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风夏
1
结婚典礼的前一晚,我睡不着,打了通电话给莲。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三点,他正在熟睡,但他并没有生气,愿意听我说话。即使半夜被吵醒,脑袋瓜还迷迷糊糊,他仍愿意听我说话。我最喜欢这样的他了。
「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是啊……不过,我无法保证永远。』
仍在半梦半醒间的莲的声音,从话筒彼端传来。
「为什么?」
他用低沉清澈的声音对不满的我说道:
『我想,我的温柔和你的美丽都会有老去的一天。』
「皮肤或外貌是会老啦……」
『即使如此,我依然会爱你到最后一刻。我就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才和你结婚。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别担心。』
就这样,莲一直陪我说话,直到我困了为止。说这些话或许像在炫耀,但我喜欢的就是莲这种建立于认清现实之上的温柔。
结婚典礼当天,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是个连家人死了都没流下一滴眼泪的冷血女人,但是就连这样的她,见了我的美好婚礼都忍不住眼泛泪光。
我们是奉子成婚,而由于前置胎盘之故,我没成功生下孩子,并失去了子宫,但莲的温柔并未老去。
他对再也无法生育的我撒谎:「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小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再过不久,结婚就满一年了。
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幸福——我如此深信。没错,直到一个月前。
2
两个月前的五月,我们觉得与其一直付高昂的房租,不如自行购屋,便买了个三房两厅的中古独栋平房。
不但离东京都心很远,距离车站也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没有小孩,我觉得住大厦也行,可是不知何故,莲就是执著于独栋平房。我们熟读相关指南书,用最聪明的方法贷款,但是清偿时间还是超过三十年。幸亏买得早,预定在退休之前就能还清贷款。
在新家生活经过了三个礼拜左右,我开始接到无声电话,一天有好几通。起先我以为只是恶作剧,但是来电的频率却与日俱增。
电话大多是在莲上班不在家时打来的,我一接听,对方就立刻挂断。宛若被看不见的某人监视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新家中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打来的电话都没显示来电号码。当然,我大可以将电话设定成拒接,但莲因为工作性质之故,紧急时不知会从哪里打电话来,所以我不能采取这个手段。
某天,莲因为刚出差归来,难得平日休假。他接起打来的电话,确认是无声电话之后——
「你是谁啊!要是再继续捣乱,我就报警!」
便如此大吼。
莲笑着说这下子对方应该不敢再打来了,但我的不安并未因此消失。虽然我没说出口,心中却多了个疑惑。之前,只要我一接听,对方一定立刻挂断电话,但这次对方听见莲的声音,却没挂断电话。这只是巧合吗?
我有个现在仍常往来的学弟。他是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弟,名叫舞原零央。
零央出身自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舞原一族」的中心,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他只小我一岁,已经二十五岁,称不上是男孩了,但是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可爱的学弟。
零央大学中途休学,二十二岁时,自己开了家征信社。他没有金钱概念,几乎是蚀本经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我找零央商量这件事,他一如往常,无视常规,打算揪出犯人。然而,对方用的似乎是预付卡手机,无法追踪,于是零央便用违法手段解析对方的号码。结果,在我找零央商量的两天后,他虽然没查出对方的身分,却查出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莲立刻拨打那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听。隔天,莲又打了一次,但那个号码已经没人使用了。
断尾求生。犯人发现自己的电话号码曝光了,便立刻把手机处理掉。我们虽然感到气愤,但这一连串的过程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我们只要更换电话号码就行了。我们更换市话号码,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事实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无声电话也的确没打来。可是……
六月尚未结束,无声电话又响起了。所谓的毛骨悚然,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独自待在家中,真的很害怕。新的家用电话号码只告诉过亲戚和莲公司的人而已。
而自此以后,连晚上都有无声电话打来。
夜里,雨声静静地响着。
那通电话理所当然地打来了。正准备就寝的莲拿起话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莲听了约二十秒的电话之后,便静静地放下话筒。
「欸,对方说什么?」
莲没回答我,只是凝视着窗外。稍长的沉默过后——
「……没有,和平常一样没说话。」
说着,莲披上毛衣,拿下眼镜。
他在说谎——我如此暗想。
虽然在雨声的妨碍之下,我没听见话筒彼端的声音,但是你的脸色明明变了啊!为什么要隐瞒呢?
「欸,跟我说实话。对方说了什么吧?」
「是跟踪狂,你别再接电话了。」
「果然是男的?」
「抱歉,明天我得早起,让我睡吧。」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莲现在不想告诉我,而这就是这个瞬间的一切。
隔天,无声电话又打来了,早上和下午各一通。莲叫我别接电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接听了。我一接,对方果然又立刻挂断电话。
晚上七点过后,我帮回到家的莲脱下西装外套,此时,电话响了。
「我来接……喂,我是楠木。」
片刻的沉默过后,话筒彼端传来轻喃声。
「……我知道,但是你干苏打到家里来?我不是叫你打我的手机吗?」
他用烦躁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
「工作上的事。」
他粗鲁地对我说道,拿着子机走向二楼的房间。他有事瞒着我——我立刻察觉了。
我蹑着脚上楼,把耳朵贴在莲的房门外。我听得出他在讲话,但是门板太厚,听不清内容。大约讲了五分钟后,莲拿着子机和背包走出房间。
「抱歉,才刚回来,我又得出门了。」
说着,他再度穿上刚才脱下的西装外套。莲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属于经营者家族,父亲是董事,或许因为如此,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稽核官。也因此,有时下班回家后公司出了什么问题,他就得再赶回去。可是……
「打电话来的是女的啊?」
「稽核部的同事。」
他这么说,我也只能相信。
莲拿起车钥匙,背起背包。平时他总是用公事包,为何这次……
「那是什么?」
「哦,工作的资料,她叫我带过去。」
「你马上就会回来吧?」
听了这句话,莲总算回过头来,和我四目相交。
「不,我不知道几点才回得来,你先睡吧!」
莲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发生紧急状况,莲又没接手机时,公司便会打到家里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虽然如此,或许该说是为人妻的直觉吧,我觉得他有要紧事瞒着我。虽然我无法确定,也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一直以为打无声电话来的是变态,但事实或许和我料想的完全不同。
开着没关的收音机广播传来「Honesty」。我没姐姐那么聪明,不看歌词就听不懂西洋歌的意思,也不清楚比利,乔是什么人物,只觉得「真诚」是多么令人无奈的字眼啊!
我不明白莲在想什么。我觉得不怀疑他,就是我的真诚,但是信任却好困难。
他大可以多说明一句。只要他吃一口晚饭,老套地说句好吃,就能驱散我心中的郁闷,但他却没这么做——我带着怨恨的心情凝视着玄关,如此暗想。
3
我坐在客厅里等着莲回来,就这么迎接了黎明。
我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莲是否在我没发现时回家,又出去工作了?钥匙盒里没有爱车的钥匙。昨晚他出门时穿着西装,也有可能直接上班去了。
我拨打手机,响了约二十秒后,便切换到语音信箱了。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我从没打电话到他的公司去过,略感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打了电话。
响了一声之后,传来事务员的回应声。
「很抱歉在忙碌时打扰,我是贵公司的员工楠木莲的家人,能不能请他接电话?」
『好的,请稍候。』
保留声传来。我只知道是萧邦的曲子,但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让您久等了。楠木先生两天前开始请假。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家乡的亲人吗?』
「不,我是他的太太。呃,楠木昨天和前天应该也有去公司上班……」
沉默片刻之后——
『不,楠木先生的确从两天前就没来上班了。听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特休假。』
「特休吗?对不起,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
『不会。失陪了。』
我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莲两天前就没去上班了。但是,不对啊!今天姑且不论,昨天和前天他都穿着西装去上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铃响了。
是莲吗?我没透过防盗眼确认,便直接开了门。
「好危险,扫到我的额头了耶。怎么了?学姐,瞧你脸色全变了。」
门前的是舞原零央,抱着西瓜,脸色铁青。他穿着白色衬衫加黑色皮裤,身上又有好几个叮叮当当的贵金属饰品,一身打扮看起来十分轻浮,但不可思议的是,由零央穿起来,却一点也不觉突兀。
「零央,你怎么来了?」
「我想知道无声电话有没有继续打来。啊,这是我家寄来的西瓜,居然寄了三箱来耶。」
「啊,谢谢。」
我请零央进客厅,并端上咖啡。他常来家里玩。
「你开Veyron来的?」
「不,走路来的。那台车很难开啊。」
大众汽车出品,最高时速超过四百公里的Bugatti Veyron。听说是父母送的礼物,但我很少看见零央开那台车。我家有停车场,其实他大可以开过来。
「今天征信社又没生意啦?」
「你是故意的吧?不是征信社,是侦探事务所。」
「你不都是在找失踪的猫或离家出走的高中女生吗?」
「罗唆。社会上没那么多杀人案啦!每次神屋学长一告诉我任何有趣的案件,我就会立刻赶过去,但是警察一下子就把现场封锁了。还有,从前的人要是想出什么很厉害的密室手法,就会忍不住拟定计划,把讨厌的人杀掉,对吧?」
「你的思考模式也太短浅了吧?」
「你知道有个叫『这本推理小说很厉害!』的推理文学奖吗?是个叫宝岛什么的杂志推出的奖项,奖金超丰厚的喔,有一千两百万。这样谁还要大费周章杀人啊?大家都跑去写小说了。」
「我觉得你最好去惠梦的医院开一次脑检查看看。」
零央喝光咖啡,盯着我的脸瞧。
「话说回来,学姐,你的脸色很差耶!活像修罗雪姬呢。」(注:「修罗雪姬」为小池一夫原作的作品,后改编为电影。叙述一名女性决心代替母亲踏上复仇的道路。)
「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取笑我啊?话说,我本来心情很郁闷,现在却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了。」
零央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说:
「那就好。如果学姐垂头丧气,平日的白天就没人陪我玩了。」
「说到这个,大家都在工作了,你要靠家里养到什么时候啊?」
「我知道啦!对了,无声电话呢?」
「……嗯,还是照样打来。」
「那果然是被装窃听器了吧?我可以检查看看吗?我带了侦测器来。」
说着,零央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天线般的机器。
「用这个真的查得出来?」
「这是菜都稀介绍给我的米兰黑手党推荐用品,要价二十三万圆喔,虽然有时候连对隔壁的窃听器都会产生反应,不过就绝不遗漏这一点而言,是个优秀的产品。」
「哦!这么一提,菜都稀现在在干嘛?她不干侦探了吧?」
「律野说她在北海道。啊,我这就打开开关。」
零央斗志高昂地按下开关…
「没反应嘛!」
我从零央身后窥探保持沉默的侦测器。
「喂!学姐,你的脸凑得太近了啦!」
面对近得可以吹气的距离,零央慌忙往后仰。
「其实你根本暗爽在心。你有点喜欢我,对吧?不行喔,你已经告白过一次了。」
「罗唆,反正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啦!」
「你在戏剧社的恋爱史也很夸张啊!」
人家都说恋爱是先爱上的那一方居下风,这句话应该是真的。我们始终没有成为情侣,但零央依然拿我没辙。
我自诩在莲的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不过其实我生性自由奔放卜严格说起来,后者才是我的本性。
亲交亦不可忘礼——我常拿这句话来当借口。我和丈夫莲结婚快满一年,至今我面对他时仍不敢表现出强势的态度。不知道是爱到深处无怨尤,还是失去子宫造成的愧疚感所致?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是个极为顺从的妻子。
但相反地,说句傲慢一点的话,零央却是个好玩具。
在学弟面前呈现的一面比在丈夫面前呈现的更为真实,说来也有点可悲就是了。面对零央时不拘小节,面对莲时却是礼数周到。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向丈夫客套,而是真诚的证明。
零央是高中时代的学弟,不过,要正确地说明我和零央的关系,可就有点复杂了。
我就读的是新泻县的普通公立高中,而零央就读的是一间叫美波高中的私立明星学校。将我和零央变为学姐学弟关系的,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朽月夏音。我和夏音是同卵双生,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看痣的位置,就连父母也分不出谁是谁。
国中毕业后,夏音进了日本海沿岸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学校美波高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居然加入了戏剧社。当她的学长姐们得知夏音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后,我的人生便转了个些微的,不,是极大的弯。那些学长姐居然邀请身为外校生的我加入戏剧社。
我国中是网球社的,三年级时手肘受伤报销,因此上高中后决定不参加社团。后来,我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前往美波高中的戏剧社,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
夏音是演员,她一消失在舞台左边,我就立刻出现在舞台右边的简单戏法在公演时一再上演,每次都造成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我和夏音在美波高中内外都恪守着绝不两人同行的原则,所以至今外人仍没发现我们是双胞胎。
零央则是晚一学年加入戏剧社的男生。
以当演员为志愿的社员个个是俊男美女,而零央在其中依然大放异彩,毕竟他的出身非比寻常。舞原家在战后虽然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仍是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吧,零央在同学之中显得格外有气质。不过,这仅限于外貌及血统。刚进戏剧社时,他极度幼稚,性格又很扭曲,简直是自卑感的集合体,相当情绪化。和零央熟识之后,便觉得这也是一种风味,但当时我鲜少听到他的好风评。
不是说他仗着长得帅就摆架子,就是说他目中无人。哎,零央的确常做出惹人生气的言行,但实际上的他和传闻正好相反,是个容易投入感情的人。
「一般人哪会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啊?显得爱情很廉价。」
「容易坠入爱河,代表我擅长发掘别人的长处啊!」
「可是你光在戏剧社里就三连败了耶!未免太可笑了吧?」
「欸,能不能请你别甩了对方之后又挖他的旧伤口啊?」
这件事很有名。零央在戏剧社时曾向三个大他一年级的学姐,也就是和我同年级的女生告白,三次都被拒绝。
「你老是想追年纪比你大的,也不想想你的性格那么孩子气,根本没人会理你。」
「啊,够了啦!换个话题吧!我向你告白过的事,也拜托你快点忘掉!你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耶!」
我高中毕业那一天,零央特地来参加毕业典礼,而且在典礼之后向我告白。虽然我知道自己是戏剧社中第三个被他告白的女生,但那个戏剧社上至演员下至幕后,美女如云,所以我还挺开心的。
我想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有比零央更帅的男生向我告白了。拒绝他以后,我问他喜欢我哪一点,他立刻回答「长相」。他是个怪胎,那时我才发现,这家伙的审美观并不可靠。
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和戏剧社的伙伴们疏远了,但是被我拒绝的零央却毫无芥蒂地和我继续保持联络。说白一点,零央很黏我,怕生又愤世嫉俗的高中生零央对我敞开心房,这种感觉还不坏。
自此以来,我和零央这种轻飘飘又难以言喻的关系便一直持续着。
和莲结婚之后,我与零央的关系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和零央有时会在平日的白天一起玩,有时还会为了追求「动物接龙」的可能性这类毫无意义的事而聊上好几个小时。
我们的个性相当契合。
当天夜里九点多,电话响了。
又是无声电话吗?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结果是莲打来的。好不容易联络上,我才刚松了口气,莲说出的话语却又让我陷入混乱之中。
『我临时得出差,或许这两天都不能回家。』
我还来不及追问,他便说手机快没电了,草草地挂断电话。三十分钟后,我又打给他,但不知道是手机没电,还是他故意关机,电话并未接通。一小时后重打,结果依然一样。
昨天和前天,莲请了特休假,假装去公司上班,其实去了其他地方。昨晚出门后,他根本没回家,现在又谎称出差,他到底在做什么?
自从莲接到电话出门以来,无声电话便没再打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
虽然想相信他,但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外遇,于是正式委托零央替我查明真相。
4
隔天,接下委托的零央在中午前到来。
莲没有随身携带手册的习惯,有什么要事都是记录在手机里。想当然耳,手机他带走了,所以目前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线索。
我和零央一起进入莲位于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桌上型及笔记型两种电脑并排摆放着。我从高中的资讯课之后就没再碰过电脑了,零央也知道我是个机械白痴。
「话说在前头,不管发现什么,你都别生气喔!」
说着,零央开殷桌上型电脑。数十秒后,荧幕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桌布是学姐啊?真是对恶心巴拉的夫妻。」
我立刻赏了零央的脑门一巴掌。
「好痛!这么一提,楠木先生常带着数位相机呢,他喜欢拍照吗?」
「哎,因为模特儿漂亮啊!」
「你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吧!学姐明明就长得普普啊!」
「跟这个长得普普的人告白结果立刻阵亡的帅哥就是你。」
「你刺中我的伤口了!」
零央逐一检视资料夹。
「话说回来,数位相机的图档还真多耶!你们每晚都在看照片啊?」
「不,我对从前的自己没什么兴趣。」
「这么一提,学姐,以前戏剧社合照时你都主动说要帮忙拍照,夏音学姐就绝对不会这么做。明明是同卵双生,但是你的个性却和姐姐完全不一样呢。」
姐姐夏音是个绝不让人摸清自己的女人。她从不说真心话,总是用一种独特的狂傲态度说话,而且话中带话。虽然我是她的家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称不上是个好相处的人。零央同时认识容貌完全相同的我和夏音,喜欢上的却是我,就这一点而言,他看女人的眼光还算不错——这么说有点傲慢就是了。
零央逐一打开资料夹,检查数位相机的图档。他是在检查有没有可疑的女人照片。我闲着没事做,便参观起莲的书架。平时我是不看书的。
「学姐和楠木先生是大学开始交往的,不过你们高中时就认识啦?」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在社团联谊时认识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可是这张照片是高中的滑雪集训吧?有被内建程式压缩过,应该很久没动过了。这是学姐开始化妆之前拍的啊!」
我窥探电脑荧幕,上头确实映出了我和莲,那似乎是在某间饭店的大厅拍摄的,当时的莲还没戴眼镜。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看起来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就是说滑雪集训啊!这是汤泽的饭店,一定是高中时期的照片啦。从『内容』确认一下日期吧!你看。」
零央叫出的画面上显示的档案建立日期的确是我高三那一年。
此时,我产生了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等一下,不太对劲。我没参加过滑雪集训啊!我和你们又不同校。」
「那就是日期的数据错了?你们有从事过冬季运动吧?」
「有是有,但是我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这真的是汤泽?」
说着,我更加凝视画面。接着,我察觉了某件事。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这种事的确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不对,这不是我。」
「咦……可是,怎么会……咦?那这个是……」
我的同卵双生姐姐。
「是夏音。」
「可是,夏音学姐没上大学,而是进了副社长的公司,对吧?她和楠木先生应该没有交集才对啊!」
零央的话语我根本没听进耳中。和莲一起拍照的女人是就读美波高中的姐姐夏音,错不了。
夏音决定毕业后就业,所以三年级的冬天也参加了集训。当时我正死命用功读书,心里对夏音又妒又恨。
「那夏音学姐认识楠木先生罗?怎么可能?结婚前,夏音学姐和楠木先生见过面吧?如果他们真的认识……」
「他们不会说出来的。你也知道夏音的性格吧?这种时候她只会暗地窃笑。莲顾虑我的感受,应该也不会说。」
「哎,夏音学姐是有可能这么做啦。」
「莲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刚见面就立刻喜欢上我了,原来中间其实还夹了一层关系吗?」
「……嗯,反正外表都一样,也等于是对你一见钟情啦!」
「喂,这根本不算帮腔。」
在我的瞪视之下,零央闭上嘴巴。他握住滑鼠,关掉电脑。
「无声电话或许是夏音打的。」
「如果外遇对象是你姐,你打算怎么办?」
「在做出了结之前,你会陪着我吧?」
「嗯,毕竟我也正式接下了你的委托嘛。」
「那如果我情绪失控,你要帮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夏音。」
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一般粉领族在平日的这个时间无法接听手机,不过,夏音并不是一般的粉领族,她享有董事待遇,拥有相当大的自由。
夏音在高中毕业后进入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直到现在。她常为了工作而奔波国内外,但现在人应该在日本。她在东京的分公司上班,住在东京都心的青山。
电话响了七声,我正想死心挂断电话时——
『比我想得还早嘛!』
夏音劈头就是这句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在工作吗?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风夏,人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平静低沉的嗓音,是夏音平时的声音。
「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会思考的芦苇吧?(注:出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人是一枝会思考的芦苇」,形容人很脆弱,但在任何环境下都在思考。)我想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
她那种瞧不起人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令我愤慨。
「莲在你那里?」
一道窃笑声传来。
「别闹了!」
『莲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吧?如果他没有明确地向你告别,代表对他来说,连告别都是浪费时间。』
「不要再兜圈子讲话了!」
电话彼端的夏音故意挑衅我,我感觉得出来。
『莲决定重新来过。他要找回浪费的时间,献上补偿的时刻做为代价。』
「叫莲来听。」
『我既没绑走莲,也没控制他,所以我不必再对你多说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话直说!」
『莲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打算把莲从我身边抢走?
『莲是谁的,由你自己判断。我很忙,要挂电话了。祝你平安。』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我立刻重拨,但是电话关机了,显然是表示她已经无话可说。
「怎么回事?气氛好像不太对。」
「她说什么莲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意思是被她抢走了?」
「我哪知道那个电波女在想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代表夏音学姐知道楠木先生人在哪里吧?」
「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莲监禁起来了。」
「了解。虽然我不太愿意,还是跟老姐问问夏音学姐今天的行程吧!」
零央的姐姐舞原红乃香大我一年级,也是戏剧社的。她也进了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和夏音一样在东京分公司工作。零央不太喜欢联络姐姐,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感情不睦,但他有事要找人商量时,找的通常不是姐姐,而是我。
夹杂着姐弟寒喧的通话结束之后,零央向我报告结果。
「我姐说夏音学姐也从昨天开始请特休假,看来可能真的是私奔、监禁或私奔。」
「私奔干嘛说两次?你皮痒啊?」
被我一瞪,零央真的害怕起来了。
「准备一下,去夏音家。你接了我的委托,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抄家伙去,像她这样的电波女,不来硬的她不知道厉害。」
「不,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吧!你们是姐妹耶!」
「你真的觉得跟那家伙有得谈?」
「呃,老实说,我不认为……」
「那就决定了,只能来硬的。」
零央叹了口大气。
「哎,我说要抄家伙,只有一半是认真的,另一半是开玩笑的。」
「学姐,你自己也知道这样说并没好到哪里去吧?」
5
下午五点,我和零央抵达了夏音居住的大厦。
夏音住在三十层高的崭新大厦中,格局是两房两厅。这里位于青山的黄金地段,照理说应该要价不菲,但是四年前,夏音调职到东京分公司时,她便用现金一次付清,买下了其中一户。听说大部分的钱都是公司出的,思及副社长的为人,的确很有可能,但是看在我这个为了清偿贷款而节衣缩食之人的眼里,只觉得火大。
管理人当然分不出我和夏音。我说我把钥匙放在家里忘了带出来,管理人便立刻替我打开玄关大门。零央见我驾轻就熟地利用双胞胎身分,虽然傻眼,还是跟了上来。
「楠木先生在的话,少不了一顿夫妻吵架;不在的话,又得看电波学姐和有夫之妇手足相残,想到就郁闷。」
「要是你敢帮夏音说半句话,就视为契约不履行,我一毛钱也不会付。」
「拜托,饶了我吧!没这笔钱我就付不了房租了,到时又得刷爸妈的卡。」
「快去找份正当的工作!」
走向电梯时,信箱映入眼帘,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夏音房号的信箱。
「等等,学姐,没关系吗?」
我并非毫无罪恶感,但是情况紧急,为了维持情感的平衡,最好别放过任何可疑的事物。
信箱中有封信,正面印的寄件人是「回忆胶囊公司」,收件人是朽月夏音。犹豫了两秒过后,我拆开信封,里头出现的是……
「怎么回事……」
信封中出现的是另一封信,背面的寄件人是「朽月棱」。
「棱怎么会寄信给夏音……」
「朽月棱是学姐的哥哥吧?可是,他在两年前……」
没错。我的哥哥朽月棱在两年前过世了。为什么现在会出现一封棱寄给夏音的信?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全家之中棱和夏音的确是感情最好的,但是已死的哥哥为何会在这时候寄信给姐姐?一股不祥的预感窜过背上,就像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时产生的感觉。
「学姐,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依言将两封信交给零央。
零央凝视着印有公司名称的信封,又举起棱的信,透着光观看。
「我会调查这间公司,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啊,当然,这封信我不会拆的。」
零央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小型肩包中。
我的脑袋里摇摇晃晃,这是不好的征兆。虽然我这么想,却无法回头,只能按下电梯按钮。
夏音住的是二十八楼的角落房。傍晚时分,眼下的灵园全染成了红色(注:此指青山灵园。)。同样住在东京,为何差这么多?我按下门铃,没听到半点声响,于是我又敲了三次门,但依然毫无回音。
她铁定是装作不在家。我在情感驱使之下,转动门把,出乎意料的是门并没有锁,轻易地开启了。
屋内传来咖哩香,她在煮晚餐吗?
我粗鲁地脱下鞋子,走进屋里。
「夏音!」
宽敞的厨房里,站了个和我有着同样脸孔的小恶魔。头发染成棕色、留着中短发的我,以及留着及肩黑色长发的夏音。虽然发型和服装喜好不同,但五官却完全相同。
「哎呀,这么久没见,脸色却这么难看,怎么了?老妹。」
「我从以前就想说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姐姐。或许先出子宫的是你,但是先来到这个世上的是我。」
「我记得这是迷信。哎,算了,有雅各和以扫的例子在嘛!别说这个了,你要不要试吃看看?我还挺有自信的。」
「我拒绝。我不是来这吃你那难吃料理的。」
「真遗憾。」
夏音再度转向锅子,我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转过来。
「听我说话。莲在哪里?」
我们是双胞胎姐妹,无须客套,无须同情,也无须留情面。
「我已经知道你和莲从前就认识了。你在我介绍莲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吧?你参加滑雪集训时就见过他了对吧?」
夏音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现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
「你还记得我决定要结婚,介绍莲给你认识时。你说了什么话吗?你说你以为我会选一个更体面的男人。那是违心之论吧?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虽然完全不同,但是喜欢的男人类型却是从小就像得惊人。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彼此都好,所以一直没说,但其实你高中时喜欢芹泽,对吧?我也是。我们都一样。」
零央默默地听着我说话。
流动于我和夏音之间的空气渐渐冻结了。
夏音完全没反驳,代表我描绘的情节大致无误。没有把握的推测逐渐化为确信。
「莲总是说他对我一见钟情,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莲和高中时的你在汤泽的饭店见过面,电脑里有他和你的合照。」
我打了夏音一巴掌。
「干嘛隐瞒你们认识的事?别推托说你没发现,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我是最清楚的!」
夏音的左脸颊逐渐变红。我是使尽全力打的,但夏音依旧神色未变,继续凝视着我。
「回答我,你瞒着我和莲见面,对吧?」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
我们持续凝视彼此,我甚至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是否会融化,被吸入夏音的眼眸之中。我是夏音,夏音是我。从前我们一直是两人一体。
不久后,夏音缓缓开口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
「一切。」
「这太傲慢了。」
我不打算替夏音留后路。
「说出一切。」
夏音反刍似地停顿了片刻,接着才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同样的话别叫我一说再说,会让我觉得词不达意的自己愚蠢至极。」
「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
「面对不想听懂的人,我不可能说出那个人听得懂的话。」
当我打算再度回嘴时,屋里的电话响了。
我立刻伸手拿起话筒。夏音动也不动,只是凝视着我。我将话筒放到耳边,倒抽了一口气。
『喂,夏音吗?』
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是我的丈夫楠木莲。
「……没错。」
我和夏音不管是说话的语气或声调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但声音本身却没什么差异。我模仿夏音的语气,低声说话。
『虽然和原订计划有点不同,总算是赶上了。』
我不知道莲在说什么,应该是夏音和莲两人心知肚明的话题吧?
『让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添了你不少麻烦。以后我会好好答谢你。』
莲究竟在说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是什么意思?和我结婚期间,一直让夏音独守空闰的意思吗?
『喂?夏音,你听得见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没事,我听得见。」
『是吗?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不是感冒了?哎,算了,我回去时会顺路去找你。我想快点让你看看。』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
『不知道要几点才能到你家?我想应该要不了两个小时,如果你愿意耐着性子等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要开车,得挂电话了。』
「嗯……路上小心……」
沉默持续着。我试着在脑中整理刚才的对话,但是情报实在太少了。
「我不知道你听到什么,你擅自接听别人的电话,还冒充别人的身分,应该满意了吧?」
我瞪着夏音。
「莲好像要过来,我要在这里等。」
「随你高兴,和我无关。」
「有没有关系不是由你决定……零央。」
我呼唤默默看着我们交谈的他。
「你在这里看住夏音,我去搜房间。」
「呃,搜房间……夏音学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虽然你说了事情不一定会解决,但至少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啊!」
夏音立刻瞪了零央一眼。
「你也是个不听别人说话的男人。我不是说过了吗?和我无关。为什么我得说明?你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闭上嘴巴静观其变。晚餐我倒是可以请你吃。你就再陪陪风夏搞她的自我满足吧!」
我又瞪了夏音一眼,才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要搜那个房间。」
「爱惜书本。书柜中或许藏着真理。」
「闭嘴。」
说着,我走进隔壁的房间。
夏音房里的每个方位都被书架淹没,整面墙都是书本,直达天花板。比起我,她和喜欢读书的莲一定更合得来吧?我忍不住如此想像,眼中流下了泪滴。
我自认和个性扭曲的夏音相反,活得率性,不拘小节。但是不知何故,打从以前开始,我只要一谈恋爱,就会变得很胆小。很想坦白一切,希望对方了解我的全部——虽然强烈怀抱着这种心愿,但是不想被讨厌的念头永远凌驾于其上。
面对意中人,我总是诸多顾忌。我就是这种胆小鬼,虽然结婚快满一年,但我仍然改不了这一点。
莲是不是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我了?
受不了总是不说真心话的我……
「你在哭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零央站在我身后。
「我才没哭咧,小心我扁你喔!闪边去啦!」
「……我是站在学姐这一边的。」
「那还用说?」
「如果,你最后决定离婚,我可以娶你喔。」
我回过头,只见零央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了,是在毕业典礼那天,他对我说他喜欢我时的眼神。
「我现在仍然喜欢你,我想,我应该比楠木先生更爱你……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天秤上的质量问题,可是,我……」
我凝视着零央,零央并未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零央的人生总是一路逃避,窝囊至极。姐姐、亲戚、同班同学、戏剧社员……在任何时候,大家都比零央优秀。曾几何时之间,逃避对于零央而言变得理所当然。
这并不是谁的错。零央怀抱着生于「舞原家」的宿命,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必须胜过常人,所以他只好撇开视线活下去。
这样的零央现在却没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站了起来,轻轻戳了戳零央的头。
「你变坚强了呢。我都没发现你变得这么坚强。」
「学姐,回去吧!我会帮你处理的。」
曾几何时,零央不再是个男孩了。
「我会陪着你的。」
零央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可是,即使如此——
「对不起,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只差你一岁耶!」
「不是年龄的问题。你不懂结婚的意义。」
我对零央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结婚不是恋爱。」
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却是没有经历过就无法理解的真理。
「不是不爱了放弃就好的东西。」
「可是,楠木先生和夏音学姐……」
「如果他外遇,我当然不能原谅。可是,这是两码子事。」
「我不懂。」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爱到最后一刻。我做了这种单纯的觉悟,才结婚的。结婚的誓约就是觉悟,或许你还不懂就是了。」
「可是……」
「这是觉悟。」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闭上了嘴巴。
「等莲回来,再听他怎么说。我想,对我们来说,这是必要的。」
后方传来了声音。
「咖哩煮好罗。」
夏音在门边窥探。
「不过或许比不上两位这么火热就是了。」
「你自己吃吧!」
面对夏音的戏言,我恨恨地说道。
6
夜幕低垂,大厦内一片静谧,仿佛世界仅存在于此。门铃响起时,我和零央仍然在夏音的房间里。
从脚步声,可知道夏音走向玄关。开门声传来,随即响起了莲的声音。
「好香啊!是咖哩吗?」
「要吃吗?」
「我考虑一下。」
我走出房间。
五秒后,我和莲在玄关对峙。
「风夏,你怎么在这里……」
莲睁大眼睛,大为吃惊。
「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莲一脸困扰地看着夏音。
「风夏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明白而已。套句某人的话,说了也无法正确传达的事,最好完全别说。」
我不想听夏音狡辩。
「莲,你和高中时的夏音在汤泽见过面吧?」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而这就是充分的回答了。
「……这件事你也说出来了?」
莲宛若求救似地再度望向夏音。
「我看电脑才知道的。里头有夏音高中时的照片,你也在照片上。」
莲应该回想起来了吧?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
「求求你,都这种时候了,别装蒜。」
「我没仔细说明就离开,是我不对。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不是因为夏音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考虑以后决定的。你以为是夏音的错吧?要骂就骂我吧!」
「什么跟什么?外遇还有只有其中一方有错的情形吗?」
听了我的话语,莲的表情扭曲了。
「夏音,你是怎么说明的?」
夏音神色丝毫未变,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只有这样?那,你跟我说风夏回娘家了,也是……」
「舞台效果。」
莲抱着头。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情,是故意的吧?」
「风夏表面上自由奔放,其实有事都往心里放。展开新生活之前,最好先让她的情感爆发,从头来过。这占了理由的两成。」
「剩下的呢?」
「我觉得很好玩,占了九成。」
「数字根本对不上。」
说着,莲叹了口大气,并望向零央。
「零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过看来你是旁观者,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风夏该不会以为我和夏音外遇了吧?」
「嗯,是啊!那是当然的。你们高中时就认识了?」
「这句话也是莫名其妙,我先问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接下你太太的委托,查看了你的桌上型电脑,结果找到美波高中的滑雪集训照片,有你和夏音学姐两个人的合照。」
莲陷入沉思,零央继续说明:
「你们当时互相吸引,上大学后,你遇见风夏学姐,误以为她是夏音学姐,展开追求,进而交往,并决定结婚。没想到,当年的不幸误会却引起了现在的大风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你们真是名侦探啊!」
莲语带讽刺地说道,随即沉默下来。
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道:
「欸,莲,夏音说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严格说来,这句话并不正确。」
「可是,那些无声电话是夏音打的吧?」
莲犹豫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照她刚才的说法,是舞台效果。」
「我不懂。我打电话去你公司,公司说你请了特休假?」
「我需要时间。」
「为什么需要时间?」
莲凝视着我。
「求求你,我已经受够隐瞒了,把话说清楚吧!」
接着,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沉默。
莲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夕啊!」
「是我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
「我知道。」
「结婚后,你最期待的是什么?」
「嗯,能够辞掉工作,我很开心。」
「那是消去法吧?你最期待的是小孩。」
「才不是呢!」
我立刻否认。
「我是你的老公,最了解你。手术后你受了多大的打击,在你身边的我看得很清楚。」
「才没有,我……」
「认清现实吧!世上有些人是你怎么瞒也瞒不过的。对你而言,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你装作不在乎,我也看得出来。」
「我并没有很想要小孩……」
「我就是知道!」
莲大声地断然说道。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好?你说有我在就很幸福了,但是幸福不需要设上限吧?你有权利更加幸福,因为你和我结婚了。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还找夏音商量。」
我望向夏音,她装作没听见,搅拌着咖哩。
「但是我却想不出任何点子。我也曾考虑过收养小孩,但是你装作毫不在乎,就算我开口提议收养孩子,好像也不太对。」
莲将视线移到零央身上。
「平日你来家里玩,当天风夏的心情总是很好,老实说,我有点忌妒,但是也很感谢。谢谢你……不过,你总不能老是陪着风夏吧?你当私家侦探,好像也不太顺遂。现在你还年轻,不要紧,但是你不能永远过这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父母总有一天会倒下,到时『舞原家』不见得会保你到最后。我知道这番忠告有点捞过界,可是,零央,你得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才行。」
零央的表情黯淡下来。零央不擅长面对现实。
莲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说出结论:
「风夏,我认为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结婚后,辞掉图书馆工作安胎的我在怀孕三十周后,被诊断出是前置胎盘,而且是完全性前置胎盘,在所有怀孕异常症状中,属于相当严重的案例。
我自幼就身强体健,身体从没出过问题,所以起先是以乐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
但是随着预产期接近,我接连出血,最后因为昏倒而不得不动紧急手术时,一切已太迟了,即使剖腹生产也救不了孩子,为了避免我因为大量失血而失去性命,只好将子宫全部切除。
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失去了本该出世的新家人及子宫。
流产半年后,莲的爸妈来找我。
我虽然失去子宫,但是卵巢还在。热爱八卦新闻的婆婆拿着从前的周刊杂志,热心地向我介绍代理孕母资讯。
身为当事人的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查过这类资讯?她所说的内容只有我已知的十分之一左右。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她如此认真地为我们夫妻着想。不过……
基于伦理上的理由,我们没有下这个决定。我们夫妻早就已经说好了。
姑且不论费用方面的问题,我们终究无法消除对于借腹生子的些微排斥感。不用那么费事,如果上天赐予我们的是这种人生,那就顺从命运去享受它吧!这是我和莲的最终结论。
有时,莲出门工作后,我会独自在客厅里茫然思考。
我想要小孩。或许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以后,可以领养孩子。我想,我们的爱在这种形式之下应该也能够圆满吧!虽然我从来没对莲说过,但我心里的确曾这么模模糊糊地想过。
莲说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可是,现在还不行啊。本来要拿来当作教育基金的钱已经拿去付房贷了,而且公司现在又不赚钱不是吗?」
受到不景气影响,三个月前莲全公司员工的年薪才刚缩减了两成。身为经营者家族的莲虽然没在年末的大裁员之中遭殃,但是减薪仍是一大打击。
「我知道。可是,夏音给我建议,她说新的家人不是小婴儿也无妨。」
「什么意思?」
「本来我打算保密到结婚纪念日,所以一直没说。我会执意买独栋平房,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你等等。」
说完,莲就走出了玄关。五分钟后,他抱着一个肮脏的纸箱走回来。纸箱似乎淋过好一段时间的雨,显得皱巴巴的,箱角也快化掉了。
「那是什么?」
此时,一道叫声传来。
「我本来想用这个当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你以前不是说过你一直很想养吗?」
我望向夏音,她依然背对着我们搅拌着锅子。
我从小就热爱生物,举凡哺乳类、鸟类、爬虫类,甚至昆虫,只要是会动的生物我几乎都非常喜欢。
夏音和哥哥棱与我相反,绝不靠近昆虫,不过哺乳类倒还没问题。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央求父母让我养狗或养猫,但是讨厌生物的母亲坚持不许。
国一的新人战,加入网球社的我突破了县大赛,并在北信越大赛中优胜。虽说当时三年级生都已经引退,但一年级的搭档组合在北信越大赛中得到优胜仍是相当罕见的情形,造成了不小的话题。
地方报纸用头版全彩报导,因为我的活跃而大为欣喜的父亲为了奖励我,便向母亲说情。父亲虽然是继父,但和喜欢运动的我很合得来,平时就常劝母亲:「养只猫也没关系啊!」
国中一年级的秋天,父亲的说情有了成果,我终于获准饲养打从出生以来的第一只宠物。母亲说狗会乱吠不准养,所以我们一家决定养猫。父亲陪我逛了十几间宠物店,最后买了只俄罗斯蓝猫给我。
我替那只双眼不同色的猫取了长年构思的名字,每天都和它睡在一起。夏音和哥哥怕它,完全不敢靠近,但我放学后总是和它黏在一起,心满意足到了极点。
然而,一周后,夏音因为呼吸衰竭而昏倒,紧急住院。
原来夏音对猫过敏。那一个星期间,她一直隐瞒喘不过气的症状,直到后来失去意识昏倒。包含我在内的所有家人在那一瞬间之前都没发现她的异状。聪明的夏音头一天就发现自己的症状了,但她选择隐瞒。
结果,不等夏音出院,那只猫便被送到亲戚家寄养,三个月后死于病毒性气管炎。
这一连串的事件将我的感情罩上了一层纱。从那以来,我不再说想养宠物。或许是我在无意识之间锁上了心房吧。我想,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这些事的连续。虽然没人说什么,我却接受了这个事实。
「抱歉。」
夏音背对着我们说道:
「我叫他别选猫。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毕竟当年我差点因此而死。」
我冷不防地流下了眼泪。
「喂喂喂,可别说这次换成你对狗过敏喔!」
「猪头……」
我一心以为他们背着我搞外过。
我还想着要赏他们一刀。但是——
「对不起,莲,夏音……我……」
「不,冷静一想,其实你根本不用道歉吧?」
说着,莲抱住我的头。
「夏音是故意诱导你,让你误会的。无声电话也一样,我本来想阻止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真没礼貌。从绝望回归,才有净化作用啊!」
「不,你只是拿我们寻开心而已吧?」
「够敏锐。」
说完这句话,夏音似乎对我们的谈话不再感兴趣,拉着零央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请夏音帮我查了不少资料。听说宠物店其实很危险,尤其是在量贩店里设柜的店家,大多环境恶劣,所以最好直接找繁殖商买。」
莲拥着我的头,腼腆地说道:
「要选哪种狗,我也很犹豫。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最好是选机灵又知性的犬种。室内犬比较好亲近,我又想养小型犬,所以我觉得蝴蝶犬应该不错。」
那是我小时候一直吵着父母让我养的犬种,或许也是夏音不着痕迹地诱导他的。
「你知道吗?母狗的骨架比较小。一来我想要女儿,二来就算一样是小型犬,从幼犬的骨架可以推测出成犬后的大小,所以我锁定小只的母狗,我查询繁殖商,从三天前就开始一家家找。毕竟是我们的孩子,不能草率决定。」
莲搁着的纸箱中传来些微的叫声。
「我花了两天才决定要向哪家繁殖商买狗。我没养过宠物,而你也是第一次养狗吧?所以我有点不安,和店家商量以后,店家说他们有举办初期饲育体验活动和驯犬讲习会。结婚纪念日快到了,我为了一口气把课上完,前天和昨天都住饭店。毕竟一大早就要上课,地点又太远了。」
莲不是个很能早起的人。
「今天前桥的雨下得好大。」
此时,莲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察觉了,抬起头来。
「你跑到那么远去?」
「嗯,本来明天就要去领狗,但是在车站前吃完晚饭,回饭店的路上下了场大雨。我没带伞,只好跑进巷子里躲雨,结果在那里遇见了这个小家伙。」
莲打开纸箱。
「它大概已经被丢在那里好几天了。」
它瘦成了皮包骨,裹着脏兮兮的毛毯发着抖。
「它不是蝴蝶犬,也没有血统证明书。」
「嗯。」
「既不是小型犬,也不是母的。」
「嗯。」
「但是它被哀伤的雨淋得湿答答的。」
「……嗯。」
「而且它叫得好寂寞。」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有莲的风格,我很喜欢。
我一面哭泣,一面暗想:我真的好喜欢他。
我轻轻地抱住成为新家人的小家伙。
从它发抖的身体,传来了溶入废气的雨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