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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星乃叶相识于全日本都为世界杯疯狂的二〇〇二年;了解「希望」二字的本质,也是在那个时期。
六月四日,日本代表队的首战在埼玉体育馆举行。比利时代表队的韦莫斯一记倒挂金钩射门得分,当时小学六年级的我不禁抱头苦叹:日本果然赢不了吗?他怎么能在这种大舞台使出那种射门啊?
然而,只不过短短的两分钟后。
背号十一号的铃木隆行用脚尖将球踢进球门得分,我忍不住大吼。那一瞬间,胸中存在的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我们的故事就是在隔天开始的。星乃叶是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的学生,经历了某件事之后,我们变得熟络起来。
这或许是段与「希望」相距甚远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我想把它说完。首先,我必须谈谈我有点特殊的家庭背景。
逢坂柚希,有着独特姓氏的我,在一九九〇年出生于山梨县某个极为一般的中等家庭,排行长男。
在我懂事之前,父母便离婚了,我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在颇具规模的公司担任颇为重要的职务,收入也颇为丰厚,但是要一边工作一边独力抚养年幼的儿子,毕竟有困难。
因为工作关系而无法搬回老家的父亲做了某种选择。
父亲有个从小学就认识的好友,这个好友——美藏友树比父亲早两年结婚,买了一间小小的独栋平房,而且有个比我晚一星期出生的女儿。
母亲离开以后,父亲便买下美藏家隔壁的空地,盖了间独栋平房。友树叔叔的妻子是个胸襟宽阔的女性,大方表示「柚希就交给我」,白天同时照顾自己的女儿和我。
如此这般,我把友树叔叔的太太遥阿姨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敬爱,和他们的女儿纱雪就像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
若用一句话形容我的青梅竹马美藏纱雪,那就是「莫名其妙的女孩」。
幼年时,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上了幼稚园和小学以后,平日我都是在美藏家吃晚饭,所以一放学就会见面,纱雪每晚带她养的狗散步时,也都是由我陪同。
不过,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长,我还是搞不懂纱雪。纱雪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偶尔说话时,语调也是毫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事务性的机械感。不过,她倒不是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她还挺喜欢每晚和我一起带狗散步。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陪着纱雪带她饲养的边境牧羊犬散步。我们住在位于山间的小都市,抬头一看就是满天星斗。
我拉着狗炼走在前方,饲主纱雪则是一面悠闲地眺望星空,一面跟在我身后。我们并未交谈,但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让我感到非常自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之故?
纱雪饲养的边境牧羊犬名叫「榕榕」。它刚来美藏家的那一天,一直攀着放在客厅里的观赏用榕树盆栽玩耍,所以遥阿姨替它取了这个名字。一般而言,狗的散步路线是固定的,所以才会产生地盘问题,但是纱雪喜欢随意改变榕榕的散步路线。
那天也一样,半途握住狗炼的纱雪大胆地设定了散步路线,我们的行动范围延伸到学区边缘。为什么今天要跑这么远?我感到疑惑,但是我很清楚,就算我开口询问,得到的也只有「突然想到」或「不为什么」之类不成答案的回答。然而,在靠近某个转角时,纱雪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道:
「舞原星乃叶的家就在前面。」
「哦,那个转学生啊?」
纱雪面无表情地点头。
我不知道纱雪为何提起同班同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舞原星乃叶。
背脊又挺又直;腰部位置高得教人难以相信她和我们一样是日本人;异常笔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和乌黑笔直的长发。就算是对打扮毫无兴趣的男生,也能一眼看出她穿的便服既漂亮又高雅,与乡下孩子大不相同。
星乃叶引人注意,不光是因为她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她有股无论男女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气质,事实上,我也是看她看得出神的男生之一。
星乃叶是在两个星期前从新潟的小学转学过来的,在班上还没有亲密的朋友,不过关于她的传言,我倒是听过不少。有人说舞原家是新潟的富豪一族;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家里负债累累,无法让她继续读私立小学才转学过来的。这些真实性和出处都不明的资讯四处流传着。
「老师叫我拿讲义给她。」
今天是星期三,这个礼拜我的确没看过星乃叶半次。
都已来到目的地才说出自己要送讲义,确实很有纱雪的风格,但她干嘛不早点说?
「那就快拿给她吧,已经要八点了。」
今天是首战大爆发的德国代表队的第二战。正当我遥想着比赛,纱雪从肩上的包包中拿出讲义递给我。
「干嘛?」
「这是和舞原星乃叶混熟的好机会。」
一时间,我听不懂纱雪的意思,而且纱雪依旧面无表情。
她发现我在注意星乃叶?
「莫名其妙,老师是叫你送,当然是你去啊!」
被青梅竹马看穿心思,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纱雪瞥了我的脸一眼,视线垂落到讲义上。
「没关系吗?」
「嗯。快走吧!」
我推着纱雪的背,弯过转角,发现了舞原星乃叶。在昏暗街灯的照射下,她带着可怕的紧绷表情凝视自己的家,手上紧紧握着打火机。
这种时间,她在干什么?应该不是要放烟火吧?
星乃叶的脚边,距离她的鞋子约有三十公分远的玄关口整个湿答答的。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的事?至少不是可以立刻想起的最近。不远处倒着一个红色的塑胶桶。
「喂,舞原。」
听到我的呼唤,星乃叶总算发现我们,脸上一阵抽搐。
「别过来!」
她发出惨叫般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别过来这边。」
她再度喃喃说道,我发现她的声音在发抖。
纱雪朝着星乃叶踏出一步。
「我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星乃叶叫道,点燃手中的打火机。
我还来不及思考,便拔足疾奔。星乃叶瞪大眼睛,拿起打火机想往地面点火,但她挥动的力道太猛,火在途中就熄灭。我没给她再次点火的时间,半是冲撞地扑向她,并抢先捡起从她手中掉落的打火机。
「你干嘛啊!」
她全力给了回过头来的我一巴掌,力道强得我几乎昏倒,但我勉强撑住,抓住她的双肩。
「放手!」
星乃叶表情凶狠,试图甩开我的手,但我没让她如愿。
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是脑中有某道声音警告我,不能放开星乃叶。
现在绝不能放开星乃叶——就连当时只是小学生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我压住半狂乱地哭叫挣扎的星乃叶,拉她到附近的公园。老实说,我很怀疑她是否会对我说出实情,但是我必须问个清楚。
星乃叶不顾形象也不怕丢脸,在我怀中放声大哭,不久后,她大概是哭累了,闭上眼睛疲软无力地倚着我的肩膀。
纱雪并没对星乃叶表示同情,也没开口替我帮腔,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我不认为纱雪会帮忙,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星乃叶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要负责。」
纱雪似乎不感兴趣,在一旁眺望星空。
「我没杀了那家伙,就轮到我被杀。你阻止我,等于是叫我去死。」
「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我至少看得出来,你不是为了好玩而放火。只要你坦白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说得还真好听。你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少自以为是!」
我很想帮助星乃叶。我并不是居心不良,想趁这个机会博取她的好感,只是觉得现在的她看起来很可怜,而我身为男人,当然该帮她。
不过,对于我的好意,星乃叶也只是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面临的问题告诉我。
我们的对话兜了三个圈子之后,纱雪突然拍了拍星乃叶的肩膀。
「一般人不会想放火烧自己的家。」
「干嘛?你有意见啊?」
「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已经痛苦到这种地步,不如来我家。」
「啊?」我和星乃叶发出的问号重叠了。
「反正你不能回家吧?那就住我家。」
纱雪并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简直教人不敢相信是出自纱雪之口。在纱雪家过夜?或许她没有想太多,但是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
星乃叶一时之间似乎无法相信她所听见的话语,数度以讶异的视线望向纱雪,但纱雪的表情毫无变化。
面对纱雪的提议,星乃叶犹豫片刻之后,才带着仍有迟疑之色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是说真的?」
纱雪点了点头,似乎没打算多加说明。
「我真的可以住你家?」
「可以。」
「住多久都行?」
「应该行。」
「我没钱喔?」
「没关系。」
我挥手制止星乃叶继续连珠炮似地发问。
「喂,纱雪,你可以自作主张吗?」
「我妈不会反对这种事情,而且只要我妈答应,我爸无法推翻她的决定。」
哎,你家的确是这样。
「谢谢!」
星乃叶泪水盈眶,紧握纱雪的双手。星乃叶的力道似乎很强,纱雪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星乃叶完全没发现。
「我去拿行李,你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喔!」
星乃叶露出泫然欲泣的笑脸叮咛过后,才跑步离去。
我们三人的故事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星乃叶爱上我的温柔时,我们只是小学六年级生。
这是个星星的故事。描述孩提时代的我们,如何用尽棉薄之力保护不容践踏的事物。
2
见女儿突然带同学回家,遥阿姨虽然惊讶,还是让星乃叶进了客厅。纱雪恳求母亲让星乃叶住下来,但是大人们怎么可能在不知原委的情况下收留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
友树叔叔和我爸交互询问,可是星乃叶坚持不吐露原因,和在公园时一样,对话只是不断原地打转,不过,聪明的遥阿姨发现一个事实。
遥阿姨突然抓住星乃叶的左臂,下一瞬间,星乃叶吐出呻吟般的痛苦气息,脸上也浮现苦闷之色。
「你能跟我去浴室一下吗?」
听了遥阿姨的话,星乃叶用力地摇头,嘴巴固执地紧闭着。遥阿姨温柔地将手放在星乃叶的头上,说道:
「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跟我说吧。」
星乃叶瞪着遥阿姨,遥阿姨依然面带微笑,用包容一切的慈爱视线看着她。
「来,走吧。」
遥阿姨又说一次,星乃叶这才死心地点了点头。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两人走向洗手间。
「……或许是家暴。」
友树叔叔喃喃说道,我爸也赞同他的说法,叹了口长长的气。
「什么是家暴?」
大人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数个月之后,我才从星乃叶本人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那一晚,星乃叶家中只有她继母一人。
星乃叶企图放火烧死醉得不省人事的继母——光用这句话描述,星乃叶的人格会受到质疑,为了替她说句公道话,我要稍微说明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星乃叶的家族舞原家是名门望族,在战前的东日本有着庞大的经济影响力;虽然战后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现在依然是北信越地方的知名望族。不过,在山梨县出生长大的小学生当然没听过她家的来头,顶多觉得她是个比其他女生时髦、穿的洋装也比较漂亮的千金小姐而已。
星乃叶的亲生母亲在她幼稚园时病死了,之后,星乃叶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的家庭背景引起我好一阵子的共鸣,不过,先不管这个。总之,一年前,星乃叶的父亲决定再婚。她的继母美津子来到家里的那一天,星乃叶的恶梦开始了。
星乃叶的父亲舞原慧斗是个贬意上的标准「好人」,极端不擅于看穿他人的恶意。
公司同事硬拉着慧斗上酒店,美津子就是那家酒店的女公关。当时负债累累的她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慧斗,慧斗则是个见人有难无法置之不理的人,美津子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深深吸引,转眼间便坠入爱河——如果要叙述得更详实一点,也有一说是慧斗完全被她操弄于股掌之间——总之,两人相识不久后,便开始交往。
美津子欠下的债多到一介女公关还到天荒地老也还不清的地步,慧斗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替她把债一次还清,瞬间把美津子从长年受苦的欠债生活中解放出来。
美津子生性刚烈,不只脾气差,还会动手动脚,过去也曾因为伤害罪而数度被警察逮捕。另一方面,做为一个结婚对象,慧斗可说是个S级的超上等货色,所以和他谈恋爱时,美津子一直隐藏自己的本性。反过来说,性格暴躁的美津子能够贯彻初衷隐瞒到底,也代表除了利益上的算计之外,她对慧斗也有爱情。在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下,两人一年后便结婚。
星乃叶深爱她的父亲。
虽然母亲死后,她倍感寂寞,但她还是完全信赖温柔的父亲,所以当慧斗带美津子回家表明结婚之意时,她未曾反对。她当然不希望有人分享父亲的爱,可是她不想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令父亲为难。她希望一路守护自己的父亲能够幸福,如此而已……
父亲再婚后,安稳的时光在新家中只维持了头一个星期。那一天,慧斗出差没回家,家里只有星乃叶和美津子两个人。吃完晚餐,当星乃叶清洗餐具时,突然传来东西摔落地板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只见美津子站在客厅中央,仰望着天花板。
「还是不行,我忍不下去了。」
美津子喃喃说道,脸部抽动着,凝视着星乃叶的眼神中带有确切的憎恨之色。在她脚边碎裂一地的,是星乃叶的亲生母亲留下来的观叶植物盆栽。星乃叶一直把它放在餐桌上细心栽培,美津子却用拖鞋践踏地板上的黄金葛残骸。
「我才二十七岁,为什么非得照顾你这么大的小鬼?又不是我亲生的!」
星乃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和美津子的质问。十分钟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的人,难道不是眼前的继母吗?
「我不忍了,反正婚都结完了。」
美津子走到星乃叶身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男人光是要给一个女人幸福,就已经分身乏术。你已经是小学五年级吧?慧斗养你也养得够久了,我就不跟你客气。我是和慧斗结婚,并不是变成你妈。从今以后,请你把这一点牢记在心,行吗?」
说完,美津子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碎裂的花盆和茎部断成数截的黄金葛横躺的客厅里,只有热带鱼一如平时地游着。
如果能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全都变成玩笑,回到破灭之前的世界,该有多好?星乃叶一派天真地暗想,完全不知道此后展开的将是恶梦般的生活,也无从得知待她察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慧斗回家时,美津子展露的是一如以往的面貌;但是性情大变的她,态度一天比一天凶暴。
对星乃叶视而不见的日子只持续三天,之后,星乃叶变成美津子的眼中钉。拳打脚踢只是家常便饭,为了将星乃叶赶出家门,美津子开始不择手段地攻击她。
舞原一族是名门望族,一定有许多人乐意收养星乃叶;更何况我们新婚燕尔,慧斗铁定也嫌长大的女儿碍事——生来便欠缺自然情爱的美津子如此天真地想象,但她不着痕迹地向慧斗提起这件事之后,才知道溺爱女儿的好爸爸根本不这么想。
美津子的下一个计划是让星乃叶转学到住宿制的私立小学。慧斗不可能主动疏远女儿,所以必须让星乃叶自己开口要求。然而,无论美津子如何逼迫,深爱父亲的星乃叶都不肯点头。星乃叶也没有余力去察觉她的顽强抵抗只会增长美津子的怒意,守住自己的容身之处是星乃叶唯一能做的抵抗。
告诉父亲实情并向他求助的选项,早在初期阶段就已经消灭。父亲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疲惫不堪地回家,美津子又刻意阻挠星乃叶和他见面,所以除了难得的假日以外,他们父女俩连半句话都说不上。而且美津子还预先拉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她让星乃叶深信,若是现在的生活遭受到威胁,她会在破灭之前先杀了慧斗。
不能让父亲身陷危险之中。星乃叶知道露出真面目的美津子有多么疯狂,这个威胁对于还是小学生的她有充分的吓阻效果。要和父亲分离,离开这个家?还是留下来等死?封闭在黑暗中的人生没有轻易到来的救赎或希望,星乃叶既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也没有脱离困境的方法。星乃叶天真地相信只要继续忍耐,终有一天局面会好转,这样的她,可说是稚气到可悲的地步。
或许是还保有一丝理智,美津子的攻击只限于衣服盖住的部分;而且为了避免被父亲发现,继母的家暴没越过最后的底线。可是,星乃叶升上小学六年级后发生一件事,瞬间改变这样的生活——慧斗事业失败,遭到舞原一族断绝关系。
打从再婚前后那阵子,星乃叶便感觉到父亲的加班时间异常增加,背后的原因,正是父亲经营的公司面临困境。
舞原慧斗并不是个有才干的社会人士,没有舞原这个巨大的庇护,他只是个靠不住的好人而已。因为人太好所以受骗?还是因为太愚蠢所以遭人离弃?无论为何者,事业失败的根本原因都是出于慧斗自己。公司倒闭,慧斗背负了庞大的债务,被舞原一族断绝关系的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部分和他做过生意、感念他恩情的人。
慧斗卖掉有十几个房间的新潟豪宅,一家三口搬到老朋友居住的山梨县,租了间两房两厅的公寓套房,并把家具全都变现,只留下少许的生活必需品。
为了偿还债务,慧斗兼了好几份差。再婚以后,他本来就不常在家,现在留在家中的时间变得更少,回家只为了睡觉。
星乃叶在已开学好几个月的五月才转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女公关变成贵妇,又陷入贫困生活——这种云霄飞车般的生活变化,让美津子的压力急遽增加,矛头转向身旁的目标——星乃叶。
美津子深深被温柔的慧斗所吸引是事实。但是,她对一瞬间跌落谷底的慧斗所抱持的爱,已经明显劣化到无须与从前比较的地步,这也是事实。
美津子才刚满二十八岁,年轻的她大可以从头来过。当她也必须为了还债而重操旧业时,便立刻开始考虑离婚。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客气了,可以尽情凌虐这个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继女。
对于美津子而言,星乃叶只是个发泄压力的玩具。就此展开的第二场恶梦,残虐地破坏星乃叶的身心。
身为人类的尊严持续遭到践踏,使得星乃叶的心灵弹簧扭曲,弹到九霄云外。
那一天,如果我没有阻止,星乃叶一定会放火烧了她家。如果她这么做,我们的故事就会结束,根本没机会诉说。
不过,无论是出于偶然或必然,甚或罗曼蒂克地断定这是命中注定,总之,我阻止了星乃叶纵火,使得我们的故事随之展开。
那一瞬间,我们的人生毫无疑问地交错了。
3
遥阿姨对来到美藏家的星乃叶开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得去医院好好检查全身的伤势。
隔天早上,遥阿姨带星乃叶前往医院;后来星乃叶定期赴院接受治疗,身体渐渐地复原。
星乃叶害怕美津子报复,拒绝公开受虐的事实,所以遥阿姨另找了个适当的说词向慧斗叔叔说明。
『你太太晚上要工作,读小学的女儿暂时交给我们照顾吧。』
不在身边的继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向丈夫透露受虐的事实——或许是怀抱着这种不安,听到消息以后,美津子立刻跑到美藏家要人,但是和遥阿姨谈判过后,她便让步了。遥阿姨和美津子做了协定、套好说词,星乃叶在被逼到最后一步之际,总算是保住她的容身之处。
对于精神上也受尽凌虐的星乃叶而言,美藏家应该是条令她大喜过望的生路。
这个以遥阿姨为中心、多采多姿的正常家庭,对于几乎要对人生绝望的星乃叶来说,是个最佳的住处。
借住美藏家之事说定了以后,星乃叶便重返校园。
星乃叶都和纱雪一起上下学。比起星乃叶交了朋友这件事,更让大家惊讶的是,原来纱雪也有意交朋友。我和她们俩分别上下学,每次看见她们在下课时间聊天,或是在午休时间一起去图书室的光景,总是不禁感叹世事的深奥。
美藏纱雪居然交了朋友,而且对方还是引人瞩目的舞原星乃叶。如果举办各年级怕生排行榜铁定包办前两名的两人,就这么建立起神秘的友谊,在学校里总是形影不离。这个话题轰动各班,对她们兴味盎然的同学时常拉着我问东问西,因为他们一直以为纱雪不会主动和我之外的人交谈。
如此这般,她们大受瞩目,而最常缠着我问东问西的,是五年级分班时和我分到同一班,且之后一直是班上中心人物的男生——嶌本琉生。
身为归国子女的琉生非但是棒球社的新星,去年的下学期还当上班长。他个子高,父亲是本地国立大学的教授,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我记得他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转到隔壁班。
不知是因为从欧洲回来,还是血统的缘故,琉生虽然个性自由奔放,却是个懂得拿捏分寸的小学生。
小学生比较肤浅,女生们的好感总是集中在特定男生身上,就这层意义上,琉生是同年级里的风云人物。至于琉生的初恋对象,则是星乃叶。
舞原星乃叶和美藏的感情为什么那么好?你和她也是好朋友吗?她家里有什么人?兴趣是什么?在之前的学校里有没有交过男朋友——面对琉生接踵而来的问题,我感到厌烦,冷淡地叫他去问本人,但这似乎是个难题。美女本来就难以亲近,更何况星乃叶总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设了层防护罩一样。在教室中,星乃叶无意与纱雪以外的人亲近,就连琉生也难以突破她的防线。
至于我和星乃叶又是什么关系?其实就和琉生猜想的一样。
平日,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总是先回家冲个澡,再前往美藏家。友树叔叔下班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晚餐时间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我爸早上十点以后才进公司,可以和我共进早餐;但是想当然耳,下班时间也因此顺延,通常晚上九点左右才回到家。他总是趁着来接我时顺便吃完晚餐才走,所以平日我通常在美藏家待到十点左右。
起先,星乃叶总是神经兮兮、充满戒心地看着我。她先对美藏家三人敞开心房,之后才对半属于美藏家一分子的我产生兴趣。
单亲又是独生子的我最喜欢打电动,晚餐后常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主机,借用美藏家客厅里的电视打电动。我待在美藏家的期间,纱雪通常不回自己的房间,但她总是在一旁看书或戴着耳机听音乐,完全不陪我玩。有时友树叔叔较早回家会陪我打电动,不过基本上我都是一个人玩。我在美藏家的夜晚,都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度过。
过去没机会接触电玩的星乃叶似乎对此兴味盎然。
「那个好玩吗?」
星乃叶战战兢兢地询问我,这一幕正好被大人看见,于是她在遥阿姨的游说之下拿起摇杆。星乃叶是个极度的机械白痴,光是对她解说摇杆的使用方法,就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按键干嘛做到十五个啊?」
从这种仔细想想颇有道理的疑问开始。
「我觉得你的红色摇杆看起来比较好用。」
到这种朋友之间的打屁聊天——我和星乃叶就这样渐渐地熟络起来。
可以说是独生子中的独生子的我,只要是知名厂商的游戏我都玩过。和星乃叶玩对战游戏时,除非我放水,否则几乎都是由我获胜。
星乃叶技术虽差,却很好胜。
「你刚才用贱招!」
她不是故意找碴——
「居然用全力跟女生打,真不敢相信,你是男生耶!再打一场。」
再不然就是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拿性别出来说嘴,不断要求再打一场。
如此这般,星乃叶寄人篱下一个月后喜欢上我,但是我们熟识的过程和罗曼蒂克相距甚远。
不知道星乃叶为什么喜欢我?
感情不是可以用理论说明的,我也没问过本人,所以并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因为对于星乃叶而言,只有我不是特别的吧。我知道星乃叶的辛酸和泪水固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星乃叶非我不可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就像家人一样。
星乃叶不必跟我客套,她常在电玩打输之后趁我不注意时偷踢我的背部,也常叫我把作业借她抄,或是把水果布丁分一半给她吃,可说是为所欲为、畅所欲言。对星乃叶而言,能做这种事的对象只有我一个。虽然她的言行举止有点粗鲁,不过,不跟我客套,就是她依赖我的证据。
我和纱雪会容忍她的任性。打从一开始,她最失态的一面就已被我们看见,如今也没什么好文饰的。在我们面前,星乃叶只能展露出她真实的面貌,而我们也接纳星乃叶真实的面貌。
我们就像是一家人。比起朋友,我们更像手足。
4
那是发生在暑假前一天,结业典礼那天的事。放学后,我在琉生的请托之下,带着星乃叶前往游泳池边。
被我约出来的星乃叶心情极佳,但是当她得知我的目的是带她去见琉生时,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至于我呢?被迫当朋友和星乃叶的邱比特,心里可说是相当不痛快;别的不说,我根本不希望星乃叶交男朋友,所以心情异常烦躁。如此这般,来到在游泳池边的树下等候的琉生身边时,我们两人都处于极不高兴的状态。
替星乃叶和琉生牵线之后,我回到教室拿书包,却看见纱雪独自在教室中等候。她看见我,诧异地眯起眼来,下一瞬间又恢复为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
「如果你是在等星乃叶,劝你今天先回去。」
「为什么?」
纱雪难得询问理由。
「琉生把她约出去了。」
不把话说白,她应该听不懂吧。
「他说告白以后要一起出去玩,所以星乃叶应该不会回来了。」
纱雪坐回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看一半的书。我瞥了封面一眼,是屠格涅夫的《初恋》。纱雪能够理解恋爱感情吗?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不回去吗?」
「有人向她告白,对吧?她会回来的。」
「对方是琉生耶!」
「是谁都一样。」
纱雪面无表情地翻开文库本。我想起纱雪以前曾说过,新潮社的文库本封面容易损伤,但是有附书签绳,所以她很喜欢。哎,这和现在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话说回来,该怎么办?如果我撇下纱雪自行离去,她一定会继续待在教室里,直到有人来巡逻为止。
「那本书好看吗?」
「普普通通。」
哦,是吗?哎,我也无法想象这家伙感动的模样就是了。
我们在美藏家的客厅打电动时,纱雪总是在背后静静读书。打电动的声音那么吵,她大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但她却选择和我们在一起,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
好了,该怎么办?他们现在应该走出校门了吧?我走向窗户,此时,教室大门猛然开启,走进来的是星乃叶。
「咦?你忘记什么东西吗?」
星乃叶瞪我一眼,笔直走来,抓住我的胸口。她用无法以玩笑二字带过的猛烈力道勒住我,我忍不住咳了起来。
「喂!你干嘛啊!」
「那家伙是谁?」
「啊?」
「刚才的男生!」
「琉生啊。」
「我们班的?」
「别开玩笑了,你转来这个班上已经两个多月了耶!」
「你也知道我眼睛不好吧?别的不说,我连那家伙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拒绝他了?」
「当然啊!算了,那家伙不重要。」
这样琉生未免太可怜了吧,铁定会留下心理创伤。向同班同学告白,对方居然不认识自己?
不过,星乃叶似乎深信该被谴责的是我,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继续说道:
「受到这种对待,我很受伤!」
「你这句话很怪耶。」
「没你的义气怪!」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是说,就算是我,被人用这种方式拒绝也会受伤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干这种事!」
这家伙脑筋是不是出问题啦?拒绝的人是你耶!
星乃叶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
「这是初恋耶!」
「是啊,真对他过意不去。」
「『他』是谁啊!」
星乃叶怒火中烧,用右脚踢我的左大腿外侧。
「原来我们在一起时觉得很开心的只有我一个人?」
不,慢着,我们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鸡同鸭讲?
「星乃叶,我确认一下,现在我们是在讨论琉生吧?」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次她赏了我的小腿一脚。
「好痛!」
「为什么你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我很烦吗?那就直接跟我说啊!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从来不觉得你烦!除了现在这个瞬间以外!」
泪水从星乃叶的双眸潸然滑落。
「这种拒绝方式太过分了,亏我那么喜欢你。」
啊?
「这是初恋耶!」
呃,咦?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拒绝我!我讨厌你!」
下一瞬间,星乃叶全力打了我的左脸颊一巴掌,跑出教室。
我捂着又麻又痛的脸,愣在原地。
坐在自己座位上窥看着我们的纱雪静静地站起来。
「柚希,对不起。」
纱雪轻声说完也离开教室。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5
河面反射的光芒相当耀眼。
我和琉生两个人沿着河岸边的土堤慢慢走回家。
「冷静点,冷静点,冷静点。比赛才刚开始,还有九局的进攻机会,胜负还未定。冷静、仔细、慎重地整理状况吧!0K,0K,现在才一局下半,冷静进攻!」
「你很吵耶,棒球痴。」
我踹了琉生一脚。我才想冷静下来思考咧!
栽进草丛里的琉生一面拍掉脸上的泥土,一面起身。
「抱歉,抱歉,我似乎不够冷静。」
「不用道歉,闭嘴就好。」
「0K,OK,冷静下来整理状况吧!」
我瞪了琉生一眼。我就是讨厌他啰啰唆唆这一点。
「舞原不认得我,而她喜欢的人居然是你。到这里为止,还可以理解。」
琉生指着我。
「然后,舞原认为你知道她的心意,但实际上你毫不知情,还帮我告白,等于是间接甩了她。舞原对你的行为气愤难当,狠狠地赏你一巴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谢谢你浅显易懂的解说。」
我又踹了琉生一脚,琉生整个人滚下土堤。面对眼前发生的事件,散步中的狗兴奋大叫。
「我哪知道啊!我根本没有被她告白过的记忆!」
她又没有告白,却认为我已经察觉她的心意?怎么可能!我才不是心思如此细密的生物。
琉生在土堤下的高耸杂草堆中坐下,问道:
「不过,不管你知不知情,都不会改变舞原喜欢你的事实,对吧?再说,你今天吃晚餐时还是会跟她碰面不是吗?」
我把我们的关系告诉琉生了。起先我故意含糊其词,但他实在太缠人,我只好投降。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所以你们连午餐时间都会碰面。」
该怎么办?太尴尬了,要我拿什么脸去见她?
「哎,虽然我不见得会一直等下去,不过我会等她一阵子。你帮我跟她说,如果她改变心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你的感情还真是不坚定耶。」
「没办法,舞原本来喜欢过你嘛。」
「不要擅自改成过去式。」
「她后来说她讨厌你啊。」
是啊。真是的,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抱着头踏上归途。
如我所料,当天的晚餐气氛冰冷到了极点。说来不巧,今晚遥阿姨出门参加町民大会,友树叔叔和我爸也都不在,我们三人默默地坐在餐桌边。
在沉重的空气之中,最先吃完饭的纱雪若无其事地清洗碗盘,独自回到位于二楼的房间。
可恶,她平时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只有这种时候才单独行动。
留下的是无心吃饭的我和星乃叶。
我果然还是道个歉比较好……
「呃……」
我张开沉重的嘴巴,星乃叶瞪我一眼。
她的眼神充满怨念。
「是我不好,对不起。」
「什么事?」
「呃,就是白天的事,我的神经好像太粗了。」
「什么好像?你把我当白痴啊?要吵架我奉陪。」
星乃叶连珠炮似地说道,将筷子往桌上摔。
好恐怖……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陷入这种风暴之中?
「够了,不要再提那件事。」
「……知道了。」
我也不想让关系继续恶化下去。
错过交女朋友——而且是和星乃叶这么漂亮的女孩正式交往的机会虽然很可惜,不过就像琉生所说的,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如果星乃叶真的喜欢我,或者说我真的拥有足以吸引星乃叶的魅力,或许以后我们能够以别种形式培养感情。不,我真的有这种魅力吗?老实说,我完全没自信。
「你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吗?」
喂,你叫我别提,自己却旧事重提啊?
「没有。」
「哼,那就是我高不可攀啰?」
「应该是『高攀不起』才对。」
「纱雪,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仔细一看,纱雪就站在冰箱旁。她的脖子上挂着全罩式耳机,手上握着她最爱的养乐多。
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个和忍者一样没存在感的家伙。
不过,现在纱雪在场,我觉得自己可以坦白说出心里的感受。
「老实说,我对交往这件事没什么概念。」
两人凝视着开始说话的我。
「我也想和你好好相处,不过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恋爱。」
「那你不是嫌我烦啰?」
「当然不是啊。」
紧张感终于从星乃叶紧绷的表情中消退。接着……
「那你跟我交往吧!」
星乃叶用打招呼般的轻松口吻说道。
我考虑片刻,或者该说我装出慎重思考的模样片刻。
「好啊。」
我如此回答。
「好吗?」
纱雪惊讶地插嘴,瞪大眼睛凝视着我。
「既然星乃叶想交往,反正我也不排斥。」
「好耶!」
星乃叶站起来抱住纱雪。
「谢谢你,纱雪!」
「我喘不过气来了。」
猛拍纱雪背部的星乃叶放开她,接着又指向我。
「不准分手,也不准讨厌我喔。」
她背后的纱雪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
「这种事哪有办法保证啊。」
「我不管。也不准比我早死,如果你违背约定,就处以死刑。」
又说这种前后矛盾的话……
「恭喜。」
纱雪把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养乐多递给我。
「算是替你庆祝。」
「哦,谢谢。」
纱雪把养乐多递给我后,离开客厅。
「你可以叫我公主。」
「我才不叫咧!」
听了我的回答,星乃叶嘟起嘴巴,接着,我们放声大笑。
仔细想想,当时的我们,谈的是连回想起来都会难为情的孩子气恋爱。不过,虽然孩子气,却很认真。
当时的我们还是小孩。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无可避免地产生变化——虽然我们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承认,无法理解,拼命抵抗。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和星乃叶开始交往。
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