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满城骚然。仅是“绯月”所确认的火情就已有五处之多,烈焰不停向微微染上满月青白色的夜空吐出黑压压的浓烟。除此之外的地区也有火情发生这一类的传闻漫天飞舞。
灭火迟迟没有进展。因为被盯上的,尽是些各家房屋拥挤并立、错综复杂的小巷子迂回环绕的场所。
是被盯上的,萝塔十分确信这点。这已经绝无可能是偶然发生的火灾事故了。是缇兰或蛇男耍的阴招。王子的组织本体应该已被无力化了,但那个邪恶的妖精博士大概把和缇兰一起带出来的其他人当作手下使唤了吧。
穿越拼命往外抢救家具什物的人群,经过已然无计可施只得怔怔望着火舌从窗户喷出的一家人旁边,萝塔一直跑到塔山(Tower Hill,陶尔哈姆莱茨区——又译塔村区——中的一处高地,位于伦敦塔西北侧)才停下。
在那里可以望见的伦敦塔,城墙内侧赤焰赫然而立。火势大得火屑都会溅落到外围。目前看来白塔和沿城墙矗立的塔楼尚未被殃及,但不知道莉迪雅他们的具体位置所以担忧是不减反增。
“萝塔,啊,找到了找到了。”
从混杂的人群之间,萝塔看见波尔朝她跑来。
“水手先生他们说你往塔山这里来了。一个人到处跑很危险哦。”
从俱乐部飞奔出去的萝塔,当时正在为拜托认识的水手们协助灭火行动而多方奔走。毫无疑问波尔刚才是一番好找。
“嗯,我知道。幸亏没有刮风,所以没有一口气全部大烧起来。”
“可是,不晓得都是哪里有着火。是不是回家看看比较好?你担心大公的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现在这阶段,貌似查令十字路(Charing Cross,官方译名“查宁阁”,西敏市的一个交汇路口,18世纪中叶起,随着伦敦的发展扩张,查令十字开始被认为是伦敦的中心,以至于今天查令十字仍是英国习惯上的公路和铁路里程零基准点)以西还没有火情报告。在西侧贵族的住宅很多,怎么说放火都太困难了吧?”
“是呢。那伯爵府大概也没事吧。”
“火可能不会扩到那里,不过毕竟这么骚乱,主人夫妇又都外出了,大家多半冷静不下来吧。”
“嗯,汤姆金斯管家虽然从不插嘴、一直默默守护着伯爵,但是心里其实清楚伯爵在做危险的工作呐。”
萝塔默念一声“好的”暗下决心,又火急火燎地转身跑开。
“凯莉估计也会为莉迪雅的事坐立不安呐。我稍微去看看情况。”
“诶、又一个人去吗?”
“我会上哪儿借匹马来骑。去去就回没事的。”
听着波尔“要小心”的嘱咐的同时,萝塔已经跑出不远了。
她奔向认识的街头揽客马车团体旁边借到了马匹。刚能看见伦敦桥的时候,那里也是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却有一个伫立着倚在栏板上的人影映入眼帘。
披散着的银色头发,一只眼睛上盖着黑色眼罩。不知怎么形容好,反正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个醒目的男人。萝塔调转马头朝他靠近。
“弗朗西斯,你在这儿干嘛呢!现在是看热闹的时候吗?你的诊所就在火源附近吧?”
“你好啊,萝塔,诊所什么的,烧光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哦。”
回过头来的他,从容不迫地扬扬一只手。
“可是,这座桥也不安全啊。不是据说在以前的大火中被烧得倒塌了吗?”
话音刚落,弗朗西斯就皱起眉头,似乎很难过。
“我会许愿不要变成那样的。对我来说比命重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啊。”
这么说来,弗朗西斯的恋人长眠于此处,萝塔想起了这事。
“哦……是吗。那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多美的月夜啊。月亮女神(Diana,青骑士女伯爵戴安娜名字的含义,此处双关语)会保佑我的。我也会在这里,为爱德格和莉迪雅祈祷好运。”
他昂首望向那轮圆月。与弗朗西斯发色相似的银光抱拥着他。他在这里,是在与恋人交谈啊。这么觉得的萝塔,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月亮还悬挂在很高的位置。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西斜了吧。人鱼们好像会做什么事情来帮忙,那个信号据她们说就在月倾西南颜色变化的时候。
莉迪雅她,现在也正看着这轮明月吗。这样看着,并且计算着时间准备行事吗。
“……要平安回来哦。”
伯爵家的诸位留守人员,大概也都抱着祈祷的心境,在盼望主人夫妇、以及他们的宝宝平安归来的吧。
跟丢了张伯伦的比利,在白塔内部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仔细搜查,最终爬上了屋顶。既然张伯伦没有跑到外面去的迹象,那就还逗留在塔里,要是又被他得逞点了火,可就头疼了。
从伯爵与莉迪雅的样子看来,白塔的圣约翰礼拜堂是高于一切的,不能不守住。眼下圣彼得教堂的火灾闹得一片鸡飞狗跳,连这儿也着火的话卫士们根本无力应付。
从火屑纷飞的屋顶上,可以望见在城墙外侧围观的群众的身影。曾经在那一带,塔山上设有刑场。听闻过去有行刑的时候,聚集起来观看的群众能把山丘严严实实裹一层,比利心想搞不好就是现在这种情景。
而此刻,即将被处死的就是脚下这座伦敦塔。或许说现在是女王陛下的、换言之整个英国的头颅被压在铡刀之下的危机分水岭也不为过。证据就是,围观群众的背后,市区的方向也燃着火光。恐怕不会是凑巧的火灾。
不惜杀害沃尔西神甫也要混入伦敦塔的、搞恶魔崇拜的主教和他的同伙,正打算侵略伦敦城。
如果守不住这里的话,伦敦市区自不必说,连整个大伦敦地区(Greater London)都会被火海吞噬,比利虽然毫无根据却凭直觉如此笃定了。
被称为青骑士伯爵、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伯爵家的存在,比利以前也只把它当童话故事而已。即使在听说了有关出没于伦敦的魔物的传闻、接受了相熟的伯爵夫人所说的尽管信赖艾歇尔巴顿伯爵便可的忠告之时,他也还是半信半疑的。
这回,女王陛下与艾歇尔巴顿伯爵究竟做了怎样的约定也无从得知。然而,无疑有着这样一种使命,除了伯爵以外没人可以胜任,并且伯爵他们为了完成它,来到了伦敦塔。
伯爵说,是女王陛下的秘密任务,那就意味着不论英国军人多么优秀,对其也无能为力的事实。
绝对不能让那个主教妨碍他们。
比利又重新在屋顶巡逻了一遍。
附近的建筑物烧得脸颊都能感到热风呼呼刮来。屋顶上已算相当亮堂了,但四角屹立着的尖塔的阴影依然是漆黑如墨。比利为了检查暗处一边向那里移动,一边为了不漏掉有动静物体的气息,磨锐了每一寸知觉。
突然,眼角捕捉到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地反射了一下。比利扭头想要确认。那不是火屑那般的红色光点,更像是金属质感的光泽。
往感觉到闪光的方向看去并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只有在遥远的上空高悬的与刚才的反射光色相似的青白满月。
看走眼了吗。这么想着准备收回视线的比利,却突然把目光停在了挂在尖塔墙壁黑影里的窗户上。那里面肯定有人。
这念头冒上来的同时,比利就已经奔了出去。
他跑上狭窄的楼梯。有什么东西还在忽明忽暗地反光。也有乌黑的人影动来动去。塔里的通路就是死胡同了,不会再让你逃掉。
在梯段中间,比例猝然止步。反射着透进窗户的光线,那个亮眼的金属硬块清楚地直指比利身处的方向。是把手枪。还披着下摆烧焦的上衣,张伯伦睁着充血的双眼死死瞪着比利。
“主教,已经逃不掉咯。”
“吵死了。把路让开!”
他虽然说是这么说,可不论是声音,还是握着枪的手,都在战栗。
“已经被烧伤了吧?凭那样的手我想是打不中我的。”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要和斯图亚特家族的王子一起、在这个国家把新的神……”
“而且,对您自己也很危险。”
“为了给被判为詹姆斯党(Jacobite,也称“二世党”)、遭到处决的先祖们雪恨……”
比利抬腿往前踏了一步。虽然张伯伦大叫“别过来!”,但比利依然继续拔脚往前迈。
“您的衣服已经是吸饱了油的状态……”
刚一开口,就听见开枪的声音炸响。与此同时,张伯伦凄厉的悲鸣扬起。一转眼就将他包围的烈焰,照亮了狭小的塔顶内部。
不知子弹是从哪里射来的,虽然对比利构不成威胁,但主教摔下来的话,很有可能连他也会变成火人。
比利感觉危险正后退的时候,就见张伯伦好像跳舞似的两手乱挥往窗户靠近,之后突然就从那里飞了出去。
自白塔的塔顶处,火球坠落。比利从旁边的窗户用眼睛尾随着整个过程,可不知是不是中途火熄灭了,看起来主教像是被下方的黑暗角落吸进去了一样。
从尖顶的窗户探出身去的比利,在那一刻,注意到了站在白塔屋顶、睥睨主教坠落前后的人影。以为还有一名同伙在这儿的比利刚一摆好架势,那个人影就朝他的方向看来。
是个女人。就算隔了一段不小距离,比利也清楚那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
“你,什么人!在那里做什么!”
脸上浮起妩媚惑人的微笑,女人轻启朱唇。
“我让主教做了一场当上新王国大主教的美梦。作为那梦的代价,刚刚收下了他的灵魂。”
“你说灵魂……”
“请别担心,我不会向女王陛下的东西出手的。不过中尉,呼唤我的时候就请注意了。因为与达成希望交换,我会取走灵魂作为报酬。”
女人曼妙转身,比利刚反应过来,仿佛藏到尖塔阴影里一般,她已经无迹可循了。
不,是凭空消失了。是在眼前突如其来地就消失了。明明无法相信这种事情,比利却没有去追踪那个女人的想法。
恶魔,虽然只是一瞬间,这个词浮上脑海。
被幽禁在伦敦塔、处以极刑的最后的人物,是詹姆斯·爱德华王子所率领的二世党贵族。
斯图亚特家族的王子,刚才张伯伦这么说的,是指詹姆斯·爱德华吗。可是,王子图谋叛乱、兵败卡洛登(Culloden)早已是百把年前的陈芝烂谷了。其后,斯图亚特家族的直系子孙应该已经断绝了才对。
可张伯伦好像是打算和王子一起向英国复仇的样子。
比利低头俯瞰。终究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伦敦塔这一带,作为血腥弥漫的历史上演的舞台那不为人知的部分,或许又将一位沉溺于权利芬芳不能自拔的凡人吞进了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埋入血石里的东西,应该是特殊的缟玛瑙。既然是打倒王子的必需之物、预言者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两样东西的话……
听凭阿尔文登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莉迪雅愈发急于找出答案。
“爱德格,那个蛇男,管血石里的东西,叫‘我的东西’对吧?”
莉迪雅在爱德格的臂弯里努力缩紧身体,小声问道。
“是啊,可是,那也可能是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拿到手的意思。”
“可是,如果是那样,一般会用‘给我还来’这种说法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如果真是他的东西,那么就是被其弟预言者夺走后放入了血石这么回事。
邪恶妖精的妖精博士所持有的东西。能够打倒王子的事物。
莫非……
“躲起来也是没用的哟。父亲大人。胜负还没有了结。”
才觉得脚步声停止了,就听见话音传来。莉迪雅他们藏身在窗户透进来的光亮照射不到的北侧柱子后面。阿尔文恐怕还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吧。
爱德格放开了莉迪雅,一边把她推到更靠里的地方躲好,一边开了口。
“如你所愿,已经让你得到王子的力量了吧。”
“可我不能放青骑士伯爵活着回去。”
话音未落就看到刃光一闪。挥剑砍来的阿尔文,出乎爱德格意料就在附近。原来穹顶对脚步、说话声音的反射与混响,给距离判断造成错觉了吗。
爱德格猛然屈身闪避。剑锋嵌进了柱子里。阿尔文握着的是梅洛欧的宝剑,使用方法还是不得要领的老样子,但与先前演戏时用的力量就大不相同了。充满了要将敌人大卸八块的杀气。
爱德格拉开了与莉迪雅之间的距离,诱导阿尔文跟来向窗边后退,却不小心被老旧铺地石块的坑洼绊到脚打了个趔趄。
阿尔文毫不留情举起宝剑。
莉迪雅胆颤心惊闭眼的瞬间,金属撞击的尖锐高音响起。
与宝剑脱了手的阿尔文迎面而立的,是持匕首摆好战斗姿势的雷温。
“雷温,取下红月光石!”
爱德格刚一开口雷温就行动了。阿尔文还来不及调整架势就已被雷温抓住手臂反扭按倒。
对拼命抵抗的阿尔文,雷温虽然还拿捏不准能下多重的手,但输赢已经一目了然了。然而,只要被王子支配的阿尔文没有清醒过来,雷温除了攻击以外也别无选择。
得快一点,快点阻止亲者相残这种傻事。
“阿尔文,我知道了啊!”
莉迪雅喊了起来。刚才,已经有了快要揭开答案的模糊感觉。再一次抓住那感觉梳理思路的同时,莉迪雅说道。
“放进血石里的,是通晓邪恶妖精的智慧啊!”
所谓妖精博士,是通过智慧利用妖精魔力的人。并非亲自使用魔法术式,而是去理解妖精的性质、积累知识,与它们建立信赖关系、约定交易。
莉迪雅当然无需赘言,母亲也是,帕特里克也是,就连死去的悠里西斯也一样,都是只知晓善良妖精的妖精博士。
而另一方面,与邪恶妖精相关的知识,只限于特殊家系继承,绝不外传。因为一旦使用者怀有恶意,就会给许多人造成苦难。正是这智慧,被埋入了血石之中。这么想的话道理就说得通了。
现在的蛇男所不具备的东西。而且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取回的东西。
邪恶的妖精博士死后,麦基尔家族被认为已经失传了的通晓邪恶妖精的智慧,预言者把它留给了后世。
他想过,如果将来没有人能够得到它,就没有人能够葬送王子。
是这样没错,要战胜持有邪恶魔力的王子,就只有有能力操纵同种魔力的人而已。
曾经的青骑士伯爵家也有这样的智慧代代相传。可是出于对可能被用于邪道的恐惧而将它封印、并且失传了,因此导致无力应对后来在妖精国增幅的巨龙的力量。
与邪恶妖精相关的智慧,是唯一能与邪恶妖精抗衡的东西。而另一方面,被用作恶欲帮凶的话,就会招致人世的毁灭,是把力量强大的双刃剑。正因如此,预言者才精心布下只有能够正当使用的人才能得到血石的迷局,慎重地将它藏了起来。
绝对不能把它交给龙蛋里的男人,只有这事绝对不行。
“阿尔文,明白了吗?血石可以变成绿玉髓了哦。”
雷温放开了被他紧紧压制的阿尔文。因为淡绿色的光芒,开始包裹住阿尔文的手掌。在那摊开的手心里,有那枚混杂着血色红斑的暗绿色珠子。一点一点地,开始转变为新叶的颜色。
阿尔文像是被牵住魂魄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枚宝石。
“……母亲大人,我知道了。”
阿尔文这样说道。是因为明白了打倒王子的方法了吗。
站起身的他,大概因为反抗着王子的存在,一边重复着紊乱的呼吸一边靠近莉迪雅的位置。
他慢慢地,动作里也能感到一点抵抗意志地,拾起了掉落的宝剑。
爱德格和雷温,都一直监视着他的动作。
“快点,把王子……”
莉迪雅刚开口,爱德格突然高叫起来。
“阿尔文,你干嘛!”
在莉迪雅面前,阿尔文举起的红宝石之剑光芒四射。
说时迟那时快,爱德格就要横插进来。然而他差了一点,不巧掠过阿尔文的手臂,剑身贯穿了莉迪雅的躯体。
帕特里克造访克鲁顿宅的时候,已经是可以称为深夜的时间了。当然,帕特里克特意前来的理由也可以理解。
因为伦敦各处都发生了火灾。
“教授,果然您还待在家里吗。请快去避难吧。我来准备马车。”
然而,城中持续混乱的现在,要招到马车恐怕不容易吧。
虽然帕特里克略显慌乱,克鲁顿却很悠闲地请他进了书房。
“着火的地方离得还有些远,不过还真是性急呐,你啊。”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火灾。多半是王子的组织在……”
“是呐,刚才‘绯月’的人也过来跟我说了哦。伯爵和莉迪雅,怕是迎接决战了什么的。所以我想,这火灾迟早会消停下去的。”
“那个我也听说了。也有喜讯说好像找到了火玛瑙,当然我也想替伯爵家祈求好运。可是,现在的状况不管什么时候发生暴动都不奇怪。大概也会有想趁火打劫、强闯民宅之徒吧。您家里,好像全是女性雇工吧?”
“我想家里人估计会很担心就让她们都回去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了。就算暴徒闯进来,也不会有女性成为牺牲品哟。”
克鲁顿在往常中意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身旁的茶几上放着苏格兰威士忌,刚才他正独自小酌作乐。
“你也来一杯如何?啊,不愿意也不勉强的。”
“恭敬不如从命了。”
帕特里克或许也自暴自弃了吧。不过一坐了下来,他也不再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转而端起斟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酒杯和教授的碰了下。
“您像这样,和奥萝拉说话吗?”
茶几上,放着奥萝拉的相片与克鲁顿隔桌相望。她在世时的美丽微笑,帕特里克怀念地凝望着。
“你也试着和她说说话吧?”
“要这样的话,不醉得更厉害些貌似有点困难。”
“酒还有很多哦。”
空了的玻璃杯里,苏格兰威士忌又一次被注入。琥珀色的液体,朦胧了透过的月光。克鲁顿把目光转向了窗外。满月高悬。奥萝拉生前很喜欢眺望月亮。不知不觉间,克鲁顿也习惯了在有月亮的晚上熬夜。
所以今晚也是,与伦敦发生的骚乱无关,克鲁顿只为了这月色熬夜而已。
想要尽量和平时一样度过这个黑夜,是因为希望和平时一样迎接明天的到来啊。
莉迪雅在战斗着。如果真变成伦敦被火海围困的事态,她也不可能没事的吧。
不会有这种事的。舒服地微醺睡去、一觉醒来,应该就会迎来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早晨了。
但是克鲁顿突然不安起来。
月亮,看起来变得异常猩红。这样深的红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月亮的颜色……”
帕特里克似乎也很在意,起身走到窗户边。
“怎么这么红啊。就在刚才还和平时一样的来着。”
“是啊,小妖精们也因为异变吵闹个不停。”
“……是凶兆吗?”
“不知道。但是,魔力开始在大幅起动。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巨大力量……”
问题是,这作用对莉迪雅他们来说是好是坏呢?
克鲁顿用和平时稍微有些不同的话语,和奥萝拉说道。
奥萝拉,要保护莉迪雅。
伦敦塔上窜起的大火,看起来似乎烧得更厉害了些。弗朗西斯一直站在桥上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伦敦最大的祓魔屏障,它一旦被破坏,作为另一道辟邪符的伦敦桥也就没用了。
艾歇尔巴顿家族最后的伯爵,葛拉蒂斯·戴安娜拼上性命守住的这个地方,弗朗西斯抱着与这里生死与共的决心留在桥上。
“戴安娜,我不希望你孤零零的。可以让我待在这儿吧?”
在桥的内部,成为人祭的葛拉蒂斯,独自一人进入了永远的沉眠。因为长久以来守护着她的妖精箭矢不在了,应该会感觉有一点点寂寞的吧。现在的话,或许能允许弗朗西斯待在身边吧。
“呐,有件事告诉我好吗?你加在我身上的魔法,已经解开了吗?”
弗朗西斯从某个时期开始,年岁就不再增长了。是从青骑士伯爵家的红月光石托付给他保管后开始的。
“现在还,没有真实感啊。”
把那月光石,如戴安娜所愿交给了继承伯爵家的人物的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渐渐脱离魔力影响了才对。
“‘到时候就会感觉到了’?想来也是呢。我的岁数总算能够变大了吧。”
但那也是能防得住伦敦火灾恶化的后话了。如果不能制止,那就会在这里寿终了吧。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活得够长了。可是,爱德格和莉迪雅相互扶持重振伯爵家的过程,也还想再多注视一些日子。
“戴安娜,去你身边的时候,可以是变成小老头的我吗?你问我‘还打算再活这么长时间’?和到现在为止度过的年月比起来,那个时候会来得快得多了哟。”
那个与你再次相遇的时候。
隔着泰晤士河,南岸的萨瑟克区(Southwark,又译“南华克区”,英国英格兰大伦敦内伦敦的自治市)也起了火。感觉到比那炽炎更通红的光亮,弗朗西斯将视线移向上方。
“啊呀,月亮红得这么厉害。”
浑圆的月亮,仿佛被地上的火光浸染了一般地绯红。
说起来不久之前,人鱼们说过要连接起魔法灵线,逆着泰晤士河水而上了。
“魔力,已经和月亮交叠了吗。”
莉迪雅他们在看着吗。反击的机会只有现在了。若在红月恢复原状之前不能造成些变化,那么那座白塔,还有这座城市就将被赤焰侵染殆尽。
弗朗西斯屏息凝神,继续紧盯着伦敦塔。
阿尔文刺出的剑,看来是正面穿透了莉迪雅的身子。直到两人重重倒地,呆若木鸡的爱德格也无法动弹一下。
拼尽了全力终于双脚得以挪动,他朝母子俩一步步靠近。即便如此,爱德格依然不敢立刻碰触他们,只能愣愣垂头看着。
阿尔文好像停止了呼吸。那已经不再是阿尔文,而是悠里西斯的遗体。会这样想,大概是因为已经感觉不到灵魂尚存的气息了。
他是自己决定刺穿莉迪雅子宫的。是为了葬送王子。是因为通过绿玉髓,理解了那个方法。
他将爱德格灌入剑中的全部的王子力量,连同自己一起埋葬了吗。
然后,爱德格慢慢蹲了下来坐到地上,抱起了莉迪雅的身子。
脸颊是温热的,她还在平静地呼吸着。衣服虽然大大开裂了却没有流血的痕迹。触摸肌肤检查也确实没有受伤。
放下心头悬石的爱德格,拥紧了莉迪雅。脸颊贴着脸颊、捋着她的头发,全身心地感受她平安的气息。虽然心里明白梅洛欧的宝剑不会伤害莉迪雅,但在确认之前,仍是恐惧难当。
可是,还是搞不明白。如果是这样,那宝剑应该也不会伤害阿尔文才对。腹中胎儿是否也没事呢?
那么王子呢?
还有,莉迪雅喝下的缟玛瑙之毒又会怎样变化?果然到最后她还是在劫难逃吗。
依旧眉头紧锁的她,怎么看都是一副非常痛苦的模样。
一直静静凝视莉迪雅的爱德格,突然觉察到周围如同回到黄昏时分似的,染上了一片绯红,于是抬起脸来。
白石砌筑的圣堂,像是燃烧起来一般赤光满室。外面的火势已经迫近了吗。爱德格一边想着一边往窗外看去。
“……月亮,红了?”
他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即刻,怀抱中的莉迪雅身子稍稍动了动。
“莉迪雅?”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说什么。爱德格把耳朵凑近。爱德格,莉迪雅喃喃呼唤着他的名字,用尽力气继续说了下去。
“把火玛瑙……向着月亮射出去。”
“我来吗?”
“除了现在,没机会了。现在的话,就能顺着人鱼们连起来的魔法灵线,造出通往妖精国的魔力流动。用那个,用红月光石的弓射出去,一定能送到妖精国……”
莉迪雅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话语,雷温似乎也全神贯注地听了,他走到阿尔文旁边弯下身子,摘下了红月光石的戒指。
圆面切割(Cabochon cut)的月光石,与飘荡在天空中的红月一模一样。
“可是,我无法操纵魔法的弓箭。”
莉迪雅虽然只能细声细气,却还是十分肯定地说道。
“你已经,不是王子了。所以,作为青骑士伯爵,与妖精国有关联的武器都应该可以使用的。”
“王子他,怎么样了?”
消失了,莉迪雅嘟囔着回答道,轻轻抬手碰了碰爱德格的手腕。大礼服外套(Frock coat)的袖口裂开了。那是为了阻挡扬起宝剑砍来的阿尔文,擦到剑锋留下的。
那个时候,爱德格的确有感觉到皮肤被切开的灼疼。可是重新一看,没有划伤当然也就不会有出血。和莉迪雅被刺穿的腹部一样,只有衣服被割裂了。
而以前,宝剑有伤过爱德格。因为他曾是王子。然而,爱德格体内的王子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就是确凿的证据。
“阿尔文他,用上了缟玛瑙。用我喝下的龙蛋碎片……”
打倒王子所必需的,是放入血石中的东西,以及含有魔力的缟玛瑙,预言者是这么传达的。于是阿尔文将血石转化成了绿玉髓,得到了藏在其中的智慧。通晓邪恶妖精的智慧。
拿宝剑扎进莉迪雅身体,是为了将自己体内存在的王子魔力,与爱德格灌进宝剑的魔力一起,作用在莉迪雅喝下的缟玛瑙上,令它们消失。
王子的力量也好龙蛋也好,都属于邪恶妖精性质的魔力,但比起王子,古代巨龙所有的缟玛瑙应该要强大得多。
同种魔力相互冲撞之时,更为强大的缟玛瑙就会把王子消灭。因为那冲击作用,所以阿尔文的魂魄无法停留在悠里西斯体内了吧。
“阿尔文也没事对吗?和你在一起对吗?”
莉迪雅纤细的手指,缓缓抚上小腹。微微睁开的金绿色眼眸,浸润在深深的泪光里凝望着爱德格。
“可是,巨龙的缟玛瑙还在这里。所以爱德格,救救我们,救救我和阿尔文……除了你没人能做到了。”
必须要将缟玛瑙之毒无效化。爱德格攥紧了从雷温那儿接过的红月光石。
这是据说由伯爵家子嗣继承的红弓。本来,毫无疑问当家与伯爵家子嗣都应该能使用的了的。
既然阿尔文他已确认了可以使用,那么爱德格是否也能使用了呢?
如果是孑然一身的他恐怕是不行的。然而在这里,有莉迪雅和阿尔文。作为青骑士伯爵的爱德格虽既没血统也没力量,但与莉迪雅两人一起得到了那个名号,连妖精国都成功前往了。之后,加上终于排除体内王子的阿尔文,一家三口终于渐渐接近了真正的青骑士伯爵,这样的话一定办得到。
扶莉迪雅靠在柱子上后,爱德格站了起来。拾起的宝剑,虽依旧绽放着赤红的光辉,却是与王子的力量毫无牵扯、梅洛欧宝剑自身持有的红宝石之光。
与利用王子的力量、激发红宝石魔力时的手感完全不同。宝剑自身持有的魔力,虽说是隶属邪恶妖精的星彩红宝石,却有着平稳的振动依附着爱德格。
爱德格自己并不具备特殊的力量,但凭借身为莉迪雅的丈夫、阿尔文的父亲的事实,足以令本应是青骑士伯爵所有物的力量臣服待命。
只在心中默想而已,剑就自己慢慢消失,爱德格的手上不觉间就握住了银色的利箭。
绯红色的月亮,正位于西南。就是据说有着连接至妖精国的长长魔法灵线的方位。捧起红月光石,一沐浴在月光里,它就变化成了红弓。
“爱德格大人!”
就在此时,枪声与雷温的警告声同时响起。子弹从瞬间俯身的爱德格头顶呼啸而过,可抢在雷温掷出匕首之前,蛇男到达了莉迪雅的所在之处。
“雷温,住手!”
爱德格不得不阻止雷温,是因为男人把枪口对准了莉迪雅。
看来这座塔楼,里侧还设有楼梯。蛇男大概是从阿尔文上来的相反方向,悄悄摸进了三层的通道,想要来个双面夹击。
莉迪雅可能有尝试过逃跑,但由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才落得被蛇男拿枪指着。
“爱德格,快把火玛瑙……”
然而蛇男挎住莉迪雅,拖着她移动,要把赤红的月光遮住一样堵在了窗口。
“用那弓箭把火玛瑙射出去的话,这女人也会被卷进去的哟。就算伯爵家的武器不会伤害自家人,但有火玛瑙的力量在,这家伙也一样会被撕裂。”
“爱德格,月亮颜色变回去的话,箭就射不到地方了呀。抓紧……不然,这座塔、伦敦,都会失去的……”
莉迪雅非常刚强。就算爱德格放弃射箭,她也不能得救。所以这时候不该犹豫。爱德格十分清楚,但朝着莉迪雅射箭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快点……”
莉迪雅用尽了力气才发出声音。仍然没能决定该怎么做,但爱德格还是把安上了火玛瑙的箭架到了弓上。
可是,只瞄准蛇男的话十分困难。一想要对稳目标莉迪雅就会映入视野里,让爱德格心乱如麻。
“该死!”
爱德格忍不住爆了粗口,男人为此嗤笑起来。
“再挣扎也没用。伦敦已经濒临毁灭了。和传说一样,因为这儿的渡鸦已经都不在了呐。”
“并非都不在了。”
突然,雷温斩钉截铁地插话了。
“爱德格大人,传说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因为我,有在这里。”
对了,渡鸦就是大鸦啊。
拥有这个名字的他就在此处。那么,只有拼了。要相信运气会是自己的伙伴。
就在爱德格下定决心的时候。
“不要……”
意外的,蛇男突然自言自语起来。
“无法忍受……永远被、关在黑暗里这种事……手脚都不能动,只有意识被囚禁在牢狱里……”
这么说着,男人的脸孔扭曲了。好像在反抗着什么似的,牙齿紧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动作都僵硬起来。
“缇兰……你要干嘛!”
正觉得奇怪,男人却喊出这样一句话。
缇兰?到底发生了什么,爱德格没能一下子抓着头绪。不过男人用不自然的动作放开了挟持莉迪雅的手。枪口也转向了自己的额头。而男人的另一只手,又在使劲推阻着这个动作。
正思索着怎么回事就见他突然笑了。是缇兰,还是蛇男,发笑的到底是哪一边呢?男人看着爱德格,好像还笑得很愉快。
被放开的莉迪雅瘫倒在了男人的脚边。
要避开莉迪雅拉弓射箭就趁现在了。爱德格用力拉弦把弓张满。
男人笑着,像是达到目的似的展开了双臂。以他背后的月亮为目标,爱德格将火玛瑙放了出去。
礼拜堂里,猩红的光芒炸裂开来。仿佛赤焰一气爆燃般的光芒,充盈、溢满了白塔内部,连边边角角都蔓延到了,从四面的窗户往外扩张。
没有感到热度,在冷光中心的火玛瑙和梅洛欧之星的箭矢,以极其猛烈耀眼的闪光贯穿了缇兰的躯体,飞出圣堂奔着月亮疾驰而去。爱德格连呼吸都忘了,入神地看着那个情景。
那光芒,不仅包覆了白塔,而且将所有的塔楼与城墙也裹了进去,变成了巨大的火球s升上夜空。
火球好像连圣彼得教堂的火焰也吸收了。光团离开塔楼的同时火就消失了,卫士们、城墙外围看热闹的人们,都愕然目送着火球的行进。
向着西南的高空、直线前进的箭矢,也席卷走了伦敦各处燃起的大火,越烧越红的同时,像彗星一样拖着长尾继续前行。
追随着月亮哪怕要到天涯海角。
越过了在白塔外观望的尼可和矿山哥布林的上方。
越过了驻守在伦敦桥的弗朗西斯的上方。
越过了在城中帮忙灭火的波尔等“绯月”成员的上方。
越过了对饮苏格兰威士忌的克鲁顿和帕特里克的上方。
越过了留守在位于梅费尔(Mayfair,伦敦市中心的一个区域,位于威斯敏斯特市内,得名于一年一度为期两周的“五月墟”,维多利亚时代这里已发展为时髦住宅区)的宅邸内,等待伯爵夫妇归来的佣人们和萝塔的上方。
“红色的月亮,有两个啊。”
抱起莉迪雅、从礼拜堂的窗户注视着一切的爱德格,觉得好像看见两轮红月升上夜空了一样。
莉迪雅微微睁开眼睛,冲他微笑了。
“谢谢你……爱德格。”
梅洛欧之星的箭矢终于远得看不见了,月亮也渐渐地,恢复了往常洁白的光芒。
是因为周围变得安静了吗,可以听见小提琴的音色传来。一直一直,达内尔都在继续着他的演奏吧。
柔和的旋律,让新生月光照射下的白色礼拜堂充满了慈爱的回音。
他也共同战斗过来了啊。
“莉迪雅,赶上了吗?这样就好了是不是?”
“是啊,一定是的。一定会到达妖精国的。”
她想要触碰爱德格,轻轻地抬起了一只手。爱德格握着那只手牵向自己脸庞。轻吻妻子温暖的手,终于可以真正地安心了。
受了光箭冲击的缇兰和龙蛋,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是与巨龙拥有对等力量的火玛瑙,龙蛋那种程度的东西不足以相提并论,所以龙蛋粉碎,不死身的纳克拉维也被抹消了。
缇兰在那个时候,为了从蛇男那儿解脱出来全力反抗了吧。拒绝被附身地活着,拉着蛇男一起上路坦然选择了死亡。
邪恶的妖精博士,不曾信任过他人。弟弟也好,族人也罢,就连应该能成为最强力同伴的缇兰,也只懂凭力量支配而已。就这样单枪匹马,为了得到绝无仅有的巨大力量行动着,结果反被自己的作为使了绊子。
爱德格也许,只是碰巧在变成这样的人之前就一切都结束了。跌落绝望的深渊遭受屈辱,本是变得谁也不相信也不奇怪的状况,可总有救赎相伴。即使掌握了王子的力量,也没有变成王子就了结了全部的事情。
因为有莉迪雅。因为从许许多多伙伴那里得到了帮助。
而且,尘埃落定,再也不会失去莉迪雅和阿尔文了。与被消灭的龙蛋一起,莉迪雅喝下的龙蛋碎片的缟玛瑙应该也失去了力量。
“别这么一直,盯着我看呀。”
一被热切地注视着,她就这么说道。
“头发,刚刚被削断了的……而且,额头上也有伤。”
仔细一看,头发被割掉的时候貌似划到了头顶发际的样子。血渗出来粘结在了发丝上,不过因为出血很少,又拜待在这么昏暗的地方所赐,所以到刚才为止一直都没发现。
“头发和伤痕算什么。我就是想一直看着你。”
太过心疼无法忍耐,爱德格紧紧抱住了莉迪雅,她也慢慢伸手环住他。爱德格默默许了愿,希望这双手能永远在自己身边。
“……我,已经做到了吧,没让你被王子夺走,结束一切了吧?”
她的声音、言语、还有那些姿态动作,全都是爱德格的快乐之源。
“我永远都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哦。”
又在挑好听的说了。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句话似的,莉迪雅微微笑了一下,就非常疲倦地把头靠在了爱德格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