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乃叶的回信,是在我寄出信后两个礼拜的七月收到的。
果不其然,她在信中先为了黄金周爽约之事道歉,说她当时实在找不到机会脱身。不过,老实说,有个意外惊喜让我根本不在乎她道不道歉了,那就是这封信居然不是纸笔书信,而是电子邮件。
慧斗叔叔为了工作之便,在家里接了网路,星乃叶虽然还是不太清楚该怎么使用,但她在信上写着:「我会趁爸爸在家时请他教我,再传邮件给你。」
连表情符号都没有的电子邮件和书信相比,格外显得缺乏感情,不过,身为机械白痴的她明明不擅长打字,却还是努力敲打键盘写信给我,令我十分开心。
然而,这股喜悦因为接下来的文字变得五味杂陈。慧斗叔叔之所以在家里接网路,是因为他转调海外,举家搬迁到美国之故。原本的距离已经够遥远,现在居然到了海外……
趁着暑假打工赚旅费,去找星乃叶玩,两个人一起前往那个体育馆吃义式冰淇淋——我在心中偷偷地计划,谁知一切都太迟了。我只是个高中生,根本没有远渡重洋的行动力。
如果她早点告诉我,我就算请假也会去找她啊!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是事后报备?她远赴美国,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至少让我去机场送她一程啊!什么事都晚一步联络,的确很有星乃叶的风格,但是一想到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就又怨又恨。
我和星乃叶已经近三年没见面。别离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距离会将我们隔得这么远。
我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星乃叶也没主动提起,所以我不清楚她现在的家庭状况如何。我很担心她和继母的关系,不过既然她没提,应该代表她们之间相安无事吧。
我不知道她下次回日本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不愿错过任何机会,所以打算打工多存点钱,以应不时之需。
也不知这个心愿种下了什么因果,暑假前的大赛之后三年级生引退,九月一年级生也正式加入先发争夺战,这时,不幸找上了我。
那一天,玲香在教室里一直无精打采,我很担心她,社团练习时,不时窥探隔壁的网球场,谁知就在我的视线离开比赛的时候,居然不小心犯了个小失误。我为了挽回,勉强铲球,结果自己的脚踝勾到对手的脚踝,造成复杂性骨折,三个月才能拆除石膏,近一年才能归队,我的高中足球生涯等于是结束了。
我并不是把所有青春都押在社团活动上的体育派,实力也只有公立高中足球社的先发球员程度,即使如此,我还是热爱足球。无关于社团活动或队友这类附加因素,我纯粹是喜欢足球这项运动。
在意料之外的状态下自社团引退,还得搭巴士通学,使得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纱雪为了配合我,不再骑脚踏车通学,每天都替双手撑拐杖的我拿书包,还陪我上医院。她说是我爸拜托她的,甚至摆出姐姐的姿态,陪我接受诊察。
放学后,纱雪总是不辞劳苦地前来我的教室替我拿书包,这样的她立刻成为班上的话题。
青梅竹马?住在隔壁?
流言总是会遭加油添醋,纱雪完全被当成我的女朋友。自此以后,女生跟我要手机号码的次数锐减。哎,这并不重要就是了。
过完年之后,我总算从拐杖解脱,却不太敢骑脚踏车。正好时值冬天,我和纱雪索性继续搭巴士通学。
高中一年级的情人节,只有水村玲香送我真心巧克力。
『我现在依然喜欢你。』
上头只附了这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星乃叶的存在,自从河边谈话以来,玲香不再积极地追求我,不过,她偶尔还是会传简讯给我,有时显然是没事找事传。或许她也在努力平复自己无法放弃的感情吧。一想到玲香的心情,我便感到心痛。
同一时间,我透过纱雪,收到星乃叶亲手编织的围巾。我本来一直以为星乃叶笨手笨脚的,没想到她编织的围巾出奇地漂亮,温暖了我的脖子和心房。她还附上一封信:
『我在这边很受欢迎喔!』
信里的文字很有挑衅意味,和玲香的讯息正好成对比,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我知道逞强是星乃叶掩饰害臊的独特方法。
2
二〇〇七年,四月。
升上二年级时,我和纱雪因文理分组及理科、社科选修科目都一样,必然地分到同一班。
春假结束,我再度回到脚踏车生活。从巴士时刻表解脱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本质相当怠惰。熬夜时间变多,迟到次数增加,缓慢的生活步调开始对成绩产生影响。
从事社团活动的人会利用有限的时间集中精神念书,所以成绩通常比较好——这是知名的统计结果,而我现在知道这似乎是真的。第一学期的期中考,我考了满江红,开始体认到怠惰生活的危险性。
我每天只顾着打电动,仗着没有晨练就赖在电视前不走,结果早上起不来,迟到次数变多,上课时也常遭睡魔侵袭。只要稍微想想便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导致恶性循环的根源在于过剩的时间。
为了答谢纱雪在拐杖生活期间对我的帮助,我请纱雪去看电影。当时,我看见一张招募工读生的海报,便当场要求面试。
面试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立刻获得录用。虽然遥阿姨说这是体会赚钱有多么辛苦的大好机会,但是在影城打工其实不怎么辛苦,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大姐姐们也很疼我,可说是个颇为惬意的职场。
一放学,我立刻去打工,工作到十点为止。我一星期排五天班,所以一下子就适应了工作,但是念书时间变得比以前更少。由于刚打完工,精神太亢奋,根本睡不着;结果早上起床,睡意一点也没消除,上课中常常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打瞌睡,完全是本末倒置。
我可是也以上大学为目标的人,虽然现在才二年级,但是绝不能放任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于是我发愤图强,开始用功读书,想在期末考力挽狂澜,但是我上课时都在睡觉,打开笔记本一看,尽是空白。
美藏家的餐桌上摆着一盆雪花莲。纱雪从以前就喜欢这种低头绽放的花,星乃叶也说过她喜欢满天星,或许她们俩在这种消极的部分有共鸣之处。
饭后,我趁着纱雪替雪花莲浇水的空档,向她恳求:
「拜托,笔记借我抄。」
她讶异地凝视我的脸之后——
「不要。」
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你别在课堂上睡觉不就好了?」
由于分到同一班,我有多么怠惰她全都知道。她应该不会向星乃叶打小报告吧?
「好,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在课堂上睡觉,功课也会自己做,好不好?拜托啦!英文一科就好,没有笔记,我根本看不懂课文。」
「打死我也不要。」
纱雪难得如此情绪化,话一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搞什么嘛!她说话干嘛那么冲啊?」
我一面抱怨,一面用食指弹了弹雪花莲的花瓣。遥阿姨笑盈盈地从厨房端来甜点说:
「她是不想让你看见她的字。」
「为什么?」
「因为她的字很丑。」
「是吗?」
「你以前不是取笑过她?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日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这么一提,我也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上小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学校规定要写绘图日记,所以我和纱雪一起写这项作业。
写完自己的日记后,我瞥了纱雪的作业一眼,当时她写的字数还不满页面的五分之一,而我的确曾嘲笑她字写得丑。现在回想起来,小学一年级生的字迹顶多只有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我却拿起一旁遥阿姨用漂亮字迹写下的纸条来取笑纱雪的字丑。
那只是出于小小的捉弄之心,我不是真的觉得纱雪字写得丑。事实上,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对自己的字有自卑感。
「这对女生来说是个大问题呢。」
我一面吃遥阿姨亲手做的卡士达布丁,一面望向纱雪离去后的楼梯。我好像从来没把她当女生看待过——六月的那一晚,我发现了这件事。
3
暑假前的星期日,琉生来打工地点找我玩。
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他说等我打工结束后,有话想对我说,于是我们便前往老地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
「最近过得如何?」
「还不错。琉生,你大学想读哪一所?」
「我正在考虑留学。」
喂喂喂,资优生的眼光还真是远大啊。
「去美国?」
我反问,琉生苦笑:
「你还是认为我对星乃叶余情未了,对吧?拜托,别一直翻旧帐啦,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理由留学?哎,不过我想去的地方的确是美国,而且是东岸。」
「嗯,脑筋好的人选择多,真让人羡慕。」
「别这么自卑,我也是有努力过的啊。」
「大学教授的儿子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别的不说,你可是归国子女耶。
「柚希,你要升学吗?」
「是啊,我也没其他特别想做的事。只要是理科科系,读哪所大学都行。」
我没有值得一提的梦想,也没有很想从事的行业。
「你最后一次和星乃叶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搬家前的欢送会啊。」
「国一的夏天?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呢。」
琉生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柚希,你真的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什么意思?」
「你没有勉强自己吗?」
「没有受词,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琉生的表情微微扭曲,接着又开口说道:
「这样真的称得上是男女朋友吗?」
「这和你没关系吧?」
「和我是没关系,但是和一直喜欢你的女生就有关系。」
话题渐渐转移到郁闷的方向。
「你是在说水村吗?你怎么认识玲香的?」
「玲香是谁啊?我不认识。」
「不然你是在说谁?」
「我只认识同一所国中的人。」
「所以到底是谁?同所国中毕业后进我们高中的人很多,很抱歉,我想不出来。」
琉生失望地大叹一口气。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很迟钝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美藏依然被你排除在恋爱对象之外。」
「纱雪?」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纱雪喜欢我吗?」
「我说的是可能性。有时候距离太近,反而看不见。」
「纱雪会喜欢上男人吗……?」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
「你想想,她在班上没半个朋友耶。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还有几个女生找她说话,但是完全聊不起来,后来她们全都放弃了。」
「她还是一样独来独往?」
「是啊,大概是不想交朋友吧。到目前为止,能让她敞开心房的,大概只有星乃叶一个人。啊,不过还有你。说到这个,你们最近怎么样?你们常互传简讯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直到今年春天,我们都还一起搭巴士上学啊。每次看见她在传简讯,问她是传给谁,她都说是你。」
「嗯,的确是我。你也知道,我们是好友四人组嘛!」
「别打哈哈。我和星乃叶在交往,你呢?老实说吧。」
「只是朋友而已。」
「纱雪应该喜欢你吧?不然她才不会和你保持联络。」
因为她是个对别人毫无兴趣的人。
能够彻底做到那种程度,反而是种才能。
「很遗憾,我看不出任何她喜欢我的迹象。」
结果,我和琉生的久别重逢就在毫无建树,或者该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正题是什么的状态之下结束。
虽然三缺一,少了星乃叶,不过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临走前,琉生留下这句话。我暗想,带纱雪出去玩似乎也不坏。
虽然现在无法与星乃叶相聚,但能和琉生一起出游,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4
开始打工以后,我去美藏家的频率变低,不过,没打工的日子和打工在傍晚结束的星期六日晚上,我还是会过去吃晚餐。
现在的我已经不必待在美藏家等待父亲归来,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留在客厅写功课,或是和遥阿姨一起看电视。
纱雪几乎不看电视,大多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或是带着全罩式耳机听音乐。话说回来,她到底在听什么音乐?我问过好几次,但是纱雪都不告诉我。
看音乐节目时,背后偶尔会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她好像不是任何音乐都喜欢,根据我为数不多的统计数据推测,纱雪似乎喜欢乐团音乐,但我猜不出她喜欢哪个乐团。
那一天,我一直在找机会跟她提出与琉生三个人一起出游的事。纱雪比我早吃完晚餐,难得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几分钟前,我有听到收讯声,应该是简讯吧?对方是琉生吗?想当然耳,她面无表情,我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
遥阿姨应该去洗澡了,现在是单独说话的好机会。我走向沙发,在纱雪隔壁坐下来。
「干嘛?」
纱雪露出讶异的表情,阖上手机。
「你最近很忙吗?」
纱雪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揣测我的用意。
「什么事?」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去接吧。」
我的话题完全被打断,但我还是催促纱雪去接电话。客厅里的电话是母机,不是无线的子机,纱雪背向我拿起话筒。
「喂?……对,没错……嗯,很高兴啊,没问题。」
虽然纱雪只是在附和,但是态度似乎很亲昵,声调也和平时有点不同。是亲戚吗?
「……嗯,今天休假……在啊……好,我叫他来听。」
纱雪回过头来,递出话筒。
「咦?干嘛?叫我听?」
「快点接。」
「是谁啊?」
「接了就知道。」
不,话是这么说,但我不认为班上的同学会打电话给纱雪,而琉生应该会打手机才对。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话筒。
「喂?我是逢坂。」
『柚希!』
话筒彼端传来女性高亢的嗓音。
「咦?谁啊?」
『等等,你是认真的吗?居然把我的声音忘了?』
「咦?我真的认不出来,对不起。咦?」
『我真不敢相信。哪有人会因为一阵子没见面就忘记女朋友的声音啊?』
女朋友?那么,这个声音是——
「星乃叶?」
『不然还有谁?真是的,好过分。你过得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太惊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光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混乱就已经很不简单。
『我有事想问你,才打电话给你的。中田英寿是山梨人吧?』
「是啊。」
『我就知道,才不是平冢人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
『谢谢。国际电话很贵,我先挂断了。』
「啊?喂,等一下,你到底……」
话筒彼端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毫无感情的电子声规律地回响着。
「星乃叶有什么事?」
「她问我中田的出身。」
「只有这样?」
「嗯,她说国际电话费很贵,就挂断了。」
「她说她在朋友家,大概是不想浪费朋友的电话钱吧?」
「不过,相隔四年才说上话,话题居然是中田……」
纱雪似乎觉得我一脸失望的模样很好笑,微微地笑了。
「不过,这很有星乃叶的风格啊。」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隔天早上,我一醒来,就见到手机里躺着星乃叶的电子邮件,原来她是在和朋友争论中田英寿的出身队伍。
她的朋友是美国人吗?虽然美国的足球迷不多,但是跨足世界的中田似乎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争论的是中田J联盟时代的出身队伍,那么答案是平冢才对。我本想订正,又觉得她可能会恼羞成怒地怪我欺骗她,所以便置之不理。
下次叫星乃叶谈谈她的美国朋友吧。聊这个话题,应该可以聊得很开心。
5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美藏的事。』
我收到琉生的这封简讯,是在和星乃叶通话的隔周。
影城为了方便客人在电影上映前消磨时间,设置了各种休息空间。打工结束后,我用员工僵买了两份热狗和饮料,与琉生一起坐在面向墙壁的座位上。
「最近过得如何?」
每次久别重逢,琉生都会问这句话。
「很好。」
「我是头一次听你这么回答。哎,过得好是好事。」
「你呢?」
「普普通通。啊,我退出社团了。我已经明白自己没有音乐的才能。」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三分钟热度,还是急流勇退?棒球、足球、乐团,考上大学以后,不知道他又会朝哪方面发展?
「再说,我还得准备考试。我说过我打算留学吧?我的英语不太好,完全没达到留学所需的语文水准,时间根本不够用。」
「咦?你不是住过英国吗?你说过你在海布里球场(注:位于英国伦敦,曾是英超球队阿森纳的主场)看过比赛吧?」
「我在英格兰只住了半年,其他时间都在北欧,不是待在英语圈。」
原来如此。的确,归国子女不见得都会说英文。
「之前星乃叶有打电话来。」
琉生并不惊讶,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样?她有什么变化吗?」
「声音有点改变,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有高中女生样,感觉比从前轻浮一点。」
琉生凝视着我,略微思索。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他如此说道。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
「不,我很高兴啊。应该说这几天我很兴奋,见到你才冷静下来。要是在你的面前得意忘形,铁定会被你狠狠刮一顿。」
听我这么说,琉生微微地笑了。
「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是要说纱雪的事吧?」
进入正题吧,今天要谈的是这小子的问题。
「柚希,你认为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吗?」
「你常常说这种意义不明的话耶。」
琉生的眼神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凝重比较贴切,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让他烦心。
「欸,我喜欢美藏。」
「啊?」
我忍不住拉高声音。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哎,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哪回事啊?咦?为什么?你在搞笑吗?」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耶。」
「因为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
「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真的吗?你喜欢纱雪?不是指恋爱方面吧?」
「就是指恋爱方面。」
等等,我先整理一下。
……不,不行,接收的资讯太少,光凭手上的先决条件无法证明什么。
「你真的喜欢纱雪?」
「对。」
「不是搞笑?」
「小心我扁你喔!」
所谓的愤懑难当,形容的应该就是琉生现在的心境。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纱雪开始拿手机,是在国中毕业典礼之后。当时为了庆祝我们考上高中,我们两家一起去买手机。纱雪的手机里登录的人数八成不满两位数,不过,在寥寥无几的通讯录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其中一人,就是琉生。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手机号码的?我没有居中牵线,应该是他们自己私下自发性地交换。
这么说来,琉生早在那个时候,也就是一年半前就已经对纱雪有意思?不,他说「很久以前」,或许是更早也说不定。我和琉生国二就不同班,但纱雪和琉生三年都同班。
「欸,别突然沉默下来行不行?」
在我不断回忆过去的两人之时,琉生不满地说道。
「哦,我有点混乱,记忆体似乎不够,无法处理。」
「你从刚才就尽说些没礼貌的话。」
「话说回来,如果是反过来,我倒是觉得有可能。」
「反过来?」
「就是纱雪喜欢你。」
听了我的话,琉生叹一口气。
「你真的是很不长眼睛耶。」
「没礼貌。」
「如果是那样,我干嘛找你商量?」
说得也是。
琉生是个性格很麻烦的家伙,极端厌恶对人表露真心话。
「那你是希望我帮你啰?」
琉生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我可以再确认一遍吗?」
「什么?」
「这不是在整我吧?」
「我真的要扁你喔!」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瞪我一眼。
世事无奇不有——我用仍未理出头绪的脑袋,模模糊糊地如此想道。
6
我虽然说要帮忙,但是就算我找机会对纱雪提起琉生的话题,她依然毫不关心。不,现在想想,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只是因为我一直想反了,才认定纱雪是害羞、故作冷淡。不过,知道琉生的心意以后,我试着整理状况,才明白纱雪对琉生完全没意思。
换成是我,如果追求喜欢的女生时,得到的都是「很有纱雪之风」的答复,我敢说自己一定会立刻放弃。这样一想,琉生的品味实在是挺独特的。
时光机在猫型机器人的世界里问世的二〇〇八年。
星乃叶偶尔会在寄给我的信中附上照片,在她温暖视线的鼓励之下,我将满腔热情灌注于升学考试上头。
三月,我辞掉打工,开始上补习班,目标是考上神奈川的某所私立大学。我的动机非常单纯,只是因为在校外教学活动见到的横滨夜景非常美丽,心生向往而已。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人生真是肤浅。
纱雪也想读神奈川的大学,但她是以国、公立大学的工学系为目标。第一学期时,她就已经获得B判定(注:日本高中考生在正式参加各大学入学考试前,都会先接受模拟测验,了解自己考上的可能性。模拟测验结果一般分成A、B、C、D四等级,判定结果为A,代表考上可能性为八成;判定结果为B,代表考上可能性为五成;判定结果为C,代表考上的可能性为两成;D则为两成以下);在暑假结束后的全国模拟考中,更是迅速赢得A判定。早在高中入学时,我们的学力差距便已经相当明显,如今以数值呈现在眼前,更是教我沮丧。
预定留学的琉生偶尔来我家玩时,也会教我英文,这时候纱雪大多是在同一个房间里一起念书。根据琉生的说法,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顺便表现给纱雪看。
最好的用功方式,应该是教导别人吧,教导英文拙劣的我,似乎也对琉生自己有所帮助,让他能够更加精确地理解英文文法。
在琉生及纱雪的帮助,还有星乃叶的电邮鼓励下,我不分假日平日,一天坐在书桌前十小时,暑假结束后获得C判定,到了年底则升级成B判定。
虽然明知考不上,但我还是做个样子,报考一下国立大学。我心想就当作是讨老爸欢心好了,又因为无意就读首都圈以外的大学,便报考纱雪也去考的那所大学里最好考的理工科系,谁知我居然通过后期考试(注: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是各校分别招生,分前期及后期两次考试,考生可自由选择参加。通常列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大部分名额放在前期考试,后期考试用于补足不足之人数)。
对于我上榜,不光是朋友,连学校的老师和补习班的讲师都大吃一惊。
正可谓瞎猫也有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对于系所没有任何执着的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改选国立大学。考上国立大学,让我的生活费比当初说好的多一万圆。一万圆说多不多,但是对于学生而言可是一大笔钱。
如此这般,一直以来,有琉生和纱雪在侧的我对于念书毫无自信,也毫无向学心,如今长到十八岁,才发现念书其实挺有趣的。
我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就算是现代广为蔓延的文明病——忧郁症,应该也不会找上我吧。
纱雪轻松通过前期考试,结果我们从幼稚园到大学都是读同一所学校。如果现在有人跟我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应该会相信——我如此暗想,抱着些微的心虚感,把我考上大学的事告诉星乃叶,但是星乃叶的反应和我所担心的正好相反,她真心为我和纱雪就读同一所大学而高兴。
我和纱雪确定就读同一所大学后,双方家长便把纱雪预订的公寓套房解约,计划让我们两个人分租一层公寓。
遥阿姨认为横滨的房租贵,反正我们和兄妹差不多,即使同住在一起,只要有各自的房间就没问题。我爸也同意她的说法,认为有纱雪盯着,才不用担心我过度放纵。
星期日,两家五人共进晚餐时,这个方案被搬上台面。
「太好啦,以后你就不用担心煮饭的问题。」
我爸劈头就把煮饭的工作推给纱雪,我则觉得能够减轻父母金钱上的负担也是好事,正要同意,谁知最后关头,纱雪居然拒绝这个提案。
我是无所谓,但是遥阿姨似乎作梦也没想到这个提案会被女儿否决,一脸不敢置信。
结果,纱雪直到最后都没有妥协,所以我就在纱雪预订的公寓里另外租一间套房,和纱雪再度当邻居。
如此这般,二〇〇九年四月,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回头想想,和星乃叶分隔两地以来,已经过了五年半。
7
大学一年级修习的课程,以通识科目为主。同一所高中里,进这所大学的只有我和纱雪,而我们也没交到其他比较亲密的朋友。
我们一起讨论要选修什么科目,一星期有一半的课都是一起上的。
纱雪很爱干净,私人物品也不多,无论我什么时候上门拜访,她的套房里都是井然有序。那么单调的套房实在教人待不下去,所以我某天放学后,就跑去玩夹娃娃机,夹了个布偶送给纱雪。纱雪把布偶放在玄关,见状,我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会摆在那种地方,我该送个更好的东西给她。
我的早餐是面包加香蕉,午餐基本上在学生餐厅解决,三餐中的两餐已经定型,剩下的问题就是晚餐。我的生活费没宽裕到可以每晚吃外食或超商便当的地步,而高中打工赚的钱预定用在暑假的美国行之上,不能动用。
先说结论,哎,两家的家长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我和纱雪决定共进晚餐。我因为没有母亲,从小就向遥阿姨学做菜,有时突然肚子饿煮个消夜,或是早上做一顿简单的早餐都没问题。因为这些缘故,我在男生之中算是会做菜的。
纱雪从小就吃得少又挑食,对吃也不讲究,所以不爱做菜,不过考上大学之后,多亏遥阿姨每晚的特训,她的厨艺也达到常人以上的水准,于是我们决定分摊伙食费,每晚轮流做两人份的晚餐。
星乃叶怕我移情别恋,交代我别参加社团。我本来抱着玩票心态,想重新开始踢足球,但最后终究没参加任何课外活动。至于纱雪更是不用说了。
我在系上交到几个朋友,不过,他们都是从家里通学,大学生活又刚开始,所以彼此的交情并不深厚。
这四年好好用功读书,找出自己想做的事吧!因为意外上榜而苏醒的上进心仍然持续发挥作用,我过的并非时有耳闻的那种奢华糜烂的学生生活,而是朴实健全的大学生活。
五月,我和水村玲香见了一次面。玲香就读东京的私立短大,她提议出来见个面,聊聊彼此的近况。
两个月没见,不知是因为穿便服,还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成熟许多。从考季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及肩,让玲香看起来更加成熟。
她似乎还不习惯化妆。我觉得她应该化自然一点的妆比较好,不过我没说出口。
「我现在在大学里有个喜欢的人。」
玲香微微露出苦笑,淡然说道。
「啊,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而是我终于死心,觉得应该要往前迈进。」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
说归说,我的心中仍旧萌生些许落寞之情。男人真是种自私的生物啊,「女人的恋爱是覆盖存档,男人的恋爱是另存新档」,这个比喻说得真好。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网球社的学长,不过我的网球打得比他好。」
玲香在高中最后一年的大赛中成绩斐然,当然不会输给玩票性质的人。
话说回来,星乃叶的那句「我怕你会移情别恋,你别加入社团」果然很务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容易受影响的人,不过无谓的诱惑还是越少越好。
「你现在还在谈远距离恋爱?」
「是啊,还是老样子。」
「是吗?好厉害。」
我想,玲香这句话应该真的别无他意,而我们也成了真正的朋友。
「欸,虽然移情别恋说起来是不太好听,可是你们一直没有见面,难道你从来没对别人动涡心吗?」
「当然有啊。」
「啊,有吗?该不会是大学里的人吧?如果是,我会有点失落耶。」
我轻轻地笑了。
看到周围的学生突然开始成双成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玲香的忧虑。不过老实说,最让我迷惘的不是别人,就是玲香。
「不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不会移情别恋了。如果我会因为不能和女友见面就喜欢上别人,我早就已经移情别恋。」
都到了这个关头,我也想赌一口气。这六年来,我都是想念着星乃叶度日,我不想让这段时光化为乌有。
如果我没遇见星乃叶,或许我和玲香会携手共步同一条路——这样的未来一定也存在于我的选项之中。不过,我没做这种选择,今后也不会。
8
一到六月,我就把暑假的旅行计划告诉纱雪。
我本来打算独自去找星乃叶,不过第一次出国,难免感到不安,虽然我完全无法想象纱雪笑着和老外沟通的模样,但是她的语文能力远远在我之上,如果有她同行,我就安心多了。
纱雪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去办了护照。
美国的大学是九月开学,八月中旬去刚刚好。纱雪说等我们决定好日程,剩下的友树叔叔会替我们安排,于是我拜托友树叔叔代劳。
我把想去美国的念头告诉星乃叶,她寄了封睽违已久的纸笔书信来,说她会替我们安排住处,要我们别担心。信中还附了张照片,她俏皮地写着:「别因为我变漂亮而认不出我喔!」背景是白色墙壁,看不出是在哪里拍摄的,不过星乃叶果然出落得美丽动人。一想到终于能和她见面,我的心脏每天都扑通乱跳。
八月初,期末考结束,报告也提交完毕,我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某一晚,久未联络的琉生突然传简讯给我。
琉生为了进理想的大学就读,延后一年留学,现在借住在山手线沿线的亲戚家中,上东京的语言学校。
『有件事我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我的手机收到这封意味深长的简讯。搬来东京不久后,琉生曾来找我玩过一次,这是他在那之后头一次联络我。
来到相约的车站,琉生已经在那里等候。
数个月没见的琉生看起来有点憔悴,不知道他是睡不好,还是刚哭过,眼睛带着血丝。
他是要跟我商量纱雪的事吗?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帮得上忙,不过姑且听听他怎么说吧。我如此暗想,谁知他竟带着我走向巴士站牌。
等待巴士的期间,琉生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用手机编辑简讯。之后,他也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们就这样搭上巴士,而琉生依然默默无语地凝视流动的景色。
「你真的要去美国?」
琉生抓着吊环,突然如此问道。
「嗯,大概去一个礼拜。」
「什么时候出发?」
「搭二十一日的飞机。哎,我会买纪念品给你的。如果拍到星乃叶可爱的照片,我可以破例送给你。」
「三天后啊……」
琉生用平板的语调喃喃说道,视线再度移向窗外。
摇摇晃晃地搭了约十分钟的巴士之后,我们在郊外下车。琉生依然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默默走在我的前方。
「欸,要去哪里啊?」
正当我因为炎热及无从预料的发展而开始心浮气躁时,琉生终于停下脚步,把视线转向眼前的设施。
「来这间医院干嘛?」
「不,是要去隔壁。」
我望向医院对面,只见那里有栋附设的七层楼大型设施,招牌上写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是老人安养中心吗?医院和那座设施之间隔着一条道路,但是三楼有走道相通。
我跟着琉生走进设施中。
气派的大厅中央有个巨大水槽,色彩鲜艳的热带鱼在里头优雅地游着。干净宽敞的建筑物里到处都是坐着轮椅的人,看起来像是病患,但是年龄各有不同。这里与其说是老人安养中心,倒不如说是医院还比较贴切。
走过宽敞干净的走廊,琉生来到电梯前。
「你常来这里?」
「来过几次。」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含糊。
依琉生的个性,就算我继续追问,他也不会给我明确的答案,不过,只要抵达目的病房,应该就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默默跟在琉生身后,只见他在三楼角落的病房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琉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沉着脸,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我。
「干嘛啊?真恶心。」
「柚希,我相信你。」
「你在说什么?」
「无论接下来看见的是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直到现在,我还是完全搞不懂这家伙想干什么。
琉生往旁边移动一步,被他遮住的病房号码和名牌映入眼帘。
『三〇九号室 舞原星乃叶小姐』
这是什么玩笑吗?
这是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被捉弄了吗?
接着浮现的是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设施,也不知道这栋建筑物名称上的「特别照护设施」代表什么意思。
星乃叶住在芝加哥,我们三天后要出发去找她。
现在她不可能在日本。
「……她先一步回来日本了吗?」
这句话铁定是牛头不对马嘴,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凭借我贫乏的想象力,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
「进去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琉生喃喃说道。他的声音令人惊讶地毫无活力。
我在脑中似乎听见终结世界的开关开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