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下,她总是凝视着靛蓝色的水平线。
那孩子独自待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国中以后,上下学的路线变了。
放学后,我独自走在充满海水味的海岸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都会在连接堤防的沙滩上看见某个少女。
少女抱膝而坐,凝视着春天的大海,长长的黑发随着海风飘扬。她究竟是谁?
小学六年级那年的二月,我家隔壁的广大空地围起了高栏,开始进行大规模工程。那年是往年未见的异常气候,几乎没下雪;始于隆冬的工程横跨了三月,在四月完工。
搬到这座脱下面纱的豪宅的人家是舞原一家四口,这户人家有两个不太相像的女儿。
外貌普通的妹妹舞原琴宁是个平凡的少女,个性虽然有点内向,在团体中却适得其所;她在不知不觉间便融入附近的女生团体,和佳乃的感情也不错。
另一方面,姐姐舞原七虹的身影却迟迟没出现在团体之中。刚升上小学四年级的七虹和佳乃明明是同年级,可是我从没看过她们交谈。更精确地说,我从没看过七虹在外玩耍。
那个拥有美丽眼睛的少女,平时究竟在做什么?每天都上才艺班吗?我感到好奇,某一天,便向在广场玩耍的琴宁询问她姐姐的事。
「我不知道,姐姐平时都不在家。」
小学三年级的琴宁给的是这种一知半解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让我做出某个推测。平时总是在海边与海风嬉戏的少女莫非是……
回到家后,我把书包扔在玄关,骑上自行车,折回原路。
五月的太阳在放学后仍然高挂天空,海风带着粗糙的湿气攀附全身。我在坡度平缓的海岸骑了五分钟左右,抵达目的地海边。
那个少女依然在三十分钟前我看到的同一个地方看海,红色的书包坐在她身旁。这是我第几天在这里看到她?少女宛若融入寂寥的海岸风景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海。
我把自行车停在不远处,一面注意别走进少女的视野一面接近她。海风的流向改变了,她的长发飘然飞舞,而我的推测化为确信。伫立在那儿的那个似幻似真的少女,果然是舞原七虹。
来到她的后方五公尺处,一阵和着波浪、轻喃般的歌声传入耳中。凝视大海的忧郁少女正用唯美的歌声轻轻哼着歌。
我本来打算出声呼唤她,但是一听到她的歌声,却像鬼压床一样,全身无法动弹。我想继续听下去,想永远倾听这美丽的声音。
舞原七虹应该不至于没察觉到后方有人,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唱着。
撞上海湾岩礁而碎裂的白浪与飞沬一起散去。
她看着大海,不知在想些什么?为何她能够毫不厌倦地凝视一成不变的大海?虽然我怀抱着这种疑问,但其实世上的每道风景都是瞬息万变,天空和大海也是不断改变表情。
随着季节变换露出多样面貌的星空及漫无边际的宇宙,永远是我的绘画题材;或许大海和天空对她的心灵而言,也是种梦想的题材吧。
少女的歌声突然停止。安宁受到打扰,让她微微抬起头来凝视着上空,只见云朵在风的吹动下急速改变形状。
不知何故,我突然心念一动,拿出口袋中的口琴,吹奏刚学会的帕海贝尔卡农(注:德国作曲家约翰·帕海贝尔最著名的作品。因为它是最著名的卡农乐曲,有时也以「卡农」代称。)
少女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他们全家搬来的那一天,一家四口一起前来我家打招呼时,我和她说过话;一周后,应邀参加舞原家的家庭派对时,我也和她说过一、两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两个场合中,她似乎都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我完全无法想像这个少女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吹了几小节的口琴后,我在七虹身旁坐下。她用近似警戒的眼神看着我,但并未发出拒绝之词,而是静静地将视线移向大海。
「你总是在这里看海,不跟大家一起玩啊?」
她侧眼窥探着我。
这孩子的眼睛怎能如此美丽?虽然完全无法窥见她的情感,但是稍不留心,仿佛就会被她的眼眸吸进去。
「因为没有我比较好。」
七虹用几乎被波浪声淹没的微小声音喃喃说道。
什么意思?我不认为她是被排挤。我问过佳乃,她说七虹从来不曾出现在她们玩耍的地方。这个海边不在小学生的放学路线上,所以佳乃她们应该不知道七虹总是在这里看海。
七虹带着平静的表情,再度将视线移往我手中的口琴,接着便拿起书包离去。
我大概玷污了她的容身之处及时光吧。用不着问,我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提不起劲去追她。
隔天放学后,海边不见平时那个少女的身影。
今天风很强,海面波涛汹涌,或许她是觉得这种海不好看;又或许她接受我的忠告,去和妹妹她们玩耍?
回家途中,我在附近的公园看见佳乃她们在玩耍,却没看见七虹的身影。我向琴宁询问七虹的下落,她摇了摇头说:
「姐姐都是到晚餐时间才会回家。」
「今天也是?」
听到我半是逼问的口气,琴宁害怕地点头。
「我没看到她。」
「她从以前就这样吗?」
「以前?」
「都不在家?」
「不知道。」
琴宁一脸诧异地歪着头。
「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耶。」
「可是,她不是真的姐姐。」
什么?什么意思?
「姐姐是在两年前变成我的姐姐,之前的事我不知道。」
舞原七虹不是那家人的亲生女儿吗?琴宁和七虹的确长得完全不像,但是,我没想到住在那种豪宅里的富裕家庭会有这种内情。
「我可以走了吗?」
琴宁大概是急着加入朋友的小圈子,只见她频频望向佳乃她们。我还有话想问,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便含糊地点了点头。
2
这个季节的白天很长。
在太阳下山前回家的佳乃,正坐在客厅里专注地看电视。或许是因为玩了很久,肚子饿得受不了,她趁着母亲听到门铃声去应门时,朝餐桌上的油甘鱼生鱼片伸出手。
「喂,佳乃!用筷子!」
佳乃连忙缩手,但仍改变不了成为现行犯的事实。
从玄关回来的母亲抱着传阅板。排在我们家之前的是隔壁舞原家,所以送传阅板来的应该是舞原太太。
「佳乃,你刚才是和七虹一起玩吧?」
「不是,她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
「你该不会排挤人家吧?」
「我才没有呢!」
佳乃以不耐烦的声音回答,大概是嫌母亲打扰她看卡通。
「舞原太太说七虹还没回家,她很担心。你知道七虹在学校里和谁感情比较好吗?」
「她不常来学校,我不知道。」
咦?什么?可是,她每天伫立在海边时,身旁不都放着书包吗?
母亲把传阅板放到餐桌上,讶异地凝视着佳乃。
「你和七虹不同班吧?是说真的吗?」
「嗯。四月时她有来学校,但是最近几乎都没看见她。」
母亲把手放在额头上,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又望向窗外。窗外是豪华的舞原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皱着眉头,犹豫片刻过后,开口说道:
「刚才舞原太太还很开心,说七虹搬来这里以后变得活泼许多,总是去朋友家玩到很晚,在搬家前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情形。舞原太太还说,他们搬来这里真是来对了。」
「那是假的啦,她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朋友。」
佳乃天真无邪地说道。
「她完全不跟我们玩。我问过琴宁,琴宁说她在家里也是都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你干嘛说得那么开心啊?这种话我根本不想听。
「过来一下。」
我强硬地抓住母亲的手臂,将她拉到隔壁房间,并关上门,以免被佳乃听见。
「我听说那个孩子不是舞原家亲生的,是真的吗?」
母亲的表情抽动。
她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你露出那种表情,我就知道答案了。」
「听说七虹是亲戚的孩子,因为发生一些不幸事件,那个家才收养她。但是,她一直不肯敞开心房,舞原太太也很伤脑筋。」
「什么不幸?」
不知母亲想起什么,只见她的脸扭曲到前所未见的程度。
「小孩子不必知道。」
母亲粗鲁地说道,紧抿着嘴唇。
什么跟什么啊?什么事都不跟小孩说,那你们大人帮得上忙吗?她每天都孤孤单单地待在海边,你们知道吗?对大人来说或许只是闲聊时的八卦,她却得忍受孤独耶!
而且,刚才七虹的妈妈说她今天还没回家?
「晚饭我不吃了。」
「喂,世露!等一下!」
我背对母亲的怒骂声,冲出家门。
暗橘红色的昏暗天空下,我骑着自行车,奔驰于海岸的道路上。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家庭背景,也无法想像侵蚀她心灵的黑暗,但是只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定的。对于抱着膝盖看海的她而言,那个海边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处。
『因为没有我比较好。』
对于如此深信的少女而言,海边是个能够不受打扰、自在呼吸的场所。她是那么珍惜这些清静的日子,却因为我的入侵,害她失去专属于自己的避难所,不得不离去。
明明喜欢独处,却没有容身之处;但是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加追求属于自己的归宿——我想,她怀抱的一定是这种崇高且纤细的情感。
骑了许久,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但是不知何故,我有种近乎确信的揣测,认定她必然是在看得见海的地方。是我遗漏了吗?还是我骑往反方向?我折回原路……
——发现了她。
远处的堤防前,长发飘扬的少女以夕阳为背景,她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我停下脚踏车,跑过沙滩,来到堤坊的入口。她茫然站在堤防的前端。
不……不对,走近一看才知道,舞原七虹并非站在堤防前端,而是站在铺设于堤防旁边的消波块上。
风这么强,浪花又直往堤防打,她怎么站在那种地方……
由于在沙滩上跑步之故,鞋子里有种刺刺的异样感,但是我不愿浪费时间掏沙,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女的背影,冲过堤防。
直到我跑到她的后方,她才发现我,应该是听到脚步声才发现的。她回过头来,见到我后讶异地眯起眼睛。
我手抵着膝盖调整呼吸,垂落的视线前端,有只螃蟹掉进海里。
「你在那里干嘛?」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狭窄的消波块上往后退。
「很危险耶!小心被浪卷走!」
七虹又往后退一步,暗橘红色的光芒在她的肩膀彼端放射四散。
莫非这个少女……
「你想死啊?」
我提出疑惑已久的疑问。
「我不想死。」
「那……」
「我无法承受存在的不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忧虑或不安。
七虹再度往后退一步,接着……
「危险!」
她在潮湿的消波块上滑一跤,我连忙从堤防跳上消波块,朝着失去平衡落海的她伸出手,但是我的手连构也没构着。
少女带着心灰意冷、平静得令人哀伤的表情,背部朝下坠入海中。随着溅起的水花,她消失在深蓝色的大海里。
喂,开玩笑的吧?你知道现在浪有多大吗?
伸出的手扑了空,我自己也失去平衡。我踩住脚、重新站稳之后,接着跳进海里。我的身体不等脑袋思考,便径自这么做了。
瞬间,身上的衣服吸收海水,化为重物。被海浪吞没的我半是陷入溺水状态,即使如此,我还是抓住舞原七虹的手臂,将她抱过来,朝消波块踢着水游去。
怀中的她吃进海水而咳个不停,随着拼命呼吸的声音,她的手抓向空中,宛若在求救一般。
我发现一个凸出的消波块,便将她的身体推过去。为了固定住身体,我的左手掌心使劲搭着消波块。
在重力的拉扯下,拼命维持平衡的掌心不知被贝壳还是其他东西割得乱七八糟,令人不快的数道痛楚窜过,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仍然奋力抓着消波块。
我将怀中呛咳不止的她推向上方。
「拜托你。」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恳求她。
「爬上去。」
拍岸的浪花使得身体偏移,我一旦松开左手,下次要上岸就更困难。
她靠着我的肩膀和消波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脱离海水;我也在她的帮助之下,奋力爬了上来。
来到堤防后,我躺下来仰望天空。我喝了不少海水,双手掌心则在上岸时割伤了,如今变得鲜血淋漓。
我一面仰望开始变黑的阴天天空,一面调整呼吸。舞原七虹疲软无力地在我身旁坐下。
「听说你……」
我捂着终于平静下来的胸口,坐起上半身。一旁的七虹垂着头,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白色洋装染上鲜血,但我现在无暇顾虑这个。
「不是那个家的亲生女儿?」
她的双眸从海水弄湿的长发缝隙间捕捉住我,那是种畏惧的眼神。欸,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无论你是谁,都不必过这么自卑的人生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过问。我对你的家人没什么兴趣,只是担心你而已。」
她凝视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她虽然面无表情,却对我投以求助般的视线。
「我爸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自杀了。」
闻言,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是在我家里上吊自杀的。理由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不过,至今我仍然忘不了。」
安稳的生活冰消瓦解的那一天,我才八岁。
我一如平时地去幼稚园接佳乃一起回家,却发现家门不知何故居然没上锁。父亲去上班,母亲去兼差,这个时间应该不在家,然而,父亲的鞋子凌乱地搁在玄关。我和佳乃打开客厅的门,竟然看见……
「我不了解你,或许说这些话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你知道被留下的人那种无奈的感觉吗?你知道那是多么窝囊、多么心酸、多么无处宣泄的感情吗?」
舞原七虹的美丽眼眸中浮现近似泪水的东西。
「不要自行断定没有你比较好,别说『想消失』这类让人听了就难过的话。」
七虹低下头来,不是海水的液体弄湿了地面。
「……可是……」
她的声音随着落泪而颤抖。
「妈妈不爱我。」
妈妈?我的脑袋里立刻浮现性格温厚的舞原家母亲,然后,随即察觉七虹说的是我不认识的人,八成是她的亲生母亲。
「我那么喜欢妈妈,可是她从来不曾在爸爸的暴力之下保护我。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可是,为什么连妈妈都对我说,她不该生下我?她是我妈妈,为什么说这种话?」
情绪激动的舞原七虹一面呜咽,一面哀号般地诉说着。我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只是个孩子的我无法从她吐露的话语中推测。
「我只是希望她喜欢我。就算是欺骗我也好,我只是希望她喜欢我。但是不衍,完全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紧紧抱住抽噎的她。
用双臂包围她充满海水味的柔软身躯。
我想温暖她因失温而颤抖的背部及冻僵的身体。
「不过,现在你已经有家人了吧?还有妹妹。我所知道的你的家庭,是个温暖幸福的家。」
「所以才不行啊。我的存在会让琴宁获得的爱变少。本来爸爸妈妈都是她一个人的,却因为我的缘故害得她无法幸福,这怎么行呢?」
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种自以为是又微不足道的理由而不回家?
她会这么想,或许是生长环境造成的。
「你真是个傻瓜。」
听到这句过分的话语,七虹的表情略微抽搐。然而,即使再怎么刻薄,我也必须说出来。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爱,但是,人类没你想得那么渺小。爱又不是分数,不会因为女儿有两个就变成一半。」
「你不懂。」
「不懂的是你。别轻易放弃!听好了,不想变幸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这是诡辩!」
少女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震撼我的左耳鼓膜。
我们宛如平行线,我的说服无法打动她的心。不过……
我指着她别在胸口的名牌。
「你的名字真奇怪。」
「名字?」
话题突然改变,令七虹感到困惑,但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虹』啊。你的名字里有个『虹』字吧?你知道彩虹是天神做出的约定吗?」
她摇了摇头。
「这是诺亚方舟的后续故事。把坏人全部毁灭之后,天神承诺以后不会再用洪水毁灭人类,而彩虹就是信物。你的名字里蕴含这种爱。或许你的母亲变了,但她是真的爱过你,所以才会替你取这么特别的名字吧?『七虹』这个名字,正是你在期待之下出生的最佳证据。」
或许她母亲的心随着时间改变了。
人类很脆弱,即使长大成人依然脆弱,所以你的母亲才会在经历风风雨雨之后改变了。
不过,你出生时,你的母亲应该是开心的。不然,她不可能替你取「七虹」这么棒的名字。
「欸,我的名字『世露』也很奇怪吧?以前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帮我取这种名字,结果你知道我妈说什么吗?她说她怀我的时候读了《大提琴手高修》这本书,所以取这个名字向作者致敬。」(注:《大提琴手高修》是日本作家宫泽贤治的童话作品。日语「大提琴」的发音与「世露」相同。)
一想到我的母亲居然这么随便,我都想哭了。
「大提琴不是人名,是乐器好不好!我妈真的蠢得无药可救。高修才是人名吧?」
七虹似乎觉得我愤慨的模样很好笑,微微地露出苦笑。
我是头一次看见她露出笑容。搞什么,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啊?原来,她也能笑得这么可爱。
「欸,如果你无法相信任何人,我就当你的『理由』吧。」
我一直觉得自己找不到活着的理由,现在我知道了。
「昨天听见你的歌声以后,我发现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美好的事物。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就像我爸死的时候一样痛不欲生。所以你别放弃好不好?当你很无助的时候,我会陪着你,所以你继续活下去好不好?虽然我也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但是只要有人重视自己,就能活下去,对吧?我来当你的避风港。」
你可以哭泣。
也可以说丧气话。
你无法相信别人,感到害怕,对吧?
我也一样。连自己都信不过,要如何相信别人?一样的,七虹,我也一样。
「你要当我的避风港?」
「对,当你找不到避风港时就来找我。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会当你的避风港。」
我一面听着汹涌的海浪声,一面紧紧抱住少女。我抱紧七虹失温的身体,七虹则是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流泪,直到泪干为止。
一心期盼着彼此安宁的温柔,就在这里。
3
佳乃是附近女生的领袖,一方面是因为她比较年长,另一方面则是单纯因为她长得高。总之,只要和佳乃混熟,朋友就会变多。我想这个定律应该不只适用于附近一带,在学校里八成也一样。
认识了才小学四年级就希望自己消失的早熟厌世主义者,我担忧起她的未来,并且发现一个真相:世上有和自己相似的人。面对这种少数的同类时,我不但希望能够理解对方,也希望对方理解我。和舞原七虹相识,在我的心中掀起革命。
得知父亲死亡之后便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
我从不断凝视的过去解脱,终于能够放眼看不见的未来。我不想知道她的过去,却想守护她不抱希望的未来。
我希望她幸福。
我想亲手保护七虹。
我拜托佳乃和七虹当朋友,撮合她们一起玩。
站在佳乃面前的七虹露出的笑容仍然有点僵硬,我觉得她这种不擅交际之处也很可爱,但是对于生性单纯的佳乃而言,似乎只觉得七虹笨手笨脚而已。
「真不知道七虹在想什么。」
这句话随即成为佳乃的口头禅,不过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即使面对本人也这么说,所以,对于我和七虹这种无法解除对他人的潜在警戒心的人而言,反而是个容易卸下心防的对象。
佳乃很有耐心地和不擅交际又淡漠的七虹来往,两个人就这么渐渐熟络起来。有时七虹会来我们家玩,和我一起使用父亲留下的望远镜。随着安稳的时光流逝,我渐渐把七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
那是发生在某个炎热八月夏夜里的事。
我一如往常,爬上屋顶眺望夜空。
我看着星星连接起的星座,天马行空地幻想,这时,突然听见两人的笑声。
佳乃和七虹正为了暑假的自由研究课题在做天文观测。她们把爸爸的天文望远镜搬到阳台上,在笔记本上描绘出远方的光线。我竖耳倾听佳乃充满活力的孩子气笑声,以及七虹高雅的附和声。我的听力比常人差,但是能够理解七虹的声音有多美。
过了九点,七虹踏上归途,我从屋顶上叫住她。
道路上的七虹诧异地仰望我,我用手势示意她在原地等候,然后走出家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吧?」
七虹微笑点头。
她们平时总是观察星星到十点过后,今天较早结束,是因为佳乃要看连续剧。我不知道舞原家有没有门禁,不过就她们的暑假活动情形看来,七虹再晚一点回家应该也无妨。
从我家走到海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要不要去海边散步一下?」
「嗯,好啊。」
满月之下,我们并肩走在潮水味飘荡的小路上。
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比较闪亮。就这层意义而言,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开着左右对称花朵的鸭跖草在路旁随风摇曳,我们一面观赏丛生的蓝色花朵,一面走到海岸,并在高度适中的海岸岩壁上坐下。
只有细浪往返声的静谧夜晚。
我们默默无语,比邻而坐,共度短暂的时光。
「你现在还想消失吗?」
七虹仰望着染成黑色的天空。
「我已经有避风港了。」
她如此说道。
「如果我又失去避风港,可以回到你身边吗?」
「随时欢迎。只要你肯为我唱歌,永远可以待在我身边。」
我拿出口袋中的小礼物,递给七虹。
「这是为了答谢你决定不消失的谢礼。」
「那怎么好意思?该道谢的是我……」
「那就改成一般的礼物好了,反正用什么名义都行。」
我将礼物放在七虹的大腿上。
「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
七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看到礼物。
「这是你的……」
「嗯,半音阶口琴。这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你不想要,可以拒绝。」
在月光照耀下,美丽的少女不知我将对她说什么,带着不安与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喜欢你的歌声。有时你不是会在阳台上唱歌吗?我听了就有想哭的冲动。」
在屋顶上凝视星星时传来的旋律融化我心中的一切。即使将分散于世界各地的美丽事物全部汇集起来,也敌不过七虹的歌声。佳乃受到七虹的影响,也常在家里唱歌,但是两人的歌声有着天壤之别。七虹的歌声是万中选一的。
「七虹,将来你可以当歌手。」
听我这么说,七虹微微睁大双眼,似乎感到困惑。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
「你去当歌手,长大成人以后继续唱歌吧。」
随着年龄增长,总有一天,我们会各奔前程。我很想永远守护这个美丽的妹妹,但是距离终将会拆散我们。
「我当歌手,你会高兴吗?」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永远听到你的歌声啊。我希望你成为职业歌手、出唱片,在电视上唱歌。」
只要七虹歌唱,我就知道她还活着。
无论世界如何扭曲,即使世上的哀伤多得双手抱不动,只要有七虹的歌声满足我,我就笑得出来。
「我从没考虑过未来的梦想,不过,如果你希望我当歌手,我就立志当歌手。」
七虹带着没有迷惘的眼眸遥想未来,微微一笑。
「可是,你要先教我吹这个。」
七虹对着天空举起口琴,银色琴身反射了月光。我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另一支半音阶口琴,和当初在海边见面时一样,吹起了卡农。
或许有人替这首曲子填了词吧,虽然我没听过,但是身旁的七虹呢喃般地唱起歌来。
世界在盛夏的夜里笑了。
「世露,你给了我避风港,所以我也要和你做一个约定。」
在月光和波浪包围的世界中心,七虹的眼眸中带有意志的力量。
「将来,如果发生让你想消失的事,我会当你的避风港。我会保护你,不让你感到孤单。」
我喜欢七虹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声音。
「那我就不用害怕了。」
七虹一脸幸福地微笑,接着又哼起喜欢的歌。
我凝视着少女的侧脸,沉浸于只有左耳听得见的悦耳歌声中。
希望七虹的歌声能够响彻永远。
在浪潮声的夹缝之间,我不断如此祈祷。
然而……
当时,我对于这样的未来深信不疑,可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却在不久之后残酷地破灭。
十二年后的冬天,对我而言最糟的瞬间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