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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座号一号 里见纱江子

撕信的背影。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校舍的玄关。会合的地点贵惠先到了。可以看见她站在下楼梯后的正面鞋柜前的背影。

贵惠。

想要喊她名字的瞬间,贵惠发现什么似地忽然抬头,把手伸向鞋柜。

情急之下她停步,屏住声息,待在走廊角落一动也不能动了。

贵惠从纱江子的鞋柜里拿出了什么。——是一封水蓝色的信封。

发现有人写信给自己,纱江子的肩膀紧张地绷住。就在下一瞬间。贵惠窄小的肩膀和纤细的手臂动了。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拆开寄给纱江子的信。即使是背影,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能来得及制止。纱江子怔立原处,耳中听见「唰」的一声。贵惠的动作没有迟疑。

信逐渐被撕毁。

看得出贵惠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急迫得近乎可怜。快点,快点,快点。逐渐变得稀烂的水蓝色信封与信纸。焦急的指缝间,落下了一片碎纸。

纱江子感觉到自己的脸扭曲了。沉重的东西积压在胸口和腹底,陷进一种快哭出来的心情。

住手。

咬紧牙关。

住手。住手啦。谁叫你看的?谁叫你拆的?而且,而且居然还把它。

「贵惠。」

——你凭什么撕掉它?

慢慢地走近,出声一唤,贵惠赫然回头。把撕破的信藏在身后,「啊」了一声。

「纱江子,你好慢唷!」

装出温吞的声音,握着碎纸的手揣进裙子口袋里。

「等你等好久了。快点回家吧。」

「……嗯。」

贵惠拉起纱江子的手。感觉得出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快点啦,纱江子。为了隐藏极度的焦急与慌乱而装出来的,软弱的笑。

拿出鞋子时,纱江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往下望去。贵惠好像没发现,但她遗落的一片碎纸掉在地上。上头的文字跃入眼帘。

小小的,圆圆的字体。

纱江子看出那是信封的寄件人部分。男生的名字。果然,她想。胸口揪紧一痛,呼吸变得难受。

她们的学年里,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他是纱江子暗恋的对象。

「纱江子,走了啦!」

贵惠说。温和的,天真无邪的声音。塞着支离破碎的信,她可爱的裙子摇摆着。

1

连络不到半田聪美——岛津寄来这样的简讯。

纱江子正好刚跟广告代理商吃完饭回家。今天回家后她只想睡觉,而且明天感觉会比今天回来的更晚。麻烦事还是趁记得的时候赶快解决掉。

她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边走边打电话。

「连络不到是什么意思?为了安排她跟KYOKO见面,我约她谈过了啊。」

她对着响了两三声就接通的电话问。可能是在宿舍房间,岛津的周围很安静。

『我知道。你安排她们在宴会上见面了对吧?到这里她都还有传简讯告诉由希。可是后来聪美就不接电话,也不回简讯了呢。』

那场宴会以后,纱江子也没再见过聪美。她每天都忙着处理随时都会突然冒出来的活动和准备。今后的预定都跟日期连结在一起,记忆在脑中;但是已经结束的事,瞬间就成了零碎的场面拼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边走边翻记事本确认,不过才两个星期前的事而已。

「会不会只是刚好在忙?再看看怎么样?」

『会吗?接到最后一通简讯时,由希很想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马上打了电话。可是明明才刚寄了简讯,聪美却没有接电话。这不是很奇怪吗?』

「简讯说了什么?」

纱江子回想那天宴会的情况。向登记处还有相关人士寒喧打招呼。因为匆忙地到处走动,结果她见到聪美,就只有一开始碰面打招呼的时候而已。途中为了好好地安排两人见面,去找聪美时,她人已经不在会场了。就在这当中,KYOKO来向纱江子打招呼,说:『今天谢谢你的安排。』

『我刚才跟半田谈过了。真怀念。谢谢你带她来。』

两人好像已经见过面,聪美也回去了。待在全是陌生人的宴会上,或许让聪美感到不自在。既然事情顺利办好,纱江子也没有再去多想。

隔天聪美传简讯来。『昨天谢谢你。我跟KYOKO说到话了。』内容就只有这样。即使是传给朋友,她也习惯性地用敬语写信,十足半田聪美的作风。

『说是见到KYOKO小姐了,清濑的事确实转告她了。然后叫由希告诉大家这样。』

「我也收到一样的内容。我在忙的时候,她们两个好像好好见到面了。KYOKO也跟我道谢了。」

这么回答的瞬间,岛津的声音跳起来似地变高了:

『真的?KYOKO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啊。清濑阳平什么的多余的事她几乎没提。只说见到聪美她很开心。」

KYOKO没有特别困扰的样子,也没有狼狈的模样。电话另一头传来伤脑筋般的呜呜呻吟。

『这样啊。我也传简讯给聪美说我想知道详细情况,问她要不要大家聚一聚呢。如果KYOKO小姐能来,下次同学会的时间,配合她的行程决定是最好的嘛。』

这人一定很闲吧——纱江子心想。

连络不上聪美的两个星期之间,急得坐立难安、咬牙切齿。这都是因为岛津很闲。他把毫无变化的日常,全部寄托在过去的共同体中出了名人这样的价值上。

「总之我也会再连络聪美看看。」

她用带着受不了的叹息声应道,但不晓得是不是太迟钝了,光是叹息还不够点醒岛津。他用开朗的声音接着说:

『嗯,麻烦你了。然后啊,不管连不连络得上聪美,最近要不要我们几个聚一聚?啊,不是同学会那么夸张的,真的只是小聚喝喝酒这样。记得真崎说他最近好像也要上东京来,你上次也没能参加,一定很想念大家吧?』

「是啊。」

纱江子应着,心想那就是下下星期了。真崎预定下次来东京的时间。这次是真的来出公差,纱江子要把他介绍给这次的客户。

『贵惠现在已经结婚了,不晓得能不能来,要不然你去问问她怎么样?』

「不行吧。她孩子还小,有事没事就把妈妈找出来,孩子也太可怜了。你该替人家想想吧。」

纱江子苦笑着,随口道了声再见,挂断电话。车站前的马路一片漆黑,是连霓虹灯都已经熄灭的时间了。住宅区的车站。林立的公寓窗户。纱江子仰望着,吃不消地喃喃道:

「怎么会冒出贵惠的名字?」

她推起眼镜,狠踹地面似地踩着低跟鞋走了出去。

2

这次来了个看起来特别棘手的货——这是纱江子的第一印象。

手帕交的新男友。贵惠的男友。真崎修。

「喏,好嘛,我们一起回家嘛。」

那是高中三年级的春天。

她们就读的藤见高中到了二年级,就会依毕业出路进行分班,然后一直维持到毕业。纱江子和贵惠从小学到国中就经常同班,升上高中以后,第一年不同班,但第二年又同班,都在私立文组的二班。——而他也在这里面。直到毕业的两年浓密的时光,一起在同一间教室度过的同班同学之一。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大部分都和她们一样,是正在准备应考的三年级生。突然闯进静得甚至不允许一声咳嗽的安静场所的他,堂而皇之地在纱江子对面的贵惠旁边坐下,从刚才开始就态度亲昵地用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音量说话。

周围有几名学生皱着眉头抬起头来。贵惠慌忙说了:

「不要啦。你安静一点啦。」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嘛?」

纱江子竖着耳朵捡舍着对话,佯装若无其事,读着试题集上排列的铅字。内容已经看不进脑袋里面了。可是这是过去一直都有的事,而从今天又要开始了。想想只是如此罢了,纱江子就能无动于衷。

贵惠从以前就很有男人缘。她不是长得特别漂亮,身材也不是特别好,不过常有人说她有股独特的温暖气质。『你真是个天然呆呐。』贵惠历代的男友如此评论,说她就是教人无法丢下不管。

骨骼不太对,不是个好素材。连跟自己哪里不一样都说不上来。可是看着贵惠,纱江子发现了。她发现「让人忍不住想要守护的女人味」是多么强大的武器。很多男生在寻找能满足他们庇护欲望的对象。而喜欢比自己娇弱、没有思考能力的对象的男人,对纱江子来说是无缘的存在。

我会一辈子单身吧。十七岁的纱江子模糊地感觉。不到觉悟那般积极,不到认命那么悲观。只是近似于一种体悟—大概就这样吧。

靠近贵惠的男人们无一例外,全都无视于纱江子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对象永远只有追求目标的贵惠。对于没有女人味、毫不起眼的贵惠的挚友,就像根本不存在似地视而不见。然后贵惠总是偷偷地瞥着这种状况。歉疚地、为难地,适度地在脸上表现出不知所措。对不起唷——朝着这里,送来视线。

这次是真崎修啊。

纱江子觉得厌烦。这次居然来了个特别棘手的货。不过也无所谓啦。

真崎在整个年级当中也是数一数二招摇的男生。有些事是正因为缺少,才能有更深的体悟。不论是准备考试或投入社团运动,对他们而言,毕竟都只有其次的价值。让每个人都伏首称臣、简单明了的价值。想要体现这种价值,唯有透过恋爱这个窗口。

而真崎修算是这当中的头号胜利组。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纱江子就一直听到有关他的各种传闻。她们班上虽然以清濑为中心,发生一连串纠纷,但拖着响子这个枷锁的清濑尽管显眼,但毕竟是受囚禁之身。两相比较之下,真崎必然更吸引女生的兴趣。他毫无束缚,自由自在,具备足以和清濑匹敌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困窘地歪着头的贵惠现在怎么想他。即便是挚友,纱江子还是无法理解贵惠对男人的品味。贵惠有时会忽然甩掉脸蛋帅俊、身材健壮的运动社团主将,跟土里土气、肥胖圆滚的电玩阿宅交往,理由只是「他对我很好」。

完全参不透的选择。还用说吗?跟每个人看了都会羡慕的、外表帅俊的人交往当然才幸福啊。从以前开始,纱江子就无法自拔地喜欢长相俊美的男人。毕竟我所认识的男人,每一个都是萤光幕里的居民,有着完美的外貌。在现实世界的理想眼光会变得刁钻也是当然,而如果说必须降格以求,那种对象她不要也罢。

纱江子已经下定决心了。

如果今后有机会得到理想的对象,她绝对不会放手。答应对方任何要求,什么样的对待她都能够承受,无论如何都要跟对方结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打死她都不能放手。像贵惠那种把交往对象甩掉的暴殄天物行径,她绝对不做。

贵惠跟阿宅少年后来也分手了,现在是一个人。然后她或是讨厌或是厌倦,分手的瞬间总是毅然决然,但是对于来者,却绝对不会明白地拒绝。虽然不晓得贵惠对真崎有多少兴趣,但她一定会跟他交往的。

就在这个时候。

「你干嘛从刚才就不理人啊,里见(SATOMI)同学?」

有点生气,但又带着亲密的那种口气,一开始纱江子没发现是在对她说的。她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抬头一看,真崎修的眼睛就在面前,目不转睛地正对着自己。

二班有两个「SATOMI同学」,一个是「里见」纱江子,另一个是半田「聪美」。半田聪美可能是因为长相成熟漂亮,男生都会亲昵地用名字去称呼她。与自己同音的名字。还不习惯的时候,好几次她误以为是在叫她而回头。

可是这次被叫的似乎确实是她。

「欸,我是跟你同班的真崎修。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我知道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一直是透过身旁的贵惠这个滤镜去看的世界。当中的主要人物,现在正在对自己说话。

他闹脾气似地噘起嘴唇,「真的吗?」然后用玩笑的口气接下去说。

「明明约你们一起回家,却连里见同学都无视于我的存在。我还以为我被讨厌了。」

「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喜欢讨厌可言,那种权利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胜利组手中。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不论是忽视还是讨厌,世上一切行为的主体与受体之间都是泾渭分明的。这一点纱江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真崎修旁边,贵惠放下心似地微笑。她交互看着真崎与纱江子两人的脸问:

「纱江子也一起吗?」

「当然啦。我一开始就是在拜托让我加入你们两个啊。里见同学是电影专家,有超多录影带跟DVD收藏对吧?我也满喜欢电影的,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呢。可是你都不理我。」

「原来是这样。」

贵惠的表情变得开朗。「对啊,纱江是电影专家。」她点着头转向纱江子说。

「是我跟他说的。真崎好像满喜欢电影的,所以我就跟他说,电影纱江你比较清楚。对不起唷。」

「没关系。」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里见同学。」

「——可以啊。」

自己也知道,回答真崎的声音因为不习惯男生而变得又硬又紧。因为不想被发现,她别开视线,结果贵惠开心地说着:「等一下唷。」站了起来。

「我去教室拿书包。纱江的我也帮你拿。你们两个在这边等我唷。」

她从图书室消失后,四下又变安静了。

投向聊天的她们的周围责备的视线。直到刚才,纱江子也在内心对贵惠和真崎投以相同的视线。然而现在对于自己也要成为这种视线注视的对象,她没有一丝踌躇。

被贵惠丢下来的真崎,就算对纱江子的态度骤然丕变也不奇怪。纱江子正在提防,结果他非常干脆地向她开口了:

「我说啊,里见同学真的好可怜唷。」

这话让她心跳猛然加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继续说下去:

「座号一号,这真的太可怕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变成一号吧?」

「咦?」

「你的姓是SA行的。」

依男女混合的五十音决定顺序的座号。

慢了好几拍,纱江子才发现到原来是在谈这个。为了他说的「好可怜」三个字而全身僵直的纱江子一边「哦」地吁气,一边点头。

「的确,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号。」

回答,然后放心的波浪打上心头后,这次内心涌出了不同的疑问。他怎么能满不在乎地提起这件事?至少在女生圈子里,这个话题是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因为他是男生吗?还是纯粹是因为真崎的个性?

对他这种得天独厚的男生来说,一个不起眼的女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们男生之前聊天聊到,你的姓明明是SA行,却跑到最前面,真是太倒霉了。真希望能快点换座位呢。」

一阵电流窜过,背脊挺得直绷绷的。男生,真崎身边的男生,谈论过纱江子。

心想要拉起防线。

「射将先射马是吗?」

「射……什么?」

真崎反问。他是没听清楚,还是真的不晓得这个成语?不知道是何者,纱江子改口道:

「为了追到贵惠,你想先让我有好印象是吗?」

「咦?才不是那样呢。」

不是装傻或闪躲,甚至没有焦急的样子,真崎苦笑着摇摇头。

「唔,我的确是喜欢贵惠,也想跟她交往啦。倒是电影,真的借我一些吧。你喜欢哪部?」

「——《伴我同行》之类的。」

这他应该知道吧?纱江子顾及对方而举了个知名的作品,结果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表情也变了。他微笑着用力点头。纱江子没料到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应,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也超爱那部的。主题曲也很棒呢。我英文很烂,可是偶尔去唱卡拉OK都会点那首。」

这么呢喃着垂下眼皮的眼睛,睫毛好长。厚厚的银框眼镜底下的自己的眼睛。一想到那双眼睛,纱江子有股想要逃走的冲动。他继续说了:

「还有呃,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那个主角超酷的。」

这么说的真崎修。双腿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骨感修长,好漂亮。

当时的纱江子有自知之明,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所以几乎没有害怕的事物。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做梦。

她唯一努力不懈的,就是避免去憧憬匹配不上的对象,沦为小丑。

贵惠和真崎交往了三年左右,一直到大学二年级。至于现在,她在故乡与别的男人结了婚。据说本来是公司前辈的老公肩膀很宽,给人的印象说好听是大度,说难听是不修边幅。理所当然,真崎长得比他帅多了。

后来过了几年。出社会第六年的二十八岁同学会前一天。

『不用来啦。』

电话另一头他说。

『事实上你也很忙吧?用不着去参加那种聚会啦。我会看时机溜出去,你在房间等我,咱们俩再重新喝过。』

叮咚~,拖着尾音的门铃声。

拿起房间角落的对讲机,应了声:「喂。」附在旁边的液晶荧幕映出站在公寓门口的人物脸孔。

『是我。』

「辛苦了。车子呢?」

『停在平常的地方,可以吗?』

「OK。可是没关系吗?这样不是酒后驾驶吗?」

『人家想快点见到你嘛。』

「讨厌啦。」

她笑着按下按钮。

解除门锁。

一会儿后,比刚才更清亮一些的短促门铃声响了。开门一看,还没出声,手臂就被扯了过去。手指骨感修长的手掌触摸脸颊。好冰。

「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纱江子。」

引以为傲的爱快罗密欧的车钥匙勾在搂住自己的右手手指上。

「你回来了,修。」

深深吸气,有他的味道。能被这股气味环绕,令她骄傲。真想让大家看看这一瞬间。这个欲望几乎令她目眩神迷。

3

自己不受欢迎——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比方说小学的时候,班上流行单轮车时,下课时间和放学后大家都疯狂地骑着,却只有纱江子没有加入一起玩。因为她不擅长运动,而且她比较喜欢在教室看书和杂志。她不关心周围的人想要什么,对父母她也只讨着要买书或电影DVD。她并不是不怕一个人,但是她不想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勉强去配合别人。

她总是觉得不能受到影响,要坚持自我。

她不会扭曲自我,对于迈遢、得过且过感到抗拒。当大家想要集体跷掉自习课或打扫工作时,她总是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或是规规矩矩地做好自己分内的打扫。班上同学都在背地里骂她想要讨老师欢心,但是她也隐约明白,不肯配合周围的她,连导师都视如烫手山芋。

每次分组,她总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与其要跟一群女生混在一起,她宁愿一个人。她这么想,但是当她发现自己这种状态叫作「孤立」,被同学还有老师、甚至是父母都视为「没有朋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受到打击,哭了一阵子。那是她小学三年级,九岁的夜晚。

可是这成了分水岭。自此之后,她就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状态了。曾经被贴上的「孤立女」的标签,已经完全渗透进去了。只要她留在这个地方,就绝对无法撕下来。她透过立下觉悟去接受,心变得坚强,失去了感觉。纱江子的父母似乎很担心自己的女儿是否遭到霸凌,但她明确地自觉,自己置身的状况与霸凌明确地不同。

不是被霸凌,我只是被讨厌。毕竟自己并不软弱。既然无法融入,无法融入也无妨,而且她也有喜欢的男生,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一个人独处才完美的世界,那里不虞匮乏。

就是在纱江子这样的达观即将完全渗透身心时,松岛贵惠向纱江子攀谈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贵惠在男女生之间就是个很受欢迎的孩子。能够与人为伍,合群的女生。正因为功课和运动都不特别突出,才能够不树敌、不被任何人视为眼中钉。

为什么她会找上自己?不明白。有一天,贵惠突然过来了。

「纱江子,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背着红色的书包。看似软弱,但给人温柔印象的爱哭痣。束在后脑的头发上的咖啡色格纹缎带,配上花纹相同的裙子。即使个性文静,会打扮的孩子光是这样就很受欢迎了。纱江子没有多想,应道:「好啊。」贵惠便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跟纱江子聊天好像很好玩。」

令人惊讶的是,贵惠的心血来潮并没有一次就结束了。上下学、换教室、分组,这些时候,全都是贵惠主动来找纱江子。纱江子所谈到的她的兴趣内容,对贵惠来说应该全是几乎不懂的事,但她却热心地聆听,一团和气地黏着她。

一段时间后,纱江子邀贵惠一起去看电影。搭电车到有电影院的邻市途中,贵惠一副期待得不得了,一次又一次踢动裙子底下伸出来的细脚。

「这是我第一次去电影院看外国电影呢。吉卜力的动画的话,我跟其他朋友一起去看过。纱江子好厉害唷,好成熟,好像大人。」

被天真无邪的声音这样称赞,纱江子内心颇为受用。

很快地,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周围看待纱江子的眼神意外地顿时变得宽容许多。毕竟贵惠可爱又大方,被她说「我喜欢她」的纱江子,光是这点理由,就能让大家把她当成新来的宾客接纳进来。背上那样沉重的「孤立」标签,贵惠却一笑置之地轻易把它撕了下来。

纱江子。纱江子。纱江子。

贵惠喊着她的名字。纱江子清楚地感受到,透过她,自己与世界的境界逐渐融化了。她得不到世界,但世界来到眼前了。

她想让同学、父母、老师、每一个人,看到她跟贵惠要好的样子。就像复仇那样,想让他们见识。

毕业的时候,她们在彼此的纪念册上留言。贵惠这么写给纱江子:

『我最喜欢纱江正直能干的地方了。上了国中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当好朋友唷。』

现在回想,贵惠会来找纱江子说话,或许是被父母或老师拜托的。因为贵惠很软弱,容易任人摆布,又很胆小。当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谁的坏话时,贵惠总是一脸愧疚、如坐针毡,但又无法狠下心来起身离去。

一定是有人相中了她这样的个性,跑去拜托她吧。纱江子现在已经如此确信了。可是无所谓了。无论开端是什么,贵惠都确实地选择了纱江子。

纱江子不想被任何人怜悯。不要更多的、来自任何人的,怜悯。虽然我没办法成为主角,但我可以好好地呼吸下去。

所以纱江子说了。

贵惠好可爱。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贵惠了。

我喜欢欣赏可爱的女生。大家都好可爱,真好。像我就没办法了。绝对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我退出竞争。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期待。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求求你们。不要拿我来相比较。

4

『有什么关系,过来嘛。』

打电话过去,结果真崎这么回答。是在工作吗?旁边传来电脑主机运转时独特的细微声响。

『反正那天中午我们会碰面谈工作。如果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就暂时告别,你再从途中会合怎么样?可是岛津大师也真有干劲呢,这么频繁地召集大家举行作战会议。他就那么想见KYOKO吗?』

「说到想见KYOKO,你也是一样吧?居然推给聪美。那次同学会我没参加所以不知道,可是被塞了这样一个讨厌的差事,聪美心里是不是其实在生气啊?她会不会是见了KYOKO,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搞不好。』

简短的回答。一会儿后,『我说啊,』声音变得温柔。

『那隔天不是周末吗?你要工作吗?我可以去你那边过夜吗?』

「你要来就来啊。」

『啊,怎么这么冷淡?真过分。』

听着他言笑的轻盈声音,纱江子一阵飘飘然。岛津的作战会议不必真崎提醒,她本来就打算参加。上次的同学会她本来也预定要出席,把工作都处理好了。

现在正跟现实相连在一起的自己,得到了一切。她想用这样的姿态坐在那里。让过去同处一间教室的他们、让对一切死心的过去的自己,看看现在的她。

「欵,其实我觉得你才是最可爱的一个,我们班的男生那么会那么没眼光呢?」

前年夏天,同学会就快结束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这么说。她吃了一惊,一时无法反应。她以为对方搞错人了,回头一看,真崎修正定睛注视着她。

就像高三春天,在图书室坐在贵惠旁边时那样。

「这算哪门子玩笑?你是在逗我吗?」

「不是,我说的是一般认知。」

F市内廉价包厢的居酒屋。因为可以随意伸脚的开放感,场子一片放纵。大家离开一开始的座位,在会场各处形成小圈子。

纱江子跟真崎两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不是有谁特别这么安排,真的是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

感觉彼此醉意都不浓。他们喝了酒,但真崎脸色如常,说起话来口齿也很清楚。

咦咦?等一下,讨厌啦!

里面传来惊叫声。两人一起回头,好像是水上由希的声音。她跟半田聪美一起,被几个男生围着咯咯欢笑。留下还在看那里的纱江子,真崎闷哼了一声,垂下视线。

「果然还是没眼光呐。嗳,没办法,乡下人嘛,那种简单明了的比较受欢迎。」

「她们两个很漂亮啊。」

「会吗?由希满粗俗的,聪美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感觉跟她聊久了也很无聊。」

一直沉积在心底的记忆微痛了起来。

二班同名的两个人。那个时候让她介意得不得了的窃窃私语。名字一样,人却完全不同,她们两个叫同一个名字,真是太可怜了。纱江子以为是在说她,回头一看,确定不是之后才放下心来。那个时候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

他知道纱江子介意这件事吗?她回以苦笑:

「你有资格对人家说三道四吗?理想太高啦。既然都找到一个满足一切条件的美娇妻了,你也该满足了吧?」

「遗憾的是,也不尽然像你说的那样。」

他苦笑,纱江子诧异。因为以平常爱耍宝的他来说,很难得地那张脸上露出真的没辙的表情。

「你们不顺利吗?」

「不,一点问题也没有,就算吵架,也只是一般夫妻常有的拌嘴。可是啊,虽然是很奢侈的烦恼,但我觉得很后悔。」

「后悔什么?」

真崎拿起啤酒杯喝了几口。杯子几乎都空了,但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平常总是不拘小节,泰然自若,这时却难得含糊其词。一会儿后,他垂着眼,有些迟疑地说了:

「纱江子,你常注意我的作品不是吗?我告诉你我帮哪里做了网页,你都一定会去看,然后写电邮告诉我感想。」

他抬起眼睛,用仍旧软弱无助的眼神望着她,说:「其实我真的超开心的。」为了掩饰尴尬,口气变得仓促。比起他说的内容,纱江子更为他的那种口气惊讶,反问:「咦?」他接着说了:

「说来丢脸,那样肯定我的作品的,你是头一个。你怎么能那么了解我在想什么?我还真有点吓到了呢。你实在厉害。像我老婆,她完全不关心我的工作,就算拿给她看,她也完全没有感想。」

虽然认识很久了,但真崎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她说过话。

「嗳,谁教你不以理解你的工作为条件挑选对象,有什么办法?都讨到那样一个美娇妻了,怎么还说那种话?」

纱江子见过真崎的妻子几次。结婚的时候也接到了帖子。婚礼豪华热闹,表演内容讲究到令人目瞪口呆,真的非常符合真崎的作风。

「而且姑且不论你太太,其他朋友应该也都关心你的工作。」

这会演变成亲密的氛围吗?纱江子毫无自觉地这么回答。逗他开心令人愉快,但她没有任何期待。

她会称赞真崎设计的网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出于职业关系,她对网站设计还算留意,如此罢了。

「不,除了你以外,根本没有人关心那种东西。坦白说,『里欧花饰』的网页被你发现时,我真的觉得超厉害、超感动的。我觉得我没办法隐瞒这个女人任何事,真的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哦,你的品味很独特嘛,我一看就知道了。不光是氛围,能把资讯像那样融入设计里,是真崎流的作风啊。」

纱江子是偶然因为工作需要,寻找花饰公司而发现的。位在南青山的「里欧花饰」。看到第一个FLASH画面登场时,她立刻直觉地悟出来了。她寄电邮给真崎,不出所料就是他设计的,而他当时似乎也打从心底惊讶不已。纱江子接着说了:

「还有,我没跟你提过,不过千景不动产的物件介绍网页是不是也是你做的?上次我打算搬家,逛网站时发现的。」

「真的还假的!」

真崎眨眼。他定定地看纱江子,倒吞了一口气后,感叹似地喃喃道:「你真的太厉害了。」声音像在呻吟。

「设计那个网页的时候,我自以为跳脱了过去的风格,改变很多,你怎么看得出来?」

「因为我认识你本人吧。跟过去锐利的氛围比起来,确实看得出刻意营造家庭的温馨感。我觉得很好啊,很符合网站的主旨。」

「败给你了。」

他苦笑着问纱江子:

「你觉得我的品味OK吗?」

「要不然我怎么会委托你案子?那部电影我很喜欢,才不会把案子交给品味差的人。我自认眼光很严苛的。」

当时纱江子才刚委托真崎制作一部单馆上映的电影介绍网站。原本依照惯例,包括宣传网站在内,纱江子的公司会把所有的宣传活动都交给大型广告代理商负责,但是看在朋友的情分上,当时纱江子推荐了真崎。

「真不妙呐。」

转头一看,真崎表情不变,也不看她地说。

「我得小心不能再更喜欢你了。」

咦?惊叫涌到喉边。不是夸张,纱江子呼吸停止,感觉心跳撼动着脑袋内侧。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确定,想要在脸上挤出暧昧的笑。

贵惠。

今天贵惠也来了。纱江子就要抬起眼光寻找贵惠的时候,真崎粗鲁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逃避。」

低沉的嗓音说。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现在的这种状况,维持着相同的欢笑语气继续聊天。真崎用急得令人担心会不会咬到舌头的声音倾诉着。

动弹不得。充满自信的大眼中,却仍看得见防备拒绝的恐惧神色。看见那脆弱的光芒,她再也动弹不得了。再也回不去被他冰冷的手触摸的前一刻了。

这是假的。她心想。

她早已失去做梦的力气。所以这不是愿望。所以,这是假的。

「不要找贵惠,不要找其他人。听我说,我要你在我身边。」

热度从耳朵,从脸颊窜逃溜走。发不出声音。她早已无力去质疑这个谎言或是玩笑。指骨抵上来的感觉。还有真崎害怕的颤抖。这样的愉悦如洪水般吞噬了纱江子,她再也甩不开了。

因为我一直喜欢着他啊。

我喜欢美丽的男人。

过往只能透过贵惠看到的世界。

她把我系留在现实,给了我居处,但是从那里看到的景色,没有一样能是我的。好好唷,真可爱。只属于纱江子如此称赞的女人们的欢悦。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真崎修。在教室、在走廊、在图书室,无时无刻引人注目的男生。纱江子轻蔑、瞧不起的女生们所憧憬、但绝不可能得到的男人。这样的他,现在想要得到我。

贵惠。

视线再也动不了了。也不是想要求救,可是吐出叹息似地在心底呼唤着这个名字。纱江子悟出,过去一直紧闭、绝不能开敔的门扉正在打开。她就要看见若非事情演变得如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见的场所。

不许她说不知道,贵惠应该一直是瞧不起我的。在谈论着自己的男人的时候,在商量着要跟真崎分手的时候,在报告着结婚喜讯的时候。装出一副羡慕纱江子的样子,说着:「你的工作好好唷。」却不断地对纱江子炫耀什么才是「女人」的价值。难道不是吗?

贵惠没有后悔过吗?因为选择了那样平凡的男人。

明明眼前的真崎这么美。

「……放开我。」

他微微瞠目。纱江子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自他的手中抽出。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声音,听起来像在身体里面回响。

「别闹我了……。明明就是我从以前一直喜欢着你。」

说出声来的瞬间,开门之前空无一物的场所明确地建构出故事,溯及过往,萌生出期待。真崎的眼睛再次望向自己时,纱江子明白了。今天,我会跟他上床。

一想到十几岁时的自己那肤浅的体悟有多天真,她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如果今后有机会得到什么人,她绝对不会放手,那个时候的纱江子这么想。她要紧紧地抓住对方,任何对待都要承受下来,无论如何都要跟他结婚。

认为结婚就能得到一切,这真是太可笑了。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纱江子就得到了。即使有了贵惠这个朋友,事业上获得成功,她仍然没有得到满足。可是今天,她终于得到一切了。

世界中心的主角就是自己。

她从真崎移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地寻找贵惠,贵惠和一样成了主妇的同学们坐在一起。那完全稳定下来的模样,看起来褪色而渺小。她头一次感觉自己或许有胜算。

你的男人是我的。

5

聚在一起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岛津、由希、真崎和纱江子。他们学生时代感情并不是特别好,因此显得不可思议。他们说,因为上次同学会偶然提起KYOKO的刚好就是这几个人。

「其实聪美跟贵惠应该也要来的。」

岛津一手拿着菜单,边挑选边说明。

「可是贵惠在F县,聪美还是一样连络不上。」

「欸,聪美到底是怎么了呢?我好担心唷,搞不好是手机坏了呢。」

由希说,然后转向纱江子:

「倒是纱江予,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吗?上个月你没来,我们好寂寞呢。难得都在东京,其实我也想更常见面的,可是除非有这种机会,还是很难得相聚呢。」

「真的。从这个意义来说,还真得感谢岛津呢。可是由希,你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看到你都是这么可爱。那些全都是你们家牌子的衣服吗?」

由希公司的品牌记得是叫「荷莉」。纱江子不是很清楚,不过据说在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女性层中有一定的人气。由希点点头:

「嗯,有员工折扣,结果还是忍不住会买。感觉好像摆脱不了工作,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厌呢。我偶尔也想穿点更高级的牌子啊~」

「会吗?我觉得你们家的牌子够漂亮了。那是你自己设计的衣服吗?」

「嗯。上衣不是,不过这件裤子是。可是黑色的裤子不管版型多讲究,结果看起来都半斤八两呢。」

由希捏起身上的贴身裤膝盖部分说。可能是因为瘦,感觉捏起了相当多的布料。纱江子勾起唇角微笑说:「这样啊。」很快就别开视线了。自己坐着的脚顿时感到没地方摆。

岛津挑的是一家连锁居酒屋。由希看着菜单,噘起嘴巴说:

「岛津还是一样没品味呐。上次的同学会也就罢了,就我们这四个的话,怎么不挑间好一点的店呢?」

「不不不,你们或许没问题,但我跟由希你不一样,是个穷网页设计师,这种水准的店对我刚刚好啦。」

真崎笑着摇摇头说。「骗人!明明赚那么多!」由希立刻咬上来指出。

「我看你手头很阔啊。你那部车超炫的,而且听说你家也大得要命。好好唷,这个年纪就有自己的独栋住家。」

「说穿了只是乡下的房子罢了嘛。要不然你也回老家怎么样?但你又不想对吧?觉得住乡下、结婚什么的,简直开玩笑对吧?这种明明不想隐居还埋怨的家伙好讨厌唷。」

「什么嘛,你的意思是我太会玩吗?」

真崎那巧妙撩拨自尊心的说法,由希有几分当真呢?听着她开心地欢闹的声音,纱江子默默地翻着菜单。唯一可取之处,就只有调酒和沙瓦的名称种类丰富。看着看着,忽然她想起自己前阵子执行的小计谋。

和聪美见面时去的法国餐厅。

那里是她和真崎常去的店。与他们绝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比邻的场所。她用好吃当借口,在里头揉入些许的期待。侍者的态度和动作,会不会透露出她常跟男人来这里呢?聪美能不能瞧出一丝端倪来呢?还有,如果聪美中意这家店,往后有机会跟谁一起去的话,或许会在那里偶然撞见她和真崎。

她不打算告诉真崎她跟聪美在那里见面。他不会有好脸色吧。她明白。可是我何时何地都想要揭发秘密。我想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自己是多么被一个男人所深爱。而且那个男人还是真崎修。

这个欲望一日一被满足就结束了,就完了,因此纱江子最大的期待总是处在矛盾之中。而包括这种心焦在内,拥有秘密的优越快乐支配着自己。

「其实后来我又试着跟KYOKO小姐连络了。我问她:『你应该见过聪美了,如果下次要办同学会,你什么时候方便?』」

干杯后岛津说。「哦?」真崎发出既像惊讶又像佩服的声音,掏出香烟点点头。

「你还是一样联络得好勤。那KYOKO怎么回答?」

「她好像还是没什么兴致。」

「你提到清濑阳平的事了吗?」

由希毫不掩饰好奇地探出身子。那未免太露骨了吧?纱江子想要苦笑,意外地岛津点了点头:

「我是没有说,但KYOKO小姐主动提了。她说她也听到清濑的事了,没想到大家为她这么担心,谢谢大家这样。」

「好大方唷,真不愧是冷酷系女星。——可是她还是提不起兴致?」

真崎打谭似地问,岛津遗憾地回答:

「嗯。因为她一下子就跟我道谢,把我吓了一跳,反倒没办法再追问什么。KYOKO小姐要我有机会再邀她,还说她会尽量调整行程,但还是以大家的方便为主。」。

「哎呀,看那样子是不成了。明年大概也不会来了。」

由希夸张地手心朝上,摆出投降的姿势,然后说:「看来没那么容易呢。」

「搬出清濑的事也没办法唷?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吗?」

「应该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了,还是有什么其他不想来的理由?——明明一定很好玩的。」

岛津若无其事地添上的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望向他。刚才那句话究竟隐含了多少的恶意与讽刺?纱江子苦笑着,打破短暂的沉默说:

「虽然不晓得下次机会是什么时候,不过如果有机会见到她,我也会问问看。可是还很久以后的事吧?现在就要约明年罗?」

「唔,如果KYOKO小姐说要来,就算不必等到明年,大家应该也会参加,我觉得提前办也行啊。反正我还是会继续当干事。」

「过段时间,再派谁去找KYOKO谈谈怎么样?」

料理上桌了。纱江子和由希两人帮忙分配桌上的沙拉时,真崎这么提议。

「然后再看看她的态度如何?一下子就邀她参加同学会,还要调整行程、选干事什么的,太大费周章了。比方说邀请她参加类似今天的小聚会,她也觉得比较轻松吧?」

「哦,也许唷。」

由希把沙拉盘摆到各人面前点头说。

「可是这样感觉只有我们占到便宜,其他人搞不好会眼红呢。——嗳,无所谓,反正人家想见KYOKO嘛。」

「为什么?」

「她是艺人啊。」

对于纱江子的问题,由希不以为意地回答。

「我想跟她合照,然后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怎么这么爱追星啊,由希。」

「要你罗嗦,岛津。」

由希笑着,轻戳岛津。要说喝醉,也未免太快了,由希掏出了香烟点火。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才会邀她的吧?啊,纱江子另当别论吧?艺人什么的,你就早看惯了嘛。」

「没那种事。我只是个小职员,而且这个业界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薪水低,除非喜欢,否则绝对做不来的。」

这是真心话。纱江子苦笑着接下去说.,

「而且我们跟艺人还有导演,根本就没有机会直接说到话。我能跟KYOKO说话,全是因为她以前是我们的同学罢了。」

「由希说话太不保留了啦。」

真崎说着「好讨厌唷」,皱着眉毛规劝由希。

「你这一点还真是都没变。就算真的要去见KYOKO,下次也绝对没你的分。你慢慢等吧。」

「什么意思?为什么?」

「我跟纱江子两个人去。」

真崎一边吐烟,一下子就决定了。

「不是我们两个,要不然顶多就再加一个贵惠吧。她一直很想向KYOKO道歉。上次她也提到,清濑跟KYOKO分手的时候,我们的态度的确不是很好。我们确实是拿它当话题来说嘴嘛。」

「……哦。」

由希眯着眼睛,没趣地点点头。

「贵惠那话是认真的?不是在装好人唷?」

「贵惠又不是你。人家从以前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

真崎用玩笑的口气说。

「唔,可是就是太善良了,我才不得不跟她分手。因为我太黑了。」

「我懂我懂。」

由希好像心情好转了,咧着嘴巴大笑。「真没办法呐。」然后她皱着眉头答应了。

「好吧。虽然可惜,不过这机会就先让给你们吧。可是那你们一定要把她带来参加下次的同学会唷。」

「了解。」

「不过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唷。」

纱江子对着擅自决定的他们叹气说。

「一直连络,对人家也过意不去,而且上次宴会的电影宣传活动也告一段落了,我目前完全没预定要跟她碰面。难得你们讨论得这么热烈,可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没关系啦。顺其自然地提起,KYOKO也比较不会有戒心。下次有机会再说就行了。」

听到真崎的声音,纱江子在内心苦笑。戒心?说得还真夸张。这岂不是在承认我们对她来说是一种弊害吗?

忽地她反刍起真崎的话。

贵惠心地善良。

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这样说,令纱江子发噱。真崎果然比谁都要滑头、世故。

去化妆室回来一看,由希正在怪叫。她注视着真崎,笑咪咪地说:「耶,那拜托了!说定了唷!」岛津只是默默看着他们,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

纱江子边坐下边问,真崎瞥了纱江子一眼,摆出正经脸孔,淡淡地应:「没什么,工作的事。」从态度看得出他不想多说,但由希从旁补充:

「我委托他案子啦。我们公司这次准备重新整修网站,所以我想推荐一下真崎。」

然后她把纤细的脖子转向真崎问:「可以算友情价吗?」从底下向上望的那双眼睛,睫毛涂着浓浓的睫毛膏,长长地飞翘。看见闪闪发亮的水蓝色眼影瞬间,背后窜过一股沙子哗地流过的触感。

真崎揉熄变短的烟,没有正视由希或纱江子,简短地应了声:「好哇。」

「我讨厌只看价钱接案子的家伙。荷莉的企业形象也不错,我会全力以赴的。」

「谢谢!那说定罗!来,为案子谈成干一杯!」

由希大声说,贴满了指甲彩绘的指甲抓上啤酒杯。真崎的酒杯仍搁在桌上,他只把手略扶上去,由希拿起自己的杯子敲上去。锵,钝沉的声音响起,真崎只是静静地笑。

一会儿后,这次换真崎离席了。由希对纱江子说了:

「喏,虽然嘴上那样说,真崎自己还不是也有一样的味道。」

「味道?」

「就KYOKO的事啊。」

由希压低声音,打趣似地问了:

「上次同学会的时候真崎也说,早知道当年就追一下KYOKO,现在就可以拿来当话题了,所以他对KYOKO好像也是有那点意思。但他现在感觉也还在观望机会,看看能不能亲近KYOKO,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寻些乐子。他跟他老婆结婚第三年了,差不多是心痒的时候了吧?而且真崎感觉会干得不着痕迹嘛。」

「又来了,由希,你喝醉了啦。」

岛津也不是认真劝阻地笑着说。

「可是,」由希吐着烟,交抱起手臂来。

「他那部进口车,还有独栋房子,结果都是靠父母资助买的吧?他会摆出什么乐活族的样子回乡下,据说说穿了也是因为不能没有爸妈支援,不得已才回去的。他老婆的娘家也有土地,在当地还满吃得开的不是吗?可是就算非回故乡不可,他也真的很高明呢。环境太完善的话,人自然就会想去别的地方寻乐子嘛。」

她望向沉默下去的纱江子,歪头说:「是我想太多吗?」疯明星,不引以为耻的水上由希,就像真崎以前指出的,是个粗俗的女人。她问出口了。露骨而直接地问:

「你也知道吧?真崎跟贵惠之间不是还藕断丝连吗?」

「你要接由希那边的案子?」

回程途中,在店前暂时道别后,又在其他车站与真崎会合。尽管自觉声音带着刺,却掩饰不了。真崎慢慢地把头往后倾。漂亮男人的视线,冷得刺人。

「啥?」

「那我今天介绍你的电影的案子呢?如果撞期的话,你会变得很忙吧?」

「别让我失望了,纱江子。」

他嘲笑似地说。那声音让身体从内侧发冷。不要。不想跟他冲突。不想让他回去。

「你为什么会委托我案子?喜欢我的设计?还是只是跟我感情好,看在这个情分上?」

别让我失望了。

他再一次,慢慢地眨着眼皮说。

「你只是因为跟一个人好,就会把喜欢的电影出卖给他吗?你的电影人自尊没堕落到这种地步吧?喏,回去了。」

他拉扯她的手臂。香烟与香水味中,混杂着真崎的体味。男人的体味。

纱江子发现真崎的问题缺少选项。为什么给他案子?因为喜欢他的设计。因为感情好,看在这情分上。

因为你是我的男人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被提出。如果是为了男人,你就可以出卖身为电影人的自尊吗?你是这么无聊的女人吗?

真想咬牙切齿。

今天见到的由希,还有之前见到的聪美,都认为跟真崎有关系的反正一定是贵惠。那些人太天真了。明明真正有阴谋与秘密的地方,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坦白说,贵惠不怎么样呐。胸部小,又几乎都不出声。

真崎大剌剌地拿纱江子跟其他女人比较。坦露就连朋友间也不会谈论的露骨秘密。抚摸着自己浑圆的乳房,轻咬着自己的耳朵,说着纱江子才棒。他是怎么样地喘息、怎么样变成男人。她们明明不晓得。

为什么向KYOKO转达清濑的事这件事,不一开始就找纱江子?

纱江子没有出席,所以不知道。可是谈到这件事时,难道就没有人提起吗?明明要是纱江子的话,根本不必中间夹个谁,立刻就可以连络到KYOKO了。

因为那是跟恋爱有关的事吗?他们判断里见纱江子实在太不适合这个话题了。是因为这样吗?

在车站月台犹豫不决地站着,真崎的手指慢慢地,滑也似地穿进纱江子的指间来。强硬地掰开指缝,以毫不客气的力道。忍不住抬头,他「喏」地微笑。

「我们回去吧,纱江子。」

他们明白这是低级的取乐法子。

电话打来的时候,纱江子正用背部承受着真崎的爱抚与亲吻。听到来电铃声,她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从床上伸手,拿起手机问:「怎么办?贵惠打来的。」「接啊。」真崎毫不犹疑地回答。

她笑着伸出光裸的手臂。「喂,贵惠?」真崎的舌头一直线舔过背上。她差点娇喊出声。

纱江子用拳头抵住他冷硬的胸膛,拼命地忍住颤抖,装出对外人的声音。

「对,我刚回来。」

「对,下次我们一起去见KYOKO吧。聪美好像下落不明呢。贵惠,你想跟KYOKO道歉对吧?我也是。我也……」

指头的暖意,下肢的硬挺。是自己让他兴奋的事实。微吟出声。

「——啊,没事。」

穿刺上来的冲动让她咬紧牙关。伴随着微痛的喜悦和夸耀。仰望真崎。放过我吧。他默然不语,把纱江子的脸用力往床上按。他的手将纱江子颊边的手机更使劲地压上去。无表情的眼睛俯视着自己。屏住气息,在他的掌中吐出声息。

「嗯,没事。我要睡了。晚安,贵惠。」

「挂得那么不自然,会被猜出来的,纱江子。」

没有抑扬顿挫的冷漠声音。纱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挂断手机,口中透明的唾液牵丝流淌下来。真崎确认后,骑了上来,玩闹似地揪住纱江子的浏海。「快来。」纱江子说。「求你,快来。」

与真崎做爱的时候,几次里有一次纱江子会流泪。就像不听话的孩子般,紧抱住他的手臂哭泣。

快来,快来,快来。我现在正被你拥抱着。

——唰的一声。

黎明时分。

赤裸着身体与男人贴在一块儿,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的背影。她慢慢地睁眼。

这声音,是窜过自己内在的电流声响吗?还是这个狭小房间龟裂的声音?

水蓝色的纸片掉落地面。

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小背影。她记得。她拼命地动手,正在撕破寄给纱江子的情书。

你根本不必这么做。

假寐之中,纱江子心想。

不用的,贵惠。我已经不需要了。

闭上眼睛。

『我好想你唷,纱江。』

昨天的电话声又在耳边响起。身后她的孩子在哭。

『真开心。好期待下次见面。』

如果知道被挚友欺骗了,贵惠一定会怒不可遏吧。可是这样就行了。纱江子已经迫不及待迟早将会到来的那天。

6

意想不到的是,隔周纱江子见到了KYOKO。甚至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在涩谷的百货地下街面包店。

「KYOKO——」

她忍不住出声,对方似乎打从心底吓了一跳。戴着胭脂红的胶框眼镜,一头长发随意束起,拿着盛盘和面包夹的她,若非看过她这副私人扮相的人,绝对认不出她就是女星KYOKO吧。她重新背好肩上的皮包,状似慌张地应:

「纱江子。」

「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买面包?你这种身分的人耶。」

「那是哪门子说法呀?这里的面包很好吃啊。松松软软的,可是奶油味不太重,我很喜欢。」

纱江子忍不住望过去一看,她的盛盘上摆了一条吐司和包装三明治。为了不引起周围注意,两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你现在有空吗?」这么主动询问的,意外地是KYOKO。「我还没吃晚饭,要不要在这边的用餐区一起吃?」

「我可以,你没问题吗?」

「嗯。」

纱江子买了一样的三明治,拿着纸杯装的便宜咖啡,一起坐下。放下盛盘的时候,KYOKO去倒了自助式开水。

「待在这种地方,会被人认出来的。」

「不会的,我一次也没被发现过。」

KYOKO笑着摇摇头。她今天完全素颜,脸颊上有着淡淡的日晒痕迹。原来就算是女明星,也不是完美无瑕。纱江子有些恶意地,但又有些松一口气地想,从她水中接过开水。

「今天休假?」

「上午就结束了。我家就在这附近。下工之后,泡个澡睡个觉,醒来就傍晚了,所以来买喜欢的面包。」

她有些难为情地微笑。

「没想到会遇到认识的人。可是幸好是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也是提早一点结束了。话说回来,真的好巧呢。」

她想起前阵子真崎的提议。纱江子、真崎与贵惠三个人去见她。忽然间,惹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复苏,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水上由希那低级的口气。

——现在感觉也是在观望机会,看看能不能亲近KYOKO,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寻些乐子

「……可以告诉我吗?」

「咦?」

KYOKO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出神地盯着她的嘴唇动作的纱江子急忙反问,她又重说了一次:

「半田的连络方法,可以告诉我吗?」

「聪美的?」

「嗯……,不行吗?」

「当然可以呀。」

真惊讶。

她们在宴会见面的时间应该不长,再说,KYOKO跟聪美在高中的时候应该也不是多要好。

「可是你问她的连络方法要干嘛?宴会那次碰面,聊得那么投机吗?」

「就是没时间聊得投机,所以才想培养感情呀。」

高雅地笑着的KYOKO,似乎不打算再给纱江子更多线索。看似大方,却不允许他人登堂入室。

「你可以告诉我吗?如果需要本人同意,不必现在,晚点再跟我说也行。」

「啊,那干脆……」

或许正好。纱江子忽然灵光一闪。

「要不要连聪美一起,几个人聚一聚?我正好有机会跟贵惠他们见面。」

岛津虽然紧张得夸张,但应该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连络上聪美了。KYOKO微笑。

「我去打扰大家聚会好吗?」

「说是大家,也只有几个人而已。我跟贵惠还有聪美,再来顶多就阿修吧。」

说出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原本笑吟吟的KYOKO表情微微地——真的是微微地,但确实绷住了。咦?纱江子诧异。是我多心吗?可是有股不好的预感。

由希的声音。真崎一定会干得不着痕迹。

怎么可能?她心想。

真的太荒谬了。人家是艺人,而且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几乎没看过真崎跟KYOKO说话的场面。KYOKO被卷入的是跟清濑阳平有关的是非,真崎跟那件事又没瓜葛。

「这样……,总觉得好像真的会打扰到,我会过意不去。没关系,我等下次机会吧。」

就像要抹去一秒钟前自己不慎露出的表情似地,KYOKO又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刚才还十足起劲的声音显然收了回去。确认到这种情况,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急攫住了整颗心。她不能就这样被含糊带过。

她跟真崎之间有什么。

「我们现在还是很要好。」

纱江子像要挽留似地出声说。

「松岛贵惠,还有真崎修。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好怀念唷。大家现在在做什么?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高中,感觉好像一切都跟那个时候一样,但一定都变了吧。我记得我听到真崎跟贵惠以外的人结婚,吓了一大跳呢。贵惠现在怎么了?」

「她在F县当家庭主妇。小孩快一岁了。」

「这样啊。好厉害唷,真不敢想像,跟我们同龄的同学里面已经有人当妈妈了呢。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KYOKO在转移话题。她直觉认为。

一旦这么想,就再也难以承受了。她不认为是自己多心,因为她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连同学会也不参加的KYOKO、只跟躲到新泻去的转学生连络的KYOKO,会知道真崎修结婚了?她一副连贵惠的近况都不晓得的样子,怎么会连阿修的结婚对象是谁都知道?

羡慕我吧!她原本还这么想。

直到刚才,她还为真崎与自己如此亲密而骄傲得不得了。就算对方是KYOKO也无所谓。我是真崎修的密友、情人。每个人都憧憬追求的那个男人,我现在仍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心情,不是别人,她毋宁希望KYOKO了解的。KYOKO与清濑交往的时候,立场就和现在的纱江子一样。清濑阳平也是当时最光辉灿烂的男生之一。是你曾经获得,然后失去的事物。

「……可是阿修不晓得会不会来。」

纱江子强硬地把话题转回来,KYOKO默然。

喊起来总是令人那般愉悦的,真崎底下的名字。每次直呼他的名字,就证明了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可是现在她好介意听到这称呼的KYOKO的耳朵。

「我想贵惠也会带孩子来。她一直很想见你。我说真的,你要不要来参加一次?」

总算设法和KYOKO约好时间,在面包店前道别后,纱江子随即跑进紧急逃生梯。

连回到家之前的短暂时间都她都无法忍耐。就好像在忍住恶心或泪水的时候那样。一个人独处后,确定手机讯号勉强只有一格,接下来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打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不接。咂舌。说得也是,这个时间那家伙正跟老婆一起坐在餐桌旁。是交代她不要打电话去的时间带。

转进语音信箱时,她挂了电话,喃喃啐道:「白痴!」不是说给谁听,反倒是被谁听见都无所谓。她咬紧牙关,咬住嘴唇。

好不甘心。照着他说的呆呆地跑去跟KYOKO约时间的自己真是蠢毙了。一想到有她不知道的什么,就坐立难安极了。

『怎么了?居然在这种时间打来,真稀奇。』

接起过了快一个小时才打来的电话时,纱江子还在外面。她走到路边,咬上去似地问:

「你跟KYOKO之间有什么?」

电话另一头,他沉默了。自己称为基盘、地基的地方剧烈地摇晃起来。如果不快点得到能够放心的回答,就要崩塌了。

「你们有什么?」

声音只能挤出相同的问题。太狠了。太过分了。我想要向她炫耀的。然而她那个反应是什么意思?把我的乐趣还给我。

『——你见到KYOKO了?』

「见到了。我照着你说的,问她要不要几个人聚聚。可是你以为怎么了?我一提起真崎修这三个字,她当场就拒绝了。你搞什么?想让我颜面扫地吗?」

他什么时候跟KYOKO见面的?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非得像那样尴尬地微笑,打马虎眼瞒混过去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那种时间、机会,究竟是何时、存在于何处?

除了清濑,什么时候连真崎都……。

刚道别的KYOKO的脸。素净不带妆,但美丽夺目的脸。世界从头到尾都是属于她们的吗?我就没办法进去那里吗?明明都得到真崎修这个美丽的骨骼了。

靠着他这把钥匙,打不开门吗?

『你冷静点。——等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现在在哪里?真崎的周围很安静。没有人的气息。啊,老婆在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打电话。老婆现在一定不在家。

『小可爱,纱江子,你是不安到在哭吗?』

「我没哭。」

她真的没哭,但是听见他放软的声音,瞬间眼头就热得像要化掉了。声音也抖了起来。明明自觉被敷衍了,却克服不了想要被敷衍的欲望。

『我跟KYOKO没什么啦。我跟她又没交往过,也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见过面。你也知道吧?她交往的对象是清濑,清濑不会让其他男人靠近她。那时候我在跟贵惠交往,也喜欢纱江子你啊。』

高明过头的男人,为什么就是会对自己过度自信呢?开始渗出的泪水瞬间缩了回去。真崎的甜言蜜语。别对我撒谎了。他跟贵惠交往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吧。

要做就做得更巧妙点。我心里的剧本不是那样的。

「那KYOKO的那种态度是怎么回事?她连你结婚了、对象不是贵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跟她说的?」

『是听别人说的吧?我不晓得。』

「听别人说?听谁说?就是没人会告诉她这些,我才会被推出来跟她连络不是吗!」

电话另一头没有吭声。

她知道的。

她知道真崎很高明。口中甜言蜜语,同时对自己的弱点了若指掌。与贵惠相比较、与妻子相比较,贬低其他女人,夸赞纱江子。

她知道。真崎亲近纱江子的时候,他才刚独立接案,为没有案子而发愁。那是那样的时期。尽管知道,她却一直说服自己。对他露出的马脚视若无睹。然而他却完全依着自己的预测行动,近乎窝囊。

一个假面具剥落的瞬间,一直压抑的所有事情全部一口气袭向纱江子的心,折磨着她。绝望地令她认清的瞬间一再到来,然而锋头一过,她又自私地忘记了。我和真崎就是这样。

而他,却是瞒不过去也无所谓。

就算马脚败露,他也料定了纱江子不会离开。然后他什么都不打算失去。引以为傲的进口车、成为同学间话题的独栋房子。父母的资助、老婆的娘家。——啊啊,求求你,别在那种地方露出让人瞧不起的丑态。然后对于由希那种会对纱江子发泄不满的女人,则是澈底隐瞒,甚至不让她看见自己与纱江子通电话的场面。

可是我们本来是好朋友。可以毫不犹豫地动手偷吃的他,神经令人无法理解。

『……礼演讲啦。』

不久后他说了。

像是对坚守沉默的纱江子没辙了似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一瞬间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咦?」

『我的婚礼演讲跟表演节目。我拜托她,被拒绝了。』

「拜托谁?」

茫然。难以置信。是既然开口就豁出去了吗?真崎继续说下去:

『就KYOKO啊。我寄了邀请函,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然后表演电影里面那段很色的舞。懂了吗?没有你想的那种事啦。』

「等一下,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会请KYOKO?我们一直没连络,而且你跟铃原以前又没什么交情……」

说到一半,但纱江子懂了。根本用不着问。为什么请KYOKO参加婚礼?为什么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请她表演?

——因为她是艺人。

由希的声音响起。

想跟她一起合照,然后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然后她说了。

真崎也有一样的味道。

不可能。拜托你否定。拜托你说没那种事。心都凉了,白了。因为那实在是……

「而且主持你的婚礼的是……」

『那是在KYOKO拒绝之后才拜托的。如果KYOKO答应,我没打算拜托她的。喏,已经够了吧?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老婆的要求啦。我跟她说KYOKO是我以前的同学,结果我老婆就在那里吵着要请她。』

「——你就没有羞耻心吗?」

声音颤抖,变得好远,完全不是刚才能够相比的。泪水已经再怎么努力都挤不出来了。别说流泪了,脸上逐渐拉扯出可厌的笑。

一开始她所怀疑的情况,以某个意义来说,还压倒性地像话多了。与此同时,纱江子痛感到自己在做的是多么一厢情愿的美梦。KYOKO甚至没有向纱江子告这件事的状。

瞧不起乡下、瞧不起其他同学,与这些人相比较,好巩固自己所属的团体地位的真崎的假面具。不管露出多少马脚,纱江子和真崎都两人合力,一次又一次地共谋修复。可是,这实在……

没发现吗?

你觉得我的品味OK吗?

真崎曾几何时的声音。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为什么只是看到网站一眼,纱江子就发现那是真崎设计的了?因为喜欢,因为认识本人。中听的话要怎么粉饰都成。可是,她也是可以说出真心话的。那是因为,他弄出来的东西,全都是一个样子。

啊啊。纱江子在内心呻吟。我终于承认了。

我是发现了。不管是花饰公司、不动产公司、电影。你的设计虽然不差,但也没有任何特出的品味。即使自以为突破创新,看在别人眼中,仍是一成不变。

「为了自己的虚荣,你居然要请甚至好几年没说过话的人来主持婚礼?现在再把她找来,见她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像由希那样,跟她合照,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吗?」

『你干嘛说得那么毒?我是自由工作者,又没有公司。』

「我不是在说那个!」

忍不住大声了。前方往来的路人不经意地回头看她。可是无所谓。她不懂他怎么能若无其事。他

没有发现吗?没发现这是决定性的吗?

真崎的真意,只是非常细微的恶意。他想要自夸罢了。向人自夸KYOKO是他的朋友。向工作

伙伴和朋友宣传加油添醋的情节。就像纱江子拿真崎来做的那样。他的想法,不多不少,就是这样。

『别激动嘛,纱江子。』

真崎笑道。

『喏,既然你见到了KYOKO,也跟她约好时间了吧?下次我什么时候去东京?如果贵惠碍事,就我们两个见面也行。怎么样?』

听着那轻浮的声音,纱江子愕然。

绝望地清醒的瞬间到来了。

其实她比自觉到的更要澈底地了解。

真崎修这把钥匙是有极限的。用它是什么都开不了的。他世俗到可怕,除了俗人以外,就只是个俗人。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过于冷酷,她难以相信这声音发自自己的口中。不等回答就挂了电话。仿佛可悲的习性,瞬间她期待他会立刻打回来,但发现走出去之后手机仍然没响,心想:啊啊,果然。

每个人都有心机。每个人都只能为了自己行动。可是,她希望他能够超脱其中。求求你。不要让我看出你的心机。做出让我猜不透的行动,让我痴狂。

真崎,是个小人物。

『那是谁?』

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像个追星族似地把电影宣传单夹在档案夹里,被真崎这么问道。『纱江子超迷电影的嘛。』他调侃似地说。

纱江子放在档案夹里的宣传照是瑞凡·费尼克斯的。是他的代表作《伴我同行》近尾声的知名场面一幕。

真崎根本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正因为堂而皇之,而无法揪出来的谎言与矛盾。在几个人一起去的卡拉OK里,他唱了那首曲子。这首歌很受女生喜欢呢。贵惠,重新迷上我了吗?

她也开心地点头回应他。

真的唷?我也没看过那部电影,所以没什么感动耶。真可惜。

7

走进来的KYOKO在纱江子的座位前停步。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纱江子露出苦笑,于是她又恢复原本从容自在的表情。

「你一个人?」

她在对面坐下来问。该怎么回答?纱江子犹豫,但她再也没力气去粉饰了。「对不起。」她小声道歉。

「我跟聪美连络不上。她的手机号码我等会儿告诉你。对不起。」

「没关系,那今天就我们两个?贵惠跟真崎呢?」

「刚好没空。」

纱江子说着,一阵脱力。对KYOKO真过意不去。她自嘲地想。

同学会。

那种地方,KYOKO不想去是当然的。什么清濑。把自己的居心不良撇在一边,居然做得出那么天真的发想。

「今天只有你跟我。这样你是不是很为难?你那么忙,真对不起。」

「没那种事。反正我今天也没约会。」

温和地回应的她,完全看不出实际上究竟怎么想。纱江子也勉强挤出笑容。这几天她累极了。

没有食欲。

事到如今,指定这家店令她后悔。与真崎,还有和聪美见面的法国餐厅。在这个地方,加上贵惠一起和KYOKO见面。她想在众人之中,和真崎彼此确认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天她是那么样地心神动摇、全身被激烈的怒火灼烧,然而自己居然还有闲去做那种梦。真是太愚蠢、太天真了。我怎么会笨到这种地步?

即使真崎是个小人物,自己从今以后,一定还是会拖泥带水地继续与他见面。因为我就只有他了。一个地方一旦容许崩坏,就再也无法恢复秩序。只能不断地容许,不断地随波逐流。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与KYOKO的约定,事到如今其实已经可以取消了。可是最后她想问问。

那天纱江子发现了。她们的计划打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还有KYOKO为什么不来参加同学会的理由,她也明白了。

明白的同时,她第一次感觉KYOKO近在身边,打从心底同情她的痛。

「有事要告诉我?」

「——聪美邀你参加同学会对吧?告诉你说不用介意清濑的事了,他已经不会再来同学会了。她应该是去告诉你这些的。」

「嗯。」

KYOKO点点头。纱江子看着送来的前菜端上眼前,等到侍者离去后,短短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

「其实是相反呢。」

KYOKO慢慢地,用又黑又大的双眼注视着纱江子。

「我们多管闲事地认为因为清濑会来,所以你不想来同学会。可是其实反了。因为清濑不会来,所以你也不想来,对吧?——你有兴趣的,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我说的不对吗?」

纱江子发现了。

发现那里是无可救药的,一群小人物的聚会。大家都从低低的位置仰望着KYOKO,就像仰望着天空的太阳或星辰。明明不可能得到,却拼命设法想要多沐浴到一点她的光芒。就连那个真崎修也是。

从那个时候开始,KYOKO就有着这样的部分。她与身旁的人维持着不可思议的距离,不让他人亲近,却也不会过度远离众人。她唯一接纳到自己内侧的,就独有一人——清濑。然后虽然立场不同,清濑却也是众人拿来当成茶余饭后话题的星辰之一。正因为如此,能够与她平起平坐的,就只有他。

KYOKO似乎吃了一惊。她微微眯眼。纱江子继续说下去:

「关于清濑,我只听到过几个不负责任的传闻,不晓得他现在怎么了。他跟你分手,大学也退学了。我也听到几个不好的传闻,像是他到处玩女人,搞大了几个人的肚子,可是又不肯负责;还有沉迷嗑药,还当起药头什么的。——我听到太多传闻了。可是只有他对吧?那里现在你还想见到的人。」

有个革命静谧地发生的瞬间。

就像与真崎手摸手,初次对望的那天。自己得到了一切,无上满足,认为自己再也不需要其他,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弃也无所谓的瞬间。除了自己以外,纱江子只有一次明确地亲眼目睹那种革命发生的瞬间。那就是KYOKO。

高中三年级的那个时候,她在教室里得到了清濑。那彻头彻尾,就是一场戏剧性的革命。她胜利了。——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响子才……

「没有清濑,你去那里露脸也没有意义对吧?」

我懂的。反倒除非是纱江子,那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明白。经历了革命,却发现得到的荣华并非永恒而唏嘘。

都到了这步田地,却仍无法摆脱,忍不住要去渴望他。我和你是同类。

纱江子下定决心了。她要把发生在自己当中的革命与故事告诉KYOKO。KYOKO应该当下就会理解。就是为了告诉她,纱江子才鞭策着疲惫的心来见她。

就在这个时候。

「不是的。」

KYOKO回答,纱江子慢慢地眨眼。KYOKO摇摇头,说:「你误会了。」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上次半田来找我的时候也是,其实我本来想要晚点跟她解释的。」

「解释?」

脸颊的肌肉笨拙地逐渐发僵。KYOKO的脸上浮现柔和的苦笑。仿佛在看慢动作影像般,每个动作都迟钝地移动着。

「我跟他现在还有连络。——清濑现在在美国。他从事NGO活动,在研究沙漠绿化问题。」

纱江子听见自己的喉咙吸进空气的声音。她惊讶到哑然无语,就这么看她。眼前是一张抱歉的脸。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会大学退学,是为了重考其他大学的系所,从事现在的研究。他重考了两年,然后第三年考上了,现在在美国。对不起,所以你听到的传闻都是误会。我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流言,他本人或许也没料到吧。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来呢?」

唰,她觉得好似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长久以来小心酝酿的一切哗然崩解了。缓慢地,但确实地,出现龟裂。KYOKO静静地摇头。

「我不知道原来大家那么为我担心。没有明白地告诉大家,真对不起。可是他过得很好。」

「……你们现在也……」

她没有自信声音仍然保持平静。KYOKO摇摇头。

「只会偶尔写信或传电邮。内容很短,彼此都没写什么。」

那个人。

他。

KYOKO这么称呼的他的存在,从她的表情和口气,可以看出不是逞强,而是已然无足轻重。

「同学会那边,」

KYOKO说了。

「我真的只是没空所以不能去。下次我会努力调整行程去参加。如果你见到岛津,也帮我转告一声吧。」

8

感觉身体成了空壳。身体前倾,靠着反作用力才能勉强跨出脚去,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时,手机响了。

麻木的手指从皮包掏出手机,看看画面,是贵惠打来的。

「——喂。」

即使不愿意,也体悟到自己的心现在正无意识地期待着某个名字。后来他打过几次电话来。宛如为了维系的义务性仪式,维持着一定的间隔打来的电话。现在虽然不接,但用不了多久,自己一定……。

即使不接电话,不回简讯,他也从来不会直接来找纱江子。他只在不破坏F县生活的范围内行动,绝不逾越。

她不懂怎么会这么深地爱上。连渴求的究竟是不是他都不明白。

『喂?纱江子?是我。』

头好痛。明天好想请假。身体重得要命。什么都不愿意想。

「嗯。怎么了?贵——」

努力装出没事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为了甩开头痛,按住额头抬起的眼前,捕捉到高挂在大楼的巨型看板。化妆品的宣传看板。直到刚才还跟自己坐在同一个地方的KYOKO就在那里。穿着鲜红色的礼服,正面迎风,表情毅然地直视前方。

KYOKO是自由的——想到这里,瞬间胸口一阵冲撞,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贯穿了。从地上仰望着她,被重力束缚的自己的脚。

我喜欢的。我喜欢的、一直注视着的,究竟是什么?

鲜红色的礼服。只要跳进那里面,是不是就能得到与她相同的肌肤与骨骼?带给人梦想的巨型平面照片。纱江子向真崎追求的事物。明明小心防备,却又不可自拔的梦想。

他是我失去的时间与过去的窗口。是它的象征,是一切。小人物是谁?是向谁追求什么的谁?

不想被怜悯。不想输。她只是想让他们好看。

仿佛对突然沉默的纱江子感到讶异,贵惠不安地说:

『你工作那么忙还打去,不好意思。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见到KYOKO,因为我得把小孩交给我妈带,如果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吗?我要搭电车去,婴儿哭会吵到人,所以不能带孩子一起去。』

唰,唰,她听见声响。

贵惠小小的手。如果。

如果那天你不把信撕破的话。

「贵惠。」

好悲哀。

感情没有起伏,也没有后悔。她第一次知道,超越愤怒与痛苦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如此淡定沉稳的心情。绝对不甩掉男人,一定要紧紧抓住。十几岁时的自己的洁癖教人疼惜。

有种一脚践踏了纯洁无瑕雪原的感慨。她想看看这个温吞的挚友受伤的样子。我已经自觉到了。认清自己居然是如此地不堪。

什么?天真无邪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

「我可以问个奇怪的问题吗?以前我没有朋友,这你也知道吧?很久以前,小学的时候。你来找我说话以前,我一直是一个人。」

慌乱似的一阵沉默。一会儿后,贵惠用一种分外柔和的语气说了:

『有吗?你从以前就很聪明,所以大家觉得你有点不好亲近吧。可是我不太记得了耶。』

「别打马虎眼。」

好想闭上眼睛。

她知道贵惠的这种口气。闪躲尴尬的问题,撒谎的时候,她就会装出这种声音。

『因为人家真的不记得了嘛。纱江,你是突然怎么了?你怪怪的唷。』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找我说话?」

明明不冷,拿着手机的手却好像冻僵了。她害怕知道澈底的答案。贵惠的不知所措传了过来,她死缠烂打地追问:

「如果你说你不记得,那我来告诉你好了。因为大家都讨厌我。我又胖、又阴沉、兴趣又古怪,自以为聪明。没错,大家都这样说,都这样笑我。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比周围更早熟,所以觉得其他人都像群傻子。而我也不隐瞒我这样的想法。」

被吓着了似地,电话另一头只是静默。一口气倾吐完后,上气不接下气了。咬紧嘴唇。觉得窝囊透了,只觉得不甘心极了。

「你为什么要找这样的我说话?原本融入我瞧不起的那伙人的你。」

是有人拜托你吧?——声音像叹息般溜出。

「我爸妈,还是老师之类的拜托你。你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就这样糊里糊涂……」

『纱江,你是怎么了?』

声音快哭了。

「回答我!」

纱江子大叫,近乎哀鸣。

「这很重要的!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被怜悯不可?」

『不是怜悯。你误会了,纱江子。』

误会。误会。误会。

连这里也是误会吗?KYOKO不是自己的同路人。那么我心中发生过的革命算什么?它的价值和意义,事到如今连是否存在都模糊了。已经自觉到的现在,我要怎么样才能当作根本没这一回事?

「上次你打电话来的时候,阿修在我那里。」

她不打算放松攻势。她要澈底地,好好地品尝最后的乐趣。说完之后她才发现了。我长年来的愿望,今日总算夙愿得偿了。

『咦?』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跟阿修在交往。」

『骗人!』

贵惠的声音紧张似地僵住了。「是真的。」纱江子应道。原来就这样?这样就完了吗?

她还想再藏深一点、再藏久一点。想要用更适合的形式,狠狠地击垮贵惠。她想要伤害她、破坏她。尽可能长久地、尽可能深刻地。

「是真的。不管是你还是任何人,都没有人会跟我聊男人的话题。大家都认为我没有男人缘,对我客气,真蠢。」

『惠里香她……』

真崎妻子的名字。亲密呼唤她的恶毒里欠缺冷静。

「她不知道。」纱江子答。「阿修做得很高明。可是那跟我没关系。告诉你,贵惠,阿修拿我跟你比了好几次,把我捧得高高的。我得意极了,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

就没有更适合的说法了吗?

明明如此迫不及待此刻的到来,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毫无准备,教人气恼。烂透了。

「我觉得我赢过你了,所以得意了。喏,我跟阿修就是那种关系。——我受不了一直被你瞧不起。」

『纱江!你在说什……』

「蠢透了,真的。」

确认贵惠的声音带着怒意,感到大快人心。你就这样气到疯吧。

纱江子挂了电话。长按开关,切掉电源。把手机收进口袋,垂着眼睛走出去。即使咬紧牙关,嘴唇紧闭,声音还是泄了出来。没有内容的声音。只有呻吟,啊啊。

总算能够失去了。

她想。

9

贵惠手中拿着水蓝色的信封。

从纱江子的鞋柜里拿出它来,毫不犹豫地打开看里面。

寄件栏用圆圆的字体写着男生的名字。——纱江子单恋的对象名字。

之前也有过这种事。

班上女生低劣的恶作剧。

那个时候纱江子愚蠢地在收到信的瞬间雀跃不已。像女生的字体令她介意,但她深信就是他寄来的信没错。

她怦然心动地打开信。

『丑八怪』。

内容就只有这三个字。

站在玄关的自己身后传来咯咯窃笑。转头一看,被发现的她们「哇」地从走廊一哄而散。

她们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她心想。明明没有被打,脑袋却像遭到重击一般嗡嗡作响。明明确实遭受重创,身体却没有任何一处流血,这令她一时无法置信。

冷酷的、带着无穷破坏力的那封信。

又被放信了。与贵惠变成朋友后,自己依然是那样的对象。看到那封信,贵惠会怎么想?她会觉得不想跟这么丢脸的人当朋友吗?不想要她看到。纱江子又怕又羞惭,难以承受。

情急之下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在走廊角落动弹不得了。怀着欲哭的心情注视着贵惠。

下一瞬间,唰的一声。贵惠的手没有迟疑。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她确信了。与刚才不同的另一种心情重新笼罩住纱江子的肩膀。以某种意义来说,那比刚才的恐惧更要强烈太多了。

被怜悯了。我,被她。

纱江子这么认为。

被撕成片片的,寄给纱江子的信。看得出贵惠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地,急迫得近乎可怜。快点,快点,快点。逐渐变得稀烂的水蓝色信封与信纸。焦急的指缝间,落下了一片碎纸。

她显然是在焦急。

得快点撕破。不能让纱江子看见,得当成根本没这东西。

「贵惠。」

纱江子呼唤,她的肩膀猛地一绷,慢慢地回过头来。

「纱江子,你好慢唷!」

装出温吞的声音,握着碎纸的手揣进裙子口袋里。

「我等你等好久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嗯。」

快点啦,纱江子。为了隐藏极度的焦急与慌乱而装出来的,软弱的笑。

塞着恶意的信,她可爱的裙子摇摆着。

贵惠。

我受不了。贵惠,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我的?为什么要一脸抱歉地回头?不知所措地,担忧着可怜的里见纱江子。

脑袋嗡嗡作响。痛得要命。不晓得自己的身体在哪里。撕破纸张的唰唰声已经持续好久了。

贵惠。

在黑暗房间的床上捣住脸,喉咙发出呐喊般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那天你要把信撕掉?我认为我被怜悯了。可是为什么你把信撕掉了?如果只是想要避免好友目睹恶意,只要藏起来就行了啊。那样一来就不会掉下纸片了。为什么你要多费工夫,当场撕破?

眼角渗出泪来。

不能留意到这个幻想。好想吐。贵惠发抖的手。难道——

难道你是在为我生气吗?

想法形成语言的瞬间,扭曲的视野中,脑袋又痛得快要裂开了。

贵惠、贵惠、贵惠。

我真的好想赢过你。

一连串毫不停歇的门铃声把纱江子唤醒了。

黑暗的房间里,头痛依旧持续着。虽然闭上眼睛睡了,心却完全无法休息。因为吃了加倍剂量的强力止痛药,视野边缘一片雾白。无法正常站立。

叮咚、叮咚。

连回响的门铃声是否是现实都不清楚。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也暧昧不清。

纱江子总算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看看房间的电子钟液晶荧幕,过零点了。这么晚了,到底是谁?

从床上站起来,脑袋猛地一阵眩晕。视野与意识彼此乖离,迟了几拍才契合在一起。花了好久,勉强走到对讲机前,拿起话筒。

「喂?」就连这样短短一声,喉咙也干燥嘶哑得难以说出口。

门铃声停了。

看见旁边的液晶荧幕映出来的人物脸孔,她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子清醒了。

是贵惠。

『——纱江?你接电话了?你在那边吗?』

她像是急忙赶来的,身上还围着围裙。没化妆,披头散发。纱江说不出话来。『你在不在那里!』贵惠尖叫。

这里,是东京自己的住处。

她慢条斯理地确认。贵惠不可能在这里。

「贵惠。」

叫出名字,荧幕中的脸歪了。就像从肩膀脱力似地,惠贵咬住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湿润,一眨眼就渗出泪来。

她右手握拳,把拳头抵在脸颊上,压抑着声音似地说:

『我帮你去揍他了。』

覆在右手的左手上,因为做家事而刮痕累累的戒指反光着。她又说了。我帮你去揍他了。

『我去他家,当着惠里香的面揍了他。』

呼吸停止了。

荧幕里,贵惠的脸不断地不断地崩溃。大滴的泪水不停地盈满了小眼睛的边缘,一吸鼻子,脸就涨得通红。

画面倏地消失,门铃又响了。连放下话筒再拿起来都令人不耐。画面里的贵惠继续说。

『我帮你去揍他了,纱江子。』

贵惠。

想喊她的名字,呼吸却哽住了,出不了声。这段期间她急急地问:

『你还好吗?纱江,你还好吗?』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再次定睛注视房间的钟。这种时间,连赶不赶得上末班车回去都有问题。话筒另一头传来孩子闹脾气的声音。她赫然一惊,细看荧幕。贵惠身后有部婴儿车。贵惠慌张地跑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唷,小类。你乖乖的唷,听话唷。』

听到那声音,纱江子再也把持不住了。

贵惠。

声音从唇间泄出。冲动延续了好久。画面又消失了。门铃又响,纱江子默默地拿起话筒。

「贵惠,贵惠,我——。」

『我看见你在收拾单轮车。』

贵惠把脸转向正面说明。是泪湿的声音。

『我看见你明明自己不玩,却在收拾别人乱丢的单轮车,只因为那天你负责打扫。我想跟你交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你那种正直的地方。——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不会去迎合别人,我觉得你好帅。我也想要像你那样。』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了啦。」

孩子气地吐出一连串毫无脉络的话语。『嗯。』贵惠点点头。没什么意义吧。可是她一次又一次点头。

『嗯。』

「我不晓得了啦。」

不用再去见真崎了。不想见他。可是不晓得,如果他来找自己,她没有自信抗拒得了他甜蜜的声音和触感的诱惑。

第一次曝露出赤裸自我的自己,能不能好好地与挚友继续连系在一起,她不晓得。她像个孩子般哭着,用全身只去聆听贵惠那安抚似的颔首。身后传来她儿子的哭声。

画面消失,门铃又响。这或许会是最后的通话。她知道彼此都这么感觉。贵惠用鼓足了劲的声音说了:

『纱江,开门,让我进去。』

她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可是里见纱江子哭着,总之按下了大门的开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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