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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五 祝融之后

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季节宛如飞逝般更迭。天空的蓝更加艳丽,云层薄透。风声变得轻盈,伯劳鸟的啼叫声穿透风,青蛙已不再呜叫,蝉声也停了。

小舞的冬天来得早。

再过一个月的话,人呼出的气息便会凝成白雾。再过些时候,片片雪花就会翩翩落下。

林弥好久没在道场以竹剑和源吾对打。明明才打了一小时多,源吾却马上出声示弱。

「慢着、慢着。投降、投降。」

源吾一面扭动身体,逃开林弥的竹剑,一面伸出手掌。

「搞什么……才刚开始耶!已经不行了吗?真没用。」

「不行、不行。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源吾反复两次深呼吸。

「林弥,你的功力进步好多。令人大吃一惊。」

「该不会是你的功力退步了吧?我看是你花天酒地玩过头了,对吧?」

「我才没有花天酒地呢。你少挑我毛病。不是我退步了,而是你进步了。别说我了,连和次郎……不,说不定连佐佐木师范也不是你的对手。」

源吾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语气,他是说真的。

「总之,我没办法当你的对手。从明天起,如果师范不行的话,就去拜托石野先生或牧原先生!」

源吾一面说出道场高徒的名字,一面擦拭冒出大痘的额头。

「林弥,我期待你在下次的排名会跃升到哪一名。」

说完,源吾咧嘴一笑,但是旋即恢复严肃的表情。真诚地称赞:

「看得出来你持续进行了相当艰辛的锻链,真是了不起。」

倘若如此,都是拜樫井之赐。

林弥如此认为。

这一个月,透马几乎每天担任练习对手。他不会主动邀约,但如果林弥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有时候以为他回去樫井家,忽然消失,但是过不到两天又现身,躺在充当寝室的一坪半和室中。在新里家的时候,他天天都会做劈柴、汲水、烧洗澡水的工作。前几天,他除了将客厅的纸拉门重新糊上漂亮的门纸,还在厨房安装坚固的厨柜、重新制作碗橱。样样都是行家的精湛杰作。七绪频频过意不去,但是美祢拍手叫好。这一阵子,透马受到的待遇虽然比不上和次郎,但也受到了美祢差强人意的对待。

「我原本以为他是厚颜无耻的野猫,没想到是只会捉老鼠的猫。真是太好了。」

透马是如假包换的家老之子,却被美祢随口比喻成猫。尽管七绪斥责她「不可无礼。说话小心」,她也完全不为所动。对于美祢而言,人的价值不在于身分和出身,而在于人品和对日常生活有何种程度的作用。透马似乎终于得到了及格分数。

大概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林弥获得了足以令源吾赞叹的实力。

林弥又想。

如今,如果认真和樫井一较高下的话,自己能够获得一胜吗?

一个月前,被透马戳刺的痕迹仍残留着,化成了淡红色的印记。自己如今跟得上他变幻莫测的动作吗?

还不行吗?还差得远吗?

不知不觉间,眼前浮现的不是大哥的剑,而是变成了透马的剑。

还比不上他。但是,半年后、一年后……

我会追上他。我一定会迎头赶上。

赫然回神,源吾已经开始准备回家了。

「咦?你已经练习结束了吗?」

「我有很多杂事要办。」

「喂,你该不会这么早就要去猫头鹰小巷了吧?」

「笨蛋。别那么大声嚷嚷!」

「你果然要去。」

「才不是,你不要误会!因为我父亲回来了,所以忙东忙西的。我请示过师范,确实获得了早退的允许。我总觉得之所以这么忙,似乎也和我的元服仪式有关。」

「噢,是喔……」

生田清十郎的脸庞和声音掠过脑海,另一张微白的侧脸重叠其上。林弥硬将叹气吞下肚,哽在胸口好不沉重。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源吾在门口施行一礼,走进了秋意正浓的阳光中。他走出去时,看起来像是对和林弥并肩而立的和次郎笑了。林弥总觉得他的眼角和嘴唇动了一下。

林弥,再会啦。

秋天晴朗的阳光太过美丽,令人为之目眩。

「源吾这家伙,好像融入了光中。」

如同和次郎事后所说,林弥和源吾本身看起来也变成发光体,和光融为一体。

「师兄,恳请赐教。」

赤田平太的声音令林弥回过神来。门口不见人影,唯有尘埃在光中飞舞。

耳边传来吊钟的钟声。

从遥远的远方传来。

侧耳倾听,仿佛听见了锣鼓大作、响板喧天的声音。

「林弥。」

从走廊上发出七绪的声音。烛台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映照在纸拉门上。剪纸枫叶从影子的肩膀散落到胸部。

「你醒着吗?」

「是的。」

林弥并没有睡着。

「火灾吗?」

林弥打开纸拉门,雨窗阖上的走廊一片漆黑。烛台的黯淡光线朦胧地使七绪的上半身浮现在黑暗中,她的打扮和白天一样。

「刚才我派与助去看了,他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回来。」

七绪的声音好像比平常略为沙哑。林弥打开雨窗,仰望天空。月色迷朦。吊钟的钟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很近吧。」

「好像是马宿町一带。」

「马宿町……」

那是俸碌五百石以上的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源吾的家也在其中。

「其实事情发生在半小时左右前,与助说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步枪组。」

「步枪组?这个时间吗?」

「是的。而且,所有人身穿护胸,三步并作两步。与助说,后来他又遇见了一队长枪组。」

武装轻便的步枪组和长枪组在街道上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一回到房间,马上开始更衣。七绪绕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协助他。

「你要出门吗?」

「我去看看。说不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等与助吗?」

「嗯。」

林弥心急如焚。钟声比任何时候听起来更不吉和。

「路上小心。」

七绪的手指抵在林弥身上,脸色苍白地面向林弥。原来她也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出门之前,林弥窥探了透马的房间一眼,原本以为他会听见吊钟的钟声起床,但他发出轻轻的鼻息声,睡得很熟。

「樫井,起来!」

「……嗯,干嘛。已经早上了吗?我总觉得刚吃完宵夜而已……」

「笨蛋。快清醒!发生火灾了。」

「哪里发生火灾?」

「源吾的家一带。而且城邑的情形有点奇怪,步枪组和长枪组似乎到处跑来跑去。」

透马坐起身子。

「原来如此,吵死人了。」

他一嘀咕完,马上开始整理服装仪容。林弥等不及地冲到外面。

看见与助跑过来的身影。

「林弥大人,事情……严重了。」

或许是去到火灾现场附近,赶紧冲了回来,与助上气不接下气,头发倒竖;面如白纸,隐隐发出烟味。

「上村大人的宅邸……烧起来了。」

林弥停止呼吸。然而,与助说出了更令人惊愕的话。

「我、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但是有人说,是上村大人自己对宅邸纵火的。」

「什么……?!」

「而且,上村大人的宅邸附近的道路禁止通行,戒备森严。」

林弥没有听与助说完,跑向马宿町。越跑,吊钟的声音越大,钻进耳膜。宛如脑袋中有针在扎。

源吾,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风平息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夜晚的空气浓重。似乎是被云层覆盖,先前的迷朦月光和星光都从天空消失。

漆黑的天空染上了胭脂红。在竹待町和系切町等商人城镇,人们身穿睡衣指着异常的天空吵嘈不休。

「喂,悠悠哉哉地隔岸观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不用担心会延烧到这里来。」

「唔—好冷。要是因为看火灾而感冒的话,那不可是闹着玩的。」

冷眼旁观的对话穿插在吊钟的钟声之间,传入耳中。

为了防止商人城镇起火延烧,马宿町有一块防火地,除此之外,设置了引柚香下川水的渠道。渠道加宽,连接包围城堡的护城河。除非相当大的强风吹起火星,否则不必担心延烧。林弥想起都势说过:接近二十年前,竹待町的商家起火,适逢一阵风吹,一瞬间变成了吞噬大半座城镇的大火。然而,尽管竹待町引发熊熊火势,马宿町也若无其事,黑压压地鸦雀无声。

讽刺的是,今晚那块防火地和那条渠道保护城镇民众免于灾祸。

「林弥。」

有人从背后叫他。

和次郎跌跌撞撞地靠了过来。他似乎也是全速冲过来的,气喘如牛。

「……我听说马宿町起火了……没想到……」

「是上村的宅邸。源吾家起火了。」

林弥喊道。他一面呐喊,一面告诉自己:是哪里弄错了吧。与助是个耿直、有胆量的男人,但是性子急了点。

一定是与助贸然误判了……

林弥穿越防火地,渡过架在渠道上的桥。明明烈焰冲天,但是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却悄然无声。

脸颊冰冷。

是雨。

依旧无风,开始下起了雨。并非火焰唤来雨水,但是雨势逐渐增强。

林弥开始看见避难的人们。

「啊~」

和次郎大叫一声。透马抓住他步履蹒跚的身体,支撑住他。

上村的宅邸起火。虽然距离尚远,但是绝没看错。那是源吾的家。受到源吾邀请,几度经过的大门窜起火焰。

有人在叫:快逃、快逃!

林弥想要继续前进,受到拒马阻挠。

「不行过来!」

拒马内焚烧篝火,几名男子一字排开站立。人人身穿护胸,绑起袖口,手持长枪。其中一人目光锐利地望向林弥他们,像在赶虫子地挥了挥手。

「接下来不准通行。快点回去!」

「这个拒马要做什么?为什么用这种东西堵住道路?」

「提防犯人趁火灾逃走。」

「犯人?犯人是指谁?」

林弥抓住以粗绳捆绑的竹子。竹子湿滑。

「源吾和上村家的人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男人的眼角明显抽搐。

「你们和上村家的人有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

林弥扯开嗓子说。

「我们是上村源吾的朋友。放我们过去!」

「办不到。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们靠近正在燃烧的宅邸。」

雨滴濡湿男人的脸。林弥的脸八成也一样湿透了,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透马倏地驱身向前。男人动了一下。

「我想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

「上村家的人全在那里面吗?」

透马手指笼罩在火焰之中的宅邸。和次郎的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男人没有回答。

「我猜对了吧?也就是说,你们杀掉了他们全家大小。」

「我们没有杀他们。上村一家人是自杀的。」

「喂,上塚。别多嘴!」

其中一名伙伴抓住男人的肩膀。

自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源吾切腹了吗?自杀?源吾会自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源吾~!」

和次郎摇晃拒马吼道。

「源吾~!源吾~!」

「住手!不许胡来!」

「让我们过去!快点!」

拒马摇晃,好像随时会倒。

男人转动长枪,笔直刺出枪头。透马比枪头直击和次郎的额头快了一秒,拔刀出鞘。枪头几乎无声无息地掉落地面。

男人发出含糊的低吟后退。

「如果杀掉了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人逃走。自然就不需要拒马了。与其挥舞笨拙的枪法,不如帮忙灭火如何?」

「你这家伙……要反抗吗?」

「是谁下的令?」

「什么?」

「是樫井或水杉下令要你们做这种事的?」

夜间的气氛顿时为之凝结,枪尖因篝火而闪烁。林弥张口深吸一口气,耳朵内侧感觉到心脏跳动。

从前大目付口中听到的执政者之间的斗争,与笼罩源吾家的火焰扯上不关系。

源吾和斗争无关,他和政治毫无瓜葛,一点关系也没有。

崩塌声响起,那是宅邸烧垮的声音。仿佛在等待这一刻似地,雨势变得更加猛烈,不像是这个季节会下的倾盆大雨;雷声轰隆作响,篝火熄灭。

火焰在夜空肆虐,宛如扭动身驱的火红大蛇。然而,它少了先前的跋扈气势,甚至显得有些虚幻。

大门一面燃烧,一面崩塌。

林弥心中也有情绪溃堤了。

源吾已经没救了。

他已经回不来了。

大哥被放在门板上的身影,在脑海中复苏。当时是死者的冰冷,如今是晚上的火焰和逐渐崩场的宅邸告诉自己这一点。

再也回不来了。

「源吾……」

和次郎蹲伏在地。雨水拍打他的背。

「源吾、源吾、源吾……为什么……」

他的手臂被人用力拉扯,林弥和透马一左一右地抓住和次郎的手臂。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走!」

和次郎任由两人拉扯移动,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使不上力,只是摇摇晃晃地走路。一群男人从拒马对面默默地目送他们。

为何、为何、为何?!

林弥听见声音。一再反复地询问:为何、为何?!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自言自语时,已经即将穿越马宿町了。不知是因为确定没有延烧的危险,或者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没有行人,寂静无声。

「天下太平。」

和次郎嘟嚷了一句。

「樫井,你之前说过对吧?」

「思,我说过。」

「什么叫做太平?樫井,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源吾被卷进了什么事之中?为何他非切腹不可?因为家老的缘故吗?是这样吗?」

「我说了,我不知道。山坂,你再怎么对我发脾气,答案也不会冒出来。」

和次郎低下头。三人都浑身湿透。明明身体应该冻僵了,但却感觉不到寒意。透马停下脚步,像从水里起身的狗一样抖动身体。

「我要去樫井家一趟。说不定会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要小心!」

如果那幕燃烧的景象是政变的开端,樫井的宅邸会变得怎样也无法预料。尽管尚未提出公文申请,但透马身上确实流着樫井家的血。随便行动很危险。

「情况明朗之前,别乱来!」

透马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小心谨慎的程度不会输给有小孩的狐狸,明天就会回来。我会尽量掌握事情的真相,你们等着!」

透马一个转身,消失在下雨的黑暗中。

「去和回来说反了吧?」

和次郎背后低喃。说话口吻格外缓慢。林弥回过头来,看了双臂环胸站立的和次郎一眼。

「什么意思?」

「樫井啊。明明是自己家,一下子说要去一趟,一下子说明天要回来。那家伙,完全变成了新里的家人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伸手可及,但是暗夜浓重,而且下着大雨,林弥无法确实捕捉到和次郎的身影。然而,林弥清楚地感受到和次郎的手指按住刀柄的动作。

「我饶不了他们。」

低吟声延着地面传来。

「假如是家老逼死源吾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和次郎。」

「我饶不了家老和那家伙,我会砍死他们!」

「住口!少胡说!」

「胡说?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你甘心吗?源吾被杀了唷!你甘心吗?」

林弥心头涌现的不是不甘心或悲伤,而是愤怒的情绪。他对于把源吾逼上绝境的人感到无以复加的愤怒,但是……

「樫井那家伙不是敌人。」

「搞什么,你和他住在一起一阵子,就对他产生感情了吗?」

「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哪里说错了?」

「和次郎,你错了,你不该憎恶或怨恨樫井。你也应该明白吧?我们、我们……不行视彼此为敌人,互相残杀。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会看不见真正的敌人。」

林弥无法妥善表达。思绪空转,嘴巴跟不上脑袋瓜。

看清楚!

大哥的声音突然在耳内复苏。那是他曾几何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呢?

结之丞说:看清楚!

凝眸看清楚!要以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敌人身在何处。

然后,他接着说:

林弥,敌人在自己的身体内外。所以别移开视线。只是一味地定睛看!

「混蛋!」

和次郎弯腰怒吼。

「我知道……那种事,我知道,可是……」

混蛋、混蛋、混蛋!

林弥搞不清楚那些怒吼是出自和次郎或自己之口。

只有倾盆而降的大雨声异常清晰。

林弥一觉醒来。

看见天花板。

充满了亮晃晃的光线。

听见美祢的跫音和小玉的叫声。

噢,原来是一场梦。

林弥吁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都是梦。

为何会做那种梦呢?居然梦见源吾死了。

如果告诉源吾的话,他大概会怒斥:「你竟然做了这种不吉利的梦!」

尽管是梦,林弥仍感觉身体沉重。为何如此倦怠?

闭上的眼皮内侧一片红色。那并非日光,也不是血或花;而是火焰的颜色。那是宅邸燃烧的颜色。

林弥起身。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钻进被窝,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自己看见了火焰。

那不是梦境。

而是现实。

林弥试图站起来,但是微微晃了一下,手脚像是被人绑上了重物。脑袋隐隐作痛。

一到走廊上,看见柔和的光芒。原本在树木间嬉戏的麻雀一起振翅飞起,就连那些振翅声都化为疼痛,尖锐地钻入耳膜。

「林弥。」

七绪端着托盘站着。

「我拿加入药剂的洗澡水来了,你起身不要紧吧?」

「大嫂。我昨晚……」

「发烧了,你淋成落汤鸡回来。我派与助拿伞去接你,但是你说不要撑伞。」

「我这么说了吗?」

「你说让你一个人静一静,浑身湿答答地进了房间,结果半夜就发烧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记得了。」

七绪垂下目光,忽然面向一旁。

「你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总觉得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痛苦。」

七绪的眼睛底下出现淡淡的黑眼圈。肌肤也干燥无光泽。她八成一晚没有阖眼在照顾我。透露符合年纪的老态和憔悴的侧脸好美,林弥心想。比起化了妆微笑的七绪、手摸发髻的七绪、貌美如白花的七绪,如今的七绪最美。

「大嫂,源吾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林弥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禁止自己想要靠近七绪的冲动。

「美祢她……一直以泪洗面。」

七绪说。依旧面向一旁。

「她一面哭,一面说—太过份、太过份了。她也很喜欢源吾。这真的是……」

七绪的声音在颤抖。

「太过份了。」

麻雀回到树木上,吵嘈地相互啼叫,在枝极上跳跃。七绪的语气变得镇定,声音不再颤抖。

「听说中老水杉大人被下令放逐到岩里的山户,服永蛰居(译注:江户时代,对武士:水臣的刑罚之一。终身禁止担任官职、外出,闭门思过)之刑。」

「我不清楚详情,但是据说昨晚,有不少家臣遭到逮捕。而且也有人谣传,水杉大人已经切腹了。」

这么一来,代表樫井家老先下手为强,送政敌上西天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林弥想起和次郎发自丹田的这句话。

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

林弥听见踏土的脚步声。

是樫井吗?

林弥原本以为是透马回来了,转过头去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略显老态、个头矮小的男人。林弥跳到庭院中。

「安藏!」

他是上村家的杂役。听说在源吾出生之前,就在上村家帮佣。圆眼和圆脸,流露出他忠厚老实的为人。安藏眨了眨眼,当场双膝跪地。八成是昨晚的剧变使他一夕之间面容改变,他的脸颊骤然消瘦,眼睛布满血丝,面无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处擦伤。

「安藏,你平安无事吗?」

「是的,我本来也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心理准备。我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不过,源吾大人叫我不能死……他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能活下去的人死。」

安藏低下头。眼泪滴在手背上。

「他命令我活着将这个交给新里大人和山坂大人。」

安藏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

信封上写着林弥与和次郎的名字。习惯右边往上挑的笔迹,确实是出自源吾之手。

「大嫂,请马上派与助到山坂家,叫和次郎过来。另外,请找个地方让安藏休息。」

「好。」

七绪站起身来。然而,安藏像是要拒绝地后退。

「我还有任务在身,要将夫人的遗体送到她娘家。不用担心我。」

「安藏,稍等一下!」

安藏还想后退,林弥抓住他的肩。

「我想问你。」

除了暗杀者之外,没有人看见大哥的最后一面,所以到处都无人可问,大哥是怎生死法。但是如今,有人看见源吾临终的模样。

「安藏,你看到源吾临终的模样了吗?」

安藏依旧低垂着头,微微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见,据说少爷是在内侧的和室切腹的。老爷……当介错人(译注:过去日本武士或军官选择切腹时,身旁必定有个「介错人」,当切腹者往横切破小腹后,「介错人」便得立刻用刀子砍下他的首级,以免切腹多受痛苦),然后对宅邸放了把火。夫人和小姐……在隔壁的房间自尽了。」

安藏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好像少了所有感情。

「上村大人被治了什么罪?」

「我不太清楚。一群手持长枪和步枪的武士突然上门,穿着鞋闯入屋内……想要带走老爷。于是老爷拔刀反抗,源吾大人也出手帮忙……勉强把他们赶出门外。老爷命令我关门。我关门上闩,老爷聚集众人,说『与其沦为阶下囚,不如身为武士爽快地切腹』。于是,赶紧进行源吾大人的元服仪式,源吾大人就此慷慨赴义……不,他先写了这封信,然后,大家也马上……马上……随他而去。」

安藏向前倾倒,随势趴在地面,弓起背部号啕大哭。七绪抱住他矮小的身躯,在他耳畔呢喃了什么,安藏摇了摇头。停在树枝上的一群麻雀,俯看着放声痛哭的男人背影。

后来过了一小时左右,和次郎冲了过来。或许是一晚没睡,或者他也发烧了,和次郎的眼睛泛红,嘴唇苍白干裂。

「你说这是源吾写给我们的信?」

「嗯。这是他写给我和你的……」

一打开有份量的书信,其中有另一封信。受文人属名为「迟出」。

「迟出是谁?」

「不晓得。没听过这个姓氏。」

林弥打开了写给自己与和次郎的那封信。他等到和次郎来了才打开。信上写着一行行气势十足又有个性的墨字。

刚才,我完成了元服仪式。这种话听起来像是老王卖瓜,但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武士。不能让你们看见这身打扮,真是可惜。无法从林弥身上赢得一胜也很遗憾,但是没办法。永别了,你们要好好活着。林弥,努力练剑。不过,要适可而止。和次郎要快点改掉老气横秋的毛病。告诉樫井不要吃过头。另外,麻烦将同一个信封中的另一封信交给「明屋」的明蝶。兄弟们,拜托啦。

用语简直像是邀请一同游山玩水般轻浮。然而从这里开始文风一变,文字飞白。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那是最后一行。信的最后没有敬语就结束,传达出源吾心中的苦闷。

为何拉着年幼的妹妹都一块儿寻死呢?好歹应该有办法让佐和独自活下去。

「源吾……」

和次郎深深吁了一口气。林弥故意冷哼一声:内心情绪激动,激动不已,心跳不止。

「那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还叫我们送去给她。」

「真像源吾的作风。」

小玉在林弥的膝上叫。和次郎一站起身,马上将手搭在纸拉门上。布满剪纸枫叶的纸拉门向左右滑动。

「樫井。」

透马默默地举起手。

「山坂也在啊。正好。」

「知道详情了吗?」

和次郎语气急切地问透马。

「还不知道详情。毕竟,家父从昨晚就一直在城堡值勤,宅邸比平常更安静。不过,我大致上掌握了事情原委。」

透马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弓身,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据说中老私吞了藩库的金钱。那似乎是这件事的开端。」

「私吞?」

「没错,不知是两千两或三千两,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视线马上回到透马身上。

「樫井,那超出了私吞的范围。不是窜改帐簿能够掩人耳目的金额。」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他私吞不只一时,而是长达好几年……」

「这种情形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弥不禁驱身向前。负责藩库出纳的当然是勘定方,林弥总觉得稳约看见了和大哥的死有关的线索。

「我不知道详情。」

和次郎也膝行前进。

「为了什么?水杉大人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笔的金钱?」

「别接二连三地发问,我可是一个人在回答唷。」

「废话少说,快回答!快点!」

和次郎心急如焚。声音、表情、动作中都透露出焦躁。

「就算知道真相,上村也人死不能复生。」

透马的这句话,令和次郎停止动作。

这家伙老是这样。

林弥看了透马一眼,把叹气咽下肚。

对情绪激昂的人浇一大桶冷水。有时候水冰寒刺骨,让人因为冰冷而醒来,但有时候会让伤痛更加疼痛。

虽然一语中的,但很残酷。

他老是用这种说话方式。

此时,林弥想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透马的那种说话方式。自己是否反而觉得突然一头浇下的水,冰凉舒适呢?

和次郎紧抿干裂的嘴唇。

「水杉家似乎出忽意料之外地穷困。尽管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但是接连好几代的一家之主都资质愚钝,而且生性浪费,所以没有累积财富。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名门的排场。因此,钱财不断减少。据说现任水杉当上中老时,米仓几乎空空如也。然而,水杉野心勃勃。他打算迟早要取代家父,任意操控藩政。新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的是什么?」

「咦?这……,如果从你这段话的前后关系来看……应该是钱吧?」

「嗯,正确答案,还好你没有幼稚到回答是人望。为了挤进藩政的中枢,掌握实权,首先需要的是钱。那么,山坂,该怎么做才能把钱迅速弄到手?」

「你是私垫的先生吗?」

和次郎蹙眉回应。

「不是抢,就是借吧。」

「没错。总之就是需要钱。木杉首先选择了借。他似乎跟城邑的富商借了不少钱。

「哪些店?」

「不晓得。欸,会借钱给一国的执政者,想必是规模相当大的店吧。」

林弥屈指一算。

「这么一来,大概是纪野屋、伏见屋或美浓屋这几家吧。」

三间都是拥有小舞的名产——纸、蜡烛、酱油、绸缎、荏子油、铁等专卖权的富商。

「那些商人私底下借钱给水杉。他们八成笃定,水杉手揽藩政实权之后,能够尽情地讨回好处。实际上,他们真的能够讨回好处吗?家父偷偷存的钱,多到足以堆到天上。而且,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虽然我不太想学家父,但他真是有一套。」

「所以中老比起令尊,略逊一畴啊。」

「他小心谨慎的程度,比不上家父。他或许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认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是最出色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栽跟斗。」

「你也要小心!」

「嗯?新里,你在说什么呢?」

「不,没什么。所以,中老在什么事上栽了跟斗?」

「资金停止流动了。」

三年前的夏天,发生一场大火,大半座商家林立的一色町惨遭烈火吞噬,舟入町的一块区域也烧得精光。屋漏偏逢连夜雨,同一年秋天,发生了海难意外,三艘商船被卷入暴风雨之中,悉数沉入海底。饶是富可敌国的富敌遇上接连发生的灾难,也暂时被逼上了财政窘境。

「富商没有余力调度资金给水杉。别说是调度资金给水杉了,甚至想从他手中多少抽回之前借出的银两。比起遥远的专利权,先顾眼前的利益。这时,水杉连本带利要还的欠债想必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商人们逼他还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考虑到之前及今后的金钱往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无论是水杉个人,或者藩本身,若不借助富豪的力量,便无法前进。」

「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不管任何时代,手握金钱的人肯定说话最大声。再说,算盘比刀更强有而力。」

「别岔题!」

和次郎收起下颚,低声沉吟。

「中老是为了筹钱而私吞藩库吗?」

「嗯。为了成为执政者之首、执藩政牛耳,还需要更多的钱,而且必须还钱给富商们。水只出不进的池塘注定干涸。这时,水杉盯上藩的钱,动手侵吞。欸,简单来说,事情经过大致上就是这样。如何?」

尽管透马询问意见,林弥也无从回答。对于林弥他们而言,这件事未免太过缺乏真实感。

「不过,中老还真有本事只手辽天,居然到现在才东窗事发。」

林弥只能勉强如此出口回应。虽然连他自己都认为这种说法很幼稚,但是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当然,他大概也已经被逮捕了。除了他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人入狱,家父打算趁这个机会清除水杉派。他八成会彻底肃清敌派余孽。正因为他确定能够歼灭敌人,所以才会出手。」

「上村大人可是江户诘唷,为什么会被卷入地盘之争?」

「上村的父亲曾是水杉的心腹之一。家父似乎怀疑他为了水杉,以大纳户头的身分,对江户藩邸的用款做假帐,筹措颠覆政权的经费。」

「怎么可能!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吗?」

「不晓得。」

透马的语气变得沉重。目光垂在杨杨米上,眼睛底下形成阴影。

「不晓得。上村的父亲似乎是因为那场侦讯而被叫回来,但是……他说不定一点也没涉案。如果有涉案的话,八成老早就在江户切腹了。正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涉案,能够光明正大地申辩,所以才会回藩。岂知回藩之后,非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沦落到以犯人的身分遭人囚禁的下场。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逼到了百口莫辩的处境。于是,上村的父亲不知是大为恼怒,或者认清事已至此,只能以死明志,选择了拖全家人下水的那种死法……」

他明明用不着这么做。透马口中冒出一句类似叹息的呢喃。

「如果他不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就好了。那么一来,说不定起码会获得抗辩的机会。最糟的情况下,应该他父亲一人切腹就没事了,但是他却偏偏……」

「这一切都是家老的阴谋吗?」

和次郎语气平调地打断透马。

「是又如何?」

「卑鄙!」

和次郎像是吐出一污物似地,抛出了那一句。

「为了坚守自己的权势而设下陷阱,把同为家臣的人逼上绝路,这未免太卑鄙了。」

平常从和次郎身上绝对看不到的激情溢于言表。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我打死也不敢说,家父为人清廉。我也根压不想替家父做的事情辩护。不过山坂,如果走错一步的话,遭殃的就是家父。只不过碰巧水杉这一边心急露出破绽,所以家父先下手为强,但是相对地,也十分有可能情势逆转,被下令蝥居、所扎(译注:江户时代的刑罚之一。被逐出居住的村镇,禁止进入)或切腹的是家父,他是被迫为之。他与水杉之间的抗争进展到了这种白热化的阶段。更何况,水杉私吞藩的钱财,中饱私囊本来就不对。他和商人官商勾结,占尽好处,大玩五鬼搬财法,对政治的野心是其次,首要原因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也是事实。如果放任水杉这样恶搞下去,藩库的资金再过不久就会被他搬空见底。欸,不过,欸,你说卑鄙,两者确实一样卑鄙。」

透马盯着和次郎颤抖的拳头,毫不停滞地一口气说完。平稳的说话方式像是在朗读书籍。

「樫井,你是从哪里得知如此详尽的内容?」

透马明明说他不知道详情,但是连事情的细节都明若观火。尽管他是家老家的儿子,究竟是如何在一晚知悉如此详尽的事实?

透马眼神一沉,嘴角扭曲;看起来既像是在苦笑,也像是在压抑烦躁。

「我回到宅邸,发现家父不在,但是有一个令人意外的人在。我从那家伙口中,得知了一切。」

「令人意外的人是指?」

「前大目付这个老狐狸。」

「小和田大人吗?」

林弥忍不住向前倾倒。和次郎也挺起腰杆。

「那位老爷爷果然是奸诈狡猾、老奸巨猾。他似乎从担任大目付时,就对水杉起疑。因为水杉没有露出尾巴,所以他故意辞去职务,让水杉失去心防,进行暗中调查。」

「这么说来,小和田大人和家老串通罗?」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没错。他应该屡次造访宅邸,研拟击溃水杉的策略。老狐狸多嘴地说他并非加入家父的阵营,而是无法饶恕水杉的罪大恶极。老狐狸说的话岂能相信?真是的,居然把我当傻子耍。那家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隐约察觉到我是樫井的儿子了。他一看到我,就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此久候多时,想告诉少主事情梗概。』一副姜是老的辣、我比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道高一丈的表情。混蛋!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光火。」

「那么、那么,大哥的事如何?派出刺客的是家老吗?因此,小和田大人才会停止调查吗?」

透马和林弥四目相交,摇了摇头。

「我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问他—冢父是不是幕后黑手?他回答不是。」

「他回答不是?」

「对。刺客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小和田说,可能是师父在帐簿中发现了水杉的违法事证。我是不晓得,但是师父除了剑术之外,也擅于算帐。但是,揭露罪证非但没有获得功绩,反而替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林弥咽下一口唾液。喉咙干渴欲裂。

「如同我刚才所说,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师父不知道这件事。他想必向上司报告了水杉的非法嫌疑。当然,他因此遭人封口……只不过……」

透马的表情大幅扭曲:扭曲的嘴唇沉重地动了动。

「据说下令停止调查的人,不是水杉,而是家父。」

「家老下令停止调查?为何?」

「因为他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还不是时候逼水杉走上绝路。再让他泅泳一阵子,掌握确切的非法铁证再给予致命的一击方为上策。」

「所以……大哥的命案因为那种原因,沉冤莫白吗?」

「没错。」

林弥腰杆一沉,摊坐在地,姿势简直像是腰部没力的老太婆。如果都势看到,八成会斥责他坐没坐相。林弥明知如此,但是全身使不上力。一阵寒意从屁股底下爬升缠上身体,使手脚都酸软无力。

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忽游移,停在倚靠于壁麄的刀上。

那是大哥新里结之丞的刀。

未来有一天,如果能够成为和大哥并驾齐驱的剑士,我就要佩戴那把刀。

林弥暗自下定决心。

他向自己发誓,要成为不辱没那把刀的剑士。

他并没有淡忘这个心愿,对于大哥的憧憬也没有变淡。不过他认为,未免太不值钱了。

大哥的生命和源吾的人生未免太不值钱了。简直轻如鸿毛,轻易地被风吹走,消失无踪。

一抹笑容重叠于刀上。

那不是大哥的笑容,而是源吾的笑容。源吾沐浴在淡淡光线中,放声大笑。林弥总觉得自己甚至听见了他开朗的笑声。

林弥,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咦什么咦!你这个白痴。诚恳地道歉,快一点!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喂~,林弥。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源吾。

身体忽然产生一股热气。原本缠在身上的寒意四散。热气奔窜至指尖,心脏剧烈地跳动。

林弥意识到自己愤怒的程度,足以感觉到自己的热血。怒气化为热气,热气引发怒气。

源吾。

你临终时在想什么?你心里想着什么,写下了这封信?你是铁铮铮的男子汉,想必在最后一刻也直视前方。

源吾。

你不怕死吗?你也许想开了,认为这一切都是命。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应该不想凭白丧命。你应该不想被卷入这种纷争,轻率地了结一生。你明明应该还有数不清的想做的事、没做的事。

源吾,你很遗憾吗?

你一定很遗憾吧?

你的人生宛如鸿毛、蝼蚁、受病虫害的叶子。

林弥站起身来,握住大哥的刀。重量从手掌传来。

闻到了寒风的气味。

冬季从环抱小舞的群山吹下来的风明明没有气味,但却会锐利地刺激人的嗅觉。

浓厚而纯净的气味。

磨得殷蓝的刀身,发出和冬风一样的气味。

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凝固沉降在体内深处。

「林弥。」

有人叫他。那是和次郎,而不是源吾的声音。和次郎抓住他的手腕。

「收起来!」

「咦?」

「把刀收起来!」

林弥几乎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和次郎浑身一震。

「你别露出那种眼神握刀!」

颤抖从指尖传过来。

和次郎,我露出了哪种眼神?

林弥想要出声询问,但是闭上嘴巴。因为和次郎低下头,从他身上别开了视线。

「你要砍谁?」

透马双臂环胸,挑衅似地扬了扬下颚问林弥。透马没有别开目光。

「获胜的家臣之长吗?落败的中老吗?还是聚集在两人身边的所有人呢?」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要帮我吗?」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透马爽快地回答。

「弑父、砍杀水杉,顺便连小和田老爷爷也砍了……说不定意想不到地有趣。不过,挥刀砍杀一堆人,会因此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目光移向屋外,眼前是笼罩在毒辣耀眼阳光下的庭院。麻雀在向阳处嬉戏,好几只在啄蟋蟀,一只衔着拽下来的后肢飞起。

这副充满光线的景象悠闲吗?残酷吗?

「新里,会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呢喃轻得像蚊子叫,好像快被麻雀们的啼叫声掩盖。他以淡淡的语气接着说:「老狐狸说,家父以他的方式思考着藩的将来和我的事。」

透马噘起嘴巴,模仿小和田正近的说话方式。

「少主或许还不晓得,家老讲人情、重亲情。请你相信这一点。」

透马学得唯妙唯肖,一模一样。

「他居然叫我相信。笑死人了。我该怎么相信父亲的哪一点才好呢?坦白说,我……不晓得。」

透马陷入沉默。唯独麻雀的啼叫声变得更热闹了。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他指的是源吾的信,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把信交给她。那是等家臣平静下来所需要的时日。

尽管发生政变,现任的中老失势,但是小舞藩没有陷入严重的混乱,正在恢复平稳的生活。水杉赖母和跟随他的几名重臣罪证确凿,处以永蝥居、逐出领地外等重罚,但其他被视为水杉派的家臣只受到轻得令人惊讶的惩罚了事。没有一人被判死刑,甚至没几个人大幅减少俸禄。

赢家樫井信卫门的宽容促使派系瓦解,强化了藩内的团结。藩主原本就深深信赖精明能干的信卫门。右江头为人敦厚,但是生性怠惰,厌倦政事,事际上乐观其成,从麻烦的执政抽身,就连出席执政会议也只是形式上的敷衍了事。

信卫门是名符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揽所有权力。

家臣之长宽大为怀的处罸方式背后,有着到处再也不会有敌人的自信,以及不会树立新敌人的绵密计划。林弥心想,他心中是否参杂着一丝对上村一家人的怜悯和内疚呢?虽然明知想了也是白费力气,但还是不禁思考着。

一个月过去,因为这场骚动的余波而沉寂的花街柳巷终于恢复往昔热闹情景时,林弥与和次郎、透马一起造访「明屋」。

三人不敢在日正当中前往。傍晚时分,屋檐下的方形纸灯开始点燃时,他们涉足了猫头鹰小巷。那里是狭窄小巷的两侧,小妓院栉比鳞次的地方,「明屋」位于小巷内侧的一隅。或许是因为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客人稀落;妓女们一身衬衣,从窗棂一面抿嘴笑或弹舌,一面说些轻佻的话语,勾引他们上门光顾。甚至有人从窗棂间倏地伸出白里透青的手臂,拉扯他们的衣袖。

和次郎始终低着头,透马满脸笑意而行。林弥险些被刺鼻的香粉气味呛着。

三人到了「明屋」,一说自己不是客人,立刻被人以十分狐疑的眼神对待。不过,并没有被人无情地撵走,或许是透马递给老鸨一些金子奏了效。

三人被引领至一间燃着纸灯的暗房。房内没有窗户,光线微暗。透马告诉两人,付不起钱的客人会被关进这里,直到亲人准备钱来才被放出去。

等了好一阵子。等到累了,房内光线变暗,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时,透马从纸灯之间找出了烛台,取出蜡烛,从走廊的悬挂纸灯接火到烛台上。房内稍微变亮了。

「你连那种东西都准备好带来了吗?」

「是啊。托老狐狸精的福,樫井家的蜡烛比草鞋的数量还多。你们别在意。」

「我们才不会在意,只是感到惊讶。你还真是准备周到。」

蜡烛的火焰摇曳。和次郎活动身体。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打赤脚的沉重脚步声。纸拉门打开,一名身穿绋红丝绸长衬衣、腰系双花色腰带的女人现身。她的长相温柔,圆圆的脸蛋和下垂的眼角显得娇媚。大概还很年轻,肌肤透亮,秀发光可监人。

女人不发一语,直勾勾地盯着受到纸灯照映的林弥他们。从她身上发出浓重的廉价酒气味。

「你是迟出吧?」

林弥从怀里取出源吾的信,递给女人。

「上村源吾吩咐我们交给你的。」

「交给我的信……?」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涂着香粉的手指触碰到源吾的字。她并不想看内容;面向一旁,嘴唇微微颤抖。

她笑了吗?

「他真是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妓女就是妓女,没有半点真心。呵呵,他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我老早就把死掉的人给忘了。事到如今,收到这种东西也没用。」

迟出握紧源吾的信,嘴唇又动了动。

「回去吧。」

她扬了扬下颚。

「我也跟他说了好多遍。不可以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但是,他却一点也没听进去,八成自以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他居然说,等他功成名就之后,要替我赎身……哈哈哈,笑死人了。死掉的话,还谈什么丰功伟业?!」

「迟出小姐。」

「回去!」

迟出低声叫道。涂了香粉的喉头颤抖着。

「回去!别再来了!」

透马站了起来,吹熄蜡烛,走出房间。林弥与和次郎也随即跟着离开。阖上纸拉门之前,听见了女人的呜咽声。

屋外已经完全天黑,小巷中充满了男女欢娱的喘息声。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林弥也应和道:是啊,太好了。

迟出为了源吾而落泪。那不是假哭。

太好了,那家伙不是单想思;两人心意想通,有女人真心替他哭泣。

源吾,太好了。

「不玩一玩吗?」

背后冒出一句话。林弥与和次郎一起回头,看了后头距离两步的透马一眼。

「特地来一趟,你们要直接回去吗?」

林弥吊起眉梢。

「废话!我们只是来转交信件,办完事当然要赶快回去。」

「天底下哪有那种道理。只是顺便,你们最好也在这里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

「那种事岂能顺便体验?!」

「顺便、顺便。这种事没有那么严重。像我,在江户的时候就早早开苞了。」

和次郎面露不悦。

「我对那种事情敬谢不敏。如果你想玩的话,自己一个人玩!」

「是啊,你自己一个人玩!不过,夜路小心!说不定水杉派的余党盯上了樫井家族的人。」

林弥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水杉中老在被赶下台之前,命令了手下的人一定要伺机杀害樫井。这个谣言也传进了林弥耳中,而且带有太过强烈的真实感,令人无法将它当作一般谣言,一笑置之。重点是,如果那名暗杀者是水杉赖母手上的棋子,如今仍旧身分不明地潜藏在黑暗中。

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好小心为妙。

透马摇了摇手。

「我不会有事。而且相较之下,外人好像都把我当作新里家的人了。」

透马依然在新里家当食客。他和美祢、与助也越来越亲近,从劈柴到维修家具等杂事,他都做得无懈可击。七绪、都势和林弥本身,对于透马的存在感到理所当然已久。

然而,他是樫井家的人。

他迟早会被叫回樫井家,正式成为后嗣。

说不定是后天,也说不定是明天。那一天在不久的将来,逼近眼前。

林弥不晓得,透马会怎么迎接离开新里家的那一刻。

美祢想必会哭。这一阵子落泪次数明显减少的都势,八成也会泪湿双眸。

而我会如何呢?

我大概会在朴树下握住竹剑,想起那种沉重又猛烈的手感,茫然伫立许久。

尽管如此也好。

只要彼此活着,总能在某处相逢。就算彼此之间因为身分落差,形成一道难以接近的隔阂,樫井也会轻易地跨越那种樊篱。他会忽然从后门跑进来,跟七绪吵着要吃甘露煮小鱼。七绪会笑着回应;美祢会拜托他修好关不紧的纸拉门。而我,则会缠着他陪我练剑。

没错,樫井会轻易地跨越樊篱。

肯定是这样没错。

只要彼此活着,一定能再见面。只要彼此活着就够了。

林弥停下脚步。

在小巷的栅门附近有一名眼熟的人物。和七绪十分神似的细长脸,但相七绪一点也不像的黝黑肌肤。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一脸沉思地走着。林弥犹豫该不该出声叫他时,清十郎也察觉到林弥。

「你、你……」

清十郎望向他,哑口无言。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要学玩女人还太早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弥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清十郎轻轻地咳了几声,低声沉吟。

「这样啊。欸……辛苦你们了。不过,呃,事情办完的话,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久待。」

「是。」

「天也早就黑了。你们最好快点回去。」

「是。」

林弥低头行礼,透马从他身后发出格外讨人喜欢的声音问清十郎:

「对了,你在做什么?」

「天也早就黑了,夜幕低垂的时间,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清十郎的目光转向透马的笑脸;眼看着脸颊染上红晕。

「唔……我、我跟人有约……」

「哦。那就难怪。那,约会对象是哪家店的倾城美女?」

「喂,樫井。你这个笨蛋,说话适可而止!」

林弥一向清十郎点头行礼,马上拖着透马走出栅门。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不看对象,连他也调侃?!这是个坏毛病,快点改掉!」

「他好意思说那种话,自己还不是来买女人。叫我们别久待,快点回去算什么?!他有资格说教吗?真是的,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生田大人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再说,他平常不会以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说话。」

生田清十郎是七绪的亲哥哥、结之丞的朋友,为人笃实令人喜爱,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在多方支持妹妹婆家的年轻一家之主,费心地主动提议要替自己戴上黑漆冠帽。只不过……

「家兄虽然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但是稍微欠缺幽默感。个性一板一眼的人,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一板一眼,一点也无法变通。去世的家母经常感叹,家兄那种个性终究出人头地无望。」

如同七绪的评价,清十郎确实令人觉得他有点太一本正经了。在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不期而遇,只能说是意外。

原来生田大人也有玩世不恭的一面啊。

说不定清十郎也想以他的方式,寻找人生的乐趣。

虽然有人因为政变而光耀门楣;有人走错一步,失去政治光环,这两种人各自大有人在,但也有许多人走自己的路,数十年如一日。

清十郎也是其中一人。

不管谁是掌权者,生活也全然不会改变。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清十郎不可能厌倦那种生活。但是虽不厌倦,说不定心里也有些空虚。勘定方组头被判所払,逐出领地。尽管如此,自己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清十郎对此感到些许空虚。

林弥他们离开舟入町,渡过大根桥。

寒风刺骨。

再过不久就要下雪。

头顶上的天空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覆盖着厚重的云层。那说不定是让小舞降下第一场雪的云。

离舟入町越远,夜越黑。

走出「明屋」时,老妇人给了三人灯笼。

唯有灯笼的光线照着三人的脚边。

「弄到好晚。」

和次郎抬头看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后目光直接落在灯笼上。

「樫井。」

「嗯?」

「你什么时候会以后嗣的身分公开亮相?」

「不晓得,什么都还没有正式决定。大概是因为老狐狸精在抱怨,说她儿子还活着。我倒是希望永远拖下去。」

「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和次郎沉默许久。三人穿越吴服町,一进入岩石的镇内,商家立刻消失,来到了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区域。

继续笔直前进的话,应该会出现樫井家的宅邸。然而,透马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和林弥他们一起在路上转弯。他似乎不打算回去。

「樫井,你快点进入执政圈!」

和次郎忽然说道。说话方式像是吐出憋住的气。

「你要尽早全权掌管藩政!」

「你要我变得和家父一样吗?」

「我要你变得跟他不一样。你要尽全力阻止这种愚蠢的斗争再度发生。」

和次郎的侧脸没入黑暗中。

原来和次郎一直想要传达这句话。他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想托付给可能爬上藩政中枢顶点的樫井。

透马抱起胳膊。好像低垂着头。

「我想成为裱框师父,而不是执政者。」

耳边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和次郎什么也没多说,岔进通往普请方组宅邸的岔路。他跟平常一样,既没有举手道别,也没有留下一句「再见」。

黑暗转瞬间吞没了和次郎的背影,全部涂上黑色。

风忽然抚过脸颊。林弥和透马不约而同地迈步前进。先开口的人是透马。

「新里,你啊。」

「怎样?」

「不想去江户吗?」

「去江户?我吗?」

「没错。你不曾想过要在江户修练剑术吗?」

在江户修练剑术……

喉咙响起咕嘟一声。

小舞有家、母亲、对大哥的回忆。最重要的是有七绪。林弥一次也没有过离开这块土地的念头。

他将手搭在腰刀上。

江户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有什么呢?有谁呢?

「樫井,江户有像你这样的高手吗?」

「说不定有。」

「有比你厉害的人吗?」

「没有吧。」

透马轻轻地噗哧一笑,低声反复同一句话。

「我好想成为裱框师父。」

林弥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

全身战栗。背部发疼。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自己短暂失去了意识。

拔刀出鞘,划破黑暗的下一秒钟,透马倒在路上。

从挥舞的刀传来的手戚似曾相识。

是砍人肉的手感。

比起夏天在河滩砍片桐这个男人时,更强烈许多的手感。感觉确实砍中了,但是手感微弱。不像当时整条手臂麻痹。黑暗中人影晃动,血腥味漫延开来。发出人翻滚的声音。

「樫井。」

透马按住肩膀,蹲在燃烧起来的灯笼旁边。

「樫井,振作!你遭人暗算了吗?」

「好痛。痛死人了。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透马睁大双眼。

「……没有感觉到脚步声或杀气……新里,我被那名刺客袭击了吗?」

林弥一抓起燃烧的灯笼把柄,立刻照亮身后的黑暗。

一名男子将身体扭成「<」字呻吟。

林弥靠近。血腥味变浓。男子被一大滩血濡湿。或许是呼吸困难,他主动扒下了头巾。

「……」

林弥发不出声。四周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男人的舌头在口中蠕动。参杂鲜血的唾液突然沿着下颚流下。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气喘吁吁,在林弥眼前濒临死亡。

声音忽然恢复了。脑海中发出山风呼啸的声音。

我砍了生田大人吗?

是我吗?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为何知道?」

清十郎的声音清澈。他按着腹部,稍微坐起身子,声音清澈地问林弥。

「你为何知道我在背后?」

「因为……感觉到气息……」

「气息?胡说。我怎么可能发出气息。」

「生田大人!」

林弥跪在清十郎身旁。

「是你吗?你就是刺客吗?」

「没错。」

「那么,杀害大哥的人也是……」

「我。」

灯笼燃尽。烟飘荡在黑暗中。山风仍在脑中呼啸不止。

「你、你为何非暗杀大哥不可?」

「我不清楚详情,只是受命葬送新里结之丞的性命。依命行事。仅止于此。」

「大嫂、大嫂知道这件事吗?」

「七绪什么也不知道。她相信自己的哥哥只是个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官员,她是真心爱慕结之丞。如果知道真相,她八成会活不下去。」

「为何?为何明知如此,还暗杀大哥……?」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上级命令,我就杀了他。那就是我的职务。」

说到这里,清十郎发出浅浅的笑声。

「是嘛,你感觉到了吗?没想到有人能在黑暗中抓住我。呵呵,话说回来,结之丞曾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舍弟的剑很吓人。如今,我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透马站在林弥身旁。

「曾几何时,潜藏在庭院中的是你吗?」

「没错。为了确认樫井的庶子的长相和本事。」

「也就是说,你在替杀害我做事前准备。而今晚付诸执行。」

「没错。」

「是水杉下的令吧?」

「没错。大人在被送到岩里之前,留下一道命令,要我在一个月后的新月夜里,袭击樫井家的人,将你们一家斩草除根。」

「什么……?!」

透马的身体明显僵硬。

「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如今,几名百中选一的刺客应该正在袭击樫井家。」

刮起一阵风。透马一个转身,拔足狂奔。

清十郎忽然骤烈咳嗽,就此垂下头。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四肢痉挛,旋即变得一动也不动。

血腥味弥漫。

身旁有个死去的男人。

他是大哥的仇人。

也是大嫂唯一的亲人。

生田清十郎。

我杀了他。

林弥摇了摇头,抛开山风的声音,蹬地而奔。

林弥追着透马,犹如遁入黑暗中似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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