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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座号二十七号 水上由希

——「Atachi」,过来一下。

在幼稚园的庭院玩耍时,屋檐下的阴影处传来呼唤声。当天满四岁的水上由希很清楚那是在叫她。

周围的小孩都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明美呀」、「美香啊」。她以为都是这样的,学她们用「由希呀」起头,瞬间被祖母一巴掌掴倒了。

「像什么话!居然用那种恶心巴拉的撒娇口气说话,丢死人了你。」

「大家都这样讲呀。」由希反抗说,却被冷冷地不当一回事:「那么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所以她都乖乖地用「watashi」(我)自称。身边朋友没有一个像这样说话的,但祖母的话在她的脑中阴魂不散。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结果就这样惹来了注意。

班导室山的脸。想不起来,可是记得她非常招摇。头发染得很淡又烫得卷卷的,搽着亮粉红色的口红、化着引人注目的妆。有香水的味道。可是现在到了和当时的她差不多的年纪,由希已经有了确信。毕竟只是个狭小乡下世界里自以为是的女王。现在的自己,肯定比那个女人更要时髦洗练好几倍。

「Watashi」,当时她还有没办法正确地发音,自然就会变成「atachi」,满口「atachi」、「atachi」的由希,看起来一定像个装模作样的臭屁小孩吧。

「『Atachi』,把那个拿来。」

就算口气像个小大人,要是孩子的父母充满都会气息,孩子本身也穿着体面,一定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嘲笑吧。但幼稚园制服底下穿着祖母手缝的工作服或罩衫的由希,不是那种好家庭的孩子。她跟着和母亲离婚的父亲还有祖母三个人住在一起。她很想像大家一样穿有卡通图案的T恤,也很向往缝满了滚边的裙子,但祖母坚持说:「现在的衣服太贵了。」不肯买给她。祖母拆开自己或父亲的旧衣,用那些布或毛线缝制简单的套头衣。冬天则让她穿用邮购的古怪机器编织出来的,同样坚固无比的毛衣。

「由希的衣服都好老土。」

后来过了很久,她得知自己被小学的同学在背后这样说。可是不像坏话那样阴险,语气就像在单纯陈游令人莞尔的事实,所以她也不恨朋友,只觉得丢脸极了。

对于刚出生就离开家里的母亲,她没有什么记忆,与视严格节约为美德的祖母的「乡下孩子」的生活,她理解为原本就是如此,因此不觉得哪里奇怪或抗拒,那完全就是她自然的日常。

但祖母做给她的衣服里,偶尔也会有非常亮眼的成品。那与其说是刻意,更接近误打误撞,不过有时朋友的母亲会叫住她,为她的衣服是手工制的感到惊奇。

那天穿的洋装,完全就是那样偶然的成品。

——「Atachi」,过来一下。

她们在庭院玩耍时,保母们坐在屋檐下的长椅,边聊天边盯着孩子们。由希听到声音回头望去。是室山老师跟其他班的老师。坐在那里的老师们都看着由希,向她招手。

虽然还在玩,但由希离开朋友,去了那里,老师们用毫不客气的口气问她。

「这也是你奶奶做的?」

「嗯。」

祖母都在客厅踩踏着老旧的缝纫机。看电视的声音会被缝纫机的声音盖过,非常讨厌,可是她知道说了只会招来一顿骂,总是忍气吞声。这件洋装也是像那样做出来的。

「这样啊。」

室山老师点着头,和旁边的保母对望。就在下一瞬间。「可以看一下吗?」也不等她回答,室山老师的手掀起了由希的洋装。抓着裙摆,一口气掀到脖子处。

在阳光倾注的白昼庭院,赤裸的胸腹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季节是夏天。洋装底下,她只穿了一件内裤。

现在回想,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就好像被强风吹得开花的雨伞。被迫做出万岁姿势的手和脸被掀起来的裙子遮住,看不到保母们的脸了。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

「钮扣是怎么扣的?」

尽管年幼,还是可以理解到她们正把自己剥个精光,在研究衣服的缝法。是怎么弄的?对不起唷,可以看一下吗?含笑的语气客气地再三重复着相同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分说。扣子被解开,衣服从袖口被抽走。

不要——尽管这么想,却发不出声音。又没有要进游泳池游泳,却在外头赤身裸体的,感觉好奇怪。被脱掉洋装的自己的背后,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家家酒。当时她对异性或朋友都还没有羞耻的感情,也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即使如此,她仍模糊地感到哪里不对劲。

懂事之后回想起这段记忆,她现在已经了解到那股怪异的感觉是真实的。那些保母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她们以为对方是孩子,所以无所谓吧。可是我一清二楚地记起来了。那个老师现在怎么了?

祖母代替工作很晚下班的父亲,总是来接由希。「我孙女今天有没有给老师添麻烦?」祖母是个传统女性,耻于称赞自己人,不管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孙女,都习于不当地贬损。由希几乎没有被称赞的记忆,母亲会离开家里,或许原因也出自祖母。

看到大家都是母亲来接,有时虽然也会寂寞,但想到要等待因为工作而迟迟没有来接的父亲,由希满足于自己的境遇。祖母总是分秒不差地到幼稚园来接。祖母没有驾照,所以两人必须走路回家,唯有看到朋友坐着父母的车子经过时,她实在忍不住要羡慕。

夏天两个人撑着花朵图案的阳伞一起走回家。虽然懵懵懂懂,但由希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祖母了。室山老师她们看了我的洋装。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祖母心情非常好,难为情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今天幼稚园的老师们特地把由希的衣服翻过来看呢。哦,是我做给由希的衣服。现在的人是不怎么自己做衣服吗?所以才会觉得稀奇吧。这根本没什么嘛。」

完全不习惯自夸的祖母假装若无其事,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一定非常开心吧。还口齿不清的由希所描游的内容被粗糙地处理,在这样的结论中定了案。

那件洋装的图案。

我不记得了。

1

『第凡内(译注: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看到这一行的时候,感觉背脊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以这里为中心昂然抬首,挺胸走去。她确信自己是为此而生。

是感动?还是觉得帅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同样一句话在脑中不停地打转。第凡内。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在那里吃早餐,这种发想。

坚称即使变得如此,也不愿意失去自我的女主角。

由希几乎不看电影也不读书,因为这样,对于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每一部她都有很深的感情。楚门·卡波提的那本作品,她是在国中的时候出于装大人的心态读的。理由很单纯,因为那是一部时尚电影的原作。『到第凡内吃早餐吧。』这么说的女主角,名叫荷莉·葛莱特利。

她的孤独与高贵,还有无可救药,以及自由。

紧握着书本,由希麻痹了。女主角也这么形容那家店。

我和其他事物能够一起好好相处的地方。

讨厌的红色在脸上蔓延的时候,结果最好的方法,就是跳上计程车,前往第凡内。这么一来,心情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因为四周的静谧,以及店里尊贵的陈设。

这种场所,这种感觉。

她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去到这里。

求职的时候,她会以「荷莉」为第一志愿,就是因为中意它的名字。她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联。可是做为让她感受到那种精神的浮华世界象征,足够了。

「由希,昨天KYOKO上电视了呢。」

正在处理传票时,声音白头上响起。Unimat Life咖啡机就摆在由希的座位后面,所以人来人往。许多员工都来倒茶,顺便跟她攀谈几句。

停下按计算机的手回头一看,是樱木。是他们公司最老资格、同时也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设计师。

「咦?真的吗?哪个节目?」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节目叫什么了。我平常也不怎么看电视嘛。是三更半夜开电视偶然看到的。因为有武井恭介,所以我有点好奇。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武井恭介对吧?」

「啊,是的是的。讨厌啦,真的吗?我怎么都没听说?KYOKO好奸诈唷。她干嘛不告诉我嘛。」

「看他们两个说话的样子,好像交情满不错的,你问问KYOKO怎么样?好厉害,搞不好你可以见到武井恭介唷。」

「我一定要她介绍。」

对樱木亲昵的态度鼓起腮帮子回应,在脑中浮现那名演员的脸。他应该还没有跟KYOKO共演过电视剧,可是或许是在谈话节目之类的一起登台过。

「真好,到时候也要找我唷。哎呀,KYOKO小姐能不能穿我们家的衣服上节目呢?由希,你没拜托她吗?」

「我拜托了,也把衣服给她了。她私下出门的时候也常穿。可是还是不行啦。上节目的时候都有造型师,要宣传的话,还是得从那边下手才行。本人也说没机会穿便服亮相,真可惜。」

「啊,原来你也是有在推销啊,佩服佩服。可是你要好好把我设计的衣服拿给她唷。青井还是近藤的不行唷。下次我再给你一些拿去送她。」

「没问题。这件裤子或许不错唷。穿起来很容易活动,风格也很适合KYOKO。」

她指着自己身上的黑长裤说。「荷莉」现在共有三名设计师,这是樱木的作品。樱木笑逐颜开。

「也很适合你啊。谢谢你穿它。」

「我们在讨论下次要一起去泡温泉,到时候我再拿给她。」

上星期日的谈话节目里KYOKO说了。现在在拍的电影杀青后,想要休假一星期左右,去泡个温泉。她那张清爽的、妆容完美的脸就像个女星那样,只说漂亮的话。

『带一堆电影DVD去那种不是观光胜地、只有浴室温泉的地方,然后关在房间里看DVD看个痛快。』

「——我们这样说好了。」

「她那么忙,不会很难见面吗?」

「也还好呢。我很闲,所以满可以配合她的时间的。我们常常一起去玩。」

由希微笑,樱木喝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侧脸的头发乱了。蓬乱的长发配圆框眼镜、细瘦的身躯。虽然不是完全符合喜好,但一想到人家是人气设计师,那副容貌顿时充满艺术家气息,真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樱木哥有点像刚才提到的武井恭介呢。」

我喜欢的。

她在心里这么添了句,樱木夸张地「噗哈」一声,把咖啡杯从嘴边挪开。

「什么?」他看由希。「你夸过头了啦。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哪里像?」

「唔,发型跟眼镜都不一样,可是眼睛,我觉得拿下眼镜应该很像唷。不过今天樱木哥看起来很困,样子不太一样呢。你连续熬夜了好几天对吧?」

幸好刚才补了唇蜜。由希一边歪头一边看他的脸。

「难道你说很少看电视,是因为几乎都住在公司?这样太操劳了啦。你有好好吃饭吗?樱木哥很瘦耶。」

「瘦得像皮包骨,很难看?」

「我又没这样说。我喜欢瘦一点的型。」

由希苦笑着,「可是这样让人很担心啊。」她呢喃似地说。

「反正你一定都是去超商还是哪里买便当在公司吃吧?下次我介绍你不错的店。这附近只要找,也是有不错的餐厅的。下次一起去吃吧。」

「我考虑考虑。现在时间真的不够。」

樱木微笑着,抽身挥手离去了。由希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把脸转回电脑的同时,以周围不会发现的程度叹了口气。樱木搞什么啊。

都约得这么露骨了,还没空?有没有搞错啊?是太迟钝了,还是真的在躲我?不管是何者,都一样教人气愤。

盯着正在处理的传票。

设计师和业务正职员工的薪资明细。规定的月薪旁,有填入住宅、扶养、加班费等金额的栏位。也有视业绩分发的奖金栏,这些是做为「薪资」和「津贴」从公司预算支出的部分。一星期后的十六日,每个月中。

由希领的「工资」跟这些「薪资」不一样,支薪日也是不同日。日薪七千,其他部分,公司会给付的只有通勤花的交通费。只有一年一次的续约,从来没有加薪过。

好忙,好忙,正职员工都这样说。设计师也说。

倒咖啡时转换心情聊聊的对象。笑容不绝,亲切地解决杂务的临时雇员的行政小姐,也就是所谓的职场吉祥女孩。

在「荷莉」的正职员工考试中落榜后,已经六年了。那个时候她也是报考业务和行政职。设计师她想都没想过。她喜欢衣服,也擅长画图,所以也曾梦想过各种衣服,但随着年纪增长,了解设计师的工作内容后,她感到厌倦。做衣服是计算与裁缝。光靠组合形状和颜色,还有画画图,是无法胜任的。

剪裁布料,踩踏裁缝车,缝合。由希一次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为她想要的地方是一切都已经完成的状态。是没有半点灰头土脸努力的痕迹、就像是只提供给天才与大师的哲学的、娴静高贵的店铺。只要有与此相关的记号就行了。语感和地位,这些的话,她就想要。

落榜后一段时间,她做过店员、待过美容沙龙,三年前她得知「荷莉」在招募名为临时雇员的打工人员。她被录取了,做起类似会计和业务见习生的工作半年左右,听见业务的前辈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后的时代啊,还是得要有女人才行。这年头连证券公司的业务也都会带个年轻小姐在旁边,告别客户的时候教女生抛个媚眼再回去不是吗?这个业界也是,毕竟决定百货公司卖场面积的都是些老头子,所以我跟部长说,咱们不比照办理就吃亏啦。』

由希并不会感到不愉快,反倒甚至感觉骄傲: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是因为外表才被录取的。幸好她从不怠慢要精心打扮,总是留意穿着和保养——她嚼着从以前的职场摸来的美容营养食品心想。

「由希,可以影印一下这个吗?」

「好的。」

她热情地笑着转过去,视野一隅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在晃动。接过来的纸上满是秋季新品。这件夹克、这只皮包和鞋子。还有裙子。她浏览了一下,挑选中意的款式。买下这些吧,就当作是我设计的。

——由希真的很厉害,在时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线嘛。

上次同学会聪美说的话,一想起来就令人陶醉。领的不是「薪资」而是「工资」也无所谓。只要能够进入这栋大楼的、有这种气息的地方,不会曝光的谎言,与真实是同义的。

鞋子和衣服都是,越是轻盈,就越能够当成镗甲。完美的防御远胜于攻击。

影印完后,计算刚才看上的几样单品总额多少。「荷莉」的衣服绝不便宜,若是每一季都要买上好几件新单品,更是所费不赀。

差不多又该找家店上班了吧。

她看着饰有缎带的褐色长靴的照片盘算着。被老头们称赞,应付他们,这她并不讨厌。反正现在她也没有男友,时间很自由。

完全就是流行的最前线。浮华世界——聪美这么说,但这是当然的。我一直很努力。聪美是美女,感觉她好像认为自己也能轻易胜任特种行业,但那也是需要才华的。毕竟年过二十,女人的魅力光凭脸蛋就没用了。由希有着拼命精进的自负。即使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被老头们抚摸大腿,但她一直坚守着这具身体和作风。

上次同学会聪美穿的那套衣服,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可是以前去玩的时候她也穿过。由希记得那时候她心想:美女归美女,但破绽百出呐。这要是我,才不会穿同样的衣服在同一群人面前亮相两次哩。

最令她开心的是受到称赞。第二开心的是被嫉妒。看见留在乡下阴沉土气的一群人瞥着自己,一群弱者在那里窸窸窣窣,教人兴奋得起鸡皮疙瘩。你们就尽量聊吧。她好想好想知道他们在聊她什么,想得不得了。

回到座位,手机接到简讯。塞进口袋,去上厕所顺带打开一看,看见内容的瞬间,表情忍不住歪了。搞什么?

是岛津寄来的简讯。

『我跟纱江子连络不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我打电话问真崎,他好像也在忙,没办法聊太久。聪美还是一样连络不上吗?她有没有传简讯给你?』

2

「连络不上是什么意思?岛津。」

回家的时候,她从地下停车场打电话。看看手表,八点半多。她认定岛津工作的银行反正是朝九晚五,闲得很,没想到电话另一头还散发着户外的氛围,一片嘈杂。他说还在工作,由希应道:「随便啦。」

「聊一下不会死吧?你说连络不上纱江子是什么意思?我也打了,没人接。你问过贵惠了吗?」

『贵惠也是。我打电话给她,可是没人接。这简直就……』

难以敔齿的氛围。不用说也知道,这简直就跟聪美一样。

「我跟聪美也还连络不上呢。她也没给我简讯还是电话。真崎怎么说?」

由希把皮包搭在肩上,一手拿着手机,掏出香烟点火。

『真崎说还没见到KYOKO小姐的样子。那家伙口气也很冷淡,只说纱江子跟贵惠应该都很忙,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

「真崎本来不是很起劲吗?欺,我可要声明,我也不是很闲才想见KYOKO的好吗?别搞错了。」

这么短的期间内,真崎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由希长长地吐着烟,稍微冷静下来。岛津身后又有人在活动的动静。区区岛津,装什么忙嘛。居然忙到这种时间都还有工作。

可是他却不干脆挂了由希的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光想就觉得可怜,连由希都想替他自嘲几声了。

「总之,我会继续连络聪美跟纱江子看看。我也会打电话给真崎。只要说是谈工作,那家伙也不能不接我的电话吧。」

聪美和纱江子。还有贵惠跟真崎。

不愿出席同学会的前同班同学。

就仿佛为了把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引诱出来,轮番降临此地的诸神吗?前往找人的,反而就此一去不回。不会吧。

『纱江子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去见KYOKO小姐了呢?没有找真崎他们。然后或许她被KYOKO小姐说了什么……』

听到岛津失魂落魄地这么说,瞬间由希一阵火大。白痴啊。

「干事,你振作点好吗?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觉得如果KYOKO是因为什么理由没办法参加同学会,那就太可怜了,所以才设法邀她的不是吗?我会再连络。你也是,直接打电话给KYOKO,探探情况。纱江子那边也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见面了。懂了吗?」

说完想说的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声音追进了耳朵里:

『啊,那由希,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上次跟真崎他们道别后去的酒吧,我喝得很开心。我们两个再去那里——』

由希受不了地皱眉,虚脱地挂了电话。把香烟按在墙上揉熄的时候,几名正式员工下来停车场了。她扔下烟蒂,不让正要进车子的他们看见。视线对上,所以她亲切地微笑,嘴巴做出「辛苦了」的唇型,轻轻行礼。

背过身子往车站走去,叹了口气。岛津那家伙真没用。快点啦,快点让我跟KYOKO说话啦。

『她是我同学唷。』

那是在刚进「荷莉」的欢迎会上。面对着背负业界人士这块招牌的社员,由希不安极了。内行的大人们谈论的、陌生的名字和各种专有名词。没有和他们共同的脉络的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赤裸孩童。

避免听起来剌耳、避免被认为是在吹嘘。她付出万全的注意,慢慢地,慢慢地把话题往那边带。

你单身吗?你喜欢哪种型的女生?哇,某某前辈平常的穿搭跟身材真的好棒唷,是不是有什么做为参考的女性?有没有最近特别欣赏的女星?如果可以请她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前辈觉得哪一个明星好?

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不着痕迹地导出了她要的名字。也因为由希虽然是外行人,但她判断风格犀利的女生在艺术家和创作家之间的评价比较高。就是KYOKO那种型的。

就像吸气吐气那样。

就像呼吸那样,做为一种自然活下去的营生,未经思考,声音就先流畅地发出来了。不紧张,不躁进。

『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真开心,她也很喜欢「荷莉」的衣服,要是知道「荷莉」的人在谈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KYOKO吗?』

这不是吹嘘,是事实。如果有人把她的这个声音当成是炫耀还是谎言,那就是在嫉妒。就是因为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听起来觉得那样。我一点错都没有。

知道KYOKO出道以后,这是她过去也一再重复的行为。KYOKO演出的电视剧、谈话节目,她尽可能全部看过。对专门学校的朋友们,她也提过好几次了。

『上星期她上了「你好」那个节目,说到去马来西亚旅行的事。有人看到吗?说她跟朋友两个女生一起去,可是她朋友的旅行箱好旧了,提到一半锁突然坏掉,箱子里的东西掉了满地。——她说得很好笑,可是那其实就是在说我啦。』

想要跟KYOKO的合照。

不是纪念照那种的,最好是在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拍的。如果有能够靠合成修饰得天衣无缝的技术,或许她早就干了。

这种冲动哪里不对了?

如果说她无聊,或许是吧。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觉得哪里错了。我只是无时无刻在追求能够为我加分的价值。如果能够得到比KYOKO更棒的东西,我随时都会罢手,琵琶别抱。可是现在感觉最能让我乐在其中的地方就是她。

即使由希开口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自己不是当干事的料,以前跟KYOKO也不是那么亲密。可是想要把她叫出来。关在岩户里的太阳神。我才不许她永远就这样关在里面。

——然后,虽然也想拍照,但由希还有比拍照更强烈希望她登场的理由。她有理由,也有权利。

她为什么不来?明明可以畅所欲言的。可以被大家拱上天,绝对可以成为全场焦点。她不想吗?她不想让大家好看吗?

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被做了什么?后来又经过了多久的岁月?

3

高一的那一年间,是响子身为女王的黄金时代。

为了追随清濑而选择升学高中的神话。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就连不同班的由希,都听见了这名刚毅女子的英勇事迹。

「要是恋爱跟念书都能跟响子一样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响子的企图成功了。她播下的种子,被听说这件事的同学们散播出去,传播到各个地方。

自己班的班长不遗余力地恋爱。朋友目瞪口呆地评论着:「真不敢置信呢。」脸上虽然摆出没辙的表情,口气却是轻快的。

告诉由希这件事的朋友,好像前些日子在班级大会之类的场合第一次跟响子坐在一起,直接听她本人提到这件事。看来她完全被响子给吸引了。

「就算清濑同学很帅,那样一来,其他人也根本不敢开口跟他告白了嘛。他跟响子真的很登对嘛。」

「啊,好可惜唷。原来一班的那个帅男生已经被订走啦。铃铃不是也喜欢他那种型的吗?不是吗?」

「咦?我想都没想过啦。」

「是吗?你不是说你喜欢杰尼斯系的吗?」

由希面露玩笑般的微笑,把这个现象归类为不怎么稀罕的事。

响子不同凡响。

响子敢做一般人不敢想像的事。

跟响子是朋友的我们也不同凡响。

这是不管小学还是国中,偶尔都会出现的,明了易懂的小魅力人物。过去由希也看过很多。

响子所做的事,就这样赋予了每一个平凡的她们梦想。所以大家不会对她的东西动手。相反地,信徒被允许谈论教祖。好厉害呢,真傻呢,响子这个人。被允许像亲人般谦虚地批评,以强调她们的距离有多亲近。

即使地点换到高中,依然有着这样的存在,而这次的风云人物是一班的班长吗?由希冷漠地理解。

「说是杰尼斯系,清濑有点不一样呢。我觉得他太壮了,我有点……」

由希只是随口丢了个话题,但朋友不晓得是不是不习惯谈论自己的恋爱,在一旁低着头,脸都红了。由希盯着她的脸,痛感到自己的「失败」。

轻而易举被其他班级的魅力人物给迷倒的「一般大众」的个性。高中第一年的那个时候,由希清楚地悟出自己选错栖身之处了。她读的国中算起来是一所小学校,没什么大团体,因此只要跟不起眼的学生混在一起,由希自然就会成为众人焦点。

她想避免跟自我中心的人彼此产生冲突的情况。进了高中,找到跟过去的朋友类似的个性,巩固好圈子后,总算抬头环顾周围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依靠其貌不扬的朋友烘托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受欢迎的女生彼此衬托,不受欢迎的人只能埋没在集团里。男生也只跟华美圈子的女生说话。他们的基准是「那群女生好可爱」这样的、以团体为单位的评价。

由希的起步晚了。可是她也已经错失了甩掉身边已结交的朋友的时机。她能够做的顶多就和国中一样,为了令自己的美丽显得突出而精心打扮,唯有这一点她没有懈怠。

「那个女生已经跟男生告白了吗?她们已经交往了吗?」

由希问着,心想这确实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对铃子这种不起眼的女生也滴水不漏,用相同的热情倾诉衷肠。用可爱的女生巩固好周围,同时也不忘对下界的俗众付出关怀。虽然好奇她的大爱究竟是不是一种障眼法,但对于蒙受恩宠的一方来说,确实效果十足吧。毕竟向她们搭讪的可是明星,会感到受宠若惊也难怪。

铃子的语气警戒似地变硬,想要转移话题般地变得含蓄。

「好像还没有交往,可是从她说的来看,清濑也不讨厌她的样子,他们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在一起了吧。那是别班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对于付出努力的人,不愿只以成败论英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铃子继续拥护说:

「——他们互教功课,感觉非常要好唷。连响子他们班的导师都知道了。听到连老师都认同他们的关系,我好吃惊唷。」

「哦?」

由希想像。

全班同学都知道,正大光明的爱意。话题中的他——「清濑」如果也是响子的信徒,那就没问题了。但如果不是,这完全的第三者会怎么看待来自他人教祖的爱意?

为了男人考进这所高中,这样的报考动机有多少是真的?想要为世上多如繁星的恋爱之一,取一个不同于俗众、只属于自己的特别名字的冲动。然后由此而生的谎言,很遗憾,这一点都不稀奇。

可是只是在班级大会上相邻而坐,就对这女生推心置腹说到这分上,并成功拉拢为己方,响子的手腕确实高明。透过再三叙述,存在于那里的谎言和渲染被越踩越紧,越踏越实,就好似一开始就是如此一般。

再也没有人敢打清濑的主意了。没错。其实清濑本来拥有响子以外的世界的,然而他的校园生活已经澈底被坚壁清野,再也没有其他选项了。这看在旁人眼里,是一种令人莞尔的努力,或勇往直前的插曲。然而这也同时是一种荒诞、恐怖。

「活泼开朗,跟每个人都能处得很好,正义感也很强,可以说是『正直的人』吧。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哦。」

这是周围的人对女王时代的响子的评语。

一视同仁地关怀周围,如果看见有人沮丧,就立刻挨上去慰问:「怎么了?」如果有同学在烦恼,就写一封长信给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帮助你。我懂你的心情。

即使不是好友,也会共同承担朋友的失恋和悲伤,一起流泪。

那是支配欲。由希都想吐了。

响子不允许有人抢先她,沐浴在名为悲伤的众光灯下成为主角。响子的个性光是听人描述,其实简单易懂。她对响子了若指掌到甚至不觉得她是外人了。可是自己绝对不会采取她那种做法吧。女王的做法,那种从满分开始的过高起跑点,接下来只剩下坠落。

「由希,我把杂志的剪报带来了。」

「啊,谢谢。我也把你拜托的录影带拿来了。」

微笑着,从包包里拿出彼此的东西交换。

铃铃没什么不好,反倒如果是国中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很欢迎她这种型的女生。明白自己的斤两,绝对不会抢锋头,对于现实的恋爱也有点死了心,所以一聊到艺人,就变得滔滔不绝。铃铃经常送亲手做的糕点给由希,也会诚恳地聆听由希的话。「我懂你的心情。」铃铃这话,不是出于支配欲、也不是扮演哭泣女人的角色,而是纯粹地泪眼汪汪。

每当铃铃这样做,由希就越对她感到疏远。我才不稀罕你懂。你以为你跟我是同一个等级的?可是你对现在这个地位就已经满足了,不是吗?但我可不一样。

我还要往上爬。我随时、只要想就能改变地位。

上了二年级换班以后,由希依然和铃铃同班。

「太好了,由希。」

她开心地说,但由希内心觉得没趣极了:难道我就要这样被一开始的失败纠缠着直到毕业?如果有机会卷土重来,就只剩现在了啊。

就在这样的新学期第一天。

「你是由希吧?一年级的时候五班的。」

在体育馆举行的开学典礼结束,回到教室的途中,她在走廊被叫住了。回头一看,她——她们就在那里。

「我们常聊到铃铃的朋友里面有个很会打扮的女生呢。可以跟你同班真是太好了。」

「响子。」

「铃铃,介绍给我们嘛。」

响子笑着,把由希迎入她们的圈子。她的下一句话成了决定性的关键。由希从此以后的地位就这样定下来了。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你知道吗?冬天的毛衣,我们的年级里面,就只有由希一个人穿白色的不是吗?清濑他们也在说,你穿那件白色的毛衣好可爱呢。」

日后的女星KYOKO与由希其实并没有多要好。这是真的。但两人并非完全没有关联。她们在后来的一段期间,同坐一张课桌吃午餐便当,连换教室时也一起行动。只是那种往来的形式与回忆没什么好向人吹嘘的,不过她们确实比邻共享同一块空间。

太好了,她心想。由衷地。我的做法是对的——她觉得努力有了回报。

Ralph Lauren的,带点乳黄色的白色毛衣。「还特地跑去百货公司买唷?白色的不会容易脏吗?真的好吗?」不懂它的价值的朋友们瞪圆了眼睛,但她含混地打发过去,掏出好几张万圆钞票付帐。没有品牌的,平凡无奇的黑毛衣。我就非得跟穿这种玩意儿的朋友混在一起吗?仅管对此感到没面子,她还是砸下打工的薪水,买下那件白色毛衣。

她只想穿从专柜买来的正品。她想跟满不在乎地把冒牌水货穿在身上的没品味家伙画清界线。

有人明确地看出了她们的不同。响子说了:

「欸,吉田说由希你很可爱呢。你知道吗?」

高二的春天。

响子跟由希成了同班同学。从一年级的时候就不乏话题的小魅力人物,在这时被与心上人清濑阳平拆散了。

依文科理科分班的二年级班级,将这样维持到三年级。没办法同班毕业的叹息,响子对形同是刚认识的由希也诉说了。她认为每个人都认识她、认识她喜欢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那副态度,就像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不遗余力」。

由希观察着,很快就发现应该是「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的响子其实会挑朋友。

第一条件是绝对不会反抗她,但外貌和身边小物要上得了台面。特别讲排场,以人面广阔为傲的响子,喜欢在各种场合听到她的跟班被称赞。为了有这样的跟班簇拥而开心。

响子夸耀着能够与她共享班级中心成员地位的权利,在新的班级里,已经展开了她的朋友挑选以及好恶筛选。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

这里面多少带有响子甜言蜜语的成分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清濑的哥儿们在响子面前提过由希的名字。响子一定是在寻找下一个手段,好系住变成不同班的清濑。

感觉好像签下了无字契约。

我被选上了。由希甚至对自己的做法感到骄傲。触犯校规边缘的淡妆、早起上发卷。就连学校禁止的打工她也尽量去,在乡下社会里寻找散发出真货气息的衣服买下来。

遭到埋没的第一年的世界里看不见的事物逐渐显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希清楚地确信像这样精心打造的外表是有用的。

对于要当响子的跟班,她没有迟疑。响子开心地向朋友报告。

「小铃,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了呢。吉田跟由希,清濑还有我。」

她,就处在那个复杂的团体里。

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响子最为钟爱的朋友。相对于其他跟班都拼命地讨好响子,她却是中立的,不附和响子,但也不拒绝。

太好了呢,她总是这么答着,贯彻那看不出究竟是否感兴趣的态度。对于新来的由希,她的眼神则是无所谓。

明明坐在跟班的中心,她却与由希不同,看起来连对自己隶属的事物名称都不放在心上。

我们是共同陪衬响子的一群。

然而她看起来却没有对女王另眼相待,只把响子当成和其他跟班一样的、相同程度的朋友之一。事实上比起响子,她感觉更常与其他女生聊天。有一次由希感到好奇,加入响子不在时她们的对话,发现话题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低水准闲聊,大失所望。

几乎没有聊到男人或流行,全是毕业出路或是老师的闲话等死气沉沉的话题,要不然就是糕点的做法这类女孩子气的东西。明明可以尽情歌颂她们身处的华丽地位,然而她们这副德行,跟一年级的时候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有什么不同?这是哪门子挖苦?由希感到气愤。原来响子重视的小铃那么老土——她在暗地里唾骂。那样的话,响子应该要更重视我才对。

在挑选新的跟班时,响子也会满不在乎地拆散感情好的一对女生,只挖角其中之一。而这种情况,她绝对不允许不起眼的另一个一起跟来。

『下次我们五个一起去玩吧。清濑他们也会五个男生一起来,所以要配合人数。』

响子会对尽管困惑于变化,但仍黏着好友一起加入的第六个人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面对孤立无援的朋友,由希不敢和她对望,只在内心道歉。

对不起,铃铃。可是你太软弱了。

——现在甚至已经失去连络,逃也似地消失不见的前任朋友。连长得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她一直黏着由希直到二年级冬天,拼命假装不会察言观色地在响子身边屏息敛声,直到有一天,她误踩红线,被女王判断碍眼,就此消失了。

由希追求的是强者。能够让更多人俯首称臣的、显而易见的价值。就算被说成是狐假虎威也无所谓。那么我要追求更强的老虎、更强更强的老虎。现在,她已坚定不移。

跟班有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忤逆女王。

犯下忤逆大罪的人,无论拥有再怎么样魅力十足的要素,对响子来说,都是必须澈底排除的对象。

这么说来,一年级的时候由希就听说过了。亲近清濑的女生们不好的流言。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连话题主角的为人都不清楚的别班的由希耳里。

婊子,破烂货。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紧的。

那些不规不矩、现在听了要笑的各种贬词,由希就是在那个时候学到的。鄙夷的可笑绰号、据说是她们做出的恶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说过的丑话。

告诉由希这些事的女生们,接着都会像这样加上一句。打从心底不甘地说:

『明明跟她们比起来,响子那么努力。清濑居然会迷上那种女人,他是脑袋坏掉了吗?』

『清濑真的没有看人的眼光。』

只差一点就要连清濑阳平的名声一起骂臭的流言。

因为喜欢,因为爱,响子的这种自我显示欲与自我谈论,有时会连对象都给吞噬进去。

讽刺的是,很多时候,响子身边长得可爱的跟班会跟清濑变得要好。即使程度有轻有重,但是响子的跟班们无一幸免,全都受过响子的制裁。而这些也化成了不负责任的流言,但是以更低更静的声音,流入由希的耳中。

可是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能够在众所瞩目的场所度过往后日子的期待,令由希轻松地这么想。我可以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我是靠外表录取的,是清濑的哥们中意的女生。再说,小铃也一直都没事啊。

就在那年冬天,出事了。

『浅井!』

响彻清早校舍的怒吼般声音。昨天开始就下落不明的浅井铃子。她在体育器材室被人找到了。

苍白的侧脸。

『我去器材室拿忘记的东西,在里面找着找着,结果注意到的时候,门已经打不开了。』

总算能够开口后,她如此说明。她宣称那是她个人的疏忽而引起的意外。

她被发现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是抱着自己的肩膀蜷蹲着。

浅井铃子颤抖的娇小肩膀。这是「意外」,没有加害者。

事情发生稍早之前,清濑找她说过话。「我第一次跟清濑说话,他人很不错呢。他很替我担心的样子,问我最近跟响子处得好吗?」她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双颊微红地对由希说。

高中二年级。开始罩下阴影的,女王过火的独裁时代。

4

星期天傍晚父亲打电话来。在房间翻杂志的由希躺着捞起话筒。

『你下星期要不要回家?奶奶一定也很想看看你。』

「是吗?」

由希揉熄香烟,随口应着。然后她笑着接下去说:

「我最近很忙耶。爸,你没看电视吗?每年都会举办的东京女孩祭典就快到了。活动结束前我不太可能离开耶。我还得再画几张才行。」

『当天来回也可以,不行吗?』

「我再看看。——我也很想奶奶啦,奶奶想不想我就不一定了。」

『你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吧?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还叫她虎姑婆,两个人常常吵架不是吗?』

「所以我才说搞不好奶奶根本不想看到我哩。」

父亲的这种口气,以前她听了就火大,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一有事就第一个找奶奶。这是真的。国中跟朋友吵架的时候,高中差点要拒绝上学的时候,由希都是骑着自行车,赶去找奶奶。只要在奶奶面前发了誓,就再也不能逃避了。「明天我一定会跟她道歉」、「我再也不哭了」,诸如此类。

虽然距离第凡内太遥远了,但有着类似的效果。她现在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联想到史努比里面总是拖着一条毛毯的男生。奈勒斯的毛毯。荷莉的第凡内,我的奶奶。

她想了一下下星期的预定计划。

周末公司的其他同事的确得忙着准备活动,但自己休假一定也没差。或许可以把预定要跟KYOKO去的温泉旅行安插在这时候。KYOKO很忙,结果只能去两天一夜——像这样告诉公司的人。利用以前去的附近县市的温泉旅行虚构一下故事就行了。

——她想到了这个点子。

「好吧,下周末我回去一趟。」

她回话,挂了父亲的电话后,拨了真崎修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好几声,却没人接电话。转进语音信箱后,她留下讯息。

「喂?我由希啦。听说你很忙,方便吗?下个星期我预定回老家,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跟你谈一下上次拜托你的网页设计的事。」

现身的真崎,一身衬衫皱巴巴的。

瞬间她以为那是那样的设计,不着痕迹地再看了一次。可是应该不是。起皱的地方太不平均了。是没熨平。

「你怎么了?」

由希问,真崎表情不变,回道:「什么?」由希为了确实表达出自己的不愉快,眯起眼睛看他。

「见面地点。这一点都不像你。」

真崎指定见面的地点,是白天的家庭餐厅。就算有个美娇妻,他应该还是有十足玩心,也想享享乐子吧。由希以为真崎会跟她约在晚上,找一家当地灯光美气氛佳的餐厅见面。从窗户可以看到的停车场上停着他的爱车,在白天的光线里显得十分张扬。

「截稿日前都是这样的啦。去东京的时候,都是我比较闲的时候。今天我也没办法久待,不好意思。」

笑也不笑。看来他跟由希不相上下,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别瞧不起人了。不管是白天的家庭餐厅还是皱巴巴的衬衫,如果他觉得由希是可以这样简慢打发的人,那就太让人意外了。

店里客满,坐的全是一家人或貌似当地学生的年轻人,吵得非拉大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也不想想穿着腰线紧贴的新品洋装的自己坐在这里是什么滋味。

由希「哦?」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老婆真可怜呢。」

「你们是双薪家庭吧?就算周末假日,先生还要工作的话,也很难有时间出去玩吧。」

「她喜欢你们家的衣服,跟她说是谈你们家的案子,她心情就会好了。」

跟岛津说的一样。不晓得是真的工作太忙吗?虽然不到臭脸的地步,但今天的真崎完全不苟言笑。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叫真崎去饮料区拿饮料回来。她觉得这是最起码的诚意,但是看到他拿着两杯咖啡回来的样子,总觉得更吃不消了。真崎落座,由希正准备打听KYOKO跟纱江子的事,意外的是,真崎先主动开口了。

「欸,KYOKO的事顺利吗?我最近很忙,都没有跟大家连络。」

「纱江子不是说会去找KYOKO吗?跟你还有贵惠一起。这是最新进度了。」

「是啊,可是我这阵子一直很忙。」

「我就是觉得你们会好好办,才把去见KYOKO的机会先让给你们的耶?」

「不要这样说嘛。这样啊,那你们也没见到面啊。」

由希观望着,装出有些呕气的表情。她一边这么做,回想起最后见到他们的情况。岛津主办的作战会议。纱江子还是老样子,穿着半点女人味也没有的套装。眼镜也是银框的。明明在那么棒的业界工作,怎么不找到更适合的享受方法呢?脑袋聪明的女人对「女人」敬而远之,瞧不起她们,做出败犬的远吠(注:《败犬的远吠》是日本作家酒井顺子于二〇〇三年所着书名,内容提到:「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三十岁还是单身而且没有子嗣,就是一只败犬。」「败犬」一词就此成为中年单身女子的代称。)。由希并不讨厌看到那种女人落入这样的泥沼,连个妆都不会化的可怜相。

纱江子对自己能够是真崎的「挚友」开心得不得了呐——一想到这里,由希觉得纱江子那幼稚的想法真是可笑极了。纱江子一定会紧巴着真崎不放吧。

真崎修是与男人无缘的里见纱江子唯一能够拿来炫耀的、简单明了的名牌包——即使真崎修与她并不是男女关系,只是闺密的前男友,而且还是有妇之夫,定位微妙。坚信旁人会为此感到羡慕、不识真正男人滋味的女人的乐天幻想。「真是拿阿修没办法」、「阿修那家伙实在是」,打情骂俏似地喊着他的名字的那个模样,教人觉得滑稽。

由希也知道为了维持那幼稚的炫耀,有洁癖的纱江子才光明正大地介绍工作给真崎。而真崎做为回报,温柔地对待纱江子,允许她保有「挚友」的地位。但其实真崎修那家伙最重外表,把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像本人说的,他这人黑到骨子里了。

『真崎,你要接「荷莉」的网站工作吗?』

由希那个时候会这么向他探询,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一点恶作剧。她只是想让拼了老命的纱江子看看罢了。看看她以为的「特别」,究竟有多么地脆弱虚幻。

看到由希跟真崎说话时,纱江子那种没趣到底的眼神。

可是我跟真崎的话,是有可能的。跟纱江子之间绝不可能的事。纱江子一定很不爽吧。可是她是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吃得那样肥,吃得那样香。喂,你懂不懂为了塞进漂亮的衣服,连晚饭都不吃是什么心情?你一定从来没有想像过只能喝水,饿得甚至睡不着觉的夜晚有多难受吧?

「下次见面时,找纱江子一起吧。」

真崎忽然说,由希吃了一惊,瞬间声音走了调:「啥?」

「这阵子都很忙。」

他的声音佯装若无其事。可是听得出里面暗藏着认真。真崎别开视线。

「没有啦,我是在想,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大伙聚一聚。上次不是聊得满开心的吗?」

「——我以为你们是为了谈工作才见面的。」

真崎的表情停住了。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纱江子的名字来?他对这种不自然毫无自觉吗?一会儿后,他「哦」了一声。

「我们是在谈工作啊。她也会委托我案子嘛。」

笨拙的谎言与焦急。由希感觉到了。身后一群学生大声欢闹着。啊啊,吵死人了。

「真崎。」

由希叫他的名字,打断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声音,觉得没意思极了。心情冷了下来,变得扫兴。

她还以为那是单行道。是不识男人滋味的可悲女人的想入非非。男方了解一切,加以利用,但绝对不会把她当一回事。她一直这么以为,也认为这理所当然。

可是刚才真崎的声音里面渗透出来的,是明确的执著。她直觉到,他也把她看成对象。他无视于由希的存在,刚才发出了那样的声音。

自作践呐,真崎修。我还以为你这人不差。

由希喝了口水,对他微笑。接着一鼓作气地说:

「你好像真的很忙呢。那正好,可以先谈工作吗?其实我上次跟你说的『荷莉』的网站设计,公司好像决定要委托其他业者了。我跟上面争取过,说我朋友品味比较好,也做过好几个时尚电影的宣传网站,可是还是不行。——不好意思,下次有事再连络吧。」

坐上开车到家庭餐厅来接的父亲车子回家的途中,等红绿灯时,导航系统转到电视。由希坐在副驾驶座,漫不经心地看着父亲操作按钮的手。

「这有电视功能唷?」

「你不晓得吗?很久以前就装了,可是你从那时候就一直没回家。上次回来是过年了吧?」

「我可以明天再去奶奶那里吗?」

「好啊。」

是因为三月的同学会今年在东京举行。仔细想想,自己半年没回家了。

变成绿灯,行驶期间,为了安全起见,电视机画面会自动关掉。只剩下声音的画面传出声音来:

『高间主播?高间主播,请为我们预报一下天气。』

『好的!』

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由希听到突然响起的高亢声音,再次把头转向画面。

是星期六傍晚播放的F县当地的资讯节目。地方电视台的主播。画面没有脸,只有兴奋的尖细声音像广播似地传达情况。

『我现在来到今天刚开幕的T町的佳世客活动广场,在这里为大家播报天气。今天是开幕第一天,大家可以看到,这人山人海的盛况!白天将在这个活动广场邀请来宾举办街头杂耍——』

「这是你同学吧?」

父亲注意到由希在看导航机画面。车子遇到红灯停住,画面又恢复了。别着「高间」名牌的女人,几乎是一般便服的打扮,大大地伸展双手笑着。不停地表现热情。

「嗯。」由希应道,「我跟爸提过唷?」

「不,没有。上次报纸有报她的事,说她跟女明星KYOKO是同学,所以我想那跟你也是同学了。好厉害,你身边全是名人呢。」

「名人?只是地方报而已吧?而且杂志模特儿等级的名人,我工作上常常见到。」

这样啊。居然学不乖,说什么跟KYOKO是同学。电视机里面,高间主播在粒子粗糙的画面里正搬出天气预报挂图。她面对镜头,站在朝着电视机比胜利手势的小孩和买完东西的全家福里,报导着天气预报。

「爸,关掉。」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哇,大家都元气十足呢!这边场面非常热闹。』

乡下狭小世界的,自以为是的女王。她也跟那时候的保母一样,认为如果是面对小孩子,作福作威也无所谓。

我才不要那样。我要老虎,更强的老虎。既然自己无威可发,多少我都要向别人借。

可是,这样啊。

「爸。」

「什么?」

由希唤道,父亲脸看着她正面应着。她兴起一个恶毒的念头。

「那天的报纸我们家还有吗?」

以前在美容沙龙工作的时候,她跟当时的男友边吃晚饭边提到。我领到特别奖金了,买点高级的肉吧。我来做点什么,今天一起吃饭吧。

因为她负责的女高中生减肥减到了目标体重。「可是那女生的月经停了。」她说着,拔掉红酒瓶栓。

男友夹菜的手停了下来。由希注意到他变得寡言,问他怎么了?他答道:这是吃饭的时候聊的话题吗?

你怎么能笑着讲这种话?这是用停掉别人的月经赚来的钱换来的饭吗?一个女高中生怎么有钱上什么美容沙龙?那钱是怎么筹来的,不难想像吧?甚至付出那样的牺牲——。

那你不要吃啊!不要再来了,回去啊!——这是由希最诚实的感想。

搞什么,软弱成那样。要变瘦,要变强,要变美。我跟那女生都是。那不是用牺牲或是代价就可以解释的,对我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天理。

强者随时随地要多少选项都有。大型电机公司的上班族,当时觉得不差,可是你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好稀罕的。我随时都可以更上一层楼。真崎也是、这男人也是、樱木也是,不差,但也不可惜。

所以,好了。无法理解的弱者我不需要。滚吧。

5

回家以后,由希寻找放在客厅角落的旧报纸,很快就发现了那篇报导。

周日电视节目表的背面。今天在荧幕上看到的高间主播面露灿烂的笑容,摆出逗趣的「准备起跑」姿势,占据了版面。紧握拳头,手臂前后举起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儿童教育节目里的大姐姐。

『新鲜的魅力,全力以赴。』

自小就懂憬在地方台上看到的主播记者们,一直以她们为目标。长年来的梦想能够实现,令人开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奋斗,希望能为当地贡献一己之力——报导内容这么写着。

这些内容,由希第一次听说。

这么说来,这份报纸是他们电视台集团的。由希知道,「实现长年梦想的高间主播」的父亲,就是那家电视台的董事。

即使是这种形式的登场,但对她而言,仍然算是个成功吧。在全学年同学会、班级同学会,只要她登场,焦点永远在她身上。得意洋洋地,用那种声音说话。

追着铅字看,然后找到了。访谈者问了。

「——听说高间小姐和同样是F县人的女明星KYOKO小姐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位是不是从当时就会彼此切磋鼓励呢?

高间 我们从当时就经常谈论彼此的梦想。我想好好加油,不要输给她。如果站在彼此激励的角度来看,比起当时,现在更是如此呢。」

看到这段文章的瞬间,由希忍不住笑出声来。

光听就够扯了,但这超乎想像。她以为是地方报,所以不会被人看见吗?她跟KYOKO根本就没在见面吧?不肯现身人前,关在岩户里的KYOKO。连由希他们试图把她引出来的仪式都不肯参加。而且当时近在身边的由希知道,她们两个当时根本没有谈论过什么梦想。她一次也没看到过那种场面。

「你在笑什么?怪恐怖的。」

「没什么,爸。我去房间打一下电话。」

她拿着报纸,回到搬去东京后仍维持原状的自己的房间。她犹豫了一下,认为这或许是个机会。

就算由希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所以由希才乖乖退居一旁,但只要有契机,或许她也能主动出击。而这篇报导,不是完全够格做为一个契机吗?

KYOKO的手机号码她已经弄到了。

聪美跟纱江子都靠不住。他们每一个都毫无紧张感,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的作战会议,跟真崎还有纱江子道别后,由希找了岛津去酒吧。适度地色诱,设法让他离席,从留在座位的手机通话记录中找出KYOKO的号码。键盘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应该是多余的功能吧。那家伙应该甚至是浑然不觉。

由希吸气,拨了电话。铃声刚响,她便挺直了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可是把长年以来不通音讯的尴尬,和接下来的期待放在天秤上一量,孰轻孰重,在由希心中高下立判。

只要出现其他的价值,随时都能下车换跑道。正因为秉持这种想法,由希才能不把一切看得太重。

况且更重要的是,她跟KYOKO过去应该是亲近的。比起岛津或其他任何一个家伙都是。既然那女人能在报上那样谈论,我当然更有资格。

嘟嘟嘟,嘟嘟嘟。

『——喂。』

明明是陌生的号码打去的,对方却接了。光听声音就知道了。

是本人。

由希不知道声音是不是跟高中的时候一样。可是紧追着每一个谈话节目和电视剧的由希听得出来。

「喂?」

电话诧异似地沉默了,由希朝着话筒开口:

「你好,我是水上由希。」

对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回话。她翻开报纸,边确认内容边调整音色。你知道吗?这里居然有人谎称与你曾是同志呢,我只是想通知你这件事.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学生时代一起吃过饭后,就没有再连络了呢。」

『这号码……』

「咦?」

她注意到KYOKO的声音很僵,比刚才更戒备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我听岛津说的,不方便吗?」

就当作是岛津喝醉自己告诉她的好了。KYOKO又不吭声了。

「不行吗?那我道歉,对不起。」

由希接着说。可是有什么关系嘛?她都直接跟聪美还有纱江子见面说话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你知道高中时候的高间现在在做什么吗?我碰巧在F县的报纸——」

由希想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被厉声打断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咦?」

『不要再打来了。』

就这样了。由希才要说等一下,电话就蹭的一声断了。顿了一拍,「嘟~嘟~嘟~」的声响传来。

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地紧绷。已是陈年的记忆猛地在胸口复苏。真的是相隔十年,她头一次回想起来。

——难不成她知道我做的事?

由希自以为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觉。

电话另一头,空洞的嘟声仍持续着。她察觉到自己比想像中的受到更大的震撼。她隐约担心过KYOKO可能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是没料到居然会遭到如此露骨的拒绝。

可是——。

接触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后,就此一去不回地脱离仪式的女人们。可是我才不会落得那种下场。电话可能行不通了。可是电话行不通的话,得换其他手段设法才行。她不知道KYOKO是怎么想的,可是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误会」。喏,就当成误会一场嘛。

毕竟我们都是大人了。

不管是凋零还是报复,应该都可以不必再像小孩子那样感情用事才对。

按下按钮,挂了电话。总之得善后才行。电话响了两声岛津就接了,由希装出比平常更弱不禁风一些的声音道歉。

「岛津,对不起,我打电话给KYOKO,可是她不晓得误会了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你可以帮我赔个罪吗?」

你忘记了吗?是你上次给我号码的。那后来约好的事呢?那天不是约好还要再去那里一起喝吗?

——没错。

我百折不挠。

6

制服的裙子不见了。

浅井铃子的事发生后过了很久。高中三年级,响子女王的凋零时代。

上完体育课,回教室要换衣服的时候,制服的裙子不见了。每个学年颜色不同的运动服,由希他们那一届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别人也一样,还可以忍耐,但那种设计,要她拿来当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着束口裤和印着条纹及大大校名的运动衣,翻找课桌抽屉和置物柜里。可是找不到。哪儿都找不到。

「怎么了?」

响子走近招呼。

「怎么了?由希,没有衣服可以换吗?」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脸。

——是由希刚和清濑说话的时候。

跟班数目减少,响子中意的小铃也在体育器材室的事以后,完全与她保持距离了。尽管如此,由希仍跟在响子身边,但任谁来看,都看得出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女王身边的星星素质下降了。响子喜欢的可爱女生都早已弃她而去。而过去挤不进来的人就像遇缺补进一般,聚集在她勉强还散发出来的幽光周围。

那天清濑忘了带伞。

社团活动结束后,清濑准备淋雨回家。本来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关遇到清濑,所以把自己的伞借给了他。

当时由希已经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对于和男友共撑一把伞回家也有一种懂憬。如果同学还是学弟妹看到了,一定会羡慕死他们的。

『由希。』

几天后,清濑到班上来,把伞还给她。

『谢啦,我欠你一次。』

只是这样而已。然后现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么了,由希?难道是找不到制服?」

今天的体育课是打篮球。分成三队比赛的时候,没上场的一队在旁边观摩。这段期间,有一瞬间响子从场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这一幕。下课几十分钟前,她去了哪里?

这跟由希有没有男朋友都没关系。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无所谓。或许甚至跟她喜不喜欢清濑都无关了。女王只是烦躁。对于诸事不顺,她只是悲叹,愤怒。

由希不认为响子是异常的。狭小的教室里,正因为狭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够横行。无论是对女王还是平民,这都会平等地带来恶果。

关系应该良好的清濑与响子。由希知道,把这样的幻想情节挂在嘴上,装模作样的响子,其实背着她的跟班们,一次又一次向清濑告白。对清濑进行坚壁清野后,响子也一样被断了后路。校庆、运动会、毕业旅行,每次活动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后一再碰壁。

接下来就只等着被施以最后一击。等待清濑选择了响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抢走由希的裙子,是出于失控的恐惧吗?

「是被谁藏起来了吗?难道是男生?因为由希很可爱嘛。啊,真不可原谅。这太恶心了。」

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看着由希的脸。「没事的,」她说。

「一定会找到的。我去跟老师说,由希,你就先穿着运动服吧。」

她用不容分说的口气,把制服上衣塞给由希。水手服领配胭脂红领带的下身套着窄管运动裤的模样实在可笑,由希虽然没照镜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样有多凄惨。

这时,幼稚园那天的回忆重现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伞的自己穷酸的身体。被脱下来的洋装。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这太过分了。

「老师,可以问一下男生吗?——由希今天剩下的课可以穿这样继续上吧?」

没有任何证据。

大半的同学或许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干下那种事的人是谁。不仅如此,应该就连有过这种事都不复记忆了。只有由希一个人还记得。

她完全有自觉,自己并非死忠的响子信徒。为什么我要一直巴在这样一个面具剥落的教祖身边呢?为什么我非得用这副模样坐在教室里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骂她,用那严格的口气。如果她说她弄丢了衣服,祖母一定会暴跳如雷。问题不在于是谁干的。祖母一定会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检点,太不像话,才会搞丢衣服。

今天得穿成这样吃便当、穿成这样放学搭电车回家吗?裙子一定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就在她低垂着头的时候。

「回家吧。」

一个毅然的声音说道。由希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那张脸,惊讶屏息。

「小铃。」

响子去职员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没跟小铃说话了。小铃还是一样,眼神是不可思议的色泽。

「没必要待在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回家路上,两人几乎无语。

她对跷课毫不迟疑。也不先向老师征求同意,收拾书包,随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没碰到响子。

由希垂着头走到车站的途中,她问:「有预备的吗?」由希慢吞吞地抬头。全没了力气。她接着说:

「我入学的时候买了两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学没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没关系,我家里应该也有。」

这是谎话,但由希这么回答。她已经决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学校也没关系,要向父亲讨钱赶快去买条新裙子。小铃的语气没有特别同情的样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赖她。听到由希的话,她也只应了声「这样」,没有再说什么。

没提到响子。

没多久看见车站,就要道别的时候,学校的方向传来「喂」的叫喊。由希以为有人要来把她们带回去,紧张地握紧运动裤,结果转向那里的小铃「哦」了一声,点点头。

骑着自行车下坡而来的对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由希赫然一惊。她惊讶地凝视对方的脸。然后唐突地确信了。

原来是她。

清濑接着说:

「要跷课的话,也算我一份!」

对他而言,能对女王使出致命一击的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

令响子凋零的,就是他们。很快地,由希现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怀着悲惨的心情回到家,把制服和运动服都脱了。换上自己买的最喜欢的衬衫和裙子后,由希跨上自行车,赶往祖母那里。踩着踏板,不知如何是好,净是喘气。

奶奶,奶奶。

来到祖母面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敲打坚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会对由希说什么,也不会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会去。我要重新来过。我绝对会卷土重来,所以原谅我。

她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咬紧牙关。她不会哭。沉默着,瞪着前方。绝对不哭。我是坚强的,所以我只是来这里报告要改变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学的时候,她从卧病在床的祖母旁边的皮包里偷了两千圆。

祖母身体变差,一直以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夹报广告里减缓风湿痛的健康食品,抱着一丝希望不断地订购,三餐饭后必定服用。由希发现服用次数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后,由希还是不知道病名。父亲和祖母都没有告诉由希。

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变得衰弱的祖母隔着纸门问由希。

「你在那里吗?」

「在啊,奶奶。」

伸向钱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滚边的上衣。有两千圆就能买了。只要去附近的店。

「点心放在柜子里,袜子在底下的抽屉。」

「嗯。」

看不到脸。从钱包里抽出钱来,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声。难得从医院回家几天,怎么不起来做点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着太浪费了。由希想着,把钱藏进口袋里。胸口怦怦跳个不停。

咳。

「由希。」

祖母叫自己的声音。「什么?」她又应。整颗脑袋都在盘算要买什么样的上衣。

——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

到了祖母病况恶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时候,祖母已经陷入昏睡,听不到由希的声音了。

从此以后,她一有什么就逃到祖母那里。

跑过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呕欲吐的感觉,抱住墓碑。什么都不会说了。对荷莉·葛莱特利而言的第凡内的静谧。对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静默的触感。

我偷了。无可挽回了。

奶奶。奶奶。奶奶。

丢失的洋装和裙子,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找回来的一天。连要找回来的是什么都不晓得。

仰望天空。

用祖母的两千圆买回来的上衣,衣摆的滚边脱线,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个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结束前,由希离开了响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争妍斗艳的时代。新的裙子。我已经要逃脱那里了。

聪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并在一起。「谢谢。」她答着,回头一看,响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或许是看不下去吧。那个时候的响子,经常一到午饭时间就从教室消失了踪影。她开始一个人在外面吃饭。

7

打电话给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见到了那个人。

七百二十圆——看到如此阴沉低着头的脸时,她当场怔立,动弹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只买了线香和蜡烛,没用购物篮装的商品放进袋子,就要递给她。

那双渗透出疲惫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后脑的长发是土黄色的,烫成落伍老气的细鬈发造型。脸颊和眼角上的皱纹就像划开干涸地面的水路般,然后在这样的皮肤上粗暴地抹上妆。不合年龄,看起来一整个怪异。

胸口一阵心悸。那冲击之强烈,甚至令她可以听见心跳声。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幼稚园的时候带她们班的那个保母。

她伸手接过装了东西的袋子。找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谢谢惠顾。」

她行礼。应该是依照服务手册规定的动作,双手贴在小腹,弯曲背脊。抬起头后,由希更加确信了。错不了,就是室山老师。明明一直都忘了,却又想了起来。她就是这张脸。

由希后悔,应该好好打扮,把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精华都带来这里的。心中的悸动迟迟无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奋了。心脏好痛。

父亲在停车场等她。牛仔裤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给祖母扫墓和做法事。因为等一下要换丧服,而且只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连个饰品也没戴。

结完由希的帐以后,没有其他客人。她弯身,为接下来的客人收拾收银台附近的购物篮,开始准备塑胶袋。束起的头发有几根松落到脸颊上。用常见的纪念品店卖的那种木雕发夹夹在后面。

她根本不记得由希了吧。当然了。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们那一届以后,她应该也教过很多小孩。「Atachi」这个绰号,还有从那个孩子身上夺走的事物名称,不记得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我记得。

犹豫。装了香的轻盈购物袋,还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钱包。俯视自己穿着牛仔裤的脚,很细。啊啊,一股轻微酪酊般的眩晕。我如此洗练。我在这里。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打扮,应该也效果十足吧?

「室山老师。」

开口搭讪很容易。

「室山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是我,水上由希。我都自称『Watashi』,所以被老师取了个绰号叫『Atachi』,就是那个被你瞧不起的由希。你还记得吗?老师以前脱过我的洋装。是我祖母帮我做的,你说你想看看是怎么缝的。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到现在都还让我留下心理创伤呢。」

天旋地转。

布满皱纹的手掏出购物袋,上头的老人斑醒目极了。以前这个人全身香水味。涂着粉红色的、招摇的口红。她最讨厌这个老师了,光是想起来就恶心得想吐。她一直觉得她是个没品味的女人。可是尽管高高在上,尽管俗不可耐,可是她……

室山老师确实差劲透顶,可是她很漂亮。

「请问怎么了吗?」

她有些客气地看由希。

仿佛照片里的人突然开口似的,缺乏现实感的声音,由希一时间无法意会,慢慢地转动眼珠子看她。

声音都来到喉边了。老师,我想从你那边要回来。

「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应该找钱了吧?她交互看着收银机和由希的脸。那声音即使上了年纪,还是那声音。Atachi,过来一下。

「我——」

声音哽在喉咙。

就要跨出步子的那一瞬间。侧头的她,胸口上的店员名牌露了出来。

「室山」。

看到的瞬间。

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抚过背脊般,激情哗的一声退潮了。咦?由希诧异。可是怎么可能?

室山老师。那所幼稚园里最年轻、最活泼、最漂亮的老师。

原来她没有结婚吗?

也有可能是离了婚,或是招了赘。可是一旦冒出那样的想法,就成了事实。狭小世界的女王后来怎么了?

一瞬间的踌躇让机会溜走了。

其他客人推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车进到了这个收银台。室山注意到,虽然在意着由希,仍回头结帐去了。

此时由希豁然回神。临去之际,她再次滴水不漏地观察边念出标价边读条码的她的脸。可是就这样了,生不出瞪她的气力。

由希离开超市,头也不回。心脏还跳个不停。她全力奔跑,心想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光顾这里了。再也不会看到室山的脸了。

难道如果室山成了园长就好了吗?如果她做出符合年龄的高雅化妆,一直是个美女就好了吗?

至少带个孩子的话。成了个乡下主妇,骂着吵闹的孩子,以客人的身分上那间超市的话。

不明白理由。自己是想给她好看吗?扪心自问,我想要变强,究竟是为了什么?

打给KYOKO的电话。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把她从岩户的另一头拖出来,对她说的话。如果出现可以赋予我更强价值的事物或许就会结束的乐趣。我想看到的凋零,我想索回的事物。

跑回父亲车子的时候,仰头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忽然一阵心惊。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头上的明亮一下子撞进眼里来,视野忽然变得清明,天空的蓝沁人身体,扩散开来。

是格纹布。

她唐突地想。

那件洋装。

啊啊,她叹息,掩住额头和眼睛。感觉有东西猛然坠下胸膛底下与腹部之间。无法诉诸言语。

想起来了。祖母做给她的洋装图案。那是红色与白色的格纹花样。

住持的颂经声开始,同时由希悄悄离开墓前与合掌膜拜的亲戚们。

她走到墓地旁边的水龙头汲水。阳光强烈地射在黑色的丧服上。

等待木桶装满水之前,她重新望向祖母的墓。香烟袅袅,只有那里围起了一道人墙。

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她想。

可是那个时候应该只有由希一个人。要对祖母说什么呢?是要商量、报告,还是发泄怒意、抱墓痛哭呢?

水从木桶溢满出来。可是她想聆听水流泻的清凉声音,就这样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水龙头的金属反射水光闪烁着。

我能原谅吗?她模糊地感觉。

原谅谁?原谅室山、原谅响子、原谅水上由希。

我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利用谁,借谁的虎威?明明或许又会像今天这样,再也动弹不得。

腰间传来细微的震动。掏出抖动的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是岛津。

吸了一口气。

谁要退缩?她心想。聪美和纱江子可能都退场了。她们或许没有执著,或许是觉得荒唐可笑了。

可是我偷走了许多东西,被偷走了许多东西,然后站在这里。我跟空无一物的你们觉悟不同。我主动选择了这样的哲学,用这副背脊抬头挺胸。我知道现在还不是退场的时候。我不会像她们一样屈服。至少现在这是最让我乐在其中的。

我这劣根性可不是假的。由希介意着传来颂经声的远处墓地,接起电话。然后说了:

「跟KYOKO连络上了吗?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丧服与脖间的真珠被初夏的阳光一点一滴地灼烤着。关起水龙头,把手机挟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摇晃着沉重的水桶走回祖母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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