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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雪色吐息 第二章 雨露霜雪

1

午餐时间的居酒屋咖啡厅里挤满粉领族。

庭园里盛开的白色和紫色铁线莲,将初夏的花卉点缀得五彩缤纷。

「那本书你替我还了吗?」

听见长岭凛与中国土产一起送上的话语,我的内心一阵动摇,但仍点了点头。

凛出差归来的日子,正好是我得知馆长已有家室的隔天。

在二十二岁的春天,我获得现在工作的这间保险公司中途录用(注:日本企业录取员工的方式之一,意指不定期招募已有工作经验的人。),而凛则是在同年度新录用的应届毕业生,薪水和加薪幅度都和我不同,工作的部门也不一样,但由于彼此年纪相同,我们莫名地契合。

「幸好你家住得近。如果在那间图书馆逾期还书的话,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借书。而且他们还有提供商业方面的谘询服务,如果被停卡,可就麻烦了。」

「我在馆内的布告栏有看到,这才知道原来图书馆还会提供这类服务。」

「佳帆,你也可以用用看啊。之前我托他们帮我收集资料,专门的谘询服务果然不一样。虽然我也有图书馆员证照,但是搜寻资料的精确度完全比不上人家。」

凛露出自嘲的笑容,又打了个大呵欠。

凛是个证照狂,现在也自发性地在挑战数种证照考试。她是旧帝大毕业的,虽然是女生,却一路朝着飞黄腾达的道路迈进,对于提升自己的职业技能更是不遗余力。

「我已经很久没去图书馆,很好玩呢。」

「那间图书馆盖得超级漂亮,馆员人数很多,制服也很帅。私立机构就是会把钱花在不一样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光是有制服就已经够稀奇,而且他们的制服在我这个读者看来,也觉得设计得很高雅。

「不知道私立图书馆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入不敷出吧?」

「听说地方政府会资助一点,不过那间图书馆比较特殊。你听过舞原一族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舞原」是馆长的姓氏和图书馆的名字。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或许没听过,其实舞原在地方上是颇有势力的企业集团,一族之间还出了几位作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舞原诗季』的作家?」

「唔,没听过。」

我不太关注新书和热门作品,所以或许只是我孤陋寡闻,那其实是很红的作家也说不定。

「舞原一族的老一辈说要把感谢的心意回馈给读者,所以才盖了这间图书馆。有钱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大手笔。那个作家应该是住在这附近吧,不然怎么会特地选在八王子盖图书馆呢?」

「你还真清楚。」

凛微微一笑。

「因为我是舞原诗季的书迷嘛。」

「哦?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过,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凛的家和公司都离那间图书馆满远的,她会特地去那间图书馆借书,原来是有这样的渊源。

「还有,接下来要说的是网路谣言,我没查证过。」

凛露出淘气的笑容,乐不可支地继续说道:

「听说那里的馆长长得很帅,但是出现的机率很低,在馆内几乎看不到他。佳帆,你曾看过这样的人吗?」

我的背上似乎冒起冷汗。

「唔?怎么不说话?」

凛似乎在揣测我的心思,用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看过?」

凛是个慧眼独具的人。

各种可能性闪过脑海。

过去她对同年进入公司的我总是百般照顾,简直到了鸡婆的程度,我也因此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我怕自找麻烦,便不明确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改变话题。

这阵子,凛最大的烦恼是部门内的派系问题。年方二十七便晋升为重要干部的凛,在工作上是个直教人害怕的能手,但是她厌恶人际关系的纷扰,对于内部争端向来保持距离。

她谨守公归公、私归私的原则,只要派系斗争的弊害不会影响到客户,她便保持沉默;但是在我面前,她仍会忍不住吐露心声。

每个人被赋予的能力不同,期待同事都和凛有同等的工作成果,未免过于严苛。不过,如果我把这个看法说出来,大概两秒就会遭她反驳,所以我总是面带笑容,只听不说。

我和凛热烈聊着午餐时间的粉领族通常不会聊的话题,但我不讨厌这样的时光。和比任何人都积极进取的她说话,仿佛连我这个驽钝之人的步调都跟着加速了。

2

父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

我还记得那时是初夏,正是季节转变的时候。

父母的葬礼结束后,没有亲戚收养的我和真奈就进了育幼院。

在那之后经过七年,当我出社会工作届满一年时,我们姐妹俩便离开育幼院。虽然我很担心自己的收入可否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但是一旦开始工作,就必须自立才行,无法再仰赖育幼院。

离开育幼院的前一天晚上,舍监曾找我和真奈面谈。

舍监是一个纪律严明的人,我担心她是不是在临别之前又要为了什么事责骂我们,满怀紧张地和真奈一起去找她。

因日晒而褪色的值夜室里充满蔺草味。

桌上放着信纸和笔。

「你们走了以后,这里就变得冷清许多。不过,你们要多加油。以后你们必须相互扶持,无论是痛苦的时候或难过的时候,都要支持对方,知道吗?」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温柔话语,真奈在桌子下握紧我的手。

「我四十岁那一年,老公因为心脏衰竭而过世,我们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为了无聊的事情吵架。我为了这件事自责很久。」

我一直觉得奇怪,舍监明明戴着结婚戒指,却不知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工作,如今这个疑问不期然地得到解答。在我感到困惑的同时,却又觉得似乎理解了在她的背景中隐约可见的阴影。

舍监拿起桌上的笔,在我们的面前各放一枝。

「或许我这番忠告是倚老卖老,不过,人生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或许天外突然就飞来一场横祸。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在这张信纸上写下你们对彼此的内心话吧。佳帆写给真奈,真奈写给佳帆。这么一来,就算明天自己死了、留下对方独自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真奈大概是嫌麻烦,露骨地抱怨起来。舍监见状,面露苦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今天是三月九日,那就订在这一天吧,离开育幼院以后,每年一到三月九日,你们一定要写信给对方,然后装进信封封起来,并把这些信放在一起保管。反正钱和文件都是佳帆负责管理的吧?你要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写下来,以免哪天发生万一,真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真奈也会帮忙啊!」

真奈嘟嘴抗议,但舍监没当一回事。

「是啊。真奈就……哎,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什么意思啊?好像真奈死了,姐姐都不会伤脑筋一样。」

真奈似乎很不服气,一脸不快。然而,实际上,真奈不到十分钟就把信写完了。

不知道她写了几行?我看她的手几乎没动……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便会遵照舍监的吩咐写信给对方。

我必须确保即使某一天自己意外身故,真奈也能活下去。提款卡密码、瞒着真奈偷偷替她存下的结婚基金帐簿……虽然几乎都是些事务性质的内容,但总之,我一面整理逐年增加的资讯,一面写信给妹妹。

真奈在小学校外教学时买回来的纪念品附了一个可爱的罐子,罐子的尺寸正好可以放下信封,于是我们每年都把信件放进罐子里保管。信件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放不下,我们约好,等到放不下的那天到来,我们就要一起拆信阅读。

罐子的尺寸并不大,读信的日子应该会在几年后到来吧。我们一面期待着那一天来临,一面维持这个习惯。

我爱爸爸,也爱妈妈,但是他们两人没留下只字片语或任何内心话给我们,所以对我而言,舍监要我们遵守的这个习惯,意义格外重大。

每个人都可能发生无法预测的事。思及年岁与我相差甚多的真奈,我认为留下这些话语,绝对有其意义存在。

回到家后,真奈已经在玄关等候了。

「姐姐,你回来啦!今天真奈想吃汉堡排。」

她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跑来玄关吗?

「不知道还有没有绞肉?」

我打开冰箱确认。

「哎,应该没问题吧。」

「好耶!姐姐做的汉堡排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真奈好期待喔!」

真奈踩着诡异的步伐,小跳步地回到客厅。真奈的小跳步跳得卡卡的,似乎算不上是小跳步,不过她从以前就对自己的运动神经感到自卑,所以我还是体谅她,别提这件事比较好。

我一面哼歌一面揉着绞肉时,真奈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并用她的额头在我的背上钻啊钻的。

怎么了?这样我不好活动,无法做饭啊。

「姐姐,真奈好寂寞喔!说不定会死掉。」

她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

「都是因为那家伙,最近姐姐的妆都变了。」

「那家伙是谁?」

「图书馆馆员。而且姐姐洗澡的时间也变长了,还都不陪我玩。」

最后一项根本无关嘛!

「姐姐,你该不会已经开始和他交往了吧?」

「没有。」

「如果姐姐说谎,真奈就咒他死喔!」

我这个妹妹的想法还是一样极端。

「你抱着我,我不能做饭了。」

「只要姐姐对那家伙死心,真奈就放手。」

她用头撞了我的背部两次,活像只啄木鸟。

「如果你不死心,就别想继续做饭。」

抱着我的双臂更加使劲。

原来如此,她打算彻底抗战啊?不过,你这么做的话,我也有我的打算。

「我下次想邀馆员先生去约会。」

这句挑衅的话语极有效果,真奈顿时跪倒在地,摆出悲剧女主角的姿势,掉下泪来。

「姐姐不要真奈了……真奈是个茧居族、是个窝囊废,没有姐姐就会死,但是姐姐却不管真奈的死活。」

「等等,真奈、真奈。」

她也太夸张了吧?

「真奈要杀死姐姐再自杀。」

真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菜刀伸出手。

「爸爸、妈妈,没有血缘关系的眼镜哥哥,请原谅真奈比你们先走一步。如果要恨,请恨无情的姐姐吧!阿门。」

该吐嘈的地方太多,我都懒得吐嘈了。说什么先走一步?爸妈早就死了,而且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戴眼镜的哥哥存在。

「我没有不管你啊。别的不说,那位馆员先生会不会接受我还是个问题;就算我真的交了男朋友,也会希望我们三个人和睦相处。」

「骗人,女人嘴上都是这么说,但一交了男朋友,姐姐一定会立刻把真奈踢到一边。」

「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约会吧?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电影院、游乐园或看烟火都行。」

「好过分!姐姐明明知道真奈有病,一晒到太阳就会死!」

「不要随口胡说。」

那是最近看的小说里的剧情设定吧?

我得先让她改掉这种随口胡诌的习惯和被害妄想症,不然治不好她的茧居病。这样看来,前途黯淡啊……

说真的,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真奈才肯外出?如果真奈愿意脱离现在这种负面思考的状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打破这令人感叹的现状。

我们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3

由于平日加班还是做不完工作,那个假日我也只好加班。

好不容易做完工作,离开公司时已是傍晚。在夕阳的照射下,影子变长了。

我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舞原私立图书馆。

距离闭馆还有一点时间。难得的假日,大半都耗在工作上,至少在最后让我看看心上人吧。

进入六月,虽然离酷暑尚远,湿度却是一天比一天高。

冒出的汗让我浑身不舒服,我决定休息一下,便在平时的那个交叉路口停下自行车。

几年前,这里曾发生一起大车祸。我并未亲眼目睹,只听闻当时情况相当凄惨,肇事者和被害人双双身亡。自那以来,交叉路口的一角便时常供奉着各色各样的花卉。红绿灯对面有一间小花店,就是那间花店的店员在路边供奉各种时节花卉。

今天供奉在自动贩卖机旁的是蓝色的菖蒲花,花朵配上暗绿色的叶子,将路面映衬得美丽非常。如同「菖蒲杜若殊难辨」这句俗语所说,和菖蒲花相似的花很多,但是我现在仍然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烙印在视网膜的知识,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我再度跨上自行车,一面骑车一面回忆。

上个月,在那个交叉路口看见鸢尾花和天竺葵的那一天,我遇见了他。

舞原葵依,私立图书馆馆长,年纪比我大五岁,一双抗拒世俗之物的眼眸从略长的头发下露出来;虽然驼背,个子却很高;说话毒辣,态度冷淡;而且听说他很健忘,不会收拾东西,又不工作,不过这些我不太清楚就是了。最重要的是,他已有家室。

我所知道的馆长资讯只有这些,条列出来一看,这段感情显然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恋情。

相隔这么多年,总算出现一个吸引我的人,他却已经结婚,真是无可奈何。搞地下情和横刀夺爱这种事,就算世界倒转我也做不出来,更不想做。

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想多了解他的心情,该怎么办?他没戴结婚戒指,妖精小姐也没提过他有家室——我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完全不足以当希望根据的王牌上,忍不住又前往图书馆,连我自己都感到窝囊。

看个一眼就回家吧!我只是要把他的身影烙印在脑海里,充当精神粮食,他的太太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吧。

闭馆时间将近,但是柜台并不见他的身影。他是不是回到办公室了?

如果将心痛称之为恋爱,这份感情一定是无可救药的恋爱。

即使无法开花结果,即使无意开花结果,但我无法对胸口的痛楚撒谎。

虽然知道自己太过死心眼,我还是忍不住在视听区外晃来晃去。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平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上个月警告我馆长已婚的那位馆员。我将视线移到名牌上,想起了她是谁。

楠木风夏,妖精小姐称之为「课长」的女性。

随着这个刚人的问题,她凝视着我,教我又羞又愧地僵在原地。

「如果你是在找馆长,今天他不在。」

「……他请假吗?」

「天气变热了,他大概是自行放假吧。」

身为基层员工的我,听了这个回答有点难以置信。

「馆长这样行吗?」

楠木小姐只是苦笑,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追求馆长的人一知道他已婚,大多不会再出现,因为女人是种比男人更会算计、转换目标的速度也更快的生物。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人很少见。」

「……对不起。」

我想,她是在责备我不知好歹。明明已经被警告过了,却恋恋不舍地再度跑来图书馆。

「陷得越深,伤得就越深。」

我知道楠木小姐为何这么说,也知道她说得对,但我就是死不了心。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见钟情,只是这种程度的恋情。可是,情况不一样。遇见他以后,我许下了心愿,我察觉到自己心底某个重要的心愿。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能否回答又是另一回事。」

她说得很对,我也认为向第三者打探某人的隐私,违反了沟通的规则。可是,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馆长有孩子吗?」

一点点,虽然真的只有一点点,眼神平静的她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扭曲。

「……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有吧。」

楠木小姐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太太不能生育吗?世上有很多女性基于各种理由不能生育……

我还来不及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因为她已经消失了。」

楠木小姐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去了。

这次我真的是一头雾水。

别人的家务事,不是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可以基于区区的好奇心而介入的领域。这一点我很清楚,也认为保持适当距离,是一个社会人士应有的礼节。可是,她留下的这句话……

我知道自己这样是纠缠不休。

楠木小姐八成也觉得我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我不为了恋情努力,又该为了什么而努力?

随着静谧夜晚的造访,闭馆时间到了,我在连接员工出入口与大马路的小径上凝视着云层间的弦月。

我倚着电线杆,一面看着馆员们一一踏上归途,一面等待她出现。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进一步认识馆长。我知道自己过度介入,但是,今天我若是没有鼓起勇气,明天就需要更大的勇气。反正迟早得鼓起勇气,就选在今天吧!

不久后,楠木小姐独自出现了。她看见我吃了一惊,接着露出含糊的微笑,向我行一礼。我本来还担心,她若是对我投以嫌恶的眼神该怎么办,幸好她没露出拒绝的表情。

「辛苦了。」

楠木小姐缓缓走向我。

我把包包中的罐装咖啡递给来到我身旁的她。

「有点退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

她微微一笑,接过咖啡,但是没有打开来喝。

现在的状况不容许我们促膝长谈,她工作了一整天,应该想早点回家,我还是立刻进入正题比较好。

「我想再深入了解一点,所以在这里等你。你说过我可以找你商量。」

「我确实说过。」

「你说他的太太消失了?」

「对。」

「求求你,能不能告诉我详情?」

她用简直可贯穿并看透我所有心思的锐利眼神凝视着我。

「你知道你问这个问题,代表什么意义吗?」

她带着认真的眼神,对我问道。

「如果你只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心而想知道详情,那等于是在找馆长的麻烦。馆长已经结婚,情况也很复杂,这样你还是想知道吗?你有同等的觉悟吗?」

这句话有一半带有威胁的成分,但是我的心中并未因此产生迷惘。我不认为自己和他相识是出于偶然。若不是命中注定,不会有这种邂逅。我希望这是命中注定。

即使这段恋情只会让我受伤也无妨。既然已经遇见他,却要我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我办不到。我绝对不要放弃。

「我有觉悟。如果受伤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无所谓。」

她凝视着我,接着在电线杆的灯光之下说出某个关于他的事实。

「馆长的太太叫雪萤,她失踪了。」

从「她消失了」那句话,或许可以预测出这个答案,但是,我的思绪仍跟不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只有「失踪」这个鲜明的字眼在脑中不断打转。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馆长的太太在旅行途中失踪,至今仍未发现她。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八成……」

我和真奈自幼父母双亡。

当时才四岁的真奈,几乎没有双亲两人的记忆,但是我清楚记得爸妈对我们的爱。死亡和失踪本质上虽然不同,但是丧失挚爱造成的痛楚,在心房穿孔并扩散开来的那种空茫的荒凉感,应该是相同的。

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和男友死别的经验,无法正确地推量出馆长的痛苦;不过,我能够想像出侵袭他的孤独。

『图书馆是他亲戚盖的。馆长以前是茧居族,所以才被逼着来接管图书馆。』

以前妖精小姐说的这番话,我并未当真,但或许她说的都是事实,一字不差。

他因为丧妻之痛而足不出户,所以,为了硬将脆弱到光是呼吸就会受伤的他,和现实世界连系起来,亲戚才推荐他担任这座图书馆的馆长。

我认为,抱着心伤时,能够一直消沉下去是种奢侈。不过,处于可以依赖、可以逃避的环境,真的是种幸福吗?我也曾被逼到几乎自我毁灭,但是多亏了不允许我逃避的日常环境,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恢复普通的生活。

楠木小姐带着痛苦的表情继续说道:

「馆长的心一直被失踪妻子的影子所束缚,现在仍在没有出口的某处旁徨,进退不得,而且他根本无意前进。他就是这样的人。再陷下去,只会让你自己受到伤害,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用温柔的口吻及毅然的态度宣告落幕。

「我们和馆长一起工作了两年,虽然他是个笨拙又脆弱的人,但毕竟是我们的伙伴。所以,我要代替他向你道谢,谢谢你喜欢上馆长。即使是这么一件小事,也让我们很开心。」

「请等一下。」

楠木小姐正要离去时,我忍不住从背后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虽然我尚未整理好胸中的思绪,但是我必须告诉她。

「他曾经对我说……『水性杨花的女人没什么烦恼,真让人羡慕』。」

楠木小姐露出讶异的表情,我继续对她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无法反驳。可是……」

我知道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可是,这段恋情不一样。我知道馆长的苦恼,也想拯救他。所以——

「我想继续追求他。」

「你只会受伤而已。」

「没关系,我不怕受伤。所以,你可不可以把他的联络方式告诉我?」

无法理解——楠木小姐这样的眼神直刺着我。

「他用『水性杨花的女人』这种难听的字眼来骂你耶。」

「嗯。」

「我也跟你说过,馆长有太太,而且忘不了她吧?」

我深深地点头。我知道,也看得见现实。

「既然这样,你还是想知道?」

楠木小姐用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我,接着说:

「我不能把馆员的住址和联络方式告诉你。」

她给的答案既明了又残酷。

我能够理解她的话语,也觉得她这么做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我有超越常理、必须更进一步认识他的理由。

我想,我现在一定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凝视着她。

而且,我迫切的觉悟及心意,似乎传达给她了。

「不过……」

楠木小姐继续说道。她迟疑片刻之后,说出一个位在图书馆附近的地址及超商的名字。

「他不会煮饭,也没什么口腹之欲。虽然他总是说他有去超商买东西吃,不会把自己搞到饿昏,但是,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

不知楠木小姐是觉得傻眼,或是在担心馆长,她用疲倦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的生活能力和生命力都很薄弱,所以我常担心,馆长会不会哪天被人发现陈尸在家中。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我用力点头。

她不用说下去,我也能领会她的心意。我确实接收到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谢谢,我绝不会制造任何麻烦的。」

听了我的话,楠木小姐露出苦笑。

「你不用这么钻牛角尖。到头来,要不要继续追求他都是你的自由。再说,我们这些当员工的,无论再怎么担心馆长,能够踏入的领域毕竟有限。」

月光下的楠木小姐露出温柔的目光。

「只要馆长幸福,我们就满足了。」

虽然立场不同,但是楠木小姐和我期盼的未来应该是在同一个方向。

人们总是抱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带着犹豫和期待在谈恋爱。

期盼着能与某人的幸福相连……

4

长岭凛并不是第一次来我家玩,但是这回真奈依然对她抱持很大的警戒心,看到凛便飞快地逃进后头的房间。

然而,真奈又非常关注我们的动静。每当我们发出笑声,她便会从纸门彼端露出怯生生的半张脸窥探我们。

「真奈,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甜甜圈喔。」

自由奔放的同事摇晃着包装盒,挑衅我的妹妹。

「唔唔~」

真奈一下子从纸门后探出头,一下子又把头缩回去,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很想吃,但是又不愿踏入有外人在的客厅,心中的纠葛显而易见。

「这是我专程买来给你吃的,如果你不过来,我就和佳帆全部吃掉罗~」

「别欺负真奈啦!」

「哈哈哈,抱歉、抱歉。」

凛放弃怀柔手段,将盒子放在桌上;真奈似乎战胜不了欲望,乖乖现身了。

「真奈要吃甜甜圈。」

「嗨,欢迎。」

凛空出身旁的位置,真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原来如此,真奈的食欲战胜了怕生。我学到一课了。

真奈笑容满面,双手各拿起一个甜甜圈,交互吃了起来;而且仔细一看,她还用脚围住装着剩余甜甜圈的盒子加以保护。

凛好歹是客人,真奈就不能有礼貌一点吗?

我们一面看电视一面谈笑。真奈趁着进广告时,拉了拉凛的袖子。此时,甜甜圈已经大半都进到真奈的胃里。

「唔?怎么?吃不够啊?」

真奈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真奈难得像这样试图对他人传达些什么。

「凛姐姐,你和姐姐很要好吧?」

「是啊,在公司里是最要好的。」

真奈该不会有「姐姐的朋友也是敌人,要施以天诛」之类的暴力念头吧……

「那么,你知不知道姐姐有没有男朋友?」

「佳帆有没有男朋友?」

真奈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你没交男朋友吧?」

凛一脸诧异地征求我的赞同。

「姐姐最近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

「真的假的?」

凛凝视着我,一脸听到了什么有趣话题的表情。

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佳帆,我没听你说过耶!怎么?你瞒着我啊?」

好了,该怎么办?实话实说也无妨,但是这么做可能变得更麻烦……

真奈无视我的犹豫,像在打小报告似地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是图书馆馆员,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年纪比姐姐大五岁,而且是个眼神凶恶的眼镜男,好像长得很帅。不过,姐姐看男人的眼光很差,那个男的一定个性恶劣又没前途,所以真奈要妨碍他们。」

真是口无辽拦。何况,最后那句根本是你自己的幻想吧?

「佳帆,真的吗?能跟这么高档的男人偶然认识,听起像是童话一样。」

「或许真的是童话。」

「你看,她又立刻打哈哈了。凛姐姐,你也说说她嘛!」

凛足以贯穿人的眼神捕捉住我。凛的脑袋清楚到可怕的地步,我可不能乱说话。

「帅哥基本上生活能力都很薄弱,而且缺乏服务精神,佳帆,你还是放弃吧,只会让自己受伤而已。」

「对啊!姐姐,你只会受伤而已。」

拉拢了凛之后,真奈乘胜追击。

「他玩腻以后立刻会甩掉你,去找别的女人喔!就这一点来说,真奈不会花心,也不会离开家门半步,多安全啊!」

你还顺便附上继续茧居的宣言啊?

我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肯出门……

「如果真奈肯和我一起出门看电影,我就对那位图书馆员死心。」

「你看,她常这样欺负妹妹。」

真奈挽着凛的手臂,似乎已经把凛当成战友。哎,真奈怕生的症状能够稍微缓和并不是坏事,但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改善,我实在很难发自内心高兴。

「也不想想真奈有『色性干皮症』,一晒到太阳就会死掉。」

「不要在别人面前撒这种添加了知识的谎。」

真是的,这个名词是从哪里学来的?对真的为这种疾病所苦的人很失礼耶。

「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每天都去上学,和朋友玩,交男女朋友,开开心心地生活。如果你肯出门,一定也能获得各种幸福。」

「真奈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男朋友。」

「不过,你的网友不是常邀你参加网聚吗?」

听说真奈的网友常办网聚,也曾邀请住在东京的真奈参加,但是真奈从未参加过。而且她不光是不参加而已,还常宣称要参加却根本没去,简直蛮横至极。

虽然还称不上是放羊的小孩,但是我常在想,她老是这副德行,真亏那些网友没和她绝交。真奈常说「反正是线上游戏,对方说的也不见得是真的」,完全不以为意,但是我再怎么想,都觉得这么做是错误的。

即使对方是恶人,我们也不该以恶制恶——教导她这个道理,是我身为姐姐的责任,可是,我无法这样训诫真奈。因为真奈说不定其实很想参加网聚,只是提不起勇气。我得体谅她心中的纠葛。

「真奈对网聚没兴趣。」

「可是,你跟人家说过下次会去参加啊。」

「那只是客套话,没人会当真。别的不说,和三次元的人见面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欸,真奈,交朋友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吧?」

真奈装作没听见我的话,露出洁白的牙齿问道:

「姐姐,你要吃哪个甜甜圈?看你喜欢吃哪个,给你吃。」

她大概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从用双脚紧紧围住的盒子中,拿起剩下的两个甜甜圈递给我。

我叹了口沉重的气。

只要真奈肯过普通的生活,我就很幸福了。

可是,目前看来,前途依然黯淡。

5

下一个假日。

我精心打扮后走出家门,却踏不出最后一步,摇摆不定的心已经迷惘了几十分钟。

在下一个交叉路口转弯,就是楠木小姐告诉我的那间舞原葵依常去的超商。

馆长的家比我想像中的更近,已经到了彼此生活圈可能重叠的地步。不过,住家接近并不能增添假装巧遇的正当性。别的不说,以前我根本没去过那家超商。如果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遇见对自己有意的图书馆读者,他一定会起疑的。

何况,就算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攀谈……

光是站在他常去的超商前,我就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从外眺望,店内不见馆长的身影。

我从不在超商看白书,也不认为超商是个可以久留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也怕晒黑,但还是决定稍微保持距离,从路边观察超商的客人。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超商,不过,为了心上人浪费时间,是件有意义的事。

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光是思考这件事,缓慢的时间指针便能确实往前进。

缓慢,但确实。

如同云朵在无风的日子也会改变形状一般,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现在是白昼正长的六月,当我回过神来,脚边的影子已经变得很长。

我把视线移到手表上,这才发现原来我等了整整三个小时。

时至黄昏,他依然没有出现的迹象。

滴答、滴答,不知不觉间,落下的雨滴淋湿我的头发和肩膀。

……是午后阵雨。

我没看天气预报,没有带伞出门。

渐渐变大的夏雨淋湿我全身。

我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

而他也不像连续剧那样,在这种时候出现。

……我真像个傻瓜。

在雨水拍打之下,我打从心底如此暗想。

不过是得到一条线索,就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兴高采烈,甚至像个跟踪狂一样埋伏等人,结果遇见的只有根本不想遇见的日晒和初夏的午后阵雨。

自己的渺小让我好想哭。纵然我没有被雨淋湿,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我的泪水。

今天还是先回家好了。即使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这也是恋爱。我不是早就有独自承受伤害的觉悟吗?如果真奈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取笑我吧,但我是自作自受,无可反驳。

上次埋伏等人徒劳无功,又被午后阵雨淋成落汤鸡,心里难免挫折。我怕又空等一场,因而在下一个假日选择前往图书馆,但是那天馆长休假。

听逢坂小姐说,去年的梅雨季节也曾引发他的重度茧居病,而今年他又连续旷职了十天。身为负责人,这样真的行吗?我对此感到严重怀疑,但是得知这种事实后,感情仍未冷却的我,也一样病得不轻。

「馆长是个很不注重养生的人,说不定已经病倒了,你快去探望他吧!」

妖精小姐带着笑容催促我。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她这么替我加油?不过,她温暖的鼓励确实替我补充勇气。

每天忙着工作,当我惊觉时,已过了两个礼拜。相隔许久之后,好不容易又有个不必带工作回家做的连假,我终于再次做好觉悟。

这次我买了把阳伞,做好全副的防晒准备,还在水壶里装了运动饮料。反正明天也放假,今天就一直等他,直到体力不支为止。

上午十点,我又来到那间超商,伪装成等公车的乘客在附近走动,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显得可疑,并等待他的到来。可是……

脚边的影子随着太阳倾斜而拉长,我的腰开始发疼、肚子大唱空城计,但是,依然不见他的身影。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相信这段恋情能够改变刹那般的日常,一心期盼他的登场;但是,无论我等多久,他都没有出现。奇迹出现的条件,应该和感情的强烈程度无关吧。

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有鲜红色的夕阳,看来今天不会下雨了。

如果有努力不会白费的世界,那该有多好?不过,现实平凡到残酷的地步,没有奇迹,也没有巧合。

不久后,不带任何温柔的日落随着幽暗到来。

虽然这里是大都市,但是一个女人独自走夜路,难免会害怕。对于徒劳无功又悲惨的自己,我感到欲哭无泪,只能鞭策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归途。

我已经没有煮晚饭的力气,今天就买个便当回家吃吧。

我又确认店内最后一次,果然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带着叹息踏上归途……

弯过超商所在区块的转角、走到大马路上时,我的呼吸顿时停住。

我的视线紧紧锁在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男人身上。左手拿着超商塑胶袋、悠然步行的男人,正是舞原葵依。

他怎么会……

混乱的脑袋尚未得出答案,他身后的另一间超商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的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

我怎么蠢成这样?这附近有两间超商啊。

许久不见的馆长一如往常戴着眼镜,身穿牛仔裤和长袖衬衫,脚上穿着凉鞋。

不久后,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他发现呆立在路上的我。

他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我轻轻地点头致意。

「你好。」

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到来,我的心跳猛烈加速。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正在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中冒出汗水。

连作梦都会梦见的他,终于出现在眼前。拿着超商塑胶袋的手依然骨节分明,细长的手指仿佛一提重物就会折断。

馆长凝视着我。

「推销啊?」

他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咦?他还是不记得我?

该怎么办?如果要从我和馆长的对话中挑个印象比较深刻的出来……

「呃……水性杨花的女人?」

「干嘛用疑问句?这是哪个宗教的传教新手法吗?」

虽然我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得知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忍不住沮丧。可是,我只能加油。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段难以成就的恋情。

「抱歉吓到你了,我是图书馆的读者……」

「我知道,看奥黛丽·赫本的那个女人。」

那刚才他是在开玩笑罗?真难懂。

「你住在这附近?」

「是啊,差不多。」

我只能含糊其词。虽然生活圈一样,但是彼此并没有近到可以偶然相遇的地步。

「馆长,你也住这附近吗?」

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公寓。

「就住那里。」

毕竟是会为了纪念而建造私立图书馆的名门望族,我还以为他会住在高级大厦,谁知竟是栋很平凡的公寓,看起来不像是会让我这个穷人却步的豪宅。

「那是你的晚餐?」

他举起塑胶袋。

「是啊,意思差不多。」

我怎么看都是泡面和零食,难道他每天都吃这种东西?

「最近在图书馆都没看见你,我向馆员打听,她很担心你,怕你在家没按时吃饭会病倒。」

馆长不快地弹了下舌头。

「又不是我妈。会说这种话的是星乃叶吧?」

正确答案。把馆长的生活圈告诉我的是楠木小姐,不过,催我快去看看馆长有没有病倒的是妖精小姐。

「她老是这么鸡婆。你替我跟她说,叫她好好工作。再见。」

说完,他转身走向公寓……

「请等一下!」

我连忙从背后叫住他,他一脸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干嘛?果然是要推销啊?」

「不,不是……呃,恕我多嘴,如果你听了不开心,我道歉。不过,你不能老是吃那种东西当正餐,袋子里只有泡面和零食耶!」

他像是挑食的毛病被纠正的小孩一样,露出困扰的表情。

「天气热,我没有食欲,超商便当我又吃腻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一样。」

从凉鞋采出的脚趾、提着超商塑胶袋的指尖和手腕,以及从衬衫露出来的锁骨,都瘦得像是快断了……

「正因为是夏天,才更要正常进食。就算没有食欲,吃饭时也要考虑营养均衡的问题,不然会病倒的。」

他的脸上浮现疲累的苦笑。

「你还真有脸说。你有资格说别人吗?你自己也瘦得不像样嘛。」

「我是体质造成的。」

「那我也是,」

说谎,我才不会被骗。

你只是丧失气力,没有好好吃饭。

此时,手提包中的手机响了。难得有机会和馆长说话,我本来打算置之不理。

「你的手机在响。」

但被他这么一催促,我不得不确认手机。

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看到凛传来的简讯。

既然是简讯,待会儿再看就好。就在我把手机切换为震动模式时——

「喜欢兔子的人大多爱管闲事。」

馆长喃喃说完这句话,便走回公寓。

阖上手机后,我才察觉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手机挂着从前真奈送我的塑胶制透明兔子吊饰,他大概是看到这个以后:心生什么感慨吧。

之后,我目送他走进公寓,随后亮起的灯光让我意外得知他住在哪一户。

只要再次鼓起勇气,或许这段难以成就的恋情会有进展。我终于走到这一步。

隔天。

补足了睡眠、充分消除前一天累积的疲劳之后,我再度做好觉悟。

他的饮食习惯那么差,我不能放着不管。

我想帮他。只要能帮上他的忙,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做。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昨天,在大热天里晒了那么久的太阳,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但是说来惊人,现在我的身体却充满力量。

我在超市买一堆食材,朝着决战地的公寓出发。

我没有主动向男人告白的经验,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曾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但两次都是直到男方告白,我才得知对方的心意,可说是个有保证的迟钝女。我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实践这种类似告白行为的一天,但是,如果现在没有鼓起勇气,我绝对会后悔。

我狠下心,按下门铃,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该怎么办?我按了,这么做真的好吗……?

我发抖了约三十秒后,听见开锁的声音,玄关大门缓缓开放。从门后现身的馆长头发略微乱翘,胡渣没刮,也没戴眼镜。他是不是在睡觉,被我吵醒了?

「早安,馆长。」

馆长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递,活像在看什么可疑人物一样。

「……哦,昨天那个人啊。」

他用睡意浓烈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馆长,你在睡觉?」

「不,天亮了,该起床了。」

「天亮?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耶。」

我鼓起勇气吐嘈。

「还早啊。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光线太刺眼,我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得到的是依然自由无比的回答。

他这么贯彻立场,反而让人觉得爽快。

「你有什么事?」

「我带了点吃的东西过来。昨天你好像没吃正餐,我有点担心。如果你不嫌弃,这些东西请拿去吃吧。」

我递出超市的塑胶袋,馆长窥探袋内的物品后,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抱歉,我不会煮饭,收下食材也只是放着让它坏掉而已。」

现在只要鼓起勇气就好——我如此暗想。

就连恋爱经验不多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我看不透馆长的心思,但是,他没有露骨地嫌弃我。

「如果馆长不嫌弃,我来煮吧?我找上门来,就已经暴露我的企图,所以我老实招供,其实我一开始就打算帮忙煮饭。」

馆长面无表情地凝视我的脸,接着又回头看看屋里。

「屋子很脏,见不得人。」

「我对家事很在行,如果你不觉得麻烦,我也可以帮忙打扫。」

「你真像圣人啊。」

他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有企图的,馆长这么说太过奖了。」

「那些都不重要。你可不可以别再叫我『馆长』?」

「那我叫你『舞原先生』可以吗?」

「随便你。」

「那么,舞原先生。」

我指着屋内。

「我想叨扰一下。就算只是打扫也好,请让我帮一点忙。」

他似乎拗不过我,叹了口长长的气,撩起头发。

「屋内真的很脏,假如你觉得麻烦就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回到屋里。

我把鞋子排好,跟着他走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

我想,舞原先生一定是因为刚起床,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才会答应我。不过,幸好我鼓起了勇气开口。没想到我真的能够踏进他的家门。

回头想想。

这个时候,我和舞原先生的故事才算是真正开始。

我喜欢上舞原先生的原因中,有一个他未曾想像过的秘密,因此,要说这段恋情是命中注定,其实我也有点心虚。不过,我被厌世的他所吸引,并不是谎言;而我虽然不怎么机灵,但还是希望能够给予他幸福,也是不争的事实。

舞原葵依和我——结城佳帆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6

真奈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

她的表情充满嫉妒与怨恨。

「真不敢相信,居然把真奈丢着,跑去那个图书馆员家玩,姐姐是变态!野兽!发情期!」

真奈激动地拿起坐垫,朝我全力丢来。

「真奈可没有把你养成这种随便跑去男人家里的女人!」

明明是个连家事都不做的米虫,真亏她有脸说出这句话。

「欸,真奈,冷静下来,听姐姐说话。」

「坚拒对话,彻底抗战。我们绝不向资本主义屈服。」

「真奈,你已经十七岁了吧?这个年纪就算有男朋友也很正常。」

真奈猛然抱住我。这个季节因为流汗的关系,人体肌肤总是湿湿黏黏的,她这么做让我感觉比平时更闷热。

「真奈不需要男朋友。」

「如果你喜欢上某个人,你的世界一定会因此拓展开来。」

「真奈一辈子都要在这栋公寓里生活,不劳你操心!」

真是个意志坚定的茧居族啊。

「没人能保证我会永远健健康康的,如果姐姐发生什么意外死掉,你该怎么办?真奈,你能独自活下去吗?」

「不要—真奈不想看姐姐的信!」

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就会写信给彼此。真奈把装着信件的罐子,从电视柜中拿出来递给我说:

「姐姐要比真奈更长命才行!」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年纪比你大很多耶。

「再说,如果姐姐先死了,真奈也会跟着死。」

「怎么可以这样?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连爸妈的份一起活下去吗?」

「是姐姐先说你会死的耶。」

「那是比喻啊。」

「真奈说的也是比喻。」

「你这不叫做比喻,而是豁出去了。」

真奈嘟起嘴巴试图反驳,但不知她是不是想不出反驳之词,突然扬起嘴角两端,露出猫一般的笑容。真奈通常是在打算改变话题以逃避对她不利的情况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对了,你和那个图书馆员有什么进展?」

果然是她最拿手的转移话题手法,今天我依然忍不住叹息。真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弃逃避?我平时太宠她,实在不该这样纵容她。

哎,现在先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吧。

7

舞原葵依的家不知道该用「魔境」还是「黑暗巢穴」来形容,总之非常脏乱。

他似乎对气味很敏感,所以空的超商便当盒洗得干干净净,流理台也一尘不染,但其他地方都呈现混沌状态。简而言之,他不但不会收拾,也没有丢弃物品的习惯。

杂志、空便当盒、取出物品以后的空箱子、送洗的衣物……各种物品都被他随手搁置。我问他为何不把垃圾扔掉,他说他不会分类,所以除了可燃垃圾以外都没丢。

如此这般,虽然我是为了做饭而来,打扫却成为我的头一项工作。我向舞原先生确认过后,挑出不要的东西,并把占据厨房四分之三的物品,依照倒垃圾的日期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接着,我走向客厅里散乱的衣物。听说洗衣店的人会定期来收衣物,所以衣物是干净的,但他四处乱扔,烫衣的意义全没了。会乱到连个踏脚处也没有,最大的因素铁定出在他不会收拾。

明明有个那么气派的衣柜,为什么不把衣服收起来呢?我心中萌生这个疑问,随即又惊觉某个事实:舞原先生不把衣服收进衣柜里,是因为衣柜被女性衣物占据了。我所知不多,那些应该是四年前失踪的妻子留下的衣物吧。

一旦察觉到这点,便会发现屋里四处都留有她的痕迹。

竖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满布尘埃的化妆水、挂在客厅墙上的四年前月历。

想必失踪的妻子,至今仍在舞原先生心中深深地、静静地呼吸。

我在电视柜上发现一片满布尘埃的出租用DVD,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很古老的歌舞片《秋水伊人》(注:原名「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荣获一九六四年坎城影展金棕榈奖的法国歌舞片。)。

那是几年前的事?我不太想回忆,但从前这部歌舞片重新在院线上映的时候,我曾和男朋友一起去看过。

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歌舞片不合他的胃口,他看到一半便说想吸烟而离开电影院。看完电影后,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附近打小钢珠,手气正好,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结果,我在白烟和噪音中等了三个多小时。

看完电影时,我对电影的结局感触良多,所有感伤却在转眼间化为乌有。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前男友感到心灰意冷的。

我一面回忆如疙瘩般留在心中的昔日后悔之情,一面观看夹在盒子里的收据。归还期限是四年前,店址则是我从未听过的地名。

「这个归还期限已经过了很久,不用还吗?」

「我只看到一半,后来干脆买下来了。」

与其买下,还不如把片子看完归还。我心中如此暗想,却又发现他没说出口的内情。舞原先生是和太太一起看这部片的,而他一定是为了和太太一起把片子看完,所以才……

我的心嘎嘎作响。不只是因为被迫认清现实,目睹他残酷的日常,无奈的感情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把屋子打扫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现在一看,才想起这个家原本是这副模样。」

舞原先生站在变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央,喃喃说道。

我本来以为他是自暴自弃才过着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不过,他连该怎么倒垃圾也不知道,看来只是不得要领而已。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没有妻子的世界活下去。

「像你这种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我本来以为是脑子有问题,没想到还挺普通的。」

他这是在称赞我?还是拐个弯讽刺我?我觉得他似乎还是有点嫌我烦,但是从他的表情,我无法明确判断。

我烧了开水,并备妥茶壶和茶叶。

煮晚餐之前,我稍事休息,泡了两人份的红茶,并把打扫时发现的小饰品放在桌上。见状,他瞬间眯起双眼。

「这个掉在地上。很可爱吧?」

我发现的是个小巧的兔子玻璃饰品。

「我一直在找这个,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洗衣机旁边。」

「这样啊……怎么会掉在那里呢?」

他举起兔子玻璃饰品,就着夕阳余晖观看。透明的饰品在阳光照耀之下,散发出折射过后的光芒。

昨天,他对我的手机吊饰也产生反应,或许他和真奈一样喜欢兔子。

露出孩子气眼神的舞原先生也好帅——我凝视着他如此暗想。这时,他突然转向我,与我四目相交,我的心脏险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停止跳动。

「你肚子也饿了吧?我去买些现成的餐点。我不想欠你人情。」

「啊,可是,我已经买了很多食材,所以……」

「你明明就一脸疲惫,别逞强了。在这里慢慢休息,等我回来吧。」

舞原先生制止正要反驳的我,拿起钱包走出家门。

暗橘红色的夕阳照着向西的客厅。舒适的疲劳感,以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略微缩短所带来的精神方面的充实,替我带来睡意。

闭目养神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趁他还没回来,稍微阖一下眼皮,应该无妨吧?

我躺在让我这个穷人使用未免太过浪费的柔软沙发上,不知不觉间,意识被拉入梦乡。

或许我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

我从认识凛之前就有这种想法,算算已有六年之久。

二十岁那年,我在当时的上司追求下,开始和他交往。

可是,彼此间的紧张感消失后,他变得越来越幼稚,不仅处处束缚我,而且相当任性,谈话内容大半都是怨言。

前男友是个不完全掌握女友隐私便无法安心的人,当时,我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必须打电话向他报备才行。

光是如此,便给予我莫大的压力,而且他还不喜欢紧黏着我的真奈。

交往几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向他提出分手,但他不答应,对我纠缠不休。最后,我辞去工作,他才答应分手。

想起最后那段宛如陷入泥淖里的关系,我至今仍感到毛骨悚然;即使回想刚开始交往时的情形,也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

我知道,这是自己太过肤浅招致的结果,不能一味责怪对方。但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让我觉得与其体验这种不快还不如别谈恋爱,也是不争的事实。

获得现在的公司中途录用后,并不是没有同事追求过我,但我已决心不再谈职场恋爱。我也不愿意为了认识新对象而参加联谊,所以假日都是和真奈在一起。

仔细想想,这几年来,我的日常生活中丝毫没有恋爱的机会。

……咦?现在几点了?今天是假日吗?

我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光景相当陌生。

我略微转动脑袋,映入视野的是凝视着窗边的心上人侧脸。舞原先生的视线前端是那个兔子玻璃饰品。

他用忧郁的眼神凝视着饰品,一动也不动。看他的眼神,似乎正在沉思。对他而言,那是具有重要回忆的物品吗?真奈也喜欢兔子,舞原先生和真奈果然拥有相似的氛围。

我撑起身子,披在肩上的毛毯随之滑落,看来是他怕睡着的我着凉,替我披上的。

舞原先生听到毛毯滑落的声音,发现我醒来了。

「睡得好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视线寻找着挂钟。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天啊!我居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肚子饿了吧?你等等,我去替你加热便当。」

「可是,都这么晚了……」

「嗯,你的爸妈也会担心吧。」

正要起身的他停下动作。

「不,爸妈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这么晚还留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吗?」

面对他锐利双眸的凝视,我的背上窜过一阵紧张。

我不曾认识长得比他更好看的男人,被他凝视让我坐立不安。我本来以为自己的感性异于常人,不会被帅哥吸引视线,看来是我对自己有所误解。

「你想回去就直说,我不会留你。啊,便当记得带回去。」

说着,舞原先生走向厨房。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叫住他的背影。

「我想在这里吃完再走……如果不会太叨扰你的话。」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闻言,他讽刺地叹一口气。

「女人真麻烦。」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门后。我捣住强烈鼓动的心脏。

即使这么做只会让他嫌我烦,但只要他允许,我希望能够在他的身边多待片刻。我想多了解舞原先生,也想询问他太太的事。如果我问了或许会触怒他,但是我若不采取行动,这段恋情是不会有进展的。

舞原先生拿了两罐宝特瓶装绿茶和两个便当过来,把其中一份放在自己手边。呃,这代表他为了和我一起吃饭,特地等到我醒来吗?

他突如其来的体贴让我大为感动,整个人愣在便当前。

「你不吃啊?」

他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我连忙摇头。

「不,谢谢。我要开动了。」

这只是些微的琐事,但我真的很开心。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偶然窥见他体贴的一面,让我的胸口紧紧地揪了起来。

吃完便当之后。

「呃……如果再叨扰一下也不要紧的话,我可以把买来的食材做成咖哩吗?只要冷冻起来就可以放很久。我想蔬菜应该用不完,剩下的食材我会带回去。」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耶。」

「是吗?」

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你不是说你有企图?」

「对。」

「或许说这种话很像在自抬身价,不过,我常遇见这种事,星乃叶也是,我们一族里长得好看的人很多,从以前就常有女人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我。」

「呃,这么问或许很突然,逢坂小姐是你的亲戚吗?」

「是远亲。」

这下子就能解释了——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排得上前五名的俊男美女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的理由。见过他们脱俗的容貌之后,得知他们有血缘关系,令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星乃叶也被读者搭讪过。对我来说,这种行为很恐怖,因为对我表示好感的人不见得怀着好心,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和那些人一样啊。」

「你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不恐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明明是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荒唐。」

舞原先生微微露出苦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该怎么说呢?我很久没这么安心了。」

接着,他如此喃喃说道。

如果心中真有心弦,我想,我的心弦正被触动。

打从踏进这间屋子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也担心自己让他感到烦躁。我作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说我让他安心。

怎么办?我怕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哭。

我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虽然我没有足以确信的理由,但如果要传达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期望你回应我的感情吧。」

「是吗?」

我主动找上门来却说这种话,换成我是舞原先生,一定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半分不假。

「我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

他困惑的眼神依然不变。

「你果然很奇怪。虽然我不了解你,但你不像是光因为我的外貌而接近我的女人。」

不过,他只说对一半。

我微微一笑。

「我是个随处可见、为爱昏了头的普通女人。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你;我的心底某处认为,如果不是奇迹发生,我不会遇见你。」

「命运论者对世事总是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遇见你时,我有种特别的感觉。

当时,我真的觉得未来改变了。

我借用厨房做了咖哩和科布沙拉(注:一种可做为主食的美式生菜沙拉。)。

妖精小姐也很担心舞原先生营养失调,所以我煮的是加了许多蔬菜的辣味咖哩,希望合他的胃口。

做完料理之后,我在锅子里留下一餐的分量,并把其他的冰到冷冻库里,又把衣服洗完之后,才准备打道回府。我已经在他家叨扰太久。

「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骑脚踏车不用十分钟。」

我很想问:「我可以再来替你做饭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他交换手机号码。可是比起这些,我还有另一件更该询问的事。

为了方便自己可以随时哭出来,我在玄关穿上运动鞋之后,才对前来送客的他说道:

「最后我想请教舞原先生一件事。」

虽然我爱上了舞原先生,不过,世上总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感情,甚至还有连爱都不能爱的恋情。所以,我想确认。在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之前,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衣柜里她的洋装。

并排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与她的化妆水。

褪色的四年前月历。

没有归还的《秋水伊人》。

正因为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气息,我才想听他亲口说。

「你到现在还爱着你的太太吗?」

一瞬间,我做好被他讨厌也无妨的觉悟,说出这句话。

他没向我提过妻子的事,我也从未露出听过这件事的态度,因此这句话对他而言,应该来得相当突然。

「……你知道雪萤的事啊?」

不过,他的语气十分平和。

「我听楠木小姐大概提过。」

即使没从楠木小姐的口中得知他妻子之事,在这间屋子里帮忙打扫,也会发现女性的影子:既然我已经知道这影子是他最爱的妻子,就不该隐藏手中的王牌,一味揣测他的心思,这么做太不诚实了。

「你说你不期望我回应你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希望你得到你所期望的幸福。」

舞原先生垂下头来。他的个子高,站在玄关的我呈现仰望他的姿势,但是在浏海的遮挡下,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漫长的沉默之后。

「……应该是吧。虽然她已经死了。」

随着嘶哑的声音,一滴水珠在地板上弹开。

「她……叫雪萤。雪萤是我的另一半。我生来就欠缺基本人性,而她是我的另一半碎片。」

我没有谈过热情如火的恋爱,我想那一定是种又深又重、充满爱的感情,比海更深、比天空更高的感情。

「只要她陪在身旁,我已心满意足。为了她,要我死都愿意。为什么她却留下我先离开?」

我好想紧紧抱住这个人。

我好想紧紧拥抱这个脆弱又笨拙无比的人。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是他的妻子,没有触摸他的权利。

即使如此,唯有一件事——

「我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可以和你一起祈祷吗?」

泪湿的红眼从眼镜后方看向我。

「但愿你能够早日找到你太太。我希望你能够再一次和心爱的人一起幸福生活。」

今天,在这间屋子待了一天,我彻底明白了。

虽然雪萤小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但是这里确实留有她的体温。她的碎片散落四处,随时可以回来。

我希望爱是深沉且永恒不变的事物。舞原先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能够喜欢上这样的人,我已经很幸福。

「谢谢你告诉我。或许我帮不上任何忙,但是我会替你加油。请让我祈祷你和雪萤小姐能获得幸福。」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抱歉,叨扰你到这么晚。」

最后,我想对他说出来自我胸中最柔软处的一句话。

「舞原先生,能够喜欢上你,我很幸福。」

我对依然垂着头的他如此说道,深深行一个礼之后离去。

再见,舞原葵依。

谢谢你与我相识。

我很高兴自己喜欢上的人是你。

希望你和雪萤小姐能够再次携手,相视而笑。

我如此强烈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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