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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永远虹路 第五章 苍叶暗 榆野世露 前篇

1

打从出生以来,我的右耳就听不见。

单耳失聪的人无法立体地认知声音——这个知识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双耳都听得见的经验,所以无法理解分辨得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感觉,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有多么可悲。

小时候,我常觉得别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又懒得请别人重说一次,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小孩。反正,我本来就喜欢独处,也没对自己以外的他人抱持多大的期待。

打从年龄只有个位数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怪胎。

功课好,画技过人,再加上身为左撇子的我又长得眉清目秀。或许是因为天生就具备这些足以自恋的要素,说句嚣张点的话,单耳失聪反而成为一种个人特色,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障碍。

由于我太有才华,甚至还为此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幼稚园时,我开玩笑地向母亲询问过此事,结果母亲嗤之以鼻,我才知道人生毕竟不是戏。即使如此,我的心底还是深信自己是个特别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愧得要死。哎,我从前就是这么一个过度自信的小孩。

我对父母的爱并不深。无论父母是谁,我就是我——我出众的才华,正好证明这件事。何况升上小学以后,便有自己的生活圈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渴求爱。

其实,我只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天,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某一天,转捩点突然到来。

放学后,我去接上幼稚园的妹妹一起回家,却在客厅里发现上吊的父亲。目睹那一幕时,我才体认到自己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孩。

为什么父亲留下我和家人自杀?为什么我们无法帮助父亲?面对胸中逐一浮现的疑问,我找不到答案,只能痛切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并不断缅怀死去的父亲。以为自己不需要爱的我,只是个因为环境太过优渥而自以为是的蠢蛋罢了。

我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早熟小鬼。

我无法判断,至今仍然不知原因的父亲之死,是否在我的成长过程蒙上阴影,不过被留下的母亲并未因此自暴自弃或崩溃,仍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和妹妹,经济上也和「拮据」二字无缘。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固然心存感谢,但要问我的精神层面是否也很富足,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十几岁出头的我觉得任何事都令人心烦,憎恨青春的狂躁。

我每天都画图画到日落,眺望着染成黑色的天空。当时的我活着,就是为了独自度过静谧的夜晚。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血液在瘦削的身躯里流动。

上国中以后,我在寝室的阳台上架了个梯子,以便随时爬上屋顶。或许我以为父亲就在星空的某处吧?现在回想起来,这是种愚蠢的逃避现实行为。但是,当我透过父亲遗留下来的天文望远镜将星光烙印眼底时,千疮百孔的心的确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喜欢在纯白的画布上画下夜空。唯有亲手画出矛盾的意象,才能分散自从目睹父亲的死亡以来,便捉住我不放的模糊恐惧感。

刚升上国中时,某个典型的上流家庭搬到隔壁。那户人家盖了栋在镇上独树一格的豪宅,里头住着一对年纪相近的姐妹,整个宅邸看来宛若处于另一个空间一般。

那个妹妹是极为平凡的女孩,但是聪慧的姐姐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和气质,是这个世上少数值得认同的高贵女性。

那个姐姐名叫舞原七虹,比我小三岁,个性却很成熟,并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曾几何时,我开始把她当成妹妹看待。虽然我已经有个名叫佳乃的亲生妹妹,但老实说,我有时甚至怀疑七虹才是我真正的妹妹。

七虹和佳乃同年,不过先和她混熟的是我。我们在经历了某个灵魂共鸣的「事件」之后成为朋友,后来,佳乃和七虹也自然而然地结为死党。

每天傍晚,七虹都会和妹妹一起带黄金猎犬去散步,而她回家的时候,总会向屋顶上的我点头致意。这种时候,我们之间总有某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抽象事物交流着。幼年时因为不期然的家庭问题而损耗精神的我和七虹,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着极为相似的部分。

在寂静的夜里,七虹是唯一能够和我谈论星星的朋友。事实上,她来找佳乃玩时,有时也会顺道来看天文望远镜。我和七虹聊的,通常只有星座名称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如此,对我来说,能够理解纤细情感的七虹仍然是特别的人。

与冷却的热情共度的岁月一角,总是有亲如妹妹的七虹为伴。我以为我的人生会这样安稳地度过。

然而,十四岁那一年,改变人生的邂逅在等着我。

2

仓牧莉瑚是在学期中途转来的转学生。国二的十月,老师刚介绍完她,她便用凌厉的眼神瞪视般环顾教室;老师催促她自我介绍,她也只是低头致意而已。

她把头发染成大胆的褐色,而且不知是不是有烫过,留到肩膀以下的长发有着平缓的波浪。在众多学生处心积虑地钻校规漏洞表现自我特色的环境中,她的外貌可说是相当异常。

或许和七虹比较太过残酷,不过仓牧也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容貌。仓牧和带有母性温柔氛围的七虹正好相反,有着带刺的存在戚、过于严厉的锐利目光及顽固紧闭的厚唇,酝酿出一股让人难以亲近的氛围。即使如此,她的容貌仍然极富魅力。

生来便对他人不戚兴趣的我,之所以对仓牧抱有些许关心,纯粹是起因于她的排他性。

转学第一天的午休时间,身为班上风云人物的女生团体围住仓牧。

她接二连三地发动问题攻势,仓牧一句话也没回答,女生们却自行推测答案,嗤嗤笑着。这样的时间流动了数分钟以后—

「你们很烦耶!」仓牧以倨傲的姿态说道。

空气一瞬间冻结了,仓牧静静地站起来。

「闪开。」她推开站在旁边的班代,走出教室。

女生们的不满爆发开来,我则是暗想:来了个有意思的家伙。

我很想看看她的脑袋里装什么。这是头一次遇见让我有这种念头的同学。

仓牧莉瑚,别让我失望啊,

我阖上手中的文库本,追了上去。

仓牧走向顶楼,但遗憾的是,自从十几年前有人从顶楼跳楼自杀以来,顶楼的门便被锁上。

我追着她正要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时,上方传来踹门声。看见显然是事后加装上去的锁头,不知道仓牧有何感想?我收起无意识间露出的笑容之后,才走上楼梯。

「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

仓牧回过头来,带着和自我介绍时一样充满焦躁的表情瞪着我。

「你是谁?」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上最后一阶楼梯,站到仓牧身旁。

「干嘛?」

我瞥了仓牧往后退的双脚一眼,从制服口袋中拿出钥匙,打开锁头。一年前,我透过委员会的工作得知钥匙放在哪里之后,便把顶楼的钥匙调包,并且偷打了一把备份钥匙。从那之后,顶楼便成了无人打扰我的最佳跷课去处。

「来吧,你不是想出去?」

我打开门。

「你怎么有钥匙?」

「没想到你会说这么普通的话。」

我这么说,仓牧一脸不快地眯起眼来,看来这句话触怒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榆野佳乃。」

闻言,仓牧轻蔑地笑了。

「好娘娘腔的名字。」

「的哥哥世露。」

我指着门的彼端,对笑容瞬间扭曲的仓牧说道:

「你想看顶楼吧?还是只是害怕那群人而已?」

「蠢毙了。」

仓牧瞥了我一眼,踏上顶楼,一直线走向围栏,将视线移向远方的深蓝色海洋。我凝视着仓牧的背影,将她留在顶楼,把门关上并锁了起来。

「喂,榆野!」

随着慌张的怒吼声,两秒后,门被一阵几乎要破门而出的猛烈劲道敲击。

「把门打开!你想干嘛啊!」

门后的仓牧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应该是想取得优势吧?」

「别用疑问句回答!」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和我好好说话吧?」

「别闹了!闭上嘴巴,快开门!」

「你干嘛这么焦虑?」

「还不是你造成的!」

「你刚进教室就这样了吧?你的焦虑和转学来这里的理由有关吗?」

「干你什么事啊!」

「我对这类负面情感向来很有兴趣。」

「别把我拖下水!」

我对柳眉倒竖地瞪着我的仓牧说出自己的推测。

「上午上课,老师叫你的名字时,你不是没立刻回应吗?起先我以为你在搞叛逆,现在想想,当时你是不是没发现老师在叫你?」

这家伙的反应差,不是因为焦虑的缘故。

「你最近改姓了吧?因为爸妈离婚?」

门上的玻璃窗彼端,只见仓牧倒抽一口气。

「被我说中了。」

「为什么……」

「你是从私立学校转来的嘛。哎,我一开始就怀疑是家庭因素。」

一牧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仓牧没有回答,而是全力踢了门的下方一脚。钝重的咿轧声响起,抬起头来的她眼眶似乎有点湿润。

「为什么女人总是这么情绪化?」

仓牧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嘴唇不断打颤,但是她似乎说不出话,只是用带着怨恨的眼神瞪我——是时候了。

我打开锁,往外踏出一步。

「要我帮你吗?」

然而,仓牧狠狠回敬我一巴掌。

「我从没遇过像你这么恶劣的人。」

她撂下这句话便离去。

我捂着又麻又痛的左脸颊,仰望泫然欲泣的天空。

为什么脸颊如此疼痛,胸口却扑通乱跳呢?

啊,我果然有病——我在昏暗的天空之下如此暗想。

3

刚转学过来便下定决心不和任何人来往的她贯彻初衷,几个月之后,依旧没和班上的任何人混熟。不过,姑且不论第一印象如何,之后仍半是捉弄地持续纠缠她的我,在不知不觉间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的朋友。

莉瑚倔强得教人退避三舍,但是她的这种个性令我很戚兴趣;半是捉弄、半是保护遍体鳞伤的她,也使我的心伤渐渐痊愈。在学校这个被不期望的群众包围的特殊空间里,曾几何时,我们两人陷入奇妙的依存关系。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直呼对方的名字?混熟以后,我才知道莉瑚是随处可见的麻烦女人,但我不讨厌她的麻烦之处,反正我也是个随处可见的不甘寂寞之人。

莉瑚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归国子女,在上小学之前搬回日本。她只吃HARIBO公司生产的零食,口袋里随时装着小熊软糖。对于我这个吃惯了日本制软糖的人而言,那种独特的坚硬口戚吃起来有点奇怪,但是不知不觉间,我也爱上这种软糖。

美女似乎总有奇怪的坚持,像七虹就很爱吃马卡龙,但是我从没吃过。我问莉瑚有没有吃过这种甜点,她却说:

「法国点心都是邪门歪道。」

她给了这种味觉有问题的回答。

哎,我这个平民喜欢的是米菓,别人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了。

如此这般,时光流逝,莉瑚的嘴巴和态度依然都很糟,但不知几时之间,她得知我的右耳听不见,便自然而然地改坐在我的左边。

「世露,你将来想做什么?」

刚升上最高年级的春天,面对她这个问题,我一时答不出来。

如果有能够如愿以偿的保证,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立志成为插画家吧。我从小就喜欢画图,如果能靠画图维生,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不过,我没有自信能够成为少数的成功者,也没乐观到深信自己能靠画图维生的地步。

每次想到未来,我的脑中总会闪过成了单亲妈妈的母亲。找个安定的工作,是最浅显易懂的孝顺方式。虽然我很想从事绘画相关的工作,但是实际点进大学读书、找份过得去的工作,才是身为家中唯一男人的我所被期望的未来。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割舍学画的心愿,但又没有勇气做出不切实际的选择,因此最后的结论是以成为高中美术老师为目标。幸好新泻有间学校有美术科,叫做美波高中。虽然是一所录取分数很高的私立学校,但是我的学力和画技都有达到足以达成这个愿望的水准。

我的胸中当然也有迷惘和认命的情感,不过,至少十五岁的我对于将来有着明确的展望,而当我终于说出内心的想法时,莉瑚真挚地倾听我的话语。

莉瑚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并没有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当时是她头一次肯定我。

「那我就在一旁守护你的人生吧。」

莉瑚带着露出虎牙的笑容说了这句话,我们终于成为真正的朋友。

4

某个夏日。

那天,一早便下起倾盆大雨,不过中午之后,雨势总算变小,傍晚则是时雨时停。

放学途中有个小公园,里头摆着一座溜滑梯和荡秋千:避雨用的拱亭底下,则有四张椅子和木制的老旧桌子。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公园时,看到有个少女站在拱亭底下躲雨,桌上放着一个红色的书包。她应该也刚放学吧。

拱亭彼端,紫阳花在小雨的拍打之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夏天。少女茫然地凝视蓝色的花朵。

「七虹。」

我呼唤之后,她转过头来。

「世露,你好。」

七虹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生,拥有白皙的脸蛋加上苗条的身躯。刚搬过来时,她是个和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但如今她长高不少,已经没了稚嫩,比起可爱,「漂亮」二字更适合用来形容她的外貌。

我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却没看见该有的东西。

「怎么没有雨伞?」

七虹露出困扰的笑容。

「雨下得太大,所以我跑来这里躲雨。」

「这么一提,三十分钟前的雨势很大。」

「就在我心想雨快停的时候,班上的男生把我的伞拿走了。」

「怎么回事?」

「最近我常被男生捉弄。」

原来如此,对感兴趣的女生恶作剧啊?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听来是蠢得要命,但是说来遗憾,我自己也问心有隗。毕竟一年前,我曾把莉瑚关在顶楼。

「要我替你出头吗?」

七虹很有骨气地摇头。

「找国中生帮忙太狡猾了。再说,我不希望你帮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把七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她这么说,让我有点受到打击……七虹应该没有察觉我心中的不满,凝视着小雨的彼方,喃喃说道:

「我希望和你维持对等的关系。」

这种想法是打哪来的啊?我从以前就无法相信七虹和佳乃是同样的年纪。

和七虹两人并肩看着雨时,我突然心念一动。

「唱首歌来听听吧。」

「又要听歌?」

我向七虹点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最近没机会点歌,难得现在两人独处,当然要好好把握。

「不行吗?没关系吧!」

七虹就像面对一个令她啼笑皆非的调皮小孩一样,微微露出苦笑说道:

「我没说不唱。」

她闭上知性的双眸,开始用独特的声音彩绘世界。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七虹的歌声。

我一面看雨,一面竖耳聆听睽违已久的歌声。

七虹唱完了歌,我说道:

「我觉得世上最美的歌声,就是你的声音。」

我是真的这么想,打从心底如此深信。

「你真会说谎。」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恭维。我是真的觉得,如果听不到你的歌声,没有耳朵也无所谓。」

或许是我心中的强烈情感传达给了七虹,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那我也一样。」

「什么叫『我也一样』?」

「如果你不听我唱歌,我就不需要喉咙。」

「你也很会说谎。」

「我是说真的。」

七虹嘟起嘴巴抗议,并凝视着我的双眼,像是在强调自己所言属实。

「别担心,我知道你是个不会说笑、一板一眼的女孩。」

所以才会成为男生捉弄的对象……

突然——

「啊!虫女在和男人说话!」

「好淫荡!」

「淫荡虫女!」

尚未变声的男孩声音从背后传来,七虹的脸上浮现畏怯之色。

是吗?说得也是。对男生而言,或许这只是调侃的话语;但是七虹还是个小学女生,心灵脆弱、很容易受伤。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牵牛花彼端,三个活脱就是捣蛋鬼模样的男生撑着伞,一面贼笑一面看着我们。正中央的男生手上握着七虹的蓝色雨伞。

一站起来,那三人便微微往后退。

「那把伞不要了,你们拿去丢掉吧!」

七虹用惊讶的眼神仰望我,小学生们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被你们的手碰过的伞太脏了,怎么能让七虹拿呢?你们一定要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才敢跟喜欢的女生讲话是吧?小孩就该有小孩样,去跟妈妈撒娇吧!」

「你是谁啊!」正中央的男生气势汹汹地大叫。

我懒得骂人,也没有规劝的义务。我在附近捡了颗较大的石头,下一瞬间,便朝那小子的头全力丢去。石头丢中那小子情急之下拿来挡住身子的伞,伞骨应声断裂,伞布也破裂。

「别躲啊!我要惩罚你们,乖乖站好。」

我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小鬼头便丢下七虹的伞逃走了,真是不堪一击。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伞,将泥土拍落之后递给七虹。

「雨停了,太迟了,抱歉。」

七虹用力摇头。

「一点也不迟。」

她紧紧握住接过的伞。

「我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自己。不过,你告诉我的『彩虹约定』,成为我的福音。所以,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觉得这个名字很棒,我叫『七虹』就是种幸福。」

我把手放到七虹头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回头看看。」

七虹依言回头后,倒抽一口气——美丽的七色彩虹正在眼前灿然发光。

只要抬头仰望,自由随时遍布于蓝色和灰色的天空中。

无论世界如何扭曲,我们还能够想像。对于未来有什么期望与不期望,都是我们的自由。正因为拥有这种自由的保证,雨后的清澈天空中才会架着彩虹桥。

不是亲兄妹的我们总有一天会各奔前程,但是,烙印在心底的彩虹永远不会改变:即使时光流逝,也不会褪色。

8

时光流逝,秋天到来。考季结束之后,我和莉瑚应该会分隔两地吧。莉瑚的成绩虽然不错,但是还没达到能进美波高中就读的水准。就读不同的高中并不代表彼此会停止交流,但不知何故,我们遭受一种奇妙的寂寞感侵袭,放学后总是留得比平时更晚,在学校里继续聊天。

那一天也一样,我们留到很晚,聊些没意义的话题,到了太阳下山以后才踏上归途。无关紧要的话题一再重复,但我们仍然聊得不过瘾,便跑到附近的公园里,聊到八点多还不罢休。

我们谈天说笑,但这种欢笑显得有点空洞——正当我如此暗想,莉瑚突然落寞地喃喃说道:

「世露,你最近总是无精打采的。虽然在笑,却好像心不在焉。」

她一语道破我的心思,令我无言以对。

「你有什么烦恼吗?我一直没说,但其实从前一阵子就觉得你的心情好像有点低落,你可以找我商量啊!」

前一阵子?没想到这家伙满敏锐的。

「我倒不是心里完全没底,但是,这种事跟别人说也没用。」

「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无谓的坦白啊。无济于事的感觉很好。」

哎,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行为,的确满符合我们的风格。

「我有个邻居歌唱得超级棒,我很久没听了,最近又听到她唱歌。」

「哦?听了以后发现没你想像中的那么棒?」

「正好相反,现在远远超乎从前。」

「那你有什么好郁闷的?」

起先我也这么想。可是……

「我觉得害怕。我跟你说过吧?我的右耳生来就听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听力,原因不明。所以,我有时会感到不安,会不会哪一天左耳也突然听不见呢?到时候,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

莉瑚朝着我的左耳轻轻地伸出手。她是冷底体质,指尖相当冰冷;但是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加清楚地告诉我左耳仍有感觉。

「如果你聋了,我会陪你一起学手语。」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

「你应该要说『不会发生这种事』才对吧?」

「俗话说得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什么意思?」

「讽刺的意思。」

无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那会是伴随多少困难与苦境的人生,只能透过想像来揣测。想当然耳,生活必然会变得极不方便,但光是这样,我应该不至于如此不安。

全都是七虹的歌声造成的。正因为我确信她的歌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才会如此害怕失去听力。即使这是命运,我也无法坦然接受。

突然,有道影子闯入视野,朝我们奔来。

我抬起头一看,原来以猛烈速度跑向我们的是隔壁邻居养的黄金猎犬约书亚。

约书亚猛然扑向我,讨厌动物的莉瑚忍不住往后仰,从我身边退开。

「世露,对不起!」一道慌张的声音传来,随后跑来的正是我们刚才谈论的人物——舞原七虹。七虹捡起约书亚的狗链,硬将它拉向自己。

「它看见你太兴奋了。你没事吧?」

「只是吓一跳而已,没事。」

其实我这么惊讶,不是因为约书亚登场,而是因为七虹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搔了搔约书亚的喉咙,它一脸舒服地小小叫了一声。

「世露,她是谁?」

莉瑚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以免误入约书亚的行动范围内,一面不满地问道。

「哦,住在隔壁的妹妹。」

「妹妹?」

「一般的青梅竹马。」

「你可不可以改掉这种故意把话分段说来试探别人的习惯啊?」

我摸了摸约书亚的头。打从一年半前,冈出生的它来到舞原家时,我就认识它了。正因为如此,约书亚就像黏着家人一样亲近我和佳乃。

「你好,我叫舞原七虹。」

七虹对莉瑚点头致意。

「你就是仓牧学姐吧?」

不知何故,莉瑚的表情似乎变得有点僵硬。

「你怎么认识我?」

「因为世露的妹妹大惊小怪地说她哥哥交了女朋友。」

「哦?原来你们也会聊八卦啊?」

听到我的话,七虹微微地笑了。

「你们在交往吗?」

「有这个计划。」

我的背部被踹一脚。

「好痛,你干嘛啊?」

「谁教你撒谎都不脸红?拜托你别这么轻浮,我看了就有气。」

「我是说『有计划』,不算说谎。」

七虹掩着口笑,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动作。

「既然这样,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先走了。约书亚,走吧!」

我凝视着脚踩轻快脚步离去的七虹背影。

「你和她感情很好?」

「她像妹妹一样。」

「原来她就是舞原。」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莉瑚的言下之意。

「虽然和现在的我已经没关系,不过,舞原家对于从前的我家而言,就像是卡普雷提之于蒙太奇(注:典出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两名主角便是出自敌对的卡普雷提与蒙太奇家族。)。我听人家说过舞原家的人住在附近,原来就是她。」

「换句话说……」

「我爸是千樱家的人。」

这是莉瑚头一次谈到她的家庭。

北信越地方经济界的龙头舞原家,和东日本医疗界的大老干樱家。打从战前就以水火不容闻名的两家其实是同乡,都是自新泻发祥的家族。

接着,莉瑚谈起她的家务事。父母离婚的原因是父亲外过,她本来想跟父亲走却不被接受,只好跟着改回旧姓的母亲,并转学到这所学校。

我终于知道莉瑚刚转学过来时,情绪之所以那么不安定又充满攻击性的理由。

原来她是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女啊。当时的莉瑚想必是活在自尊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过着充满苦恼与焦虑的日子吧。

当天临别前,莉瑚喃喃说道:

「我觉得她是故意放掉狗链的,应该是想观察我吧。」

莉瑚并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女人。

「她是不是喜欢你啊?」

「七虹还是小学生耶。」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在吃我的醋。」

我想起宛若体现「红颜薄命」四字的少女——舞原七虹。她是我美丽的宝贝妹妹,纤细、脆弱、一触即碎,拥有崇高灵魂的少女。

「欸,世露,我从来没问过你,你有喜欢过人吗?」

莉瑚用闲聊般的语气问了这个问题。

我和莉瑚是介于朋友与情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过去我们总是巧妙地避

开恋爱话题。

如果其中一方察觉心底深处对彼此的感情,就必须做出结论。但是老实说,我还无法理出自己对莉瑚的感情,还想多享受一阵子这种不带任何责任的缓慢友情。

「你说的是恋爱方面的喜欢吧?」

莉瑚点头。她看起来有点紧张,是我的错觉吗?或许她也意识到这是个有点不妙的话题。

「如果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不是在打马虎眼,是真的搞不懂。」

什么是思慕之情?喜欢上别人是什么感觉?我不太明白。

「所以也还没有过初恋?」莉瑚有点不高兴地继续问道。

「算是吧。你呢?」

「我?我在幼稚园时就经历过了,对方是我在德国读的幼稚园里的职员大哥哥。」

「你还真是人小鬼大。」

「我觉得初恋的对象,往往会左右一个人以后喜欢的类型。像我觉得帅的演员大多是洋片里的,而且只要听说是德国人,看起来立刻帅了三成。」

「你明明很难搞,有些地方却又挺单纯的。」

「女生这样很普通的。」

但你要自称是普通的女生有点牵强啊。

晚风吹走云朵,隐藏的月亮探出脸。

「世露,你对那个孩子有什么感觉?」

「哪个孩子?」

「黄金猎犬的主人。」

若搜寻胸中,我随时能叫出她鲜明的微笑。

我想着舞原七虹。对我而言,她向来是——

「她是我的宝贝妹妹。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很开朗,其实她的家庭背景挺复杂的;知道了以后,不知怎么的,我就无法不管她。」

「世露,你明明对他人没兴趣,有时候却会这样。你会来招惹我这个转学生,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是吗?我并不是永远都秉持理智在行动,所以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和莉瑚扯上关系,以及想好好珍惜七虹的心愿——这两种情感的泉源是否相同,我不明白。不过,想起七虹时,我的胸口确实总是会发疼。

「家庭因素并不是小孩的错,但是她太傻了,总是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甚至心灰意冷地觉得自己孤独一辈子也无妨。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想保护她,好好保护她,别让她遭遇任何不幸。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这听起来很像……」仰望新月的莉瑚目光相当温柔,「在恋爱耶。」

时光静静流逝,我们成为高中生。

即使就读不同的学校,我和莉瑚仍然密切往来,不久后便正式交往。

莉瑚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应该也会是最后一个——现在回想起来,我会有这种想法真是丢脸,但是,当时的我就和初尝恋爱滋味的小孩一样如此深信。

这个世界一定有恒久不变的事物。

当时,对我而言,仓牧莉瑚就是命中注定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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