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什么?」
和次郎问道。他不只是出言询问,更投以疑惑的眼神。
樫井在做什么?
林弥松开原本抱着的双臂,耸了耸肩。
「如你所见,他在重新糊上纸拉门。」
和次郎眨了眨眼睛。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樫井在林弥的房间重糊纸拉门呢?」
「因为弄破了。」
「弄破了?弄破纸拉门吗?」
「没错。而且是两个地方。」
和次郎轻呼一声,面露微笑;眼角稍微下垂,眯起眼睛。这代表他对事情发展威兴趣。
昨天晚上,下起了雨。雨水带走暑气,唤来了秋意,今天早上才停。明明只是一场雨,但昨天和今天却是两样情,季节明显改变了。
天空蔚蓝,宛如从蓝色底部又渗出青色般的天空。风面增添凉意,山峦的棱线分明。
和次郎从后栅门进来。他老是如此。源吾会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也不等家人应门就擅自进屋,有时候甚至会躺在林弥的房间。不管房间主人在或不在,他好像完全都不在意。和次郎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这倒不是因为他在乎家里的俸禄、身分差异,而是因为他生性客气、正直。
「又不是客人,我不好意思从正门登堂入室。」
「是喔。源吾之前从玄关进屋,而且脚也没洗就进来,美祢气得跑来跟我直接投诉,要我暂时禁止源吾出入。」
「被美祢白眼,源吾也坐立难安吧。」
「天晓得。那家伙好像压根不把美祢的心情放在心上。在我家要是被美祢瞪,肯定没有好下场。源吾口口声声女人、女人,却不晓得女人的可怕。」
「确实没错。」
两人闲聊这件事,相视而笑。
和次郎今天也从后栅门穿越庭院,来到了林弥坐北朝南的和室;手上抱着老旧的包袱,而不是竹剑袋和剑道服。林弥看到那个包袱,才想到位于久坂町的私塾今天放假。上午在私塾研习经典书籍,下午到道场练剑,几乎是林弥一成不变的每日行程。但是这几天,行程被打乱了。
「好俐落的手艺啊。」
和次郎坐在缘廊,盯着透马的手的动作,出声威叹。
「简直像是在变魔术。」
透马以细绳绑起袖子,用剪刀剪下淡红色的纸;右手灵巧地动剪,剪纸枫叶接二连三地掉落在膝上。
形状和真正的一模一样,连边缘的细小锯齿都没有少。纸拉门竖立在透马面前,已经贴上了几片剪纸枫叶。透马在它们上面又重叠贴上剪纸枫叶,大声地吁了一口气。
「完工了。」
他起身将纸拉门嵌入原本的地方,又吁了一口气。那种喘气方式显得对成品十分满意。
「怎么样?这样太阳一照,想必很美。喏,新里和山坂你们仔细看一下。」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进入和室。
「这真的好漂亮。」
受到阳光照射,枫叶火红。纸拉门上宛如浮现出秋日风景。那道光微微染红了和次郎的脸。
「对吧?很了不起吧?呵呵,新里,怎么样?你原本冷清的房间因此增添了一点色彩吧?」
「樫井。」
「什么事?要道谢的话快点说!」
「我叫你把小玉抓破的纸拉门重新糊好,可没说半句叫你弄得这么华丽的话唷。」
「你不喜欢吗?」
「那还用说。这种红通通的纸拉门像什么话?!这样简直是妓院的房间。」
「真是个不懂欣赏的家伙。再说,你明明没去过妓院,少用那种大男人的口吻说话!」
透马咂嘴。和次郎在一旁嘀咕:
「小玉是谁?」
「猫。它在那里睡觉。」
林弥用下颚指了指房间角落。一只纯白的小猫缮缩在竹笼中。
「这只猫哪来的?捡来的吗?」
「樫井跟小和田大人要来的。」
「小和田大人是指,之前担任大目付的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笑容从和次郎的嘴角消失。他的表情变得僵硬。
「你们去见了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昨天没来道场也没来私塾,就是因为去见他吗?」
「是啊。」
「你前天也没来。去哪里了?」
和次郎的说话方式中没有质问的语气,只带有一点困惑的口吻。
「姑且不论私塾的课,你连续两天没练剑,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师范代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本打开去西藏町之后就要去道场,但没想到弄到很晚……」
「西藏町?和鸟饲町完全不同方向唷。」
「思。我们去见一个人。作事方的一个名叫笠见兵藏的兄台。」
和次郎在口中低喃「笠见兵藏」之后,睁大了双眼。他从座位上起身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林弥和他四目相交,但是透马别开眼去。他将几片剪纸枫叶托在掌心,低头沉思。
「呃,笠见是……」
林弥对和次郎轻轻点头。除了杀人凶手之外,笠见兵藏是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最靠近大哥死亡真相的人,但是……
和次郎对于结之丞的死状所知程度和林弥不相上下。换句话说,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似乎好歹记得笠见兵藏这个名字。当然,他也知道一年前卸下大目付职位的小和田正近,是指挥调查命案的人物。
「你们两个人……」
从和次郎口中发出像是硬在喉咙的含糊声音。
「正在重新调查那起命案吗?」
「我们是这么打算。」
林弥重起抱起胳臂,看了透马的侧脸一眼;然后将视线拉回和次郎身上,娓娓道出前天和昨天的事。他不打算对和次郎跟源吾有所隐瞒。
我想知道大哥的死亡真相。
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心底。
结之丞的葬礼结束之后不久,林弥就跑到了小和田的宅邸和兵藏住的作事方宿舍—也曾在结之丞倒下的寺町(译注—寺庙众多聚集的地区)一偶伫足接近十五分钟。即便不是通盘了解也无所谓,起码想掌握部分真相。哪怕只是细微末节的事都好:心情宛如遭受烙刑般备受折磨。然而,不管前往哪里、造访谁,情况丝毫都没改变。不晓得的事依旧不晓得,隐没在迷雾的彼端。
「这样不行啦。」
透马一句话否定了林弥的话。
「新里的作法很糟糕。这种事不能闷着头躁进;和剑道一样。如果使蛮力,往往适得其反。越心急只会越陷入对手的圈套。」
「那,该怎么做才好?或者应该说是,樫井打算怎么做呢?」
林弥反问,透马对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看起来既像是无所畏惧,又像是天真无邪。那不知是樫井透马这个男人独特的笑容、笑容背后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天生心无邪念,或者截然不同的感情,林弥这一阵子隐约感觉到了透马终归无从窥知的一面。
「欸,废话少说,跟我来就对了。」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没有。」
「什么?」
「这又不是这两天发生的命案。调查两年前的事,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新的线索送上门。」
林弥无言以对。或许是林弥哑口无言的表情相当滑稽,透马放声大笑。
「什么脸啊?你的表情好像饵卡在喉咙的鲫鱼唷。」
「可惜我没看过饵卡在喉咙的鲫鱼。」
「哈哈,因为一动也不动,什么线索也掌握不到。管他有没有方法,总之行动就对了。有些东西要展开行动之后,才看得见、听得见。」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闷着头躁进吗?」
「我是叫你别急。冷静行动很重要。」
「真的假的?我总觉得跟你讲话,总是被你巧妙地唬弄过去。」
「我唬弄你有什么好处?我说,新里。」
「什么事?」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只要不放弃的话……」
透马缓缓握拳。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想握住某种林弥看不见的东西。
林弥他们造访时,笠见兵藏正在宿舍后面务农。或许他们看起来像是高级武士的子弟,兵藏放下锄头,准备在泥土上立正行礼,林弥他们连忙制止他,对于突然遥访致歉,传达来意。
「我是新里大人的……」
兵藏随即回应「我知道了」,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因为时值夏季入秋的交界期,所以田亩上只有一排排的茄子苗。兵藏从茄子苗摘下几个笳子,用井水洗一洗,连滴水的箩筐递给林弥他们。
「这种东西不成敬意,但这是我家引以为傲的茄子。好吃得没话说,敬请尝一尝。」
透马和林弥先后把手伸向五寸左右的茄子。
好吃。虽然比不上水果,但是入口微甘,口感爽脆。兵藏得意地面露笑容。
「好吃吧?」
「人间美味。」
「嗯,好吃。总觉得连蒂都能吃。」
不知是林弥和透马的反应令他心情大好、透马带来的一公升瓶装酒奏了效,或者因为事过境迁,兵藏的口风变得比两年前松了。
兵藏坐在缘廊上,针对土壤和作物的因果关系发表一阵子自己的主张之后,迅速切入正题。
「如果说这种话,可能会被人贬为胆小鬼,但是我如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一晚的事是人为的。」
「如果不是人为的,你认为是什么呢?」
透马问兵藏。他的话语中故意带有一丝倨傲的口吻。透马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但兵藏或许是从举止和打扮察觉到了,态度和语气都很恭敬有礼。透马认为:对这种人稍微用以上对下的口吻较为有效。无论是准备当作伴手礼的酒,或者调查兵藏及之后要去拜访的小和田正近的为人和嗜好,全由透马一手包办。林弥只是陪他一起来。
林弥打从心里认为:透马好成熟。
两人同年。过年就十五了。但无论是剑术、处世、亲手拓展自己未来之路的臂力及执著,都有如天壤之别。
我望尘莫及。
要嘲笑透马的思虑周详是武士不该有的小聪明轻而易举,如果嘲笑他的话,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但是,林弥一直和樫井透马朝夕相处,察觉到了他想要一个人,不靠任何人地往前进。因此,不管是卖弄小聪明也好,使诈也罢,他都会活用自己的所有能力。他既非埋头苦练剑术,试图忘记所有是与非,也不是放弃挣扎,接受一切。
他踢蹬、反抗、对抗、奋勇前进、开拓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林弥觉得他好勇敢。
我有樫井一半的觉悟吗?
林弥虽然不想自卑,但是感到苦恼。
必须尽早独当一面的人是我,而不是樫井。
我必须担起大哥放下的重担,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坚守母亲和七绪到底。对于如今的林弥而言,那感觉是一条漫漫长路。自己从来没有为了从那条迂回的远路别开视线,而手握竹剑吗?我挥舞竹剑其实只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是为了鼓舞萎靡不振的意志吧?
林弥,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透马口齿清晰的说话方式钻进耳膜。这个声音把林弥从沉思中拖回现实。
透马宛如一阵鼓动风帆的顺风,不断地推动事情前进。
「我听到有风声说是狐狸妖怪搞的鬼,笠见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兵藏语气凝重,结结巴巴地回答。
「不,我没有想到那么离谱的事……不过,如果是人的话,应该不至于一声不响。」
「你的意思是,一点人的动静都没有吗?」
「不,那倒不是。我听到声响……像是人倒下的声音,但是等我往那里跑过去,只看到灯笼烧起来,然后……」
兵藏咽下唾液,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一股杀气。与其说是感觉到……倒不如说是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感觉。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就消失了。」
「一瞬间。」
透马低声呢喃。
「那铁定是杀害新里大人的人的气息。但既然如此,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只有一瞬间呢?我身为一介武士,在市区的饭田道场传授武艺。不管是在黑暗中,或者是在三更半夜,我绝对不可能没感觉到杀气。」
「这么说来,笠见大人。」
透马倏地趋身向前。兵藏在口中嘀咕了一、两句,但是听不见。
「换句话说,刺客没有发出杀气就一刀砍向师父吗?」
「是……哎呀,但是,人做得到那种事吗?抽出白刃砍人却不发出杀气,剑术简直到了出凡入圣的境界。更何况,对手是那位武艺高强的新里大人,更是不可能。」
兵藏从箩筐中拿出笳子,像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似地悄悄握紧。
「去年春天,家父过世了。」
「什么?」
「笠见似乎是一个长寿的家族,祖父和家父分别活到了八十、七十五。」
「是……」
透马皱紧眉头,抓不到话题的脉络。林弥也一样。这个茄子和长寿的家族之间总不可能有关。
「祖父在八十岁那一年夏天猝死,家父晚年久病缠身,有些精神恍惚,每天过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交界的日子。这种人说的话,完全不能当真。」
兵藏吞吞吐吐,玩弄茄子。林弥将视线从茄子移到兵藏干燥的脸上,试着问道:
「令尊说了什么呢?」
林弥发现了话题的头绪。同时,他有预感会出现什么。兵藏将茄子放回箩筐,十指交握。
「他坚称,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听过……和新里大人的事十分类似的事情。」
林弥不由自主地和透马交会目光。
「也就是说,之前也有人遇上了和大哥一样的遭遇吗?」
「是的。」
「笠见大人,请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哎呀,这件事我实在不清楚……毕竟这是家父进城之后不久的事,所以前前后后算起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家父后来神智不清,完全不确定这件事的真伪。」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事情?」
兵藏说话慢吞吞,拐弯抹角,令人越来越不耐烦。林弥为了压抑催促他的心情,在膝上握拳。
「家父说,小姓(译注:武士的职称。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组还是小纳户(译注:武士的职称,地位在小姓之下,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的组长果然是遭到了暗杀。那位组长是人称当代第一的剑士……尽管如此,却被人从背后一刀劈开,而且组长的刀没有拔出鞘,别说是刀上沾满黏糊糊的血了,连交锋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众人议论纷纷,究竟是谁能够让那种高手毫无还手的余地,将之击毙。但是到头来,没有查出刺客的真实身分。这件事没有厘清真相,成了悬案。」
林弥再度和透马交会目光。
一样。这岂不是和大哥一模一样吗?
假如笠见兵藏所言属实的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心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抬头仰望天空。初秋的风清爽地吹向三人。
造访小和田正近的宅邸是在隔天下午。林弥一告知自己是新里结之丞的弟弟,马上就被引领至内侧的房间。
两间房间打通的和室似乎是长辈房,书桌旁的文件堆积如山。看似低阶武士的侍者端茶进来;看到透马擅自翻阅文件,皱起眉头,但是不发一语地离去。小和田的宅邸宽敞,通风良好。风中之所以搀杂树木叶片的气味,大概是因为耸立在围墙旁的松树。
林弥他们没想到会顺利地被引领至和室。因为他们是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而来。
新里家和两年前不一样,如今无任一官半职,尽管担任官职,比起历史悠久的小和田家,地位也略逊一筹,更何况林弥只不过是尚未进行元服仪式的小伙子。昨天,笠见兵藏差点在刚耕地的泥土上曲膝跪拜,但在正近面前,就换作林弥要低头叩拜了。
透马将文件放回原本的地方,端正坐姿。不久,发出脚步声,正近本人出现了。他是一个五十开外、个头矮小的男人,样貌温和,看起来不像是长年担任大目付这个繁重工作。白底的单衣看似凉爽,十分适合他。
正近清楚记得林弥,一坐在书桌前面,立刻面露开朗的笑容,说:你来得好。
「好久不见,你变成了一个好青年。新里家有你在,想必阖家安泰。」
「不,我既还没有成为武士,也无法像大哥一样优秀。」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新里结之丞确实是英才,但是你和他有血缘关系,不是外人。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再说,你还年轻。无论是要追上他或超过他,都是遥远未来的事。不用着急。」
正近的话中透露着发自真心的激励,林弥低头深深一鞠躬;喘一口气,抬起头时,发现正近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坐在一旁的透马。
「那么,这位同行的是?」
「和大哥关系匪浅的人。」
「敝姓熊屋。」
透马轻轻点头致意,回过头来,和林弥四目相交。进入小和田家大门之前,透马提醒林弥不要提起樫井这个姓氏。
「我在江户接受新里师父指导剑术。原本为了在师父身边进一步修练而来到小舞,但是……」
透马低下头来,呼吸稍微加速。
「没想到师父在两年前遭人砍死,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如今仍然不敢相信。」
「这也难怪。因为新里就算被一百名敌人包围,应该也会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他居然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我如今也一样不敢相信。」
「小和田大人,恕我失礼一问。」
「什么事?」
「我希望您告诉我们,两年前如何展开调查。」
正近面露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的调查有疏漏吗?」
「请您告诉我们。」
透马的语气激昂。
「我想多知道一些师父临终的模样。我想知道他为何会以那种死法离开我们。」
所以,我才会来到小舞。
透马如此说道。相较于当时冷静凝重的口吻,如今的一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恳求语气。
「小和田大人,我也请求您。请务必告诉我们,您知道的事。」
林弥也手撑在地。
正近低声沉吟,就此噤口。一阵沉默。耳边只响起了茅蜩在庭院鸣叫的声音。它的叫声停歇时,正近松开了原本抱着的双臂。
「几乎无话可说。」
非常冷淡的说法。透马挺起上半身,绷紧嘴角。林弥也在膝上用力握拳。
「你们别误会。我并没有隐瞒。虽然退休了,但我不会说公务上的事,不过那也不是理由。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和田大人不是身为大目付,下令调查命案吗?」
林弥趋身向前。原本感觉敦厚正直的正近,言行中突然带有可疑的色彩。
「正是。一切都是听命于我。而且我自认也尽力了。家臣中实力第一的剑士遭人一刀杀害。虽然是暗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想找出真相,厘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但是要将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拖到大太阳底下,相当有趣。」
正近的双眸熠熠生辉。顿时,表情变得朝气蓬勃。
「所以,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几乎是以徒劳无功告终。没有出现半点和暗夜的刺客有关的线索。就在这个时候,上级命令我停止调查。」
「停止调查?谁下的令?」
「这我不能说。应该也没有说的必要。」
「能够命令小和田大人的人物有限。」
透马抬起下颚说。先前的恳求语气已经彻底消失,反而透着一股挑衅的口吻。
「想必是处理政务的人之一吧?」
正近没有回答。透马的语气又变得轻快。
「小和田大人知道五十年前的一件事吗?」
「五十年前?」
「当时似乎发生了一起近习(译注:武士的职称,在主君身边负责近侍和警卫的工作)组的组长遭人砍杀的命案。据说也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迁入一刀杀害。」
不是近习组,而是小姓组或小纳户组吧?
林弥话到了嘴边,硬是闭上嘴巴。因为正近点头同意了。
「那是你们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你们调查得真清楚。」
兵藏的父亲的记忆似乎是正确的。
正近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书柜前面花了一段时间,然后抽出一本册子;没有册名,只是随性以纸捻缀成册。
「这是我私人的记录。不同于官署的文件,擅自把我在意的各项事情罗列下来。」
正近以肉多不见骨的肥胖手指翻页。
「其中也有关于新里命案的备忘录。其实,不只五十年前发生过同样的命案。我调查老旧的笔记本发现,十八年前也有过。」
林弥瞠目结舌。透马在一旁转动身体。
「十八年前也有过……」
「你们不晓得吗?」
「不晓得。」
正近露齿一笑。然而,旋即恢复成僵硬严肃的表情。
「十八年前,是藩主继承家业,成为我们的主君那一年。而五十年前,则是因为治理模野川的河水和开垦新田,藩内分裂成两半的时期。遭到杀害的组长是坚持推动开垦的人之一。」
正近随口低吟了一声。林弥尚不清楚,从正近的话中会浮现什么。唯独心跳的力道加重。
「原来如此,所以藩内发生重大变动和出现黑夜暗杀者的时机一致啊。」
透马如此低声说道。
「我不晓得因果关系。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五十年前或十八年前,政务这种东西始终在运作。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因为政务或继承人的纠纷而动用暗杀者,这种事应该层出不穷。想派刺客到政敌身边,杀害对方的人也并不罕见。这种事八成比你们想像的多更多。」
「但是,那种人和现在说的刺客明显不同。」
「思。可以这么说。再说,刺客是从自己手下挑选出本领高超的人培训。换句话说,若是比照派系的势力版图和家臣的剑士实力思考,往往会自然而然地猜到刺客是谁。同样地,也能够推测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不过,是否能够将犯人绳之以法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然而,包括新里的命案在内,这三起命案别说猜到刺客是谁了,连一个线索都找不到,一点头绪也没有。确实和其他命案有所不同。」
「不过,家兄应该和藩政毫无关系。」
林弥挺起腰杆,声音变了调。林弥没有多余的心思对于心乱如麻感到羞耻。新里家虽然是代代担任勘定方的名门,但是地位不足以加入执政,门第会自动决定身分。无论再怎么会使出神入化的剑术,结之丞不过是区区勘定方的官员。
「是啊。就算杀害新里,藩政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改变。更何况,如果想杀害新里这种剑士,一般的刺客根本派不上用场。」
「师父早已知道什么,或者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那对于某个人而言,是极为棘手的事,而那个人在藩内是具有相当高地位的人物吧。相当高的意思是指,足以将神秘的刺客当作棋子的掌权人士。」
正近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真是令人佩服,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头脑却相当灵光。如果能够成为徒目付的话,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家父也这么说。改天有机会,务必恳请推荐。倒是小和田大人,您记得笠见兵藏这个男人吗?」
「当然,他是第一个报告新里命案的男人。任职于作事方吧。」
「他说,杀气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一瞬间就消失了。」
正近的视线落在记录上。
「这里也记载了那件事。奇怪的是,笠见本身是在市区的饭田道场教过剑术的剑士,他也曾笑着说,那是一句玩笑话。不过,因为内容太过含糊,所以结果没有成为任何线索。」
「能够不发出杀气杀人,这种人世世代代存在小舞,能不能这么思考呢?」
正近全身颤抖。动作像是野兽抖动身体。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代代担任暗杀者的家族吗?」
「这么一想,几十年间反复上演同样的暗杀剧,岂不是就说得通了吗?」
「为了合乎逻辑而一再臆测也没用。」
「有时候往往弄假成真,从臆测中看见事实。」
正近露出苦瓜脸。
「真是个鬼灵精怪的顽童。呵呵,算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呢,假如有那种家族,那正是秘密中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大太阳底下。」
透马陷入沉默,眼神在空中游移。茅蜩呜叫,林弥受到那个声音的吸引,目光望向庭院。
那里充满了橘红色的午后阳光。之前白灿耀眼,将所有事物曝晒成白色的光线,毒辣程度减少了一半,只是柔和地映入眼帘。
待得太久,是该告辞了。
林弥正要起身,透马抢先一步开口说;
「小和田大人,请再告诉我一件事。」
正近的眼睛半闭,半开的眼中发出锐利的目光。那不是隐居的和善老人,而是身为大目付监视藩内的男人眼神。
「如今,藩政的势力版图如何呢?」
正近抬起目光,黑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透马。
「你问我势力版图啊?」
「是的。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如果这就是政治的话,如今有什么争执吗?」
「熊屋,你的语气是不准我说没有吗?」
「暗杀者在行动,意味着这么一回事,对吧?我怀疑,正因为藩内有某种不稳定的气氛,所以他才会暗中活动。」
正近动了动嘴唇发出「呵呵」干笑,眼里毫无笑意。
「我是告老还乡之人,和政治毫无瓜葛。再说,这种事也不该说给你们年轻人听。」
「是吗?恕我斗胆,我认为小和田大人的这种想法有误。」
「你说什么?」
「小和田大人若是参与藩政,想必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而我们若以成年人的身分任官职,应该也不能问。不过,幸好我们彼此都不是这种身分。既然如此,照理说不管说什么、听到什么,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彼此不用顾忌何任事情,站在非常轻松的立场。」
透马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之后,露出满脸笑容;那种天真无邪、自然开朗的笑容。
「胡说八道!你把我跟你们相提并论吗?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完全不懂得说话分寸,真是伤脑筋。」
正近贫嘴薄舌,但是表情平静。透马倏地趋身向前。
「执政者当中,最有权势的人是家臣之家樫井吧?」
林弥忍不住凝视透马的侧脸。
你打算侦探自己的父亲吗?
林弥在心中发问,不知不觉间对肩膀使力。
「……或许是吧。家老中的第二把交椅尾村大人因为有病在身,经常无法随心所欲地进城,而且他为人十分温和。这么说未免失礼,但他的才干实在远远不及樫井大人。一般人都说:樫井大人是声名显赫的政客。家世、实力都无可挑剔……」
透马的鼻尖微微动了动。林弥也感觉到,他的鼻子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虽然称不上是恶意,但是前大目付小和田正近不太喜欢樫井家老。看来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话中处处夹针带刺、尖酸苛薄。明明身心都还宝刀未老却辞去官职,说不定是因为和家老之长之间的关系不睦。倘若如此,代表正近的身边也有争执、勾心斗角。他是对此感到厌烦而辞官的呢?还是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逼不得已才引退的呢?
政治臭不可闻。
「樫井大人长年执藩政牛耳,说是垄断也不为过。他拥有卓越出众的政治手腕,不过,有人认为他有点太过强硬也是事实。甚至有谣言说,他和城邑的一、两名富商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不过坦白说,我无法判断哪些是事实,哪些是基于嫉妒的毁谤。确实有财富和权力都集中在家老一人身上的趋势。」
正近的调气沉重,但是侃侃而谈。如同透马所指出的重点,正近或许认为对方若是和政务无关的年轻人,稍微放松戒备也无所谓。
「但是,政务无法永远凭一个人的意思决定。藩内也有一股势力对于樫井大人强硬的执政方式看不顺眼,那一派最有势力的人是……」
正近噤口。饶是放松戒备,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讲太多了。然而,既然听到这里,林弥也不难想像这句话接下来会出现的名字是谁。
中老(译注:江户时代,地位次于家老的职位)的水杉大人啊。
水杉赖母。
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虽然是个外形、为人都丝毫无法掌握的人,但是水杉家是从藩的草创期那一代就传承下来,而且是主君的血脉分支,系属名门中的名门。林弥好歹有这种程度的常识。
正近打开紧抿的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欺,算了,话都说到这里了才闭嘴也不够干脆。也罢、也罢,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吧。呵呵,你们的脑袋中应该也浮现了那个名字吧?」
正近以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两下。
「他就是中老水杉大人。中老还年轻,但是相当优秀的人物。换句话说……代表他是相当高竿的政治谋略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是水杉嫡系家庭的人代代资质平庸,托名门之后的福才能名列执政名单,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个装饰品。不过,如今的中老略有不同,不,是相去甚远。他既是出类拔萃的从政者、谋略者,也是宠臣。也就是说,历史悠久的世家终于诞生了一名秀才。」
「原来如此。所以樫井大人也不能悠悠哉哉地叱吒风云了吧?」
透马更进一步地趋身向前。不知是正近天生饶舌,或者透马是个好听众,正近甚至面露笑容地接着说:
「是啊。藩内对于作威作福的家老心怀不满的人,似乎也意想不到地多。欸,那就是人世常态。而之前不能出头、忍无可忍的人聚集到中老身边,或许也是人世之常。」
「也就是说,如今,藩内分裂成了樫井派和水杉派,彼此反目成仇吗?」
「表面上大概是风平浪静吧。家老和中老八成都在伺机使对手垮台,但那正是两只毛色漂亮的狐狸在互耍心机斗智,他们不会轻易地被对手踩到尾巴。欸,同一代有两个实力足以相互较量的才子、掌权者鼎立,不知道神佛是怎么想的。呵呵,一旦辞官,我就能够冷眼旁观这些诸多事情。这相当令人愉快。哎呀,实在太有趣了。」
咯、咯、咯。
像是在替这句话背书似地,正近的喉头抖动,发出十分愉悦的笑声。
后来又过了接近一刻钟之后,两人才从小和田的宅邸告辞。不晓得正近喜欢两人的哪一点,甚至款待两人吃晚餐。两人不好意思,而且有些麻烦,坚决辞退,却被正近大喝一声:
「笨蛋,岂可辜负年长者的一番好意?!」
「那位老爷爷,话真多啊。」
透马一出大门,马上轻轻按着脖子,表情扭曲,这个动作像是疲惫的老人。脸颊微微泛红是因为酒精的缘故,透马默默地接受了正近劝请的酒。
「居然还送我们这种礼物。」
一只白色小猫从林弥的领口探出头来,「喵」地叫了一声。
那是告辞之前,正近硬塞给他的。
「误闯进庭院的野猫,偏偏在我的寝室生下了六只小猫。我不忍心杀生或弃养,正在苦恼呢。你们来的正好,带一只回去。」
林弥将正近递过来的小猫放入怀中,从小和田家离去。
正近确实话很多。话题五花八门,姑且不论透马,林弥要跟上他的说话步调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坦白说,尽管正近炫耀自己对于往事和诗经的见解,林弥也只是觉得无聊。不过,唯独正近递给自己小猫之后说的话留在心中。
正近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问他们:你们是剑友吗?两人懒得详细解释,回答「是」。正近沉默许久,然后咕嘀了一句:
「我和直太郎曾经也是如此。」
「直太郎?」
「樫井家老的乳名。我们一起在一新流的道场学剑。」
透马倒抽了一口气,林弥也瞪大眼睛。
「我们当时的年纪就和现在的你们一样。直太郎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使剑高手,他说手握竹剑是无上的乐趣。我们经常练习。也曾将一切抛诸脑后,以竹剑互击将近十五分钟。……干嘛露出那副表情?!一副完全无法相信的表情。」
「不,那是因为……是的。」
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前大目付和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居然有过和自己一样的岁月,令人难以置信。即使道理上能解释,但是情感上不能接受。
正近笑了笑。
「我们也年轻过。曾经不拘泥于身分、不知道耍心机,一心刻苦修习剑道。」
正近嘟起嘴说:不过,那是颇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言一语留在耳内。横亘在自己和正近他们之间的漫长岁月,令林弥心神驰骋。时光流逝之后,大家会变成如何呢?
不,说不定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已经逼近了。如今,正因为是这个年纪,自己才能跟和次郎及源吾自然地平等相处,但是这种关系再过不久也会结束。必须各司其所,受到束缚而活。受到家世、地位、身分、血统、出身等许多事物束缚,变得动辄得咎。透马是高高在上的人,和自己住在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道鸿沟。但这不是正近和直太郎之间的差距。即使万一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既不能正视对方、不能交谈,也不能呼喊对方的名字。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到如今,还在胡说什么?!
林弥在心中斥责自己,并且暗自惊慌失措。
我在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思考身分、受限、束缚又有什么用?想了也是白想。但是为何……?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
是因为这家伙的缘故吗?
一和透马在一起,之前认为理所当然接受的事情就会动摇。
武士那么伟大吗?变强要做什么?除了砍人之外,刀有什么用处?你不觉得喘不过气吗?你不想随性而活吗?
林弥听见了这种声音。每次听见,内心就会情绪起伏。手握刀的时候,原本像是结冰静止不动的湖面的心,就会不停翻腾。林弥稍微吸进带有夜晚气息的风。
夕阳隐没。然而,余光仍照映天空。
一群鸟从残照中掠过。一阵风缓缓地从头顶上吹过。傍晚微凉,小猫的体温令人感到舒适。
「不过啊,幸好这位老爷爷爱讲话,才能清楚了解到家父的立场。他汲汲营营于派系斗争,没空理我。他之前对我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令我觉得有诧异。」
「你希望他理你吗?」
「少胡说!一点也不好笑。我之前认为,他就算不理我,好歹也会试图看透我身为后嗣有多少能耐。但是,他完全没有那么做。」
「说不定他没有必要看透你。」
「什么?」
「说不定从你在江户的时候,他就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没有想过,他是看透你了,才叫你来小舞的吗?」
「家父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何那么想?」
「不晓得。只是忽然这么觉得而已。」
林弥老实回答。
他感觉到了。
樫井家老是否仔细在观察儿子?但是,林弥无法解释为何如此觉得。不过,在听正近说话的过程中,林弥察觉到樫井家老除了是高不可攀的掌权者之外,还有另外一面。其中,会不会有身为父亲的一面呢?
「你真是太天真了。」
透马的语气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内心想法。
「喜爱政治之辈,和鵺(译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之一,据说具有猴子的相貌、狸猫的身躯、老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或猫又(译注:日本传说中的妖怪,由极老的猫变化而成,尾巴叉成两条)差不多。与其说是人,倒更接近鬼怪。我说,新里。」
「嗯?」
「家父大概打算在过年之前,和水杉这名中老算清旧帐。他认为,等到排除政敌、高枕无忧之后再提出后嗣的申请就行了。」
「是喔。」
林弥虽然应了一声,但是心情像是在捕捉云朵般无法捉摸。
政敌、垮台、权势、派系、领袖……尽管字面上能够理解,但是一点真实威也没有。不过,林弥威觉到一股不祥之气。俨然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魉、牛鬼神蛇。难道政治和那种词汇一样,具有干奇百怪的姿态吗?
林弥悄悄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剑很好,十分耿直。不是为了打倒他人,而是为了支撑自己而存在,为了不以自己为耻地生活而存在。我想当个不愧对大哥传授的剑法的人。
这个念头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淡忘。
「樫井。」
「嗯?」
「大哥果然被卷入了家老和水杉大人之争吧?所以才会……」
「我不晓得。」
「大哥加入了其中一个派系,因此敌对派系派出刺客……」
「我不晓得。」
我不知道。从兵藏和正近口中,都没有问出任何一个结之丞非死不可的理由。正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是谁下令停止调查。
林弥想起了执政者当中,曾有人毁谤大哥是「胆小鬼」。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暗杀者的幕后指使者。林弥感到的不是怒愤,反倒是一种接近悲哀的情绪。这个世界到底有多黑暗、封闭呢?
透马在小巷里转弯。
「啊?樫井,你要去哪?走错路了。」
透马默默无言地加快脚步。林弥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的目的地,咽下一口气。咽下的一口气宛如变成铅块,堵在胸口。林弥深吸了一口气,追上透马的背影,不发一语地并肩而行。或许是睡着了,怀里的小猫不再动来动去。
穿越小巷,在大街上拐弯,又经过小巷,透马停下脚步。
那是一条包围住寺院的白色围墙、绵延不绝的道路,杳无人影。只有大树的树枝从围墙探出头来,随着晚风摇曳。总觉得从远方微微传来诵经声,但说不定只是误将松籁听成了诵经声。
这里是大哥遭人杀害的地方。
这两年,林弥几乎不去的地方。
「我实在不想渡过松川。」
七绪曾经如此低喃。七绪的娘家——生田家位于寺庙林立处前方、名为指物町的镇上一区。如果渡过松川,穿越林立寺庙而去,路程距离新里家不远。以女人家的步伐,大概也花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然而,七绪无法经过丈夫惨遭杀害的路。娘家有事时,她会花一倍以上的时间绕远路。如今依然如此。
林弥又吞下一口气,胸闷气苦。
透马凝视前方,一动也不动。
「樫井,你……」
「说不定是家父。」
「咦?」
「派刺客暗杀师父的人,说不定是家父。」
刮起一阵风,树枝摇曳。一阵潮湿、令人不舒服的风。云层开始覆盖刚才晴朗的天空。
这次清楚地听见了诵经声。
透马缓缓回头,笼罩在薄暮之中的脸上毫无表情、面无血色。
「你不这么认为吗?」
「为何那么认为?」
「因为如果我是家父,我就会那么做。」
「胡说!大哥不可能参与执政者的斗争。」
「……你相信吗?」
我相信。大哥是个没有权力野心、清心寡欲的人。唯独这一点是千真万确、无庸置疑的事实。
透马摇了摇手,从手腕到指尖左右摇晃。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但看起来格外优雅。
「师父大概也想对藩政参一脚。说不定他也是那位老爷爷口中,对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心怀不满的人之一。他可能将家父视为奸臣。」
「可是,怎么可能……就算万一是如此,为何只有大哥遭人暗杀呢?」
「为了不让师父成为刺客。」
林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站在眼前的透马。仿佛只要眨个眼,他就会在那一瞬间融入黑暗中。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家父八成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他还能洞悉未来的局势。否则的话,他应该没有办法呼风唤雨到这种程度。假如这种男人察觉到藩内第一的剑士跟随敌方,或者可能跟随敌方,会怎么做?假如新里结之丞以刺客的身分,被敌方派到自己身边,恐怕就防不甚防了。如果备妥大量长矛、步枪严阵以待也就罢了,但如果在路上被人袭击,不管有几名护卫随从,都不是他的对手。假如家父这么想的话……而且假如我是家父的话……」
「会怎么做?」
「当然是赶紧处理,棘手的人最好趁他不成气候时铲除。如果站在家父的地位,八成养得起暗杀者。不,如果不是站在家父左右的地位,恐怕养不起。」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代代伺奉樫井家的暗杀者家族吗?」
「说不定。当然,幕后黑手十分有可能是水杉中老,而不是家父。反倒是新里结之丞如果投靠樫井阵营,中老会命令从小养大的暗杀者,尽早解决掉他。嗯,这个可能性太高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如果能够派出实力足以击倒大哥的暗杀者,不管是令尊或中老,只要让暗杀者袭击对手本人就行了吧?何必这么大费用章。」
「那可不成。」
透马直截了当地否定。
「这样可是杀害敌对派系的领袖唷。下毒手的一方也需要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万一失败的话,垮台的是自己。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要砍死碍眼的对手就了事。必须小心再小心,静待时期成熟。如果认定时机到来,就不会留给对手一丝反击的余地,一口气决胜负。政治斗争八成就是这种玩意儿。」
林弥无从判断,政治斗争是不是这种东西,但是实在不认为透马在说的是关于大哥的事。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像是漫无目的地飘浮在半空中,尽管大脑接受,内心也拒绝认同。
「总之,我不晓得是家父或中老,但是其中一方派出了刺客。」
「够了。」
林弥语气强烈地打断透马。
「够了,闭嘴!你说太多了。」
林弥在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光是听透马说话,就觉得大哥被人玷一污了。假如被卷入执政者的政治斗争之中,在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暗夜中丧命,那么大哥的剑道算什么呢?那么强韧、优美、轻柔、迅速的剑法算什么呢?大哥的人生受到坐掌藩政中枢者的欲望和企图玩弄于股掌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剑在他的人生具有多少意义呢?
我喜欢大哥,比任何人更敬爱他。这个想法如今依旧存在心中。
但是、但是、但是,我对大哥了解多少呢?
林弥闭上双眼,地面像地震般震动,震动传到脚底板。林弥睁开眼睛,意识到在震动的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脚。
那一晚,大哥走在这条路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林弥至今从没想过,也没有试图去想。
脑海中浮现结之丞环抱双臂,低头沉思走路的身影。那太过虚幻,宛如原野中的一缕轻烟般被风一吹,一眨眼消失不见。
「新里。」
林弥被透马一叫,抬起头来。发出松树香气的风轻抚脸颊。
「要动手砍人吗?」
透马简短地问他。
「咦?你说什么?」
「我问你不管幕后黑手之谁,一旦知道他的真面目,你会动手砍他吗?」
林弥倒是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过好几次,绝对饶不了让大哥遭遇这种下场的人。
如果能够替大哥雪恨,用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所以,告诉我仇人是谁!
林弥有过几个不断祈祷,无法入睡的夜。
心头一惊。寒毛直竖。
杀气?
白光一闪。几乎在此同时,刀身抵在眉心。林弥调整气息。
「你在搞什么鬼?!」
透马手握白刃,浅浅一笑,冷酷无情的笑容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林弥、源吾与和次郎绝对挤不出这种笑容。剑尖纹风不动,透马的视线也毫不动摇。
「好慢啊。你察觉的速度太慢了。以你刚才的步调,如果我真的袭击你的话,你终究逃不过。」
「樫井,你喝醉了吗?」
「怎么可能。」
透马还刀入鞘,只耸起了右肩。
「我岂会因为喝那么一丁点酒就醉。我只是看你神情恍惚,稍微戏弄你一下而已。」
「假如你来真的,我会更早察觉。」
「什么?」
「如果你的杀气是真的,我会更早察觉到。」
透马以鼻子冷笑了两声。
「真会说大话。那么,下次我就来真的,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你的意思是,以真剑和你互砍吗?」
「没人能保证一点可能都没有吧。假如幕后黑手是家父的话,你会怎么做?你想替师父报仇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你砍杀家父。」
「听起来心口不一。」
林弥也想笑,但没办法像透马那么顺畅地牵动嘴角。嘴角反倒是僵硬。
「你不可能只因为他是令尊,就想保护家老。」
林弥不能一口断定,透马和樫井家老之间没有一丝亲子之情。然而,林弥清楚地感觉到,透马的心显然偏向师父结之丞,更胜于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么一来,林弥猜不透透马会对师父的仇人——父亲怎么做。毕竟,樫井透马不像是会受到亲情驱使而拔刀的人。林弥虽然和他的交情不深,来往的时间也不久,但是觉得这种行为不适合他。或者人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会顺从血缘关系呢?
透马动作流畅地收脚。
「真有趣啊。」
虽然声音小到接近呢喃,但林弥确实听见了。
「有趣?什么有趣?」
「我开始产生一点兴趣了。假如我来真的,你会使出哪种剑术呢?」
「……樫井。」
「新里,你很恨吧?刺客自是不在话下,但你不恨一脸满不在乎地在暗地里操控的无耻之徒吗?不许像师父这么厉害的剑士和刺客交锋,岂不是令师父含恨九泉吗?」
「你在煽动我吗?」
「嗯,煽动?那是什么?」
「哎呀,我忽然觉得你在煽动我,设计让我袭击家老。」
「我煽动你?」
「就是你。」
「做那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怎么看待得失。我总觉得我们的想法、思考都有微妙的差异。」
透马再度耸了耸肩。
「我只是说我想见识一下,你会对打从心底憎恨的对手使出哪种剑术而已。」
小猫在怀里动了,有生命的小动物体温逐渐渗入林弥心中。在此同时,大哥冰冷的尸体在脑海中复苏。他冰冷僵硬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尸骸被放在门板上,从小和田的宅邸送回来。指尖触碰到他的尸体时,连自己的体温都被夺走,犹如冻僵的大地般。虽说是深夜,但当时明明是初夏,林弥却因为寒意而齿根发颤。
活着是怀中猫咪的温暖,而死亡则是那种无以复加的寒冷。
喵。小猫探出头来,发出惹人怜爱的叫声。
「哎呀,小玉醒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们什么时候替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玉?」
「刚才啊。因为它长得一副像是白糯米团(译注—白糯米团在日文为白玉团子)的脸。」
透马扯了扯小猫的耳朵,从林弥身旁经过。
假如弄清楚家老是大哥的仇人,假如我一刀砍向家老,这家伙打算怎么做?
他会阻止我吗?助我一臂之力吗?还是……
透马停下脚步,回头「喂」了一声。
「快点回去罗。那位老爷爷家的菜淡而无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吧?我想吃醋腌泷菜,去掉口中的余味。」
你不是吃得盘底朝天吗?
林弥无法出言调侃。因为透马虽然口吻诙谐,但是眼神黯淡。林弥默默地注视透马。黑暗变得益发浓重,笼罩站在前方数步之遥的少年。
雨滴打在脸颊上。青蛙在河边呜叫。细微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消失。那也倏忽消失,再也没听见了。
夏季逐渐过去。
大哥去世之后,第二年的夏季暑气渐消。
林弥缓慢地以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水滴。
「原来如此啊。」
和次郎吁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呢喃。
「不过暗杀者的家族……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这件事任谁都无法轻易相信。况且还在猜想的范围内。接下来才要确认。」
和次郎皱起眉头。
「接下来才要确认?你要怎么确认?有什么方法吗?」
「哪有方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能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问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就能往前迈进。」
「有一丝希望的意思吗?」
「是啊。」
「别查了。」
和次郎从林弥身上别开视线。
「林弥,别再查了。」
和次郎垂下目光,尽管如此,他仍用力地说:
「不要进一步深入追究。太危险了。」
「和次郎……」
「如果那起命案背后的执政者的企图在蠢动,这件事就超出了你们能够想办法查清楚的范畴。他们的势力太过强大,不是你们赢得了的对手。」
和次郎的视线忽然转向透马;类似转守为攻的运刀方式,十分锐利。
「樫井,对吧?如果林弥冒然行动,可能会祸及新里家。那种事情,你老早就看穿了吧?」
透马瞄了和次郎一眼,以指尖拎起剪纸枫叶。
「你倒好。尽管你是妾生的孩子或庶子,依旧是家老家的儿子,而且是后嗣。除非发生重大事故,否则身分和生活都受到保障。但是,我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甚至有可能家破人亡。」
「喂,和次郎。」
「林弥,你该做的不是替结之丞大哥报仇,而是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吧?」
林弥不禁收起下颚,总觉得被人狠狠地击中了一剑。
「你说你们要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间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但是你能断言小和田大人没有和上级串通吗?说不定那个幕后黑手已经对你们的行动了若指掌了。」
「怎么可能。」
「你不能一口断定没有半点可能性。林弥,醒一醒。你有没有看见自己正要一脚踏上多么危险的路吗?」
和次郎垂下肩膀,坐在缘廊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
朋友的一言一语如针扎在胸口。他没有多嘴,而是真挚的忠告。假如结之丞如今有话要说,大概也会用同样的话劝导林弥。
我不重要,母亲大人、七绪和新里家就拜托你了。
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为了活在身旁的人奋斗吗?
透马噘起嘴唇,出吐气息。剪纸枫叶飞在空中,飘摇坠落在榻杨米上。看起来就像是随风飞舞的落叶。
「我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在想,山坂真是聪明。生性深思熟虑。」
简单明了的夸奖,令和次郎脸颊染上红晕。
「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我生性愚钝。」
「那是新里的性格乖僻。乖僻不好,会使人贪婪。无论是对金钱、对食物或对女人,贪婪的人无可救药。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你要谨记在心。」
「你这个大胃王没资格说我。这样下去的话,我家的米柜会被你吃到粒米不剩。」
透马咂嘴。说话方式忽然变得粗俗。
「咳,真是个爱叨念的家伙。我好歹对于自己的伙食费也有点节制。不过,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七绪师母煮的菜又好吃的不得了,我忍不住就把肚子吃撑了……欸,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好啦、好啦。我这就去樫井家偷一大堆米来,你等着。」
「一大堆?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离开的时候到了,我就会离开。」
「那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但是,看来不久了。」
透马捡起枫叶捏烂。被捏烂的红纸只不过是红纸,皱不啦叽地揉成一团掉在地上。
「等到家父他们无谓的斗争结束之后,自然会看见未来的路。如果家父赢的话,樫井家八成就会来接我,而敌对阵营掌握实权的话,我就没用处了。我会趁被卷入这场纷争,人头落地之前,脚底抹油告别小舞。」
「事情会那么顺利吗?」
「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城邑闹得满城风雨。执政者应该各自看准时机,忙着明哲保身。这种时候,没有任职的年轻人不管怎么行动,都不会有人在意。再说,时局越纷乱,越有暗杀者暗中活动的余地。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某个执政者过袭。」
「还有谁?不就是你父亲吗?」
「可能性很高。欸,不过,我笃定身分不明的暗杀者露出尾巴的机率也相当高。但是,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所以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到头来这件事可能会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落幕。」
「倒底怎么样?可能性有还是没有?真是的,为什么要刻意拐弯抹角地说话。」
「欸,总之,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家臣之长和中老的争执说不定会在私底下搓汤圆,息事宁人。表面上,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和次郎低喃道。
小玉从它的窝爬起来了。昨晚,七绪替它绑上项圈。项圈上的小钤铛发出细微声响。
「说话回来,源吾去哪儿了?」
上村家也养了一只大虎斑猫。妹妹佐和对它疼爱有加,源吾老是大发牢骚:「真是人不如猫,比起亲哥哥,她更在意那只猫。我叫她拿出照顾猫的一半心思对待我就好了,她居然回我一句『你又不会捉老鼠』,气死我也。她才七岁而已唷。女人真是不分年纪大小,个个伶牙俐嘴。」林弥想起这件事。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今天只有我去上课。你和源吾都没来。」
「我没去是因为刚才说的理由。但是,源吾呢?」
和次郎的脸色一沉。
「这个嘛……似乎是因为他父亲要提早回藩,他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稍微没盯他那么严。那家伙好像趁这个好机会,三天两头往舟入町跑。今天铁定也说要去私垫,出了家门之后,直接就跑去猫头鹰小巷了。」
「名叫明蝶的女人啊。」
「是啊。那家伙,八成是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源吾好歹也晓得妓女无真情。」
「脑袋晓得和动了真情是两回事吧。」
「樫井,是这样的吗?」
透马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小玉扑向绳索的一端。
「为什么要问我?」
「你不是万事通吗?」
「只是你们太无知罢了。不然的话,你们也跟着上村去妓院看一看。你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是该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了。这么一来,就少了一样不知道的事了。」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
「我讨厌那种事。」
和次郎语气莫名僵硬地说。
「我讨厌抱着玩一玩的心情和女人……呃,做那种事……。我不喜欢。」
「咦,山坂。」
「什么事?」
「你有欣赏的女人了吗?」
透马采出头来,咧嘴一笑。和次郎收起下颚。
「你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守住男人的贞节吗?」
「胡说八道!」
「是喔。但你一副就是有心上人的口吻。啊,说到这个,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在道场遇见你们之后的两、三天吧。山坂,你是不是跟一个看似商人女儿的人在一起呢?」
「啥……你在说什么……?」
和次郎的眼珠游移。
「你替她修理鞋带,对吧?你蹲下来,她把手放在你肩上,哎呀,看起来真是妩媚动人。新里,对吧?」
「你问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看到的。」
和次郎满脸通红。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更显脸色红润。
原来如此。和次郎,心里想着某个人啊。
和次郎有了心上人。林弥从没感觉到或想过。和次郎生性沉默寡言,鲜少将情感表露于外。更别说是将对女人的爱慕之情和盘托出了。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独自静静地蕴酿。和次郎八成会谈这种恋情。
「我说,他是哪户人家的女儿?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山坂,从实招来!」
和次郎受到透马逼问,脸颊涨得更红了。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七绪从走廊上快步走来;意识到和次郎,轻声惊呼,嘴角绽放笑意。
「山坂大人,您来啦?」
「啊,是的。打扰了。」
「您又从后门来,对吧?您会被美祢骂唷。人家她很期待您来呢。」
「哎呀,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事情办完,这就要告辞了。」
七绪跪坐在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欸,用不着急。我这就让美祢端茶过来。也有葛华唷。」
葛华是一种小舞的糕点,在蒸过的米团上浇淋勾芡的馅汁。馅汁因家庭而异,有的是甜汤,有的是蔬菜馅。七绪作的葛华口感佳,甜度恰到好处,堪称人间美味;也是结之丞爱吃的一道甜品。七绪刚才应该将刚出炉的葛华供在佛龛,双手合十默祷。
透马趋身向前,问:「也有我的份吗?」七绪答道:当然有。接着,看了纸拉门一眼,倒抽了一口气。
「哇,好美。」
她似乎是真心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樫井大人的杰作吗?」
「是的。小事一桩。如果你希望的话,不管是枫叶或银杏,我可以将全家的纸拉门都重新糊过。啊,如果你比较喜欢梅花或樱花的话,当然也没问题。」
「大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弥推开透马。七绪很少来到林弥的房间,林弥也不会随便踏进七绪的房间。那是这两年来在他和大嫂之间形成的一道隔阂。
「啊,抱歉。事情是这样的,家兄前来,说他有话想当面和你说。」
「生田大人吗?」
七绪的亲哥哥——生田清十郎是少数新里家被罢黜官职,俸禄减少,过着闭门在家、悄然度日之后,还跟之前一样往来的亲戚之一。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林祢的内心一阵骚动。
说不定是为了七绪的事。差不多该将七绪带回生田家了。他说不定是为了提出这个申请而来。
清十郎和七绪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父母已经不在。清十郎成家,育有三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听说妻子绢江是个性情十分温和的女人,对于嫁出去痛失夫婿的小姑寄予同情,疼爱挂心。
七绪回到生田家,对他们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内心忐忑不安。
林弥表情紧绷,以免被人察觉内心的不安,坐在生田清十郎面前。
然而,清十郎前来为的不是七绪,而是林弥本身的前途。
「我认为,你差不多该思考元服仪式的事了。」
清十郎开口提到。他一身古铜色肌肤,和妹妹一点也不像。下垂的眼角和蒜头鼻,使清十郎带给人一种大好人的感觉。结之丞生前常说:我从没见过清十郎大吼大叫,或者言行粗鲁;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结之丞八成也很信任他。
结之丞死后,说不定只有清十郎一直担忧着新里一家人。林弥向他的一番苦心道谢,清十郎打断他,提起了元服仪式的事。
「你过年之后也十五岁了。而且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才行元服仪式,成为成年男子都嫌太晚了。」
清十郎叹了一口气,转动托在掌心的茶杯。
「原本这件事不该由身为外人的我插嘴,但我想……如果结之丞在世的话,已经做好了应有的安排。等你行元服仪式之后,我也打算尽可能地尽一份心力,让你任个一官半职。你名符其实地独当一面之后,新里家也会阖家安泰。我总觉得这么一来,结之丞会最开心。」
「生田大人……」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替你戴上黑漆冠帽。明年一早行元服仪式如何?」
「感激不尽。」
林弥毫无异议。清十郎的心意、关怀令人感谢。
「嗯。那么,我也会跟令堂讨论之后,再进行这件事。」
「万事拜托。」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清十郎稍微压低的嗓音。
「还得替你讨个老婆。」
「什么?」
「不,这件事不急。但是行元服仪式任官职之后,接着就必须娶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可是,我还年轻,那种事……还嫌太早。」
「两、三年一转眼即逝。四、五年也一样。我不会叫你现在马上娶妻。但是不久的将来,你也一定得娶妻。我说了好几遍,你是新里的一家之主;要尽早有家室,生下后嗣,保持一家安泰。千万别忘了你有这个责任。」
「不,可是,还早得很,我还没有那种打算。未免太早了……」
太沉重了。如果新的女人从别的地方嫁进来,如今家中勉强维持的平衡会失衡。
不行。我还没做好家中失衡的心理准备。
「七绪迟早会回到生田家。」
清十郎丢下这一句话,将茶一饮而尽。林弥咬紧牙根,反复说了两次「果然」。
果然说出了这句话啊。
母亲、七绪和自己就像是风中的弥次郎兵卫(译注:一种日本的传统玩具,呈人型,身体的四肢纤细,双手摊开,以手中的砝码保持平衡)一样,勉强维持平衡地度日,正要跨越这种难熬的日子。
「这是……大嫂的意思吗?」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八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可能永远赖在没有结之丞的家中。」
「何来『赖在』之说?坦白说,正因为有大嫂在,我家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我、母亲大人及大嫂相依为命,我们从这种关系获得了莫大的救赎。」
「你娶了老婆之后,七绪的任务也会结束吧。」
哐当一声。清十郎放下茶杯。
「听说她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
林弥不假思索地从茶杯抬起目光。清十郎抱着胳膊望向一旁。
「你说什么?」
「她说,离开新里家之后,她打算落发为尼,在结之丞入土的菩提寺(译注—安置历代祖先的坟墓,举办丧礼和法事的寺庙)青灯古佛常相伴。」
「大嫂要入寺为尼……」
又来了,事情又朝着我不知道的方向前进。心窝一带闷痛,令人不快的汗水濡湿背部。
那个人要走了。这次真的要去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必须默默地目送她离去吗?我不能抓住她的手臂,使出全力将她拉回来吗?明明过了两年,两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依然束手无策吗?
我不甘心,好窝囊。不能原谅……我不能原谅如此懦弱的自己。
清十郎站起身来。
林弥到玄关目送他。七绪没有出来。
稍微驼背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时,林弥意识到自己还有其他该问清十郎的事。
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大哥在那个时刻之前做了什么呢?大哥身为勘定方官员,而不是以剑士身分的身影看起来如何呢?清十郎是大哥的同事兼好友,是最适合询问的人。然而,林弥没有心情追上刚走出大门的清十郎,总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时间不断向前走,日子一天一天过。或许即使反抗,试图阻止事物改变,苦苦尝试了解过去,终究也是白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心中吹过。林弥抿紧嘴唇,走在走廊上。七绪正在整理客厅。
「大嫂。」
林弥下意识地叫她。
她是真的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吗?她真心打算从这个家离去吗?
林弥反复发出无声的询问。大嫂,请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
一对水灵大眼转向林弥。七绪跪坐在地,直视着小叔,一语不发。
宝宝乖 不哭哭 就算哭哭也不能穿红色的衣衣
耳边传来美祢在唱的摇篮曲。美祢有一副好歌喉,口中随时哼着摇篮曲或插秧歌。
雪白的饭饭 在米仓中
七绪忽然面露微笑。
「真开心。」
「咦?」
「是小玉。因为我一直想养猫。」
「你喜欢猫吗?」
「有老鼠出没。之前鱼干和黄豆的袋子都被咬了。希望小玉是擅长抓老鼠的猫。」
透过纸拉门照进来的光线,淡淡地照着七绪的胸部以下。化为影子的白皙脸庞宛如黑暗中绽放的一朵花。
如今在此。
林弥无法从这一朵白花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
假如我如今在此拥她入怀,她会怎么做呢?假如我紧搂住她,叫她哪里也不准去,她会如何回应呢?假如我紧紧抱住她,用力搂抱她,顺势拥有她,她会成为我的女人吗?就算我竭尽全力,恐怕也无法如愿……
宝宝乖 别哭哭 就算哭哭 我们家也没有衣衣可穿 没有饭饭可吃
歌声顿时中断,转为「少奶奶、少奶奶」地呼喊七绪的惨叫。「又有老鼠跑出来了!」
七绪站起身来。
从林弥的身旁经过。
不知是发自秀发或肌肤,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而是人的体香。
我在想什么呢?
林弥感觉到脸颊充血。
这种卑鄙、下流的念头是什么呢?如今,我以怎样的眼神看着大嫂呢?大嫂肯定完全看清了我眼中浮现的卑鄙、下流神情。
对自己的羞耻与嫌恶使身体发热、发烫、燥热、滚烫。
我是个……
最差劲、最无耻、无可救药的下流胚子。
林弥冲进房间。透马躺着将葛华送入口中。
「新里,你怎么了?慌张个什么劲儿?」
「和次郎呢?」
「回去了。葛华一口也没吃。那家伙,会不会太客气了一点呢?主人端出这么美味的食物,居然不吃就回去,与其说是有节操,不如说是个笨蛋。哎呀,不过,小舞真好,有许多美食。嗯,真棒。光就食物而论,我喜欢这里。」
「樫井。」
「干嘛啦。没有你的份唷。全部都被我吃光了。」
「当我的对手!」
林弥连袋子递出竹剑。透马动作佣懒地起身。靠着他睡着的小玉睁开眼睛,抬头看林弥。林弥总觉得连猫都看穿了自己污浊的内心。
透马擦拭嘴角,接下竹剑。
「现在吗?」
「没错。」
「你老是猴急,为何那么急?」
「没为什么……」
林弥吞吞吐吐。原以为透马会没完没了地说更多挖苦或抱怨的话,但是他默默地握住竹剑。
「我陪你练剑。放马过来!」
透马挥舞竹剑一下,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打着赤脚。林弥也打着赤脚走下庭院,架起竹剑,与透马对峙。透马的竹剑微微下垂,同时后退半步。林弥踏步前进,发出呐喊。透马以竹剑接受林弥使出全力的一击,弹了回来。林弥借力使力,直接转换成下一击的力道,又一剑砍了过去。
汗水迸发。如果内心的负面情绪能够随着那些汗水排出体外该多好。
透马悉数接下林弥的重击,一点一点地后退,退到了后背抵到朴树上。
历经夏季,寿命已尽的树叶开始枯萎,变黑变丑。那一片叶子落地,发出干燥的声响。
林弥出招重击和透马压低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竹剑以和之前无可比拟的威猛之势弹开,从指尖到脑袋窜过一阵冲击。林弥险些「啊」地叫出声时,透马的竹剑逼进眼前。林弥勉强接剑,但这已是极限,无法防守住接连而来的攻击。竹剑下砍。下一秒钟,肩头受到强烈撞击,林弥向后仰天摔倒,连叫「惨了」的时间都没有,顿时失去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宛如疾风的一记突击,太过迅速猛烈。林弥按着肩膀喘气,从上臂到指尖,整条手臂完全麻痹。
「混帐家伙!给我清醒一点!」
透马啐道
「乱挥竹剑在搞什么?我又不是稻草人或捆稻草。你胡乱地将焦躁情绪发泄在我身上,我可受不了。居然使出那种破绽百出、尽使蛮力,而且呆板无趣的剑术。唉,真不痛快。什么是剑道?哈,笑死人了。简直笑破人的肚皮!」
透马又骂了一句「混帐家伙」,责备林弥。
「下次再做这种事的话,我就会瞄准你的喉咙。你给我记清楚了!」
「……我听不懂。」
「什么?」
「你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快……我一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透马皱起鼻子,骂了第三次「混帐家伙」。不知为何,林弥感到滑稽,因为涌上心头的笑意而笑得肩膀颤抖,顿时疼痛不已,笑声转为呻吟。透马高声咂嘴。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他将井水汲上,拧干毛巾,马上粗鲁地放在林弥的肩上。大概是因为肌肉发热,濡湿的冰凉毛巾很舒适。
「我手下留情了。不碍事,冰镇一晚就会好。」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你总是给人添麻烦,是个麻烦的家伙。」
透马挺起腰杆,背对林弥。
「你要去哪里?」
「劈柴。然后要抬水煮洗澡水,谁叫我是食客。起码得做点工作,否则我过意不去。这一阵子,我总觉得美祢的眼神严厉。说到这个,那个女人明明对山坂款款情意,但却只会瞪我,虽说一目了然,但未免做得太明显了。女人心海底针,我真不知女人是好应付,还是难应付。麻烦程度和新里不相上下。」
透马嘀嘀咕咕地渐行渐远。
他要让我独处吗?
独自一人之后,林弥才意识到。
他拿下毛巾,试着将指尖抵在肩上,传来疼痛和热度。
透马说的没错。任由猛烈的情绪驱使的刀不是剑道,只是凶器。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林弥出声低喃。
该怎么约束这个愚蠢、卑微的自己才好呢?该怎么忍耐体内的疼痛才好呢?
「樫井,告诉我!」
沙。
又一片朴树的叶子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