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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苍空时雨 第五章 在你的身旁躲雨

舞原零央 后篇

1

大我四岁的堂哥舞原吐季获选为财团董事,周末,本家替他举办了庆祝会。我接到父亲睽违半年的电话,被迫回乡。

「现在变得好冷清呢,以前热闹多了。」

面对外烩,邻座的七虹堂姐喃喃说道。

我爸有六个兄弟姐妹,以前家族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热闹,但是现在阳凪乃、雪萤和星乃叶都不在场,不利于财团的人全被切割了。这种聚会究竟有什么意义?

吐季堂哥是伯父的儿子,从小就备受我爸的疼爱,孩提时代他也常陪我玩耍。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高中时吐季堂哥被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现任总裁断绝父子关系,和我一样成了家族中的异类。这样的吐季堂哥,如今却重新获得舞原本家的肯定。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吐季堂哥说过话,在庆祝会上也没和他说上只字片语,但是他的归来却带给了我不小的打击。用免死金牌来形容,或许不太贴切,但吐季堂哥对我而言,就是能够活得自由奔放的借口,如今他居然回归社会,还受到了本家的肯定。

或许我不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老是干些学生才会干的事了——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相隔两天回家,我的心情相当郁闷。

昨晚喝的酒还没退,心中的纠葛使我万分憔悴,又加上失恋的痛苦。一星期前,我再次被风夏学姐拒绝了。

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好几个女人交往过,也常找风夏学姐商量恋爱问题,以为自己对学姐的恋爱感情早已消灭了。可是,或许是心底深处还没放下吧!得知楠木先生或许外过后,我的感情再度觉醒膨胀,无法压抑。

比风夏学姐更好的女人多的是,可是,论契合程度,世上还有比学姐更和我合得来的人吗?

未能开花结果的恋情永远留在心中,像是道甜美的伤痕。

「你回来啦!这阵子你好像一直不在家?」

走上公寓的楼梯,朱利学长的套房窗户是开着的,纱矢向我打招呼。她正把衣物挂到厨房天花板的晒衣竿上。

外头依然下着小雨,这一星期间,太阳一直没露脸。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没事吧?」

「我有点宿醉。」

「当侦探也很辛苦呢。」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穿着围裙、忙着洗衣服的纱矢似乎上了淡妆。这么一看,她活脱脱是个家庭主妇。

窗边摆着纯白色的百合花,让我不得不深切感受到朱利学长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月前,朱利学长并没有女朋友,谁知某一天,我以前的同班同学却像他老婆一样,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起来了。

成年后的纱矢举手投足气质优雅,让我险些望而出神。

「谢谢你的西瓜,很好吃。你们家是务农的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在新泻,身边几乎没人不知道「舞原家」的来头,看来她对这方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我妈听说这种西瓜很好吃,没想太多就寄来了。她是现代孝子,一般人哪会寄三箱西瓜给一个人住的儿子啊?」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乐不可支地笑了。

「零央,你真的很有趣耶!」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是说来不可思议,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是对我微微一笑而已,就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回到套房,刷过牙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在宿醉的不适感推波助澜之下,我的意识立刻被拉入梦乡。

当我感到口渴而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半。最近我很浅眠。听说失眠的人容易得忧郁症,不知道和浅眠有没有关系?

我冲了个澡醒醒脑。现在手上没有半件工作,一来因为是平日,二来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根本没事干,简直孤独得惊人。正当我如此暗想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

是来传教的吗?我透过防盗眼确认,只见纱矢站在门外。

我打开门。不知她有什么事?

「请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我一直在睡觉。」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煮了青酱义大利面,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刚煮好的。」

纱矢端来的餐盘上放着热腾腾的义大利面,看起来煞是可口。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无聊。」

「你今天没工作?」

「是的,二连休。这阵子一星期都工作六天以上,想休息一下。」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在哪里吃?」

「如果不会打扰你,可以在这里吃吗?」

我回头观看屋里,虽然散乱着书本、杂志和CD,但还不算太脏。

「嗯,请进。」

「谢谢。」

纱矢腼腆地说道,走进屋里。

纱矢连饮料也准备好了,我只需提供杯子即可。风夏学姐的厨艺虽也不错,但纱矢或许更胜于她。

「你和朱利学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啊?」

纱矢露出了略微困扰的表情。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啊?我经常为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后悔。

「不是同居,是借住。」

「两者有什么不同?」

「同居是情侣做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交往。」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咦?可是,你们……咦?那你们是兄妹?」

「我无依无靠。父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而且我也没有亲戚。」

「这样啊……」

虽然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我没继续追问。大多时候,多话总是会惹对方生气,我不希望纱矢讨厌我。她煮面请我吃,至少现阶段我不想惹她讨厌。

「那个,请问我可以参观你的书架吗?」

用完餐后,纱矢如此间道。

「请便。如果有想看的书,可以带回去看。不过放在床边的书是借来的,不能让你带回去就是了。」

床边堆积如山的是楠木先生借我的原文版林格伦作品集。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开心地站了起来,依序参观书架。分为三段的大书架共有四个,占据了后头的房间。

「你现在还是喜欢看推理小说啊?」

「就是因为喜欢看推理小说才当侦探啊!你要借几本回去看吗?」

「嗯,我是想借,但是这个书架上的推理小说我都看过了。」

「这样啊!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一点也不会。」

纱矢连忙摇头。

「比起没书可借,喜欢同样的事物更让我觉得开心幸福。」

说着,她面露微笑,凝视着我。

一瞬间,我似乎在纱矢的眼中看见了近似忧郁的情感,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视线便移到隔壁的书架上了。

纱矢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没有交往……?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拿起枕头往墙上扔。每次一回过神,就会想起纱矢。自从白天和她共进午餐以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可是,我对现在的纱矢所知不多,所以想起的净是国中时的回忆。

小时候,我一直很讨厌人类,我认为交朋友是世上最思心的行为之一。阅读会成为我的嗜好,可说是必然的,因为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我两岁的姐姐红乃香大概是看不下去吧,她从小就很担心我,总是设法带我出去玩。她和朋友玩耍时,也是尽力带朋友到家里来,让我加入她们。然而,当时的我充满了攻击性,对姐姐的朋友也丝毫不客气,看见丑女就说她丑,看见胖女人就说她思心,叫她别靠近,句句都是刺人的言语。

我不知道害姐姐哭了多少次。

姐姐只是担心没有朋友的我而已,但是对我而言,这种近似于同情的帮助只让我觉得难堪。也不知道我那强烈的自尊心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我觉得与其让人基于同情而对我好,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上高中之前,我的狂妄自尊心都不曾被打碎。

我长得帅,身材也好,虽然运动神经不怎么好,但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没使出全力。我不用付出多少努力,成绩就能维持名列前茅。我完全没发现那全是优秀家教的功劳。

美波高中的理事之中也有舞原家的人。我的成绩要突破一般入学考有困难,但是却靠着推荐甄试顺利入学。在舞原家面前,就连暴力事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生在舞原家中枢,我的人生就等于赢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发现这其实是种莫大的不幸,但是为时已晚。我一直依赖舞原这个大家族维生。

至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答案很简单。目前没工作,存款余额不满六位数,没有父母的信用卡大概活不下去——这就是现实。

我感到口渴,喝了口纱矢留下的柳橙汁。她看见冰箱里只有调味料,临走前笑着把饮料留下来给我。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们从前没什么交情,毕业以后也没见过面。

我在国三那年的五月,转离了原来就读的私立中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还是一样没朋友,常迟到缺席,但是算不上品行不良,也没发生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每天让我不爽的事多得数不清,我常希望同学最好全部死光,教师这个行业最好从世上消灭,但我从小学起就是这样,并不是国中才开始的。我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我突然之间对于躲在舞原的保护伞下,跟一堆无聊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感到厌烦。

那就像下着小雨时,光线从云层之间射下;又像雨停时,突然发现天空中挂着彩虹。异于平时的情感正好在那时萌生并来临了。

当时的我是第一次就读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净是些粗俗、低水准、既没知性也没品行的家伙。现在的我知道若论人格低劣程度,我也不逊于他们,但是当时的我不到三天就开始讨厌起新学校来了。

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们常嗲声嗲气地找我说话,但我觉得穿着廉价制服的她们全都很肮脏。

不到一星期,我就和在从前的学校时一样,陷入孤立之中。

虽然我讨厌处于舞原家的保护伞下,但与其和这些低俗的家伙吸同样的空气,待在以前的环境还要来得好上几百倍。我讨厌人类,人类最好全死光。憎恨别人是种简单又轻松的逃避方式。

没有朋友的团体生活让人难以自处。国中时,我每天都是到了快开始上课时才到校,也没加入社团,一放学就立刻回家。不过,午休时间不能用这一招,所以我通常是往图书室跑。

小学时,我因为江户川乱步而认识推理小说,后来又循着福尔摩斯、亚森罗苹等典型途径,爱上了推理小说。当我得知日本也有许多推理作家之后,国中时就开始阅读各家作品。

某天午休时间,我依序浏览书架,拿起了一本令我感兴趣的书籍。我抽出底页的借书卡,发现上头写着「小日向纱矢」,字迹成熟且漂亮。这应该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我常在借书卡上看见她的名字,也开始在教室里对她投注视线。

小日向纱矢是个皮肤白皙、眼睛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制服皱巴巴的,似乎不注重外表,头发常乱翘,但是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眸却让人印象深刻。

小日向纱矢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远足、运动会或是合唱比赛都一样,她总是形单影只,连老师都不理她。

这个高高瘦瘦、鼻梁高挺的女孩总是低着头躲在教室角落,不过,这个女人的灵魂一定很崇高。我的根据只有她长得漂亮和没有朋友这两点,但是说来不可思议,我对这个看法却有种近乎确信的把握。

常迟到、放学后总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离开教室的女孩。我对小日向纱矢产生了兴趣。她放学后都在做什么?我不认为她有加入社团。

某天,我偷偷跟踪她,才发现她的去处平凡得教人失望。学校的图书室,原来她是图书室的值日生。我后来又连续跟踪了她三天,但她的行动模式毫无变化。

隔天早上,我在第一堂课开始前去了图书室一趟。她已经连续迟到了好几天,这个时段应该不在图书室里。虽然时值五月,八点前的图书室却冷飕飕的,活像墓地一样,也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

离第一堂课还有三十几分钟,我眺望柜台以后,无事可做,便走向书架。午休时间,摆放轻小说等文库本的书架前总是挤满了一、二年级生,所以我向来只查看后头摆放单行本的书架。幸运的是,这个时段没有人。

我走向文库区,发现了尚未阅读过的作家作品。那是本特别厚的文库本,书背是灰色的,看一下内容简介,似乎是推理小说。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啊?我抱着疑问确认借书卡,又见到了「小日向纱矢」的名字。

她的端正容貌和书名的妖艳汉字出奇地合衬,令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似乎是系列作,我漫不经心地抽出旁边的小说来看,只见书上依然有她的名字,我又兴奋地抽出更旁边的小说观看。

那个作家的小说超过十本以上,而小日向纱矢已经全数看完了。我抱着怀疑之心拿起其他作家的小说,借书卡上仍旧有她的名字。

我的心境活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小日向纱矢完全不认识我,但我却得到了曾嵌在她脑中的几片拼图。我莫名兴奋,沉迷于找寻有她的名字的借书卡,直到第一堂课开始为止。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几乎查出了所有她读过的书,掌握了她的喜好,并借了几本自己也感兴趣的小说。

当然,这些行为全都是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进行的。我对她感兴趣的事绝不能被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当时我会这么想?但是国中时期的我就是这样,极端厌恶被人察觉自己的心情。

如此这般,从我开始追踪小日向纱矢之后,过了一个月,时间来到了六月,新泻也进入了梅雨季节。

我喜欢雨,因为雨能够把我心中的郁闷污秽连同尘埃一并洗去。

第二节的体育课因为突然下雨而提早结束,脱队的我独自一人从操场走回教室。半湿不干的走廊上,回荡着女生们嬉闹的声音。

班上的女生在体育馆快快乐乐地打排球,小日向纱矢则是独自靠在入口处看她们打球。大热天里,其他女生都是穿着短袖上衣,只有她一个人穿长袖。

外头的雨势变强了,湿气也水涨船高,室内变得又闷又热。小日向纱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微微卷起袖子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幻觉了。

她的手腕上有道粗大丑陋的伤痕。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手臂。没有朋友、高高瘦瘦、喜欢阅读的少女,手腕上那道深深刻印的伤痕,正是割腕的痕迹。

她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视线。

我连忙低下头,迈开脚步。我没再抬头,不知她可有发现我刚才在凝视她?至今我仍不知道答案。她在教室不会找我说话,而我也不会找她说话。

无论如何,看见她手腕上的伤,使我的心境产生了变化。男人看到弱者,情感就会急遽激昂,萌生起保护欲。

当天,我头一次在放学后前往图书室,和小日向纱矢说话。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小动作居然会改变我的未来。

2

晚上八点前,泡面的库存耗尽了,我决定去超商购买。西瓜还有,但是我已经吃腻了。

正要下楼时,后方传来了开门声,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纱矢探出头来。

「晚安,你要去买东西吗?」

「我想去你工作的那间超市买晚餐。」

其实我是打算去超商。

「啊,那请问我可以一起去吗?再过十分钟就是限时特卖,我也正打算出门。」

纱矢一脸开心地小跑步过来。我正要提醒她用跑的很危险,她便踩空了楼梯的第一阶。

「危险!」

我及时扶住纱矢的肩膀,她才没受伤。

「你是不是个很粗心的人啊?」

听了我说的话,她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接着又露出纯真的微笑。

「我的右脚太急了。」

她用的形容词还真有意思。

在月光照耀之下,我们一起走在夜未眠的东京大马路上。

她穿着黄色洋装和薄薄的长袖针织衫,略微卷起的左手袖口上,露出了色彩鲜艳的发圈。

我走在纱矢的斜后方,出神地望着她凉鞋上的纤细脚趾。

虽然智惠子说「东京没有天空」,但月亮依然照耀着黑夜。风吹云动,替空中高挂的月亮罩上了一层纱。七月的朦胧月夜是最美的。

「零央,你是私家侦探对吧?你的事务所在哪里啊?」

「我家就是住家兼事务所。不过平时是在外面接洽工作,比如家庭餐厅。」

「那你是怎么招揽客人的呢?」

「靠网路啊!私人征信社有通讯网站,我就是去那里登录,和其他自己开业的侦探共享客源。因为每个人擅长的工作领域不同,活动范围也不同。」

「私家侦探也挺辛苦的……那你要不要雇个帮手呢?」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纱矢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步。

「我应该帮得上不少忙喔,就算薪水少,我也不会埋怨,这是个好机会喔!」

她是要我雇用她?这可不是一句晴天霹雳足以形容的。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确,有纱矢这么漂亮的女孩当助手,工作起来铁定愉快十倍,不过……

我一时语塞,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吧?」

一直凝视着我的纱矢撇开视线,说道:

「我是开玩笑的,请你别放在心上。」

纱矢说这句话时已经再度迈开脚步,所以我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在调侃我?还是认真的?遇到真的在意的事,我总是问不出口。刚才你是说真的?明明只要这么问即可,但是我却办不到。我没办法每天雇用你,不过接到大案子的时候,可以请你来帮忙吗?连这句话我都说不出口。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就算她拒绝了,反正我和她之间的交情又不深厚,根本没有任何损失。

「已经完全进入夏天了……啊,有冰耶!」

纱矢跑向路旁的自动贩卖机。

她舔着混有饼干碎片的便宜自动贩卖机冰棒,一脸幸福地走回来,并递了一枝冰棒给我,接着才倚着护栏坐下来。

「3Q!」

我说了句老套至极的话语,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一面将贩卖机那维护成本高于原料成本的冰棒送入口中,一面凝视着月亮。此时,有道可爱的「喵」声传来。

我移动视线,只见有只猫攀在纱矢白皙苗条的腿上。那是只瘦弱又肮脏的野猫。我猜想她应该会感到困扰,正要伸手把猫赶走时——

「真可爱。」

纱矢喃喃说道。

「从以前开始,就常有弃猫黏着我呢。」

纱矢一脸开心地说道,从口袋中拿出某样东西。仔细一看,那是小鱼干。她把小鱼干分为两半,放在地上。

「你随身携带这个?」

「是的,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她用的字眼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常常回过神来,就发现有野猫跟着我。或许是寂寞的人事物彼此会互相吸引吧?」

她淘气地说道,微微吐了吐舌头。

「零央,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一面温柔地抚摸野猫的背部,一面问道。

「嗯,我常租片来看。」

「你听了可能会觉得老套,我喜欢李奥纳多。」

「哦?『恋恋情深』或『这个男孩的生活』之类的?」

「是的,或者该说全盘照收?只要是李奥纳多的电影,我都觉得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咦?真没礼貌,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说什么全盘照收。那你最喜欢哪一部?」

「全部都喜欢。不过,破例告诉你,我最喜欢他演诈欺犯的那一部。」

「哦,我也是。啊,不过,『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也挺喜欢的。」

纱矢依然弯着腰,用带有忧郁的眼神仰望着我。

「死在教会,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咦?会吗?」

「是啊!不过,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铁路?」

为什么突然跑出铁路来了?举凡豪华客轮沉船或在非洲中枪,不分古今,李奥纳多曾在各种地方丧命,但他的电影中有死在铁路上的情节吗?

我的思绪尚未导出结论,纱矢便站了起来。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呢?」

我不解其意,在脑中反刍她的话语。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现在正在上映李奥纳多的电影喔。」

明明没有旁人在听,她却小声地在我的耳边轻喃。这么一提,他的新作是在上星期五开始上映的,电视上也以惊人的频率猛打广告。

「啊,可是,临时才说要去,你大概不太方便吧?毕竟你也有工作要做。」

「啊……不,嗯,明天没工作。我们去看李奥纳多的电影吧!」

「真的吗?太棒了,幸好我有问问看。」

她看来万分幸福地微笑着。

平日的下午两点,和大美女一起看电影。义大利人应该每天都过着这种生活吧!

我悠闲地睡到中午,选在下午高中生放学前、只有闲暇大学生在的时段进电影院。

看完电影后,我们在露天咖啡座吃饭,分享电影的感想。仿佛理所当然的一般,我们共度了足可称为约会的时光。

唯一和常见情侣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们的谈话中并没有谈情说爱的成分。我们谈的是喜欢的密室手法、能够产生共鸣的异性作家这一类极度小众且文艺的话题。我这才知道,我和纱矢虽然十年没见,但是在这段空白期间内,我们阅读的是相似的书籍,欣赏的是相似的电影。

「零央,你的个性和国中时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呢。」

畅谈电影和小说话题片刻之后,她喃喃说道。

「嗯~会吗?啊,不过,我过去比较带刺,亲戚也常这么说。」

纱矢露出怀念过去的微笑。

「不过我和你交谈的次数不多,也只是靠想像的而已。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沉默寡言又可怕的人呢。」

听了这句话,我露出苦笑。

「怎么,那你现在觉得『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轻浮』吗?」

「也可说你身段柔软,很有亲和力。啊,我是在夸奖你喔!」

纱矢连忙补上这一句。

「高一时,我曾和班上的女生大吵一架,后来被她硬拉进戏剧社。哎,朱利学长也是当时戏剧社的学长。或许我就是因此改变的吧?我本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很无聊,后来我才发现,最无聊的就是冷眼旁观的自己。」

我们在傍晚吃了些轻食,又兴高采烈地逛了新宿的纪伊国屋之后,才踏上归途。

今天晚上,纱矢打算做什锦烧,回程去超市购买食材时,她开口邀我:「我要做什锦烧,请问要不要一起吃呢?」当然,要等朱利学长回来,所以这顿晚餐得在晚上十一点过后才能开动,但是我却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我很容易坠入爱河。和这么漂亮的老朋友重逢、共度时光,聊起天来又投机,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无法理解那些感叹自己谈不了恋爱的人。只要有个了解自己痛苦的人在身边,我就无法抵抗那道强烈的引力。

回到公寓时,还不到八点。我和纱矢一面在朱利学长的客厅里看着刚开赛的日本代表战,一面等他回家。

我和纱矢都出身新泻,理所当然地是足球迷。同时,喜欢足球的女孩可爱度会增加三成,这也是不变的真理。有意中人在身旁,就算聆听的是不断重复精神论、语汇贫乏的球赛转播,也能会心一笑。

比赛结束,到了晚上十点。

纱矢开始准备做什锦烧,我则在阅读她推荐的推理小说。其实我必须先回套房一趟,上网确认工作事宜,但现在这一瞬间最重要的,是和纱矢共享同样的时光。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准备完毕,在客厅坐了下来。这个厨房兼容厅的区块是朱利学长借她的,供她当房间使用。

听说学长早则十一点前,晚则十二点前回来。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等待学长回家。

晚上,即使世界被黑暗吞没,仍有点亮的灯光。

夜渐渐深了,但景色并无变化。

然而,不知何故,一到夜晚,时间越是流逝,人就越容易吐露心声。过去藏在心底的话语,不禁在某个瞬间脱口而出。晚上十一点就是这样的时间,我向她询问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说你和学长没交往,那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能够理解有些人不愿把交往之事公开的心态,但我觉得朱利学长并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为何在学长家住了一个多月?我还不知道他们俩是如何认识的。

面对这个单纯的问题,她无言以对。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可是,你想知道吧?」

「嗯,是啊!」

她叹了口气,但不知何故,那并不像是出于失望,而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的感觉。

「我很高兴。原本我看你好像毫不在乎,心里有点难过呢。因为你完全不问。」

「我以为你不说,就是不希望别人问。」

纱矢摇了摇头。

「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说了。可是,我又不敢说。说不定你知道实情以后,会想和我保持距离。」

「咦?怎么,是很可怕的理由吗?」

我完全无法想像纱矢要说什么。

纱矢看了时钟一眼。

「朱利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要紧吗?」

我点了点头。

「零央,你还记得国中时发生的事吗?」

我略微思索。

「我……」

我回想起那一年。

转到公立中学,认识了拥有崇高灵魂的孤独少女。那个女孩爱书成痴,喜欢推理小说,左手腕上有割腕痕迹……

我回想起那个宛若墓园、带着雨味的图书室。

3

国中三年级的梅雨季节,放学后的图书室。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是小日向纱矢先和我说话的。

当我凝视着她盖归还章的指尖时,一道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来一看,小日向用畏怯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视线第一次交会。

「哦……谢谢。」

虽然她眼带畏怯,但视线并未从我身上移开。

为什么?我拼命转动脑筋。莫非那时候我盯着她的手腕看,被她发现了?我得设法蒙混过去,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对她感兴趣。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是。」

说完,我就离开图书室了。连我也不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同班同学的长相都还没记住的转学生——我刻意显示的就是这一点。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我再度前往图书室还书。

再隔一星期,我又去归还小说。

一星期一次,不让她发现我对她有兴趣,却能够稍微缩短距离——我采取了这种连自己也不明白有何意义的行动。

第三次造访图书室,我原本打定主意绝不主动攀谈,却又忍不住开了口。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外头仍下着倾盆大雨。或许她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如此暗想……

「我知道。」

她极为干脆地说道,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漂亮女孩。我以为这个少女在各方面都已臻圆满,不需要粗野下流的同龄朋友。我一直以为,对这个崇高的少女而言,我和其他的普罗大众并无差别,但是现实似乎要来得更为寻常一些。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我又补了一句借口。其实我的视力一直是二·〇,但是我只能这样蒙混。

我的谎言向来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窝囊谎言。为什么我会生成这副德行呢?

回去吧!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我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动了。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我望着借书卡问道。连我都觉得自己很会装蒜。不过——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怀疑,十分开心地说道。

「是吗?真厉害……」

我喃喃说道。这时我总算发现了,腐败的只有我一个,疯狂、执拗、扭曲的只有我一个。

眼前的漂亮女孩对于同班的男生「偶然」阅读同一本书,带着难掩惊讶的表情微笑着。

我当时觉得,这个女孩或许是天使,被我这种蠢蛋的谎言欺骗,却仍面露笑容。她毫不起疑,也不知道偶然的内幕,只是微微笑着。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失去的纯真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我惊觉时,我已经对周围说了太多的恶言詈辞。正如某个摇滚歌手演唱的歌词一般,我撒出的毒,也被自己吸进去了。

「啊,你的伞……忘了拿……」

正当我要离去之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透过窗户仰望天空,挡不住的倾盆大雨从和我的心一样漆黑的云层洒落,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

如果雨水能把我心中的污秽一并洗去,该有多好?

「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一派轻松地说道,却被她取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

为什么?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为何我会对她说?这应该是我藏在心中的秘密啊!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接着,我挤出笑容,从她的手中接过伞。

我独自走在放学后的安静走廊上。我居然说出了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秘密。我满心后悔,凝视着下雨的天空。

我好想死。这是我出生以来头一次有这种念头。

死了以后,才有真正的自由。如果明天也是雨天,我就试着在手腕上刻下和她一样的伤痕吧——我如此暗想。然而,隔天梅雨便停止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4

「乌龟,快点买回来。」

「如果没买到,肥猪,你就等着受刑吧!」

哭哭啼啼地冲出教室的,是同学村山沙织。她长得矮矮胖胖,成绩也不好,是很容易成为霸凌标的的类型。

虽然阴险程度有别,但是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都有这种欺负弱小的人。在我以前就读的私立中学,没人会这么明目张胆就是了。白痴甚至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愚蠢。

我瞥了盘据教室中心的主流派小团体一眼,打开市售的便当。我从没看过小日向纱矢在教室里吃饭,今天也一样,待我注意到时,她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今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是排球课,所以班上男生早在第三节课结束后就提早吃完便当,现在全都冲到体育馆去了。今天要和宿敌六班一决胜负,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这种大热天,谁要认真打排球啊?

外头持续下着不合季节的雨。今天的湿度特别高,下午的体育课令我感到忧郁。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男生。换句话说,现在这个空间里等于只有女生在,我的存在就和空气没有两样。

「欸,你要让那只肥猪在我们圈子里待多久啊?」

「你不觉得最近那只肥猪超烦的吗?全身汗臭味,真希望她快点死一死算了。」

「我们还是把她踢出去吧!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还不行。要是她把那件事抖出来,我们就糟了。」

说这句话的是坐在中心的绀野爱,明明是个丑八怪却自以为可爱的山大王。不过,周围的跟班总是不断吹捧她。

「那家伙不用进少年感化院,是因为『罪犯』袒护她,但老师还是神经兮兮的,现在等于是把她养在教室里,直到她考上高中为止。」

「唉~说来说去,都是肥猪害的。她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啊?哪有人会真的照做?」

「跟那种人在一起,我们的名声会跟着变差耶!」

你们哪有名声可言啊?最好全被扑灭算了。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明天早上就行了吧?」

「都是因为她发出那种尖叫声,才搞成这样。她也太夸张了吧!」

「欸,爱,我们干脆把『罪犯』杀掉好了?反正那种人也没有存在意义。」

我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了。「罪犯」似乎是某个人的外号,除了村山以外,她们另有霸凌的标的。女生的世界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是阴险、卑鄙、令人作呕的霸凌四处横行。

她们说「待到什么时候」,代表「罪犯」应该是绀野那个小团体中的某个人。除了村山以外,还有其他人被当成霸凌标的。虽然我对班上的情势一无所知,也无从想像,但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跟对自己充满恶意的人混在一起。

「你还记得『罪犯』那时候的哭丧脸吗?」

「啊~超恶心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吵死了!我无法忍受和她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便迅速解决午餐,前往图书室。或许小日向就在图书室里——我抱着这种淡淡的期待。

小日向并不在图书室中。上完下午的体育课,回到教室后,依然不见她的身影。难道她早退了吗?

第六节课,科任教师询问班长小日向去哪里了,班长困惑地说「不知道」。不知何故,绀野等人听了这句话,居然吃吃窃笑起来。这么一提,第四节课是在理科室上课,我好像也没看到她。她跷课了吗?她虽然常迟到,但过去似乎从未跷过课。

透过早晨的书架调查,我知道小日向最近迷上诗集。

或许她现在正在某处,一面聆听无止尽的雨声,一面阅读但丁的诗集吧!直至神圣的自由。我想像着和驽钝的同班同学划清界线的小日向,突然觉得很想笑。

结果,到了放学后,小日向依然没回教室。她直接回家了吗?孤独与自由是一体的,我和小日向拥有世上为数不多的自由。

我只想快点打扫完教室,早早回家。我走向走廊的扫除用具柜,发现有几个男生正在和绀野等人争吵。

「这是你们弄的吧?快点恢复原状!」

「罗唆,你们很烦耶!不会自己弄回来啊?」

班长似乎正对着绀野抗议某件事。

仔细一看,扫除用具柜被反转过来,面向墙壁。这样子要怎么拿出里面的扫把?我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么。

「让开。」

我把手放在班长的肩膀上,把他推开。犯人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想快点扫完地回家。我抓住两端,用上身体的重量,转动扫除用具柜。

这个柜子有这么重吗?绀野等人在背后吃吃笑着,大概是在笑我没力气,连转个柜子都这么吃力。随她们去笑。我只觉得烦,连头都不想回。我把门转到前方,打开了门。

背后传来女生们哗然的声音。

一时间,我无法理解伫立于眼前的是什么。我花了两秒才认出那是人类,而且由制服判断,是个女生。那个少女被跳绳绑住了双手双脚,长长的黑发满是尘埃。

少女意识朦胧地抬起头来。她的嘴巴被胶带贴住,用无神的双眼凝视着我。

小日向纱矢……

我不知道血液要到几度才会沸腾,也不想知道。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脑中的血液的确被加热,只差没蒸发了。

这可不是区区的气血上冲。

我的细胞在狂吠。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我终于明白午休时绀野等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背后传来的笑声变为欢呼声。

我的拳头在颤抖,紧握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我全力踹开门。一道钝滞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门锁扭曲损坏的声音。此时,理智也烧断了限流装置。

我粗鲁地撕下小日向纱矢嘴上的胶带。她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我没有半点迟疑。

你们的罪过不是重大两字足以形容的。

没有人的容身之处该被剥夺。

「我宰了你们!」

我拿起扫帚,奔向绀野。

我绝不饶她。

尖叫声四处回荡。

害怕的绀野试图逃走,但只是徒劳无功。我立刻追上她,毫不迟疑地拿起扫把朝着她的头全力挥落。绀野及时撇开头,我的一击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和缉野的锁骨断裂的奇妙声音叠合在一起。

我跨过尖叫倒地的绀野,丢下折断的扫把。

光你一个还没完。

全部同罪!嘲笑并污蠛崇高灵魂的你们全都该判死刑!

我抓住绀野集团里来不及逃走的某个女生,将她打倒在地;又抓住另一个逃窜女生的头发,趁她踉跄时全力赏了她一巴掌。

小日向的痛苦才不只这样。

她的痛苦不是你们挨揍就能一笔勾销的。

她的孤独不是你们这些人渣可以嘻皮笑脸地践踏的感情。

当我试图殴打第四个人时,冲出教室的男生把我扑倒在地。

「放手!不然我连你一起扁!」

「快叫老师来!」

我全力挣扎,但是被三个人合力压制。

「放手!我要宰了她们全部!」

「冷静一点!舞原!」

「罗唆!你也看到了吧!这些混帐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别逃!我要宰了你们全部!」

然而,无论我多么嘴硬,我哪有力气甩开三个同班同学?

拼死抵抗只是徒劳无功,后来我被体育老师从后架住,带到了学生指导室。

至今我仍不为自己当时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被我殴打的其中一个女人颊骨骨折,绀野也得住院一星期,但我觉得这样还是太便宜她们了。心灵的创伤是时间无法治愈的,小日向纱矢在黑暗中所感觉到的绝望,绝不是她们的下贱灵魂能够弥补的。

我被罚停学两周,复学后,老师和同班同学完全不理我了。

正合我意,我才不想和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来往。高中我绝对不读公立的——这个决心也是在这时候萌生的。

5

纱矢说她以前喜欢我。我完全没插嘴,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段玩笑般的话语。纱矢似乎很在意我的反应,凝视了我好几次,但我完全没露出情感的变化。

现在的我很明白。

国中时,我对纱矢怀有好感。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是我喜欢她。可是,如同纱矢丝毫未曾察觉我的感情一般,我也完全没发现她的心意。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出自己的过去。我并未附和,只是笔直地凝视着她,倾听她的话语。

我是个温室长大的窝囊废,不知道没钱有多么辛苦。上了高中后,我也交到了知心朋友。这样的我能够理解她的境遇吗?

过去的我是个厌恶被人同情的小孩。可是,现在这一瞬间,思及她的境遇,让我好想了解她的一切。如果我在她身边,绝不会让她度过这种人生——这种想法或许轻率,却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

「你还记得我曾盯着你手腕上的伤痕看吗?」

纱矢带着认真的眼神,思索片刻,不久之后——

「真的很对不起,我完全没印象。」

她如此说道。

在我心中,那是个大事件,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误会罢了。

「那时候应该是六月吧,我在体育馆里看见你把袖子卷起来。你不是一向都穿长袖吗?那天又闷又热,你在场边看其他人打球。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割腕的伤痕,看起来很痛,我忍不住看呆了。结果你突然回过头来,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发现我在看你。」

「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以为对你而言,我只是众多同班同学之一。」

换句话说,当时的我们都是自顾不暇。

「那个割腕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纱矢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不是割腕。零央,你还记得村山沙织吗?」

「就是常被女生集团使唤的那个人吧?」

「在我们班上被霸凌的不只我一个,村山也是。在那个班上,我们两个没有人权,只要不被老师发现,什么恶整手法都能用到我们身上。世上的确存在着不懂别人痛苦的人,而那些女生正是这类人。」

纱矢卷起袖子,粗大的瘀青化为丑陋的长条状伤痕,至今仍刻印在手腕上。

「那是你转学过来不久前的事,应该是国三的四月。当时上工艺课,有用到焊料。但是上课中有个男生身体不舒服,老师就叫我们自习,自己则陪那个男生离开教室。恶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还记得绀野吗?」

我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女人?

「她叫同一个小团体的女生把我和村山架住,又把加热过的焊铁放在我们面前。接着卷起我们的袖子,把我们的左手臂固定起来。」

纱矢的表情丝毫未变,淡然说道:

「绀野说:『看你们谁要动手,用焊铁把对方手腕上的血管烧断。』」

「她在开玩笑吧?」

「这的确不正常。不过,教室中膨胀增长的疯狂气息,有时会化为魔鬼。我和村山吓得不敢动弹,而她们的挑衅也跟着变本加厉。她们用焊铁烧我们的浏海,一阵焦肉味扩散开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倾听她的话语。

「不久后,村山哭了,激怒了绀野。绀野一生气,谁也阻止不了她。那个小团体是以她为中心,反抗她就代表在班上的死亡。她叫朋友堵住村山的嘴,又用焊铁抵住村山的耳垂。我当时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扭转到那种程度。绀野在村山的耳朵留下烙印之后,又压住挣扎的村山,继续说:『你不想再被烫吧?如果你用这个把罪犯的动脉烧断,我就让你加入我们。』」

纱矢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恶魔的低喃。杀了她,就饶你一命——绀野就是这么说的。当然,绀野应该没想到村山真的会用焊铁烧我的血管。可是,加害人都是这样,连被害人的一半痛苦都无法理解。对我们而言,她是死神。我每天都在想,下次会不会真的被她杀掉?或许你可能会觉得烧掉人的血管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是我们的精神状态早已突破正常范围了。村山完全没有迟疑,周围的人也来不及阻止她。她用焊铁抵住我的左手腕,留下了这个一辈子都无法消失的伤痕。」

纱矢在哭。

「你听过血液沸腾的声音吗?我听过。那个时候,我听见了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沸腾蒸发的声音。」

她发出呜咽,垂下头来。我轻轻地把手伸向她的肩膀。她似乎大吃一惊,身体一震。

「别说了,是我不好,不该随口乱问。」

「我不知道那天你是为了谁挥拳。不过,就算你是为了其他人而动怒,你还是救了我。后来,在你停学期间,导师说了很多次:『不管有什么理由,对女人施暴的男人是最差劲的。』可是,当时的暴力救了我的命,怎么会是最差劲的呢?你是光,你的拳头是我的救星。」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如果我打绀野保护了你,就不枉费我转学到那所国中了。」

纱矢揉了揉因为流泪而变红的眼睛,抬起头来。

「如果毕业典礼那天,我向你告白,你会有些许犹豫吗?」

「什么犹豫?我会立刻和你交往。」

「不可以说谎喔!」

「我没说谎。」

「你真温柔。」

之后,纱矢又说了些自己的故事。

她和丈夫离婚后,本来真的想寻死,但是又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她以为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回报,谁知道却因为误会及朱利学长的谎言,再次陷入了五里雾中。

听了这番话,我总算明白纱矢为何借住朱利学长的套房,置身于这种奇妙的状态之中了。

如果纱矢没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现在是否会以女友的身分在我身边微笑?这种事虽然有可能发生,却是无意义的假设,同时我也无法想像这样的未来。

纱矢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并一度爱上学长。据她所言,朱利学长也对她有好感。

面对这个不期然而生的三角关系,纱矢不知如何是好。朱利学长为了表达说谎的歉意,答应给纱矢时间考虑,在她做出满意的结论之前,不逼她答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契约。

或许那天纱矢在等我开口说话,但我却不敢对她说半句温言软语。

我是个窝囊的男人,我害怕破坏我和朱利学长之间的交情。我没有勇气站在全心去爱一个人的纱矢面前,接受她的感情。我不希望曾爱过我的女人对我幻灭。

就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解答,我现在还不想知道答案。

我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6

在我心中,已经对纱矢的感情做出结论了。

我想了一整晚,确定无误。起先,我以为又是自己平时的恋爱模式,或许是因为保护欲被激起吧,我很容易对比自己弱小、受到伤害或被凌虐的人动心。

不过,这份感情应该不同。这就像是小时候感受到的憧憬,是一种被怀念、爱怜及温柔包围的感情。

我欣赏的人居然喜欢我,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隔天下午,我决定找风夏学姐商量。

『我说你啊,你一个礼拜前才刚说过你喜欢我耶!』

我隔着电话告知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学姐劈头就是这句啼笑皆非的话语。

「呃,难怪你会这么说,可是这次是特别的。」

『这是什么话啊?那你爱上我就不是特别的罗?小心我扁你。你明明说过,假如我离婚,就要娶我进舞原家的豪门,还要替我做所有家事,让我一辈子享清福耶!』

「后面那几句话根本是你自己乱编的吧。这次真的不一样啦!我遇见了以前有好感的女孩……」

『哎,算了,说来听听吧!』

在风夏学姐的催促之下,我说出了和纱矢之间的故事。喜欢上新对象时找风夏学姐商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说完了目前为止的经过。

『哎,真是老套的三角关系。连朱利都被扯进去了,有够好笑。』

「不,这不好笑啊!」

朱利学长和风夏学姐同龄,现在感情依然很好。

『朱利是几年前甩了他的前任女友的?』

「快两年了。对方一心想结婚,好可怜。他们到底为什么分手啊?」

『刚进公司的新人长相刚好是他的菜,但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深入了解对方,一定会幻灭,谈不成恋爱,所以他就决定先交往再试着爱上对方。可是对方是个人格肤浅又黏人的女孩,他明明不爱对方却还得处处迁就她,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所以就分手了。』

「哇,好过分!根本是在玩弄人家嘛!」

『不要紧,我整整训了他三小时,替那个女孩出了口气。朱利最后精疲力尽,像小学生一样保证他以后会先了解对方、喜欢上对方以后再开始交往。』

风夏学姐在楠木先生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但是面对我和朱利学长时却恰恰相反,态度总是很强势。或许她本人没有自觉,但我私下认为她是因为不能在老公面前露出真面目,压力过大,所以才发泄在我们身上。

『朱利也有喜欢的人啦?真让人感慨。』

「学姐,你是帮哪一边的啊?现在找你商量的是我,你不要跑去挺他喔!」

『我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当。我知道你喜欢这种伤痕累累的女人,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觉得你和人生过得更平凡一点的女孩在一起,会比较轻松。』

「纱矢又不是自愿变得这么不幸的。」

『这是限度的问题。我不是在说相对性,而是在说绝对性。我觉得那个女孩的心理创伤太多了,她会爱上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救救她而已。她对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看她连舞原家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吧?』

我爱上纱矢,风夏学姐似乎不太高兴。我不知道她是忌妒,或是纯粹担心我。

「我和纱矢都是只有在书本里才有朋友的人,我们彼此都了解孤独的感受,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诱因吗?」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诱因,但我不认为这是构成人际关系的决定性因素。我根本不看书,但我和你也是朋友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比我更亲的朋友吗?』

我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这么不看好我们啊?」

我还以为风夏学姐一定会替我加油。

「的确,纱矢不是很了解我,但是这成不了我不能喜欢她的理由吧?因为她很不幸,所以不能爱她?难道我不能有给她幸福的念头吗?」

风夏学姐在电话彼端笑了。

『答案还用问吗?你是为了找我商量什么,才打电话给我的?』

我开始思索。我在犹豫什么?

『你是在顾虑朱利,因为他一直很照顾你。不过,老实说,这是最差劲的顾虑。做抉择的不是你吧?要和谁一起幸福,是由那个叫纱矢的女孩来选择。这是你和朱利讨论之后就能决定的问题吗?』

「不是。」

『那你就坦荡一点吧!你是男人耶!你只要告诉她你喜欢她,等她回复就好。』

「可是,我觉得纱矢的精神状态没有稳定到能做出冷静判断的地步啊。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爱不爱朱利学长,要是我又凑上一脚,可能会让她更加混乱……」

『你真的完全不信任那个叫纱矢的女孩耶!』

这句话说得太过分了。

「别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嘛!」

『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去和她告白,她会因为感情混乱而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对吧?』

「是啊。」

『可见你连心上人的眼光都不相信。无法信赖对方,恋情怎么可能顺遂?连她的判断你都要怀疑,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我无言以对。

『不过,爱上了也没办法,现在要你放弃,你也办不到吧?』

我想着纱矢。

就算我放弃,她应该也能够获得幸福吧!因为有朱利学长在。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就算在身旁微笑的不是我,纱矢也能幸福吗?如同风夏学姐所说,做决定的人应该是纱矢。

「办不到。我无法轻易放弃喜欢我的女孩。」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啦。虽然朱利的个性有点别扭,但是做为一个结婚对象,他是个上等货色。别担心,或许你没有胜算,不过如果你被甩了,我会安慰你的。』

幸好我有找风夏学姐商量。

学姐虽然不留情面,但她总是实话实说。

门铃响了。

时间是下午五点,是纱矢吗?

我挂断电话,走向玄关。

打开门一看,朱利学长站在门前。

「咦?学长,你今天请假啊?」

「我辞职了。」

一时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纱矢、你三个人一起谈谈。」

我困惑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加速运行。

7

在朱利学长微微飘荡百合香的套房中,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

学长今天辞去了工作,理由很单纯,因为老家的母亲病倒了。

朱利学长家是单亲家庭,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学长的母亲独力扶养他长大。学长是靠着奖学金制度进入私立美波高中就读,而他在奖助学生之中,又属于水准较高的学费全免生。

学长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国立大学就读,并经由打工,进入大型升学补习班工作。戏剧社的社员大多和夏音学姐一样,进入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但是朱利学长并没有这么做。理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就像我和风夏学姐脱离了那个圈子一样,学长一定也是出于某种考量才这么做的。

「我到东京读书,是因为家里让我喘不过气。我妈和我相依为命,很溺爱我,极端厌恶我交女朋友,在家时总是喜欢待在看得见我的地方。从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以为一般家庭都是这样。」

朱利学长在我和纱矢面前继续淡然说道:

「对我来说,人生最有意义的选择,就是加入戏剧社。起先我只是抱着轻松的心态,觉得和有能力的人打好关系,对将来有帮助——我的动机不过如此而已。可是,那个戏剧社里的正常人连一半也不到,我的成见一一地被打破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烦恼,该读大学?还是去副社长的公司工作?结果我使用了消去法。我必须离开我妈,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妈好。她必须脱离小孩独立,不能一辈子都把我当成人生的全部。」

学长说的,我也能理解。

我心中那股像天皇老子一样傲慢的自尊,以及鄙视他人的低劣基本情感,在加入戏剧社之后全被粉碎了。我认识了真正聪明的人,得知自己岂只是活在井底,根本是活在杯子大小的海水里。我的自尊心变得残破不堪,被闯入我内心深处的社员们伤得体无完肤,但也因此交到了无可取代的朋友。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我。不过,我交到了愿意了解我的朋友。虽然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但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随时可以找朋友帮忙。

那个地方改变了老是觉得人类无聊、只会逃避的我。当时,如果不是同学律野硬拉我入社,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也没机会认识风夏学姐和朱利学长。

进入戏剧社而有了正向改变的,不只我一个人,朱利学长大概也在那里获得了无可取代的事物吧!

朱利学长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妈昨天中午在上班地点昏倒了,听说是脑溢血。幸好当时她正在工作,及时送医,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会留下后遗症,而且需要人照护。她的家人只有我一个,我不能不回去。昨天我提早离开公司,回了新泻一趟。」

所以他昨天才那么晚回来啊……平时朱利学长都是十一点过后回家,但他昨天是深夜快一点时才到家。

「我妈变得好瘦弱,我看了好惊讶。我开始思考,一直让我感到威胁的母爱,究竟是什么?我越想越不明白。血缘真的是种很惊人的东西。高中时,我明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开始后悔自己离开了家。」

「你要回新泻吗?」

一脸不安的纱矢总算开口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之后还得去医院一趟,所以要过一阵子才会搬家。不过我不会留在东京。」

「那工作怎么办?」

「副社长说等我安定下来以后,随时欢迎我去上班。这阵子我会靠遗散费度日,不过我妈没保险,入院费用一定很庞大,我不能不工作。」

朱利学长温柔地将手放在纱矢头上。

「别露出那种表情。这间套房我会租到八月底。」

「我才不是在担心那种事呢!伯母的后遗症……」

「毕竟出问题的是脑部,没有生命危险就该谢天谢地了。只要进行复健,应该可以恢复到能够自理生活的程度。总之,我不会再搁下她一个人了。」

朱利学长确认时钟。

「那么,我得赶新干线,现在要打包行李了。短时间内我不会回来,冰箱里的东西你们全部吃掉吧!就算留着,我回来以后也只是丢掉而已。」

朱利学长起身走向衣柜,纱矢拼命地凝视他的背影。

现在的她真正想听的话语是什么?

跟我走——她想听的或许是这句话。即使她现在正为了该选择我或朱利学长而犹豫,也不该以这种形式做出结论。

纱矢的双眼像是即将下雨的雨云一般,蓄满了泪水,但她终究没掉下泪来。朱利学长也没再多说什么,整理完行装之后,便走出家门。

「等我安定下来以后会联络你们。你们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打手机给我。」

留下这句话之后,学长便离开套房了。

少了套房的主人,在空虚的气氛飘荡之中,我与纱矢面对面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们被沉默击溃,对持续默不作声感到疲累。

「……我不知道。」

纱矢喃喃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纱矢依然泪水盈眶,却拼命地忍住眼泪,喃喃说着。而这句话踩到了我的地雷。

「干嘛问我?做抉择的是你自己吧。」

我在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下站了起来。

「等等,你为什么生气?」

背后传来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带着恐惧的声音。

「……我没生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相信你。虽然我相信你,但是你现在真的在生气。」

「什么跟什么?这句话根本互相矛盾。」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啊!」

「我自己也搞不懂啦!」

这是我心中真实的感受。

「事关自己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遇见你以后,我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了。你曾经喜欢过我,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那个我了。该怎么做才对?该怎么办才好?我才想问咧!」

可是——

「……可是,你却先问了。」

我和纱矢只能凝视彼此,只能用同样的节奏呼吸。我和纱矢现在是世上距离彼此最近的人,但为何感觉起来却如此遥远?

我无话可说,离开了朱利学长的套房。

直到最后,背后都未曾响起叫住我的声音。

8

「你真的是白痴耶!去给我跳信浓川死一次以后再回来!」

我向风夏学姐报告事情的经过,话还没说完,就挨了她的骂。

「不要突然那么大声嘛!」

「罗唆,滚出去!」

离开朱利学长的套房后,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来到了风夏学姐家。

风夏学姐的老公楠木先生出差不在家,我得以毫无顾rDi地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而,当我提及朱利学长离家后,我和纱矢之间发生的微妙误会时,风夏学姐立刻臭骂了我一顿。

「干嘛啊?莫名其妙!」

「她当然是希望你挽留她啊!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才没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咧!」

「看到女人哭着说出心底话,还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都是垃圾!我知道你没骨气,但是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和灰尘一样小。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不用说得这么狠吧!被你这么一说,我很难过耶!啊,我有点想哭了。」

之后,产生了片刻的静默。

「你想哭的时候还有我陪着你,还可以找人倾诉。可是那个女孩现在孤伶伶的,就算哭了也没人安慰她。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纱矢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一个女人在世上没有半个人可以依靠,只能独自度过孤独的夜晚,不知是什么感受?

「她好可怜,朱利没要求她『跟我走』,你也没要求她『别走』。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样的她会有被爱的自信。」

风夏学姐深深地、静静地叹了口气。

「可是,女人心海底针,很难懂耶!有时候神色凝重地望着我,有时候若无其事地微笑。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从国三的夏天就开始喜欢我了,可是我连作梦也没想过。当时我常常注视她,但是我的视线从没和她交集过。」

「女人比较藏得住心事啊!」

「真是的,我根本搞不懂。啊,我好想喝酒!」

听了我说的话,风夏学姐从冰箱里拿出白酒来。

「不知道能不能满足舞原少爷挑剔的嘴巴?」

说着,她把酒杯和白酒放到我的面前。

「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正适合当作失恋酒。」

「又还没确定我失恋了。」

「反正雨下得这么大,你也回不去啊!」

说着,风夏学姐稍微拉开了窗帘。

从我家到这里,不到十五分钟路程。来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但是不知何时,下起了惊人的倾盆大雨。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今晚的雨势太过猛烈,淋湿了静谧的夜晚。

「下雨了?我都没发现。」

「如果没下雨,我早就把你赶回去了。那个女孩太可怜了,其实你现在根本不该和我在这里喝酒。」

我一面用指尖把弄酒杯,一面想着她。

在这场大雨中,纱矢独自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正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哭泣,或许她正轻抚左手上的丑陋伤痕,孤独地颤抖着。

在我的脑海中寂寞伫立的少女。打从在体育馆初次看见那道伤痕时,我就真心想保护的少女。她理解我的孤独,肯试着了解我的孤独。我想,她就是无可取代又重要的……

「我还是……可不可以跟你借伞?」

风夏学姐微微一笑。

「看你爱借哪把就借哪把。」

「不好意思。」

我向学姐低头道谢后,便冲向玄关了。

当我绑好鞋带时。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谁啊?在我正忙的时候打电话来。我拿出手机,瞥了背板一眼,电话是从朱利学长的套房打来的。

朱利学长应该已经返乡了,这通电话一定是纱矢打来的。我没告诉她我的手机号码,但是话机的记忆键中存有我的号码。

「喂……」

『……是零央吗?』

一如我的料想,传来的是纱矢的声音。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小得惊人,宛若在发抖……

「嗯,是我。」

『对不起,我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

细若蚊蚋的声音。

『刚才朱利打电话来,说有些话必须跟我说。』

有股电流般的感觉窜过我的全身。

来这招啊……

先表达爱意的人就能成为她的男友——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朱利学长离开套房时,什么话也没对她说,或许就是为了给我机会。但是我没有胆量,而这决定了一切。

我就洗耳恭听吧!学长。从我最爱的女人口中聆听你的爱的告白,最好能够逼我认清现实,不再怀抱任何希望。

「学长说了什么?」

话筒彼端的纱矢没有回答。

「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吧!你就是为了告诉我才打电话来的吧?学长说了什么?」

抽噎似的呼吸声一度传来。

接着……

『他说不能和我交往。』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说考虑到结婚,不能和我这种不能生育的女人交往。』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这次我懂了。

话筒彼端传来了纱矢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纱矢在哭,哭得活像做错事被责骂的孩子,活像完全是她的错,没得反驳也找不到借口,只能乖乖挨骂的孩子。

『零央,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她一面流泪呜咽,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被朱利拒绝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女人。我一直犹豫该选择朱利,还是该继续爱慕你……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很没用。』

纱矢拼命地克制呜咽,继续说话:

『朱利喜欢我,还默默地让我借住一个多月。但是自私自利的我却完全不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竖耳倾听纱矢的话语。

『国中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是赌上性命来这里的。如果被拒绝,我就去死——我下定决心,做好觉悟,住进了朱利家……我把朱利误认成你。这是个愚蠢到极点的误会,但是我深信他就是你,一直活在对他的爱之中。』

她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在这种雨势猛烈的黑夜里独自哭泣。

『他不是你,可是,我和他生活了一个月,确确实实地爱上了他,爱上了成熟稳重的他。我也向他提过无法生育的事,他说没关系,他并不想生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只是个温柔的谎言。』

纱矢的呜咽和话语没有停止。

『可是,我真是个不诚实的女人。朱利说要给我时间,我就赖着他的好意,完全没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邀你约会,满脑子都为了和你重逢而高兴……零央,请你轻蔑我吧。我居然把你和朱利放在天秤的两端。』

「我不会轻蔑你,和别的男人比较是很正常的。」

『我连原委都没说明,就借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受他的照顾。这样的我做这种事,还叫正常吗?我没有这种资格,所以现在才受到了惩罚。』

她认为自己被拒绝,是种惩罚?

慢着,别在黑夜里独自沮丧,下这种自以为是的结论。

我们并非全能,迷惘是理所当然的啊!爱一个人下该变成一种惩罚,这种事更不该成为纱矢伤心的理由。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励在话筒彼端流泪的纱矢。

现在,我找不到可以传达给她的话语。

『为什么我总是失去以后才察觉……』

那是几乎快融化在雨中的无助声音。

『朱利离家三个小时以后才打电话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说:零央应该已经向你告白了,而你也应该选择了零央,所以我也要坦白说出真心话。他用什么都明白的语气说话,完全不肯听我解释,也不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

把心爱的女人独自留在孤独的黑夜里。

把抽泣的她独自留在世界上。

话筒彼端,纱矢的哭泣声停止了。

然而,我依然找不到话对她说。

漫长的沉默之后——

『零央,你很温柔。』

话筒彼端传来纱矢的声音,依然细若蚊声。

「没这回事。」

『你总是这样立刻否认,但是你的确很温柔。谢谢你耐心听我说完,我很开心。』

别这么说,别为了这种小事感谢我。

我不希望她这样轻贱自己,希望她永远带着纯真的笑容。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零央,这些日子谢谢你。能够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道别。

别擅自结束话题,我也有话想说!我的胸中还留有尚未对她说,但是必须对她说的话语。

「纱矢,我……」

『再见。』

她的轻喃声传来,打散了我的话语,通话也就此切断了。

只有淋湿黑夜的倾盆大雨声包围着世界。

9

「所以你又厚着脸皮回来了?你干嘛不追上去啊?你不是刚跟我说过你喜欢她吗?」

我只能低着头。

「是啊,我是喜欢她。可是,就算我喜欢她……」

我站在风夏学姐面前,无力地垂下双肩。

单方面结束谈话的是纱矢。

我根本没机会和她说话。

「干嘛瞪我啊?过分的是朱利学长耶!」

学姐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还能怎么办?纱矢没向我求助,这就代表一切了啊!」

就算这一瞬间,全世界最窝囊的男人就是我,我又能怎么办?如果她希望我安慰她,大可以直说啊!如果她希望我追上去,觉得要是我追上去也无妨,大可以直说啊!

「我是很担心她啦,在这种倾盆大雨的夜里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很可怜。我也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

现在选择道别的是纱矢,她已经做出答覆了。

「欸,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

风夏学姐露出轻蔑的笑容……

下一瞬间,她用脚跟狠狠地践踏我的脚背。

「好痛!」

猛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用双手捂着被踩的脚,另一只脚则不断跳动。

「你是白痴啊!」

我还无法理解事态,学姐的怒吼声就飞过来了。

「你干嘛突然踩我啊!」

「你知道真正痛的是谁吗?踩你的我和被我踩的你,谁比较痛苦,你知道吗?」

「这句话根本狗屁不通嘛!」

「得不到对方一句『我爱你』的男人,和不能说出『我爱你』的女人,谁比较痛苦,你知道吗?因为难以受孕而被丈夫抛弃,爱上自己的男人也用这个理由甩了她……」

「这件事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啊!」

「问题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现在还好,我和莲都只有二十几岁,只要有对方陪伴在身旁,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周围的人可不这么想。我们也很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改变!就算结了婚还是会担心受怕!」

对喔……风夏学姐是结婚以后才失去子宫的。

「两个月前,莲出外工作时,他的爸妈瞒着他偷偷来找我。」

我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以前他们也常来找我,我以为他们又是来鼓励我的。结婚以后,他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把他们当亲生父母看待。可是,一打开天窗说亮话,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捧着钱来拜托我和莲离婚,说他们不能讨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媳妇。」

「这件事你从来没说过……」

「我哪说得出口啊!就算是莲我也没跟他说!」

「为什么?楠木先生那么重视你……」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怕。莲出门时,我脑子里明明知道他不会外遇,但还是感到害怕。夫妻也一样,就连我这种粗枝大叶的女人,也是每天担惊受怕。你应该无法了解吧!那个女孩是什么感受,你真的仔细想过吗?」

我无言以对。

「那个叫纱矢的女孩喜欢的是你或朱利,我不知道。可是,你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感受。就算有想过,你也完全不去理解。什么『就算告白也会被拒绝』、『她喜欢的是过去的我』,重点全都放在你自己身上嘛!你再继续杵在这里,我就代替她扁你一顿!」

「……你知道现在雨下得多大吗?」

我旋踵奔向玄关。

在这片黑暗之中,纱矢在想什么?

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

如果整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该如何处理流下的泪水?

我一把抓起伞,冲入倾盆大雨之中。

10

「纱矢!纱矢!」

我敲着朱利学长的房门,但是里头没有反应。门是锁着的,我从窗户探头看,灯也没亮。

房门对侧的走廊上放着插有百合花的花瓶,百合花经过风吹雨打,头都垂下来了。

纱矢说过她无处可去,所以我从没想过她可能会离开这里.

该不会……

我怀抱着不安回到一楼的入口,打开二〇六号室的信箱,里头有个没封的信封。我把信封倒过来,掉出了一把钥匙。钥匙落到地上,发出钝滞的声音,斜斜地弹开了。

不会吧!这是开玩笑的吧……?

我捡起钥匙,回到朱利学长的套房。

门锁理所当然地转开,房门开了。

一片昏暗的厨房。

打开电灯后,我发现桌上留了张纸条。

「谢谢你的照顾。 纱矢」

见了她简洁的讯息,我浑身无力。

真的假的……她真的走了……

要走之前,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此时,我发现桌上还留有一样东西,是被揉成一团的纸片。摊开一看,是尚未用过的新干线车票。

东京到新泻的车票。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国中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是赌上性命来这里的。如果被拒绝,我就去死——我下定决心,做好觉悟……』

她的话语突然重现于脑海中。那是纱矢边哭边在话筒彼端所说的话。

被拒绝就去死?天下哪有这么愚蠢的觉悟啊?我们可不是好到值得你拼命的男人。

我冲出朱利学长的套房。

我抓着扶手,定睛凝视倾盆大雨中的黑夜,但是完全找不到纱矢的踪影。

脚边是被雨淋湿的百合花。

原来如此……

她已经决心不再回来,所以才把花放到淋得到雨的地方,以免花枯死。

这么温柔善良的女孩,或许已经死在某处了。

我没拿伞便冲下楼梯。

别闹了,我还有重要的话没对她说啊!

我不知道该奔往哪里,在雨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脚软,跌进了水坑里。在倾盆大雨之中,我用擦出血的双手撑起身子。

「要消失之前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啊!」

纱矢去了哪里?

除了我们以外,现在的她有能够投靠的熟人吗?

我不清楚她的交友关系。我对纱矢一无所知到了惊人的地步,到了自觉窝囊的地步。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一面摩擦渗血的掌心,一面仰望天空。

请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我们一起去超市的时候,纱矢曾这么说。

对了……

那根本不是在谈李奥纳多。当时我作梦也没想到纱矢曾喜欢过我,所以我没发现。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那个下雨天,我在图书室中所说的话,她一直珍藏在心中。

这一带的铁路两侧都有高栏防护,无法进入。纱矢应该是前往月台了。

我看了手表一眼,还有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离末班电车只剩六分钟不到!

你让我深深爱上你,现在才要去寻死,我绝不允许!

我拔足疾奔。

就算难堪也无妨。

就算浑身泥巴,发型被雨淋塌,被人嘲笑也无妨。

别死!

再等一下,先别停止呼吸!

我用上全速、使尽全力奔跑。我跌跌撞撞,使用可能的最大速度,细胞总动员,奋力狂奔。

月台响起了电车即将通过的广播。

拜托让我赶上!

这个车站的窗口在地下。我跑下楼梯,没有购票,直接跨越剪票口,在站务员的怒斥之下跑上最近一道通往月台的楼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视野角落闪烁的电车车灯。

白线附近有一道人影。不,那不是纱矢。

我捂着跳动速度惊人的心脏,抬起头来。视野前方,对侧的月台上有个穿着波浪裙的人。是纱矢!

她缓缓地踏出一步,电车尚未进月台,她就已经跨越了白线。低头凝视着铁路的纱矢并没发现我。

我想大叫,但是一口气喘不过来,说不出话。

巨大的警笛声响起,因为纱矢跨越了白线。电车已经逼近了,而且是回程的货物列车。

她朝着铁路伸出手。

她看着驶进月台的列车,脸上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可恶,怎么能让一切在这种地方结束!

我用力敲击心脏。声音啊,传到她的耳中吧!

「纱矢!」

我的叫声窝囊得惊人,但是却成功地停下了她的脚步。

一脸呆然的她看见了我。

「别死!」

我的第二次呐喊不知是否传到她的耳中了?

下一瞬间,视野被驶过的货物列车挡住,纱矢的身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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