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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十二月十日。从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咖啡。完全陷入绝望的深渊。啊,这种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这里也有伤兵,却无法送他们去治疗。我们被包围了,史达林格勒根本是人间炼狱。我们正把死去的战马煮来吃,也没有盐。许多人都感染了痢疾,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种恶果呢。这间地下室至少关了三十人,正午两点仍暗无天日。这个漫漫长夜有可能结束,迎来黎明吗?

德军的日记 作者不详 推测已经死亡(引用者注)

(Сталинградская битва: свидетельства участников и очевидцев / Ред. Й. Хелльбек. М. // 奈仓有里译)

位于伏尔加河西岸,号称有六十万人口的一大工业都市。以前沿用鞑靼语,称为「察里津」的史达林格勒是德苏战争最大的激战地,并不是因为两位独裁者拘泥于这个地名。

一九四二年春天,在由波罗申科率领的红军对哈尔科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的德军,出乎史达林认为他们会利用夏季攻势再次进攻莫斯科的预测,六月以「蓝色方案」为行动代号的作战一路攻打到苏联南端的高加索山脉。从成功防守下来的哈尔科夫南部朝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巴库油田前进。作战目标是在一九四二年之内打下这个地方。

面对陆军参谋总长主张再来应该要以攻打莫斯科为当务之急的方针,希特勒及他率领的国防军最高司令部提出反驳。

德国的国防军即将陷入物资不足的窘境,没有余力在幅员辽阔的俄罗斯战线展开全面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只打下莫斯科除了政治上的象征意味外,没有任何意义。

相较之下,巴库油田生产的石油占了苏联消费的大半,只要拿下巴库油田,就能对苏联经济给予致命性的痛击,同时还有机会切断经伊朗流入苏联的援助物资。这么一来,德国的战争经济将一口气好转。

—单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再仔细想想,这个战略违反了「燃料的量没对方多,所以才要远征一千五百公里,拦截对方的石油」的顺序,德国之所以不得不采用这个理论,无非是因为开战当时即乐观认为「势如破竹地取得胜利,半年内就能瓦解苏联,逼迫苏联投降」的剧本出现了破绽。

另一方面,因为从俄罗斯南部往高加索进攻时,拖得太长的补给路线会受到侧面攻击是不言可喻的危机,为了避免这种风险发生,必须打下进攻路线与苏联北部及东部之间的史达林格勒一带。

换句话说,当初以占领巴库油田为主要目的的蓝色方案中,进攻史达林格勒是次要目标,只要让市区落在炮击的射程内,解除苏联军队的武力即可,不一定非得要攻占史达林格勒。

蓝色方案开始后,进展得非常顺利,苏联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

国防军分成以巴库为目标的A军团和控制住史达林格勒附近的B军团,其中A军团只花了一周就打下原本以为会受到激烈抵抗的顿河要冲────顿河畔罗斯托夫。

乍看之下十分丰硕的战果背后,德国忽略了两个要素。

一是海拔超过四千公尺的高加索山脉,其险峻的程度与抵达巴库之前的补给之难,远远超出德军的心理准备。

另一个要素是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苏联军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兵荒马乱地抵抗,而是借由有组织的撤退来面对德国的侵略。

最高司令部判断已经无法正面阻止德国的奇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高加索地区的全面撤退作战。效果如实地反应在德意志国防军得到的俘虏及武器少得可怜。

「一步也不许后退」的命令就是在这个时期下达,若是基于作战指挥的后退,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

可是德意志国防军却被表面的战果所惑,以为史达林格勒附近及前往高加索山脉的红军已经全军覆没,作战成功了。A军团分析从占领后的巴库油田到德国的石油输送路线,做出B军团应该要占领史达林格勒的判断,于九月十三日开始攻打市区。

不料与此同时,原本以为已经溃不成军的苏联军队却在顿河附近会师,增加了史达林格勒的守军。

当时序进入一九四二年十月,蓝色方案的作战计画开始出现破绽。A军团的进攻速度在陡峭的山岳地带一口气慢下来,再加上红军边撤退边攻击,导致德军再怎么前进也无法抵达战略目标。好不容易占领麦科普油田,但是想也知道红军早在撤退前就已经将一切破坏殆尽,不可能补充燃料。

同月二十五日,A军团不出所料陷入燃料不足的窘境,在北奥塞梯停止进击。那里距离巴库油田还有五百公里以上。在即将入冬、有如天险的山脉,早已习惯山岳地形的当地游击兵与保留战力、结束撤退作战的红军充分得到来自东部的物资补给,坚若盘石地挡住德军的去路。要在年底前占领巴库油田成了遥不可即的梦想。

随着德军卡在高加索地区,史达林格勒变成焦点。站在德国的立场,如果不打下史达林格勒,蓝色方案本身就等于是功败垂成。不仅如此,倘若史达林格勒及其周围的德军在这种战况下吃了败仗,最糟的情况是卡在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也会失去往西部撤退的退路,超过一百万名的参战兵力可能会全军覆没。

另一方面,站在苏联的角度,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等于是提供补给路线给好不容易在高加索地区拦下的A军团。

尤有甚者,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也意味着苏联南北运河交通的枢纽,亦即被俄罗斯国民视为大地之母,深爱不已的伏尔加河也会落入敌人手中。

史达林格勒相当于刺向苏联这个巨人的长剑剑柄。

不同于高加索地区,这是一场绝不能输的圣战。

伏尔加河是最后防线。

防守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十二军团总司令官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崔可夫中将也主动留守在危险的前线,从每天不断更新的战报研拟出近身作战的准则,并且利用比「一步也不许后退」更具有象征性的言词激励背靠伏尔加河西岸,说穿了真的是背水一战的史达林格勒士兵。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再加上天王星行动奏效,苏联用双手环抱住德国手中那把长剑的剑柄。德国拼命想夺回剑柄。唯有抢到史达林格勒这个剑柄的人才能赢取这场战争。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史达林格勒成了决一死战的都市。

如今,有支新的增援小队正打算前往那个决战都市────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 晚间十一点

小型的高速运输艇依靠自己的动力剧烈摇晃地前进。

谢拉菲玛微微地扬起视线。

打头阵的同型号运输艇拨开漂流在伏尔加河上大小不一的冰,驶出一条没有冻结的水面,引领船队前进。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与其他步兵乘坐同一艘运输艇,穿过结冰的伏尔加河。

面向河岸的废墟与源源不绝的硝烟正从他们前进的西岸映入眼帘。不时响起发射迫击炮的声音,在河面溅起水花、激起水柱。

耳边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达声,谢拉菲玛抬起原本埋在双手之间的头。

载着后送伤兵的小艇从对岸驶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艇上的士兵全都伤痕累累,很多人连绷带都没得包扎。

或许是察觉到士兵们兔死狐悲的黯然,穿着NKVD的制服,别着教官臂章的男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

「史达林格勒已经受到我军的逆包围,但德国第六军团仍占领大部分的市区,负隅顽抗。我们一定要拯救被折磨半年以上的第六十二军团战友,从纳粹法西斯的恶棍手中救出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敌人现在就像是关在牢笼里的负伤野兽。我们要用这双手救出困在同一个牢笼里的伙伴!」

发表完演说的瞬间,射偏的迫击炮弹击中航行在十公尺前方的同型号运输艇,艇上的士兵惨遭火球吞噬,争先恐后地跳进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等人搭乘的高速艇只花了几秒便追上那艘小艇,与艇上的其他士兵一起探出上半身,想解救掉进水里的战友,发现跳进冻结的伏尔加河的士兵早已全数气绝身亡,脸颊都结霜了,谢拉菲玛不由得呆若木鸡。变成火球的士兵跳进严寒的伏尔加河,身体承受不了温差的冲击,当场死亡。

充斥于艇内的不安远远超过可以靠加油打气克服的范围。察觉到这股气氛的教官递给部下一个小袋子,对开始怯场的士兵们喊话:

「现在发给各位的是用特殊墨水制作的发烟器。」他的副手将大小与笔相当、形状与水瓶无异的物品分给士兵们,狙击小队也各收到一份。「把这个涂在木头或纸上燃烧,会冒出红色的烟雾。对巷战极为有利,请有效地运用。」

十分迷你的武器。但是拿在手上时,感觉心情稍微轻松了点。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教官大喝一声,包括狙击小队在内的士兵们齐声附和。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突击!」

发号施令的同时,小艇靠岸,步兵们倾巢而出。各自朝自己分配到的房屋、工厂、据点前进。

猛烈的炮击落在大地上,拖慢士兵的脚步。

「这边!大家过来!」

伊丽娜走在前面,为狙击小队带路。

她们的目标是成为激战地的工厂「红色十月」的西侧,面向河岸的公寓一室。该公寓是扮演着史达林格勒防卫队的核心武力────第六十二军团第十三师团中,由战前存活下来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组成的第十二步兵大队的根据地。

钻过幸未击中的迫击炮弹,贴着墙壁移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公寓的楼梯。彼此确认所有人都没事后,谢拉菲玛对最后对上双眼的奥尔加视若无睹,问才刚认识没多久的少女:

「塔妮雅,你没事吧?」

塔妮雅是护士,而非战士,重新背好体积庞大的行囊,浅浅一笑。

「除了耳朵好痛之外没有大碍。我也受过射击以外的训练。」

真了不起。伊丽娜要她们放低音量。

「直到与第十二步兵大队接头前都不准放松警戒,还是有可能会遇上敌人。」

全员点头,各自把SVT─40狙击枪背到背后,从腰际拔出托卡列夫手枪。

不断移动枪口,弥补彼此的死角,爬上八楼,终于抵达指定的房间。

打头阵的妈妈正想开门时,伊丽娜阻止她,敲敲门。

没有反应。但是隔着门板可以感受到警戒的气氛。

稍微停顿了一拍,狙击小队将枪口朝向天花板,走进房间。

就苏联的工业都市而言,迎面而来的室内是极为平凡的公寓。谢拉菲玛立刻从室内搜集到战斗所需的情报:简朴的沙发和极为低调的家具、通往浴室和寝室的门。平凡无奇的公寓里,每一寸空间都有子弹贯穿的痕迹。地板上摆着汽油桶和简单的木制暖炉,旁边随意摆着无线设备。窗户的上缘与下缘都贴着类似装甲车零件的钢板,且架着十二点七公厘机枪,肃杀地指着外面────眼前是临时的野战基地。

「什么人!」「说出你的单位!」

保持高度警觉地躲在室内藏身处的士兵们一口一声地质问。

这也难怪。他们一直处于没完没了的巷战。伊丽娜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我是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少尉。我想见这支守备队的负责人。」

「你说什么?」

有个扛着PPSh─41冲锋枪的男人从沙发后面起身,年龄大约三十多岁。制服外套着都市迷彩的大衣,精悍的表情与理性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男人对伊丽娜表示的单位与阶级感到困惑。

「失敬,我是这里的队长,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士官长。已听说这阵子会有狙击兵的特殊部队来支援。」

夏洛塔以非常不爽的语气回答:

「我们就是。下一次的大规模增援是十二天后,也就是十三日。这段期间由我们担任狙击兵特殊部队负责支援,有什么问题吗?」

马克西姆队长只应了一声「没有」就不再说话,随即换成别的声音响起:

「居然是女的,有没有搞错!」

有个特别瘦小的男人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充满血丝的双眼看起来狰狞如兽。

「问题可大了,派女人来根本称不上救援吧!」

「住口,波格丹!」

马克西姆队长制止他继续出言不逊。

过于明显的侮辱令谢拉菲玛也不禁挑眉。

奥尔加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是督战队的人吗?」

督战队。有权阻止后退的单位名称让谢拉菲玛与夏洛塔暗自心惊。男人露骨地嘲笑她们的反应。

「没错,我是督战队的人,秘密警察阁下。我们其实是广义的同业者呢。」

迷彩大衣下的制服看不出差异,他们却能看透彼此的秉性。夏洛塔心惊胆颤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最前线?」

「怎么?你也相信纳粹的政治宣传,认为我们只会躲在安全的大后方用机关枪扫射退后的战友吗?白痴嘛你。整个史达林格勒都是最前线。我也是马克西姆队长的部下,我也会奋勇作战。懂了吗?」

扣掉嘴巴坏到不可思议这点,大致上懂了。或许是对女性前来增援气到不行,他用食指指着她们大声叫嚣。

「听好了,就算是这样,督战队的首要任务还是要除去失败主义者。你们敢给我贪生怕死地向德国佬投降看看,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伊丽娜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

波格丹作势就要发火,伊丽娜只回了一句:

「你认为我们能向德国佬投降吗,督战队。」

波格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应该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分敌我,狙击兵一旦成为俘虏,下场简直不是凄惨二字所能形容。更别说是女性了,会受到什么样的凌辱可想而知。

接过托卡列夫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时,伊丽娜曾问谢拉菲玛那是做什么用的。谢拉菲玛给出教科书上的回答────用于近身作战、以备狙击枪故障的不时之需。

但伊丽娜的答案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如果眼下受到德国佬的包围,有可能变成阶下囚的时候,就得想好要怎么使用,而且毫不犹豫地使用。

「不好意思,波格丹这家伙口无遮拦,但本性不坏。」

另一个声音与身高将近两公尺的高大男人从隔壁房间出现。不只身材高大,胸膛也很厚实,手臂极为粗壮,光看外表就觉得孔武有力。但表情很温和,有着一双跟马一样温柔的眼睛。

胸口罩着类似近代早期龙骑兵穿着的铠甲。

「请问贵姓大名?」伊丽娜问他,对方敬礼回答:

「我叫费奥多‧安德烈耶维奇‧卡拉耶夫,少尉阁下。」

夏洛塔指着他身上的装备问道:

「费奥多先生,你这身类似铠甲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SN42型防弹装备,可以弹开手枪之类的子弹。」

谦恭有礼的口吻令夏洛塔受宠若惊。

「我只是区区一介上等兵喔。」

「我也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家室了,所以不方便随便跟年轻女性说话,也不喜欢。」

费奥多上等兵回避夏洛塔的视线。

居然有这么纯朴的士兵,谢拉菲玛不由得大吃一惊。

「很有趣吗?」

伊丽娜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队长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室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影躺在墙边。身上盖着欺敌用的布,面向墙壁趴着,只露出两只脚。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除了伊丽娜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笑声隔着欺敌用的布传来,那个人掀开身上的布。

「队长阁下的眼睛好利啊。」

那人依旧躺着,只有脸转过来。看到他的脸,谢拉菲玛愣住了。

那是个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俊俏的五官稚气未脱,有着一双碧眼的美少年。可爱的脸蛋就像宗教画里的幼童,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天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简直无懈可击的美少年扛着没有上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正从贯穿外墙的枪眼观察外面的动静。

看见他的姿势,谢拉菲玛可以确定。

「你是狙击兵吧。」

「没错,我是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上等兵。请多多指教,各位狙击兵同志。」

朱利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拉菲玛。

满是轻蔑的笑意让人不敢相信这么年轻俊美的少年,怎能摆出这么讨人厌的表情。

夏洛塔似乎也看出他笑容里的讥嘲,单刀直入地问他: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跟疼老婆的费奥多不一样,最喜欢女人和狙击兵了。居然能把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简直是世界奇观。」

「你说什么!我看你也只不过是从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升上来的吧。」

「是共青团(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指导者),同时我也是史达林格勒射击大赛的冠军。」

「真巧,我是莫斯科的冠军。」

「小声点。」伊丽娜打断夏洛塔的不依不饶。「大声喧哗的狙击兵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对极了。」朱利安点头附和。

咦?谢拉菲玛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头上冒出问号。

温柔好男人马克西姆队长、督战队波格丹、已婚的费奥多、狙击兵朱利安。

「第十二大队只有四个人吗?」

疑问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后,步兵大队的四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吗!」嘴巴最毒的波格丹回答:「如你所见,我们是一群残兵败将。你们这些外面的家伙大概不知道吧,什么大队、什么连队、什么师团,在史达林格勒都只是徒具虚名!最高司令部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才会派你们这五个女人和卫生兵前来救援已经失守九成的市区,群龙无首的第十二大队残兵!」

狙击小队全都怒不可遏地板起脸来。

谢拉菲玛在心里暗叫不妙,不经意与马克西姆队长四目交接。「那个……」

「什么事?」

「看着大家,我注意到一件事,各位都刮掉胡子,即使在伪装的前提下也依规定穿着制服,而且各位都对阶级表示了敬意。」

「那又怎样!」

波格丹反问。谢拉菲玛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回答:

「也就是说,各位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并不是残兵败将。而我们规模虽小,却也是正规的狙击兵小队,没有任何问题。从今天起让我们同心协力吧。」

一口气说到这里,波格丹不再出言刁难。

费奥多深深颔首,朱利安不知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是为了掩饰,再次面向墙边的枪。

「谢谢你,少女同志……」

谢拉菲玛赶紧向马克西姆队长敬礼,同时自我介绍。

「我是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谢拉菲玛同志,你说得没错。我们要同心协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气氛稍微没那么紧张了。伊丽娜打铁趁热地向马克西姆介绍其他四个人,又接着问他:

「马克西姆队长,请你说明这支大队与我军目前的战况。」

「好的。」

两人之间有股微妙的紧张感。伊丽娜少尉率领的狙击小队虽然受到马克西姆士官长的大队指挥,但两人在阶级与任务上却有落差。

马克西姆垂下在空中游移的视线开口:

「以这种方式报告战况虽然不合规定,但我在叙述上可以夹带私情吗?否则我无法回顾这场战事。」

「麻烦你了。」

伊丽娜缓缓地闭上双眼,宛若祈祷似地颔首。

「这座城市以重工业与伏尔加河为荣,同时也是市民引以为傲的故乡。拥有苏联首屈一指的教育与医疗,劳工个个都在汽车或造船厂工作……我则是士兵。为了捍卫家园,成为本地的士兵。一九四二年八月,空袭改变了一切。德国佬从空中投下有如豪雨般的炸弹。而且不只攻击第六十二军团司令部,还分别对工业地带投掷具有高度贯穿力的炸弹、对住宅区使用燃烧弹,让市区变成一片火海。红色空军(注9)的I─16根本不是梅塞施密特(注10)的对手,敌军肆无忌惮投掷的炸弹将工厂彻底夷为平地,工厂流出的燃油覆盖了伏尔加河,起火燃烧,火势将大地之母伏尔加河烧成一片殷红……虽然想让市民避难,无奈本来就有大量从乌克兰涌入的难民,面对一面迎接援军,又得后送伤兵的情势下,防线开开关关,疏散的速度远远追不上封城的速度。这时,德国佬从陆地上打过来了。大家都拼死抵抗,奈何对方占领了西边的机场,在从机场不断飞来战斗机的攻击下,街道逐渐落入敌人之手,敌人从南北两端来到伏尔加河的西岸。在中央车站进行过十次以上的攻防战,最后还是落入敌人之手,位于枢纽的工厂也一一被占领,期间多达十几万名战友送命。我们的大队长也战死了,部队做鸟兽散。因为长官陆续战死,我不得不接下队长的职位,四个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只士兵,就连大批的市民也死于非命……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死了。」

马克西姆队长以压抑痛苦的语气陈述,伊丽娜静静地颔首。

小队全员都是同样的心情,马克西姆队长也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

朱利安只是沉默地盯着瞄准镜。

费奥多痛不欲生地低着头。

只有波格丹有些心虚的样子。

「即便如此,朱可夫中将仍从没有一刻稍停的战斗中研究出近距离战斗的新兵法,利用近身作战的方式封锁了对方的空袭,靠PPSh─41和手榴弹撑到现在。几乎全军覆没的大队决心以这间公寓的这个房间做为最后的据点,击退步步进逼的德国佬,防守到最后一刻。但我认为顶多也只能再撑一个月。关于天王星计画,我们也被蒙在鼓里,所以根本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当我们听说红军包围市区时,不由得大呼快哉。又听说狙击部队要来支援,心想这下子终于有救了……」

马克西姆队长字斟句酌地接着说。

「虽然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但还是很感谢你们。」

「是你指定狙击兵来增援吗?」伊丽娜问道。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场战斗的作战距离非常极端,室内最近的时候可以短到十公尺以内。街上则为五百公尺到八百公尺不等。几乎不存在着用没有瞄准器的手枪互相射击的中间距离。当敌人踏进屋内,将形成极短距离的近身格斗,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能击退的敌人相当有限,必须透过狙击的方式与敌人拉开距离。我们有朱利安,但也不能靠他一个人进行远距离交战。」

「我倒认为我一个人就够了。」

对朱利安的自吹自擂充耳不闻,伊丽娜继续抛出问题:

「现在与我们对峙的敌军势力为何?」

「这部分费奥多比较清楚。」

像熊一样魁梧的高大男子费奥多略显紧张地回答:

「敌军的部队以两千公尺以外的住宅区为据点,人数为中队规模。如果正面冲突,我军绝无胜算。不知是幸或不幸,对敌人而言,这里只有靠近船坞这个优点,从『占领』的目的来看没什么战略价值,所以若我们拼命以枪击的方式退敌,敌人也不会强行进攻。这也是这里目前还能平安无事的理由。可是当红军在市区以外的地方会师,主力出现在西边,导致敌我双方陷入意想不到的僵局时,敌军可能就会考虑从这里撤退,以上是在下的见解。」

「即使红军已经掌握了伏尔加河东岸?」

费奥多回答伊丽娜的质疑:

「虽然会变成自杀式的攻击,但比起受到包围,坐以待毙,还不如试着突破这里,利用黑夜游过伏尔加河,能走一个是一个。实际上,当包围网完成后,就不时有人来侦察我们的武力。幸好都被朱利安击退了。」

这个少年已经有战果啦。谢拉菲玛有些惊讶,看了朱利安一眼,只见他依旧背对着她们回答:

「截至目前可以确认的战果已有二十三人。」

「真的假的。再两个就可以获颁刚毅勋章了。你一定有灌水吧。」

夏洛塔口无遮拦地说,费奥多正经八百地回答:

「啊,这是真的喔。全部都是由至少一位战友检查过的战绩。」

「原来如此,那他可是你们的大前辈呢。各位,以后可得好好向他讨教。」

伊丽娜给足了朱利安面子,不动声色地结束偏离正轨的话题。

「那么队长,先厘清各自的立场吧。身为狙击小队的队长,我会服从你决定的部队方针。只不过,在不违反方针的前提下,狙击兵小队由我指挥,自由行动。如果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则遵循红军的作风开会检讨,决定方针,可以吗?」

「我没有意见。感谢您设想得如此周全,少尉阁下。」

「彼此彼此。」

伊丽娜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视线顿时锐利如针芒。

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令所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马克西姆张口欲言,伊丽娜将掌心朝向他,阻止他说话。以视线示意,妈妈悄悄地走向玄关,停顿了半晌,猝不及防地开门。

门口有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穿着普通的衣裳,年约二十五岁。

奥尔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房间,大声质问:

「你是谁?」

「我、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我只是去伏尔加河汲水,刚要回家。」

「原来是珊朵拉啊。」马克西姆队长语气轻松地说:「这个人不是可疑分子。她只是去汲水,要回被占领的地方而已。」

谢拉菲玛哑然失语。妈妈以同样傻眼的口吻反问:

「被占领的地方?可以在德国的压制下来来去去吗?」

「你可能觉得很夸张,但地狱也有地狱的日子要过。大难不死的几十万市民都要吃饭,德国佬那帮人也不可能杀死所有压制下的市民。」

朱利安心浮气躁地搔搔头。

「俘虏说德国佬拿下史达林格勒后会进行大屠杀,确实也死了几十万人了。」

马克西姆队长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

「她的丈夫死了,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为了汲取生活所需的水,不得不在敌方与我方之间来来去去。」

名叫珊朵拉的女人颤抖着点头。

长相十分标致,但疲劳让表情变得僵硬。

谢拉菲玛不知该如何理解眼前的状况。在纳粹德国的占领下活着,也不抵抗,还来红军的地盘汲水。

马克西姆队长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吧。

同样身为女人,谢拉菲玛慢了一步才发现,自己内心有股隐隐约约的愤慨。

自己正持枪作战,但是这个女人呢?珊朵拉寡言少语地打个招呼,就要下楼离去。奥尔加在她背后说:

「Ich liebe dich.」

我爱你。奥尔加用德语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珊朵拉双眼圆睁地转过头来。

那不只是惊讶的反应。确定这点的下个瞬间,奥尔加一把揪住珊朵拉的衣领。

「你、你做什么?」

「送你这玩意儿的男人也这样说过吧!」

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左手,压在墙壁上。将手伸向珊朵拉被迫张开的手指时,珊朵拉发了疯似地挣扎,但奥尔加轻而易举地制伏她的关节。

奥尔加利用胁迫的姿势逼她摊开手掌,抢走珊朵拉的戒指,抛向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念出刻在上头的商标。」

「HUGO BOSS。」

念出德国戒指大厂的名称后,大队的士兵们全都脸色大变。

「这是德国佬赐给国防军的戒指!」

「你这只母猪!你是德国佬的情妇吗?是来侦察我们的间谍吗?」

波格丹咄咄逼人地破口大骂,被奥尔加拖着站起来的珊朵拉拼命解释:

「不是!我只是无法拒绝!我也是迫于无奈!」

马克西姆队长从她的反应得到某种确信,气得涨红了一张脸怒吼:

「什么迫于无奈,你这个叛徒!就不怕给你丈夫────谢尔盖蒙羞吗!」

「你这个下贱的前苏联人<Hiwi>。」

朱利安咬牙切齿地咒骂。

前苏联人。陌生的字眼带着显而易见的贬意,从中听出了对叛徒的指控。

「怎么这样,我只是……」

珊朵拉哭得梨花带雨,试图为自己解释,妈妈挡在双方之间。

「一味地责备她未免也太过分了!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在被占领的地方,女性永远是最早被牺牲的人。即使被敌人凌辱,即使内心伤痕无数,为了活下去也只能这么做的人大有人在!」

妈妈的慷慨陈词让包括马克西姆队长在内的士兵们感到汗颜,原本不自觉与他们同感愤恨的谢拉菲玛也猛然回神。

妈妈说得没错。女性在被占领的地方会有什么遭遇,自己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也差点跟她受到一样的屈辱,所以实在没有资格责备她。

「不、不是的!」

珊朵拉却自己否定了妈妈为她辩护的话。

「我才没有被德军侵犯!我和他彼此相爱!」

士兵们全都哑口无言,连要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包含妈妈在内,狙击小队的士兵也同感困惑,只有奥尔加浮现笑意,轻抚她的脸颊。

「哦,你和德国佬彼此相爱啊,那事情就简单了。你是前苏联人,是叛徒,是背叛祖国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卖国贼。那你应该也视死如归吧。」

血色再度从珊朵拉的脸上褪尽。

「没有,我没有背叛祖国,也没有背叛我丈夫!」

「认清事实吧,珊朵拉。如果你不是背叛了苏联,甘心成为卖国贼,委身于德国佬,就是被德国佬侵犯了。你只是不愿承认如此悲惨的遭遇罢了。」

「才不是……才没有!」

珊朵拉的反驳变得支离破碎。谢拉菲玛不想再听奥尔加说这些残忍的话了。这个NKVD是有意玩弄人类的尊严。

「够了,奥尔加。别再折磨她了。」

谢拉菲玛抓住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手想制止她,奥尔加不管不顾地对珊朵拉大喊:

「不准你迷失自我!你是被德国佬侵犯的苏联人民被害者?还是背叛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叛国贼?你不可以同时兼具这两种身分喔,珊朵拉。想游走于两者之间的人会变成蝙蝠。既非兽也非鸟的异形在这场歼灭战争结束后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珊朵拉,你现在站在哪一边?」

谢拉菲玛被奥尔加的话震慑住了。不只被她的气势压倒,更惊讶于她似乎想救赎珊朵拉。

珊朵拉什么也没说,只是哀哀哭泣。

谢拉菲玛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

陷入矛盾的心情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何她在哭泣,自己却在这里,手里拿着枪战斗呢?珊朵拉和自己究竟有何不同?

始终保持沉默的伊丽娜举起手来,要所有人看她。

「无论是否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有一点必须弄明白。那就是要放她回去,还是越过伏尔加河,说明前因后果,把她交给NKVD呢?来开会吧。」

珊朵拉发起抖来。在这种情况下交给NKVD,不是死刑,就是发配集中营。

「多数服从少数。我身为议长不投票。认为应该把她交给NKVD的人举手。」

波格丹和朱利亚举手,狙击小队则是夏洛塔和奥尔加举手。

「那么认为应该放她走的人。」

妈妈、马克西姆、费奥多举手,谢拉菲玛也跟着举手。

夏洛塔似乎很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菲玛,还有妈妈。她可是德国佬的情妇耶!要是就这么放她走了,可能会泄漏我们的情报!」

谢拉菲玛也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胆子当间谍的人,把她交给NKVD太残忍了。」

「我也有同感。」马克西姆队长以苦涩的语气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在敌军的占领下发生这样的情况,实在也不能全部视同犯罪……但四票对四票无法决定呢。」

「我投反对交给NKVD一票。」

原本默默无语的塔妮雅举手发言。

「你又不是军人!」

波格丹气冲冲地大吼,护士塔妮雅不为所惧地回答:

「我不是军人,但也是这支杂牌军的一员。无论她是市民,还是纳粹的情妇,我都要救她。如果你不承认我是小队的成员,那我只能抱着医药箱回到对岸。」

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果出来了。」

伊丽娜这才第一次对上珊朵拉的视线,把戒指还给她,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你走吧,珊朵拉。不过,要是你敢把我们的事向德国佬透露半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伊丽娜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凶狠,说的也都是事实。

珊朵拉含糊其词地点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向公寓的内梯。

「等等。」

塔妮雅朝珊朵拉抛出某样东西。

珊朵拉连忙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看到手中的东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照顾好自己。如果营养不够的话,就吃那个吧。」

「谢、谢谢你。」

珊朵拉这次终于比较明确地道谢,加快脚步离去。

「你给了她什么?」马克西姆队长问塔妮雅。

「鱼罐头。」

「你居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那种人,所以我才说女人不可信!」

波格丹咬牙切齿地批评,奥尔加嗤之以鼻。

「还好意思说,你这个三流的督战队。白长了一双眼睛,连戒指都没注意到。」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塔妮雅大声地拍手喝止,把背包放在地上。

「吃饭的时间到了,各位士兵们!还是你们要继续吵架,相亲相爱地一起不吃饭?」

大队的士兵全都吞了口口水,食欲凌驾了其他的一切情绪。

士兵们分工合作,在罐状的野战用火炉里塞满木炭,用平底锅做饭,不在乎烧焦了公寓的地板。

用油炒干燥肉和鲱鱼,还有豆子和马铃薯。

天晓得这玩意儿到底该叫什么菜,但士兵们全都津津有味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就着不用担心会吃坏肚子的蒸馏水咽下黑面包。

费奥多、朱利安、波格丹转眼间就吃光一盘,又盛一盘,无论从背包里摸出什么食材,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进平底锅里。

「慢、慢点吃,小心别噎死了。」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马克西姆队长以冷静的态度规劝大家,另外三个人则以有如野生动物般的气势继续狼吞虎咽。费奥多喝了一口水回答:

「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过热腾腾的像样饭菜了,队长。」

朱利安也点头附和。

「我也搞不清楚这个罐头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但口味很重,真是太好了。」

谢拉菲玛看着印有「SPAM(午餐肉)」的罐头回答:

「这是美国的罐头喔。依租借法案(美国租借物资给联合国的政策)进口的食物。」

「居然能吃到外国的罐头。啊,在座的各位一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

费奥多的谬赞令狙击小队的成员面面相觑。虽说自开战以来,俄罗斯正教已经可以在红军内部传教了,但如此虔诚的红军士兵还是很少见。尤其是狙击兵,基本上都是唯物主义者。

「你太夸张了。」

夏洛塔回答,她看起来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不夸张。」马克西姆队长也帮腔。「直到昨天,我们能捡到结冰的菜屑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能分享从敌人尸体上抢来的巧克力更是如获至宝。所以一点也不夸张。」

「嗯,不仅如此,我们甚至还讨论起要不要用汽油桶把德国佬的尸体烧来吃。」

朱利安的直言不讳吓得妈妈惊声尖叫。

「不管怎样,」马克西姆队长转移话题。「随着包围网完成,这次换敌人饿肚子了。但是如果不快点搞定的话,市民也会跟着饿肚子。」

「我明白对各位而言,史达林格勒的战局是眼下最重要的课题。简单一句话,要拉长交战距离,避免前方的小队认为可以从这里突破,撑到十三日,正规援军赶到为止。要从这个角度决定作战策略。」伊丽娜硬生生地插进来,将话题拉回珊朵拉出现前的讨论内容。「为了让敌人远离,必须让对方认为我们拥有强大的武力。因此各位要留守在这里,由我们狙击小队出去射击射击再射击。」

「完全正确。」马克西姆诚惶诚恐地说:「很抱歉对你们造成负担了。」

狙击兵要采取的行为具有高度危险性,马克西姆对她们表示敬意。谢拉菲玛从中感受到另一种情绪时,伊丽娜问道:

「你认为男人负责留守,由我们女人亲赴火线很羞耻吗?士官长。」

这是第一次从伊丽娜的言词中听到阶级意识,马克西姆的表情凝结在脸上。

「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这跟我想保护的家庭有所不同。」

「你想保护的家庭?」

伊丽娜的反问令马克西姆一时语塞,开始低头吃鲱鱼。费奥多一脸不吐不快地接着说下去:

「这个房间原本是队长的家。」

谢拉菲玛惊讶地环顾四周。

墙上满是弹孔。油漆剥落、家具全毁,俨然已成废墟的公寓一隅。

为了取暖,将废弃的木材塞进汽油桶燃烧,打造成临时的暖炉,把地板烧得焦黑。

然而,马克西姆以前住在这里。他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听着妻子的欢声笑语,与妻子一起用餐,以此做为工作的原动力。

这个房间里曾经住着他想保护的家庭,而他想保护的家人正是女性与小孩。如今却要他从这里眼睁睁地目送女性上战场,想必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选择这里并非基于私情。」马克西姆队长以略带自我辩护的语气回答:「这里从窗户看出去的视野很开阔,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再加上够了解这一带,对巷战极为有利。实际上,我的确对敌人会怎么进攻、从哪条巷子进来瞭若指掌。」

「原来如此,是很合理的判断。而且对故乡的爱也能成为动力。」

十之八九是演出来的,但伊丽娜仍点头表示佩服。

「没错,大家都深爱着这座城市。我们是土生土长的防卫队。费奥多是汽车工厂的劳工,朱利安是工科大学的学生。」

夏洛塔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什么,那个口出狂言的家伙是大学生?」

「不行吗?这里变成战场以前,我是大一的学生,跟父母和妹妹住在这里。家父与马克西姆队长以前是同学,所以两家人经常一起出游。参加共青团的时候,队长也是我的教练,教了我很多东西。」

朱利安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喝了一口汤。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

或许是察觉到充满室内的疑问,朱利安回答。

「就在抵达伏尔加河,要从船坞搭船避难的前一刻。妹妹说她忘了带心爱的洋娃娃,所以我要大家改搭下一班船,我先回家拿娃娃。结果梅塞施密特就飞来了,用机枪扫射难民。就在我拿到洋娃娃,向家人挥手的刹那,家人同时死在我面前……这支队伍的人都一样,波格丹的太太也死了。只有费奥多的家人顺利逃到东岸避难。」

朱利安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曾几何时,不寻常的气息从他脸上消失了,军队用来烧饭的火光明明灭灭地照亮了美少年柔美的童颜。

「都怪我自作聪明。」

朱利安自责地说,波格丹表情冷硬地插嘴:

「喂,家人的死不是你的错吧。是德国佬……」

「是这样没错,可当时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大家或许就不会死了。」

沉默降落在杯盘狼借的房间里。朱利安微微一笑。

拉过一旁的莫辛─纳甘步枪,他的表情再度呈现出不寻常的光彩。

「所以当我拜托马克西姆队长让我加入军队,决心报仇时,我又取回活下去的动力了。我要解放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射杀一点德国佬……遇见马克西姆队长,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复仇的力量真伟大啊,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对呀。」

谢拉菲玛深有同感。她也有一模一样的遭遇与心情。

因为有报仇雪恨的目标,才有理由活下去,宛如人间炼狱的战斗也才有意义。仔细想想,无数苏联人民的动机也都是为了复仇。有人基于国仇,有人基于家恨,但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总之都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动机支撑着巨大的国家机器去完成战争这项需要巨大能量的事业。

「别搞错了,朱利安。解放史达林格勒后,你也要继续活下去。」

马克西姆队长唐突地说。

伊丽娜在视线一角点头称是的反应令谢拉菲玛狼狈万分。那不是演出来的,很明显是她自发性的反应。

「我知道啦,战争结束后,我又可以跟女人上床了。」

朱利安没好气地回答,转身面对枪眼。

「换我来吧。」

夏洛塔在他背后说道。

「为什么?」

「你累了。既然不只一个狙击手,就应该依照课堂上教的,轮流监视。」

「你叫夏洛塔是吗?你行吗?」

「我在三点一线的最佳射击成绩超过一千分喔,共青团同学。」

「哦,真的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冠军。」

「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可是我已经在实战中射杀了二十三个人!」

朱利安心有不甘地回来坐下。

谢拉菲玛不由得浮现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

朱利安质问她,谢拉菲玛赶紧摇头。

「我不是觉得你好笑,是很高兴能遇见同年纪的战友。一起加油吧,朱利安战友同志。」

朱利安的大眼睛稍微闪避了一下。

「请、请多指教,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把睡袋拉到头顶上睡觉。狙击小队轮流就监视位置。

隔天六点,谢拉菲玛醒来。从太阳照射进来的方位判断,自己应该可以再睡一下。正打算睡个回笼睡时,两双小巧的鞋子映入眼帘。

「谁!」

谢拉菲玛吓得跳起来,狙击小队的成员也跟着跳起来。

一对穿着臃肿的防寒衣,看上去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自我介绍。

「我叫尼古拉。」

「我叫玛莎。」

大队的男人们倒是不怎么震惊的样子。

费奥多笑咪咪地介绍他们。

「这两个孩子经常来这里玩。大概是闻到香味,被吸引过来了。」

说得好像形容流浪狗似的,费奥多请示过马克西姆队长,给了他们午餐肉和开罐器,还有干净的水。队长接着说: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住在别的楼层。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们都认识。」

「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的父母……」

谢拉菲玛压低音量问道。马克西姆一脸哀戚地点点头。

「这个战场很诡异吧。但这种情况在这里屡见不鲜。他们会在废墟里玩,向士兵讨饭吃,捡拾炮弹的碎片,向朋友炫耀谁捡得多。到底是为什么呢?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孩子们都无法停止玩耍。」

「当儿童不再玩耍,肯定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当一个儿童了。」

伊丽娜一骨碌地站起来,喃喃自语。

真不可思议,光是看到这个动作,整支小队的成员就知道自己要开始作战了。

「展开满天星行动。」

所谓的满天星行动是伊丽娜自己想出来的作战方式,由狙击小队展开扰乱、狙击行动。基本上是不断重复着游击与狙击的消耗战,同时也是让敌人放弃攻打公寓的心理战。

如同最具有代表性的天王星行动,这个时期的红军皆以行星的名称为大规模的行动取名,给士兵们规模浩大的印象,好让他们认为这是一连串的作战行动。事实上,在执行天王星行动的同时,莫斯科前方的勒热夫也展开了火星行动,只可惜被敌军击退了。

总而言之,蕴含着「无法与用行星取名的大作战比较的小规模行动」的戏谑之意,满天星行动开始了。

根据坊间卖的详细地图与大队士兵们手写的资料,伊丽娜对行动与时间做出指示,要狙击兵各自牢记在心里。

分成两组进行攻击,伊丽娜和谢拉菲玛一组、夏洛塔和妈妈一组。

护士塔妮雅在屋里待命。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将NKVD派来的奥尔加纳入麾下,所以没给她任何指示,她自己跑出去了。

出发前,四个人聚在一起,互相拥抱,发誓一定要平安归来。

近距离与怀中的夏洛塔四目相对,交换了祝福的亲吻。

「一日一杀。」夏洛塔说道。谢拉菲玛也在亲吻的同时回答:

「最好能两杀!」

感觉有人在看她们,猛一回头,房间里其他的大队士兵都尴尬地避开视线。

俄罗斯女孩用亲吻来代替打招呼的样子并不罕见,但毕竟是在战场上。她们决定从明天起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这个仪式。

德国佬的通信兵是这次满天星行动中,谢拉菲玛的第一个猎物。

进入距离敌人占领范围四百公尺处的废弃工厂,从三楼往下看,可以从具有遮蔽物的地方向下射击,是很理想的狙击地点。

从费奥多告诉她的敌人大致配置开始找起,伊丽娜以惊人的速度发现敌人就潜伏在四百五十公尺的前方。

花了几秒钟修正误差,让目标落在瞄准线中央,扣下扳机。

伴随着干脆的枪声,通信兵血流如注地倒地不起。两人赶在敌军以机枪扫射反击前退到废弃工厂的最里面。

那天大概是对德国佬下了警戒令,其他疑似狙击重点的地方都没有看到敌兵,但夏洛塔还是解决了一名工兵。

第一天就掌握了满天星行动的概要,接下来只要不断地更新情报及狙击战果即可。

在暗夜与朝雾中移动,冷静地射敌,返回马克西姆家吃大锅饭,分一部分给尼古拉和玛莎,一起跳舞玩耍。

晚间与登陆那天相同,敌军漫无目的地胡乱发射迫击炮,谢拉菲玛、夏洛塔、妈妈听见炮弹划破夜空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但步兵大队全都不当回事地继续酣睡。马克西姆队长告诉她们,只要听习惯了,就能分辨「打不中的声音」与「打得中的声音」。身经百战的伊丽娜也附和「对呀对呀」,继续睡她的觉。

奥尔加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都在做自己的事,据马克西姆队长所说,她白天会自己一个人出去,回来时也什么都没交代。所有人都刻意忽略在敌军的占领下来来去去的珊朵拉,唯有塔妮雅充当窗口,分她一点食物。

谢拉菲玛在天王星行动感受到的慌张,来这里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朱利安的仇、马克西姆队长的仇、无数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的仇。

视线范围内的德国佬没有一个不是侵略者,都是人民的仇人。

目标的优先顺位为将校、工兵、炮兵、通信兵、机关枪手、一般士兵。基本上要瞄准比较没有人可以代替的士兵,除了小队长以外的将校,全都一视同仁地以兵种区分,与阶级无涉。之所以要优先解决工兵,是因为工兵负责对据点进行爆破、以火焰喷射的方式将据点夷为平地,被敌人寄予厚望,认为是为本次巷战打破僵局的兵种,解决他们不只对我方有利,也能借由折损敌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兵种,造成敌人沉重的心理压力,牵制敌人的行动。作战开始四天后,谢拉菲玛狙击背着火焰喷射器,企图进入下水道的德国佬,贯穿胸口的子弹引爆油箱。德国佬临死前让周围变成一片火海的样子十分壮观,谢拉菲玛相信就算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应该也不敢再轻易派出火焰喷射兵。回程忍不住得意地提起这件事,被伊丽娜一句话顶回来:

「不能只想着杀死德国佬,要综观全局。」

「知道了。」

尽管语气桀骜不驯,谢拉菲玛仍照伊丽娜的指示行动。每天向大队报告敌军最新的排兵布阵,进行沙盘推演。即使狙击失败,只要能带回一点情报,那天就不算白忙一场。狙击兵不只是神射手,也必须身兼斥候,成为精通战术的士兵。

有一天,在狙击地点看到奇妙的光景。有两个工兵杵在从地图上的布阵观看特别突出的地点,彷佛是在邀请自己狙击他。

谢拉菲玛看了伊丽娜一眼,伊丽娜无言颔首。

屏气凝神地观察敌人本来的阵地,有个德国狙击兵正持枪站在窗边,耐心地等着确认她们开枪的硝烟。那个人是所谓的「布谷鸟」。

射杀了那家伙之后,再顺便解决两个工兵,第一次在一天内得到三个战果。

满天星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夏洛塔也在十天内解决了十二个敌人。之所以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主要是因为红军的包围网已经完成,德国佬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既没有充分的武器弹药,也没有医疗品,只能靠空投获取少得可怜的补给,别说反击,光是要躲避眼前冷死、冻死的威胁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看在狙击手眼中,无法移动,随时处于被动状态的军队无疑是上好的猎物。

当然,说是猎物,也是负伤的猛兽。欺敌、混淆视听、利用假的标的物企图引出狙击兵加以排除的炮兵及布谷鸟,几次险些要了她们的小命。

终于来到行动的最后一天,十二月十二日。

从受到破坏的谷物圆筒仓观察五百公尺外的德国佬,发现他们设置了大型迫击炮。想必是工兵利用夜间干的好事。

虽然只能大致估算其锁定的方位,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的据点,马克西姆队长的公寓。

「敌人也搜集到我们的动向了。」

「本来就已经派人来侦察过马克西姆家的威力了,所以判定马克西姆家就是狙击兵的据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下麻烦了。该瞄准谁才好呢……」

观测手正在迫击炮的周围用地图和指南针调整准星,旁边配置着重型机关枪,正准备伺机而动。敌人相当棘手。无论先解决谁,都会留下后患。

「冷静点,狙击兵要运用战术。马克西姆家有无线电吧……如果对方打算装填炮弹的话,就先解决炮手,立刻逃走。」

伊丽娜如此分析,拍了拍谢拉菲玛的肩膀,径自走开。

啊,谢拉菲玛懂了。

几分钟后,紧接着「咻噜噜噜」的巨响,大型榴弹命中敌人的迫击炮阵地,将敌人的迫击炮阵地炸得灰飞烟灭。伊丽娜用无线电向伏尔加河东岸的炮兵报告了敌人的详细位置。

谢拉菲玛透过瞄准镜观察野火燎原的敌方阵地,担心会不会有人趁她们松懈时展开攻击。距离迫击炮阵地五十公尺左右的废屋里,只见布谷鸟正在寻找她们的下落。不等对方停下左右转动的瞄准镜,谢拉菲玛先下手为强。

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对方飞身退向屋内。只差了零点几秒,俄制子弹贯穿他原本待的地方。

没射中吗?敌人也挺有一套的,判断与身手都很敏捷。

与强敌对峙的感觉出乎意料地还不算太坏。

「跟我来,谢拉菲玛。」

伊丽娜从取下人孔盖的地方探出头,对她招手。

两人进入下水道后,慢了好几拍,敌人的机枪才开始扫射。

水花四溅的哗啦哗啦声里夹杂着笑声。

「有哪个家伙会在战场上嘻笑啊!」

伊丽娜提醒她一下,但自己也笑了出来。如果是必须专心留意声音的时候,她才不会开这种玩笑。好开心。两人合力打败德国佬,拯救了马克西姆家。

对苏联兵而言,下水道就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但是看在德国佬看中,却与怪物栖息的魔窟无异。这也是苏联目前能在战斗中占优势的主要原因之一。

「嘘!」

伊丽娜突然绷紧表情,停下脚步。

在她的动作示意下,谢拉菲玛将SVT─40绕到背后,改持托卡列夫手枪。

与此同时,感觉转角处有人。太大意了吗……

贴着墙壁,一步步地接近转角,上半身与枪口同时探向转角的另一头。

谢拉菲玛拉开滑套的同时,对方以俄语回答:

「别、别开枪!我们姊妹是游击队的人!」

「游击队?」

两名年轻女性从黑暗的角落现身。

「哦,是红军的同志啊。终于见到你们了。我一直在找你们……」

「市区怎么可能会有游击队,你们该不会是前苏联人<Hiwi>吧?」

谢拉菲玛用现学现卖的单字问对方。后来问朱利安他那天说的「前苏联人」是什么意思,原文Hiwi是德国佬实际使用的德语「志愿者」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指德军的间谍。结果马上就看到这个单字的效果了。

貌似姊姊那位脸色大变地抗议:

「胡说八道!我们是工科大学的学生。在德国的占领下成了游击队员!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的学生证和搜集到的资料。」

两人出示难得加上照片的学生照。

薇拉‧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妹妹叫作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真人有几分憔悴,但确实是本人的大头照。谢拉菲玛相信她们并不是前苏联人。不是因为学生证,而是因为想用学生证证明自己的身分,是平民老百姓才会有的想法。

她们呈上的「资料」也很惊人。

听过见过的军官姓名、阶级、特征和长相,甚至连敌军的配置与每天的动向都以流水帐的方式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万一被德国佬发现,她俩必死无疑。是游击队没错。谢拉菲玛对自己怀疑她们感到无地自容。伊丽娜点头示意:

「谢谢你们。我们一定会好好善用这么贵重的资料。」

谢拉菲玛也向游击队同志致上诚挚的谢意。

年轻的学生游击队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笑意。妹妹安娜戒慎恐惧地开口:

「请、请问……二位是前来增援的人吧。可有见过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

谢拉菲玛提醒自己不要让惊讶出现在脸上。伊丽娜依旧驾轻就熟地保持面无表情────女学生也尚未老练到能看懂她的反应。

「不可能知道吧。我和他是同学。他非常善良、胆小又害羞,怎么看都不是能成为士兵的人……可是,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真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她口中的朱利安与谢拉菲玛对朱利安的印象相差甚远。他是那样的少年吗?

「别再说了,安娜,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啊,抱歉,那个……」

谢拉菲玛不等安娜说完,一把抱住她。从她的叙述里,谢拉菲玛察觉到某种情愫。但又不能告诉她朱利安的现状。就算她们是游击队,也没受过万一遭敌军拷问要怎么守口如瓶的训练。

「他一定还活着,别担心。」

谢拉菲玛几乎是头碰头地迎向她的视线回答。安娜虽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笑着点头。

「回去了。」

伊丽娜说道,谢拉菲玛再次向姊妹俩道谢,通过下水道。

但愿战争结束后,她能再见到朱利安。这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防卫战争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潜力……

游击队的战力十分强盛,被誉为仅次于陆海空的第四支红军。在被德军占领的情况下融入市民生活,或以游击兵的方式展开游击,有些规模比较大的游击队甚至把整个部落建设成游击队的秘密基地,倾全体市民之力一起从事抵抗作战。

另一方面,德国佬不是歼灭可疑的村落,就是虐杀出现过游击队的附近居民,有时因为无法锁定犯人,干脆把问题赖到犹太人头上,对犹太人进行屠杀,采取乱七八糟的报复行为。这么做不仅无法阻止游击队,反而还促使平民形成组织,加以抵抗。

反过来说,倘若目前的战况是苏联进攻德国,因而受到德国的反击,事情大概不会如此顺利,谢拉菲玛心想。正因为防卫战争具有击退侵略者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竭尽全力地抵抗。

回到马克西姆家,大队和早一步回去的夏洛塔、妈妈正在吃晚饭。他们已经知道今天的炮击是伊丽娜和谢拉菲玛造成的,所以两人争先恐后地问了一堆问题,谢拉菲玛告诉她们今天发生的事。看到朱利安,谢拉菲玛有话想说,但伊丽娜用眼神制止她。

谢拉菲玛也同意。就算让他知道同学已成为视死如归的游击队,也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好转。

这天也是补给日,所以晚餐的量又变多了,顺势开了一场庆祝破坏迫击炮、满天星行动成功的宴会,马克西姆队长用蒸馏水带领大家干杯。

「干杯!等援军明天如预定计画抵达,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拜伏尔加河东岸的守备阵地一切就绪所赐,就连伙房兵都赶到了,因此难得可以吃到刚出炉的面包和烙饼,即使是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吃的午餐肉,只要烤过和干燥蔬菜一起吃就是人间美味。

尼古拉和玛莎也被味道引来,补给的食物没有他们的份,所以只能分给他们一点点,但如果不想想办法,妈妈会连自己的份都给他们,所以每人都分了一点食物给那对兄妹。饼干和巧克力在军队的伙食中算是特别珍贵的奢侈品,但孩子们的喜悦反应还是远比士兵大多了。

尼古拉向大家道谢,问妈妈:

「等我长大以后,请教我射击。我想杀死德国佬,报答各位。」

「不行喔。」妈妈笑着回答。

「为什么?」

「因为等你长大后,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要活在和平的时代。」

谢拉菲玛听到这句话,汤匙险些从手中跌落。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惊,但自己身为士兵,努力在内心维持的某种东西就像往池子里扔进一块石头,泛起涟漪。

尼古拉兄妹捧着分量多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晚餐离开,从脸上看不出他们是否接受这个说法。他们大概会拿那些食物去换几片炮弹的碎片,然后再用炮弹的碎片换蜡笔吧。稚子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宴会告一段落后,塔妮雅分给所有人香烟。

男性士兵全都感恩戴德地收下,狙击小队的女性则拒绝了。

马克西姆队长不解地问费奥多:

「女人即使从军也不抽烟吗?」

「倒也不是。」伊丽娜代为回答。

「只有狙击兵不抽。因为香烟会让注意力涣散。」

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护士塔妮雅叼烟,走出房间。

「哦,原来如此。可是我们家朱利安……」

大队的狙击兵朱利安也跟其他男性士兵一样吞云吐雾,循着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望向朱利安,只见香烟已经消失了。

「咦?」

夏洛塔不由得惊呼出声,朱利安用手遮住嘴巴。下一瞬间,原本夹在指间,已经点火的香烟出现在他嘴边。

「好神奇!」

夏洛塔坦率地表示惊讶,跑到他身边。

「刚才那是怎么办到的?你会变魔术吗?」

「这是我的特技。就像伊丽娜少尉说的那样,我也不抽烟。」

朱利安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露了一手把点燃的香烟藏在口中的方法。

「其实没什么机关,说破就不值钱了。只是把香烟放在舌头上,让点火的部分落在舌尖的前方,再把舌头缩进去,点火的部分就不会碰到嘴巴里的任何地方。吐出来的时候,只要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即可。习惯以后,就能重新叼在嘴上了。」

「不准模仿喔!」朱利安强调,但想也知道没那个必要。尖酸刻薄的影子从平常总是长满刺的朱利安脸上消失无踪,与原本就长得跟洋娃娃没两样的夏洛塔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战场上的士兵。

但他确实是狙击兵,至今已经射杀了二十三人。问题是,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是大学生,而且他的同学还活着────正以游击队的身分奋勇作战。

「谢拉菲玛少女同志,你怎么了?」

马克西姆队长问她,谢拉菲玛一时语塞。

「那个……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马克西姆队长不知怎地瞪大双眼。

似乎受到什么打击,随即又急着想敛去那样的表情。

谢拉菲玛无从得知马克西姆队长此时此刻感受到什么。

这时,无线电发出收到讯号的铃声。

「您好,这里是马克西姆公馆。」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开起玩笑。

然而,他的表情幡然一变。

「怎么这样……可是……好吧。我们会撑下去,那么下次……是,是的……好,了解。」

「怎么了?队长。」

忠诚的部下费奥多以凝重的表情询问。马克西姆迟疑了半晌才回答:

「很遗憾,增援延期了。」

所有人皆无言以对。

「该死的德国佬试图从包围网的外侧突破……我方的预备兵力要用来阻止他们得逞,所以增援被迫延期。」

「怎么这样……」

费奥多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失望。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由德国最睿智的将领────曼斯坦元帅指挥的德军率领第五十七装甲军,开始攻击反过来包围史达林格勒的苏联军。

后来才知道这场战役冠上了「冬季风暴」这个响亮的大名,德军利用其擅长的装甲兵器,采取机动战,从西南方打破包围网,企图从外围为已经无法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的第六军团打开一个突破口。驻守在马克西姆家的小队尽管不清楚详情,也能掌握大致上的用意。马克西姆队长呻吟着说:

「问题在于眼前的第六军团要怎么因应。那是对第六军团的增援,还是借此让第六军团撤离。」

也就是说,与红军对峙,生存受到威胁的第六军团可能会与外部的作战部队里应外合,从史达林格勒撤退。妈妈语带保留地问马克西姆队长:

「请问第六军团的司令官是什么样的人?」

「弗里德里希‧保卢斯将军是参谋型的军官,属于与纳粹保持距离的那种人,但我听说他是遵守纪律的好军人。」

马克西姆队长回答,朱利安接下去说:

「是希特勒会命令第六军团有组织地从这个决战都市撤退,还是保卢斯自己专断独行地决定撤退呢?虽然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服从命令的保卢斯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正直的军人,可是当上头失心疯,军人也只能采取疯狂的举动。」

「哦,你要批评体制吗?」

督战队的波格丹出言调侃,脸上是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的狞笑。

「刚才的对话只是对体制的批评吗?」

NKVD的奥尔加突然开口,室内的空气顿时冻结了。波格丹试图反唇相讥,被奥尔加当成耳边风,抱着步枪说:

「你们简直就像在祈祷第六军团能顺利撤离呢。」

奥尔加无声无息地离开马克西姆家。马克西姆本人清了清喉咙说:

「关于今后的行动,比起敌人的攻势,问题在于没有增援这件事。即使敌人的中队势力大不如前,谢拉菲玛遇到的那个狙击兵也不容小觑。倘若敌人试图以狙击的方式对抗,那么随着战线延长,只好请各位努力消灭对方的狙击兵了。」

没问题。谢拉菲玛正想答应时,伊丽娜抢先发难。

「我反对。」

所有人都意外地看着她。伊丽娜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接着说:

「让对方认为我军战力十足的满天星行动已经达成目标,比起继续从事效果不大的消耗战,不如让对方误以为红军来自东岸的威胁已然减轻,降低他们往西逃逸的可能性。只要包围网一日不破,迟早能歼灭他们。」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地板一眼,提出反对意见:

「可是少尉,如果不尽量削弱敌人的战力,尤其是狙击兵的攻击,对友军也会造成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让对方误以为我们这边的战力过于强大,反而会促使德国佬往西逃逸。我无意替奥尔加说话,但确实不能让包围网出现破绽。」

「我要你们对敌人施加压力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敌人往西逃窜,而是为了今后的包围歼灭作战必须削弱敌人的战力。请将此视为混合部队的方针。」

混合部队的方针由马克西姆说了算,伊丽娜必须服从。

既然马克西姆搬出当初由自己提出的游戏规则,伊丽娜也只好同意。

「了解。」

隔天清晨,为了消灭敌军中队以住宅区为据点的狙击兵,开始战斗。

这次战斗的关键在于利用夜间从隔壁房间潜入,利用破坏的门,将钢盔绑在门把上,拉动绳索,门板就会从门框上升,顺势拉起钢盔,是一种诱敌的机关。

「这玩意儿真有办法让敌人上当吗?」

督战队的洛格丹嗤之以鼻。

他扛着没有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步枪,与谢拉菲玛、伊丽娜一起从公寓内梯下楼,躲在窗户高度与地面相同的半地下锅炉室。用汽油桶和木材临时拼凑而成的暖炉勉强取暖,窗户贴着从毁坏的装甲车上拆下的钢板,仅以数公分的空隙窥探敌人的动静,凑和成简易的防御阵地。

夏洛塔和妈妈的枪口从隔壁的建筑物对着外面。

朱利安也从马克西姆家的射击孔保持高度警戒。

伊丽娜拉着绳索回答:

「彼此都在屋子里的话,狙击兵就只能比谁比较有耐心了。」

如同他们采取的行动,敌人的狙击兵不是也贴在窗口或遮蔽物,就是从建筑物的射击孔瞄准他们。

只要稍微从上述的「空隙」后退半步,从外面就几乎不可能看出任何异状。就算能发现,当藏身处失去它的隐密性,除了开火以外,再无其他选择。因此在狙击兵的战斗里,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欺敌的标的物就很有效。

钢盔放在隔着马路距离住宅几十公尺外的位置。在伊丽娜巧妙的操纵下,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士兵戴着钢盔从瓦砾堆里探出头来。

就这么过了四个小时,轮流吃饭,继续侦察。

波格丹始终抱着枪,靠在墙上,突然发出「喀嗒」一声。

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好像不小心睡着了,连忙摇摇头。

伊丽娜叹了一口气。

「毕竟已经僵持了八小时。」

波格丹的注意力明显涣散了。

谢拉菲玛也开始感到疲劳。对方对陷阱完全无动于衷。

就在这一刻,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熟悉的说话声。

「等一下,为什么要把巧克力换成弹壳?」

「因为弹壳比炮弹的碎片值钱啊!晚一点再跟其他人换成糖果给你。」

声音来自锅炉室和钢盔之间的马路,尼古拉和玛莎有说有笑地从窗外跑过。

今天是晴天,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即使这么冷,一如伊丽娜所说,孩子们还是无法放弃玩耍。

两兄妹明明置身于战场,却过着与互相杀戮无缘的生活。

目送小巧的鞋子经过眼前,伊丽娜宣布:

「撤退。」

波格丹说:「可是……」遍历沙场的狙击兵简单扼要地回答:

「这正是决定性的关键。布谷鸟不可能想到作战中的红军狙击兵会放任小孩在自己背后跑来跑去。被识破了。狩猎中止。明天再来。」

「是。」

回答的瞬间,谢拉菲玛感觉紧张感一口气松懈下来。

饥饿、寒冷、疲倦……自己的肉体开始对这些原本当成杂念加以排除的苦痛产生自觉。

心里想着也要通知守在隔壁的夏洛塔和妈妈收队的时候,枪声响起。

「什么!」

波格丹惊叫。

谁开的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先听到答案。

「哥哥、哥哥快起来!起来,快站起来!」

从半地下室的窗口往周围张望,尼古拉仆倒在面向通往西边大马路的十字路口,痛苦地满地打滚。玛莎在旁边吓哭了。波格丹大吼:

「该死的德国佬!居然攻击小孩!」

「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自告奋勇,被伊丽娜一把拦住。

「先找出敌人的位置!枪声听起来是由高处往下射击,先找出白烟和狙击兵的方向!」

「可、可是得去救孩子们!」

「这就是敌人的用意!如果想救他们,就得先射下布谷鸟!」

伊丽娜边回答,把枪指向遮蔽物的对面。

谢拉菲玛也跟着照做。判断产生犹豫,这会让狙击兵的思考变得迟钝。

敌人的回答比谢拉菲玛的理解来得更早。敌人开了第二枪,玛莎惊声尖叫。耳边传来子弹射中公寓墙壁的声音,没有打中孩子们。

谢拉菲玛也因此看见白烟了。

敌人的据点在住宅区前方,比另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更上面的地方。

「敌人在水塔!距离六百公尺……仰角太大了,从这里无法狙击!」

因为有装甲板的保护,射击的角度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敌人在射不到的地方。当然敌人也无法狙击他们,但水塔上的布谷鸟继续开枪。子弹纷纷落在号啕大哭的玛莎四周。

「已经无法反击了!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叫着,就要冲向锅炉室的出口时,波格丹抓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撂倒在地上。

「蠢才,你给我待在这里!如果让女人去冒险,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要我拿什么脸面对死去的老婆!」

波格丹为自己加油打气似地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向孩子们。窗外传来他的叫声。

「小鬼起来!快逃!」

波格丹抱起受伤的尼古拉,牵着玛莎就要逃跑的时候,从他的头顶喷出一道血柱,慢了一拍,枪声响起。

波格丹颓然倒下。

迷彩外套随风翩飞,露出底下的督战队制服。

伊丽娜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号施令:

「你去八楼的马克西姆家,从那里射击水塔上的布谷鸟!」

谢拉菲玛冲上内梯,冲向马克西姆家。途中听见机关枪扫射的声音,然后是莫辛─纳甘步枪断断续续的枪声。朱利安他们也发现敌人了。

头好痛。敌人攻击的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老百姓,而且还是小孩子。自己正要去救他们。

—然而,这才是敌人的用意。敌人正等着狙击兵自投罗网,准备射杀他们。只有第一发子弹射中目标就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我要杀了你们……」

杀意在她体内掀起滔天巨浪。敌人比畜生还卑劣。

滚进马克西姆家时,马克西姆队长正用机关枪扫射,朱利安在他乱枪扫射的掩护下,从射击孔加以狙击,但是谢拉菲玛走到窗边,正要瞄准敌人时,朱利安停止攻击。

「对方逃走了。」

朱利安只用一句话回答。

「他从水塔跳到屋顶上。混帐东西,连退路都想好了。」

「可恶!」马克西姆队长咒骂了一声,对朱利安下令:

「朱利安,去把波格丹和孩子们带回来!我从这里掩护你!」

「了解。」朱利安回答的同时已翻身下楼。

马克西姆队长躲在对方狙击不到的窗户下方,继续用机关枪扫射,进行牵制。谢拉菲玛从无数射击孔中选择最近的一个,向外窥视。

什么也看不见。水塔恢复平静,两千公尺外的敌方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敌人的狩猎已经结束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击垮了谢拉菲玛。

朱利安与从隔壁窜出来与他会合的夏洛塔和妈妈用最快的速度带回波格丹和尼古拉、玛莎。

玛莎平安无事。尼古拉的脚伤得很重,昏了过去,所幸一息尚存。

波格丹当场死亡。见面的第一天就恐吓她们、对她们口出恶言的督战队代替谢拉菲玛挺身而出,为了救孩子们而死。

费奥多眼泛泪光,朱利安和马克西姆皆一脸沉痛地为他哀悼。

护士塔妮雅为尼古拉注射止痛药,训练有素地取出卡在小腿的子弹,完成止血与急救措施。

一切结束后,尼古拉恢复意识。

为了不让本人听见,塔妮雅压低音量向马克西姆队长报告:

「可以的话,请立刻送往大后方。神经和静脉都断了,必须动手术切掉一条腿,否则可能会因为坏死而引起败血症,继而死亡。」

马克西姆队长握紧拳头,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谢拉菲玛也咬紧牙关。对于正爱玩的少年,失去一条腿将是多么痛苦的事。

那天晚上,混合部队的士兵各自用担架将波格丹的遗体与苏醒的尼古拉送到船坞。

用来运送伤者与死者的汽艇每晚行驶于伏尔加河。玛莎也一起上船,与哥哥一起离开史达林格勒。

「尼古拉,你很厉害喔,真了不起。」

谢拉菲玛鼓励他,把散落在马克西姆家地板上的重型机关枪的弹壳装进袋子送给他。他曾经很想要那些弹壳。

尼古拉接过,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一声不吭地扔进伏尔加河里。

自从清醒以后,尼古拉脸上再不复见孩子气的神情。

金色的弹壳无声无息地沉入暗夜的漆黑河底。凝视着这一切的玛莎也一样,笑容从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已经放弃了玩耍。

汽艇载着伤者与死者,驶向伏尔加河东岸。

那天天都还没亮,就开始讨伐布谷鸟的会议。

夏洛塔跟谢拉菲玛一样,拼命研究墙上的地图。

同为狙击兵的朱利安也想加入,但他的任务是死守据点,所以遭到马克西姆队长的驳回。

敌人以水塔为据点,距离六百公尺。仰角过大,无法狙击,反而是居高临下的对方比较有利。SVT─40的射击精度不如Kar98k,因此希望能找到两处更接近、能从俯角射击的位置。

「我负责这里。」

「那我去这里。」

两人指着地图上的位置,背后传来声音。

「谷物圆筒仓和红色十月工厂的屋顶吗?」

是伊丽娜的声音。

正用瞄准镜观察窗外的她放下枪,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说中了。

「愤怒让你们气昏头了。对方是一流的高手喔,找死吗?」

朱利安同意伊丽娜说的话。

「布谷鸟也知道水塔曝光了。下次应该会从别的地方进攻。你们选择的都是正对着可以射击水塔的场所,而且比水塔高的建筑物,万一敌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你们等于是去送死。」

既然如此,就找可以狙击那些预测地点的地方。谢拉菲玛想回嘴,终究还是噤口不言。

在演习也体验过,这种勾心斗角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看得太表面会失败,看得太复杂也可能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落得以失败收场。

「狙击兵都有自己的脉络。无一例外……唯有能理解对方脉络的人才会赢。」

朱利安彷佛是说给自己听地说道。他也在拼命地压抑满心的火气。

夏洛塔也同样安静下来。

「像这种时候……」伊丽娜打破沉默。「将敌人的出现位置锁定在水塔一处,耐心等待对方出现……先决条件是不能让敌人发现我们埋伏的地方,安全性是长期潜伏的必备条件。」

「有那种地方吗?」

朱利安问道。伊丽娜慢条斯理地靠近地图。

「根据从都市游击队得到的情报,下水道的通路与可以安全进出人孔的位置是他们的活动范围……我从那里找到一个好地方。」

她指的是扎哈罗娃姊妹提供的资料吗?

谢拉菲玛心想,但没说出口。看到伊丽娜圈起来的地方,不由得瞠目结舌。

「距离目标八百六十公尺。」

「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以SVT─40的有效射击距离,几乎是极限了……不,已经稍微超出极限了。」

「重新整理一下敌我双方的优劣势,谢拉菲玛。」曾几何时,伊丽娜的口吻变得跟在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时候一样。「Kar98k在射程内的个别射击精度很高。那只布谷鸟借由利用俯角往下射击的方式延伸Kar98k的有效射程,同时让我们处于仰角过大的劣势,不利于反击。这点该如何与之对抗呢?」

夏洛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谢拉菲玛也理解伊丽娜的用意了。

「换句话说,拉长射击距离可以弥补仰角的劣势,同时透过绝对的远距狙击可以先发制人,抵消敌人的优势。」

「没错。」伊丽娜回答,接着说明作战的细节。「谢拉菲玛和我一起找机会去这个地点。夏洛塔在附近持续进行欺敌的狙击。不过,当敌人出现在水塔上就别再恋战。妈妈和朱利安轮流从射击孔监视。」

夏洛塔和朱利安似乎同时有话想说,却也都把话吞回去了。

伊丽娜与谢拉菲玛一组。谢拉菲玛自从进入实战,成绩一直优于夏洛塔。而朱利安由始至终都是保护据点的狙击兵。

—要是艾雅还活着就好了。脑海中唐突地浮现出这个愿望,就要顺道带出无止尽的悲伤时,谢拉菲玛有些急切地说:

「别担心,夏洛塔、朱利安。我一定会为波格丹报仇。」

谢拉菲玛拍胸脯保证,两人颔首。

「交给你了,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与谢拉菲玛握手。「波格丹虽然讲话很难听,但也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伙伴。」

「既然决定了,就快睡吧。」

伊丽娜干脆地画下句点,钻进睡袋。

「一旦开始作战就是没日没夜的长期抗战了。明天夜里开始移动。请费奥多先生利用今天到明天的时间做好准备。这段时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这是第一阶段的任务。」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睡得着。

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当她自己也钻进睡袋,不到几分钟便沉沉睡去。肉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长久累积的疲惫凌驾了激动与感伤。

睡了整整一天,被伊丽娜温柔地唤醒时,谢拉菲玛觉得自己好无情。

靠着煤油灯的微光与地图的指引,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狙击位置是人孔,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狙击。费奥多上等兵利用准备时间为她们制作了垂吊式的椅子,扶手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绳子,将其固定在地上,就可以悬空坐着,让下半身隐没在人孔中,是非常优秀的设计。用来固定绳子的零件是军队的必需品,所以只要完成,设置起来就很容易了。

虽说德国佬几乎不会出现在下水道里,但她们还是利用剩下的绳索和午餐肉的空罐在周围设置陷阱式警报器。虽然单纯,但是在这么暗的环境下,敌人几乎不可能避得开。

人孔外侧的背后是一堵实墙,左右两边是化为废墟的住宅与建设公司大楼。

这一带既不属于红军,也尚未落入德军之手,万一德国佬出现在地上,可以立刻躲进人孔中。

为了长期抗战,准备了好几顶有护耳的帽子和好几条围巾,以期能万无一失地捱过漫漫寒冬。

做好准备,仰望目标。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度四十五公尺。

「仰角五十三密位……准星要往上修正。」

「瞄准得到吗?」

「没问题。」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拉开距离的策略十分有效。可将仰角从八十八密位减少到五十三密位。再来只剩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红军大胆地对外宣称SVT─40的最大射程为「一千五百公尺」,瞄准镜也设计成可以瞄准那么远的距离,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狙击兵天真地相信真能射击到那么远的距离。

可是若说实际的最大射程有多远,也很难一概而论。

一般提到枪的有效射程,并不是由那把枪的种类或规格决定,而是深受每把枪各自的「个性」影响。即使是型号一模一样的枪,射击的精准度也会依膛线及枪身有没有歪斜而异,因此不可能拥有相同的命中性能。而且有没有好好地保养那把枪也会让枪枝产生各种不同的个性。

如果由一般步兵使用平均水准的SVT─40,有效射程最远为五百公尺,实际的交战距离通常在三百公尺以内。

另一方面,给狙击兵的SVT─40会在试射的阶段就选择精准度比较高的产品,而且狙击兵是所有兵种中最用心保养枪枝的人。当他们拿到精挑细选的「个性」化枪枝,接受过远距离射击训练的人始能称为狙击兵。

即便如此,实战预估的射程最多仍不超过八百五十公尺,而且那还是在没有高低差的前提下。因为子弹飞得愈远,震幅愈大,所以如果锁定超出有效射程的对象进行狙击,即使根据弹道学正确地捕捉到目标也无法射中。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把枪身完全固定在板凳上射击,子弹也不见得会全部射到同一个地方。子弹本身的炸药含量也会产生误差,因此可以期待命中的范围会呈圆形扩张,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说是没有完全正确的射击也不为过。

要在水平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四十五公尺的仰角射中目标,等于是要信奉物理学的优秀狙击兵挑战物理学的极限。

相较之下,布谷鸟用的Kar98k是坚固的手动步枪,有效射程不算太长,但设计得极为可靠,命中率也很高。起初在狙击兵的养成略显落后的德军让只提升一点五倍、其实性能不算太高的ZF瞄准镜成为这种枪的标准配备,在这种条件下,其所发挥的性能甚至比不上命中率明明低于Kar98k的半自动步枪SVT─40。气不过的布谷鸟干脆请老家寄来民间狩猎用的瞄准镜,安装在Kar98k上,尽管粗制滥造,却改造出特别的「个性」,再加上是由技术纯熟的士兵操作,发挥出步枪优异的性能,实现了不负狙击兵之名的长射程。虽说敌人有俯角的优势,但还是从六百公尺的距离外射中小孩的脚,所以大概是用了特制瞄准镜的神射手。

回过神来,谢拉菲玛发现自己正在用力呼吸。敌人的条件无疑比自己好太多了。她必须扳倒敌人的优势。现在正是发挥训练与实战成果的时候。

冷不防留意到身旁的气息,转向右边。

与自己一样吊在人孔里的伊丽娜正以相同的姿势瞄准水塔。

「敌人的射击精度比较高。但我们的枪是半自动步枪,而且有两个人,知道该采取什么战法吧。」

「知道。」

伊丽娜用没有食指的右手握着枪托的握把。

缺了一截的中指扣住扳机,伊丽娜自言自语地说:

「担心这副德行不晓得射不射得中吗?」

「你明明证明给我看过了不是吗?」

始终瞪着水塔的伊丽娜只有眼珠子转过来。

在移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视线前,脸上掠过一抹浅笑。

「你也学会耍心机了呢。」

那是她们狙击前最后的对话。

观察逐渐被晨光照亮的水塔,距离屋顶约莫两公尺高处,有个可以用梯子爬上去的地方,在构造上有个勉强可以站人的空间,敌人在那里构筑了临时阵地。梯子的前后左右都用钢板围起来,再用木板增加可以爬上去站人的空间。

面向红军的东侧就连可以站人的地方也用钢板围起来,只在眼睛的高度留下些许空隙。

俨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阵地。一般来说,来自树上之类的狙击很难预留退路,所以不太会从高处狙击,但如果是那里,可以尽情地射击之后再退回屋内避难。

整整一天,两人维持着射击姿势,屏息以待。

轮流以携带口粮打发三餐,排泄问题则去下水道迅速解决。

如果对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就回到人孔底下,花几分钟伸展身体,然后再齐心协力地盯着目标。伊丽娜猜得没错,布谷鸟没有出现。

第二天,布谷鸟依旧没有出现在目标地点。谢拉菲玛与伊丽娜又单独度过了整整一天,期间连一句话也没交谈。

伸展的次数、用餐的次数与便意来袭的次数都减少了。

摆出狙击姿势时,即使有虫停在眼皮底下,也不能理它,直到虫自己飞走。

谢拉菲玛的思路仍旧保持清晰,意识则逐渐接近无心化境。

第三天,直到中午,敌人仍未出现。

然而,谢拉菲玛懂了。如同她们正在等待敌人出现,敌人也在等待她们出现。对抓不到可恨的敌人感到心急如焚。

耳边传来SVT─40的枪声。是夏洛塔的欺敌作战。第三天,她重复着单独的狙击。虽说是假动作,但想也知道是在射击德国佬。

敌人应该舍不得放弃只属于自己、她们没有的优势。想必已确认过安全无虞,且相信那是对自己有利的射击位置。就算知道已经败露行藏,敌人也不知道她们发现可以狙击那个位置的地方。

即使深知过于自信的危险性,也抵抗不了诱惑。而且战友也会催促他们快点搞定敌人的狙击兵。大概没问题吧、应该没问题的想法会让狙击兵以身涉险。

下午四点,终于等到了那一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覆盖着钢板的梯子内部有人影在动。

「谢拉菲玛。」

「收到。」

对话仅此而已。

解除安全装置。静待布谷鸟出现在可以站人的地方,趁冒出头来的那一瞬间射击。

没想到结果出乎谢拉菲玛的意料。

因为先冒出头来的并非布谷鸟,而是扛着小型迫击炮的德国佬。

他把炮口朝向这里────朝向南方。

「该死的……」

忍不住小声咒骂。

从对方没有要射击的样子,以及从瞄准镜可以看到对方缓慢的动作来判断,可以确定对方尚未发现自己的存在。要是敌人知道远在八百六十公尺外的人孔与下水道相通,应该会采取别的方法进攻。大概是从地图与战况直觉地预测会受到来自南方的攻击,事先设置好相当于狙击兵天敌的迫击炮。

这次无法申请炮击,就算可以申请炮击,这么远的距离也打不到水塔。而且除非用列车炮,否则不可能一举摧毁整栋建筑物。

先解决迫击炮手。最合理的选项掠过脑海,可是当迫击炮完成对周围的警戒,换上最关键的布谷鸟时,她就领悟到这个选项不可能实现了。射击位置对她们太不利了。在这种以奇袭为绝对条件的作战中,倘若先射击其他兵种,布谷鸟一定会逃之夭夭。

这时,谢拉菲玛想到一件事。

夏洛塔。当她发现水塔上的敌人,一定也会察觉到我所处的状况。

「只要夏洛塔发动欺敌射击,改变迫击炮的方向,我们就有胜算。」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说道,伊丽娜叹着气回答:

「要是她能理解到这点就好了。」

「她会理解的,我已经感应到了。」

「是吗?」

谢拉菲玛从伊丽娜的回答感觉到某种不言可喻的共鸣。

谢拉菲玛想起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她和伊丽娜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想到这里时,两名迫击炮兵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枪口的方向保持不动,唯有眼珠子望向东边。

东边扬起红色的烟尘。那是上岸时收到的发烟器。红色的烟雾让敌人上钩了,手忙脚乱地将迫击炮的炮口转向东边。迫击炮转向需要一点时间。布谷鸟不知在叫什么,或许是要制止炮口转向。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超长距离的目标。当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敌人落在T字瞄准线上,敌人迅速地躲进阴影中。

誓要让对方体会波格丹的无奈、尼古拉失去一条腿的无奈、孩子们被迫成长的无奈、市民的无奈。

谢拉菲玛的内心顿时烧起熊熊怒火,让所有的念想有如接触到肌肤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她进入无念无想的境界时,伊丽娜在耳边低语:

「射击。」

谢拉菲玛扣下扳机。伊丽娜也同时开枪。

两发子弹伴随着连续的枪声飞向水塔,从狙击手的头上掠过。谢拉菲玛丝毫不以为意。下一发子弹自动上膛。

短短的一点五秒。布谷鸟的脑袋再次出现在瞄准镜中央,谢拉菲玛再次扣下扳机。与此同时,看见敌兵即使慌乱仍试图锁定射击地点的模样,被回荡在街道上的枪声所惑。

两次、三次地接着扣下扳机,每次飞出去的子弹都是枪声的两倍。

这是善用两把半自动狙击枪狙击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方法。当距离拉远到八百六十公尺,命中范围将呈圆形散开。只能以连续射击的方式赌在那个范围内打中敌人的可能性。与狙击兵心目中理想的一击必杀相去甚远。但半自动步枪的快射功能确实发挥了效果。

狙击兵接受过如何从各种回音中分辨枪声方向的训练。布谷鸟运用训练结果,锁定这边。

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发射的子弹逐渐接近敌人。

吹掠于其中的风、枪身带来的震幅都会造成准头和子弹的偏移,但每开一枪就能看见以上的偏移,就能加以修正。

水塔上,布谷鸟手里的步枪原本左右游移的动作倏地戛然而止。对方发现谢拉菲玛了。

他在尚未完全瞄准的状态下开了一枪。距离跟自己一样远,所以不可能一发就命中。他应该也是利用那一发来调整准星。

不过,他无法立刻开下一枪。必须先解除瞄准,重新装填子弹。手动步枪的缺点尽露眼前。

SVT─40的弹匣还有一发子弹。

水塔上的布谷鸟正在调整步枪的震幅。

下一瞬间,彷佛被雷打中的感觉贯穿谢拉菲玛全身。

会击中。他开的下一枪会击中我。

而我开的下一枪也会精准地打中他。

「来吧。」

谢拉菲玛在喃喃自语的同时扣下扳机。

隔了一点五秒,谢拉菲玛放弃射出下一发子弹。

瞄准镜的另一边,正打算发射致命一枪的布谷鸟钢盔飞向半空中,宛如人偶般倒下。

成功了————

强烈的成就感满溢胸怀的同时,谢拉菲玛换上新的弹匣。

正想再次展开狙击时,其中一名迫击炮兵腹部中弹,应声倒地。

是伊丽娜开的枪。由少了一截的中指完成狙击。谢拉菲玛感到有如野火燎原般的嫉妒。

不料眼前竟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

仅剩的唯一一名迫击炮兵呼唤倒在水塔上的伙伴,开始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确认布谷鸟当场死亡后,把手伸进迫击炮兵的腋下,拉起同伴的上半身,颤巍巍地想背着伙伴下梯子。

想当然耳,谢拉菲玛也同时锁定他的身影。已经结束对准星的调整,在对方不可能反击的最理想时刻瞄准敌人。

咯咯咯……

喉咙发出声响。谢拉菲玛发现自己在笑。

扣下扳机,第二名迫击炮兵腹部中枪,倒地不起。

谢拉菲玛看着倒在视线范围内,两个奄奄一息的德国佬,犹豫着接下来该对谁开枪。也想过不如留他们一条小命,如果再有别的德国佬出现,就能射杀他们的可能性。射击德国佬的腹部,再射击前来救助他们的德国佬,以此类推……

正当她以为自己找到增加战果的好方法时,伊丽娜怒吼:

「撤退了,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已经下到人孔内的伊丽娜抓住谢拉菲玛的衣服,硬把她扯下去。

机关枪扫射的噪音同时响起。机枪兵出现在水塔的建筑物屋顶,开始朝这边胡乱扫射。有几发子弹误打误撞地射进谢拉菲玛她们待的通路里,在头上弹开。

走在前面的伊丽娜破口大骂:

「你是白痴吗!都叫你不要一直杵在同一个地方了!」

谢拉菲玛不服气。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作战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居然还被当成白痴痛骂。

「我有两个狙击战果,而且还是布谷鸟和迫击炮兵。」

「只有一个。不确定炮击炮兵是不是真的死了,所以不能列入纪录。」

「两个啦!那样子不可能生还。」

「谢拉菲玛!」

伊丽娜回头,抓住她的肩膀对她说:

「不要乐在其中。」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亢奋填满谢拉菲玛的脑子。热血沸腾的感觉害她无法冷静地判断该怎么理解伊丽娜这句话。

怀着昂扬的心情回到马克西姆家,前脚刚进门,就高喊自己射杀了布谷鸟。马克西姆、费奥多、朱利安全都扬起嘴角。

夏洛塔和妈妈跑过来,与谢拉菲玛拥抱。

「菲玛,你的脸受伤了。」

「咦?」

经此一说,她摸了摸脸颊,指尖沾着血。哦……她想起来了。

「德国佬用机关枪胡乱扫射时留下的伤口。别担心,只是擦伤。这不重要,谢谢你的发烟器!」

听到她的回答,夏洛塔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是吗?」夏洛塔漫应一声,退后半步。

怎么了吗?谢拉菲玛感到疑惑。

「坐下,我帮你擦药。」

塔妮雅说道,拿着急救箱走来。

「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擦伤而已。」

谢拉菲玛坐在沙发上,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全身窜过一阵恶寒。

子弹掠过脸颊。与死亡擦肩而过,中间只隔了一公分。自己现在还能活着,纯粹只是偶然。

为了阻止亢奋的心情出现杂质,谢拉菲玛告诉信赖的护士:

「塔妮雅,我杀了两个敌人。」

正帮谢拉菲玛消毒脸颊的塔妮雅一脸不胜其扰的表情回答:

「关我什么事。我正在为你包扎,不要动。」

「冷静一点,谢拉菲玛。」

伊丽娜训诫她,肯定是指战果的事。

于是谢拉菲玛问塔妮雅:

「那我们来请教懂医学的人,在你看来,腹部被俄制子弹射中的德国佬还能活多久?」

塔妮雅低头看着谢拉菲玛。

为谢拉菲玛贴上纱布,再以胶带固定后,塔妮雅朝谢拉菲玛的下巴挥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气大到谢拉菲玛眼冒金星。

「别在我面前提到『战果』的事。」

塔妮雅冷若冰霜地丢下这句话,走向隔壁的房间。

谢拉菲玛从沙发上跳起来,朝她抗议:

「为什么不称赞我!我……」

谢拉菲玛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塔妮雅看也不看她一眼,反手在背后关上门。

看了看周围的人。

大队的男人们、夏洛塔和妈妈皆以撞鬼的眼神看着自己。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下,谢拉菲玛恢复冷静,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笑着射击敌兵、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

不要乐在其中。伊丽娜对她说。自己竟以杀人为乐。

「呜……」

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几乎就要崩溃的瞬间,伊丽娜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的,你什么也没做错。」

这世上最深恶痛绝的人紧紧地抱住自己、婉言安慰自己。自己眼中的仇人是唯一认同自己的人。绷得死紧的身体在对方怀中慢慢地放松下来。

「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保持这样就好了。」

「好什么好。都是你!是你改变了我……」

「没错,是我改变了你。是我把你培养成狙击兵,教你射杀敌人。不要迷惘。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要尽好狙击兵的本分,向敌人开枪,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痛苦呻吟。

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还在伊万诺沃村时,她坚信自己绝对无法杀人。如今居然以杀了多少人为荣。伊丽娜、军队、国家都要她这么做。但愈是这么做,自己就离过去的自己愈远。

如今什么才是支撑自己的中心思想?

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苏联红军的中心思想渗透了吗?

她只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怪物。

然而,如果不变成怪物,就无法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兴奋褪去后,谢拉菲玛一个劲儿地睡觉。彷佛要弥补只靠打瞌睡撑过那三天的疲劳,睡着的时候,连一个恶梦也没做。

她宁愿自己被恶梦惊醒。

「满天星行动」的延长战在马克西姆家的混合部队取得胜利告终时,反过来包围德军的苏联军,正承受着规模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德军大规模反攻「冬季风暴行动」。

一开始机动力受到压制,差点被德军攻破的苏联军因为有预备兵力的加入,阻止了德军的进攻,并且发动「小土星行动」。「小土星行动」是本来打算断绝A军团后援的「土星行动」的大幅缩小版。集中火力攻击顿河一带的德国罗马尼亚联军,从背后施加压力。德军第五十七装甲军虽然逼近到距离史达林格勒市区只差五十公里的前方,但是面对红军大举压境,要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包围网变得难上加难。

十二月十六日,指挥作战的曼斯坦元帅要求希特勒下令被困在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军团实施里应外合的撤离计画「雷鸣」,内外夹击包围网。但希特勒认为冬季风暴行动的目标是打通对史达林格勒的补给之路,因此严令第六军团不许撒退。保卢斯将军是很重视命令的军人,加上第六军团之前为了突破包围网,损失惨重也是事实。撤离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放弃为了巷战而特地搬来的各种重炮装备,因为燃料不足而故障、几乎已经无法使用的战车也不少。士兵都因为饥饿与寒冷变得十分衰弱。在火力已经完全屈居于弱势的情况下,万一与第五十七装甲军的合作也失败的话,第六军团的轻装备士兵等于是飞蛾扑火地直接对上包围网,必定会全军覆没。

十二月十三日,曼斯坦问保卢斯:「有可能立刻实施『雷鸣行动』吗?」暗示他做出撤离的决定。

保卢斯苦思良久,最后回答:

「根据目前的燃料储备量,不可能抵达第五十七装甲军的阵营。」

于是第六军团按兵不动,营救计画触礁。

在包围网内外的德军进退不得,营救计画陷入绝境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联军派出精锐部队第二亲卫军,逼第五十七装甲军后退,同时猛烈轰炸对德国第六军团而言相当于救命钢索的空运枢纽────塔特辛斯卡亚机场。苏联也因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最终破坏超过七十架飞机与大量的战车,几乎将机场夷为平地后,扬长而去。

至此,原本吹响了反攻号角的德军光是要应付红军的逆袭就疲于奔命,冬季风暴行动以失败告终。德国第六军团的士兵原本希望能在圣诞节庆祝自己的生还,但他们的命运在当天晚上一败涂地。

占领区的人,一个个的视线都好讨厌。

这是德意志国防军人汉斯‧叶卡的感受。狙击兵能清楚判别对自己的杀意与除此之外的情绪。这件事在战场上很容易办到,可是在占领下的史达林格勒却很难做到。

每次前往珊朵拉住的公寓时,总会遇到其他住户。俄罗斯人的表情里充满了厌恶与愤恨。另一方面又露出逢迎拍马的谄媚笑容。

年约十岁的男孩嬉皮笑脸地故意向他敬了一个纳粹式的礼。

主妇脸色极为难看地抓住男孩的手,把他拖回家里。

然而,就算是这样顽皮的男孩,也有可能转过身去立刻变成游击队,向红军泄漏自己的情报。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主妇也可能从背后拿菜刀刺过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他不禁问自己。他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爱上住在这里的珊朵拉。

走近她的房间,门上有大量涂鸦。他看不懂俄文,但是想也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午安。」

用别脚的俄语问候,她从门里探出脸来,巧笑倩兮,让叶卡进入自己的住处。

叶卡与珊朵拉相遇于德军占领市中心的初期。士兵们失心疯地到处物色女人时,叶卡出手救了珊朵拉。

送她回家时,直接送到床上,发展成男女关系。

虽然也觉得不太对劲,但叶卡依旧开始在她家出入。每隔几天就有一次自由的放风时间,叶卡都会去找她。带着珍贵的粮食及日用品、军用货币去给她。

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霸王硬上弓、也分不清是爱情或买卖的淫乱关系。战场上,这一类的韵事不胜枚举。叶卡用笨拙的俄语告诉她:

「我又来了……今天……很高兴。」

珊朵拉笑着亲吻叶卡的脸,接过纸袋。向翻译兵学习词不达意的俄语与礼物、再加上性交,以上就是交流的全部。

无论前因后果为何,他都爱着珊朵拉。这是情感上的问题。

叶卡对此深信不移。给她订婚戒指时,心里想的是故乡的未婚妻,不免有些歉疚,但那个女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孤儿,只是刚好遇上住在同一个小镇,同样孑然一身的自己,两人之间并没有爱情。

自己爱着珊朵拉,但珊朵拉是否爱着自己呢?

她今天也亲吻自己,笑着收下物品。但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寡淡,因为在逆包围的情况下,可以给她的食物愈来愈少。

戈林帝国元帅曾经夸下海口,说会利用空中补给养活我们,实际上岂只一个惨字所能形容。BF109背负着必须保护笨重的运输机这个沉重的枷锁。另一方面,红军的战斗力日益提升,以机动性极高的Yak─1战斗机对BF109展开攻击,一旦BF109战斗机被引开,运输机就像被猛兽追赶的草食性动物,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击落。

自己所属的大队一开始因为接收红军和当地居民的粮仓,所以还撑得下去,但是别的部队,尤其是被敌军包围、孤立无援的友军,纷纷死于饥寒交迫。

饿死与冻死。

明明应该是要赋予俄罗斯人的痛击,却反过来侵蚀光荣的德意志国防军。

今天给她的是从市民粮仓征收的面粉。

要在扭曲的状况下与极为有限的沟通中得到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卡!汉斯‧叶卡少尉,你在吗?」

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德语,有人用力敲门。

恐惧令珊朵拉脸色铁青。除了叶卡以外,不管是谁说的德语都令她恐惧。

「别担心,是我的长官。改天见。」

叶卡尽可能和颜悦色地以俄语对她说。

语声未落,她把某样东西放在叶卡手中。叶卡低头看了一眼,她把叶卡带来的纸袋推回给他。

走出珊朵拉的家门,有个别着少校阶级章的陌生男人露骨地皱着眉头说:

「居然和斯拉夫女人偷情,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狙击兵。」

「所以今天要开军法会议审判我吗?少校阁下。」

一旁的年轻副官气得脸都歪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叶卡深知这些污言秽语其实是一种试探。军队的秩序建立于恐惧与制裁之上,一旦士气低落,就会失去恐惧与制裁的根源,进而导致秩序变得不堪一击。如今正处于那样的过程。

「上级命令你去消灭威胁到第八中队的狙击兵。」

叶卡立刻改变态度,毕恭毕敬地回答:

「少佐阁下,不好意思,我是第七中队的人。」

「那又怎样,都是同一支大队的人。你应该也对第八中队的灾情有所耳闻吧。」

「是有听到一些传言。」

叶卡提醒自己说话不要语带讥嘲,但如果是指最靠近西岸的第八中队被敌人的狙击兵玩弄于股掌之间,死了几十人的事实,语气很难不带着嘲讽。

「……可是在下尚未掌握敌方的战力。」

「关于这点,我做了分析。」

年轻副官递出报告。尽管官拜少尉,气势上却输了叶卡一大截。叶卡从格式过度工整的内容读取其所分析的概要。

以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为主,人数约二十五到三十人左右的精锐部队。

「你是士军官校的优等生吗?」

「我已经修完养成课程了。」

血气方刚的表情充分显示他经验尚浅。

「兵种偏成这样,与人数根本不成比例。顶多只有四、五个人。」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因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企图扰乱我们的敌人每次同时出现的人数最多只有两个两人组和一个一人组,合计五人。单独行动的那个人是为了误导我们敌人有很多人。」

中队副官连忙重看一遍战斗报告,确定叶卡说的有凭有据。

「可是,这也代表……敌人在短短二十天内就杀了五十个我们的人……」

「你的分析也说对了一部分。敌人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是精锐部队。而且狙击兵确实能杀掉那么多人。」

少校冷笑着问他:

「听说你在法国杀了四十五人、在俄罗斯杀了六十人?」

「其实有一点误差。」

「杀了一百人以上,真是厉害的杀手。」

叶卡对中队长的话中有话感到不耐,但现在坚持战果也无济于事。叶卡决定结束谈话。

「总之敌人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们有很强大的战力。如果能掌握对方的据点,只要用迫击炮滥炸一番就行了。」

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年轻的副官回答:

「我们已经挑战过七次了,结果造成十三人死于对方的炮击。对方已经完全识破可以射击的据点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担此重责大任。」

「那就采取反狙击战术吧。只要放出诱饵,引蛇出洞就行了。如此一来就能找出敌人的狙击位置。」

中队长不解地反问:

「什么诱饵?」

「校官阶级的指挥官一向是狙击兵的目标喔,队长阁下。」

见两位军官哑口无言,一时半刻接不上话,叶卡转移话题。

「如果需要更进一步的计画,请找你们的狙击兵。不是有库尔特‧贝格曼吗?他是我的学生。那家伙的战果至少也有五十人。」

「贝格曼少尉死了。」

叶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少校微微颔首,看得出来他正努力隐藏笑意。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确实采取了你建议的作战方式,爬到水塔上,与敌人的狙击兵对峙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干脆射击路过的小孩,试图把敌人引出来,却只射中了督战队的人……过了几天,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我们的要求,带着两名迫击炮兵上水塔狙击敌人,但是被敌人的狙击兵从远处击中。可见对方确实技高一筹。」

再明显不过的挑衅。叶卡听得出来。但少校的小心思这时一点也不重要。

贝格曼是个远比自己善良的人。本业是厨师的学徒,把妻子留在故乡,只身前往战场。上头命令他射杀NKVD的俘虏时,他每次都故意射偏。叶卡知道他常因为懦弱与温柔被其他士兵欺负。但每次都能故意射偏也需要天赋,叶卡看上他的身手,找他来问话,他老实向叶卡坦承,自己无法狠下心杀人,所以打算逃亡。

德意志国防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方针是,胆敢逃亡就是死刑伺候。

叶卡决定治好贝格曼的心,教他如何在杀死敌人后还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教他他们并不是刽子手,只不过是手枪的扳机;教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射杀NKVD及游击队的俘虏。

接受过叶卡技术上、心理上的辅导后,贝格曼从优异步枪射手成长为狙击兵,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再瞧不起他,就像绝大部分的狙击兵一样,受到其他兵种的敬畏与嫌弃。他一直很感谢叶卡。可是他真正的梦想其实是领到军人的退休金,回故乡汉堡开一家小小的餐厅。

「还有,当时敌人的狙击兵还射中迫击炮兵的腹部,令迫击炮兵痛不欲生,又击中前往支援的另一名炮兵,结果造成三人死亡。真是的,狙击兵的手段总是这么阴险。」

「该死的伊凡(德国这边用来指俄罗斯士兵的俗语)根本不是人。」

副官没听懂少校贬低狙击兵的恶意,加了一段状况外的补充。

或许是吧。叶卡心想。

一九四一年六月。希特勒过早做出相当于胜利宣言的演说,认为德军会大获全胜的开战初期,前线的德国军人已经体会到这些远在柏林,从安全的地方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最高司令官们感受不到的恐惧。

德国猜得没错,苏联军确实被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作战指挥方面还不成熟。不同的兵种或师团完全整合不起来,各部队的苏联士兵只会不断地采取说是自取灭亡也不为过的横冲直撞与无谓死守,德军则是以迂回战术针对不同的据点各个击破,势如破竹地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即使处于节节败退的状态,红军士兵的士气仍十分旺盛。包括开战初期就受到攻击的布雷斯特要塞、克里米亚半岛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在内,即使在绝望的战局中,他们仍锲而不舍地奋战到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即使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拖着德军下地狱。

因此即使在德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九四一年,德军在对苏联的战争中也死了十八万人。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自从德国侵略波兰,到德军对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乃至于泱泱大国法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再到与英国在空中的缠斗全部加起来的德军折损总数还多。

俄罗斯又不是法国。恐怕所有的德军都这么想。

叶卡也亲眼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踏进占领的要塞或据点时,墙上经常会看到红色的俄文字母。那是他们临死前,用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入伍的第一支部队与他变成好朋友的同袍接近身受重伤、请求救助的敌军时,两颗手榴弹接连爆炸。第一颗将敌兵本人炸得粉身碎骨,另一颗临死之际往上方投掷的手榴弹在前来救助敌兵的德军头上爆炸,炸死了叶卡的三个同袍。

叶卡就是在那时遇见女性狙击兵,对方被自己射中,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但仍一息尚存,所以叶卡把枪口对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想到对方突然撑起上半身,用德语呐喊:「法西斯去死!」试图对他开枪。

叶卡一枪要了她的命。

因为对方太野蛮了,叶卡只好在受伤的敌兵投降前先杀了她。

而且俄罗斯人对俘虏也很残忍。至少在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胜利的情况下被俘虏的德国士兵有九成惨遭杀害。他就看过被刺刀捅成蜂窝的德国士兵被吊在因为焦土作战而空无一人的村子里。

当德军占领村落,这次换村民变成游击队来取他们的首级。既然如此,就跟烧毁敌人的军事基地一样,站在战斗的角度,当然只能把村落烧成灰烬。

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难怪他们对俄罗斯俘虏的态度也变得非常不人道,天晓得里头是不是混进了政治委员或犹太人。因此俘虏都交给国防军瞧不起的党卫军旗下的特别行动队(负责虐杀游击队、共产主义者、犹太人的部队)。听说被送到那里的俘虏几乎都被杀死了,不管怎样,叶卡都认为那跟自己身为职业军人的任务无关。

所有人都学会了为自己找理由。

莫斯科攻防战时,他最后分发到的部队闯入一个名叫伊万诺沃的村落,为了奸淫那里的女人、掳掠那里的粮食,不得不诬陷村人是游击队。虽然有猎人企图攻击指挥官,但那女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人。

不,叶卡推翻自己的想法。自己是正当防卫。是那个女人用枪瞄准了自己人。

没错,消除眼前的游击队、卑鄙的非法战斗人员不正是自己的义务吗?

他想起贝格曼。那双温柔的眼眸。留在故乡的妻子。

俄军又夺走了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生命。

「要与伊凡这种怪物作战,自己也得变成怪物才行。」

叶卡突然脱口而出开战后几个月,已经牢记在心的原则。

第八中队长及其副官皆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少校阁下,倘若您真的有此觉悟,由您去当诱饵也未尝不可。」

毕竟共产主义者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为了打败他们,必须不择手段。

「……话说回来,那个纸袋是给俄罗斯女人的礼物吗?」

少校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叶卡看了眼纸袋里的东西。

看到午餐肉罐头,叶卡紧紧地收拢了袋口。

「嗯,对呀。糖果之类的。」

「粮食都不够吃了,还送礼物给怪物女人。男女之间还真是充满了尔虞我诈啊。」

被你说中了,混帐东西。叶卡在心里咒骂。午餐肉罐头是租借法案的商品,是苏联的商品。珊朵拉居然有这种东西,表示她与苏联军队接触过了。正因为她毫不避讳地把这玩意儿交给自己,所以更不可能是游击队。

叶卡突然深深地感受到,珊朵拉其实也爱着自己。自己的原则是性交后固定会给她一些物品,而她居然把这么珍贵的罐头交给自己────明明应该隐藏所有可能会对她不利的证据。

回军队途中,叶卡绕了远路,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用小刀附的开罐器打开午餐肉罐头,饱餐一顿。再把空罐丢进正在空烧冒烟的战车里。

要是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就好了,这样他还可以轻松一点。叶卡心想。

士兵们在马克西姆家的公寓里过着寻常的小日子,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消灭水塔上的布谷鸟后,眼前的敌军部队暂时没什么动作,因此红军士兵的关心重点落在食物与史达林格勒整体的战况上。吃补给的饭、阅读混在补给中的报纸、聊天、偶尔跳舞,战果减少的时候再出门狙击德国佬。

也看到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报导,原来她在美国。带着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进入白宫。

二十五岁的我,在前线消灭了三百零九名法西斯侵略者。各位绅士,你们要继续躲在我背后吗?

她的开场白充满了政治意味,引来美国人的喝采,烙印在谢拉菲玛的脑海。

过了一个年,时间来到一九四三年一月七日,虔诚的正教徒费奥多正依照儒略历(注11)虔诚地献上圣诞节的祈祷。但其他士兵都不知道做法,所以只是默默地吃饭。

第二天,一月八日。

红军的战斗机从上空散发传单,地上的扩音器播放着某段录音。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看窗外的样子,问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同志,他们在说什么?」

听得懂德语的谢拉菲玛竖起耳朵来听满是杂讯的广播。文法十分正确,但是过于一丝不苟,口音很重,形成听起来相当诡异的德语。

「劝降。」

谢拉菲玛回答,朱利安一脸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嘛,那不就跟以前一样吗?」

是吗?谢拉菲玛仔细聆听广播的内容。

苏联军撑过冬季风暴行动,使出所有可以想到的手段劝德国投降。除了趁夜摸黑设置扩音器,用德语招降这种极为传统的手法外,还要求之前被俘的德国人呼吁伙伴出面向苏联投诚,用唱片播放怀念的德国民谣。制作家人正在故乡德国等你们回去、战争结束就能回国这种怀柔的传单,从空中投放。传单上还偷渡了流亡至苏联的德国着名诗人────埃里希‧魏纳特充满感伤的作品。

还以为又来这招的时候,喀秋莎火箭炮却又猝不及防地如雨点般落下,或是把音量开到最大,播放令人不安的探戈音乐。

使出这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同时,苏联军又对德军表明「最高司令部严令苏联军队不许杀害投降的敌国士兵」。这件事的确是事实,因此孤立无援的敌军部队确实有一部分投降。几乎可以说是以「挖空心思变换着花样」的方式展开心理战,只可惜纳粹当局「万一落入可怕的共产主义者手中必死无疑」的政治宣传在德军心中至今仍有效力,再加上战争初期,苏联对俘虏的凌虐确实也惨绝人寰,因此没能迎来足以让第六军团瓦解的大规模投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队依旧下令死守,就算没有督战队,擅自投降也会立刻被处以死刑,所以还是无法打破僵局。

然而,谢拉菲玛听到的广播内容却充斥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异样气氛。

「这次劝降的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马克西姆队长问她。

「不是对一般敌人的全面呼吁,而是针对第六军团的保卢斯司令官,指名道姓地劝他投降。苏联红军允许他带剑投降,以上是广播的内容。」

「原来如此。也就是正式且有组织的劝降通知,劝对方结束在史达林格勒的战线吗?」

「是的……还有,如果拒绝投降,就只有彻底歼灭一途。」

「暗示对方包围歼灭战即将进入收尾的阶段吗?」

倘若敌人愿意无条件投降,对苏联无非是喜闻乐见的结局。除了能避免为了歼灭第六军团而继续产生无益的死伤,一旦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落幕,就能解除对史达林格勒的包围,投入预备兵力,正式展开「土星行动」,彻底切断德国进军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后援。这才是苏联的目的。

问题是……谢拉菲玛不抱希望。这点第六军团也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投降。

马克西姆队长看到狙击小队都跟谢拉菲玛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笑着说: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问题。既然已经无法得到空投的补给,他们只剩下投降或冻死这两个选择。」

「我还想钻研狙击。距离二十五人还差一个。」

「朱利安!」

队长喝斥自从狙击小队前来增援,狙击战果只增加一个人的年轻狙击兵。

「你爸妈的心愿是希望你活着,千万别忘了这点!」

「可是我……」

朱利安还想争辩,身体却先僵硬了。那是狙击手看到什么时候的反应。

「现在,正前方的马路尽头有什么在动。」

迅速将脸从瞄准镜移开,因为从迷你的射击孔看不到太多东西。

「好像在设置什么东西……我下去看看。」

也不等队长回答,朱利安一马当先地离开基地。

马克西姆队长的表情变得苦涩。过了一会儿,谢拉菲玛举手。

「请问,我也可以同行吗?」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伊丽娜一眼,后者点头同意。

「请便。」马克西姆答应。

谢拉菲玛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夏洛塔也随后跟上。

想必她也觉得不能放朱利安一个人吧。

打开门,两人同时愣住。因为那个德国士兵的情妇────珊朵拉就站在眼前。

她居然打破不能来这里的默契,夏洛塔一脸不悦。

「你、你来做什么……」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珊朵拉,近来可好?」

护士塔妮雅开朗地招呼她。塔妮雅一直扮演着与她的窗口。

同时以眼神向谢拉菲玛示意。交给我。

她给了珊朵拉一些巧克力。

「身体冷不冷?再冷也不能喝酒喔。」

居然没问她生理期的问题,谢拉菲玛有些意外。

珊朵拉面容憔悴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

「对面的德军正试图分析你们到底是人多还是人少。」

「什么?」

「这、这是他说的!说你们如果有很多人的话就无法攻击,我说……」

伊丽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塔妮雅回来!回去里面的房间!」

塔妮雅吓了一跳,但立刻照办。谢拉菲玛明白伊丽娜的用意。珊朵拉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所以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当成参考材料,必须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视为受到敌人的指使才行。不给任何反应是唯一的正确解答。受过训练的士兵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塔妮雅不是士兵,自然也做不到不看不听不想。

换NKVD的奥尔加出去应门。

「我应该警告过你,只要我认为你站在敌人那边,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事实上,如果不想有任何风险,也只能这么做。

奥尔加把右手伸向托卡列夫枪的握把。一旦决定要射击,她大概不会有一丝犹豫。

「不是的!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希望他死,也不希望你们死掉。既然如此,还不如投降或撤退……」

「目前还不能排除你可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德国佬的走狗。」

「与你们对峙的是德国佬的第八中队,如今死了一个狙击兵和迫击炮兵……他们很焦虑,拜托第七中队的狙击兵杀死你们。」

谢拉菲玛仔细地观察珊朵拉的表情,小心不让她看穿自己的动摇。她的表情没有恐惧。这个情报是真的。并不是敌人在刻意的欺瞒下让她泄漏的内容。

「那个狙击兵是你的情人吧。」

珊朵拉的表情凝结在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那是一般人的反应。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奥尔加拔出手枪,抵着珊朵拉的额头。

「你想死吗?」

「我没有,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许就是怕事情变成这样,所以他才不告诉我。他是个眼睛很漂亮的德国人,身材高大,体型瘦削……我不希望他射杀你们……所以,你们可以先移到别的地方吗?」

伊丽娜走到门口,问珊朵拉:

「你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只为了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情报吧。」

「我想请你们救救我。」珊朵拉略显迟疑地回答:「史达林格勒一旦收复,我一定会没命。」

「那当然。」奥尔加冷笑道。

「我死不足惜……!」

珊朵拉的语气突然失去了底气。

「不,我怕死。求你们帮帮我。」

这女人还是这么贪生怕死,谢拉菲玛心想。随波逐流,根本没有自己的中心思想。

所有人暂时退回室内,压低音量交头接耳。

「这家伙实在太自私了。」夏洛塔气愤地说,其他人也深有同感。

「可是各位……」妈妈语带保留地说:「她如果不想说,其实可以保持沉默。她对我们也有一点感情,所以才会来通知我们。」

费奥多字斟句酌地表示赞同。

「至少她的情报是正确的,没有前苏联人特有的心虚。」

伊丽娜大概是为了顾全马克西姆队长的面子,刻意保持沉默。

谢拉菲玛看到伊丽娜的反应,也不打算积极表示意见。毕竟她自己心里也有迷惘。

马克西姆队长迟疑了半晌,用无线电与对岸联络。

内容是如果发现有一艘无动力船驶出混合部队平常使用的船坞,船上坐的是逃离史达林格勒的市民,请勿射击。那个人提供了情报给部队,可是因为与德国士兵有私交,是故无法指望能受到市民的保护。

回覆非常简短。只说没听见刚才的报告,而这也意味着默许。

「顺流而下,去下游与外部的红军会合,说你是西部来的难民。」

「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以显露出烦躁的口吻反问。

「请让我写一封告别的信。」

沉吟了半晌,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移到谢拉菲玛身上。

谢拉菲玛忍不住叹息。

只有她能读写德文。要她帮德国佬的情妇把信的内容翻译成德文,令她打从心底感到不快。

什么不得不只身远走天涯、什么真希望能在不同的情况下相遇……通篇都是借口的一封信。

有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在信末写下「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纳粹法西斯」,但万一珊朵拉因此丧命,自己也会做恶梦,所以还是算了。

珊朵拉再三地道谢后离去。

目送她离去时,奥尔加叫住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音量说了几句话,再把手里的罐头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大衣里。明知对方完全不值得信任,NKVD派来的人还是秉持秘密警察的精神,想套出一些情报吗?抑或只是给她最后通牒呢?

夏洛塔拉了拉谢拉菲玛的袖子,在她耳边小声说:

「我们走吧。得去通知朱利安,反狙击战快开始了。」

「说得也是。」

两人匆匆走向门口,被伊丽娜叫住:

「带上这个。」

是最近渡河而来的补给品。两人接过潜望式的望远镜,走向屋外。

应该在走廊上或楼梯口与珊朵拉擦身而过的朱利安,躲在正对着马克西姆家的马路前方颓圯的建筑物后面,正以伏击的姿势瞪着马路对面。

谢拉菲玛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不知该说什么,反而是夏洛塔率先打破沉默。

「二十五人的勋章那么重要吗?」

想也知道朱利安早就注意到她们了,只用视线瞥过来一眼。

谢拉菲玛发现夏洛塔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确认战果达到二十五人的狙击兵将获颁刚毅勋章。再来是狙击总数达四十人的优秀射击勋章。也就是说,对苏联狙击兵而言,二十五人是成为优秀狙击兵的第一道门槛,朱利安距离这个门槛只差一步。

已经跨过第一道门槛的夏洛塔安慰他:

「与其跟我一较长短,还是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而且听说敌人的布谷鸟已经锁定这里了。」

「谁在乎你们或刚毅勋章啊。我可是小兔子。」

小兔子。莫名可爱的自称令谢拉菲玛一下子愣住,但夏洛塔的反应可大了。

「难不成,教你狙击的是……」

朱利安似乎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直呼其名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后回答:

「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

柴契夫。这个名字的语源跟兔子有关,所以他的学生都叫小兔子,谢拉菲玛也有所耳闻。

夏洛塔的语气激动起来。

「我知道!他以前是乌拉山脉的猎人,现在是非常厉害的狙击兵!」

「没错……前十天就杀了四十名德国佬,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杀了超过一百人。你们来这里以前,史达林格勒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我在废弃的工厂接受那个人的指导。当时那个人大概已经杀了两百人以上。」

那是真的神射手,谢拉菲玛相信。久经沙场、每天奋勇作战的狙击兵,战果通常都只能用惊人来形容。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三百零九人固然是非常伟大的数字,但是除了她以外,射中一百人、一百五十人的狙击兵也所在多有,负责教育谢拉菲玛等人的伊丽娜也射杀超过九十名敌人。

听见这么惊人的数字,一般市民常常都会表现出相同的弦外之音。

这个数字真的没灌水吗?战斗中杀死几个敌人真能数得清吗?

想当然耳,如果对我军的战果判定得太随便也不行,所以狙击兵的战果必须依照以下的步骤进行确认。不是由其他士兵来判断,就是必须带回敌人的武器,否则无论自己再怎么主张,都无法列入战果。不能信口开河「我今天射杀了一百人」。

另一方面,不分兵种及国家,确实也有人有意以政治宣传的方式发表可疑的战绩。红军狙击兵也不例外。谁就不说了,也有人创下第一名的战绩后,数字一下子跳到五百人、七百人,让人不禁在心中窃笑「是谁这么不要脸」,沦为狙击兵之间的笑柄。

无论再怎么对国内外政治宣传,在媒体上夸夸其谈显赫的战果,还是有一种东西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就是战友们的信赖与评价。

如今已成为大英雄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虽然属于俄罗斯民族,却诞生自乌克兰,原本是个平凡的大学生。或者同样是杰出人物,大名鼎鼎的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听说他已经杀死了四百人────也是少数民族雅库特人。「真正」的传说都不是官媒用于政治宣传的那几个,而是士兵们口耳相传,顶着苏联当局绝对不乐见的背景,毫无脉络可循地横空出世。经过无数真伪的判定,在狙击手间成为脍炙人口的传说,留下真正的战果。

正因为沦为政治宣传的士兵没有可资证明的评价背书,再怎么夸大数字,也没有人会歌颂他们伟大的成绩,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岁月的洪流里。

如同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真正的神射手、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是真正的神射手,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大概也是真正的神射手。

能让心高气傲的朱利安赞美,想必真的有两把刷子。

然而,已经射杀三十人,也打倒刁钻布谷鸟的谢拉菲玛想到一个问题。

「就算你变得跟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一样厉害,那又怎样呢?」

夏洛塔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自己也觉得很意外。这一路打来,她只想着要活下去、要报仇雪恨。可是射杀水塔上的布谷鸟,回到马克西姆家时,内心却产生某种不太对劲的感觉。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跟体育竞技不一样,我们的战争不可能说结束就结束,战果的判定也没有上限。可是朱利安,你不会不安吗?你知道我们究竟在往哪个方向前进吗?」

「我怎么会知道。」朱利安干脆地回答:「我也会不安,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更想打败敌人。只要去到更远的地方,或许就能有所领悟。就像爬到山上就能看到地平线,狙击兵的前方肯定有某个境界。就像走到旅程的终点才会知道旅行的目的,有些事一定要抵达终点才能明白。否则我们就只是学习如何吹熄远处的蜡烛,为此展开竞争而已。」

「吹熄蜡烛?」

「我的意思是说……」他回答到一半,视线顿时变得凌厉无比。

「果然没错,德国佬正在搭建高台。」

「高台?」

「嗯,该怎么说呢……像是有什么演出。如果是那个角度,必须从上面射击。」

谢拉菲玛小心翼翼地从瓦砾堆里伸出潜望镜的前端,观察马路对面。

朱利安说得没错,眼前是用轮胎堆成的临时高台。

德国佬警戒地左顾右盼,但显然没有发现他们。

夏洛塔也确认目前的状况,不解地侧着头说:

「是纳粹的即兴表演吗?还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演讲。」

「最好是。要是希特勒愿意亲临现场,就能让战争结束了。」

朱利安开着玩笑,但谢拉菲玛有一股非常不对劲的感觉。

不管对方要做什么,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因为这里可是最前线,有必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吗?

不一会儿,这个疑问就有了答案。从高台底下扔了几条绳子上来,一头绑在横梁上,另一头系成绳圈,垂在梁柱下。

然后敌人的士兵拖着几个形容憔悴的市民上台。

「不、不会吧……」

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彷佛是要与她呼应,德国佬的下士大吼:

「这些人明明不是战斗人员,站在受我军保护的立场,不穿军服就算了,居然还企图袭击我德意志国防军,全都是不知好歹的罪犯!明确地违反了国际法,对于这些卑劣的游击队员,我国下令正式予以制裁!」

除了谢拉菲玛以外的人也能大致猜到他用德语吼叫的内容。

「他们真的有可能这么做……这下子该狙击谁才好呢。」

朱利安叹着气回答。

「所有人都给我回来!」

回头看,伊丽娜正从马克西姆家的公寓地下室探出脸来说。

「这是陷阱!是为了引你们出去。别中了敌人的计!」

听见伊丽娜的交代,夏洛塔全身僵硬,谢拉菲玛颤抖着声线回答:

「可、可是,再这样下去,市民会被虐杀。」

「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无法拯救所有在这场虐杀战争里被杀害的市民。但我们有义务努力活下去,多杀一点德国佬,借此拯救更多的生命。你们现在要是开枪,一定会被反杀。回来!这是命令。」

伊丽娜的语气没有一丝迷惘,三名年轻的狙击兵却无法动弹。

这时,朱利安发出「唔!」的一声呻吟。

透过望远镜,谢拉菲玛在等待绞刑的市民里发现令人震惊的身影。

安娜‧扎哈罗娃和薇拉‧扎哈罗娃。

上次在下水道提供情报给她们的城市游击队员。

也是认识朱利安的同学。妹妹安娜正在寻找朱利安的下落。这对姊妹与其他市民一起,脖子套着绳索。

德国佬的下士鬼吼鬼叫地宣布:

「开始执行绞刑。」

「休想!」

朱利安怒吼,从瓦砾堆里挺身而出。这也意味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三发枪声紧接着响起。

第一发是朱利安开的枪,德国佬的下士当场一命呜呼。

第三发是谢拉菲玛开的枪,射断了从安娜头上垂下来的绳索。

下一瞬间,脚踏板松开,四个市民被吊在绞首台。只有安娜摔在地上,茫然地四下张望,仰头看着惨遭绞首的姊姊。

谢拉菲玛趴下,彷佛要逃避眼前的光景,然后想到一件事。

第二发是……?

「朱利安!」

夏洛塔的尖叫回荡在四周。

朱利安的胸口被射穿一个洞。

「可恶……那群混蛋……」

「别说话,先回去再说!」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合力拖着朱利安回公寓。

下士遇袭的德国佬开始用机关枪扫射,子弹射穿公寓的外墙。

不见布谷鸟的踪影,对方在朱利安开枪的瞬间已展开反击。

回到公寓里,与伊丽娜三人一起抱着朱利安上楼。

三楼的楼梯间,从贴着钢板的窗户缝隙望向马路的对面,德国佬正在撤退。留下安娜一个人,趴在姊姊薇拉脚下,哀哀哭泣,没多久,头上喷出血柱,颓然倒地。空了一拍后,远处传来枪响。

自己谁也没救到,只是延长了安娜的痛苦。

他们不是神。那么神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神真的存在,他是否正在人间打造地狱,从安宁的世界俯瞰人们痛苦哀号的样子呢?

前脚刚上楼,伊丽娜后脚就踹开马克西姆家的门,夏洛塔同一时间大喊:

「塔妮雅!包扎!」

让朱利安躺在地上,马克西姆和费奥多脸色大变地冲过来。

塔妮雅捧着医药箱,推开他们,撕开朱利安的衬衫。

看到他的枪伤,所有人都愣住了。

伤口有两处。从肩膀射入的子弹从侧腹穿出来。

谢拉菲玛下意识地窥探塔妮雅的反应。只见她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从医药箱里拿出止痛药和止血用的纱布和绷带。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

朱利安笑着说,下一秒立刻吐出一口血。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你想太多了,这点小伤还死不了。」

塔妮雅挤出笑容,为他施打止痛针。

伊丽娜附在马克西姆耳边不晓得说了什么悄悄话,马克西姆鼓励他:

「对了,杀死第二十五个人就有勋章了,所以你要撑下去!」

针刺进皮肤时,朱利安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队长……大家,对不起。夏洛塔。」

朱利安以微弱的声音呼唤自己视同竞争对手的夏洛塔。

「你刚来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其实是骗你的。我没跟女生相处过,你长得又很漂亮,所以吓我了一跳。」

夏洛塔跪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额头。

「胡说什么丧气话,太不像你了。你不是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吗?等战争结束后,带我去逛街嘛。我可以亲你一下喔。」

朱利安笑着摇头,意识显然已经开始模糊。

「结果我谁也保护不了。」

谢拉菲玛走到他身边,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他:

「朱利安,你保护了安娜喔。她是你同学吧。我射断了绳子,她现在就在楼下。」

朱利安睁大双眼,眼里透着希望。对他而言,谢拉菲玛说出安娜的名字,就意味着安娜应该还活着。

这是非常残酷的骗局。谢拉菲玛深受罪恶感的苛责,接着说: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朱利安。」

「谢谢你,谢拉菲玛少女同志……」

朱利安闭上双眼。

「倘若你站在山丘上,请为我凝视远方。」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朱利安吐出长长的一口大气,从此再也没有呼吸。

「朱利安!」

马克西姆队长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

曾经情同父子的两人,马克西姆队长泪流不止。

谢拉菲玛抬起头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对谢拉菲玛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赞美,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眼。谢拉菲玛思索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她想让朱利安走得安心。临终之际,她想让朱利安以为自己救下认识的人。因为她很确定朱利安必死无疑。

然而,看着朱利安再无反应的尸体,她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临终之际得到安宁、得到救赎的不是他,而是活着的自己。

她要站在山丘上。

谢拉菲玛将这件事铭记在心。她要去朱利安到不了的地方,站在朱利安无缘伫立的山丘上。

那天夜里,汉斯‧叶卡躺在珊朵拉的床上,辗转反侧。

总之杀死一个敌人的狙击手,敌人确实如江湖传言所说,并非一般的对手、一般的部队。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射断绳索,而非士兵。自己也警告过对方可能会射击刽子手,所以那个狡狯的中队长随便找了个二等兵,要他穿上下士的制服,告诉对方一旦成功就能加官晋爵,结果死得有如草芥。

用一个二等兵换一个对方的狙击手,他们感谢自己都来不及了,岂有恼恨他的道理。但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对于死了一个伙伴,而自己只射杀一名狙击手,还被另一名狙击手射断绳索、救下死囚的事十分愤慨。明明作战都结束了,还命令自己射杀那名死囚。不过死囚确实是游击队员,所以也没什么大问题。自己听令射杀了死囚。

敌人是精锐部队,但战力果然少得可怜。

向第八中队报告此事时,他们担心对方会立刻展开反击,有些裹足不前。

收到香烟,但他不抽,所以给了珊朵拉,但珊朵拉也不收。

「好想带你回故乡结婚。我父母对人种没有偏见。」

不确定珊朵拉听懂了多少,只见她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始终无法确定与她的关系。

曾几何时,比起自己给对方的物资,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施舍更多。

他虽然利用珊朵拉,但他对珊朵拉的感情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他爱着珊朵拉,珊朵拉也爱着他。只有这是唯一的真实。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保全珊朵拉。

就在他下定决心时,珊朵拉家的门被撬开。

野战宪兵与带他前来的中队副官不客气地走到床边。

珊朵拉尖叫一声,将被子拉到胸口。

「汉斯‧叶卡!根据与劣等人种性交的嫌疑逮捕你!」

「这是在借题发挥吗?」

「闭嘴,你这个饭桶!拜你的作战所赐,害死了我们的士兵。」

早知道就不要警告会有危险,直接让那个中队长去送死算了。

视线落在珊朵拉身上,野战宪兵带来的前苏联人用俄语对她说了些什么。看珊朵拉的反应就知道是在告诉她,她被逮捕了。

「喂,犯不着逮捕她吧。」

「她的罪名跟你不一样。我们跟踪她与你接触后的行为,发现这家伙去红军的势力范围汲水,有间谍的嫌疑。」

「这种事……」

他早就知道了。但知道也不能说,说了只会增加自己的嫌疑。

但也绝不能让珊朵拉被捕。他拼命地思考为她开脱的理由。

还来不及组织好说词,珊朵拉先开口了。

前苏联人翻译她说的俄语。

「她说前方的敌人是一支大部队,明天可能就会攻打过来。要我们放过你们,快点撤退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中队副官的脸色变了。

叶卡说出他大概也深信不疑的判断。

「敌人的人数很少!」

副官也不假思索地点头表示同意。与红军也有接触的她显然是为了避免冲突,情急之下撒的谎。就算不看她漏洞百出的表情,也能清楚听出她在说谎。

叶卡之所以让她知道自己正与红军对立,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反应。

「快滚!现在立刻从伏尔加河逃走!你的中队愿意饶你一命的机会就只有现在了!」

副官无言地拉走野战宪兵,离开珊朵拉的住处。

珊朵拉瞠目结舌地茫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明白对方要采取与自己的心愿完全相反的行动。不一会儿,她开始嘤嘤啜泣。

「珊朵拉……」

叶卡正想说些什么,珊朵拉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内衣和外衣,一手抓着皮包,冲出房间。

马克西姆家的士兵为躺在地上的朱利安盖上毛毯,继续轮流监视外面,一面感慨轮班的间隔变短了。

轮到谢拉菲玛的监视就快要接近尾声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史达林格勒漫天硝烟里混杂着异物。意识到是什么异物的时候,谢拉菲玛大声示警:

「是红色的烟!」

她们进入史达林格勒时分配到并加以活用的发烟器,不知怎地正从敌营深处袅袅上升。

「这么看来,敌人要进攻了。」

隶属NKVD的奥尔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隔壁房间出现。

「那家伙虽然不受控制,却也不是能狠下心来背叛我们的人。我暗示过她,只要敌人准备展开攻击,就发烟通知我们。反正也不是能反过来被利用的情报。」

这就是NKVD的情报战吗?谢拉菲玛感到浑身发凉。

珊朵拉不能信任,她也没本事当间谍。但奥尔加仍巧妙地运用了这枚棋子。

费奥多拿起机关枪,就攻击定位。

不一会儿,大批步兵确实从马路对面展开突击。机关枪恣意扫射,谢拉菲玛从失去朱利安的射击位置射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问题是对方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展开突击。原本只能坐以待毙的敌人正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狠劲赌一个突围的可能性。

负责从另一个射击孔射击的夏洛塔,边开枪边发出近似悲鸣的尖叫声说:

「怎么办?对方可是中队喔。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马克西姆队长冲向无线电,气急败坏地大喊:

「这里是第十二步兵大队,敌人正通过马路而来,请求立刻展开炮击支援!」

伏尔加河东岸开始发射榴弹炮。事先就把马克西姆家锁定在射程范围内,将准星对准其边缘展开的炮击炸飞了敌人的前锋。

炮击的硝烟模糊了视线,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妈妈分别射死了几名从对面冲过来的敌兵。

然而有更多的敌人踩着战友的尸体,朝这边大举进攻。敌人的前锋慢慢逼近,彼此间有一股不相信她们能射死所有人的笃定。

奥尔加来了,也从别的射击孔加入狙击。射死一名摆出投掷姿势的敌兵后,接着射向他手里的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周围的德国佬受到波及。第二枪就放倒了五个人。

她果然隐藏了实力。奥尔加在学校尽量表现得平平无奇,身手其实好得令人啧啧称奇。谢拉菲玛偷看她的表情,奥尔加一点也不在意,一枪轰掉正要求士兵回到马路对面,貌似小队指挥官的敌人脑袋。

炮击与狙击让敌人产生退却之意。但他们迟早会想通,除了突破这里,逃向伏尔加河外别无他法。马克西姆队长对着无线电大吼:

「请立刻派兵支援!光靠炮击没有步兵也没用……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妈利用射击空档回头问他:

「怎么了吗?」

马克西姆队长一脸怔忡地回答:

「各位,可以放弃这里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接着说:

「上级做出了往东岸的撤退命令。为了包围歼灭作战,东岸的伙伴明天会来接替我们……既然要采取攻势,就不需要再守着这栋建筑物了。重炮已经瞄准这里、这栋公寓,五分钟后就会开炮,要我们快逃。」

「这真是太好了!大家快点离开这里!」

费奥多对其他人说,开始准备撤离。

谢拉菲玛也对上妈妈和夏洛塔的眼神,放松僵硬的表情。

她们在史达林格勒的战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画下句点。

彷佛是为了敦促大家绷紧神经,伊丽娜大声吩咐:

「尽可能回收武器弹药装备!没时间了!」

这句话让飞远的心思再飞回来,谢拉菲玛问她:

「朱利安呢?」

夏洛塔杏眼圆睁地望向她敬爱的伊丽娜,眼中写满了不想丢下战友的遗体。

伊丽娜只是静静地摇头。光是这样,马克西姆家的所有人就明白不得不留下朱利安了。只剩下四分钟,实在太短了。身为士兵都能理解,如果要带走朱利安的遗体,光是花在搬运上的时间就会超过四分钟。

与其他人走向出口后,费奥多回头叫他的队长:

「队长也动作快!」

「你们走吧。」

马克西姆队长平静地回答。

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解释:

「我要留在这里……和朱利安一起,和这个家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

妈妈悲痛地呐喊:

「不可以!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绝不希望你这么做。保护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点跟我们一起逃走!」

「不了,我一直强调选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战略据点。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个家而战。如果这里被夷为平地,我也不再有活下去的必要性。我要和朱利安一起,去我家人身边。」

费奥多往前跨出一步。

「既、既然如此,我也……」

「别说傻话了!你还有避难的家人不是吗!」

空气凝结了。

马克西姆拔出手枪,对着他们。

「我方的炮击是不等人的。」

「他说得没错。大家快走。」伊丽娜用一句话做出结论。

「谢谢你,同志。你们确实是我的战友。」

伊丽娜对马克西姆的道谢没有任何反应,径自走向楼梯。狙击小队跟着队长走出公寓。费奥多慢了一步,也跟上来。

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席地而坐,静静地闭上双眼。

这里是我的家。我在军队工作,赚钱养家。

如今早已亡故的家人正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化为废墟的家里。

妻子要女儿安分点的笑容、女儿向自己撒娇的声音,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握住视如己出的朱利安冰冷的手。脑海中浮现他不好意思地问自己,该怎么与在大学认识的女孩子变成好朋友时,稚气未脱的表情。

『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谢拉菲玛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脏受到活像被拧了一把的冲击。

因为这句话与自己对她们的印象如出一辙。

她们看起来都是纯朴的少女,可是手里拿着枪时,眼里会闪烁异样的光芒,眉飞色舞地讨论着狩猎敌兵的喜悦。

如有天壤之别的落差令他心旌动摇,感觉悲伤,却没发现相同的变化也发生在离自己更近的少年身上。

是什么把平凡的少年少女改造成判若两人的战士?

是狙击兵这个兵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终究没能参透。

耳边传来敌兵侵门踏户,闯入楼下的脚步声。能让女性狙击兵和费奥多顺利逃走,不让朱利安的尸骨孤零零的一个人,是他仅有的幸福。

家人死了,朱利安也死了,这里即将落入德国佬之手。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对岸响起重炮摇撼大地的声音,炮弹正确地锁定自己的家。

倏地想起一路走来,支撑自己的口号。

感觉那句支撑自己奋战不懈的口号,如今正伴随着不同的意义,第一次渗进自己的内心,化为自己的血肉。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喃喃低语的瞬间,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震动耳膜。

啊,这是「打得中」的声音—

炮弹贯穿墙壁,不偏不倚地击中闭上双眼的马克西姆。

他与他想守护的家,在重炮的威力下,顿时灰飞烟灭。

抵达船坞的狙击小队与费奥多听到震天巨响,回头张望。

五发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同时坠落在马克西姆家和原本在那里的公寓,转眼间就将那里夷为平地,剩下的残骸也承受不了本身的重量,轰然碎落。

「队长!」

费奥多放声痛哭。

增援部队的汽艇靠岸,船上的士兵看了看人数,发问:

「马克西姆队长呢?」

伊丽娜看了公寓的方向一眼,回答:

「战死了。」

「这样啊。」士兵稀松平常地回答,催他们上船。

「明明说好要一起为生还而战……」

费奥多泣不成声。

谢拉菲玛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心想自己为什么没哭呢。

自己与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波格丹一起度过非常紧密的时光,一起并肩作战,可是她却无法像费奥多那样痛哭流涕。

狙击小队中,只有妈妈潸然泪下。

冷不防,谢拉菲玛想起一件事。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天王星行动结束时,看到自己和夏洛塔因为艾雅的死而崩溃痛哭时,伊丽娜是这么说的。第一次战斗还情有可原,但从此以后再也由不得她们软弱哭泣了。

谢拉菲玛囫囵吞枣地认定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其实不然。要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不允许哭泣。

狙击手不同于一般兵种,看过太多死亡了。

无论是战友的死,还是敌人的死,都在眼前一帧帧掠过。

优秀的战士不会因为战友的死乱了分寸,射杀敌人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犹豫。

感觉自己终于变成狙击兵时,不经意地瞥了身旁的夏洛塔一眼。

同一时间,她也看着自己。

意识到她恐怕也有着相同的想法时,这才第一次有种近似悲从中来的感觉。

「你看那边。」

原本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奥尔加指着前方。

有一艘无动力船正有气无力地顺着伏尔加河而下。

是珊朵拉的船。

依照事先说好的,没有人攻击她的船。

有那么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击沉那艘船。躲在安全的地方,保有市井小民的感性,心甘情愿成为德国佬的情妇,最后还逃出生天的结局令人气愤难平。

可是又不能糟蹋马克西姆队长的遗志。

叶卡穿着借来的便服,由珊朵拉拖着他的手,避开战火,靠近敌人住的公寓。平常用来汲水的路线比第八中队走的路线更不引人注目。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也多亏第八中队吸引敌人的炮火攻击,两人才能在枪林弹雨中抵达船坞附近。

他亲眼看到先行离去的狙击兵都是女人。

她们仓皇逃离的船坞还剩下一艘无动力船。

那艘船是珊朵拉交涉得来的成果吗?叶卡不禁感到佩服,珊朵拉塞给他一张纸条。

就着月光看那封信,大概是俄罗斯人写的德文。

我得到一艘只能让一个人逃走的小艇。只要搭上这艘船,他们就会放我一马。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希望你活下去。

如果是为了让自己逃走,总觉得语意好像怪怪的。可是她却以肢体语言告诉他「快走吧」。

「汉斯‧叶卡。」

珊朵拉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大概是刚才差点被捕的时候记住了。

然后她凝视叶卡的双眼,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谢尔盖。」

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他记得谢尔盖是她前夫的名字。

「真希望能在和平的世界遇见你。」

怪腔怪调的德语。不知道是向谁学的,有如幼儿牙牙学语的单字。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炮火连天的街道上。

叶卡沉吟了半晌,蹲低身体,迅速地跳上无动力船,解开缆绳,随波逐流。

不能辜负珊朵拉的心意。她显然不会上船,这艘船只能载一个人也是事实。自己有义务活下去。

叶卡拼命说服自己。

就这样顺流而下,直至漂到完全冻结的地点。船搁浅后,叶卡从西岸上岸,开始思考要怎么穿过红军的包围网,与友军部队会合。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日,苏联红军在史达林格勒进行最终决战,展开指环行动。同一时间也占领了从史达林格勒外围负责对德军进行补给的最后一座机场────皮托姆尼克机场。以大军压境的方式进行了长达二十天的歼灭战,给予第六军团毁灭性的打击。

一月三十日,在第六军团处于胜利与生还皆已绝望的情况下,希特勒将司令官保卢斯上校的官阶升格为元帅。毕竟在德国的军事史上,从来没有元帅投降。希特勒此举也是对保卢斯施加无言的压力,暗示第六军团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但这个行为反而弄巧成拙。

一月三十一日,保卢斯元帅代表司令部单方面宣布投降。并非代表第六军团全面投降是他最后的抵抗,但不管怎样,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至此正式画下句点。

过了几天,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的各部队也都投降了。

付出多到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形容的人命为代价,史达林格勒攻防战终于告一段落。

二月五日,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成员在费奥多上等兵的带领下,漫步于重回祖国怀抱的街道上。

战斗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没有敌人的史达林格勒自由穿梭,但眼前所见的光景甚至远超出做梦所能想像。

街道本身俨然就是一具巨大的死尸。

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林立的建筑物没有一栋是完好的。全部的建筑物都受到破坏,不然也是弹孔无数,许多房屋至今仍在闷烧。

被漆黑的死与灰色的未来覆盖的城市。

宛如废墟的城市与胜利应有的荣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妈妈并肩同行。伊丽娜在伏尔加河的沙洲待命。塔妮雅与其他部队的卫生兵会合,前往救助幸存者。奥尔加还是老样子,不晓得跑去哪里单独行动了。

尽管已将围巾拉高到掩住口鼻,源源不绝的恶臭与硝烟仍刺激着鼻腔。

「也太臭了吧。」

谢拉菲玛说道,费奥多面有难色地回答:

「这是焚烧遗体的臭味,敌我双方都没有时间为死者埋葬。」

「我方的遗体也要烧掉吗?」妈妈意外地问道。

「没办法。数量太多了,时间和人手都不够。放着任其腐烂的话可能会引发瘟疫,造成更可怕的后果。当我们陷入两难时,唯一可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烧掉。」

谢拉菲玛似乎想到什么。

「菲玛,那个……」

顺着夏洛塔指的方向看过去,公共广场一角有座四周用圆形的隔板围起来的雕像。

看上去大概是混凝土制的雕像,是一群手拉着手跳舞的孩子。

或许是设计得够牢固,得以免于毁坏的命运,但还是烧得焦黑。

「这个叫作儿童环舞喷泉。」费奥多为她们介绍。「周围原本是个水池。并不是特别有名的景点,只不过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作品。」

天真无邪地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少年少女的脸上都浮现出没有任何心眼的善良笑容。对战前的市民们而言,这显然是非常惹人怜爱的风景,毫无隔阂地融入当地居民朴素的生活中。

然而,当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周围变成废墟,雕像也烧得乌漆抹黑,仍满脸笑意翩翩起舞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史达林格勒本身。

那些孩子等于是死在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

每个孩子都有过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双手合十,为围成一圈玩耍,在天真无邪的情况下死去,再也无法长大成人的儿童献上祈祷。

「这座城市原本真的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

费奥多以悲从中来的语气说道。

「请大家战争结束后务必再来玩。在那之前,我会和家人一起重建这座城市。」

「好的,但愿你能早日与家人团聚。」

妈妈回答的同时,远处传来德语的叫声。

「俄罗斯军人,请不要开枪!我们不是纳粹的亲卫队,我们都是军人!」

一行人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大约有三十名德国佬正排排站,全部解除武装,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高举双手,眼前的红军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妈妈不解地问:

「谢拉菲玛,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求饶吧,但是要怎么回答呢。

谢拉菲玛还在思考,穿着高级大衣的红军军官拔出手枪,顶着德国佬的额头。谢拉菲玛想都不想地大叫:

「请等一下!」

边叫嚷边跑过去,迎上军官的视线。

真的走到军官跟前,谢拉菲玛有一瞬间的无措。后面的巷子里堆了好几十具德国佬的尸体。

报上官阶、姓名,敬礼,确定对方不愿回礼后,谢拉菲玛继续大声主张:

「根据第五十五号史达林命令,禁止处死战俘!」

这是劝降通知中公告的事实,但军官不为所动地回答:

「少女同志,这些人不是战俘,是战犯。」

「可是他们已经投降了……而且他们刚才说自己不是纳粹,而是军人。」

「你听得懂德语啊。既然如此,你大可以问他们。这场巷战死了数十万市民,他们这些国防军真的没有责任吗?」

谢拉菲玛看着那些德国佬。

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翻译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转身问旁边的同袍:

「这女人是谁?她想要求士兵杀死我们吗?」

「怎么可能,大概是护士之类的吧。」

畜生也听得懂人话的事实令谢拉菲玛怒火中烧。

谢拉菲玛改用德语说明:

「我正在要求上级停止对你们行刑,而且我是狙击兵。」

「你是女狙击兵吗!」

德国佬突然对谢拉菲玛的脸挥了一拳。

红军士兵们用上刺刀的步枪架开他,制止男人暴动。

谢拉菲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匪夷所思地仰视自己打算救对方一命的男人。

「你们害死了几十个我的战友!你故意避开要害,借此射击前往救助的同伴!别说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还能再自私一点吗?谢拉菲玛感到不可置信的同时,红军军官说:

「你想救的德国佬就是这副德行喔,少女同志。」

正好────他把自己的佩枪递给谢拉菲玛。

「开枪,这么一来,你也能抛开天真的怜悯,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谢拉菲玛对意料之外的状况感到困惑不已,周围的士兵开始鼓噪:「开枪!」

夏洛塔和妈妈也同样困惑。费奥多不发一语。

「开枪!开枪!别担心,你可以的。」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鼓励谢拉菲玛。

被殴打的疼痛、无数市民的愤恨、死去的孩子们、喷水池的雕像。

只要开枪,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在前仆后继的情绪驱使下,谢拉菲玛茫然失措地就要举起手枪时。

「谢拉菲玛,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从对面跑来,抢走她手里的枪。

「你想成为罪犯吗!」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自己原本是来阻止行刑的,自己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奥尔加瞥了红军军官一眼。

「原来是秘密警察啊。」

军官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阻止红军犯下战争罪也是我的职责……」

奥尔加说到一半,噤口不言。只见她望着自己走来的方向,看到从那里走来的男人,突然立正站好,致上最敬礼。第一次看到奥尔加这种反应。

个子矮小的男人散发出一股与奥尔加相同的气质,身上别着相当于最高军官的阶级章,默默地对奥尔加回礼,面向红军军官,自报家门:

「我是叶廖缅科上将的政治委员,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雪夫。」

即使面对拥有绝对权力的政治委员,军官也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是第四机械化部队司令,瓦西里‧季莫费耶维奇‧沃利斯基。」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当然是俘虏他们。」

军官避重就轻地回答,感觉他正躲在面无表情的背后窃笑。

赫鲁雪夫政治委员指着堆积如山的焦黑尸体再问一遍:

「那么那些人呢?他们是不是被你处死了?」

「不是的,政治委员同志。他们都是死于战斗的战死者。我只是烧掉他们的尸体而已。」

赫鲁雪夫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显然不相信他的睁眼说瞎话。

「走吧。」奥尔加走向谢拉菲玛。「你傻了吗?别迷失自我。」

她则与赫鲁雪夫同行,带俘虏走向沙洲。

NKVD的眼线。负责监视她们的人。试探自己的女人。

奥尔加居然救了她。这点让谢拉菲玛不知如何自处。

回想奥尔加对珊朵拉的态度。她那时候也说过,不要迷失自我。跟现在一样。

对奥尔加而言,自我究竟是什么?她在学校表现的一切都是伪装。

问题是,她说想取回哥萨克的名誉与骄傲,那句话又该怎么判断呢?那句话也是谎言吗?

一行人一时无语地往前走。

到处都有投降的德国佬在各处集合整队。

曾经是强大的敌人,令人恨之入骨的德国佬,如今已是残兵败将。

谢拉菲玛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迷失自我。

「喂!你会德语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个素未谋面的红军士兵追上来问谢拉菲玛。

「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总之请跟我来。」

士兵穿街过巷,率先走向住宅区一隅。谢拉菲玛跟上去,有个女人正以高八度的嗓音用德语尖叫。

半倒房屋鳞次栉比的角落,有个女人正以德语哭喊:

「不要,走开!放开我!求求你,让我回家!」

周围的士兵抓住她的手,一再地安抚她,要她冷静下来。德国应该没有女兵。

谢拉菲玛疑惑地问她:

「你是德军的人吗?」

「不是,我是德国的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谢拉菲玛还没开口追问,对方先回答了:

「我没有家人,不工作就没有饭吃……看到广告,说只要来慰问德国士兵,陪他们聊天,就能坐领高薪。所以我和其他女人一起来工作。」

「什么意思?来战地当酒保吗?」

德国女人迎着谢拉菲玛的双眼回答:

「我也这么以为,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可是军队却不这么想。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亚利安人(注12)与斯拉夫人性交,以免血统变得不纯正。女服务生中也有比利时人和丹麦人,大家都被赋予相同的使命……结果被带到妓院。我因为被军官看上,所以被带来这里……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来。」

谢拉菲玛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省略可能会激怒拜托她翻译的红军士兵的言词,向他说明。

红军士兵也难掩震惊。

「也、也就是说,他们在战地经营妓院,把女人骗来这里卖春?」

「这也太荒谬了!又不是十字军的时代,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就连男人似乎也觉得此事太匪夷所思,他们震惊的恐怕是军纪的问题吧。但谢拉菲玛颤栗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人类的尊严、女性的尊严究竟被当成什么了。

「请、请问这个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妈妈问道。负责处理眼前状况的下士一脸伤透脑筋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只能先送去东部囚禁再说。我们另外还抓到几个通敌叛国的家伙,到时这些女人会跟他们一起遣送至东部。」

「可是我认为双方的状况及背景完全不一样。」

谢拉菲玛的质疑令下士眉头深锁。

「每个俘虏都要做身家调查,到时候我会把这件事写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要直接送走她们,所以谢拉菲玛也跟着过去。

为了尽量减少对方的不安,谢拉菲玛只告诉她,接下来她会被送到东部。

自称阿德蕾的女人默默地哭着听她说。

穿过封锁线,又走了一段路,有一排俄罗斯女人映入眼帘。与德国佬发生过关系,或是德国佬情妇的女人接下来要接受叛国贼的审判。

同样身为俄罗斯女人,她们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谢拉菲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感觉她们身上有一股与阿德蕾相去不远的无奈。

然而就在看到其中的某个人时,谢拉菲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理当早就被他们放走的珊朵拉。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从伏尔加河逃走了吗?」

夏洛塔呆若木鸡地问她,珊朵拉心虚地笑了。

「我把请你们帮我写的信交给他,让他逃走了。」

狙击小队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也就是说,当时从她们眼皮底下逃走的是敌人的狙击手吗?

「你接下来可能会没命喔。」

谢拉菲玛说道,珊朵拉点点头。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我总算明白了。我爱他。如果这样有罪,那我确实有罪吧。可是我在面对各种选择的情况下,都做出我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喔。我想保护自己,而且至今仍深爱着死去的丈夫。我想帮助你们,也希望他活下去。我必须面对这一切……也必须生下腹中的孩子,由不得我浪迹天涯地到处逃亡。」

腹中的孩子。这句话令谢拉菲玛跌破眼镜,珊朵拉意外地说:

「你不知道吗?塔妮雅注意到了,所以给我很多食物。」

「是那个德国佬的孩子吗?」

「不是,在那之前就有了。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活着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

谢拉菲玛感到一阵晕眩。

怀了亡夫的孩子,为了生下那个孩子而活下去。因此不惜成为敌人的情妇,却又打从心底爱着那个人。

珊朵拉的人生只能用怪诞来形容,但她的样子与过去截然不同。

不再彷徨。她已经认命地接受了自己这种扭曲的人生。

「把戒指给我。」谢拉菲玛压下百转千折的情绪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如果继续戴着HUGO BOSS的戒指,你一定会被处死。」

珊朵拉迟疑了半晌,摘下婚戒,交给谢拉菲玛。

「上次遇到的那位叫奥尔加小姐吗?虽然我是蝙蝠,但蝙蝠也有蝙蝠的生存之道。可以告诉我你们的部队名称吗?如果我有机会活着获释,我会写信给你们。」

「出发!」

士兵一声令下,要求她们面向卡车的货台整队。

谢拉菲玛觉得珊朵拉的人生十分可悲,同时也觉得心乱如麻。

自己是为了帮助女性才杀死德国佬。这原是自己内在牢不可破的中心思想,如今却觉得混乱。可恨的德国佬是侵略者,他们杀害女性、伤害女性,所以要杀了他们,保护女性。这个中心思想过去从未动摇过。

但珊朵拉却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爱上德国佬。

另一方面,阿德蕾明明是德国女人,却受到德国佬的践踏。

被害者与加害者。战友与敌人。自己与德国佬。苏联与德国。

谢拉菲玛曾经深信不疑,以上都可以用同一套逻辑来解释。

然而,万一这套逻辑受到挑战。

万一有一天,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与拯救女性不再是等号的关系。

到时候,目标是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拯救女性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是汉斯‧叶卡。」

珊朵拉突出此言。

听到这个名字,谢拉菲玛的困惑顿时归于平静,内心陷入真空状态。

想必无法理解她的反应吧,珊朵拉被带走时,笑得一脸无邪地接着说:

「我也是最后那天听别人这么叫他才知道的。他虽然脸上有伤,仍不失为好男人。」

眼前的光景就像透过放映机看到的画面。

所有的感觉都飘远了,悲惨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手无寸铁被活活杀死的村民们。

弃置于伊万诺沃村的尸体。焚烧尸体的臭味。

扛着猎枪,还无法开枪射击就死去的母亲。

走进家门时,有人喊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叶卡。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身为人类最鲜明、最强烈的感情支配着谢拉菲玛的身体。

愤怒。自己比任何人都憎恨,暗自发誓一定要杀了对方的人。

夏洛塔以前说过,狙击到最后必定会遇见对方。可是自己却没有认出对方,不仅在战斗中败北,还眼睁睁地目送他坐着小艇从眼前逃走。

夏洛塔正在对谢拉菲玛说话,但谢拉菲玛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

一定要杀了他。

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一旦面对过去一直没有机会重新审视的复仇烈火,发现火势从来没有变小过。此生绝对要再与对方单挑一次,而且这次绝对要杀了他。

唯有杀了他,自己的战争才会结束。

谢拉菲玛心想。

「谢拉菲玛,你怎么了?有听见我说话吗?」

妈妈忧心忡忡地问她。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与小队的成员已经站在伏尔加河广大的沙洲上。

「哎呀,好久不见啦。」

军服一丝污垢也没有的女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奥尔加迎上前去,靠在她身上,彷佛在跟她撒娇。

是NKVD的哈图娜。让狙击小队前往史达林格勒的始作俑者摸了摸奥尔加。

正等待部下回来的伊丽娜看到她,笑着说:

「没想到我们能全员生还吧,哈图娜。」

「哪儿的话,大家的身手都太好了。所以我想介绍下一个任务给你们。」

「要我们下地狱吗?」

哈图娜是恶魔。心里只想着要怎么将她们榨干到最后一滴。

谢拉菲玛在心里如此评价的同时,哈图娜指着前方。前方是一栋木造小屋。

「是天国喔。」

看到烟囱冒出蒸气的模样,谢拉菲玛反应过来了。

「是蒸气澡堂。」

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蒸气浴。还以为这辈子与自己无缘的俄罗斯传统三温暖正在眼前散发出氤氲热气。

「太脏可能会生病喔。所以特地为你们空下来了。」

「队长!」

夏洛塔挽住伊丽娜的手,后者一脸正色地回答:

「进攻!」

所有人直接穿着制服冲进澡堂,在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

伊丽娜命令耿直的费奥多上等兵负责在东岸帮忙警戒,赶走闲杂人等,交代他如果有人敢接近沙洲偷看,立即格杀勿论后,与小队成员一起洗澡。

享受蒸气浴,用树叶拍打彼此的身体,促进血液循环,拼命打掉仅次于德国的敌人────虱子。

彻底地享受完蒸气浴后,她们遵循传统,先让身体习惯低温,再跳进结冰的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帮彼此洗身体,相视微笑。

好不容易感受到生还的喜悦,化成笑意,在脸上绽开。

一九四三年初,随着史达林格勒的巷战分出胜负,德苏战的局势直转直下。投降的德国第六军团共十万人,其中大多数皆如红军对外宣称,被当成战俘对待,红军也尽可能提供粮食,但是在补给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还是有非常多德国士兵承受不了寒冷与饥饿,陆续有人跟不上大队前往集中营的行进脚步,冻死在半路。而且出发没多久,伤寒就开始在他们之间传染开来,死了一半的俘虏。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俘虏大部分都得面对不人道的强迫劳动,战后能重归德国故土的幸存者还不到一万人。

而且从战力的角度来说,无论他们是死是活,德国第六军团皆已形同消灭。

不过,收复史达林格勒所带来的变化还不止这样。翻越高加索挺进的A军团一如德国当初担忧的那样,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就开始抛弃重武器及装备,不顾一切地大撤退。但是在史达林格勒巷战取得胜利的红军当然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一度逼近到顿河畔罗斯托夫,试图完全斩断A军团从俄罗斯南部败走到黑海北端的退路,但是因为德国第六军团很晚才投降,还是失之交臂地让他们逃走了。

曼斯坦给予失败的友军高度评价:「要是第六军团再早一点投降,A军团的退路大概就会遭到封锁了。」

另一方面,被俘虏的十万人并未因此得到任何好处,随着第六军团在史达林格勒的溃败与A军团的全面撤退,德国完全丧失在苏联境内的一切优势。

升格为元帅的朱可夫这时也表现出三头六臂的军事才干,一九四三年一月,在原本被包围的列宁格勒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完成「火花」行动。

在以消灭低等斯拉夫民族的人口为己任,不容许投降的轴心国包围下,因为敌人有计画地制造饥荒,导致一百万名市民饿死、冻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亲兄弟的尸体为食,眼看就要濒临崩溃的都市至此终于打通一条补给的生路。虽然险恶的环境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善,但至少可以经由铁路输送物资给这个深受饥寒交迫所苦的城市。

与此同时,战局演变成世界性的规模。

隆美尔负责指挥作战的德军在北非战线败给同盟国的军队,产生的战俘人数甚至超过史达林格勒。

与英国的空战发展成空袭战,英国对德国都市的轰炸重创德国的军事产业,也逐渐影响到德苏战的局势。

地球另一头的太平洋战争也因为美国攻下了瓜达卡纳岛,逼迫日本帝国完全落入守势。

一九四三年初,不只苏联,所有同盟国都在战局中占了上风。

苏联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

为了得到这个结果,付出死了一百一十万名苏联军、二十万名市民的代价。除此之外,市民中也不乏在疏散时不幸丧命,或是被强行绑架到德国的人。

即使能在战火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大部分也都去避难了。这座战前人口多达六十万人的都市,最后能活着迎来战争落幕的市民只剩下九千人。

轴心国失去了七十二万人。

死亡总数超过两百万人。这个数字远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要塞攻防战────凡尔登战役的死亡人数。

史达林格勒一役诞生了无数的英雄。

瓦希里‧柴契夫截至终战射杀共计两百五十七名敌人。即使眼睛受伤,也在结束治疗后回到前线。

与第十二大队同属第十三步兵师团的雅科夫‧巴甫洛夫中士率领仅有的四名部下死守位于伏尔加河堤防边的公寓,抵御德军的猛攻。

那栋公寓从此以「巴甫洛夫之家」为名,成了名留青史的要塞。

第十三步兵师团最后失去九成的兵员,重新获得亲卫师团的称号。

另一方面,如同马克西姆队长与朱利安的命运,一百一十万士兵的绝大多数都没能得到应有的光荣,成为无名的死者,湮没在庞大的死伤人数中。

大获全胜的苏联趁势以夺回哈尔科夫为目标勇往直前,但就在补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红军逐渐失去战斗能力时,原本呈现败象的德军却在曼斯坦的指挥下集结撤退的兵力开始反击。苏联在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战线再次陷入胶着。

一九四三年,战争还看不到终点。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不得不再次前往下一个战场。

注9:苏联的空军。

注10:德国的战斗机。

注11:凯撒大帝于公元前四十六年制定之历法,比我们现在用的新历晚十三天,因此儒略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相当于新历的一月七日。

注12:纳粹眼中的优秀人种,意指纯粹的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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