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芙斯卡……?)
尽海在心中反复米格露说过的话。
终于,瓮土所说的话,从他记忆中睡醒过来。
『月光原书』。
从月亮出现的少女。拥有能自由改变世界真理的能力,然后因为那样被西鲁纳帝卡当成目标,在五千年之间一直重复着生与死的少女。
不管死几次,一定会复活……
(那就是夜火吗……?她不是龙人……?)
尽海狼狈地直接往上看夜火的脸。
「到底是怎么回事,夜火?你……不是应该没有拥有任何力量才对吗?」
「…………」
「还有,作为我的青梅竹马……一直,一起生活过来,对吧……?」
他说着说着,随着语气逐渐变轻,最后变成毫无自信的口吻。
夜火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将视线朝着自己的胸前,静静地往下看。
跟两人成为对比,米格露因为兴奋,声音变得很激烈,指手划脚地说。
「司马·尽海!你刚才也看到了吧?她发出来的白光!……她同时用那个做了两件事给我看叫了。在『再构筑』你的血液的同时,还在一瞬间将我的月光蝶一扫而空。那是远远比你左手变出来的魔术还要强的力量啊!……这个绝对不可能是被限定只有一种力量的『魔手』。虽这么说,那个威力并不是魔术。这样的话,结论只有一个呀。这是仅限于『薇拉芙斯卡』使用,能改变世界所有法则的力量,『森罗月光』啊!」
「……你在说什么啊?」
「要确认的话很简单。」
对米格露兴奋的样子而无言、声音充满愤怒的尽海,米格露将『蛋』取出来,朝向夜火,像在炫耀似的举起来给她看。
看着那个,尽海呆住了。
(对喔。如果夜火真的是『薇拉芙斯卡』的话,就无法违抗那个蛋的持有者的命令。)
在屏住呼吸,凝视着眼前状况的尽海面前,米格露有如低喃般地说。
「对了……那么,变一颗鸡蛋出来看看。」
然后,过了一下子『蛋』开始发光。
是跟刚才包覆夜火全身的光很相似的光芒。
尽海的视线被那现像给吸引了过去,这次换成夜火将低下的视线往上抬,好像在哀求什么似的看着米格露。
然后,米格露并没有接受地摇头,夜火只好像没有办法似地将右手静静地朝米格露的方向伸出去。
一瞬间,手掌的上方聚集了一团光芒。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小小的,像月光一样的光芒。
然后,当那个消失的时候……
「……」
一颗茶色的蛋完美无瑕地横放在那边。
马上,米格露又提出要求。
「再来,把那个变成苹果。」
夜火更加不发一语。好像就是不想服从那个似的。
只是,在夜火掌中的蛋,在一瞬间被光芒缠绕住之后,马上变成成熟的红苹果。
米格露对愕然的尽海露出「你看吧」的笑容。
「这对我说,真是幸运的偶然呀。但是……对你们来说也是必然的哟。就算我没有来,总有一天会有谁嗅出『薇拉芙斯卡』的存在而来。那样的话你们的生活就铁定会被破坏得很厉害吧。」
「怎么会……」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尽海,只能往上看着夜火的脸。
他的心中隐约地浮现没多久之前夜火所说的话。
如果说出事实,尽海心中的自己会崩坏。
那些,完全正确。
在这个瞬间,他心中的「天辻·夜火」崩坏了。
尽海即使全身像是被看不见的瓦砾给掩埋,一边像喘息般呼吸着,还是继续看着夜火。
希望她可以否定一切。
他许下一缕希望。
只是夜火却……对尽海的视线感到痛苦似地将目光移开。
那个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片刻,在三人之间,只有假的月光满溢着。
苹果从颤抖的夜火手上掉落到满是血水的地板上后,无轨道地滚着。
「那么。」
最先有动作的果然还是米格露。
她再度呼叫夜火。
「我给你一点时间。在那之间,你跟司马·尽海说再见吧。然后结束了之后,循着『蛋』的魔力来我等待的场所。是你的话,那点小事应该做得到吧?在那之后,一起去菈菈亚那里吧。千万不可以自杀,懂了吗?」
随着话语,『蛋』微微地发着光。
「……知道了。」
夜火用很细小的声音回答。
宛如倒塌的枯树一般,那个氛围也是,声音也是,充满了不安。
米格露看着那些,微微地皱眉后,接着转向尽海。
「我很同情你喔。因为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不过……她呀,不是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存在呀。这点请你理解。然后,忘掉她吧。」
「…………」
尽海果然还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那么,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司马·尽海。」
米格露轻轻地跳过满是血滩的地板,摇着伞,走出房间。还躺夜火膝盖上的尽海静静地仰视着夜火的脸。
夜火暂时移开视线,保持沉默。
两人都没有动,维持了短暂的沉默。
但是,夜火维持移开的视线,终于开口。
「我说……尽海。你有意识吗?」
「……什么意思?」
「因为你曾经有一度身体都几乎都变成血液。那个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意识应该是会断绝的。那个是指……你这个存在的消失。也可以说成是灵魂的消灭。如果你有体会到那种断绝的话……」
「…………」
尽海把头转回,回想起那个状况。
确实那个时候,自己的意识明明快要消失了,却没有被切断。
确认完那个之后,他总算操控住颤抖的嘴唇回答了。
「啊啊……没事。并没有那样的感觉。」
「是吗?那样的话就太好了……虽然我的力量确实很强,但却无法修复已经消失的灵魂。你还是到现在为止的尽海,不是我所创造出的另一个尽海。所以,现在死在这里的人们……我无法让他们复活。」
「呜……」
在无意识之间,从尽海的口中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她用自己的言语承认米格露所说的都是事实。
然后同时,在他的思考中有个可怕的想像正转啊转地开始猛烈产生。
据说夜火的……『薇拉芙斯卡』的那个光芒可以自由地改写这个世界的所有法则。
这样的话……该不会自己到现在为止的记忆也有被改写掉的部分?
所以自已才会什么都不知道,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着,然后她再亲近我吗?还有那张照片里的少女,恐怕……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崩坏的就不是只有她的存在而已。
连回忆也是。
也许自己活到现在的岁月会被完完全全地否定掉也说不定。
那样一想,尽海害怕得受不了。
只是,像这样永远的躺着也不是办法。
夜火就在自己的眼前,即使充满悲伤,还是对自己露出温和的笑容。
她应该是尽全力,考虑到自己的心情。
因为见到这些,尽海在感情上总算变得可以让步了。
虽然叫作夜火的存在已经崩坏了……但并不是就此消失了。
(……做出结论还太早了。)
将那些说给自已听之后,尽海微微地点头,随着叹息一起将话说出来。
「总之……全部都告诉我吧。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全部。」
「……嗯。」
夜火轻轻地点了点头。
* * *
出了塔,穿过森林之后,学园的土地被寂静给包围。
没有变的是天空中仍旧有无数的彩色蝴蝶飞舞着。
只不过跟刚才有些不同,那个覆盖住学园、像茧一样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得到『薇拉芙斯卡』的米格露应该是把包围解开了吧。只要有了蛋,连瓮土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在宽敞的天空看得见月亮。
「……要去校舍吗?」
一边走在石砖路上,夜火问。
「啊啊……因为比起那个房间,我比较能够心平气和地听。」
「……也是。」
两人蹒跚地像梦游病患一样走着。跟来的时候一样,不发一语。
然后,抵达与漆黑一同声立着的校舍。
从外面看起来,教室里好像没人的样子。
留下来的学生们肯定都依照夜警局的指示,正在某个地方避难。
这个场合正是好时机。
两人发现就那样开着没关的窗户,从那里进入自己的教室。
尽海还是不说话,走到自己的座位之后,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另一方面,夜火不是在自己的座位,而是硬是接受尽海的视线,站在黑板的前面。两手放在教桌上,小小地叹息。
没有开灯。
就像平常一样……大概只有一直都没变的月光,正照亮着周围。
「……那,开始吧。」
尽海自己先开口了。在精神上他已经没有可以沉默等待的充裕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照米格露所说,应该也没多少时间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全部,好好地告诉我。」
「嗯……」
夜火深呼吸了好几次。
他将两手放在胸前,一次、两次、胸部大大地伸缩。
然后,小小的嘴唇怯怯地说着话。
「对,就从那里开始……」
白晳的喉咙像下定决心般吞了一口口水而动了一下。
「我说,尽海。我……不是真的。我不是真的天辻·夜火。」
「…………」
虽然尽海有预想过了,重新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还是不由自主地大大地深呼吸。
接着,他用手抓着一不小心就会很混乱的脑袋,像在确认般地回问。
「也就是说夜火……不,你是……『薇拉芙斯卡』吗?」
被尽海叫『薇拉芙斯卡』的她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后,没有办法地点了点头。
「嗯。我是被称为『薇拉芙斯卡』的存在……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因为从很久以前就忘记了。」
「……这样啊。」
尽海小小喘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因为紧张感而感到喉咙很渴,并进一步发问。「那么……真正的天辻·夜火去了哪里?」
随着话语,尽海轻轻地咳嗽。
『薇拉芙斯卡』想要苦笑却失败了,歪斜着嘴唇。
「就算我叫你平静,也是没办法的呢……我会按照顺序告诉你的。」
静静的声音滔滔地在教室开始说了起来。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我让某个吸血鬼实现了一个愿望。然后随即受到其他的西鲁纳帝卡攻击,变成行踪不明……当时的那一部分,瓮土姐有告诉你了吧?」
「那些几乎是对的。说几乎是因为,只有一个不对的地方。……当时,我在那里被实现愿望的吸血鬼杀了。」
『薇拉芙斯卡』像是被记忆折磨着,眼神变得险恶,并用右手按着侧头部。
「当时的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愿望实现了,世界被黑暗包覆的瞬间,我突然就趴倒在石床上。背上插着长枪。那时制作出『蛋』的吸血鬼,他的宅第已经被其他西鲁纳帝卡包围了。因此自暴自弃的他吸了我的血。他以为『也许可以拥有什么力量』。明明就没有那样的事……」
「…………」
尽海的身体微微颤抖。淡然诉说自己的死的她,视线仿佛带有至今从没看过的狂乱色彩。她在这五千年之间不断重复着生与死这个事实比什么都还要让尽海的感觉冻结住。实在无法想像。
然而,像这样看着,会觉得真正身分暴露后的她所散发出来的阴暗气息,是从悠久的岁月中一直被不断伤害所刻划出来的。
谈话清澈地继续着。
「被杀,在意识完全中断之后,我又再度转生……说是转生,却不是作为人类的孩子被生出来之类的。我只是为了要控制那个月亮的系统之一罢了。只是用三岁左右的模样啪搭地出现而已。然后,跟人类一样老去,最后死亡。」
「那,你……以前曾经是人类吗?」
被问了之后,她带着忧愁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
「那些,我想不起来。因为残留在重复转生的我的记忆中,大概有五次的人生而已。我到底是什么人……现在也早就没有人知道了。不管怎样,我又再度降临的时候,世界已经过了七个年头。从现在算起的……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吗?)
尽海这回稍微动了身体,视线摇晃。
说起十三年前,正是那个记忆的时候。
他觉得耳朵中好像响起了沙沙沙的那个雨声。
果然,自己的记忆……被更换过了吗?
他稳住颤抖的心情,一边催促。
「……然后呢?」
「十三年前,又在这个世界、日本降临的我……」
说着,『薇拉芙斯卡』的表情有些扭曲,她不经意地低头。
「……觉得很厌烦。」
「厌烦?」
尽海一回问,她无力地点头。
「我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不管死几次、被杀几次都结束不了的世界。永远都是被追着跑,被压制住自我的世界。就是那样。我想说干脆在某个地方将自己封闭起来。但是不行。因为我的力量无法使用在我自已身上。」
呼吸在月光之中淡淡地溶解。
「所以,我一直在想。看能不能想到可以安稳生活的方法。就算只有一点也好,看能不能从持续了几千年这生生死死的生活中逃脱出来。然后,可以的话……我想跟某个人有所接触。」随着「某个人」这词说出口,她的视线捕捉了尽海。
「那个时候,我偶然……遇见了真正的天辻·夜火。」
「真正的,吗?」
「嗯。她从跟我相遇之前就是尽海的青梅竹马,也是货真价实的龙人。大概也拥有力量。但因为她是龙人,所以有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个,尽海应该也知道才对。上次,瓮土姐也说过了对吧?」
「嗯……?」
尽海两手交叠并歪头,终于想到了某件事情,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该不会是……生、生孩子?」
「嗯嗯,对。」
『薇拉芙斯卡』浅浅地笑了。有些喘息地说道。
「她在三岁的时候,被迫与双亲分开,被带去天辻的本家。她剩下来的双亲一直都很悲伤。尽海的双亲也跟着一起悲伤,连悄悄地窥见到这些的我也跟着悲伤了起来。虽然只有尽海好像对事情不太理解的样子……」
「……反正我从以前就是就心机薄弱啦。」
「因为还很小嘛,没有办法。」
尽海不悦地说完,『薇拉芙斯卡』又微笑了。
「然后啊,我看着悲伤的四个大人,就这样想。『反正都是那样的话,还是因我的存在可以让某人感到欣喜的好』。我所想到的,就是成为天辻·夜火。」
「那……」
尽海稍微将声音压低,专注地看着她。
「你操纵了我的双亲跟真正夜火双亲的记忆吧。」
「……嗯,对。」
『薇拉芙斯卡』被尽海的视线给压倒,低着头肯定。
「若不那样做的话,将我的存在硬插进去是不可能的。」
「虽然那样说是没错……」
对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事实,尽海不禁沉默。
周围的空气再度下沉,有段时间像冻结了似地,无法动弹。
『薇拉芙斯卡』再度开口。
「我知道那算是偷取真的天辻·夜火所拥有的东西。我自己也觉得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因为我夺走的是不管是谁都只拥有一个的东西。一旦消失了,用我的力量也修复不了。所以那是,我的罪。刚刚我说过了吧?一旦说出来,我会变得受不了自己的罪恶。」
「啊啊……」
「另一方面,我只有跟瓮土姐直接见面并把事情都告诉了她。因为若不那样做,在某些场合我的真实身分也许会穿帮也说不定。她很同情我的遭遇,然后替我做了许多安排。当然,也打算过要以龙人的身分……」
(所以那个夜晚给她们看『月之蛋』的时候,瓮土姐才会往她那边看啊。)
结论是,瓮土没有告诉我,眼前的她的真实身分,而且还有所隐瞒。
她的视线再度朝向这边。
「然后,将周围的环境整顿好之后,剩下的就是……尽海。你了。」
从正面接收到视线,尽海不禁吞了一口气。
「不过,看着剩下一个人的尽海,我想到了。本来已经为了自己,玩弄人的记忆改变了世界。再那样做好吗?而且,不管怎样如果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所有的记
忆都消失的话,就会变成没有人记得真正的天辻·夜火。那样的话,方向也太……偏离了。还有一点,我决定赌赌看……」
『薇拉芙斯卡』又再次浮上浅笑。
「那就是我故意什么也没做,就以天辻·夜火的姿态出现在尽海的面前。然后如果被你拒绝的话……我就打算消失。」
「……什么?」
尽海吃惊地回问。不管怎样,那个做法也乱来了吧?
接着夜火做出比平常还要成熟的笑容,轻轻地摇头。
「但是,尽海什么也没说,对待我就好像跟真正的天辻·夜火一样。可能是因为太小了,所以不知道吧。我就这样一直跟尽海在一起了。」
「…………」
尽海沉默,双手腕交叠。
不管怎么说,那样的事情有可能吗?
青梅竹马明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我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低头陷入沉思。
如果实际上她有操控我的记忆,却骗我说「没有」的话,自已有方法可以拆穿吗?
恐怕,没有。如果没有可以成为根据的过去的记忆,现在的现实就算是不对的,也无法否定。
可是那个时候,尽海立刻想起那张照片上的少女。
这几天,大概因为状况的变化,从记忆深处浮现「真正的天辻·夜火」的记忆。
假设她操控了记忆,也说了谎的话,「真正的天辻·夜火」的记忆存在于自己的脑中,就有点不自然了。
也不可能会做那么鲜明的梦吧。
(这样的话,果然她说的是对的吗……)
只是,怎么都很难相信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注意到那样的事情才对啊……
「……嗯?」
正在烦恼的尽海突然感觉到有个影子照射过来,于是将脸抬起来。
不知何时,『薇拉芙斯卡』已经走到自己的眼前。
她伸出雪白的双手,包覆住尽海的左手后拉着。
尽海眯起眼睛。
剌眼的是,月光吗?
「一直……都跟我握着手呢,尽海。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真的是,一直。」
看惯的微笑浮在半空中。
只是虽然尽海的身体比起平常情绪高昂,他却感到寒气跑遍背部,身体颤抖。
微笑,好像有点不同。他一边将身体向后仰,一边回答。
「啊、啊啊……那是因为你喜欢……」
「……其实啊,那也是有理由的。」
她的微笑变成悲伤的表情。
「现在的我呀,除了触觉以外,其他都不正常。」
* * *
「啊?」
对这假想以外的告白,尽海呆呆地提高声音。
『薇拉芙斯卡』用像是把感情幽禁起来的淡淡口吻继续说。
「……尽海也从瓮土姐那边听说『月之蛋』的事情了吧?二十年前的我,四种感觉的器官被挖走,被封进了那个蛋的里面。那大概影响到现在的我。」
「等、等一下。」
狼狈的尽海将手举高,阻止了她说下去。
「你,一直都过着普通的生活对吧?还是说,明明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却没有发现吗?」如果真是那样,尽海打从心底想要揍自己。
青梅竹马的变化也是,那个异常的事情也是,他恨自己太没有注意力了。
『薇拉芙斯卡』理解到那样的尽海的感情,嘴角做出笑容并摇头。
「虽然说不正常,却没有致命的功能障碍。所以只是生活的话没问题。尽海没有发现也不奇怪呀。」
「……是吗?」
松了一口气的尽海突然发现教室急速暗了下来,于是往窗外一看。
被吹动的一团云将月亮覆盖住了。
失去了月光的教室被昏暗吞没,连互相的样子也都只能隐约看见。
尽海注视着她的剪影。
「那,倒底是什么……不正常?」
影子微微地动了。
「……现在的,我呀。无法抓住人的个性。」
「个性?」
无法理解的尽海像鹦鹉照话学话似地反问。
她放下尽海的手,拉开距离,面向他。
黑暗分开了两人。
「比方说呢……我不知道尽海的脸长什么样喔。」
「——啊?」
对于比起刚才更出乎预想之外的话,尽海这次把嘴张开。
『薇拉芙斯卡』宛如自嘲般地笑了。
「尤其是视觉,真的很严重呢……我的眼睛无论看谁,都会看成是没有凹凸、像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野篦坊妖怪。看图或是照片也是如此。我没有办法辨识人类的脸。……所以如果尽海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站在那里的话,我也分辨不出是你还是别人。不过最近变得可以依照体格跟衣服的不同分辨了。」
「啊……!」
听到这里,尽海不禁大吃一惊。
(这样啊……她记不住别人的脸,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那样的话,就可以理解了。她的那个坏习惯,原来不是精神方面,只是单纯因为欠缺感觉,做不到罢了。
难怪怎么纠正也没有用。
然后还有一项,就是她那异常的味觉。
那个也是,一开始感觉已经很奇怪的话,就能够理解。
她……确实是,「不正常」。
就在尽海领会的同时,另一方面『薇拉芙斯卡』低着头,轻轻地在附近的桌子上坐下来。
「十三年前,又再度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我最感到绝望的,就是这些现象。遇到的人每一个都是没有脸孔,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味道……好像来到娃娃排排站的场所一般,令我堂息。世界虽然是夜晚,但我的周围才是真正的黑暗之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娃娃,真正的黑暗……」
尽海静静地倾听她的话。
在黑暗中,虽然只有一点距离,但无论怎么凝视都无法判别她的表情。
连脸的形状也不清楚。只有被涂黒的影子隐约可见。
……个性不存在,无脸的世界。也就是说,她所看到的光景,就是这些。
那样一想,冷汗从尽海的脖子后面滑落下来。
「……但是啊。」
她吸鼻子的声音微微响起。
「跟尽海相遇之后,我一点也不寂寞。因为你总是给我,除了我之外的存在感。对于唯一被留下来的,我的触觉来说。……我只有在跟尽海牵着手的时候,才能明确地感受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的存在。尽海的手,真的,很温暖,又温柔……」
『薇拉芙斯卡』将逐渐变弱的声音努力地挤出来,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就像拨开了黑暗,见到光明。如果没有尽海的话,我就无法像这样乐在普通的生活之中了。」
那个时候,突然从窗外射进光线。云飘开,月亮再度显现姿态。
尽海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对微微的月光也有所反应,他不自觉地将脸转过去。
接着,再度朝『薇拉芙斯卡』看去——
「唔……」
尽海的呼吸暂时停止。
她带着微笑的雪白脸颊,在发着光的同时可以看到两道痕迹。
「谢谢你,尽海……到现在为止,一直都……」
她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瞬间,尽海的心臓剌痛地响着,听觉之中充满了那个雨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啊。)
她所表明的秘密,跟记忆中的内容互相重叠,制造出一个光景。
三岁的那个夜晚。还有,自己所遗忘的事情。
(原来如此……所以我才会记得那一晚的事情啊……)
苏醒的记忆从尽海脑海深处涌上来,其热度让他不禁吐了一口气。
那个,满月的夜晚。
尽海跟小小的夜火……不,跟代替夜火、年幼的『薇拉芙斯卡』一起在庭园里。那个时候双方的双亲就已经将她认定为是『夜火』了,恐怕是记忆被操控了吧。
但是,自己是不一样的。
听到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曾经一度哭着告别的『夜火』,以完全不同的样貌突然回来,让他吓了一跳。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就是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所以才会一直残留在记忆中。
微薄的记忆的片段,将十三年前与现在连系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问她。问说『你真的是夜火吗?』。)
双亲们都叫她夜火。可是那个夜火却不是『夜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应该是不会没抱持疑问才对。
但是,在他没能开口之间,她先开口了。
她说『我想牵手』。
尽海虽然觉得那个请求很不可思议,却还是照她所说,将左手伸出去。
她很宝贝似地用两手握住尽海的左手,不想放开。
……这个行动也是,现在来看就说得通了。
在这个瞬间,自己的左手对她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
结果,尽海看着她脆弱的样子,错过提出疑问的机会了。
然后,随着一起生活的岁月之间,疑问淡去,最后消失。
同时,在记忆中,被删除了细节,只剩下如幻想般的风景与『薇拉芙斯卡』的样子而已……
也就是说,是自己本身将记忆篡改了。
(明明有机会可以注意,却没注意到吗……)
那样想着,他非常震惊。
要是自己有注意到的话,就能为她做更多事情了不是吗?
尽海沮丧地垂下肩膀,视线匍匐于地板然后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口,僵硬住。
『薇拉芙斯卡』又挂虑起尽海,一边擦擦眼睛,一边摇头。
眼皮有点红红的。
「没关系……是我一直对尽海隐瞒自已的真实身分的。所以就算瓮土姐拿到『月之蛋』,我也没有立即想要做些什么。我在想,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我的事情就会穿帮了。……刚刚也是,即使『蛋』快要被夺走了,我也打算置之不理。那个『蛋』只要不在我面前使用,就没有效果。所以……」
然后,她有点淘气地笑了。
「以被吸血鬼夺走作为交换,我还想再稍微继续跟尽海在一起。」
「啊啊……」
米格露所说的话剌进尽海的心。
『你们是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命运』……
她走向说不出话的尽海,用两手轻轻握了他的左手。
然后忽然间,那个光……被吸血鬼称为『森罗月光』的东西从她的手放了出来。
「什!?」
尽海慌张地想要将手抽回去,但『薇拉芙斯卡』却牢牢地抓着,毫不放手。然后温柔地问。「我说,尽海。你知道你左手光芒的事情吧。」
「咦?……啊。」
尽海一瞬间歪了头,但马上就理解是在说从自己左手放出来那光芒的事,于是点点头。
夜火看了之后微笑,轻快地放开尽海的手。
可是,光并没有消失。
仔细一看,发光的并不是她的手,而是尽海自己的左手。
「这、这是……」
她用抚慰般的声音对手微微颤抖的尽海说。
「尽海的左手呀,因为一直跟我牵着,所以稍微含有我的力量。比起这样说,可能在不知什么时候我许下了愿望吧。请给予能够保护尽海的力量。然后,这个力量也防御了那个蝴蝶。……现在,我会将那个力量的性质稍微改变,让它可以按照尽海的意思来控制。只要用手触摸,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喔。不过,有一点要注意。」
夜火举起一根手指。
「月的力量真的很强,使用过度的话本人也会受到影响。具体上来说,精神会耗损。这个光因为具有非常无垢的性质,受到那个的影响,尽海身体中所拥有的东西会逐一消失。像感情、记忆之类的。虽然我是被制作成可以忍受那样的事情,但尽海就不行了。所以,千万要注意不要使用过度喔。」
「啊、啊啊……」
在讲着话的期间,光收了进去。
尽海不经意地问道。
「可以吗?这个……『薇拉芙斯卡』说不要过度使用的力量……」
「……嗯。」
夜火柔和地微笑。
「我相信尽海。」
面对面被这样说,尽海不禁害羞地抓抓头。
「我被高估了呢。」
「对啊。高估你了。」
「……你啊。」
『薇拉芙斯卡』朝这边凝视着,轻轻地笑了之后又与尽海拉开一些距离。
一边摆动裙子,一边往后退了三步。
反射着闪耀月光的黑发飘动。
「我说,尽海。最后我有个请求……可以听我说吗?」
「……是什么?」
听到最后这词,尽海表情痛苦地站起来。
她还留有泪痕的脸颊染上红晕,优美地将两手大大打开。
「我二直,都想这么做……我呀,想要彻底的剌激。」
「嗯!?……」
对她这意想不到的请求,尽海瞪大眼睛,发出奇妙的声音。
接着,理解她的意思之后,他脸整个红了起来。
跳起来的心在肩膀附近咚咚地鼓动着,全身开始传来那个震动。
同时,血液好像从脖子的血管一齐放出来似的,全身升起强烈的热气。
「那、那是,那个……」
「嗯。将我,尽情的抱住吧。这样的话,我就能感受到截至目前为止最确实的尽海了。」
「…………」
因为亢奋,尽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也一直都想那样做。不是只有在身边而已。想要用更多的各种形式跟她接触。
……只是,现在的状况确不允许他持续那个兴奋。
(最后,吗……)
这非常明显,是告别的招呼。
一想到这个,刚才膨胀的心情就一口气消退了。
月光,冰冷。
尽海深呼吸了好几次,让充满冰冷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然后,用蹒跚的脚步,朝着大大张开手的她前进。互相对看的她的脸上,正浮现平静的笑容。
尽海也尽可能的做出那样的笑容给她看。
接着,自己也将两手打开……但全身却僵硬住了。
(呃……手要放在哪里才好?)
要抱住腰,还是绕住肩膀呢?这是个问题。
看尽海那个样子,『薇拉芙斯卡』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放哪里都好啊。不过,要确实地绕到背后喔。」
「嗯、嗯……那,就这样做。」
一边结巴地回答,尽海两手生硬地环绕住她的肩膀。双手在她背后交叠,将她放进怀中。
两人肩膀互相碰触,脸则是交错。
同时,她的手绕到尽海的背部,将柔软的身体贴到尽海身上。
「……嗯。」
她好像很舒服似地轻轻叹了气。脸尽情地埋在尽海的肩膀上。
就如字面一般,用全身去感受他的存在。
另一方面,尽海担心自己心脏强烈的鼓动声会不会被她听见,一边加强两手的力量。
然后,他同时想到。
确实,就像杜麻说的,言语就是爱。不过,那样无法全部传达。
青梅竹马少女的柔软与温度。还有淡淡飘着的甜香。
全部都是接触后才知道的。
如此舒服的事情,为何至今都没有做过呢?
他甚至还想这么想。
两个人就暂时像这样动也不动的,去感受彼此的所在。
跟那个夜晚一样,在月光下。
终于,因为彼此的热度,在接触的部份开始微微渗出汗水。
即使那样,谁也没有分开的意思……
「……我说。」
然后,尽海像在喃喃细语般说。
「我也一起去吸血鬼那里。」
「不行。」
『薇拉芙斯卡』用平静的口吻,干脆地拒绝了。
「虽然我给了你左手力量,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也说不定……但是尽海不能再跟这边的世界扯上关系了。」
「不……」
尽海用带着热度的声音想要说服她。
「两个人一起的话,如果顺利的话,至少能将那个蛋夺回来。那样一来,
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这样……有赌赌看的价值吧?」
「……已经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只要我在,今后将会有更多的西鲁纳帝卡跑来。那样,尽海就会失去原来的生活。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但是啊,夜火……」
尽海再度叫出那个名字。
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夜火』,对自己来说,她就是『夜火』。
不是西鲁纳帝卡、薇拉芙斯卡那种名词。
是唯一的夜火。除了她没有别人。
然而,夜火只是跨过肩膀摇头。
「不可以哟。我从尽海跟真正的夜火夺走的东西,不得不归还。回忆、人生等等……所以,现在必须将那些归还了。」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被夺走啊。不如说……」
尽海想进一步劝说。
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体被强烈的倦怠感袭击。
(……呃!)
双手双脚完全使不上力气,变成身体靠在夜火身上的姿态。
他努力转动眼球,看了自己绕在她背后的双手后,白光剌入视线之中。
耳边能感觉到她嘴唇在动。
「抱歉了,尽海……一直在道歉,对不起。但是……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因为你是在五千年时光流逝的尽头,唯一出现、我最重要的人。」
一边那样说着,『薇拉芙斯卡』让尽海仰躺在地板上。
「夜、夜火……!」
四肢无力的全身一边混乱着,他再度呼唤那个名字。
她有点落寞地微笑。
「其实最好的应该是在这个时间点,让尽海杀了我。这样的话我就能从最大的痛苦逃开了。
可是……我不想让尽海去杀人。所以……你暂时睡一下吧。两小时后就会醒来的。」
「夜、火……!」
「尽海……真的谢谢你。这十三年间我一直都很快乐。所以就这样原谅我,好吗随着好像要消失般的声音,她的影子覆盖住尽海的视野。
同时,他的脸颊被有点湿润的柔软的东西给贴上。
「啊……」
花了一点时间才知道自己被亲了。
真的只是一点点,用嘴唇轻轻地碰到而已。
对于她至今都不曾做出的直接行动,尽海呆住了。
另一方面,夜火用两手将头发梳上去,动了身体站起来,微微地摇头。
「不要……再叫我『夜火』了。」
然后她就从尽海的视线中消失了。
接着,可以听见宛如在小跳跃的脚步声。
可能是跟进来的时候一样,从窗户出去了吧。
而睡魔猛烈地袭击尽海。
他拖着动弹不得的身体,想要与之抵抗。
用两手抓住肩膀并用力握住,想要催促自己醒过来。
可是,循环在头部的舒畅在感觉之中慢慢扩散开来,眼见就要断绝尽海的意识。
「可恶……!」
尽海焦急的咒骂,对自己的失败感到愤恨。
特意在她眼前说了「一起去」之后,事到如今已经不隐瞒力量的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自己她就是那种性格啊。
在思考时,意识像在闪烁般,停止又继续。
(对了……我不是有夜火给我的力量吗……)
他将可以发动的意识全部集中在左手。
那是只要碰触,就什么都能达成的力量。
搞不好用这个力量有可能将她的力量抵销掉。
他许下那个愿望。
接着,在模糊的视野中,左手开始发出模糊的光芒。
就像她的光一样。
只是,目击这光景的尽海有一瞬间犹豫了。
既然没有使用过,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这样说,事到如今能仰赖的也只有这个了。
(如果是什么都能实现的力量的话,现在就马上为了我,让我可以动吧!)
一边在心中念着,他将左手放在头上。
瞬间,白色的闪光从尽海的额头贯穿到头顶。
「呜!」
结果,他失去了意识。
* * *
有一个影子坐在耸立于窗外操场的树上,专注地看着那两人的样子。
跟瓮土很像的打扮一是位高个子的少女。
醒目的是那一头宛如燃烧的火焰般,卷毛的红发。体形整体上像小孩子般,很纤细。她用担心的神色看着尽海使用力量。
在看到他失去意识昏过去那令人无法忍耐的样子,她从树枝上站了起来。
只是,就在差一点的时候,她想起瓮土交代的话,打消了念头。
『绝对不能让自己的样子被看到。』
『司马·尽海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出手。』
『如果可以遵守这些的话,留在这里也无妨。』
对,自己是不能过去的。
对于趴倒在地的尽海,不管是叫他、抱起他,都是不可以的。
原因是,现在的自己……就等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在那么思考的瞬间,她紧紧地咬住嘴唇。
无处可发拽的感情,从失去血色的嘴唇满溢、滴落。
「……尽海。」
正当那个时候,少女的心中有甜美的热情扩散开来。
在这十三年之间,到底念了这个名字多少次了呢?
一涌而上的思慕浪涛,让她兴奋地全身颤抖。
照着想法行动吧。
尽管如此,她却一步也没动。
她没有可以到破坏现在的世界来表明自己存在的勇气。
那不单单只有司马·尽海的事情而已。
所以……
「——这样,就好。」
她用战栗的嘴唇,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轻轻一跃,消失在永远的夜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