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发生在我二十五岁的冬至那一天。
我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逃避似地翻个身,遥想着假期。
今天是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只要度过今天,轻松愉快的寒假就在等着身为美术教师的我。莉瑚说想去学滑雪板,已经用冬季奖金买了整套装备,而我也有许多想做的事。不过,今天得先去上班。希望昨晚开始下的雪没积得太深:
现在几点?我该起床了吗?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望向时钟,发现早已过了预定的起床时间。
我忘记调闹钟吗?我检查按钮,发现闹钟一如平时,是在开启状态;而且秒针仍在移动,所以不是没电。为什么闹钟没响……一思及此,我的背脊猛然冻结。
世界是无声的。
残存的左耳听觉死了。
昨晚明明还和平时一样,为什么突然……
晕眩随着混乱侵袭我,我的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世界竟会如此轻易改变,末日居然如此轻易到来。
我不能打电话给学校,只好用简讯拜托同事代我向校方转达我身体不适,必须请假。
我必须尽快去医院接受检查,希望医生告诉我「只是突发性的身体不适」,给我乐观的希望。虽然这么想,我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虽然我的医学知识极为浅薄,却有一股近乎确信的预感:无论怎么治疗,这只左耳都不会复原了。
打从二十岁刚过,我便感觉到左耳的听力缓缓下降。或许还不到有所觉悟的地步,但我早已料到这一天可能会到来。
我用冰冷的指尖触摸左耳。
此时想起的,是比较漂亮的那个妹妹。
『我终于组了一个有机会出道的乐团。』
『现场演唱的反应不错,我们要和其他乐团一起去各大都市进行巡回演唱。』
『今天头一次有业界人士递名片给我们,好像对我们的歌有兴趣。』
『我们马上就要和经纪公司签约。』
舞原七虹会定期用简讯向我报告她正在进行的音乐活动之现况。这么说或许太过夸张,但有些夜里,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听七虹唱歌而生。
我一心期盼七虹能在音乐界闯出一番名堂,就像期盼自己的梦想成真一样。我比任何人都替她加油,希望她步步迈向成功的阶段,谁知竟在这种时候……
『对不起,我的左耳好像也聋了。』
我不想见家人,也不想见莉瑚,但是我必须尽快向七虹道歉。唯独七虹,我不能隐瞒。在这种近似强迫观念的念头驱使下,不知不觉间,我传了简讯给她。
我抱着祈祷的心情盖上棉被,用双手抱住颤抖的身体,静待时间流逝。
或许这只是暂时性的身体不适,只要睡上一觉就能复原。这种天真的期待随着时间经过而被破坏殆尽,即使过了好几个小时,我身上依然没发生任何渐进式的变化。
越是进行这种肤浅的自我检查,希望越是冷却。
如果我的听力没有恢复,就必须辞去教师的工作。不,不只有这个问题而已,或许连独居生活都……
傍晚,在唱空城计的胃袋催促下,我走向冰箱,并发现手机在闪烁,拿起来一看,七虹已传了五封简讯来。由于我把手机放在客厅,所以没发现有人传简讯给我。
『你现在在家吗?我马上回新泻。』
『你在医院吗?听力恢复了没?我在你家门前等你。』
『我很担心你,如果看到简讯,请你回复。』
『世露,你没事吧?求求你,回简讯给我,我在你家门前等你。』
『你该不会做了傻事吧?求求你,让我帮你。』
七虹的简讯没用任何表情符号,语句十分简洁,却充分传达出她的担心和关心。
七虹收到我的简讯之后,立刻搭乘新干线赶回来吗?
我连忙打开玄关大门,门前的不是七虹,而是仓牧莉瑚。莉瑚怎么会……
我尚未解出答案,便隔着莉瑚的肩膀看见七虹。原来如此,是七虹告诉莉瑚的。
曾几何时之间,莉瑚也受到我的影响,开始替七虹加油;以前七虹的乐团举办巡回演唱会时,莉瑚还曾帮忙宣传。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
眼前,莉瑚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我,动起嘴巴,想表达她的心意,但是我听不见。七虹轻轻拉了拉连珠炮似地说话的莉瑚手臂,并从包包中拿出记事本,递给回过头来的莉瑚。
无论莉瑚说的是爱的话语或是责骂之词,我都再也听不见。莉瑚猛省过来,皱起眉头,接着又求助似地用手捂住我的左耳。
莉瑚接过七虹的记事本,飞快地在上头写下一段文字。
『你真的听不见了?』
我无法正视莉瑚的眼睛,也无法点头。
我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最糟的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逃避似地撇开视线。
我不知道该表达什么,莉瑚似乎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玄关前。
不久后,我在视野角落看见七虹拿出手机,不知打电话给谁。
当然,我听不到通话内容。结束通话后,七虹从莉瑚手上拿回记事本。
『你还没去医院吧?我们一起去。』
她用美丽的字迹如此写道。
我在七虹的催促下换了套衣服,坐上计程车。
化为无声的世界里,车窗外的风景让我联想到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观看的黑白无声电影。缺乏真实感,却又无比残酷的现实世界。日常生活就这么轻易地变了色。
要七虹立志当歌手的是我。为了履行这个约定,七虹组乐团、上艺大,终于快要实现梦想,但我却……
在医院接受数次精密检查之后,医生正式宣布诊断结果,告诉我听力不可能复原。
宣布结果前的十天里,一直在身旁支持我的莉瑚明明不是当事人,却一再为我流下大颗泪珠。与我感受同样痛楚的女友缓和了我的绝望。
为了不让莉瑚继续悲伤,我强颜欢笑。但即使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仍然发挥笑容的作用,替我将世界变得光明一些。
带我和莉瑚前往医院之后,七虹静静地消失了,但她没有回到大学所在的东京。她每天都跑到县立图书馆,调查中途失聪者的生活注意事项,并列出可以提供帮助的相关单位名单。非但如此,她还替我联络县内的中途失聪者及重听者协会,安排援助事宜。
七虹一直在背地里奔走,帮助对无声世界感到困惑、只能绝望的我和莉瑚。左耳的检查结果出炉后,我透过莉瑚收下七虹的心意,这才体认到我绝不是孤单的。
失去听力后,我不得不辞去教职,但我并非失去一切。我有个无微不至的女友,还有和家人一样对我伸出援手的七虹。积极帮助我的人确实存在。
耳朵聋了,永远聆听七虹歌声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不过,七虹并未舍弃我,依然继续当我的妹妹。
我看不见未来的风景,希望也不在手中。
不过,我还拥有绝望以外的事物。
失去左耳听力后,过了五年。
我和一直支持着我的仓牧莉瑚结婚。
2
『榆野小姐,榆野佳乃小姐,您的外带商品已经包装好了。』
在店内广播的呼唤下,我到柜台领取蛋糕礼盒。这是要送给哥哥的。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买圆形蛋糕,甚至想不起最后一次庆祝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间,年龄增长已经不再可喜,而是种痛苦。我越想越觉得忧郁,这个月我就满三十岁了。
现在的生活和我小时候描绘的未来大不相同。我本来以为长大以后,自己会很快就结婚,住在漂亮的新家,和引以为傲的达令一起生儿育女。但是,现在岂止是没结婚,我还已经两年没交男朋友。
再这么下去,我会枯萎。不,会凋零。
「人生苦短,及时恋爱。」对于即将满三十岁的女人而言,这是句笑不出来的格言。
七月十七日,下午四点前的代官山松饼店里。
和我约好相见的她还不见人影。
我在窗边的四人座占好位置,点了杯卡布奇诺。
多亏下到今早的雨,今天很凉爽。紫阳花从敞开的窗外探出头来。听说土壤若是酸性,紫阳花就会开出蓝色的花;若是硷性,则会开出紫红色的花?咦?还是相反?我探出身子,用指尖弹了弹窗外的紫红色花朵。或许女人年纪大了还没结婚,就会变得富有攻击性。
我每次看见紫阳花,便会想起在国三那年的秋天大吵一架的死党舞原七虹。这固然是因为七虹小时候喜欢这种花,而紫阳花的别名「七变化」,也教我忍不住联想起她。
刚开花的时候是白色,不久后便缓缓变色的紫阳花,总是让知悉七虹少女时代的我有种特别的感慨。
刚搬家过来时,不和任何人亲近的七虹。
不知几时之间和哥哥变熟,并且战战兢兢地加入我们圈子的七虹。
突然长高,让每个男人都不禁望而出神的七虹。
虽然文静却很有主见,总是态度毅然,但又毫无自信、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七虹。
关于七虹在少女时代的各种变化,我是站在最近距离目睹的那个人。当时,我们是很要好的死党……
国中三年级的秋天,我们在不期然的状态下大吵一架,之后绝交了十几年。
我没有勇气主动开口和好,而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如果不刻意保持往来,交集便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经过,「对不起」三字变得越来越难以说出口;曾几何时间,我已放弃与她重修旧好的心愿……
但在三年前的初夏,命运的时刻突然来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莉瑚姐想当六月新娘,她和哥哥选在这时候举办婚礼,让我与七虹在婚礼上久别重逢。
婚礼开始前,我走进化妆室,想把绑得太紧的和服腰带松开,结果巧过七虹。面对突然的重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愣在原地,七虹却若无其事地微笑。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七虹宛若忘了过去的争执一般,如此询问。
「佳乃,你穿这套和服很好看。」
她对困惑的我说道,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件和服的腰带好紧,早知道我就穿洋装。」
「要我帮你重绑吗?」
流逝的时光融化彼此间的芥蒂,疏远的时期宛若从未存在过,我们沉浸于重逢的喜悦中。
自从大吵一架以来,我一直不知道七虹的联络方式,但哥哥和七虹似乎仍有往来,才能邀请她参加婚礼和喜宴。
三年前,七虹从派遣职员晋升为正式职员,现在是个标准的职业妇女。
如果七虹出面谈生意,男客户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吧。孩提时代的七虹就已经很美,重逢时见到的她更是妖艳得笔墨难以形容,此时我才知道女人年纪大了以后占优势的是美丽,而不是可爱。唉,不过这两者都不属于我的范畴。
说归说,我倒也不是没人要。
高中毕业后,我进入千叶县的美容学校就读,毕业后便在关东就业,直到现在。然而,美容师这一行说穿了就是做苦工,虽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其实是能坚持的人才做得下去的工作。不过,当上设计师以后,工作起来还挺快乐的,也有客人向我要过电话号码。哎,不过发生这种事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
如此这般,我已经两年没交过男友。
美容师的假日和一般人正好错开,而且工作时间很长。
迈入三十大关后,自己究竟结不结得成婚的不安与日俱增。
虽然职业不同,但我和七虹的人生都过得还算不错,反而是比常人多才多艺的哥哥,人生和「一帆风顺」四字相距甚远。
研究所毕业那一年,第一次参加教师甄试便顺利录取的哥哥得偿所愿,成为公立高中的美术教师。然而,在任教的第一年冬天,他罹患了突发性的中途失聪,残存的左耳听力也完全丧失。在这样的状态下,哥哥当然无法继续执教鞭,不到一年便辞去教师的工作。
不过……幸好失聪后的哥哥发挥了一贯的绘画长才,成为插画家。说来讽刺,一个梦想破灭,反而让另一个比重更大的梦想得以实现。
从CD的封面设计,到绘制杂货铺里贩卖的明信片,哥哥的梦想逐步实现。但是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显得神情憔悴,教我不忍卒睹。中途失聪者的个中辛酸,即使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无法完全了解。不过,哥哥打从学生时代便交往的女友仓牧莉瑚,一直在身旁支持着这样的哥哥。
失去听力过后五年,哥哥在三年前的六月和莉瑚姐结婚。
实现梦想、和女友结为连理,我认为哥哥获得幸福了。
如果他遭受的不幸,能有等量的幸福来补偿就好了。我希望在哥哥面前拓展的,会是这样的世界……
「佳乃,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呼唤声,我回过头一看,是两个月没见的七虹。
她脸上虽然是淡妆,却依然美丽,教我险些叹一口气。她到底是怎么维持白皙晶亮的肌肤?
我轻轻地举起手来打招呼,不知何故,七虹身后的男人却向我点头致意。
咦?他是谁?七虹的朋友吗?
七虹身后的男人长得异常地高,头发乱七八糟,眼鼻像外国人一样深邃,就像把强尼,戴普变得丑一点又高一点以后的模样。今天我和七虹约好要去哥哥家吃晚饭,她应该不会在这种日子带男朋友来吧?
「这个人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不知火夕空,放假时会陪他玩的朋友只有我一个,所以他坚持要一起吃午餐,讲都讲不听。」
「你好,我是大家公认没什么朋友的男人,不知火夕空。喂,你害我才刚跟人家认识就讲这种话耶!」
哦,我是头一次亲眼看见有人先装傻再吐嘈自己。看来他的外表虽然显得难以亲近,但其实是个随和的人。
「我叫榆野佳乃,是七虹的儿时玩伴……」
「我知道,我常听七虹提起,早就想认识你。因为这个人难得有朋友。」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在七虹的瞪视下,不知火先生淘气地耸肩一笑。话说回来,他们的感情还真好,我是头一次看见七虹和男人如此亲昵。七虹刚刚提到吃午餐,代表他们先前是在约会罗?
「不知火先生是从事什么行业?」
「哦,我是医生。」
咦?长成这样也能当医生啊?
我看着他递出的名片,医院名称下方印着——
「妇产科 不知火夕空」。
他是妇产科医生?这也令我意外。
「如果你怀了双胞胎,欢迎找我谘询。」
不知火先生如此说道,七虹从旁打一下他的头。
「佳乃,对不起,这个人有点变态,你听听就算了。」
「哦?嗯,我是搞不太懂啦。他是你的男朋友?」
听我这么问,七虹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
「怎么可能?只是朋友而已。」
真可疑,真的不是男朋友吗?医生可是超抢手的好货。
「我们晚上要去我哥家玩,不知火先生要不要一起来?」
「不,这样太打扰你们。能见到佳乃小姐,我已经很满足。」
「佳乃,你不用顾虑他。要是带夕空去,莉瑚姐一定受不了。而且家具被变态乱摸,搞不好会染上病菌。」
「七虹,你从刚才就一直口无遮拦耶。」
嗯,我也是头一次看见七虹这样损人。是七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了?还是这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个能够如此坦诚相待的朋友?
话说回来,照这么看来,哥哥还没把那件事告诉七虹。该怎么办?反正她迟早会知道,我是不是该先告诉七虹比较好?
「佳乃,怎么了?」
「唔?没什么。对了,你们两个也点些饮料来喝吧。」
「啊,我请客,你们想点什么尽量点。我是医生,很有钱的。」
「真的吗?好耶!」
七虹和一脸开心的我正好相反,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夕空,你就是老把这种话挂在嘴上,才会没人缘。」
「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事实啊。」
「有很多事,就算是事实也最好别说。」
「总比像你这样连重要的事都藏在心里不说来得好。佳乃小姐也不知情吧?」
说着,不知火先生用试探的表情看我一眼。唔?什么事?
「喂,你别乱说话。」
「我知道,我不会不小心泄漏你的秘密,放心吧。」
「咦?什么秘密?有秘密就告诉我嘛。」
「现在她盯得正紧,等一下我再偷偷……好痛!」
看来七虹是在桌子下踢他一脚,或用高跟鞋踩他。不知火先生歪着脸抗议,但七虹神清气爽地拿起菜单-
「佳乃,你是点卡布奇诺吧?那我点玛琪雅朵好了。」
好明显地转移话题。七虹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个相当惊人的秘密。说来遗憾,从以前到现在,我都猜不出七虹的心思。
3
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了四点。今天,妹妹佳乃和七虹要来家里吃晚餐,或许我该开始打扫了。
我已经很久没和七虹见面。最后一次碰面是在结婚典礼上,那已是三年多前的事。
刚失去左耳的听觉时,面临突如其来的不幸,我和莉瑚只能一味地困惑,是七虹一直支持着我们。
替我安排医院,预测以后可能面临的问题并汇整应对方法的也是七虹。
之后我们仍常互相联络,但是我和莉瑚订婚之后,七虹便不再主动联络我。我想她应该是顾虑到莉瑚的感受,七虹从以前就对周遭的气氛过度敏感。我依然把七虹当成妹妹看待,所以她这样跟我客套,老实说令我觉得很落寞。不过,就算我对七虹这么说,她大概也不会因此减少对莉瑚的顾虑及客套。
失去听觉后过了几年,大概是订婚的两年前吧,说来幸运,插画工作开始上轨道,我为了工作搬到东京居住。我是个容易专注于一件事情的人,再加上没有认识的邻居,足不出户的生活就此展开。
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失去声音以后还能歌咏花鸟风月的程度。集中精神于绘画上头,是种简易的逃避现实方式。
那阵子,我的睡眠和进食都变得极不规律,但是工作方面相当充实,过得很开心,有种自己被人需要的真实感。曾几何时,连女友及七虹也被我抛诸脑后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后来,在故乡新泻工作的莉瑚接到命令得调任远地,这个外在因素成为我们订婚的契机。
我和莉瑚都已经三十岁,会想结婚很自然。虽然已经没有过去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是种安稳的爱情。
然而……
婚后,莉瑚离开新泻,成为家庭主妇,而我一整天都面对电脑,害她一直寂寞度日。我很高兴能够靠绘画维生,更希望这些肯定我的人能够继续需要我,所以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顺位。
我们就像是扣错了一颗钮扣一样,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差错,却存在着确实的不协和。僵滞的生活,一切的责任都出于我吧。我想,对莉瑚而言,我们的婚姻生活应该充满虚假,根本不配称之为新婚家庭。
或许是因为我让莉瑚太过寂寞,婚后不到半年,她便说她也想出去工作,一星期后就成为英语会话教室的讲师。
我这辈子再也听不见莉瑚的发音,不过,身为归国子女的她确实拥有母语水准的英文能力。有她这种近乎十全的语文能力,要在东京找工作易如反掌。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新婚的我们在心灵上产生了距离。
现在回想起来,由于我不够体贴而伤害她,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拓展于眼前的世界太过耀眼,我只想伸手去抓眼前的光芒,因而遗漏身旁的重要事物。久而久之,莉瑚对这样的我失去了耐心。
莉瑚离开,已经有半年的时间。
截稿期将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开始打扫房间。
佳乃倒是无妨,但我不能在七虹面前露出迈遢的模样。我围上围裙,卷起袖子,提起干劲,开始清理厨房的流理台。虽然今天要下厨做晚餐的是我,但是不难预料七虹一定会进厨房帮忙。
我要扮演一个连厨房都保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即使只是做作的假象,我还是想在七虹面前表现出好的一面。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我突然想联络许久不见的七虹,便传一封无关紧要的简讯给她。
『无法传送讯息。』
谁知返回的竟是这种人工的错误讯息。
自结婚典礼过后便未曾和我见面或联络的七虹,不知几时之间换了手机号码,而且没把新号码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或许她只是忘记通知而已。不过,我是男人,不得不怀疑是出于前者的理由。
只要问佳乃,她应该会立刻把七虹新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可是,一想到七虹或许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便心痛欲裂。那不是锐利的痛楚,而是从身体中心萌生的钝痛。
小时候,我接触了她的歌声与泪水,认为自己必须保护这个少女。七虹是像妹妹一样重要的人,是我该以无偿的爱守护的对象。
然而,现在长大成人之后,我有时会感到困惑。
七虹放弃音乐的理由,应该与我中途失聪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虽然她从未责备过我,但是我对此相当确信。
是因为我听不见了,她顾虑到我的感受?还是在历经我无法想像的心理纠葛之后做出决断?
我不明白七虹的心思,也没勇气听她说出答案。自从中途失聪以来,她便不再提起音乐话题。不过,我的存在必然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过。
伤害了打从心底想保护的少女唯一的梦想——我就是这么一个愚蠢的男人。即使如此,我仍然恋恋不舍地祈祷,希望她过得幸福。这么想是否太过一厢情愿呢?
莉瑚离开之后,可以倾诉心底话的人从世界上消失了,孤独的时光开始运送寂寞给我。我常常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忆起七虹。我想见她,好想再见一次那个知悉崇高孤独的宝贝妹妹。
我对七虹这种隐隐作痛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每次见到佳乃,我都会向她探询七虹的近况,但并未得到任何特异的答案。如果七虹的日子过得很安稳,那就好;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替她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增添光彩的光芒碎片。
莉瑚离开以后,佳乃担心独居的我,平均每两个礼拜就会来探望我一次。今天,她说会带七虹一起来访。
佳乃来玩是家常便饭,但要与三年没见的七虹重逢,让我称不上坦率的心异常高昂。自从听说佳乃要带七虹过来,我一直期待着今天的来临。
厨房、厕所,我从较花时间的地方开始依序打扫。
大致上打扫完毕之后,我拿起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结果发现有封简讯。仔细一看,发讯人是佳乃。
映入眼帘的是没有换行的简短文字,但一瞬间便将我亢奋的心情打落谷底。
佳乃简讯上写的,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语……
4
在不知火先生的鼓动下,我又吃了甜点。
话说回来,他竟然连刚认识的我都一起请客,莫非我中了大奖?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之类的吗?
起先,我对他那头乱七八糟的长发与深邃的轮廓感到困惑,可是仔细一看,他和外国人一样帅;衣服虽然穿得迈里迈遢,但是看起来都是高档货。也对,他是医生嘛。
「听说妇产科和小儿科医生因为人手不足,在医生里是收入较高的一群,是真的吗?」
「佳乃,你问这个干嘛?」
七虹大为傻眼。无妨,美女就继续这样装清高吧。
「当然是为了调查啊。年纪过了三十岁以后,光坐着等是没机会认识男人的。不知火先生,实际上是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你这种资讯是从哪里来的,不过这是错的。在综合医院工作的医生是上班族,不会因为身处不同科就领不同的薪水。如果是自己开业的医生,这两种的确很赚钱,但是少子化现象越来越严重,以后会变得如何很难说。」
「好厉害,真专业。你真的是医生耶!」
「咦?你怀疑啊?」
「对不起,我有点怀疑。」
听我这么说,不知火先生露出苦笑。嗯,这种伤脑筋的表情挺可爱的,颇能激发母性本能。
话题告一段落,无话可聊时,我这才想起来。
「去我哥家之前,有件事我得先说。呃,七虹,你最近不曾和哥哥联络吧?」
七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告诉他我换了手机号码。」
「是吗?你换手机已经好一阵子了吧?」
「我不想让莉瑚姐操不必要的心。没人希望老公和其他女人走得太近吧?」
哎,这么做的确符合七虹一贯的作风。最近哥哥老是追问七虹的近况,原来是因为这样。
「是不是莉瑚姐有喜呢?」
「如果是就好了。」
这是超级隐私的话题,不过待会儿就要去哥哥家玩,再怎么想,我还是事先告知七虹,这才是为哥哥好,或者该说是体恤他。
「莉瑚姐在半年前离开了。」
七虹的表情一瞬间沉下来。
「我哥和莉瑚姐离婚,她和其他男人走了。」
七虹露出困惑的眼神,连不知火先生都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七虹望向窗边的紫阳花,陷入沉思。
沉默片刻之后……
「对不起,我想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脸色半是发青的七虹,拿着化妆包起身离去。
确认七虹离去后,我对和七虹一样,甚至更为惊讶的不知火先生提出疑问。
「七虹会不会太过动摇啦?」
「哎,这也是当然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不知火先生,你知道什么吗?」
他用一种近似焦躁的眼神窥探店门口。
「要是被她知道我跟你说,我就惨了。」
「反正我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隐瞒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乖乖招供吧!我和七虹是死党,没什么好隐瞒的。」
「七虹一直没说的事,我可以官作主张说出来吗……?不,或许说出来反而比较好。都已经过这么多年,我不认为她现在会主动采取行动。」
「你有空犹豫,不如直接跟我商量吧。」
看来他是个禁不起别人游说的人。
「俗话说得好,时间就是金钱啊。」
不知火先生以为难的眼光凝视着我,最后终于投降,开口说道:
「这件事也会改变你的世界,那我就说了。」
「好,请说。」
「七虹喜欢世露先生。」
「当然啊,他们是青梅竹马嘛。」
「不是那种喜欢,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七虹喜欢哥哥?
不可能吧!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但是我从没听七虹提过,七虹也从来没露出这种迹象。别的不说,七虹和哥哥自婚礼以来就不曾见过面,刚才她也说没把新的手机号码告诉哥哥。
「你不是用玩笑话来敷衍我吧?」
「你果然会这么想,那代表世露先生也是罗?」
「你是说真的?」
「要是我说太多,我怕七虹真的会跟我绝交。打从刚认识的时候,七虹就一直喜欢世露先生。三年前世露先生结婚时,情况真的有够惨烈,她又哭又叫,还把我打到瘀青……」
此时——
「夕空?」
这道声音把我吓得弹起来。我望向窗外,只见面无表情的七虹站在紫阳花后。
「你在说什么?」
听到七虹冻结般的声音,不知火先生的脸开始抽搐。
「嗯,夕空突然有急事,快回去吧。如果可以,最好回子宫去。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真遗憾。后会无期。」
「喂,七虹!」
面对我的责难,七虹露出苦笑。
「开玩笑的。夕空,我没生气,你可以让我和佳乃两个人单独谈谈吗?」
「啊,嗯。你真的没生气吗?」
无法拭去不安的不知火先生露出战战兢兢的眼神。
「要是你再罗唆下去,或许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知道了。那我去结帐,佳乃小姐先出去吧。」
不知火先生拿着帐单起身,我则走向紫阳花点缀的骑楼、七虹的身边。
七虹刚才还用凶神恶煞的表情瞪着不知火先生,但是当我来到骑楼时,她已经恢复平时温和的表情凝视着紫阳花。
「你听到了?」
听到她这个没有受词的问题,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喜欢我哥?」
这回轮到七虹点头。她和困惑的我正好相反,面带微笑,甚至给人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
「不知火先生说,刚认识时你就喜欢我哥,让我有点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嗯,喜欢到曾想过既然得不到,不如杀了他的地步。」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微笑。
我再度体认到七虹的美是多么地脱俗绝尘。
「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七虹是头一次对我倾诉她的恋情,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反而觉得她说的「开玩笑」才是玩笑话。
落寞微笑的七虹,活像是孤伶伶地活在世界上一样。
我已有几年不曾这么吃惊?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要去哥哥家玩的今天遭遇这种意外。
「我一直觉得无法理解你,现在终于懂了。」
「是吗?」
「嗯,我总算知道,自己果然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
七虹露出苦笑。得知她的真正心思之后,无论她露出哪种微笑,看来都教人心疼。
我们还是小孩、世界仍然很狭隘的时代,我们三个人常玩在一块。哥哥有时教我们画图,有时配合七虹的钢琴声吹口琴。当时的我还完全不识恋爱滋味,但是身边的七虹胸中,已经怀抱着这种纤细的感情吗?
七虹喜欢哥哥。我知道七虹不是会和别人商量这种事的人,但是她一直瞒着我,还是令我感到落寞。
「你一直喜欢我哥?」
七虹已经无意隐瞒,带着真挚的眼神点了点头。
「知道世露和莉瑚姐开始交往以后,我曾试着死心,可是当我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高中时,我原本是轻音乐社的,后来又加入天文社。」
的确,哥哥高中时也是天文社的。
七虹搬来我家隔壁之前便学过钢琴,上国中以后又开始学吉他;我们大吵一架之后的情形我不清楚,但我曾听说她在高中组过乐团。事实上,她大学选读的也是音乐科。
「那你不玩音乐,是因为……」
我们从高中毕业以后,过了近四年的冬天。
哥哥中途失聪,连仅存的左耳听力都丧失。
「嗯,既然世露的耳朵听不见,我就没有继续唱歌的意义。而且,知道世露要和莉瑚姐结婚,我也认命了。已经够了,当时我就决定不再谈恋爱。」
「不再谈恋爱……你从没喜欢过其他人吗?」
「只有高中的时候有过一次……」
「不知火先生?」
闻言,七虹露出困扰的苦笑。
「怎么可能?不是,是别人。」
「你没和那个人交往?」
「对方应该对我没兴趣,毕业以后就分道扬镖,不曾再联络过。」
「为什么……?如果你喜欢他,可以主动说出来啊。」
你可是舞原七虹耶!漂亮得让我忍不住向母亲抱怨「为什么不把我生得像七虹那么可爱」的舞原七虹耶!
「大学的时候呢?」
「我把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音乐上。再说,我还是会不时想起世露,所以无法考虑其他人。」
「出了社会以后也是?」
「嗯,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我觉得,既然最爱的人不爱我,我干脆保持单身好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挑,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总是忽略自己过佳的视力,努力喜欢对方的缺点,进而喜欢上对方。
可是,你没这么灵巧,无法这样谈恋爱。
「刚搬家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我害怕活下去,每天都提心吊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该获得幸福,但是世露答应我,要当我的避风港,让我不再孤单;他说只要我继续唱歌,随时可以留在他的身边。因为有世露这番话,我才能活到现在。」
死党吐露出长年以来的感情。
「可是,记得孩提时代约定的只有我一个。我一直像个傻瓜一样,抱着些微的希望,期待他有一天会想起这个约定。」
七虹的双眸开始微微地湿润。接着——
「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最爱的人遗忘更残酷的事。」
七虹喃喃说道。
欸,七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得很落寞。
你总是这样客套。
为什么?为什么不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我完全不知道。」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或许是我太迟钝,所以才没发觉;再说,我哥身边一直有莉瑚姐在……哎,我哥是个让老婆跑掉的窝囊废,配不上你。你也知道,他一专注起来就看不见周围,明明是新婚,却只顾着工作,把莉瑚姐晾在一旁。你说过不过分?」
「不过,我觉得这就是世露。」
瞧她这么痴情,立刻帮我哥说话,更是教人心疼。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哥有多乖僻。」
「我很想知道,也很想尝尝知道以后失望的滋味,但是连这个心愿也无法达成。」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凝视着紫阳花的她。
「七虹,想哭就哭吧。」
她的温度传到我抱住她的双臂上。
「我已经决定,这次到死都要当你的死党。」
「嗯,下次我也会道歉的。」
「干嘛以吵架为前提啊?」
「因为我们都很顽固嘛。」
「那倒是。」
她说得太正确,我无从反驳。
我想,我应该也和她一样,不擅长表达感情吧。
之后,我们走向车站,准备前往哥哥家。
不知火先生不知是不是太闲,说要送我们去车站,大摇大摆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想不知火先生二疋很想继续跟七虹约会,但是很遗憾,现在的她没有这个心情。七虹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哎,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敲定与医生的联谊,说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站在客观立场观察,不知火先生显然喜欢七虹。
到了车站,我和不知火先生并肩观看路线图。
哥哥的公寓位于自由之丘,和这里只有几站的距离。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早,反正他家一定乱七八糟的,顺便去帮他打扫好了。
没有储值卡的七虹买了车票,正要和我一起走向剪票口时……
「佳乃小姐,等一下。」
不知火先生突然叫住我。
不知他有什么事?只见他歪着嘴巴,似乎难以启齿。不久后,他总算下定决心,带着强而有力的眼神——
「今天能不能让七虹独自去世露先生家?」
他以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他就是想说这句话,才一路跟来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不知火先生虽然是个怪胎,但不愧是让七虹敞开心房的人,果然是个好人。
干嘛逞强呢?我光看就知道不知火先生很喜欢七虹。看在第三者眼里,他的感情一览无遗。
「你别胡说。」
七虹一口否决,但不知火先生转向她,带着心意已决的表情开口说道:
「你不觉得现在正是你鼓起勇气的时候吗?」
「鼓起什么勇气?」
「别装傻。」
看来没有我插嘴的余地,我只要默默旁观。
「不用我把话说明白吧?彩翔那时候,你很后悔吧?你还想重蹈覆辙吗?」
「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仍然喜欢世露先生吧?就算他结婚,你还是死不了心,又哭又叫的,一直忘不了他,不是吗?」
「不要擅自评断我的感情。」
七虹表情僵硬地瞪着不知火先生。
「要是你继续多话,我真的会和你绝交喔。」
「要绝交就来啊。你明明没几个朋友还虚张声势,太可怜了。」
在我看来,用这种方式激励心上人的他也很可怜。
「这件事和你无关吧?」
「我就是看不下去。」
「不要强迫推销你那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嗯,我的确自以为是,不过,我不想再看到心爱的女人掉眼泪。」
啊,他说出来了。
七虹带着模棱两可的表情瞪着不知火先生。
「拜托你明白,我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别开这种玩笑。」
「谁会为了开玩笑而向十几年的老朋友告白啊?」
面对沉默下来的两人,我叹一口长长的气。
「两个傻瓜。」
这回轮到我被七虹瞪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就是因为你的脑筋一直转不过来,不知火先生和我才给你忠告耶。
「不知火先生,如果你等一下有空,可不可以陪我去买东西?我一直想买基础体温计,但是我对机器方面的事不在行,不知道该买哪种才好,你能不能陪我一起挑啊?你是专家吧?」
「喂,佳乃,你在说什么?我们已经和世露约好了耶。」
我没回应七虹的抗议,而是拿出手机编辑简讯。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把编辑好的简讯拿给七虹看,代替回答。
『抱歉,我临时有事,不能过去了。』
当然,这是要寄给哥哥的。
我当着七虹的面按下按键传出去。
「好,我爽约了。话说在前头,我哥听说很久没见的七虹要来超兴奋的,一定准备了豪华的晚餐在等你。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什么家事都不会做,但是在你面前就是格外爱逞能。」
「你干嘛一直激我?」
「不是啦。我不把话说明白,你真的不懂吗?」
友情不是喜欢对方的优点就能成立——我已经是成年人,明白这个道理。了解七虹的缺点和令人厌恶之处,但还是喜欢她,这才叫做朋友。
所以我要把话说清楚。无论我让她感到多么不愉快,无论她让我感到多么不愉快,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有这种自信。
「莉瑚姐离开以后,哥哥过得很辛苦。其实他很希望别人帮他,但是他讨厌求助别人,也讨厌被人同情,所以硬是逞强,独自承担一切,可是照他那样,迟早会撑不住的。他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负荷,老是拼命工作,搞得快过劳死了。」
我凝视着七虹的眼睛。
「如果是我,我会在身旁支持并帮助心爱的人。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吧?」
七虹瞪着我们,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七虹不是会在别人的游说之下改变想法的人,但是见到她的态度依然这么顽固,还是忍不住生气。
七虹已经慎重到裹足不前的地步。别的不说,她今天才刚得知我哥离婚,我不认为她能够立刻下定决心;对方是自小爱慕的人,那就更不用说。
不过,她要装清纯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觉得太迟了?你该不会因为自己已经三十岁,就觉得没希望而死心吧?追求爱情哪有什么早晚的分别?你只是胆小而已。」
能和七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只有我这个死党。
「你把耳朵掏干净,给我听清楚。」
我连珠炮似地对瞪着我的七虹说道:
「你长得漂亮,只要装得楚楚可怜,看来就很美,男人会一窝蜂地跑来讨你欢心。不过,就算你这么做,我哥也不会喜欢上你。你知道他有多么疼爱你吗?那个傻瓜真的把你当成妹妹看待,疼爱你到令人反胃的地步。」
得知我在婚礼上跟你和好以后,你知道哥哥有多么高兴吗?从那一天起,我每次和哥哥见面,他一定会问起你的事,没一次例外。
「听好了,不想变幸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听到这句话,七虹犹如受到当头棒喝,睁大眼睛。
我的忠告可有传入她迟钝的心房之中?
「你不表明自己的心意,我哥绝不会把你当成恋爱的对象看待。就算你对他的爱至死不渝,就算你再怎么专情,只要你不说出口,我哥永远不会回应你的感情。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他到死都会把你当成公主对待,捧在掌心呵护。真够蠢的,都已经是年过三十的成年人,竟然还是这副德行。」
七虹似乎无言以对,垂下头来。那头乌黑的长发挡住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久后,泪珠一滴、两滴地弄湿了地面。
我从包包中拿出记事本,撕下写有哥哥住址的那一页。
「既然你不甘心到掉泪的地步,就鼓起勇气来吧。反正到了明天,只剩你一个人,你铁定提不起勇气。」
不知火先生带着温柔的眼神,把手放到七虹头上。
「七虹,如果你被甩了,我随时都可以把你娶进门。」
「……我死也不要……当变态的老婆……」
遭到如此彻底地拒绝,我忍不住同情起不知火先生。
「你还记得我刚才的告白吧?我也会受伤的。」
「对不起……可是,我无法接受变态。」
不知火先生一面苦笑,一面温柔地抚摸七虹的头。
「知道啦。好了,抬起头来吧。这是个好机会,反正靠你自己,你永远无法下定决心告白,不如趁现在做好觉悟。」
七虹粗鲁地拨开不知火先生的手,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真是的,明明和我一样是三十岁,但她每个动作都很可爱。
「七虹,妆会花掉的。就算是你,也不想素着一张脸见人吧?」
「我不需要化妆。」
看她还能耍嘴皮子,我就放心了。
虽然七虹活得像公主一样,但是这三十年来毕竟不是马齿徒长。
既然她待会儿要去告白,我还是把我哥离婚的原因告诉她比较好。
「他们离婚的原因是我哥二十四小时只顾着工作,把莉瑚姐晾在一旁。结果,莉瑚姐受不了我哥,和别的男人走了。听说对方是莉瑚姐担任讲师的英语会话教室的同事,现在他们人已经不在日本。」
她的外过对象是德国人吗?虽说她的人生是属于她自己的,我还是无法理解她怎么狠得下心和外国人一起远走高飞到海外。不过……
莉瑚姐移居德国以后,曾寄一封信给我。
『我知道自己没立场拜托你这种事,但还是请你多照顾他。』
信上写着这段自私的文字,而信末又谈到分手时哥哥的样子。
双方协议离婚时,哥哥完全没有责备莉瑚姐。面对打算和其他男人远走高飞的莉瑚姐,哥哥只是低头道歉,表明错在自己身上。
夫妻间的事只有夫妻知道,即使是我这个血脉相连的妹妹,在夫妻的故事中,也不过是个局外人。可是:
「决定离婚时,我哥说都是他不好,是因为他只顾着工作。」
「我能够想像。」
七虹如此说道,我能明白她的心情。
「我哥只要专注于某件事,就看不见周围。」
「不过,我喜欢他这一点。」
七虹宛若在确认自己无形的感情一般,喃喃说道。
她从我手中接过写有哥哥住址的纸条。
「我去拿忘了带走的东西。」
直到最后,七虹所说的话语都不失她的风格。
「你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去找间化妆室把脸整理一下吧。那个呆瓜对你抱着公主般的幻想,别在告白前让他失望。」
听我这么说,七虹像是嫌我鸡婆一般,挑衅地吐一下舌头。
真是的,美女做什么动作都好看,真教人伤脑筋。
死党消失在剪票口彼端的人群里。
我把手放在身旁仰望天空的不知火先生肩上。
「辛苦你,当了这么久的保母。」
「就是说啊。」
「如果你愿意,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可以安慰你。」
不知火先生一面苦笑,一面撩起浏海。
「那就有劳你啦。今天要我独处,未免太痛苦。」
虽然没人能够保证我最喜欢的死党即将展开新的故事。
至于哥哥的心思,我更是完全无法想像。
如果可以,希望下次七虹是喜极而泣。
在行色匆匆的人潮中,我祈祷着那两人的故事能够交会。
3
耳朵聋了,妻子离开了。
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
这些日子里,我似乎都是迷迷糊糊地这么想。
我本来以为爱情是与我无缘的感情,却理所当然地谈了段平凡的恋爱,心满意足地与莉瑚结婚。虽然结局并不甜美,但是留下的并非只有后悔。
即使彼此胸中的爱已经冷却,我爱过莉瑚仍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在我陷入困境时,她一路支持着我,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我认定无法实现而放弃的梦想,也在不知不觉间实现了,还遇见愿意肯定我唯一希望获得肯定的才能——绘画——的人。
拥有如此侥幸的人生,夫复何求?
这半年来,除了吃饭以外,我几乎足不出户,总是一个人窝在家里。
我对未来没有不安,但也没有确切的希望。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让我度日的活力逐渐衰退。
所谓安定的生活,应该就是与「维持现状」的誓约相拥的暂定契约吧。
我感受到刺激眼皮的光芒,睁开眼睛,只见没有夕阳照耀的公寓变得一片幽暗。我看了挂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放在客厅中央的灯发出七彩光线,这是通知有访客上门的信号。我今天没和任何出版社相约讨论稿件事宜。何况,由于我无法与人交谈,所以几乎都是透过电子邮件联络。那么,或许是有信件或包裹之类的吧?
我的脑袋迷迷糊糊,看来刚才睡得比我想像中的更沉。我很想多睡片刻,虽然不知道访客是谁,但还是请他快点回去。
玄关的灯泡从几天前就有问题,一直异常闪烁。
在朦胧昏暗的褐色灯光下,我没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来客便打开大门。
一瞬间,我不禁停止呼吸。
门外是比较漂亮的妹妹,舞原七虹。
佳乃传讯说她今天不能过来,而七虹根本没来过我家,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那近乎慈爱的笑容,甜美地刺入我的胸口。
『晚安。』
她用手语说道。
我失去左耳的听觉之后,七虹随即开始学手语,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语变得比我更为流畅。老实说,我老是依赖笔谈和电子媒介与人交谈,现在依然没学会多少手语,不过简单的手语倒还能够理解。
鞋柜上放着便条纸和笔,方便我与来客沟通。
『吓我一跳。进来。』
我写下简洁的话语,七虹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点了点头。
接着,当我转过身,打算带她进屋内时——
她突然从身后抱住我。
七虹的双手在我的身体前方紧紧交缠。
抵在困惑的我背上的,应该是她的额头吧?
七虹?怎么回事?
我想询问,但是我已经五年多没说话,不敢开口询问。即使如此,七虹温柔的体温依然在我的全身流窜。
不久后,她缓缓松开手臂,并在我的背上写字。
一字一字,慢慢地写下。
犹如刻划着誓言一般,在我的背上刻下文字。
是三个字。
非常简单、出乎预料的话语,却是确实的爱的话语。
我回过头,笔直凝视七虹的脸。
平时一和我四目相交就会立刻撇开视线的七虹,正拼命咬着嘴唇,望向我的双眼。
在她的眼眸捕捉下,我总算明白了。
如今,我总算明白面对七虹时,这股在胸口隐隐作痛的感情是什么。
七虹,我一直对你……
我该说什么才好?该从何说起?我想不出来,但还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便在鞋柜的便条纸上,用左手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都绕了远路吗?』
说来连我自己都感到窝囊,男人真的是种愚蠢的生物。七虹写下的爱的话语,令我高兴得心头小鹿乱撞,却害怕被她知道,故意装模作样。不过……
七虹看完便条纸上的文字,泪水从双眼汩汩流出。
她一面哭泣,一面凝视着我,嘴角微微上扬,深深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接着,七虹并未隐藏泪水,哭泣着用我也能理解的简单手语和唇语,对我如此说道:
『你还肯当我的避风港吗?』
夜幕中的时光太过短暂,不足以让我回忆过去的一切。不过,在距离世界中心甚远的昏暗公寓玄关前,我轻轻将七虹的头抱向自己。
在快要坏掉的灯泡不断闪烁的朦胧褐色灯光下。
光靠我贫乏的语汇,无法传达心中萌生的声音。不过,现在我的胸中确实存在着必须传达的话语。即使只能传达片段也好,我抱紧七虹,借此传达我的心声。
七虹在我的怀中。纤细得仿佛一触即碎、拥有脆弱心灵的她,就在我的怀中。虽然我这么窝囊,但怀里仍然有个深爱着我、为我哭泣的人。
唯独现在,我撒不了谎。我一面感受她令人安详的温度,一面想像即将展开的未来。胸中的光芒,即是希望。
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有守候自己的人。
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果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找到自己。
我想,人一定能够直达永远。
永远虹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