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原纱矢 前篇
1
自从借宿舞原零央家以来,正好过了一个月。工作结束后,我领到了现发的薪水,等待着他的归来。
薪水是十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九圆,说句无关紧要的话,正好是三六七的平方。
有件事是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就是以一个月为期限。这一个月间,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我都要继续努力;过了一个月后,就要向他坦承一切。
对我而言等同于审判日的今天,和平时一样过去了。零央下午出门工作,我则在晚上十点结束工作,领了薪水回家,一如平时地配合他回家的时间做晚饭。这一个月来,这样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持续着,但是,这也即将在今天结束。
我将逼他在今天做出选择。
打开窗户一看,对面住家庭院里的绣球花正淋着小雨。
雨很适合我们,我很庆幸今天是雨天。
零央家里的书架旁有面穿衣镜。洗完澡后,我在镜子前方的坐垫上坐下来,拿起吹风机时,视野突然被遮住了。
零央从后方替我披上浴巾。
「我替你擦干,别乱动。」
零央温柔地替我擦干头发。在男人的大手包覆之下,我闭上了眼睛。如果他就这么从后方抱住我,该有多好?这样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我还不能说出口。
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零央替我泡了杯红茶。
他很喜欢喝红茶,每晚都用不同的茶叶为我冲泡红茶。之前曾听说唱红茶会睡不着,但是我并没有这种症状。我问零央这是种迷信吗?他告诉我,饮用时,和咖啡相比,红茶残留的咖啡因比较少。
我的舌头对红茶还没有熟悉到加了牛奶后还喝得出不同之处的地步,所以今天我依然没动他准备的牛奶壶。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零央带着认真的眼神,一面凝视着啜饮红茶的我,一面如此问道。好说歹说,我们也在这间套房里同住了一个月,我情感上有任何细微变化,他立即就能察觉。
「还是你身体不舒服?如果你没钱看医生,明天早上我去提款。啊,没有健保,应该会很贵吧……」
我伸手打断了自顾自地说话的零央。
「我没生病。」
「可是,或许你没发现,你的脸色很差耶!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啊,什么话?很重要的事?」
零央以轻快的口吻催促我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我一直借住到今天的原因。」
零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承诺过,总有一天会告诉你。这个故事有点长,你愿意听完吗?」
或许是发现我的神态异于平时吧?仔细一看,他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光是这样,就让我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现在这一瞬间,我的命运时刻到来了。
我缓缓地说出了一切。
2
我的父母在二十二年前过世了。
他们死于车祸,两人都是当场死亡。父母是肇事者,不但撞死了人,也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听说事发时他们喝得烂醉如泥。
我并不知道这场车祸是如何收拾善后的,年幼的我只知道,在那一天,我失去了家人。媒体连日报导酒驾新闻,也报出当事人的真实姓名,没有亲戚肯出面收留我。车祸发生一周后,我被儿童福利机构收容了。
接受义务教育的九年间,我在学校和机构里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大多时候,我都受到霸凌。
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父母车祸一事传了开来,大家都谣传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同学们个个对我避而远之。这是最初的开端。
小学六年之间,无论是同班同学或机构里的孩子都避着我,我连半个朋友也没有。不过,当时从没交过朋友的我还不明白孤独的痛苦,只是每当远足分组等必须团体行动的时候,周围投注过来的嫌恶视线令我相当难受。
日常生活中与我说话的人,只有图书馆员和机构里的大人而已。没有同龄朋友的我,自然而然地养成了现在这种用敬语说话的习惯。
我的小学时代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往事。我的生活乐趣就只有到图书馆借阅书籍,以及用机构发的零用钱买小鱼干给野猫吃,趁机和野猫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总是孤单一人。
上了国中,情况略微改变,但并非好转,而是恶化了。三年来遭受的狠毒霸凌,让我觉得被漠视的小学时代反而好上许多。
我就读的公立中学涵盖了五所小学的学生,所以大半学生都没听过关于我的谣言。刚升上国一时,我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当时我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只是默默地加入别人的小圈子而已,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然而,这样的幸福持续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
这话听来有点自卖自夸,但我的外貌生得不差,水准在一般人之上,也就是说,要吸引男生的视线其实并不困难。然而我从未引以为傲或自满。我对男生没兴趣,对我而言,恋爱只是故事书中的虚构情节而已。
从小学时代的境遇实在难以想像,刚上国中不久,居然就有好几个男生向我告白。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给了些模棱两可的答覆便逃之天天。现在的我知道这种做法有多么肤浅,但是对于当年还不懂待人处世之道的我而言,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而这种做法不只招来男生的反感,也招来了女生的反感。
火一点燃,延烧起来就相当快。我在小学时代曾被贴上杀人犯之女的标签,以及被漠视六年的事实,没多久便曝光了。
好感反转时,有时会化为憎恶。我在人生中体验过好几次,而这种现象也在此时显著地呈现出来。喜欢我的男生和拉我进小圈子的朋友,他们同仇敌忾地对付我,这股风气转眼间便在班上蔓延开来。
我成了显著的霸凌标的。光是漠视还不够,他们对我做出了许多具体的欺凌行为,我曾因此而动过好几次寻死的念头。有段时期,我一直缺席,陷入了半逃学状态。
我没考上高中,国中毕业之后便开始工作。二十岁之前,我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不过就业之后的人生,比学生时代好上许多。
只要我能够赚到足够的生活费,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离开了机构,租了间又小又破旧的公寓套房,展开独居生活。
虽然生活中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但我至少可以独自阅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我还是老样子,只有野猫肯亲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常四处闲晃,看见骨瘦如柴的野猫便喂它吃东西。
没有人打扰我,我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当时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对我而言,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是父母过世,第二个转捩点是高中入学考落榜,而第三个,也是决定性的转捩点,则在两年半前、二十二岁的春天到来之时。当时我在工厂上班,客户的儿子看上了我。
在那之前,我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两次都是始于对方的追求,然而两次都是以最坏的结局收场,留下的只有伤痕。第一次恋爱的对象脚踏两条船,当我质问他时,他居然说我才是第三者。
的确,我是个没有内涵又无趣的女人,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该把我拉入情网,又如此残酷地甩掉我啊!但是比起下一个男人,他还算好的了。第二次恋爱,我不但被骗,还差点被迫参与仙人跳。
经历两次轻率的恋爱之后,我学乖了,不想再和男人交往。但是小开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满嘴甜言蜜语,对我称颂不绝。虽然我对他的人格感受不到任何魅力,但是在他的追求之下,却渐渐被打动了。我的恋爱模式一向都是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我只是觉得寂寞而已,对象是谁都无妨。我不想继续孤单下去。这和不想再谈恋爱的情感似乎互相矛盾,但是这两种情感确实并存于我的心中。
我很寂寞,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我,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大我十二岁的他是名门公子,有的是钱,和我正好相反。他一再执拗地强调会让我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说真的,当时的我实在太肤浅了。现在的我只想诅咒当时那个愚昧的自己,但当时的我却觉得他的提议充满魅力。于是,我结婚了。
在人生当中做抉择时,轻率是种罪过。
家庭是建立起来的。如果两个人无心积极建设,要不了多久便会出现裂痕,终至崩溃。
他希望生个孩子来传宗接代,我也想要家人。然而,我备受诅咒的人生在此时依然不顺遂。
半年前,我一直没怀孕而到医院接受检查。医生说我是输卵管阻塞,难以自然受孕,就算动手术,也得长期接受不孕症治疗才行。这就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我们夫妻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失和了。简单地说,经过两年的婚姻生活,他已经厌倦我了。不孕的问题是个契机,也是个充分的借口。
丈夫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前那个甜言蜜语讨我欢心的他,变成了仿佛恶鬼般的人,几乎每天都对我施暴,还大骂我是骗子。当初明明是他积极向我求婚的。
人们对我的爱意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反转,化为憎恶。换句话说,我生来注定是这种受人轻贱的女人。当我百般央求才得以饲养的猫被丈夫一脚踹死时,我放弃改善夫妻感情了。
丈夫在外金屋藏娇,外宿不归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我什么也没说。一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二来被人厌弃是我从过去到现在不变的日常风景,认命之情占据了我的大半心房。
丈夫外宿不归,经过了一个礼拜之后,律师找上门来,转达离婚之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吧。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听到这句话,但没想到会是从第三者的口中听到。而在我理清头绪之前,局面便底定了。
原来早在得知我不孕的那一天,夫家便已经联络律师,周密的离婚计划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我早已对这段婚姻生活感到疲惫不堪,便任由律师摆布,同意离婚。我就像个罪犯一样,遭受毫无人权的对待。我居然成了觊觎他财产而骗婚的女人,别说赡养费了,我连个人财产都无权拥有,拿到的只有衣物和些许金钱,便被赶出了家门。
「以后看要自杀还是干嘛随便你。」
这就是丈夫,不,是已成了外人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如此,像我这种女人就该去死啊——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事实上,他也没说错。我没有活着的意义。死了没人会为我伤心,活着也没人会感到开心。
可是……
当我厌倦一切,想自我了结时,我想起了某个男人。他的名字叫舞原零央,是我国三时的同班同学。
3
升上国三,每个人都怕惹事影响校内评量成绩。为了避过教师的耳目,霸凌的手法变得越来越巧妙,阴险及残虐程度也与日俱增。
四月,我被选为图书委员。在新的班级里我依然是霸凌标的,迟到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是为了做好委员会的工作,我不再请假。
放学后,我总是窝在图书室里。大家都把柜台轮值工作推给我,所以大多时候,宽敞的图书室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某天傍晚,一个男学生来到鸦雀无声的图书室,他是来还书的。我为了办理手续而瞥了名牌一眼,发现他是我的同班同学。
当天的情景,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梅雨刚开始的六月,宁静的放学后,点缀世界的只有小雨的声音。
舞原零央,升上三年级才转来的学生,和我一样,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男生。
我接过他递出的书一看,感到有点惊讶。那本书我一个月前刚看过,而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没有能够分享读后心得的朋友,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很想对他说:「这本书很好看吧?」他归还的书是我这一年来读的上百本小说中最喜欢的一本,我很想和别人分享这股喜悦。
可是,如果我和他说话,或许会造成他的困扰。班上的男生都是这样,或许是顾虑到多数派女生吧,漠视我成了一种不成文规定。
我当着舞原零央的面,在借书卡上盖归还章。他的名字的上两个栏位就是我的名字,不知道他可有发现?或许发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还不如说就算他觉得思心,也是应该的。
我盖完章,将借书卡夹到书后。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哦……谢谢。」
他似乎吓了一跳,如此回答并望向我。接着,他凝视着我,陷入沉思。他是不是觉得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他的脸色似乎略微沉了下来。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
说完,舞原零央便离开图书室了。
原来他陷入沉思,是因为想不起我是谁。他转学过来明明已经一个月了。真是个奇怪的男生。如此这般,他在我心中留下了些微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他又来还书了。
盖归还章时,我看了看借书章,得知他平时都是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来借书。仔细一看,戳印有点模糊,我这才想起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又过了一星期,舞原再度前来归还小说。
这次是我三天前刚看过的小说。当我盖归还章时——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他突然如此说道。没想到他敢和我说话,真有勇气。
「我知道。」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他一面苦笑,一面说道。接着——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舞原的视线垂落借书卡上。他的名字上方列着我的名字。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是吗?真厉害……」
舞原零央感动地喃喃自语,随即便要离去。
「啊,你的伞……忘了拿……」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他望向窗外。我又说: .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舞原零央略带腼腆地笑着接过伞后,便回去了。
我当时想,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见喜欢雨天的人,也是第一次遇见想死在铁路上的人。
我很想多听他谈谈雨。
但是隔天,梅雨季节结束,机会溜走了。
我开始会在课堂上观察他。
课堂上,舞原多半是在偷偷看书。他不曾在放学后前来借书,但是偶尔会来还书。
舞原不和班上的任何人亲近,他的周围总是环绕着一股防护罩般的氛围,那张有点凶悍的端正脸庞更将他化为难以亲近的人物。
我坐在舞原的斜后方。他平常看起来似乎没在听课,但每次老师点到他时,他总能对答如流。有时他会突然在上课中反复开阖银色铅笔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让我觉得非常有趣。
升学考那一年,同学对我的霸凌变本加厉了。
夏日的某一天,要移动到理科教室的下课时间,男生们早已不在教室。我被人用胶带贴住嘴巴,关进走廊上的扫除用具柜中。
女生们用跳绳绑住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关在狭窄的柜子里。她们把扫除用具柜反转过来——换句话说,把手把的那一面推向墙壁——以确保我绝对出不来。我无计可施,只能哭哭啼啼地在柜子里待了四个多小时。
那天一早便下了场不合季节的雨,气温和湿度都异常地高。扫除用具柜里充满呛人的尘埃和闷热的空气,让我数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柜子里连一丝光线也没有,一片黑暗,使我认清自己是个没有存活价值的渺小存在。
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正当我恍恍惚惚地暗想扫地时间快到了时,扫除用具柜旋转了。倚在柜中的我憔悴无力,从打开的门外射入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
在因为刺眼而紧闭的眼皮彼端,传来了充满怒意的男人声音——
「是谁干的……」
抬头一看,眼前的是舞原零央。女生集团在他的身后指着我嘲笑。她们是来看好戏的。
舞原零央全力踹开扫除用具柜的门,后方的笑声倏然停止了。他硬生生地撕下我嘴上的胶带,拿起柜子里的一根扫把。
「我宰了你们!」
他愤怒地大吼,突然拿起扫把殴打带头的女生。她发出尖叫声,试图逃走,但舞原的一击快了一步,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应声而断。他随即扔掉扫把,追赶逃走的女生们,见一个打一个。
其他男生原本在教室里看戏,这时才连忙慌慌张张地冲出去压住舞原。舞原被老师们架走时,仍然不断地反抗。
我不知道当时他的暴力是为了谁。不过,在那之后,他受到两星期的停学处分,复学之后受到全班彻底漠视,连老师都冷淡以对,在班上完全失去容身之处。可是这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似乎本来就不需要朋友。
自那天以来,对我的霸凌也停止了。同学们依然对我视而不见,但是我不再遭受直接的危害。那一天,多亏了他舍弃校内评量成绩、班上的人际关系及所有一切替我出气,我才得以保有容身之处。
盖住眼睛的略长黑发、低沉的嗓音、高高瘦瘦的身材、驼背、有点凶恶的眼神——这些外貌特征全都很适合他。
我的视线开始追逐孤立于教室中的舞原零央。
那是我的初恋。
我头一次对别人萌生爱意。
虽然在那之后我从未和他说话,他也未曾和我说话,可是我却爱上他了。偶尔在放学后的图书室中办理还书手续——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但我却感到相当幸福。
听说从云层之间射下的光线,叫做「雅各的天梯」。根据〈创世纪〉上的记载,神的使者们便是经由天梯上天下地。
我的人生总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中,孤独、痛苦,即使流泪也无人发现。然而舞原零央的存在对我而言,是种救赎。在倾盆大雨之中,只要有他,便能为我的心带来光明。
孤独的教室中,我在他的身旁躲雨。
我报考了他推甄录取的私立高中。
可是我没钱补习,也没考过模拟考,所以没能正确掌握入学考的出题倾向。我的兴趣只有阅读和用功,虽然对自己的学力小有自信,但是我却答不出私立高中入学考的英文和数学题,名落孙山,于是放弃了高中升学。不能和舞原零央就读同一所高中,我就不想升学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
我凝视着一整天都没和任何人交谈的舞原零央。我很想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好想出声叫住他。谢谢?我喜欢你?对不起?这几句话语在脑中不断盘旋,但我却没能对他说出任何一句。
或许以后还能在其他地方见到他——我一派轻松地想着,但是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这座城市并没狭窄到没有朋友的我们能够再度重逢的地步。
日子就在怀抱寂寞的状态之下一天天地过去了。
在律师的告知之下离婚并流落街头时,我曾想寻死。跳高架桥自杀最快——我如此暗想。但是,当我站在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上俯瞰铁路时,我想起了舞原零央。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这是巧合吗?我站在他喜欢的高架桥上,俯瞰着他想死在上头的铁路。
他是我一生中唯一真心爱过的人。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但这份爱应该是真实的。我也知道自己眷恋的是幻想中的他,但是如果我即将放弃一切——没错,即将自我了结的话,只要再一次就好,最后一次就好,拼命努力一次,应该也无妨吧!
我来到附近的公园,坐在满是沙子和尘埃的长椅上,把包包放在身旁,从仅剩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拿出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三年二班的班级合照中,周围的每个人都面露笑容,只有舞原零央怒视着前方。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我已经反复凝视了无数次。
那一页夹了一张纸,泛黄的粗纸残破不堪,对折处都裂开了。那是班上的联络通讯录,毕业以后,我不知道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犹豫过多少次。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见面,只要一次就好。我曾数度拿起话筒,心愿虽然强烈,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就算我打了电话,舞原零央不见得还住在家里,他也有可能搬家,换了电话号码——我老是找一堆理由逃避。
但是现在我决定拼命做最后一次努力。
只要去车站,多的是公共电话。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或许是拼死的祈祷奏效了吧,电话号码并没换,响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这里是舞原家。』
传来的是道沉稳却可爱的女声。
「喂,我叫小日向纱矢。请问这里是舞原零央的家吗?」
『零央正是小犬。』
「呃……您好,我是零央的国中同学……」
『哦,这样啊!』
话筒彼端传来的声音中多了些开朗的色彩。
「是的。冒昧请教一下,请问零央现在还住在家里吗?」
『不,零央高中毕业以后就搬到东京了喔。』
「这样啊……」
是吗……我也不是完全没料想到这种情况。零央果然已经不住家里了,该怎么办……?
『……是不是要办同学会啊?』
「啊……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我一时口快肯定了。
『哦,果然是吗?那孩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国中毕业正好过了十年。』
「嗯,是啊!」
这完全是误会,但零央的母亲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几个话题在我们之间交流过后,话题跳得更远了。
『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愿不愿意听我这个做母亲的发一下牢骚?零央到现在还没有对象,我常替他感到担心呢,不知道哪里才有好的结婚对象?他好像也没有女朋友,我本来想替他介绍,可是啊,那孩子很讨厌相亲。最近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吗?冒昧问一句,你也讨厌相亲结婚吗?』
话题越扯越远了。
「这个嘛……或许会觉得怪怪的。」
『果然是这样吗?我懂了,学到了一课。啊,抱歉,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呃,那要怎么办?同学会的事要我转告零央吗?』
「我想直接寄邀请函给零央,请问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的住址呢?」
『当然可以。对了,如果你在同学会上有机会和我们家零央说话,请和他多聊聊喔!』
「啊,是,我会的。」
『那孩子虽然不够圆滑,但是本性并不坏。我这个做妈妈的敢拍胸脯保证,请你也帮忙向朋友推荐一下。』
他的母亲很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郑重地道谢之后,放下了话筒。
虽然没和零央说上话,但意外得知了他的一些近况。他未婚,没有女友,母亲虽然有点与众不同,感觉上却是个毫无心机的好人。
我不再犹豫了。为了获得他的爱,我已经做好觉悟,这份觉悟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变卖了所有财物,只留下造访他家所需的金钱。我知道当初被父母撞死的被害人女儿住在哪里,便把这笔钱全数寄赠给她了。一来是为了赎罪,二来是除了被害人的女儿外,我根本没有寄赠金钱的对象。不过,无论理由为何,当我放弃所有财产时,我心中那份暧昧模糊的觉悟便具体成形了。
我需要的只有少许的金钱和无可动摇的觉悟。
我照着打听到的地址来到了位于八王子的公寓,但是又觉得突然这么直接上门找人似乎不太好。正当我束手无策之时,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从他的套房走了出来。那天是平日,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但他却穿着西装。
他正要去上班吗?见了身穿西装的他,我满心欢喜,但是情急之下却躲到了暗处,眼看着他离去。
我一面克制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保持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我追着用修长双腿轻快步行的零央约两分钟,只见他走到了大马路上,搭乘巴士。
我也跟着搭上巴士,抓住扶手,隔着几个乘客远远地窥探他。下一站有三个高中女生上车,其中一人发现了他,变了表情。
「啊!老师!好久不见~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我正要去上班。」
攀谈的少女似乎是弓道社的,背着一个比自己的身高更长的弓袋……
「老师,那条领带是新的喔?女朋友送的吗?她的眼光好像不太好耶!」
「罗唆,是我自己买的。话说你们不用上学啊?」
零央的态度和粗鲁的语气正好相反,他既没面带笑容,也没冷漠相对,只是淡然地和少女们说话。
「今天是运动会补假,只有社团活动。啊,要是有不懂的问题,可以去补习班问你吗?」
「如果我有空的话。」
「咦~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嘛!我付了很多补习费耶!」
原来如此,他是老师啊……
我一面凝视着流动的景色,一面倾听高中女生和零央的对话。
成年的他有工作,是理所当然的。看着他和高中生交谈,我切实地感受到流逝的时光有多么漫长。
意外得知他从事的行业之后,我停止跟踪他。
我在零央下车的下一站下车,回到他的公寓。
在附近的家庭餐厅吃完饭后,我一面想像他工作的模样,一面躲着继续等人,以便查明他的回家时间。
当天,零央在晚上十一点半回家。如他的母亲所言,他并没有和女友同居的迹象。
我在车站附近的商务旅馆住了一晚,决定在隔天付诸行动。
如此这般,下着倾盆大雨的那一夜,我押下了最后的赌注。
4
零央默默地倾听我的话语,既没附和,也没插嘴。我该说的已经所剩无多。
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我。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不必意识也不必努力就能呼吸,但是活下去和寻死却都需要觉悟。从前我每天都在想:日子过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但是这一个月来却不一样。每天你去上班的时候,我都在哭。我真的很快乐,很幸福,心中充满了感动。我好爱你,好想给你幸福。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肯定我自己。」
我再也不需要隐瞒任何事、保守任何秘密了。
「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我把薪水放到桌上。
「我只有这点钱。我不是那种能够提升你水准的高尚女人,我离过婚,无依无靠,不能生孩子,年纪也已经过了二十五。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敢保证。」
我不偏不倚、一心一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舞原零央。
「如果你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会只爱你一个人,直到死去为止。将来,无论你的面前出现多么有魅力的女人,我都有自信能够比她更让你幸福。看着你笑,我也会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
我把所有感情全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打从心底相信,爱你就是我出生的意义。不过,如果无法获得你的爱,我诞生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失去一半。所以,求求你,请让我留下。我不会逼你立刻做出结论,要我等多久都行。所以,请你爱我,我真的、真心真意、打从心底渴望你的爱,直到想哭的地步,直到卑微的地步。」
二十一秒的漫长沉默。
「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零央说道:
「如果我拒绝,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过你要拼命努力,难道你打算自杀?」
漫长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莫非他的答覆将依我的回答而有所不同?不安闪过我的脑海。但是,我能做的只有坦诚相对,把心中最真实的话语告诉他。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本来打算,如果被你拒绝,我就去死。」
他或许以为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前来找他时身无分文。但其实我的衬衫底下藏了一样物品,就是有效期限为两个月的新干线车票。我原本打算,如果他拒绝我,我就要回新泻,从那座高架桥上跳桥自杀。
可是……
「可是,我怎么能死?知道这种幸福的感觉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如果被你拒绝,我一定会很痛苦,很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那一定比死更加痛苦,要活下去势必得付出比昨天之前更多的努力,但是我不会寻死。」
我等待着他的答覆。他凝视着我,继续保持沉默。我耐不住沉默,说道:
「你觉得世上有比被爱更幸福的事吗?」
我自问自答地继续说:
「我认为没有。」
「不过,虽然你认定我是你的真命天子,但谁知道究竟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是你的真命天子,你会怎么做?」
「我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去思考恋情结束时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谎的人不只你一个。」
我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你也撒了谎?」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有许多事情很复杂,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但是我会以你期望的形式来回应你的心意。」
闻言,泪水自我的双眼涌了出来。
好烫。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泪水原来如此滚烫。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请别用『我想』两个字。」
「那……」
他略微思索。
「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应该』也别用。」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腼腆地笑了。
我好幸福。
虽然只是世上常见的问答。
有你,有我,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我发现自己现在万分幸福。
此时,有人敲了门。
「朱利学长,我进去罗!」
门没锁。男人的低沉嗓音从门外传来,接着,门缓缓打开了。
「学长,终于做完了!汪洋的孤岛真不是盖的耶。」
他是谁?看来率性的男人抱着一个纸箱。
「啊,而且老家寄了一堆西瓜来,学长,你要不要吃?」
身材修长的男人将纸箱放在玄关,踏进了套房中。他和零央体型相仿,连五官给人的印象都很相似。他穿着看来很昂贵的夹克,留着牛郎般的发型,明明是个男人,却穿戴了好几个时髦的贵金属饰品。
「啊,抱歉,有女孩子来啊?」
那个男人和我四目相交,尴尬地转了身。
「打扰你们了。箱子我放在这里,看要吃多少随你拿,明天中午我再来拿。」
「难得你会客套。没关系,很久没见了,进来坐吧!」
「不,女朋友来了,我怎么能打扰呢?哎,电灯泡立刻消失。朱利学长就拜托你照顾啦!」
说着,男人留下轻快的笑容离开了。
「谢啦,零央!」
舞原零央对着男人的背影说道。
咦……?零央?
舞原零央叫他「零央」?
那么那个男人说的「朱利」又是谁?
被称为「零央」的另一个男人离去,我和他再度独处。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不,与其说是混乱,或许该说是恐惧比较正确。一种不确定,又像背上冻结的感觉,未知的情感在脑袋中蠢动。
「这是怎么回事?」
怀抱着不安的似乎不只我一个,他也对我投以苦涩的眼神。
「……我是个骗子。」
「求求你,解释清楚!」
「那一天,你叫我舞原零央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女孩装作是巧合,其实是来找零央的。『舞原』这个姓氏姑且不论,『零央』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但你却一次就念对了。不过,我无法确定。或许你只是从信箱里随便挑个名字说出来而已,而当时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称呼我。这间公寓并不是一上二楼的头一间套房就是二〇一号室,而是正好相反。这里没有二〇四号室,所以头一间套房是二〇八号室。每个套房都没挂门牌,所以你把住在右边算来第三间套房的我当成了二〇三号室的舞原零央,对吧?但是这个公寓是从左边开始编号的,我是二〇六号室的纪桥朱利,二〇三号室在隔壁的隔壁。」
「你说谎。」
「我没说谎。零央是我高中的学弟,他和我身材相近,你又近十年没见过他,难怪会把他和我搞混……」
「你是在测试我吗?你想知道如果你不是零央,我会怎么做……」
「我觉得你很可爱。起先你叫错名字的时候,我本来想立刻订正,但是仔细想想,反正你马上就会离开,叫错名字也没差。再说,让一个陌生女人进家门,我心里也觉得怪怪的,所以你弄错名字,对我来说正好。而且零央当时因为工作长期外出,就算你真的是来找他,我也无法替你介绍。」
我的脸上血色全失。
「过了一星期,你是来找零央的推测化为了确信。我当然看得出来,因为你根本毫不隐藏情感。不过,我又忍不住暗想,或许当时你提起零央的名字真的只是凑巧,其实你喜欢的是我。你什么都不说,而我也越来越不敢询问真相。」
我的脑筋转不过来。
他在说谎,他一定是在说谎……
「你刚刚说过,『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欸,你口中的『你』指的是谁?」
我把爱的选择权交给了眼前的他,以为我该做的只有接受他的答案,但他现在却告诉我其实选择权始终在我身上,未曾转移。
我爱的究竟是谁?
「我说了谎。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却践踏了你最珍视的情感。那小子,真正的舞原零央虽然有点古怪,却如你相信的一般,是个好人。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尊重。」
泪水再度滑落。这一次我很清楚,这是愤怒的泪水。
「为什么?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虽然只是『应该』,但你是喜欢我的吧?那就别那么轻易放弃啊!这样我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
「谁说我想放弃了?就是因为不想放弃,我才把一切说出来!」
我们忍着眼里的忧伤泪水和愤怒,互相凝视。面对不爱的人,是不会展现怒意的,这一点他应该和我一样。眼前的他也爱着我。不确定的情感化为确信了。
「……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我知道,我也需要时间。」
比任何人都爱着爱上自己的人。若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那么这应该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厨房就给你用吧,虽然有点窄。」
「如果住在这里,说不定我会投向真的零央的怀抱喔!」
「没关系。那小子是个怪人,老实说,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过于失望而受到打击咧!如果你不在乎,随你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无妨。」
爱苗尚未滋长,今后是否会滋长也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谎言从我们的面前消失无踪了。
有人再度敲门。
随着一道吱轧声,门打开了,舞原零央探出头来。他用手轻轻拨开盖住眼睛的长发。
「抱歉,呃,我觉得我以前好像见过那个女孩耶!」
舞原零央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凝视着我。他的模样煞是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从这一刻起,我们三个人成了朋友。
在这小于二·二五坪的狭窄厨房中,我的新生活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