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这个名字是有由来的。
想把她养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着坚固的贝壳围绕、灿烂又美丽的公主。
北领没有堪称名产的农产品或特产品,土地又比其他领国狭窄,是个很难靠农耕立国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别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数量也格外地多。由于把重心摆在军事上,因此大多数是无法理解风雅韵事的老粗,这是宫乌之间对北家的批评。
西领和东领的宫乌,除了正室之外都还有三、四个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纳妾。
因此,长年来流传着「北领无美女」这种话。这在北领的君主北家里也一样。连着好几代都有宫乌认为,北家之所以无法入宫宗家,就是因为没有美女所致。于是束手无策的北领宫乌们,只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为最美的游女赎身,让她成为北家当主的妻子。就这样生下了白珠的母亲六花。但很遗憾的,六花长得比较像父亲,即便登殿了也没能入宫。
期待太大,北领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经把游女迎入北家了,这股气到底要往哪里出?正当危急之际,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时,有着乌黑美丽的大眼睛,是个如玉般的婴儿。无论谁看到她,都觉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这时的六花已经嫁给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宫乌,诞生了白珠后立刻被召回北家,让白珠当北家当主的养女。
白珠有着武门罕见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细心呵护养育,成了远近驰名的「白珠公主」。
接着到了白珠十三岁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终于决定登殿了。
当父亲把这件事告诉白珠时,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觉得终于来了,一脸严肃地垂下头去。回想起来,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后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终于来了。白珠不仅不觉得十三年过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觉。
面对一年后的登殿,白珠的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又不是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但侍女们眼神都为一变,急忙张罗白珠身边的事情。
「……真是够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终于脱身溜出来,倚着栏杆长声喟叹。此时栏杆下面,一名山乌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面上,语带苦笑地说:「辛苦了。」这个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里工作。他是花匠的儿子。虽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认知身分之前就开始交往了。这几年两人经常背着罗唆的茶花偷偷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晚了点,恭喜您登殿。」
一巳这么一说,白珠宛如在说不不不似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
「别这样,我不要这种表面上的祝贺!我已经听腻了。你这样恭喜我,我一点也不高兴。」
每当白珠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一巳经常会温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着他隔着栏杆温柔地敲自己的头,但等了好久,这种温柔的举动迟迟没来,使得白珠心生诧异。
「……公主。」
听到一巳语带苦涩的声音,白珠惊讶地抬起头。一巳以极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视白珠。
「一巳?」
白珠没见过一巳这种表情,顿时忐忑了起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呢?正当她心急如焚时,一巳竟悄悄地离开栏杆。然后带着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稳的语气低声说: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到此为止吧。」
白珠惊愕到两眼发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终于发出来的声音,带着狼狈的哆嗦。
「为什么呢?没有理由这么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来的说话声,比刚才稳定多了。
「一直以来,你和你的父亲一起,都很真挚地侍奉北家。修整树木,拔除杂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连这份工作也要辞掉吗?」
白珠激动地如此一说,一巳先是摇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我会和过去一样,待在这里侍奉北家。」
「那就没问题罗。」白珠断然地继续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不是吗?接下来登殿,一定会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责备般地补上一句:「你要弃我于不顾吗?」一巳听了眉头紧皱。
「正因如此,公主。」
这句犹如挤出来的话,白珠听不懂。
「既然已经正式决定登殿了,不久就会举行盛大的裳着仪式(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成年仪式,通常在十二~十六岁举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围上后腰的长裙称之「裳」。)吧。到时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将了一军,白珠暂时闭上了嘴巴,半晌后开口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接着白珠气势汹汹地反击。
「可是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改变吧?比方说现在,我们其实是不能见面的。而且是和已经成年的男人私下见面,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到如今说什么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因为一巳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见面……」
他的语气和强劲的目光不合,显得温和许多。
「也是因为你还没成年的关系。」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淡淡地继续说:
「你曾经说过,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还记得吗?你叫我不要觉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
「这个嘛……」白珠眼神迟疑地飘移了一会儿。「是啊,我记得。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成年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见面?」
这句话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吓得肩膀发抖。一巳并非没有察觉到,但他不想闭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还可以原谅。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见面,也还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见面的话——这已经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事。」
「可是,」白珠拼命地辩解,「茶花和其他侍女,还不是和你正常地见面?」
「因为她们不把我当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扫帚没两样吧。」
这种语调沉稳,但带着些许愤慨的说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么啦?」
「我没怎样啊。」 一巳冷冷地说:「只是你把我和茶花她们看成是一样的,我有点难过而已。」
白珠闻言一惊,第一次知道一巳是这么想的。
「对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遗憾。」
听到这种冷言冷语,白珠都快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你以为登殿、入宫了以后,也可以把我带进去吗?就像你心爱的人偶娃娃一样。」
这种说法,使得白珠也生气了。她嘴巴微张,很想说什么顶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最后忿忿地闭上嘴巴,不发一语掉头走人。
「那么,就这样道别了。」
一巳对着她的背影说。白珠倏地停下脚步。
「……请多保重。」
这句话说得平静温和,宛如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谎言。这时白珠领悟到,他是不会挽留自己了。这只是自己在闹别扭。原本深信,只要这么做他就会挽留自己。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不过,这次他是不会挽留了。
若自己这时赌气走人,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这样见面了。
无法见面了。再也无法见面?
到了这里她才第一次意识到,登殿或入宫就是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一巳了。这个随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实,意外地给白珠带来很大的冲击。
「等一下。」
回神时,白珠已经比转身先说出这句话。
「等一下—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的话,请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栏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听到白珠这句突来的话,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对,你的花。你之前说过了吧?」
一巳有个梦想,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花园,亲自照料。但现在很难办到,所以找到一处野生花草繁茂之处,经常去那里照料花草。当然,说照料也不是做什么太夸张的事,而且他又没有栽植新的花卉,一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原野。但是他会摘除断掉的树枝,也很仔细地拔掉太过强韧的杂草,因此经常在聊天时,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他至今没有给人看过,也没有带人去过,但白珠经常说想去看看,已经变成口头禅了。
「拜托你,带我去那个地方。求求你啦。」
白珠说得泫然欲泣,一巳显得有些犹豫。
「可是……」
「求求你。」白珠再度双手合十。「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此生就看不到你的花了。我离开北家,没有任何留恋。但若不能看到你的花,会是我唯一的遗憾。然后,看了你的花以后……」
白珠双唇轻颤。
「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今后,永远不再相见。」
仿如被这句话刺进了心脏,一巳睁大眼睛,然后全身放松了下来。刚才那种冷漠苦恼的表情也消失了,恢复一如往常的笑容。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带你去吧。」
一巳沉稳地继续说:
「明天早上,天亮前一个小时,我会去接你。请你等我。」
隔天清晨,整晚几乎没阖眼在等一巳的白珠,看到老地方的栏杆下,有个很大的人影,开心地跳起来说:
「一巳?在那里的是一巳吧?」
「是的,公主。」
听到内敛低声的回答,白珠悄悄溜出房间。一巳背着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笼子。原来刚才那个大影子是这个竹笼啊。这个用藤编制的笼子凹凸不平,但看起来很结实,里面还铺了棉衣。
「公主,请进去。」
白珠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坐了进去。一巳无声无息地背起笼子,趁没有人看到之际,静静地离开这里。穿越北家的庭院,躲在灌木丛里,躲过了巡视的守卫。就这样屏气凝神走了一会儿,出了北家的宅院后,一巳终于让笼子里的白珠出来。
「我只有这种打柴用的笼子……真的很抱歉。身体会不会痛?」
白珠立刻摇摇头。
「不会痛,没事。」
天亮前的这段时间,空气非常冰凉柔和。白珠大大吐了一口气,将吸到肺部深处的冷空气吐出来。
「吐出来的气是白的耶。」
「真的耶。」
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无踪。
「有一点冷,还是披上棉衣吧。」
有好几件棉衣叠铺在笼子里,一巳把它们拉出来,让白珠穿上。
「谢谢你。」
「不会。」
一巳说还要走一段路,于是再度把白珠背起来。
之后两人没有交谈,一路走向一巳的原野。白珠对于一巳这样背着自己,并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只是觉得隔着粗糙的笼子和粗布感受到一巳的体温很舒服,于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公主。」
不晓得经过多久了。白珠听到一巳的声音,抬起头。
「已经到了吗?」
「是的。接下来用走的一下子就到了。我放你下来哦。」
接着「哟咻」一声,一巳慎重地放下装着白珠的笼子。
「现在萩花开了。因为这里的标高有点高,所以比其他的地方早一点开花。」
一巳取出一双用碎布编的、柔软的草鞋,放在赤脚的白珠前面。白珠坐在笼子里,伸出双脚后,一巳温柔地帮她穿上草鞋。
「出来吧。」白珠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缩在狭窄的地方,手脚变得有点迟钝。一巳察觉到这点,所以完全不催她,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地走。因为路不太好走,而且有点危险,白珠心想,刚才一巳用背的把她背来这里是正确的判断。小心地避开容易滚动的石子,以及容易滑倒的青苔,白珠与一巳慢慢走向目的地。
原本一直低头看着地上的白珠,到了这里发现周遭明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本覆盖在上面的树林没了,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开阔的地方。
「啊~」
白珠不禁叫了一声,单纯只是赞叹的意思。感觉到一巳在白珠背后,轻轻地笑了。
这里是一片缓和的山的坡面。这一片缓坡原野上,没有特别高大的树木,所有的树木和野草都很自由,但不会干扰彼此,惬意地在这里共存。从白珠的脚边到斜坡的山腰,整片都是低低的草,和长在草的空隙间的矮树。矮树上都开着花。在黎明的蓝色天光下,花儿垂着头,有种娴静端庄、难以言喻的风情。
「我要给你看的不是这个。仔细看,快来了喔。」
白珠听了睁大眼睛,再度望向原野。
过了不久,山边因为白光的照射亮了起来。
——这是日出。
然后在徐徐照亮四下的晨光中,白珠这次真的发出了感动的惊叹声。
明亮的晨光照进之前沉没在昏暗中的树木。当树木瞬间沐浴在阳光下时,一口气好像全都活了过来。
白色的,一大片的萩花。
纤细的枝梗前端,一朵朵纯白的花瓣上,停驻着快要滴下来的朝露。这些朝露受到晨光的照射,霎时璀璨地闪耀起来。
看起来有些沉重但却柔软强韧的萩花,比以前看过的任何珠宝首饰都来得优雅美丽。一颗颗露珠,宛如磨得透亮的水晶。晶亮璀璨的小颗宝石,化为成千上万的光之粒子,覆盖着白珠眼前的整面斜坡。
甚至可以听到璀璨的光芒,宛如在水滴中弹跳的声音。
冰凉的曙光,在白珠看到入神的脸庞上添了些许颜色。一巳看着白珠徐徐染上淡红色的脸蛋,开心地露出微笑。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啊?」
白珠终于将目光从眼前的光景转移到身边的人,露出感动到快哭的笑容。
「是啊,非常喜欢。你的花园,是世上最美丽的。」
听到这句毫不浮夸的赞美,一巳默默地在白珠身旁跪了下去。
「公主。」
沉稳的语调使得白珠眨了眨眼睛。一巳轻轻握住白珠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
「公主,我爱你。」
这句毫不自大且自然真挚的话语,轻柔地飘浮在白珠与一巳之间。一巳这句话的意义,清楚地在白珠脑海里成形后,她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一巳的双眸。
「我第一次见到你,」毫无紧张之色,一巳沉稳地继续说:「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那时你大概九岁,或是未满九岁的时候吧。」
那时父亲前去整修庭园,一巳也跟着去。在一大群人声嘈杂的侍女中,看到了一位娇小的公主。
「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色映照在你的脸颊上,我看得如痴如醉,心想世上怎么有如此美丽的女孩?你说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但对我而言,你才是全世界最美的。光只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幸福。」
后来为了看公主,一巳借口说要在蚊香旁添上当季的花朵,天天往宫里跑。直到白珠察觉到这件事,开始交换对话。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一巳眉头紧皱。
「听说你病倒时,我真的难以忍受—回想起来,也许那是我第一次为了你,献上了花枝。」
白珠原本一直默默听着一巳倾诉,此时低声说了一句:「那枝腊梅啊。」
「我记得很清楚。而且那是你第一次正式在我面前现身。」
「是啊,没错。那枝腊梅,其实也是在这里摘的哟。那时候树还很小……想说折断大树枝也太可怜了,所以当你跟我说,小枝的就足够时,我真的很高兴。第一次接触你的温柔和你的内在美,我感动到无法自己。」
一巳再度喃喃地说「我爱你」。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爱你一个人。」
远处传来小鸟的啼鸣声。淡蓝色的天空,逐渐转为暖色系。此时,一巳首度害羞地说:
「其实我原本不打算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自艾自怜。」
「白珠,」一巳以明朗的声音直呼她的名讳。「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好吗?虽然我很穷,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为了让你幸福,我愿意拼上这条命。」
一巳说完,以认真的眼神,紧握白珠的手。
白珠郑重地望着一巳,心想: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成堂堂的男子汉了。没错,这几年一巳已经长大了。犹如年轻的树木,伸展出柔软而茂盛的树枝。第一次见面时,令人印象深刻的柔和脸庞,如今变得很沉稳,而且不只是温柔而已,从瞳眸中散发出的坚强意志与诚恳,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年轻的热情。
「那个曾经带腊梅枝来送自己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堂堂的青年。啊,可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没变啊。」白珠感慨地暗忖。
「他一定会照他说的,为与自己共存拼上这条命吧。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贫穷,他一定会努力工作,面带笑容。只为了看到自己开心的模样,无论什么苦都肯吃吧?」这样的一巳,很轻易就能想像得出来。
但是,白珠动也不动。
她的表情依然没变,就这样凝视着一巳。她内心没有惊慌,没有动摇,但并非是因为确定一巳的心意之故。虽然她本人也不太清楚,但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一种根深柢固的觉悟,以及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意志。
「一巳。」
连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动摇之色。
「谢谢你。可是,对不起。就算我和你一起逃走,我也不会幸福的。」
两人依然互相凝视着对方,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仿如在读取彼此内心的真意。很意外的,一巳的眼中并没有浮现失望之色。只是认真的眼神逐渐缓和,泛着心酸苦楚的眼眸中,映照着白珠的脸。
「……我早就料到,你可能会这么说。但请你记住这件事……」
一巳斩钉截铁地继续说:
「有个愿意为你不惜性命的男子,确实存在于山内。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变。」
接着,声音突然变得很有精神,一巳站起来说: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趁茶花夫人发现之前,赶快回去吧。」
话声未落,一巳便已当场转身。奋力伸出的双手变成翅膀,身体被漆黑的羽毛覆盖。嘴巴变成了嘴喙的脸,很难看得出表情。但白珠看得出来,一巳开朗的表情中,带着强忍泪水的悲戚。
回程是由变成鸟形的一巳背着白珠飞回去。白珠紧紧抱着温暖乌黑的羽毛,一心只想着一巳的事。
从带白珠溜出北家那天以后,一巳就没有再来看白珠。但似乎和平常一样,会把添了花朵的蚊香放在檐廊再行离去。白珠每天盯着这个,一边做登殿的准备。
登殿的早晨,临别时,北家当主夫妇对白珠这么说:
「北家的夙愿,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拜托你了!」
当主用力地说,眼神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到了那边,可能有心酸痛苦的事。你要多保重身子喔。」
听妻子温柔地如此说,当主豪迈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啦。白珠一定会得到皇太子的宠爱。就算有心酸痛苦的事,只要皇太子爱她就没问题了。」
——不可能有比一巳更爱我的人了。
霎时涌上白珠胸口的心情,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白珠第一次觉得一巳很可恨。因为他把一个巨大的、和自己不相称的东西,留在白珠心里。纵使今后有人爱上自己,但自己的心已经装满他的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即便这个人是皇太子殿下也一样。
想到这里,白珠的眼里滚下晶莹的泪珠。当主见状大吃一惊,这时白珠露出灿烂的微笑说:
「您过奖了,白珠不敢当。」
「这样啊。」当主放心地点点头。「你这么高兴啊。可是不要哭呀,白珠。人生能够细细品尝幸福滋味的机会,可是没有几次喔。开心的话,就笑吧。」
「好的。」但白珠依然止不住泪水。
因此在登殿时,白珠已经下定决心。因为自己是舍弃了一切才登殿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反过来说,若自己无法入宫,一切将徒劳而终。白珠很清楚这个道理。
登殿后,白珠写信回北家,拜托他们详细调查其他公主的事情。原本北家就是武艺立国的国度,甚至有很多武人潜入了政治中枢。北家当主立即答应白珠的请求,决定陆续将到手的情报送进樱花宫。
若说白珠有什么自豪之处,那就是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和自己相比,总觉得别家的公主们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不久之后,北家当主送来了这个消息。
「山内众里面,也有北家的人潜入其中哟。」
茶花看着北家寄来的信,久违地提高嗓门说。
「山内众里面?意思是被拔擢成皇太子的随扈吗?既然如此,也可以弄到皇太子的情报吧?」
白珠期待地如此一问,茶花却摇摇头。
「不是,只是在劲草院的低层工作。他原本是在北家服侍的男仆。接下来应该会找门路送消息进来。」茶花说得颇为兴奋。
「在北家服侍的,男仆?」
白珠慢条斯理地反问。但茶花没有发现白珠的表情变化,一派轻松地点头回答:
「是的,好像是花匠的儿子什么的。年纪好像比公主大三岁。今后他如果带来好消息,公主要好好夸奖他哟。」
茶花眉飞色舞地继续说:
「听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一巳。」
一巳送来的信,有用到令人觉得讽刺。白珠终于拿到可以和夏殿滨木绵谈条件的内容。
「——叫我放弃,这次的入宫?」
白珠偷偷造访夏殿,滨木绵如此反问。
「是的,没错。但相对的,北家保证支持南家。」
这真是漫天大谎。实际上白珠入宫的话,根本不会给南家任何好处。但在樱花宫里,白珠的意思算是北家的意思。只是滨木绵可能不会轻易首肯,不过这也在白珠的料想之中。
果不其然,滨木绵听完便一口回绝。
「不行,办不到。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认为北家当主会行动。等你拿到北家正式要和我们结盟的契约再来吧。」
滨木绵转过身去率性挥挥手,从背影看起来,她毫无兴致。于是,白珠使出了压箱王牌。
「那么,我把你的出身,告诉藤波宫也没关系吗?」
滨木绵突然停止了动作,缓缓地转身面对白珠。她的脸上虽然没有惊慌之色,但也一反前貌变得漠无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北家,消息很灵通。」
「是啊。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入宫。可是,这要是公开出去,你也会很难受吧?」
看到滨木绵若有所思的模样,白珠继续追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让我入宫,我一定会报以相当的大礼。只要有南家的力量,很容易就能压制西家吧?」
「——那东家怎么办?就某个层面来说,阿榭碧是最麻烦的。」
这次滨木绵没有一口回绝了。
滨木绵被骗了。来到樱花宫这个战场却轻而易举被骗,只能怪自己太天真。白珠完全没有感受到良心谴责,甚至一边在内心大叫快哉,对滨木绵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呀?阿榭碧可是被称为乌太夫的乡下人喔。就算她懂得一点音乐,我也不认为她是你的对手。」
对此,滨木绵摇摇头。
「不。正因如此,才是个大问题。东家并没有将自家的命运赌在登殿上。因为没必要这么做,他们的政治手腕可是很高明的。」
原来南家是这么想的,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白珠惊讶地耸耸肩,滨木绵继续说:
「当南家和西家联手施以重压时,他们还敢主张中立,就已经够诡异了。一副推托、暧昧、没有核心思想的样子,其实东家堪称是最狡猾的。他们和西家不同,因为没有野心的样子,所以政治压力对他们不管用。」
滨木绵再度表明无能为力。
白珠脑海里浮现阿榭碧的笑容,顿时一阵寒颤直窜背脊。
突然很讨厌阿榭碧不同于自己,一副什么都没在想的模样。
「你打算怎么做?和南家缔结密约,顶多只能压制西家的阻挠喔?」
「这样就够了。」
白珠立刻回答,冷冷地一笑。
「阿榭碧,我会击倒她。」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
白珠知道,皇太子的来信握在某人手中,并且把信毁了。她立刻怀疑阿榭碧,但结果只知道阿榭碧是个傻蛋。
但白珠继续威胁阿榭碧,凶巴巴地叫她告假返乡,极尽所能给她难堪。每当阿榭碧一哭,她就心烦气躁,在心里咒骂她。
然而这样的自己,白珠比谁都更讨厌。
每天晚上,她都在侍女入睡后,深更半夜起来,前往冬殿里的赏月台。
冬殿与其他宫殿不同,没有地方可以赏花或红叶。但取而代之,有一座赏月台,可以瞭望连接山峦的广大湖泊。樱花宫是盖在错综复杂的山里,因此只有冬殿能看到这座湖。
轻轻打开侧门,澄净冰冻的空气流了进来。
白珠想走去赏月台,但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很怕走在如冰的地板上,几经犹豫干脆直接坐了下来,坐在设有圆窗的阶梯上,抬头仰望夜空。夜空有云,但四下却很明亮。湖面波光粼粼,山里的生物宛如全部气绝了,一片死寂。
淡淡的云层悠缓地飘浮过夜空,偶尔会透出月亮的轮廓。
白珠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好想现在死了算了。
这时白珠才察觉到,啊,对啊,原来自己一直很想死。即便察觉得很唐突,但并不意外,而且很能接受。其实自己很想死。因为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厌恶到很想杀死自己。
出神地凝望鬼魅迷人的湖面,宛如快要被湖吸引跳下,但白珠却动弹不得。
——因为枷锁太沉重,沉重到跳不下去。
并不是非常想死,但也不想这样活下去。
但白珠连喜欢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我真的受够了……」
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由决定的懊恼,使得白珠把脸埋进双手中。
就在此时。
「待在这种地方,会像以前那样着凉喔。」
突如其来的沉稳声音,让白珠惊愕地睁大眼睛。这是熟悉的声音,却是不能在这里听到的声音。
白珠吓得不敢动,宛如一动就会从梦中醒来,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来。回头一看,幽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个人影。「不会吧?」白珠低喃。虽然想点灯,但又不想确认这个人是谁。
忽然,四周亮了起来。好像是云开了。寒冬的纯白月亮,犹如双胞胎地出现在夜空与湖面上。冷冽的青光,直接投射在大地上。
这道冷冽的月光照进打开的侧门,照出入侵者的脚。这个人缓缓地,不想吓到白珠似地走过来,在逐渐亮起来的月光下,露出了面貌。
「白珠。」
白珠第一次觉得,他温柔的声音如此狡猾。
「一巳……?」
「不会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说的话有好多。却没有一句能顺利说出来。相较于白珠的惊恐,如烟雾般突然出现的一巳倒是很平静。
「别担心。是某个人带我进来的。我跟这个人说,无论如何想再见你一面,这个人很爽快地就答应帮忙了。」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快速地继续说:
「我原本真的打算,不再和你见面了。因为你说过,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可是……」
一巳加强语调,凝视白珠的眼眸。
「这样下去,你也不会幸福吧?所以我来了。」
一巳说得毫不害臊,语气笃定。白珠茫然回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无法入宫。是这样吗?」
「不是的。」
一巳摇摇头,焦急地继续说:
「你看过我的信了吧?我在信里写的,没有半句谎言。皇太子从来没有提过你。他应该没有爱你爱到想娶你为妻。就算你入宫,也不会幸福的。」
一巳说得斩钉截铁。白珠一惊回过神来,放声顶回去。
「我会幸福!至少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白珠又叫又嚷地继续说: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皇太子不爱我?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能怎样!这不是我想逃走就逃走的问题!
「我……」白珠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泪水。「我和你或是婢女们相比,我一直过着难以置信的奢华生活。大家细心照顾我,真的把我当作纯色珍珠一样守护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不像你一样有花匠的技术,也不像婢女一样粉身碎骨地拼命工作,为什么能过这种得天独厚的生活?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大家却把我捧在手心疼爱我。你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敢批评这一点?」
「那是因为……」
一巳才刚开口,白珠就抢着说:
「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会入宫!」
忍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白珠的脸庞。
「入宫,是我的义务。如果因为皇太子不爱我就逃掉,这才会是我一生的耻辱。因为我背叛了北领所有的人,变成和小偷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白珠豁出去地说完后,一巳完全无法反驳。
「白珠……」
「皇太子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的幸福是入宫。唯有入宫,才能报答北领所有人的恩情。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事。」
白珠说着说着,从自己的话语里,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当初在那片萩花原野涌上心头的觉悟,如今具体成形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无法自由决定。
自己本来就是不能死的。死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到入宫之前,白珠的生命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已经没有用了。
白珠垂下头,一口气笃定地说:
「我做了很多没脸见你的事。你喜欢的那个白珠,现在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么恶毒的事吧?」
白珠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一巳。
「对我而言,你太干净了。干净到令人目眩啊……」
犹如低喃般的声音,明显地带着苦涩。
「所以请你赶快忘了我,去让别的好女孩幸福吧。」
「我不要。」
一巳间不容发,一口回绝。
「这样你就太可怜了!」
白珠霎时闭上嘴巴,眨了眨眼睛。
「可怜?」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使得白珠困惑不已,但一巳的脸上甚至带着悲痛之色。被怜悯的目光看着,白珠陷入头皮发麻的感觉。
「没错,可怜。」
一巳再说一次,这次温柔地将手放在白珠的肩上。
「如果你没有资格说,我来帮你说。你很可怜。为什么你非得为了家族扼杀自己?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当坏人?或许你会说必须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什么义务?什么觉悟?你都痛苦成这样了,那些东西有什么价值呢?」
白珠无力反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好了。我不是被美丽公主的甜言蜜语迷惑而站在这里。我说过了吧?因为我爱你。」
一巳握住白珠的手,一反先前,目光锐利地射向白珠。
「你就承认吧!我爱你,其实你也爱我吧?」
白珠倒抽一口气,视线飘移了一会儿,垂下头去。「没有这回事。」这顶回去的话,声音孱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可是皇太子的女人。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那我把你掳走好吗?」
这句话说得一派轻松,白珠霎时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巳望着发愣的白珠,突然傻笑了起来。
「啊,这么做的话,就和小时候一样了。我果然很喜欢你啊。」
一巳感触良深地说,白珠终于回过神来。
「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也只能把你掳走吧。」
「你要是敢做这种事,一定会被杀的!光是你现在在这里被发现的话,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了。」
「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啊?」
一巳开心地如此一说,白珠却突然翻脸发飙。
「这不是废话吗?」
对于完全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一巳,白珠感到很绝望。
「既然你很关心我,那就让我带你走吧。你没有必要被囚禁在这里。跟我一起逃吧!」
「如果可以这样,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现在还不迟。我爱你。我不要看你受苦的样子。就算你讨厌我,我也要带你走。不过我尽量不想用强硬的手段。所以请命令我带你走吧。」
「我也一样……」
白珠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下一个瞬间呐喊般地说:
「我也一样爱你!可是没有用啊!」
听到这句话,一巳霎时睁大了双眼。白珠一惊,连忙以袖掩口,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宛如要离开般退后。但一巳没有让她走。
「不……不行啦。」
白珠语带颤抖,但说得很果决。
「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即便脸色苍白,但白珠的眼神很坚定。一巳更加用力地按住白珠的肩,但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双手。
「好吧。」
正当白珠对他潇洒的态度感到震惊时,一巳又投来强烈的目光。
「那我就放弃把你掳走。下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家睡着了以后,你到樱花宫舞台边的马厩来。我会准备好一切,在那里等你。」
为了不让他看出内心的动摇,白珠故意皱起了脸。
「你在说什么呀?」
「我希望你能依自己的意愿前来。」
一巳的口气并非特别强硬,但不知为何,白珠觉得这时的一巳很恐怖。白珠缓缓地摇摇头,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回答:
「不行啦。我不会去的。」
结果一巳又露出和刚才一样温柔到令人融化的笑容。
「不,你会来。一定会的。」
一巳说完,越过圆窗走向赏月台,最后回头说:
「我等你。因为你说了你爱我,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会一直等你来。」
「那我走了。」语毕,一巳从赏月台飞了下去。白珠惊愕地跑到栏杆处往下看,但已经看不到一巳的身影。
之后过了不久,山内众来报告发现了可疑身影,因此樱花宫加强了警备。
下一个朔月之夜,已经迫在眼前。月亮愈来愈细。白珠认为自己不会去,但担心万一一巳被发现,至少得想办法警告他才行。可是又不能写信给一巳,因为白珠从未写信给男仆,茶花应该会起疑。虽然只要巧妙敷衍过去就好,但万一被怀疑而波及一巳就惨了,这是一定要避免的。左思右想的结果,白珠觉得还是要直接去叫一巳立刻离开。因为待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白珠心惊胆跳地等待太阳下山,没有察觉到除了茶花以外的其他侍女都紧张到不太自然。
「公主。」
太阳西沉时,茶花眉飞色舞地走向白珠。白珠发现她手上拿着上等的绢绸和服,诧异地问:
「怎么了?茶花。这衣服应该是为了新年订做的吧……」
「您听了可别吓到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茶花说得兴高采烈,白珠听得一头雾水。接着茶花为一脸纳闷的白珠脱下衣服,再为她穿上手上这件和服。
「皇太子初次『临幸』喔!」
白珠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倒抽一口气,抬头望着茶花。
「意思是皇太子要来?这里?」
白珠一脸难以置信,茶花满意地点点头。
「而且,只来白珠公主这里,这是秘密喔!真是太好了,这样一切的努力都有回报了。」
茶花说得很兴奋,但白珠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冷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挑今天呢?今天一巳要来啊。这样就溜不出去了。纵使成功溜了出去,但错过这次机会,皇太子说不定不会再来了。
想到这里,白珠发现自己对期盼已久的皇太子来访,无法由衷地开心。
究竟在迷惘什么呢?自己明明那么笃定跟一巳说不会去的。
确实是想去警告他一下,但即便去了,事情也应该不会有所改变。而一巳在碰头的地方看不到自己,一定会立刻走人。虽然他说有人从中帮忙,但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带领他入侵这座戒备森严的樱花宫。
一巳不会来。没有什么问题。不去也没关系。
白珠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时,身体冻僵似地动弹不得。但茶花等侍女不以为意,只顾忙着为白珠梳妆打扮。
唐衣是以白色为底,让人联想到闪着光泽的雪白庭院,散落着从淡紫转为深青、颜色渐层变化的松叶图案。在灯笼摇曳的光芒下,闪耀着近乎妖艳的冰冷光辉。双臂披上淡蓝染的领巾,脸颊扑上了白粉。最后在双唇搽上鲜红色的胭脂。
「好了,公主,装扮完毕了哟。您真是世间最美的公主啊!」
茶花兴奋地点头说,但白珠只能报以不置可否的微笑。
接着,茶花带她去侍女们打点好的房间,房里已经点着高雅的薰香。但即便来到了这里,白珠的心中依然被其他事情占满。
「白珠公主,那么茶花退到另一个房间去罗。有事的话,请吩咐隔壁房间的侍女。」
皇太子临幸时,除了指名的公主以外,即便是公主的羽母或亲近的侍女,都不能直接面见皇太子,这是宫中的规矩。虽然如经皇太子允许则另当别论,但这次遵从惯例,谁都不能和白珠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也就是说,房里只有白珠一人。就算皇太子会经过的走廊,侍女也不能出来露脸。因此只要有心,白珠可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见一巳。
心跳声大到令人嫌吵。闻着不习惯的薰香味,紧张也来到了最高点。再这样磨蹭下去,皇太子就来了。要溜出去,只能趁现在。
可是,万一错身而过,皇太子看到白珠不在房里,会怎么想呢?
或许会觉得被拒绝而不高兴,直接走人吧。也有可能怪罪下来,将白珠不在房里的事告诉茶花她们。如此一来,和一巳见面的事会曝光,还会被误以为是私通——
白珠心想:「太蠢了。我在想什么蠢事啊。怎么可能去见一巳呢?而且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去了,到底要在这里打转几圈才甘愿啊。不去,不去,我不去——我不能去。」
日落西山,夜也深了。结果白珠依然没动。
现在一巳在做什么呢?
白珠一遍又一遍,想着一巳的事。抱着双膝,一直看着寒冷的房里,思绪很自然就回到一巳身上。「通知临幸的门铃,依然没有动静,唯独寂静支配了这一带。一巳可能放弃入侵,在某个地方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地抱着膝盖吧?若是这样就好。至少两个人都一样,而且他是安全的。」
白珠继续思索:「可是,如果他进了樱花宫,现在也还在等我的话……不,他应该不可能潜入这里。纵使万一成功潜入,他也没有笨到会一直等不会来的女人。一巳和我不同。他比我聪明、比我温柔,而且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不用这样执著于我,也有很多出色迷人的女性足以和他匹配。和我这种蛮横倔强、却会半途而废的人不同的,出色迷人的女性……」
想到这里,白珠的心一阵绞痛,但她假装不在乎。
「这样就好。」
除此之外的正确道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快点来吧,皇太子。
「我不奢望你爱我。你可以娶你爱的其他人当正室。不过,若你有一点垂怜北领,请纳我为侧室,让我入宫吧。」白珠想早日卸除这份忐忑,希望皇太子让她知道,她的期待是正确的。
即使双手抱住自己的肩,也无法遏止浑身的颤抖。
白珠持续等着。夜更深了,门铃依然没响,却也只能让时间虚度而逝,静静地等待。即便等到脑海深处都焦躁泛白,也只能睁着眼睛继续等。
但是—无论怎么等,皇太子都不来。
旭日东升,白珠恍惚地看着房间逐渐转亮。脑筋已经一片空白,身体也不再颤抖了。
终于,连接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但出来的是面无表情的茶花。
「您很后悔吗?白珠公主。」
白珠茫然地转头一看,眼前的羽母露出从未见过的表情。
「这话,什么意思……?」
整晚没说话,突然发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茶花一切了然于心似的,扬起一边的眉毛。
「当然是,您没去见花匠儿子的事呀。」
喉咙深处,有个无法发出尖叫声也无法呼吸的东西,无声无响地崩溃了。白珠瞪大了双眼,感受一种完全不同的颤栗在全身飘窜。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一切都知道……」
「如果皇太子真的要来临幸,」茶花依旧面无表情,哼了一声,「我们才不会准备得这么匆忙。即便再晚,通常也会前一天通知。这是宫廷的常识喔。」
「原来你在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白珠的质问,茶花蹙起眉头。
「请别问我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原本我对区区一介男仆之辈,竟敢和公主直接交谈,就感到很厌恶了。过去我之所以忍着不说,无非是希望公主能自己察觉到宫乌贵公子与山乌的不同。而且我万万没料到,区区一介男仆竟自不量力,胆敢肖想勾引公主。」
茶花责备般地看着白珠,继续说:
「更让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公主竟然也寄情于那种男仆,」
看到茶花露骨地露出侮蔑之色,白珠陷入一种错觉,宛如回到了小时候。
「而且和外面取得连络,别家也是一样。以前阿榭碧跟我说的话,我真希望您也能听到啊。说得一副知道花匠儿子很熟的样子,什么『你也真辛苦啊』——假装好心,其实是在损人,害我直冒冷汗!」
茶花说得悻悻然。
但茶花并不知道,阿榭碧其实和别家公主不同。她现在对一巳的事,一定也一无所知。那时一定只是用平常讲话的口气,和茶花随便寒暄而已。
「所以公主,这样您也应该明白了吧?」
茶花冷淡地耸耸肩,继续说:
「公主,您是身分高贵、聪慧的人。不是会因一时迷惘而忘记自己立场的愚蠢之辈。所以您看,您自己选择了正确的道路。」
茶花抬头挺胸,一副宛如自己是幕后大功臣,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丝毫没有罪恶感。
「公主您自己也很清楚只有入宫这条路了。您能明白这点,茶花也很高兴。」
——茶花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忽然间,白珠脑海闪过这句话,紧握拳头。她在心中暗忖,茶花只是借由服侍我,来效忠北家,她未必会保护我。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为我着想的,只有那位心地善良的花匠青年。
白珠激动得有点喘气,小声地反问茶花。
「一巳在哪里?」
「不知道。」茶花佯装不知。「不过公主不用在意哟。」
白珠知道再跟她说下去也没用,于是推开茶花往渡殿奔去。
「已经太迟了!您刚才并没有选择他,所以就断念死心吧!」
茶花不理背后的说话声,拼命地跑向樱花宫的舞台。气息苍茫。山里的清晨依旧一片墨蓝,林木沉没在黑影里。白珠见过和这个很像的清晨。但这里没有闪耀的白蔌花。
突然,前方骚动了起来。不祥的预感使得白珠直冒冷汗。杂畓纷乱的脚步声,行色匆匆的熊熊火把。
「找到了!在那里!」
「他变身想用飞的逃走!」
「别让他逃了,瞄准弓箭!」
侍女们发出平常难以想像的怒吼声。宛如在禊祓净身的水里,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视野也朦胧看不清楚。
白珠朝着骚动声跑进了藤花殿,映入眼帘的是不合时宜的栀子花。栀子花怒放,开满了整个中庭。
在花草树木中奔走的是藤宫连的女人吧?
大乌鸦的羽毛,在空中轻飘飘地飞舞。每当啪啪的振翅声响起,就有很多漆黑亮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
大乌鸦的身体被钩绳绑住,想飞上去又被拉下来。然后一个手持大刀的侍女,站在狂乱挣扎的大乌鸦前面。
「公主!」
听到茶花急迫的声音。
「不可以看!」
就在白珠的眼睛被捂住之前,银色大刀挥落。
喀擦一声。
——这个声音,意想不到地轻。
吵杂的乌鸦惨叫声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翅膀的落地声。啪哒啪哒,盛大的滴水声。原本充满栀子花香气的空间,此刻弥漫着铁臭味,令人恶心反胃。
白珠甩开茶花的手,看着这一幕。她看到了。
带着温柔黄色的白花上,有着一点一点飞溅的红色斑点。一个有羽毛的物体瘫倒在地,流出很黑的水,此刻也到处溢流。
地上一大片飞溅的血。
惨不忍睹的惨状,令人看了忍不住反胃。
侍女们宛如无视白珠的存在,淡淡地开始收拾那个。她们粗鲁地将庞大的身躯翻转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山内众抬走。
巨大的躯体被抬走后,剩下的血滩里,有一颗长着嘴喙的头,颓丧地掉在那里。
白珠和那对睁得像弹珠般的眼睛,四目相交。
但不久,侍女挡住白珠的视线,用耙子把头颅拖走了。
此刻残留的只有地上的血滩,和拖曳的血迹。
「……这是白珠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若无其事地对白珠说话的是穿得一身黑的泷本。除了没穿绸缎和服外,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手上拿着滴着鲜血的刀。
「是有人入侵吗?因为声音很大,我们吓得跑了过来。」
茶花代替白珠回答。但白珠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隆重礼服,而茶花的装束以刚起床来说也太正式了。泷本看得出这摆明是借口,但她没有当场拆穿,而是笑眯眯地说:
「哎呀,让您担心了。不过诚如您所看到的,贼子已经被处决,不用担心了哟。请两位回冬殿吧。」
关于这个入侵者,泷本以沉稳的语气说:
「看来是和早桃有关的人。之前唆使早桃去秋殿偷东西的,大概是这个男人吧?苏芳和服到手后,因为分赃而起了冲突,男人把早桃杀了。这就是早桃事件的真相。这次男人豁出去了,打算自己来偷窃时,被我们逮到了。」
「原来如此,藤宫连果然厉害。茶花佩服之至。」
「等一下我会召集大家,如此向大家说明,可以吧?」
泷本这句话的口气说得像在试探,带有言外之意。茶花听了用力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这样罗。」顿时气氛松缓了下来,泷本返回藤花殿。茶花目送泷本的背影离去,确认附近没有侍女会听到对话内容后,重新转向白珠。
「您明白了吧?公主。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和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没问题吧?」
「……茶花。」
白珠的声音茫然。茶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公主,您要振作一点啊。今后公主的表现,关系着是否可以入宫哟。泷本应该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她虽然那么说,不晓得会不会向藤波公主报告什么……」
「不是的。」
白珠突然这么说,茶花侧首不解。
「不是什么?」
「那个,不是一巳。」
「没错,那个当然不是一巳。」
茶花对主子的领悟力感到欣喜,但随后看到白珠的眼睛时却愣住了。
「公主……」
「那不是一巳。不是,绝对不是。」
语气沉静,说得很笃定,但眼神却是空虚茫然。
「白珠公主。」
「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一巳。」
「振作一点,白珠公主。那个男的已经……」
「我就说那不是他嘛!」
白珠突然大吼起来,使得茶花也慌了。周遭的藤宫连也诧异地转过头来。
「白珠公主!总之,我们先回冬殿吧。」
「所以说,不是的!不是不是!好好笑哦。一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果然他还是没来吗?真没骨气。太过分了。我的周遭,净是一些骗子!」
气呼呼地说完后,白珠踩着粗暴的脚步声返回冬殿。茶花面有难色地追上去时,白珠突然回过头来。
她的双眼,看向依然弥漫着血腥味的中庭。
红色水滴从栀子花瓣滴落下来。
「……才不是呢。」
白珠突然用小孩般的声音低吟后,缓缓地看向茶花。
「啊,那个味道好难闻哦。那个臭味会沾上我珍贵、漂亮的和服。我得去跟一巳说,叫他再拿香炉还有摘花来。」
口吻奇妙地开朗,然后以轻飘飘的步伐走向渡殿。
「其实我最喜欢蚊香的香味哟。」
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完全感受不到刚才确实存在的悲剧阴影。
之后,在泷本召集众人说明入侵者的众会上,白珠并没有露脸。
在满地纸鹤的房间里,白珠茫然看着滨木绵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没错吧?」
霎时,白珠心里有东西碎裂了。
白珠睁大眼睛,放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还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么人私通吗?」
接着白珠以更开朗的声音,大吼地说:
「很遗憾的。我和一巳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是生来只为了入宫的女人。这种会危害入宫的事,我怎么会做呢!」
白珠似乎是疯了。
阿榭碧表情僵硬地看着笑个不停的白珠。
她的心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秀丽端庄、文静高雅的白珠,已经不见了。
「更何况……」
白珠睁着大眼睛,依然一脸笑容地说:
「那才不是一巳呢!根本就是别人。」
白珠抬头望着天花板,宛如在做梦般。
「可不是吗?因为一巳永远都守护着我。他还跟我说,就算无法见面,他的感情一辈子都不会变哟。他现在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思念着我。才不是那个……」
白珠说到这里,第一次语带颤抖。
「那个……那个像垃圾一样,掉在地上的尸体!」
白珠发疯似地放声狂笑。
滨木绵静静看着这一幕,不打算说什么。茶花目瞪口呆,站在阿榭碧的旁边。
笑了一阵子之后,白珠再度用疯狂的眼神看向滨木绵。
「会被选为樱妃的人是我,这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既然北家和南家已经缔结密约,事到如今不能回头了。」
「这也不见得。」
滨木绵定定地凝视白珠,以不露感情的声音说。
「……这话什么意思?」
白珠诧异地瞄了一眼滨木绵的反应,滨木绵干笑两声答道。
「南家和北家之间,从来没有缔结过什么密约。因为你的提案,我跟南家连提都没提。」
「——咦?」
白珠依然睁大眼睛,但顿失语言,当场僵住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知道,你只是在虚张声势?」
滨木绵甚至露出傻眼之色,对白珠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话并不代表北家的意思,这只要看当今的朝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南家并没有轻率到,只凭口头约定就付诸行动喔。」
「怎么可能……那么,七夕之宴,促使皇太子辞退西家请求的是?」
「那是南家存心搞的事,跟你无关,完全没有要挺你的意思。」
是被骗的人自己太天真。
「既然是你先想要骗我,你就没有权利责备我。」
在场没有人说话。大家看着走投无路的白珠,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开口的是白珠。她窃窃地笑了起来,然后对滨木绵嫣然一笑。
「——你下地狱吧!」
嘶吼般的咒骂声,令人难以想像发自北家的千金小姐。
「我已经没有道义沉默了。我要在这里,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你们仔细听好喔。」
白珠第一次用神智清醒的眼神,看着阿榭碧和真赭薄。
「这个女人,其实不是宫乌。」
霎时,全场静默无声。因为没有人反驳白珠的话。对,连滨木绵也没反驳。
白珠满足地环顾众人,接着说:
「因为她是养女,是山乌出身,不,说不定是马吧?总之,她不具有入宫的资格。」
白珠说得得意洋洋。
「你给我等一下!」
真赭薄重整脑内的一片空白,插入白珠与滨木绵之间。
「说养女入宫不被允许的人,是你的侍女吧?!」
语毕看向茶花,瞪得她仓皇失措、眼神飘移。白珠来回看着这样的茶花和真赭薄,得意地哼笑一声。
「要是血统本来就比较高贵呢?」真赭薄出声说。
白珠对真赭薄翻了个白眼,嘴角扬起不层的嘲笑看着地继续说:
「比方说,因为政权斗争失败被剥夺身分的,前南家当主的女儿?」
此时真赭薄脑海里闪现的是,因为皇兄让位而引发的南家内部斗争。
当时,南家当主的一个女儿,已经决定登殿许配给大紫御前生的皇兄。但后来决定让位给西家的十六夜以侧室入宫所生的次男,事态产生了急遽变化。
因此原本以将女儿许配给皇兄为前提在筹画一切的南家当主,就必须负起责任。之后虽然没有公布当主一家的下场,但知道南家确实撤换了当主,由弟弟坐上当主之位。
想到这里,真赭薄发现了问题所在。
虽然知道滨木绵是南家当主的女儿,但想都没想过——她究竟是哪一代当主的女儿?
可能是察觉到真赭薄的表情变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滨木绵,露出了死心般的苦笑。
「没错,我不是现任南家当主的亲生女儿。」
滨木绵平静地说。
「现在的当主其实是我叔叔。他收我当养女,我才登殿的。抱歉,做出这种骗人的勾当。」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真赭薄知道这话听起来像在为滨木绵辩护,但她非说不可。
「同一脉血缘之间,过继成养子或养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如此卑屈呢?」
「问题在于,我父亲是因什么理由被放逐。」
否则,为什么和皇族连结的大贵族的千金,会沦落成山乌?
「我没能成为皇兄的妃子一事,使得家族非常恼怒。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生下皇太子的那个女人吧?」
真赭薄恍然大悟,忽然感到背脊发寒。
「不会吧……」
「没错。」滨木绵立刻点头说:「害死皇太子的亲生母后十六夜夫人的,就是我的双亲。」
阿榭碧倒抽了一口气。
「姑姑。」
真赭薄不由得无声地低喃。
多年来一直被说跟她长得很像的姑姑。生下皇太子,又生下了藤波,集金乌陛下的宠爱于一身,却不幸死了。她经常为姑姑感到不值。
「这种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世。」
滨木绵断然摇头继续说:
「要是这种事让世人知道了,会危及南家的存亡。于是叔叔在宗家做出裁定之前,便将兄嫂斩首,企图掩盖这件事,然后自己坐上了当主的宝座。而我呢?」
滨木绵自嘲地继续说:
「我虽然免于斩首,但被剥夺了身分,还遭软禁在南家亲属的宫乌家。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杀,所以我立刻逃走了。之后一直到十岁为止,我都躲在山里,被山乌养大。」
滨木绵淡淡地继续说:
「不过,所幸叔叔是个明了事理的人。后来他领养我,让我恢复了身分。」
「这个领养指的是?」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卯古歧,沙哑地问。滨木绵不在乎周遭的人,侃侃而谈。
「我有一个名义上的妹妹,也就是叔叔的亲生女儿。她才是现任当主真正的独生女,名叫抚子。当主非常溺爱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嫁给当今的皇太子。」
可是也不能让别家公主入宫,否则南家的势力变弱了也很麻烦,因此想到要利用被放逐而下落不明的哥哥的女儿。
「叔叔命令我做的事,是妨碍。」
「妨碍?」
「对。」
滨木绵看向真赭薄,露出死心般的笑容,接着对白珠说:
「白珠,你想都没想到吧?我并非单纯为了凑人数而被送进来,我来是为了妨碍别家公主入宫……说得更详细一点的话就是,我是为了阻止西家和北家人宫,而被送进来的。」
原本就不指望入宫,只是为了妨碍别家公主才登殿的。
——就掌握南家命运的公主而言,穿着打扮过于粗俗,也不发绸缎给宗家派来的侍女。南家的侍女们,不把滨木绵当主子看。
这一切的原因都揭晓了。
「既然白珠把我的身分揭发出来了,我也没必要再掩饰了。」滨木绵带着苦笑说。接着,她转向卯古歧,「你帮我去跟泷本说,叫她来夏殿调查我的房间吧。」
卯古歧似乎从滨木绵的话中察觉出了什么。
「您的意思是……!」
「皇太子应该有写信给你们。我这个人会闲闲没事在庭园闲晃吗?其实我是趁你们众在一起玩管弦乐时,擅自把信拦截了下来。」
不会吧。白珠浑身打颤,走向滨木绵。
「难道,皇太子也有写信给我……?」
「对啊,有写给你喔。」滨木绵答得云淡风轻,「每次他没来参加仪式,都很有礼貌地来函道歉。虽然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不过他确实履行了最基本的礼貌。」
白珠听了,突然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呀!如果知道皇太子有写信给我,我无论多久都会继续等下去!也不会一时脱口而出,说出让一巳等我的话……都是你害的!不然他也不会被杀!」
白珠哭得呼天抢地,抓住滨木绵的和服。
「把一巳还给我!把我的一巳还给我!你不是人!」
白珠大声嘶吼,疯狂槌打滨木绵。
无法思考,只能一直望着这一幕的阿榭碧,竟觉得白珠真的好美。
只是一直呐喊「还给我!还给我!」的模样,很明显地超出常轨。原本梳理得整齐美丽的黑发乱了,毫无血色的脸自得像死人一样。映在阿榭碧炯炯发亮眼睛里的,已经不是过去的白珠。每当她发出近似笑声的咆哮,鲜血就从她紧咬的嘴唇流淌下来。
太惊悚了。这是一种惊恐、壮烈、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比面无表情被骂的滨木绵,比吓到瞠目结舌的真赭薄——比任何人,都美。
太不可思议了。白珠并没有好好化妆,也没有穿着华美的衣服。怎么能对这种近乎疯狂的女人,要求气质与优雅呢?一点都不端庄,一点都不优雅。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美到令人看了想哭呢?
突然传出一声冰冷的「啪」,响彻了全场。
阿榭碧回神,定睛一看,白珠用手按着脸颊,茫然若失地倒在地上。站在她前面的,是依然举着手维持打巴掌姿势、气喘吁吁的真赭薄。
「你够了没?!」
真赭薄毅然决然地怒骂之后,缓缓地把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来。然后吐了一口大气,眼神严厉地看向白珠。
「有信来的话,你就会等?使性子也要有个限度。我不管信会不会来,都一直在等喔。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摇意志,你凭什么入宫!」
即便白珠的肩膀抖了一下,真赭薄也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怪罪到别人身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喔!不要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真赭薄以怒骂白珠的气势,直接转向滨木绵。
「还有你,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你的双亲应该无关。你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不可能耍这种小伎俩的。」
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事情发展的滨木绵,听到这句话,报以悲伤的微笑。
「……对不起,真赭薄。」
「这是谎言……快说你在说谎!」
真赭薄半是呐喊般地说。阿榭碧看到她眼中带着失望的眼神。
滨木绵露出一抹苦笑说:
「不,这是真的——而且我话还没说完,反倒接下来才是正题。」
滨木绵的眼神转趋黯淡。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南家不让抚子入宫嫁给皇太子?为什么对于皇太子选妃这件事,处理得满不在乎呢?」
阿榭碧一脸困惑,不懂滨木绵想说什么。
「那家人不是靠感情做事的人。」滨木绵淡淡地对她说:「南家其实想废掉当今的皇太子。抚子可能会对皇太子很冷漠吧?因为她真正的目标,是和已经被废掉太子之位的皇兄结成夫妻。」
若是皇太子因为什么原因而失去皇太子的宝座——或是在没有后嗣的情况下死了,宝座就会回到曾经让位的皇兄身上。这一点都不难想像。
「不会吧……做到这种地步?」
「南家会做这种事啊?」
阿榭碧语带颤抖地说。滨木绵觉得她也到了该明白的时候了,于是轻声地回答:
「让宗家成为凡人,只要有金乌许可就行了。」
滨木绵更笃定地说:
「当今的金乌陛下,没有气概反抗南家的主张。然后,重返皇太子宝座的皇兄和他的妻子抚子,就会统治今后的山内……这就是南家所描绘的未来。」
到了这里,听众觉得怪怪的。为什么滨木绵要把南家的企图说得这么清楚?真赭薄蹙眉不解,滨木绵露出爽朗的笑容对她说: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为了防止其他家和皇太子之间产生强力的连结,而被送进来的、真正的『乌太夫』。」
接着,她语带苦笑继续说:
「照理说,我应该默默地告假返乡……但我实在是受够了,我很讨厌做阻挠别人恋情的事。我要就这样逃走。」
她脱掉身上的和服,露出里面泛着黑色光泽的单衣。
「最后让我说一句话。听好了,各位。我不认为只有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才是女人的幸福。千万要认清这一点,才不会让自己的幸福逃掉喔。那我走了。」
接着便挥挥手,穿越白珠之前打开的圆窗而去。
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她。
下一个瞬间,滨木绵变成漆黑的大乌鸦。
大乌鸦拍动闪着黑色光泽的羽翼,直接飞向天空。朝着山间一直飞去的乌鸦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终于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