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开门一看,睡在眼前的正是舞原星乃叶本人。
长年以来一直深爱的宝贝情人。
这几年来只能在照片或梦中才能见到的她,现在就躺在床上。
一头长发剪到及肩的长度,记忆中带着稚气的轮廓变得有点尖锐,不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星乃叶的美丽仍然一如往昔。
即使年近二十岁,面容已然成熟,她那张睡得又香又甜的睡脸还是很适合用「可爱」这个字眼来形容。
「星乃叶。」
在琉生温柔的呼唤之下,睡在床上的星乃叶开始扭动身体。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床单,皱褶从她的指尖扩散开来。
「唔……唔唔~」
星乃叶宛如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发出声音,微微地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眨了几下,并未望向任何人。
「哈~」
「星乃叶?」
我略带迟疑地呼唤她,她似乎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双眼总算完全睁开。然而,她明明看见我,却宛若望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般。她缓缓地坐起上半身,用手胡乱拨了拨乱翘的乌黑头发,天真无邪地伸长双手,再度往床铺倒下。
为什么不看着我?
「……星乃叶?」
为什么要装出睡迷糊的样子?
琉生走向星乃叶,摸了摸她的头,她立刻笑逐颜开。
「怎么回事……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声音在发抖。
被摸着头的星乃叶开心地闭起眼睛。
「琉生,星乃叶她……」
星乃叶笑着凝视半空中,她身旁的床头柜上有好几个相框,放的全都是我的照片——星乃叶一写信跟我要,我就寄给她的照片。这些照片现在并列在我的眼前。
「怎么回事……」
人类似乎只要一混乱,膝盖就使不上力。
我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板。
冰冷的地板冷却了被恐惧掳获的思绪,我一头雾水地抱住脑袋。
「琉生!」
惨叫般的叫声传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纱雪站在房门口。
纱雪瞥了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一眼,走向琉生,用可怕又扭曲的脸孔瞪着他。
「纱雪,这是怎么回事?星乃叶怎么了?」
纱雪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欸,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为什么星乃叶人在日本?是出了什么意外吗?为什么……」
「星乃叶并没有搬到美国,一切都是假的。」
琉生无力地回答。
「假的?星乃叶在美国啊!六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她要上美国的大学。」
「我说了,那是假的。全都是编出来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星乃叶现在人在这里,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变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我们之前一直有联络啊!」
琉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纱雪。
「美藏,够了吧?你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现在舞原叔叔变成那样,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柚希才行。美藏,你必须说出一切。」
纱雪的脸上没有愤怒或悲伤,只是凝视着星乃叶。
「……星乃叶已经不是星乃叶了。」
纱雪终于开口,细若蚊声地说道。
「刚才琉生说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星乃叶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六年?她变成这样不是最近的事吗?不然是怎么回事?那些信和电子邮件呢?电话呢?那些是什么!」
「别大叫。」
「纱雪!」
「我叫你别大叫!」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纱雪的怒吼声,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小丑。
活像反转过后般的模糊世界中,只有星乃叶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着。星乃叶完全不关心我们的对话,不停摸着怀中的小熊布偶。
「……我想变成星乃叶。」
「什么意思?」
我询问面无表情地凝视星乃叶的纱雪。
纱雪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移动。
「欸,全都是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听说明,我想听纱雪亲口说明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纱雪亲口告诉我,我可能无法置信。
纱雪握着星乃叶的手。
「你终于见到柚希了。」
她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喃喃说道。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星乃叶听见纱雪的话,嗤嗤地笑起来。六年不见,她已经十九岁,却像个小孩一样。她笑得天真无邪,眼神像不知世事的幼儿。
「换个地方吧,说来话长。」
琉生喃喃说道。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踩着无力的脚步离开那个白色房间,但等了许久,纱雪仍未走出来。
琉生带我到最上层的观景室。
玻璃窗的彼端,纯白色的床单随风翻飞。
接着……
我宛如一个聆听鬼故事的小孩,听琉生诉说那段长得夸张的故事。明明是盛夏,我的身体却一直发冷,我必须一面克制颤抖,一面听他说话。
星乃叶昏睡了四年多,只有纱雪深信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纱雪就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么确信一般,一直在书信或电邮中假扮我的女友,以便星乃叶醒来后随时能回到我身边。纱雪虽然喜欢我,却为了星乃叶压抑自我过活。
这六年来,我只是个小丑?我从来没怀疑过星乃叶的信。这么一提,从纱雪坚持不借笔记给我这件事来看,也是有迹可循。我曾怀疑过搬到美国的星乃叶为何收得到礼物,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居然会骗我,更不敢相信纱雪喜欢我。
说完一切之后,琉生便离去。
琉生离去后,我待在原地,仰望天空片刻。虽然我无法消化自己的情感,但就算理不出头绪,我还是需要时间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决定好好面对星乃叶,离开观景室。
我搭着电梯,来到三楼。在视野开阔的走道上,我远远地望见有道人影在窗户射入的盛夏强光照耀下,宛若水蒸气一般摇曳着。
站在星乃叶房门前的是纱雪,我绝不可能认错。
纱雪发现我回来了,对我投以瞪视般的视线。
「干嘛?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过度的焦躁使得我的头开始发疼。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信吧?要笑就笑!玩弄别人的感情,一定很有趣吧!」
「一点也不有趣。」
「你那么认真回答干嘛?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大叫。
「把我当猴子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我如果知道星乃叶陷入昏睡状态、不知几时才会醒来,就会轻易抛弃她,对吧?少瞧不起人了。你们做的事太恶劣,你们真是烂透了!」
纱雪一直默不吭声,更让我觉得气愤,心底深处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听到这句话,纱雪总算有反应。一瞬间,她的嘴角奇妙地动一下,接着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你总算发现了。」
她喃喃说道,似乎松一口气。
「你豁出去了是吧?」
纱雪和脸部抽搐的我正好相反,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终于从无止尽的劳动解脱的奴隶,是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你发现。」
是吗?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从一出生就不正常。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能够理解你。」
我瞥了她一眼,留下这句话后,推开星乃叶的房门。
我再度踏入白色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又看了纱雪一眼。
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她依然杵在走廊上,垂着头的人影在盛夏的蒸腾热气中摇曳着。
看见回到房里的我,星乃叶诧异地歪着头。从遮住半边脸的乌黑头发中露出的,是将六年来的一切化为虚假的天真眼神,紧紧揪住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星乃叶随即对我失去兴趣,无论我如何呼唤,即使我牵起她的手,她都不当一回事。
她倒抱着我高中时寄给她的礼物——小熊布偶,一下子拉扯双脚,一下子胡乱上下转动。连玩耍方法都忘了的她,一举一动都教我心痛。
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
我好不容易来到星乃叶身边,星乃叶却已经忘记我们的恋情。
我朝床边伸手,想拿起我的照片来看,却突然被人一把抢走。星乃叶宛若心爱的玩具快被抢走而勃然大怒的小孩一般,将相框抱在怀里,对我投以憎恶的视线。
就连这种充满厌恶的眼神,我都忍不住觉得美丽。恋爱真是残酷。
「那是我耶。」
悲叹的话语并未成功传达,星乃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死了心,离开摆放相框的床头柜,星乃叶这才放下心,把相框放回原位。
「那是你的宝贝吗?」
没有反应。星乃叶再度沉迷于手中的布偶,根本不听我说话。我们离得这么近,但她再也听不进我的话语吗?她再也不会想起我吗?
我可是一直想着你。我一直相信有一天能够重逢,把幼时的约定藏在心中过活,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地忘掉我?
「……欸,星乃叶。」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们的约定几乎都是你订的,你怎么能够说忘就忘?
星乃叶把布偶倒过来,一前一后地用力扯动它的双脚。
「你那么用力扯,小心把它扯坏了。」
干嘛一直扯它的腿啊?
「你很喜欢它吧?」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我觉得累了,在折叠椅上坐下来。
我凝视着不厌其烦地拉扯布偶双腿的星乃叶。
我已经提醒过你,到时把布偶的腿扯坏了再来哭,我可不管。
然而,正当我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厌恶之时,我发现了。
「你该不会……」
那应该是国一那年梅雨季节的事。
我们社团和附近的国中进行一年级生对抗赛,星乃叶和纱雪一起来河堤旁的球场替我加油。
『我很喜欢你踢球时的姿势,那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右脚像这样往外跳起来踢出去的姿势,看起来很帅。』
遗忘已久的星乃叶其话语重新浮现于脑海中。
你该不会是在用那只熊射门吧?
欸,我没说错吧?
你并没有忘了我吧?
突然,床边的月历映入眼帘,胸中的某个约定重新浮现。
我轻轻把手放在星乃叶头上,她开心地闭上眼睛,撒娇般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像是回应她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等着我,我会想办法的。」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只有我才能履行的约定。
我用手机确认过后,便冲出房间。
2
过多的人潮与热气令我晕眩。
抵达满是橘色球迷的新潟球场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一般而言,J联盟的夏季比赛都是在晚间举办,这阵子的新潟战全是七点开赛。
六年前,我也曾为了新潟天鹅的球迷之多而惊讶。如今这支球队已经稳坐甲级联盟,球迷更是如排山倒海而来,过去记忆中的人数根本无法相比。我拨开水泄不通的人潮,靠着些微的记忆寻找目标。
正门前的广场上摊贩林立,而且队伍排得最长的摊位依然和那一天一样。那正是我在寻找的目标。
我确认皮夹,里头已经连半张钞票也没有。我急忙跳上新干线和计程车、去量贩店一把抓起保冷箱便冲去结帐、在箱中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冰块,全都是为了得到眼前队伍彼端的那样东西而做的准备。
拜托,一定要赶上。算我求你,别抹煞我的苦心。这是我发誓一定要履行的重要约定,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我能做的,只有帮星乃叶实现她未能实现的梦想……
此时,球场中欢声雷动。
选手开始热身了吗?还是在举行什么比赛前的仪式?我抬起头来,凝视着将周遭人潮全数吸入的体育馆。
我想起来了。没错,这里是梦想剧场。大天鹅里住着魔物——这是连我这个甲府球迷都知道的有名传说。在这个体育馆中,曾经数度上演奇迹般的比赛。
可是,或许……
被人潮吞没,触及几乎泛滥的狂热,我才发现。
数度制造奇迹的并不是这座体育馆,也不是选手或教练的调度安排,而是众多球迷齐聚一堂、同心祈愿的结晶。强烈的情感与坚定的信心,在这里制造出奇迹。
如果期盼奇迹发生也是种祈祷,我是不是该像深信星乃叶会醒来的纱雪一样,相信星乃叶必定会复原?
无论医生说得再怎么斩钉截铁,无论世人再怎么嘲笑我,都不能从身为男友的我身上夺走相信星乃叶到最后一刻的权利。
买到昔日与星乃叶约定的那样东西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保冷箱,离开梦想体育馆。
我去超商提款,冲上回程的新干线,在早上与琉生相约见面的车站坐上计程车。我把保冷箱抱在膝盖上,一面体验母鸟孵蛋的感觉,一面前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
来到设施玄关抬头一看,因雾气而摇曳的星空若隐若现地拓展于眼前。我怀着相信星乃叶的心,走向病房。
我打开门。
纱雪抱着膝盖蹲在尚未熄灯的房间角落,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呼唤她,她猛然抬起头来。
或许是因为我在这种时间回来,又或许是因为刚才吵了一架而觉得尴尬,纱雪用害怕的视线看着我。
「你是那种一心烦意乱就什么也顾不了的类型吧?哪有人在这种地方睡觉?」
「我才不……」
纱雪僵着脸,本来想反驳,但说到一半又把话吞回去。她在想什么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利用这段空白时间,将视线转向星乃叶。星乃叶坐在床上,拆着红色毛线球玩耍。
「星乃叶没有不能吃的东西吧?」
纱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保冷箱,含糊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
我把保冷箱放在纱雪面前,打开盖子。箱子里,被冰块包围的「义式双球冰淇淋」有点崩塌,但仍保有原来的形状。
「柚希,这是……」
「星乃叶,你肚子饿不饿?」
也不知道星乃叶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她轻轻地歪了歪头,对我投以诧异的视线。被红色毛线缠住的双手在胸前无所事事地摇晃着,宛如戴着手铐一样。
「真可爱的囚犯。」
我拿着冰过的卷筒,走向她的床边。一见到递上眼前的义式双球冰淇淋,星乃叶的表情整个亮起来。
「你还记得吗?如果我们没有一起吃这个,我就会被处以死刑。」
星乃叶笑容满面地朝我递出去的汤匙张开嘴,我轻轻地、温柔地将冰淇淋送进她口中。
冰淇淋的冰冷和融化于口中的甜美融雪感,让星乃叶露出发痒的表情。
「嗯~」
星乃叶用甜美的声音一脸幸福地叫着。
「好吃吗?」
她没回答我,被毛线缠住的双手伸向我手上的义式冰淇淋。
「你看,毛线就像命运一样缠在一块了。」
「唔?」
星乃叶没听我的忠告,整个人倚向我身上。
「喂,别急嘛,我会喂你的。」
我自己吃一口以后,又喂星乃叶吃一口。
后方传来抽噎声。
不过,我没有回头。
「太好了……」
从后方传入耳中的是纱雪细若蚊声的声音。
「星乃叶……太好了……」
那是几乎融化在夏日热气中的微小声音,是被温柔、体贴及爱等普世价值包围的轻喃声。
只要能够看见心爱的星乃叶露出笑容,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我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3
星乃叶喜欢不合时节的雨。我们还是小孩时,曾在盛夏的约会中遇上骤雨。当时,星乃叶丢开塑胶伞,仰望天空。
光线反射肩膀弹开的雨滴,星乃叶甩动潮湿的头发,看来十分美丽。当时年幼的我不禁暗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恋爱吧。
至今仍然一样美丽的她睡着了,我和纱雪离开那个白色房间。
我们默默无语地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到独居的套房中。
抵达公寓后,我连再见也没说,正要把钥匙插入门锁时,背后传来纱雪紧绷的声音。
「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没有回答,开了锁便打开门。
「等等!」
纱雪攀住我的手臂。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你有话对我说,我会听,但是先让我冲个澡。我的衬衫都是汗水,很不舒服。」
我说道,并未正眼看她。
纱雪的手放松力气,我轻轻地拉开她的手走进屋里。静静地关上门后,我竖起耳仔细倾听,不久,传来隔壁家门打开的声音。
我叹了口又深又长的气,连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为何。
我浑身无力,任凭莲蓬头的水流冲打我,连头发也没吹干便倒向沙发,就这么打起盹来。此时,我突然被门铃声吵醒。
纱雪似乎也洗过澡,微湿的黑发传来樱花的香甜气味。
刚开始独居生活的四月,有回我们一起去折扣店买东西,纱雪总是拿起最便宜的就往购物车里丢,我看不下去,便强迫她买我用的那一牌。自此以来,纱雪便一直使用同一牌的洗发精和润发乳。
我倒了杯冰麦茶,连着杯垫一起递给她。
「……谢谢。」
「你想跟我说什么?借口?」
纱雪摇头。
「舞原……叔叔活不久了。」
刚听见这句话,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她在说谁。舞原?干嘛这样称呼星乃叶(注:此处纱雪用的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敬称「舞原さん」)?我如此暗想,但随即意会过来。
「星乃叶的爸爸已经是癌症末期。两年前,他验出了胰脏癌,虽然当时手术成功,但后来又发现癌细胞转移……」
我想起舞原慧斗叔叔。他和星乃叶很像,是个五官端正又有气质的男人,但他总是因为工作而疲累不堪,瘦得让人担心。
那个人——那个有点懦弱,却很温柔的人得了癌症?
「星乃叶入院的设施隔壁不是有间医院吗?舞原叔叔就是在那里接受癌症的末期治疗。可是,听说这个月是关键期……」
只剩下不到半个月。
「星乃叶呢……」
「我妈说想收养她,但是舞原叔叔不答应,他说不能把只会造成负担的女儿托付给别人,想要把星乃叶送去儿福中心。」
什么跟什么?星乃叶的世界究竟要毁坏到什么地步?
无论是星乃叶的状况或自己的感情,我都理不出头绪。
我所掌握的,只有事后得知的几个片面资讯。
面对默默陷入沉思的我,纱雪递出一个装了钱的信封。
「这是机票钱。对不起一直欺骗你。你不必原谅我,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星乃叶的事。」
说完这句话,纱雪便站起来,拿着喝到一半的麦茶走向厨房。洗杯子的声音响起,接着传来玄关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纱雪。」
虽然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我还是呼唤她的名字。
开门声迟迟未响起,片刻沉默过后——
「……什么事?」
传来她小小的回应声。
我拿着她给我的信封,走向玄关。
纱雪真的打算去美国吗?我不知道。不过,她拜托父亲代订机票是事实。
我想,纱雪交给我的信封里,一定也包含赔罪之意,不过,我已经没有责怪纱雪的意思。我该如何表达胸中这股复杂的情感?
「我想,这阵子就用这笔钱吃些丰盛一点的晚餐吧。」
我说道,纱雪微微睁大眼睛。
「明天也是吗?」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缓缓地点头。我知道,纱雪鲜少变化的表情中浮现的紧张感略微缓和了。
纱雪一直对我撒谎,蓄意欺骗我,还谎上加谎。不过,她撒的谎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唯一的死党星乃叶。她只为星乃叶一个人撒谎。
纱雪有罪,不过,没发现她撒谎的我也有罪。
我想,现在我感到受伤,就等于伤害纱雪;而放任自己处于自暴自弃的情绪中,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转。
在生气之前、在责备纱雪之前,我想先了解纱雪不惜伤人伤己也要继续撒谎的理由。我想理解一直喜欢着我的纱雪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做,是我对于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她所能给予的最大诚意。
4
和星乃叶重逢过了三天,我尽情地烦恼未来、后悔过去,最后得到一个结论。慧斗叔叔已经不久于人世——或许得知这件事,反而坚定了我的决心。
慧斗叔叔的病房位于癌末患者聚集的大楼,看起来冷冷清清,将一股无以言喻的荒凉感送进我心中。
每天都在接触生死的地方工作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控制感情?我现在觉得喘不过气,应该不只是因为下定决心的缘故,也有部分是这个充满别离气息的医院具有的独特氛围造成的。
『五〇二号室 舞原慧斗先生』
抵达目的病房后,我做了个深呼吸。背上的冷汗应该不只是因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冒出来的。我已经事先透过护理师告知,今天会在这个时间来探病。
「打扰了。」
我走进病房,低头致意。
这是间四人病房,六年没见的慧斗叔叔对我展露出近似慈爱的微笑,但他已经瘦得令我不忍直视。
「你听纱雪说了吗?我要她跟你说……」
要她跟我说,星乃叶死于意外——这是慧斗叔叔的要求。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
慧斗叔叔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接着又温柔地微笑。
「你长大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
「没有啦。」
我是真的这么想,并非谦虚。
「你来了,我很开心。你见过星乃叶了吧?那孩子或许认不出你,不过,她对你小学时的照片有反应。她一直很宝贝那些照片。我想,就算失去记忆,你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胸中最重要的位置。」
造成星乃叶昏迷的继母在意外发生后立刻和慧斗叔叔正式离婚。对慧斗叔叔而言,星乃叶是他仅剩的家人,是他爱得最深最沉的独生女。
「我也没忘记过星乃叶。」
这是分毫不假的事实。
虽然我一直被纱雪的谎言欺骗,但是思念星乃叶的那些日子并不是虚假,那些充满温柔情感的日子并不是幻影。
「谢谢。星乃叶真是个幸福的孩子,有纱雪和你这些好朋友时时刻刻想念着她……我没有死党,所以觉得很羡慕。」
星乃叶陷入昏迷状态后,慧斗叔叔不知有多么绝望?女儿好不容易醒来,却不认得自己,不知他有多么心痛?我无法想象。不过,这些年来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慧斗叔叔眼神很祥和,显然是接受了他的命运。
「今天我不是来探病的,是有事想求你。」
听我这么说,慧斗叔叔露出讶异的眼神。
我从包包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结婚登记申请书。
「我相信星乃叶。虽然现在她认不得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找回从前的自己。」
我这么做,不是基于有始无终的正义感或是会随时间淡化的同情。
「我不想再悲叹。我和星乃叶六年没见,现在好不容易才见面。那么,我当个傻瓜相信星乃叶会复原,又有何妨?如果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不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我觉得她真的会消失。求求你,我想和星乃叶在一起,我想陪在她身旁,请让我和她结婚。」
慧斗叔叔哑然无语,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结婚登记申请书,拿着纸张的手一直在发抖。
「你……」
「无论星乃叶以后变得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旁支持她。就算星乃叶到最后依然想不起自己的事,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吧?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吧?既然如此,请让我和她在一起。不光是我,纱雪、琉生、遥阿姨,大家都想和星乃叶在一起,大家都喜欢星乃叶。」
慧斗叔叔似乎无言以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结婚登记申请书。
昨天,我回到山梨,请父亲在「未成年子女结婚同意书」上签名盖章。
「我爸也答应了。我会休学,一面照顾星乃叶……」
慧斗叔叔举起手制止我。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有你的人生啊。」
很简单。这三天来,我一直在思考。但我左思右想,都未曾产生半点迷惘。我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认识星乃叶之后,我的人生改变了。因为认识了星乃叶,才有现在的我。我一直都是为了成为配得上星乃叶的男人而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别种人生可以选择。」
慧斗叔叔闭上双眼,夹杂白发的浏海遮住他的眼睛。
我要和星乃叶共度这个崎岖的人生。我已经决定了。
5
我使用三楼的联络通道前往隔壁的照护设施去看星乃叶。
三天没见,星乃叶并没有任何改变。她见到我时,一瞬间诧异地歪了歪头,但注意力马上又回到手中的玩具。
在她手中转动的是连一面都没拼好的魔术方块。我想起小学时,她曾在拼完两面之后得意地向我炫耀。
光是想起这段琐碎的儿时回忆,就教我感伤不已,泪水轻易地滑落。
慧斗叔叔过世后,我要和星乃叶结婚,一起生活。
我打算向校方办理休学,回到家乡,在父亲在家的时段外出打工。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绝非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必然伴随着苦恼,但我决定要这么做。
我要相信奇迹终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就像纱雪为了星乃叶牺牲青春时代的一切一样,只为了星乃叶而活。
不知我在白色房间里待了多久?
我百看不厌地凝视着星乃叶,而她似乎也认得我了,时而对我露出笑容,并将手上的玩具递给我。我接过她递给我的玩具,对她回以微笑。
星乃叶笑着,我也笑着。
只要带着恩爱之心共同欢笑,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情侣。
日头西斜,接近傍晚的时候。
慧斗叔叔坐在轮椅上,被护理师推到病房来。
「爸比。」
星乃叶似乎认得父亲,开心地呼唤。
「这个还你。」
护理师离去后,慧斗叔叔将手上的结婚登记申请书交给我。
他已经盖章了吗?我满怀期待地接过来,但是打开一看,「妻」栏位上却是空空如也。
这表示……?
我还来不及导出结论,便听慧斗叔叔说:
「你的心意我真的很感激,我要代替星乃叶谢谢你。」
「既然这样……」
慧斗叔叔摇了摇头。
「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慧斗叔叔面带稳重的微笑,凝视着星乃叶。
「这孩子失去意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接受精密检查,每次医生都跟我说事实上她不可能醒来了。过了两、三年,我体认到她是真的不会醒来,开始怀疑让这孩子这样继续活下去,有意义吗?」
慧斗叔叔用他独特的低沉声音淡淡说道。
「我为了医药费焦头烂额,也没有余力还朋友钱,有时候想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两年前,我身体不舒服入院检查,才知道我得了癌症。虽然当时动的手术成功延续我的生命,但后来癌细胞扩散,医生说我已经不可能痊愈。星乃叶只剩我一个家人,但是连我都被宣告即将死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逃也逃不了。」
这是这六年,我所不知道的慧斗叔叔的故事。
慧斗叔叔仿佛在懊悔过去一般,面露自嘲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一死,星乃叶就无依无靠。失去家人,在不可能清醒的状态下继续昏睡,我真的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星乃叶得了好几次肺炎,每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不断地受苦。我不能把这样的星乃叶独自留在这个世界。所以,既然我都要死了,不如也让她安息吧!与其一辈子被绑在床上,活在黑暗之中,不如和我一起长眠吧!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时,我放弃了。我试图杀害星乃叶。」
星乃叶是植物人的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不清楚;慧斗叔叔的选择合不合乎伦理,我也无法判断。不过,慧斗叔叔像是在谴责自己的罪过一般,使用「杀害」这个字眼。
「救了星乃叶的是纱雪。」
听见纱雪的名字,天真无邪地玩着玩具的星乃叶似乎有反应。
「自始至终都相信星乃叶会醒来的,只有纱雪一个人。如果没有那孩子,星乃叶大概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纱雪,星乃叶不会清醒。」
「纱雪。」
星乃叶轻声说道。
「我听嶌本说过了。那孩子相信星乃叶会醒来,为了留住你的心,一直假扮星乃叶。或许你因为这个谎言而受到伤害、责怪他们。不过,如果你要责怪,让我一起背负这条罪吧。如果我好好保护星乃叶,星乃叶就不会变成这样,他们也不必撒谎。」
慧斗叔叔望着远方开始变色的夕阳。
「纱雪应该真的很喜欢你。」
他感叹似地喃喃说道。
我无言以对。
「星乃叶以后会变成怎么样,没人知道。不过,纱雪应该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吧?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选择她,但是你也有权追求这种平凡的幸福,所以我不能答应你和星乃叶结婚。不能为了我们父女俩,毁了你未来的幸福。」
「可是,我想和星乃叶一起活下去。」
「……嗯,所以我想把星乃叶托付给你。」
「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柚希,我可以把星乃叶交给你吗?我没有钱可以留给你,星乃叶以后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也没人知道,不过,她一定很希望能够在你的身边活下去。」
「是!」
慌慌张张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音量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会陪着她的。我会待在星乃叶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慧斗叔叔露出满面笑容,叹了口又深又长的安心气息。
「谢谢,这样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牵挂了。」
慧斗叔叔在轮椅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用力握紧他伸出来的冰冷右手。
即使这六年来的一切都是谎言,人生还是会继续进行。
无论明天是晴、是雨、是暴风雨,只要仍有一口气在,就得继续活下去。
在被红得令人晕眩的夕阳余晖染了色的房间里,我选择了新的人生。
就算星乃叶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我。
就算以后星乃叶仍不会爱我。
我还是可以继续念着她。
只要我不求回报,拥有一颗爱护她的心。
——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