来。」阿榭碧坚定地说,努力挺起胸膛。
「早桃是被杀的吗?可能是自杀吧?」
突然出声说话的人是冬殿的茶花。
春殿一行人和藤波出去以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地坐在藤花殿。时而传出年轻侍女的啜泣声,可能是早桃的朋友。在一片悲戚的氛围中,并没有人批判茶花不得体的发言。
「我也不想承认,但这么想似乎比较合理……」
菊野语带叹息地说,同意茶花的看法。
「要不然,山内众不会特地跑来。如果是意外事故的报告,通常应该是近侍前来才对。」
「你可能知道什么吧?苎麻。」
当初对于早桃偷偷溜进秋殿,苎麻主张要严惩,大家都记忆犹新。茶花说了这句话之后,侍女们都在偷瞄苎麻。
「愚蠢。」
比眉头轻蹙的苎麻早一步出声反驳的是滨木绵。
「那件事情早就解决了吧?虽然她总是一副臭脸,但她不是笨蛋。都已经事过境迁,她才不会以这种最差劲的方式去算旧帐呢。对吧?」
滨木绵征求苎麻的同意。苎麻不甘愿地点点头。
「……用过度的制裁去惩罚那个人,对我们也没有好处。我才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既然如此……」茶花出声讲话,但泷本拍了拍手,打断她的话。
「好了,不要再吵了!净说一些揣测的话根本无济于事。更何况,用揣测去谴责别人是最愚蠢的。」
「可是,这或许不是揣测之言哟?泷本夫人和早桃事件,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吧?」
泷本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狠狠地瞪着茶花。
「这话什么意思?」
「虽然你是大紫御前跟前的人,但经验也还很浅,践什么践……!」
「如果这是以前大紫御前说的『乌太夫』干的好事——」
这句突来的话,压住了横眉竖目的茶花的气势。听到白珠犹如银铃般的声音,泷本和茶花都住嘴了。
「最可疑的,应该是春殿的阿榭碧吧?」
扶着藤波进来的阿榭碧,顿时瞠目结舌。她承受着侍女们射过来的目光,全身都紧绷起来。
「你、你说什么……?」
「你利用早桃帮你做了很多事情不是吗?后来早桃变成碍事的人,你就把她处理掉了吧?这很像黑心肠的东家会做的事。」
「你有什么证据,敢说这种话?!」
卯古歧发飙大声反呛的同时,之前虚弱不振的藤波宫也抬起头来,怒目痛斥。
「白珠!你侮辱姐姐,就直接侮辱到我!不要太过分!」
即便泪湿双颊,藤波依然露出骇人的表情大吼。白珠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脸不悦地别过头去。
「像这样把宗家拉过来挺自己,也是可疑之处。」
「公主说得没错。」茶花张大鼻孔,气呼呼地说:「还假装中立的样子,跟泷本夫人一样不值得信任!」
「你说什么——」
「够了,烦不烦啊。大家都不要吵了!」
真赭薄实在受不了了,切入这场争论中。
「什么乌太夫不乌太夫的,荒谬至极!樱花宫本来是宫乌的女子为了当上美好的樱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可是竟然在这里互相诋毁,本末倒置也要有个限度!」
「就算早桃是自杀的,秋殿那边也有责任吧?」
白珠说得泰然自若,真赭薄一脸诧异。
「你说什么?」
「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若早桃精神上难以承受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是和你做的和服一起被发现的,不是吗?早桃被逼上绝路,绝对和秋殿有关,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吧?还是说……」
白珠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是你杀了她?」
真赭薄瞠目结舌,当场僵住了。
「你在胡说什么……」
「你是舍不得自己亲手做的和服吧?而且你那时候发了很大的脾气。你想要把它拿回来,不小心下手太重对吧?如果是这样,就老实招供吧。」
白珠继续说:
「你不是说,樱花宫是宫乌的女子为了当上美好的樱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如今你逼死了一个侍女,已经没资格待在这里了。」
「不是!」真赭薄大吼一声,倏地站了起来。「不……这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你是说你没有责任?真是睁眼说瞎话到极点。是你逼死早桃的吧?」
「你有完没完啊,白珠!」
滨木绵狠狠瞪着白珠,以尖锐的声音说。
「你根本不在乎早桃是怎么死的。你只是想谴责别人,坏心眼也要有个程度。」
「夏殿公主不要讲话。都是你害的。」
白珠制止滨木绵以后,回头继续猛攻真赭薄,一副由衷开心地说:
「是你,是你把早桃逼死的。真可怜啊,她不晓得有多痛苦!」
「我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
「公主!」
真赭薄受不了了,背对众人逃了出去,脸色惨白看起来好可怜。追着出去的菊野等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藤花殿恢复一片静默,唯独白珠神经质的笑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
天色依然昏暗,真赭薄就醒了。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真赭薄发呆了一阵子。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忽而想起:「对哦,昨晚很在意白珠说的那番话,迟迟难以入眠。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然,她察觉到附近有人的气息。
「菊野……?」
没人应答。
这就怪了。当她心生纳闷时,看到昏暗的远处,有影子在移动。在分不清那是什么之前,这个影子愈来愈黑,朝着她走过来。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脸,伸出的袖口碰到她的脸颊。一股粗布的触感,使得真赭薄倏地睁大眼睛。
「——公主。」
这个影子发出的声音,就女人来说太粗了,真赭薄吓得惊声尖叫。
不晓得哪里传来的尖叫声,惊醒了阿榭碧。她胆颤心惊地撑起身子。
「卯古歧?」
阿榭碧出声呼叫应该在隔壁房间的侍女。她应该也起来了吧。果不其然,卯古歧立刻出现了,一边用手当梳子整理睡乱的头发。
「公主也听到了啊?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知道耶。不过好像很吵……」
「我叫已经起床的人出去看了。」
至少要梳理成可以见人的模样。当卯古歧手忙脚乱在打理时,出去查看情况的侍女尖叫着跑回来了。
「公主!卯古歧夫人!不得了了!」
问她出了什么事,这位侍女浑身打颤地报告。
「藤花殿的中庭,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你说什么?」
「有一只大马死了。啊,可是他是鸟形的姿态,应该是山乌吧。可是泷本夫人说不用担心就是了。」
她可能是吓傻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卯古歧听了很焦急,不顾刚起床的一头乱发,直接奔往藤花殿。阿榭碧虽然踌躇了半晌,但也立刻随后追去。「不行啦,公主!」虽然听到其他侍女的制止声,但阿榭碧无暇理会。
藤花殿已经来了好几个侍女。大家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其中也有人和阿榭碧一样穿着睡衣。因为没想到春殿的主人会来这里,因此即便阿榭碧来了,侍女们也没有让路,直接冲到藤花殿的入口。
「这是怎么回事?」
「是男人入侵吗?」
「我听说成了一片血海。」
侍女们脸色大变,争先恐后地问。应对她们的,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穿着黑色和服的泷本。她的背后响起不寻常的声音。
「大家冷静点。确实有歹徒入侵秋殿,但已经毙命了。」
「入侵秋殿?」顿时接二连三传来惊讶的声音。在场的菊野焦急了起来,大声说:
「所幸,那个男人立刻就走了,没有碰真赭薄公主一根汗毛。」
「后来他逃到藤花殿来,被藤宫连制伏了。刚才已经叫了山内众,请他们过来善后。所以大家不用担心。」
听了泷本这番话,卯古歧大声说:
「这叫人怎么放心呢!一想到歹徒可能也会去春殿,怎么冷静得下来嘛!」
「实际上,真赭薄公主就已经被吓坏了!」菊野吊起眼尾说。
「总之,请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当其他侍女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时,出声讲话的竟是难得开口的苎麻。阿榭碧有点吓到,睁大了眼睛。东、西、南家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北家的侍女。连苎麻都来了,茶花竟然没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一群人各自回到自家宫殿后,过了不久传来藤花殿召集的通告。阿榭碧这次确实梳理整齐才前往藤花殿。
到了藤花殿一看,真赭薄和滨木绵都来了,但不见白珠的身影。真赭薄原本一脸铁青,但看到阿榭碧时,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我没事」。阿榭碧也偷瞄了滨木绵的表情,她只是一如往常带着桀骛不驯的表情。
泷本确定真赭薄来了之后,轻轻对她点头致意,然后环视三位公主。
「虽然冬殿公主还没来,不过我想开始讲了,可以吧?」
三人都默默表示同意。「那么……」泷本静静地转向侍女,守在一旁的侍女随即递出一张纸。
「首先,我来说明今天发生的事。诚如各位所知道的,今天黎明前,有一只山乌入侵秋殿。而且是已经成年的山乌。他在接触到真赭薄公主之前逃掉了,后来被发现躲在藤花殿的中庭。藤宫连要抓拿他时,他化成鸟形打算逃走,逼不得已便将他斩首了。」
听到这番残酷的话,阿榭碧吓得浑身打颤。泷本虽然也瞄到了,但她没有停止说下去。
「这个男人,似乎是早桃认识的人。他混进樱花宫,这次或许也不是第一次。虽然没有里面的人带路很难进来,但只要有一次,知道靠着什么方法可以溜进来,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涟本摊开手上的纸,继续说:
「请各位看这个。这是樱花宫的地图。以前因为警备上的关系,不允许制作樱花宫地图,但早桃行踪不明以后,藤宫连奉大紫御前之命做了这份地图。」
大家知道了樱花宫的自卫团独自行动,不禁惊声连连。泷本没有就此打住,继续淡淡地说:
「早桃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泷本指着地图的一角,叹了一口气。「令人傻眼的是,从这里到樱花宫,虽然是险峻的山崖,但只要想爬,也不是爬不上来的高度。如果化为鸟形飞来,一下子就会被发现,但若以人的姿态慢慢爬上来,只要毅力够的话,是有可能躲过山内众的监视。」
「那么,」卯古歧脸色铁青地说:「只要知道这条路,任何人都能潜入樱花宫,是这样吗?」
怎么会这样?实在难以置信。
一旁的侍女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
「想不到警备如此松散,真叫人傻眼。」
菊野厌恶地皱起了脸,紧紧握住真赭薄的手。
「这次有惊无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若真赭薄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
阿榭碧一脸惊吓,以袖掩口。滨木绵脸色很难看,但依然动也不动。而当事者真赭薄则是一脸苍白。
「然后呢?」
泷本一惊,抬头一看,是滨木绵粗鲁地在催她说下去。
「报告该不会这样就结束了吧?」
「当然还有。」泷本用力点点头。「刚才我说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入侵,但这也不表示,他每一次入侵都是成功的。因为看起来并非熟门熟路,而且今天似乎也不是明知这是藤花殿而逃进来。」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应该是偷窃吧。」
泷本说得很笃定,从怀里取出一支簪子。
「诚如各位看到的,这样一支簪子,其实没有什么价值。但只要离开这里到了外面,这支簪子等于山乌工作半年的酬劳。看在山乌眼里,这里简直是宝山。」
泷本一脸嘲笑,继续说:
「在这里的人,都是出生于富裕家庭。如果不是特别有感情的东西,就算遗失了,也不会拼命去找。早桃恐怕是看中这点,持续在进行偷窃吧。」
「早桃不是这种女孩。」
阿榭碧出声反驳,但被泷本严厉的眼神逼得闭上嘴巴,沮丧地垂下双肩。
「我并没有说,早桃原本就有偷东西的坏习惯。可能是被这个男人强迫的。但是,在出手想偷苏芳和服时,不料事机败露。
「早桃或许对那个男人说,她想洗手不干了,但来拿战利品的男人不答应……
「结果两人扭打起来,早桃就跌落山谷了。男人躲过锋头之后,看事情大概落幕了,这次就亲自来樱花宫偷东西了。
「山内众正在查这个男人的身分。在调查出炉之前,这个虽然不能说是真相,但大致也差不多吧。关于警备疏忽这一点,现在已经紧急重新规画,应该马上就会有报告出来。」
「哦……」众人异口同声叹了一口气。总之,大致的情况明白了。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上面既然已经在规画对策,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在一片松缓的气氛中,唯独真赭薄和滨木绵与众不同。真赭薄垂下紧绷的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滨木绵则是闷闷不乐,望着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
——一群笨蛋。也不稍微用点脑筋。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滨木绵的嘴唇如此动着。阿榭碧看出来了。
滨木绵忽然站起来,不发一语地走出藤花殿。
「滨木绵公主,等一下!」
阿榭碧情急之下出声叫她,连忙追了上去。将目瞪口呆的侍女们抛在脑后,走到渡殿,朝着商羽门,也就是秋殿和冬殿的渡殿方向走去。
「滨木绵公主!」
「干嘛啦,吵死了。叫一次就够了。」滨木绵一脸不悦地说:「连你都来了,后面会有一堆像金鱼粪的黏过来吧。」
「只要把她们赶走就好了。」
「随便你。」
滨木绵说完之后猛敲冬殿的门。
「白珠!是我,我要进去了喔。」
就在说话的同时,滨木绵宛如要把门踢破似地用力踢开。
「夏殿公主!」
「打扰一下罗。」
滨木绵推开瞠目结舌的侍女,大剌剌地往冬殿里面走。阿榭碧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后面跟着。
「对不起,请回避一下。」
「连春殿公主也来了!」
即便内心觉得过意不去,但现在只能把侍女们的尖叫声当作没听到。虽然是不同的宅院,但贵族家的内部构造大致都差不多。滨木绵毫不犹豫地朝着可能是白珠房间的地方走去。可能是听到骚动声,也可能已经有侍女来通报了,茶花从房间走了出来。
「夏殿公主,还有春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太没规矩了吧!」
茶花出声怒斥,但滨木绵毫不畏怯。
「我要见你的主子。让我过。」
「办不到!」
茶花顽固地说,公主身体不适,绝对不能让她们进去。滨木绵睥睨地瞪着茶花,对她抿得紧紧的嘴巴,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我大概猜得出来是什么状态。你把她藏起来也没有用。」
「你说什么!」
滨木绵推开发怒的茶花,径自闯进白珠的寝室。
「嗨,白珠……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啊。」
滨木绵一反先前的态度,口气变得十分平稳。阿榭碧越过滨木绵的肩膀,窥看里面的情况。看到异样的光景,不由得倒退了两、三步。
里面几乎门窗紧闭,房间里很昏暗。在这之中,唯有一处,开了一扇向外开的圆窗。阶梯上去比较高的地方,有个人影倚靠在那里。
昏暗中,她穿着和服,绢绸反射外面来的光线,绽放出柔和的光芒。乌黑的秀发犹如河川般,在白底的美丽衣服上流动。而这上面,不知为何,摆着纸鹤。一只、两只、三只。
五只、六只、七只、八只。
阿榭碧一边数着,不由得轻轻打颤。
九只、十只。然后还有,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头发上,衣服上。以她的周围为起点,到处散落着纸鹤。
地板上,几乎都被纸鹤覆盖了。
多到数不完的纸鹤。不晓得是用什么纸折的,颜色和大小都不尽相同。而且大部分都用墨汁写上了文字。但这些数不清的东西,毫无例外,全都是鹤的形状,这一点是没变的。
房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往声源看过去,原来是这房间的主人为了折纸鹤,正在裁纸。这些纸,原本应该是写给她的信吧。而她竟然用小刀抵在上面,毫不犹豫地,把它裁来当色纸用。
「白珠!」
尽管想表现得泰然自若,但依然语带沉痛。滨木绵这次稍微强悍地叫她的名字。
「哎呀,滨木绵公主,你几时来的?你好啊。」
刚才还全神贯注在折纸鹤的白珠,突然以一如往常的样子打招呼。
「不好意思,没能好好招待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看到白珠可爱地歪着头,阿榭碧终于觉得不对劲。
以前,白珠不论何时都流露出的阴险,这时竟然完全消失了。眼前这张天真可爱的笑容,简直像个小孩。滨木绵无言地走近白珠,拿掉她手上的小刀。白珠诧异地抬头看她,她在白珠的面前蹲了下来。
「你已经到极限了吧?提出告假返乡,回去北家如何?」
滨木绵说话的内容,还有那个口吻,都让阿榭碧惊愕得说不出话。
滨木绵这句话,充满了对白珠的关心。口气极其温柔,丝毫没有平日的调侃嘲弄。很清楚的,这句话完全没有挑衅白珠的意思。阿榭碧望着白珠会如何回答。但白珠的笑容丝毫没变,使得阿榭碧心头一惊。
「这我办不到。」
以干脆俐落、开朗的声音回答的,当然是白珠。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到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听懂了滨木绵说的话?
有问题,这太奇怪了。
白珠不管阿榭碧一脸纳闷,犹如唱歌般开始说:
「我是不知道滨木绵公主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我必须入宫才行。应该知所进退,提出告假返乡的人,是滨木绵公主吧?」
即便一脸笑眯眯的,但她说出来的话相当严苛。
阿榭碧不禁倒抽一口气,但滨木绵纹风不动地承受下来。
「对,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喔。」
「怎么,你在为我担心啊?不过或许有点太迟了。」
白珠说完,先是低笑了两声,然后嫣然一笑,露出最美的笑容说:
「已经出问题了。」
一阵寒气窜上背脊,不只是寒颤的程度而已。阿榭碧吓得毛骨悚然。
她突然不晓得在这里的人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白珠。总觉得和以前的她不大相同。滨木绵显得些许怔愣,但不像阿榭碧那样整个人惊惧忧心。滨木绵神情凝重地思索半晌后,再度正面凝视白珠的双眼。
「现在开始也不迟吧?你本来就不该来这里。如果你有其他喜欢的男人,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登殿。」
「你说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话声,阿榭碧惊愕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真赭薄一脸铁青,狠狠瞪着眼前的白珠。真赭薄早上的冲击尚未褪去,一副憔悴的模样。但她并没有笨到,看到阿榭碧和滨木绵一起离去却置之不理。
「……有其他喜欢的男人,竟然还登殿?这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真赭薄这句意想不到的尖锐质问,听得阿榭碧内心慌了起来。但滨木绵并没有责备她,依然盯着顿失表情的白珠,开口说:
「明明还没查出入侵者是谁,怎么可能知道他和早桃的关连?那是泷本知道真相,却企图隐瞒而捏造的说词吧。别忘了,泷本是宗家的人。这种会影响四家政治版图的丑闻,当然要尽力隐瞒。」
有位公主基于这个念头在思索事情,所以态度看起来一直很奇怪。
「慢着!」茶花插了进来,但滨木绵没理她。
「那么,这位入侵者是?」
滨木绵眯起眼睛,将手放在白珠肩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没错吧?」
最后那句「没错吧」,已经不是在求证,而是确认。但白珠将大眼睛睁得像弹珠一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说话还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么人私通吗?」
哈哈大笑的白珠,看起来已经不是以前的她。
「很遗憾的。我和一巳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是生来只为了入宫的女人。那种会危害入宫的事,我怎么会做呢!」
白珠放声大笑,笑得像个小孩。阿榭碧整个看傻了。
白珠只是持续地笑。
没有人能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