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成为职业鼓手,并不是技术好就行。无论技术再怎么好,想靠打鼓吃饭,基本上,除了发掘天才或是被天才发掘,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没遇见有才能的歌手,就算技术比在第一线活跃的职业鼓手还好,也难以靠打鼓维生。
我对自己的本领颇有自信。这所艺术大学里,包含小团体在内,共有近十个与轻音乐相关的社团。在这些人中,光论技术,我敢说我是排名第一;若论感性,或许现阶段我还输给爵士乐研究社的那个女人,但我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技术,也兼具克制技巧以凸显乐曲的纤细。不过,这样还不够。如果没有命运般的邂逅,我就无法成为职业乐团的鼓手。
我从小就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国中一年级又开始上打鼓课,在音乐这条路上,并没有走冤枉路。我经过充分的练习,大学选了音乐系,专攻打击乐。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遇见一个拥有作曲才能,且唱功还过得去的歌手。再怎么不济,歌词可以外包,主唱只要有点技巧就够了。乐团需要的不是足以与天才歌手匹敌的唱功,重要的是音色和作曲能力。
我们大学每到七夕,就会举办由学生主导的音乐祭「STAR FESTIVAL」,通称「星祭」,并由各音乐社团推派代表乐团出场表演。
由于所有参与「星祭」的音乐社团都会派代表出场,所以每个社团最多只能推派两组参加。就和世足赛的气氛往往比奥运更火热一样,对于音乐社团而言,「星祭」是比学园祭更为盛大的活动。想当然耳,想出场表演的人很多,因此每年各个社团都会举办兼作选拔会的现场演唱会。
我是在去年的选拔会上认识学弟北条春希。
他那个乐团的吉他手技巧有点问题,主唱也称不上技压全场,但是曲子有种独特的跃动感和魅力,是从其他乐团身上感受不到的;光听一次,就让人忍不住反复哼唱。
我长相凶恶、沉默寡言又粗鲁无文,所以从未受过学弟妹的爱戴。我向来不主动参加聚餐,到目前为止从事的乐团活动,都是对方看中我的技术、邀我帮忙,之后就顺水推舟,继续留下来当鼓手。
在「星祭」出场表演的乐团,也就代表该社团的颜面。春希的乐团是由一年级生组成的,演奏技巧又还不成熟,所以在选拔会的投票中理所当然地落选,但是在庆功宴上,我一反常态地主动向学弟攀谈。
果然如我所料,春希的乐团所有的乐曲都是由身为主唱的他所创作。作曲者亲自演唱是最理想的状态,更何况春希的歌词中有着前所未见的独特特质。
他的歌词带有独特的世界观,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包容所有容易受伤的人,和那些为了迎合大众而平均化的思心远食音乐,或毫无修饰却自称歌词的无耻畅销金曲大不相同。这种与现存的任何歌手都不重复的歌词,就算现在立刻推出市面,应该也能打动人心吧。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春希的乐团是为了参加星祭而临时组的,并非正式乐团。这是好机会。
另外,春希的乐团里还有一个人引起我的兴趣:同为一年级生,身材苗条,看起来温文儒雅的贝斯手。同为节奏组的直觉告诉我,他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人。
「要不要一起进录音室试试看?」我邀请春希和他的贝斯手西原聪史,以及与我同年、一样立志成为职业乐手的吉他手山南秀明一同组团。
接着,过了一年,在我三年级那年的七月,我和新的乐团伙伴们获得第二次的「星祭」演出机会。
2
作曲的才能是锻链不来的,这是一种天性。
听了两张唱片仍然产生不了共鸣的乐团,以后也一定无法喜欢;相反地,隔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歌手或迷上的乐团过去的专辑里,必定会有不可错过的名曲。
作曲看的是天分。
春希拥有作曲家的资质。他很晚才开始玩音乐,乐理知识不够丰富,不利因素不少。即使如此,他作的曲子依然具备充分的魅力。然而,是否该继续相信春希的才能,却是个难题。
他写的歌词虽然无可挑剔,但是作曲上的问题随着时间经过慢慢显现,我想这应该是起因于绝对性的乐理知识不足吧,相似的和弦太多,再加上他又不擅长创作叙事的曲子。简而言之,他虽然拥有天分,但是学识太少了。
我们的目标是正式出道,成为职业乐团。贝斯手聪史和吉他手秀明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的技术和热情都足以成为职业乐手,也具备替乐曲增添色彩的感性。
「你觉得该相信春希吗?」
在星祭举办之前,我曾向秀明确认过一次。秀明的梦想也是靠这一行吃饭,我们的音乐嗜好相同,同样立志成为职业乐手,而且同样拥有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的斗志。
「不知道。聪史在技术面和其他层面都有许多优势,但是春希是好是坏,实在很难判断。」
秀明也抱持着与我相同的看法,而星祭就在这种心理纠葛不断的状态之下到来了。
我们的乐团在社团里举办过好几次现场演唱会,但是在大学主广场架设的大型舞台上,而且是在不特定多数的观众观赏之下进行表演,这对春希和聪史来说都是头一遭。能否在现场演唱中发挥魅力,也是主唱背负的宿命。
我不认为纤细文静的春希能够哗众取宠,但哗众取宠并非表演的全部。至少他对音乐的真诚打动了我,这正是一种极大的魅力。
他究竟有没有真材实料?或许能透过这场现场演唱判断。
3
就结论而言,春希的表现给予我们充分的信心。
观众的反应不差。他不怯场、台风稳健,拥有摇滚明星的素质。
第二天的活动一开始,便轮到我们上场表演。表演完后,我和秀明留下来观赏其他社团的乐团表演。我们和狂热挥拳的观众保持距离,在旁选了一个听得清楚的地方。
在飘荡着青春气息的舞台上,发讯者与收讯者都不必担负任何责任的粗糙音乐逐渐被消费。虽然决定活动出场权的选拔会是场战争,然而星祭一旦开始,剩下的目的就只有纯粹享受音乐。
到了傍晚时分,命运的时刻突然到来。我确认节目单,得知接下来上场的是个名叫「Mic & Snut」的女子乐团。连我这种和八卦无缘的人,都听说过这个乐团里有个很厉害的二年级生。
秀明用下巴指了指那个人。
「大家说的就是那个主唱。我也是头一次看到她。」
她穿着厚重的蕾丝长裙,以及以鲜红色和白色为基本色调、缝满亮片的细盾带上衣。光是那曼妙出众的身材,就足以迷倒所有观众。
接着,犹如发狂似的连续假音覆盖了性急的蜻蜓飞舞的橘红色天空。声音虽然不浑厚,却远播四方。
她一面拨弄琥珀色的Les Paul电吉他,一面高声歌唱。声音是具有特色的中性女低音。
长发随着伴奏的旋律摇动,与傍晚的橘色天空相互映衬的身影,甚至带着一股梦幻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
创作这首歌的人是有真材实料的——我如此想道。
独特的嗓音和野外演唱会这种环境,加上无视主唱的鼓手,害我听不清楚歌词,然而,她那响彻鼓膜的歌声直达我的胸口中心。
「你知道那个乐团是谁负责作曲的吗?」
「不清楚,应该是主唱吧?」
「如果是,那她就是有真材实料了。」
倘若曲子是那个女人作的,她可说是近乎完美的理想主唱。
「演奏倒是乏善可陈。」
我没有否定秀明的揶揄。不光是主吉他手,连那个主唱也缺乏吉他技巧。不过,她还只是二年级生,将来的事很难说。
「秀明,你觉得女主唱怎么样?」
「我不喜欢,你应该也知道吧?」
「嗯,我也是。」
没错,我们不是刚决定要相信春希吗?
即使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在春希之上,我们依然不需要女主唱。
只有主唱是女的,根本不算是摇滚。
4
每年的「星祭」都是连续举办三天。
大量器材和大型舞台一起架设在室外,夜间由我们这些音乐社团的学生轮流看守。第二天晚上,是由我们和那个女人所属的社团一起负责看守。
我们在舞台上一面喝酒,一面聊些无意义的话题。时间刚过午夜零时,夜晚还很长。春希和聪史是从凌晨开始值班,现在应该还在被窝里。
秀明拨弄着木吉他,我拿起鼓棒,敲打翻过来的水桶,替他打节拍。
正当我们进行着玩票性质的即兴演奏时,灯光突然被遮住。为了确认出现于眼前的黑影,我抬起视线,看到的是那个女主唱。
那女人凝视着我敲打的水桶,不发一语地坐下来。她的左手握着尚未开封的罐装啤酒。
她用紧绷的视线看着我的手。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出现的稀客,秀明一脸严肃地对我使眼色,但说来不巧,我也一样伤脑筋。在这种认真眼神的凝视之下,即使是再怎么不正经的即兴演奏,也不能说停就停。
这女人在舞台上凭曼妙的身材和机灵的表演魅惑观众,但是近看后让我有了新发现。
她的上臂细得惊人,从蛋糕裙下探出的修长双腿硬生生地窜入眼帘。她是个五官深邃的成熟美女,实在不像小我一岁。有她这等美貌,就算没有实力,也能造成轰动。
自她出现后,我们又演奏十分钟,秀明终于找到了终点。在即兴演奏告一段落时,我对她提出建议:
「如果你要继续听,不如去拿张椅子来坐吧?」
「也对。」
她面无表情地附和,去拿折叠椅。秀明一面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面带着怀疑的眼神,用手肘顶了顶我。
「喂,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咧!」
她那个社团的男生全都在注意我们……
她一回来,便把椅子摆在我们的身边坐下来,完全不管同伴的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
「舞原七虹,『声音艺廊』的二年级生。」
「这样啊。我们是『新潮流』的……」
「伊东学长和山南学长。」
「哦?你知道啊?」
「因为你们很有名。」
我知道自己和秀明的技术优于其他人,但听她这么说,还是倍感光荣。
「能够再演奏一曲吗?」
「嗯,当然。」
这是个没有时间限制的夜晚,杀时间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
聆听我们演奏的她不像是在欣赏音乐,反而像在掂量我们的斤两,眼神相当认真;至于我和秀明的演奏,却因为意料之外的听众出现而越来越起劲。
美人总是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舞原七虹又和在舞台上时一样,拥有一种高雅的防护罩。即使如此,她的独特魅力还是让我这个讨厌交际的人,也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不久后,她离开了,我则独自走向开放中的第一餐厅上厕所。
虽然是七月天,夜里依然很冷,我微微抖动肢体,走出餐厅后看见沐浴在月光下的她。她的站姿完美无瑕,宛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站在静谧午夜夹缝中的哪个位置看起来会最美一样。
「嗨,真巧啊。」
「我在等你。」
月光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现场演唱,你有听到我们乐团的曲子吗?」
「有,是谁作的?」
「是我。」
秀明猜对了。若是如此,她一定是……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我是难得一见的高明鼓手,而她是天赋过人的歌手。她可能向我搭讪的理由并不多。
「要不要和我组团?」
「如果对象不是『我们』,也不是『你们』,回答起来就很容易了。」
倘若她的意思是想和我一起进录音室,我的答案是YES。我想看看她的歌词,也对她的乐曲有兴趣。不过,如果是要拆双方的团,那就另当别论。无论是吸收或被吸收,都很麻烦。
「我想和『你们』组团。和山南学长,还有另一个贝斯手。」
「换句话说,你要我们换掉主唱?」
「我不是要拆你们的团,只是想和你们组团而已。」
「抱歉,我不能答应。」
听了我的回答,她并不怎么失望,只是继续说道:
「我是真的想成为职业歌手。」
「很正常。」
「你有这么棒的技术和热情,难道不想成为职业乐手吗?」
听了这句话,我总算察觉她的提议并非出于轻率的心态。刚才她来听我们的即兴演奏,也并非出于偶然。
她的确是在掂量我们的斤两。
鼓手有力量,就是一种才能。身为摇滚乐团的一分子,为了更上一层楼,她会舍弃力量不足的女子乐团是很正常的。
不光是音乐社团如此,玩乐团的人多半都是先选吉他;之后或许会有人改拿贝斯,但是转换跑道当鼓手的却是少之又少。虽然现在可以用电子鼓在家练习,但是鼓毕竟是种指导者稀少的乐器,也因此,技术能达到特定水准以上的鼓手,在社团内往往备受重视;就算坐在家里等,亦能轻而易举和数个乐团组团。就这层意义而言,在大学的音乐社团这种小圈子里,只有鼓手挑乐团,没有乐团挑鼓手。
不过,如果要当职业乐手,情况就另当别论。在职业世界里,技术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会作曲的人和会唱歌的人多如牛毛。然而,真正拥有耀眼才能的人是相当稀有的,而能邂逅这种寥若晨星的天才的机率更是微乎其微。
因此,面对她的问题,我一时语塞,但终究还是回答:
「我当然想啊。」
我的胸中怀抱着梦想——打从认识摇滚乐之后,就一直追逐的梦想。
「既然这样,应该不用我多加说明吧?」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乐曲极有自信,和春希正好相反。
「你说的我能理解。老实说,今天的表演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你的曲子,我也很想找个机会好好聆听。不过,轻易舍弃伙伴的人是不会喜欢上摇滚乐的。」
「我不讨厌这种男人。那我改变提议吧,只要你一个人就好。」
「要我加入你的乐团?」
舞原七虹困扰似地眯起眼睛,接着毅然而然地说道:
「如果能和你组团,我会另找贝斯手和吉他手。」
「那你现在的乐团怎么办?她们是你的伙伴耶。」
「你不认为要用同样的视线高度注视同样的梦想,均衡的水准是不可或缺的吗?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愿意搏命。如果不能实现梦想,便无法往前迈进;这种时候,讲再多人情义理都毫无意义,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个女人毫不迟疑。对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她不带丝毫迷惘。正因为优先顺序相当明确,争端才不会存在。
「我认为你和我一样,所以才邀你组团。我不认为我的吉他水准配得上你,不过……」
「我知道。你的曲子多有魅力,我今天已经见识到了,你不用自卖自夸,这样只会自贬身价而已。」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好吧!我就在你身上赌一把。鼓手要实现梦想,只有发掘天才或被天才发掘两条路而已。
我不想和女主唱组团的理由有好几个。过去看过那么多乐团,我得知一个真理:在男女混合的乐团中,团员间的恋爱关系,是想继续从事表演活动的最大枷锁。
她的美貌对乐团而言是种利器,但是也有着相对的风险。在组成乐团之后,必须要求团员划清界线才行。
「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真的愿意搏命吧?」
「如果我出尔反尔,你可以杀了我。」
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眼神,断然说道。
你可以杀了我——我不懂她为何如此决绝,也不想过问,不过,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们确实是同类。
舞原七虹伸出右手,我用力握住她的手。
5
就结果而言,我们和舞原七虹组成新乐团「The Bugs of Universe」,舍弃了春希。
和春希共组的乐团在「星祭」之后解散,然后,我和舞原、秀明三人在贝斯手未定的状态之下共同组团,而聪史听到风声,也来拜托我们让他加入。
人类无法理解实力在自己之上的人,所以想更上一层楼,最好和同等水准的人为伴。
聪史察觉到舞原的才能,也信任辅助她的我们。贝斯手和鼓手一样,不和天才组团便无法成为职业乐手。
聪史也为了梦想而舍弃友情,不过,多亏春希与生俱来的自然性格,这件事并未种下祸根。在学生社团中,组新团、拆伙都是家常便饭,春希也在不久之后和同年级生共组新的乐团。
不过,舞原那边就没这么简单。就她那个社团的人看来,根本是我们抢了他们的歌姬,因而失去容身之处的舞原在暑假结束不久后,便转入我们社团。
团员就舞原现有的乐曲投票,选出了几首曲子,再由我和秀明编曲,赋予乐曲新的形象。说难听点,舞原的前一个乐团扼杀了她乐曲的优点。并不是一味使用爆音就叫做摇滚乐,正因为吉他不够精准,编曲才需要更加纤细;声音不该一味叠加,而是该精挑细选、反复琢磨,才能凸显出主唱的歌喉。
舞原虽然不像春希那样语汇丰富,将言语抽象化的能力也不算强,但是她的歌词也有种无与伦比的魅力:虽然世界观有点淡漠,却靠着廉价的修辞孕育出异于自卑的特色,和蒙昧的大众有着显著不同的多彩世界观。
看过舞原现有乐曲的歌词之后,我发现一件事,问道:
「你喜欢星星啊?」
舞原的曲子中,有好几首是以星星或月亮为主题填词的。这类罗曼蒂克的元素在女人填的词中很常见,但是舞原写的词时常出现冷僻的专门单字。
「我高中的时候是天文社的。」
「哦?我还以为你高中也是轻音乐社的。」
「我也有加入轻音乐社。我同时加入两个社团。」
「没想到你的嗜好挺多的。」
听了我的话,舞原只是露出苦笑。
组团之后,我们交谈的机会变多,但是基本上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探究彼此的隐私,是乐团内的不成文规定。
舞原重考一年才考上大学,所以年纪和我及秀明相同,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改敬语,也一直谨守分际,从未做过不合礼节的事。
她说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所以我们全都叫她「舞原」。用不着刻意解读这段插曲的意义,也可以知道她是个对他人总是保持距离的女人。不过,我和秀明本来就不是健谈的类型,我们只要能在音乐部分相通就好了。
不久后,我们开始积极地举办现场演唱会,而观众增加的速度比想像中快上许多。
有秀明在,大半乐曲都不需要舞原弹吉他,因此她可以专心唱歌,压倒性的唱功变得更有魄力。在黑暗中的聚光灯照射之下一脸陶醉地歌唱的她,甚至有股神圣的氛围。她的歌声将Live House化为另一种未知的场所。
舞原还有另一项专长:她的口琴技巧好得足可媲美职业乐手。那锐利的音色时而替乐曲增添强度及色彩。
舞原的才能无庸置疑。她光靠乐曲就足以与人一较高下,更何况她还有如此出众的容貌。我们每月一次的现场演唱变为每周一次,主办单位主动邀请的次数也逐渐增加。只要「The Bugs of Universe」演出,就会有大量观众入场——主办单位有了这样的认知。
我们依靠的不只有风评,还有乐团里的智多星。贝斯手聪史的双脚很勤快,常跑其他乐团,与他们深入交流,并拟定出周详的策略。聪史擅长自我推销,面对新朋友给予的各种建议,都能一一实践。
他在各个Live House进行详尽的事前宣传,并架了个主打舞原外貌的网站。虽然舞原极端讨厌拍照,却轻易屈服于「这是为了打响乐团名号」这个关键句。在三人合力说服之下,她勉为其难地同意担任乐团的招牌。
接着,聪史开始制作电子报。聪史将我们的资讯传送给感兴趣的人,并激发他们对于乐曲的饥渴。
我们对自己的曲子很有自信,本来打算制作免费C D供乐迷索取,这想法却被聪史阻止了。他说,我们的曲子无可挑剔,所以制造出不来听现场演唱就无法听到舞原新曲的状况比较好。我们在网站上公开的都是部分音源,只有Live House的相关人士才能收到完整音源。在聪史的主导之下采行的这些策略,都是我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且每次都大为奏效。
身为乐团的公关,聪史也积极和东京都外的乐团进行交流。
我们受邀参加地下乐团在东京都外主办的大小活动,成了众多Live House的熟面孔。
支持我们的乐迷越多越好,机会不是只有东京才有——这是聪史的理论。其实就算不考虑这个因素,在各地巡回演出也能提升乐团团员的基础体力。
不久后,在邻近地区的演唱会迷上我们的乐迷们,纷纷前来我们的主场观赏表演,良性循环开始加速转动,越转越快,知名度上升的速度快得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掌握,连音乐界人士也开始与我们接洽。
我和秀明这两个老粗从旁支持光鲜亮丽的舞原和聪史,「The Bugs of Universe」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合作无间。不光是在音乐方面,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都不同,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
秀明本来就是专攻幕后的类型,擅长编曲;舞原不擅长编曲,作完词曲后总是丢给我和秀明全权处理,而我和秀明替乐曲塑形的期间,她又继续埋首于新曲创作。
四个人各自以不同的形式为乐团做出贡献,曾几何时,我们成为契合得惊人的最佳伙伴。
为了与我们共组乐团,舞原换了社团。或许是因为有这个过节,舞原的同学从未来看过我们的演唱会。
我在校内也没看过她和朋友在一起,而她和我们除了音乐以外,并没有深入的交流。她并不是排拒他人,或许是本来就不需要朋友的类型吧。
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先发现那个男人的是秀明。
随着现场演唱的次数增加,我们在观众中常看见某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长得非常醒目,一旦察觉到他的存在,怎么也无法将他赶出视野。他的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发盖住一半以上的脸。不过,从发问露出的眼鼻异样地深邃,教人一时之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不是日本人。
起先,我以为他是其他乐团的乐迷,因为即使轮到我们上场,他依然只是盘着手臂在馆场后方观赏,并没有特别兴奋,所以我才以为他是冲着其他乐团来的。
直到有一次,我们结束表演、收拾完毕之后,我进入会场时发现那个男人在橘光闪烁的角落和舞原说话。
会场舞台上正在进行表演,爆音支配着黑暗,一般而言,应该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搭讪女生。不过,舞原是我们的公主,要是卷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就糟了,我心想最好出声牵制一下。正当我如此盘算着走向他们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只见舞原仰望着那个男人,脸上露出我们从未见过的笑容,接着,她宛若在和男友打闹一般,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失去平衡的男人一脸不满地把手放到舞原的头上,将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原来他是舞原的朋友啊……
我在手中把玩着调音用的鼓锁,试图保持平静,但是视线始终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
那男人到底是谁?他长得那么独特,如果是大学里的人,我应该有印象才对。舞原是新泻人,她说过附近没有家乡的朋友;如果又不是学校里的朋友,那会是谁?我们透过音乐认识的人之中,也没有那样的人。
我不曾问过舞原有没有男朋友,我想那个男人应该是舞原的男友吧。
舞原不爱谈论自己的事,也不喜欢别人闯入她的心房,最好的证据是,她每次创作感情方面的歌曲时,歌词总是写得很抽象。
到头来,我、秀明,以及聪史八成也一样,我们都没有询问舞原,那个常看见的鹅蛋脸男人究竟是谁。
我曾听见那个男人叫舞原「七虹」,而她显得很开心。或许那个男人对舞原而言是特别的,换句话说,或许是「男友」这类亲近的人物。
就我个人的意见,乐团成员的恋人是和乐团及音乐无关的人,会是最理想的状况。当然,我们的公主是陌生男子的特别的人,确实教我有点不是滋味,但是这么一来,男女混合乐团特有的不必要麻烦发生的机率便会降低许多。
我们还要继续搭档很久,隐忧当然是越少越好。
由于乐迷越来越多,在Live House演出一年后,便有好几间经纪公司找上门来,其中不乏看中舞原个人的才能,仅想签下她当歌手的经纪公司,幸好舞原只考虑以乐团的形式出道。我们进入了摸索着最佳时机、准备迈向下一个舞台的阶段。
过不久,乐曲超过了二十首,团员开始讨论起要和哪家经纪公司签约。
然而……
我们讨论着哪间公司最能理解我们的音乐及方向性,并能够支持我们。就在四个人取得最大共识、终点近在眼前的时候,命运的时刻到来。
在某场演唱会的两天前,舞原突然说要返回家乡一趟,希望能取消演出。于是我们向相关人士道歉,推辞掉演出的机会。
业余乐团如果一过上团员生病,基本上是找不到人代打的。从前我们也曾因秀明罹患了流感而中止演出,所以,虽然不知道舞原的理由是什么,但仍是一派乐观,认为无须为了这种突发状况大惊小怪。
然而,到了隔周,歌姬依然没回来,我们又推辞掉两场表演。
直到十天之后,舞原总算露面,并做出态度急转直下的宣言。
眼看我们就要决定与哪家经纪公司签约,舞原却说她不玩音乐了。
6
我冲进录音室,只见里头的气氛一片低迷。聪史在房间角落抱着头,秀明失魂落魄地双脚摊成大字形,而中心人物舞原七虹则在房间中央垂着头。
我在打工的休息时间收到秀明的简讯,说舞原要退出乐团,连忙早退赶来。看见眼前的光景,我不得不认清这并非玩笑。
「舞原……」
「对不起。」
一看见我,舞原便一脸痛苦地垂下头来。
「不用道歉,告诉我理由。我不懂,你不是想单飞吧?」
「我不玩音乐了。」
「我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喉咙或身体不舒服吗?」
舞原摇了摇头。
「还是家人生病,必须回乡……」
舞原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打断我的话语。接着,她带着可怕又冰冷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在小时候就已和亲生父母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初次听闻的舞原身世让我心生动摇。反正和这次的事没关系,现在没空追问——虽然我的脑子明白这个道理,但思绪仍不禁为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所惑。
「那……」
我已经想不出其他适当的理由。
「你说过要为了这个梦想搏命,所以我才相信你,舍弃了春希。我们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你不说清楚,我无法接受。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们马上就要和经纪公司签约了耶!」
「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就说清楚啊!」
我逼近舞原,朝她的喉咙伸出手,聪史赶紧抓住我的手臂。
「和也,别使用暴力。」
「这家伙发过誓,说她会搏命。如果她没有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就说出这种话,即使被我杀了也怨不得人。」
「无所谓,你想杀我就动手吧。」
舞原喃喃说道,声音小得惊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了。
「……是因为男人吧?」
我知道舞原的瞳孔动了一下。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和那个高个子男人有关?
舞原没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他两人也意会过来,聪史放开我的手臂,转向舞原。
「舞原,是这样子吗?可是,那和乐团没关系啊!」
「我已经失去继续唱歌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让我想传达出歌声的人。这么痛苦的事,我无法继续下去。」
痛苦的事?
「有种你再说一次!」
我们不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扭曲的吉他音色,才开始玩摇滚乐的吗?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起步的吗?她却说这是痛苦的事?
「无法传达出去的歌,我唱不下去。」
背后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是秀明打开的。
「我们还没跟经纪公司签约,业余乐团常发生这种事。你走吧!我没办法跟觉得玩音乐很痛苦的人组团。」
「秀明,你也冷静一点嘛!没有舞原,我们就完了。」
聪史挡在门前说道。
没错,舞原是无可取代的。就算我们找得到替代的主唱,但我们的乐曲全都是舞原创作的。
「我们已经完了。」
秀明无力地喃喃说道。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们肯放弃吗?我才不要。」
聪史诉之以情。
「……对不起。」
舞原留下老套的话语和微微的残香,离开了录音室。
梦想在那一天无情地破灭。
共享了一年半的浓密时光,我原以为我们的距离已经大幅缩短,彼此成为超越性别与年龄的好伙伴。但是,这只是男人们一厢情愿的误解而已吗?
即使到了现在,我们还是完全不明白舞原七虹的心思
仔细一想,她从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或许那个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把我们当作伙伴看待——我突然有了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