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喔,都不常来看你。」
总坐在折叠椅的圆形椅面上,对着床上的妹妹——心的侧脸小声地说。
这里是住院大楼的个人房。家具有单人床和亲属床、附轮子的茶几,有点小的衣柜。边柜上放着电视机,底下备有冰箱,是一个人也能生活的空间。
『就不能多来看我吗。』
总感觉听到了心这么说。当然,他听错了。现实是只有纪录心跳和呼吸次数的装置所发出的轻微运转声划破房间的寂静。
心的伤早就痊愈,做检查也找不出脑部有异常。因为并非脑死状态,所以呼吸和心跳都可以不仰赖机械进行,但因为不明的原因,就只有意识始终没有清醒。
问了医生,医生也说除了期待她恢复意识外,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不过,哥哥我都不知道呢。警察医院不但是民营,连一般人都能住进来。我本来还以为只有警察和警眷才能进来呢。不过,因为警眷的福利优惠还啥去的,你才能用便宜的价格住个人房喔。」
心长得很像美丽的母亲。就算不是以亲属的偏爱眼光来看,和DD12 Specials团员相比,心也是毫不逊色的美少女。
「不过呢,光是睡在这里每天都要花上一笔钱,所以你也该起床了吧?明天就是除夕罗,我们一起和课长——和阿姨一起吃跨年蒿麦面。是我煮的喔。」
自DD12的圣诞演唱会结束后,已过了一个礼拜。很快就要迈入新的一年。
以恐吓信的形式开始,与神乐塚阳南相关的事件搜查已和总跟咲无关。目前是听取嫌犯的口供,查明事件真相并加以整理的阶段。
疑似Juvenile患者的阳南是以黑色隐形眼镜来隐藏瞳孔发光的现象。一开始的绑架事件和接下来舞蹈教室暴动事件,以及木村会自首,全都是阳南用〈女王之瞳〉策划的,把情报泄漏给媒体的人也是阳南。
绑架事件,是她在签名会的时候挑选适当的两名粉丝并植入命令,舞蹈教室暴动事件则是直接向偶然和自己视线相对的少年们下达命令。
木村是在演唱会前一天傍晚被阳南以有事商量叫到外面,然后被〈女王之瞳〉下令去警局自首。这些全都在审讯阳南的时候明朗化。
审讯并非特少对之犬的工作,总和咲又都负伤,因此在排定下次任务前,两人都可以无限期休假。
没事好做的日子,使人疲累。
不曾想过要回学校隐书的总,带着脚伤的疼痛窝在家里足不出户。
总在家里只和既是阿姨又是特殊青少年对策局一课课长的九十九恋见过一次面。恋只是趁着职务的空档回来拿替换衣物,没跟总聊些什么就立刻出门了。
「任务辛苦了。」「——是。」
「伤势没问题吧?」「没问题。」
「现在就好好休息。」「好。」
「偶尔去看看心吧。」「说的也是。」
这些就是他们对话的全部。
不过总却没有心情到心的病房。
因为还没能知道父亲犯下的猥亵罪真相。
父亲是无辜的。
只是想告诉心这一句话,总才成为特少对之犬。但那句话现在还没法说出口。
本来今天并不打算来的。
但是咲说想探视心,所以才不得不来。
「……咲小姐差不多要到了吧。就快到约好的时间了。」
总回头瞥向入口。就在这个当下,门刚好开启。
「哟。」咲稍举缠着绷带的右手,进入房间。她用那只手轻轻关上门,来到总身边。左手则是提着一个纸购物袋。
「感谢您刻意前来。请坐隔壁的椅子。来,心,这一位是我可靠的前辈。她强得简直不像话喔。」
总先对咲鞠躬,视线才回到心身上。
「什么嘛,不要把人介绍得像怪物一样。」
咲朝总身旁的椅子坐下。
「我本来是想买花的,可是我不曾买过花,也不知道要买哪种花,花店贩售的品种我又只知道玫瑰、菊花和百合……野花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些。」
「不用,请别放在心上。您肯来,相信心一定很高兴。」
是吗。咲附和完,对心说。
「你好。我是只有徒手杀人很拿手的窝囊废四月朔日咲。」
「怎么说得比我讲的自我介绍还过份?」
「没差啊,因为是我自己说的——毕竟是外甥女,跟课长还真有几分相似。嗯,是个美女。」
「因为她是我自傲的妹妹呀。」
「还好不像你。」
「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意思。对吧,妹妹?」
心当然没有回答。总和咲同时陷入沉默。寂静让空气变得沉重。
过了一会儿,咲重新开口。
「脚伤还好吗?」
「伤口大致痊愈了,不过还会痛,所以还在服用止痛消炎药。咲小姐的拳头呢?」
「骨头裂开而已。手背用石膏牢牢地固定住,不过手指还可以用。想要恢复到徒手认真给人一拳的地步的话……以我的经验来看,大概花一个月会好吧。」
「伤得比我还重不是吗?」
「没事啦,有什么万一我会拿下石膏,用附有护具的拳套揍人的。不过呢……」
咲停顿了一下。
「下次的任务还没指派下来,说是要我好好修养。所以我可能会回乡下去看我爷爷。」
「那很好啊。」
总说完,对话再度停止。他很在意咲左手提着的购物袋,但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搞不好是跟我无关的东西,若是有关的话还是应该等咲小姐自己说出来吧。总很烦恼。
——不过,只是问问,不至于失礼吧。
「请问,」总说。「那个,」咲说。
声音重叠,两人一齐面露尴尬。
「咲、咲小姐先说吧,请。」
「——我、我先吗?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嘴巴虽这么讲,咲的表情却很认真。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月见里,你不用为神乐塚妹妹的死感到有责任。」
总的身体微微一震。事件到最后还是出现了死者,这事实使总受到很大的震撼。
要是我能注意到某处的细节,结局可能就不同。
从阳南被逮捕的那天开始,总每天都这么想。
「没能想到还有其他人会使用〈女王之瞳〉的我也有责任。」
演唱会结束后,和咲约好要告知八月一日奏的事的〈赠呈者〉自杀了。但她的死法很不寻常。
在她准备要详细告诉咲的那瞬间,她突然折断自己的脖子。
是在〈女王之瞳〉的强制命令下,才会做出这种无法理解的自杀法。特少对是这么想的。
关于〈赠呈者〉的身份,警察大致调查出来了。
她是被同时开出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阳南的双胞胎妹妹神乐塚绮月。
那就是〈赠呈者〉的真实身份。
神乐塚姐妹出生的当天,在同一家医院产下死胎的一名女性打乱了这对姐妹的人生。
当时神乐塚家因父亲过世而穷到付不出生产费用。这时,生下死胎的女性拜托两姐妹的母亲。
卖一个婴儿给我。
于是绮月表面被当作死亡,实际上是被金钱交易成了那女性的孩子。养母替绮月取了什么名字,总和咲都没听说。
只知道她过得绝不是幸福的人生。
「你只是我那死掉的孩子的冒牌货!」每天被养母这么痛骂怒斥,最后绝望。
离家出走被JUDAS捡回,在东京偶然邂逅阳南,是在距今约两年前——
以〈赠呈者〉的身份活着的每一天都很幸福。这是姐姐阳南在审讯时说的。
「……〈赠呈者〉她犯了罪,是罪犯。是个随意使用J能力的窝囊废。」
可是。总细声低语。
「……我还是想救她。」
咲把带来的购物袋递给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么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让你看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是什么?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短暂的静默后,咲告知。
「是你最想看的东西。你父亲的猥亵事件档案的复印本。」
在总决定成为特少对之犬的那一天,上司四月朔日玄哉说只要他以D的身份累积成果,就会告诉他情报。要获得玄哉的认同恐怕要很久。总一直这么认为,所以难掩惊讶。
「可以吗!?」
「……玄哉说可以。不过只能在这看。这份档案我之后要拿回去。」
「能看就够了!」
总站起来,像抢夺一样从咲手中接过购物袋,从里头拿出用线圈固定的档案夹。
「在看之前,有件事要声明。你一定会受到严重的打击。」
「没关系。只要能接近父亲那起事件的真相!」
总用颤抖的手翻开档案夹。在看到第一页记载的被害者名字和大头照的瞬间,总觉得自己仿佛受到被人拿钝器殴打头部的冲击。
「……为什么……是……这个人……」
被害者的名字是神乐塚阳南,案发当时是十四岁。
总的脑袋―片空白,摊着档案夹坐回椅子上。
「那起事件再度重起调查。事件发生当时,神乐塚已经从〈赠呈者〉——妹妹绮月那里得到了〈女王之瞳〉的力量。」
「咦?」总无法对焦的眼神望向咲。
「我是听妹妹本人直接说的。她说姐姐用〈女王之瞳〉唆使一名警察对她猥亵,希望能借此丑闻打响知名度。你父亲蒙受了她们姐妹共谋的冤罪。」
「……原来是这样。」
总呆呆地看着档案里头的阳南照片。
看起来比现在稍微年幼的阳南笔直地盯向前方。毫无动摇和阴影,令人感受到强烈意志的清澈瞳孔,实在看不出来是双手沾染犯罪之人。
「……神乐塚小姐陷害家父……害死我的家人……」
她就是罗织父亲罪名的真正犯人。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这名应该要恨之入骨的对象说话过好几次,但却完全不觉得阳南是坏人。
「玄哉先生知道神乐塚小姐和家父之间的事吧。咲小姐知道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也问过为什么要把神乐塚的事件交给你负责。」
「……」总默默等待咲继续说下去。
「玄哉那家伙这么说了。不清楚对方底细直接憎恨,只会造成不幸的结果。他希望你能认识名叫神乐塚的这个少女。」
认识后再将内心的怒气发泄到对方身上就好吗?总没有将疑问说出口。因为该发泄的怒气和憎恨都像虚假的一样,完全没有涌出心头。
有的,只有内心深处变得空洞的虚脱感而已。
「咲小姐,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只要我能回答的话。」
「家父试图带全家自杀的事情,也是为了扩大骚动提高知名度而以〈女王之瞳〉下令的吗?只要看过这个档案就能知道吗?」
「不,档案没有记载。这是两年前——警方还不知道神乐塚和JUDAS有所牵扯时候的档案。携全家自杀事件是否是〈女王之瞳〉造成的,在今后的搜查中应该会明朗化。」
「……是吗。」
明朗化。总对这三个字根本高兴不起来。
明明是极想知道的真相,然而这份真相现在却沉重地压着总。
「……到底……是谁……错了呢……」
「谁吗?犯人是神乐塚阳南——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吗。」
咲和总都不说话。只有纪录心身体状态的机械响着无机质的运转声。
「要说错的话,是那个死产的胎儿吧。」
安静了一阵子后,咲低声说。
「死产的胎儿?您是指以神乐塚小姐的妹妹做代替的婴儿吗?」
「嗯,对啊。要是那家伙没死的话,神乐塚绮月就不会被卖掉,也就不会绝望到变成J了。就算以最坏的情况来看,要是〈赠呈者〉没有遇见神乐塚,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件。」
「出生就被拆散的双胞胎要是此生不再见面,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吗……?」
「……大概啦。」
一脸不能释怀的咲轻轻点头。
「我无法同意。」
「为什么?」
「因为太不讲理了。怎能去责备一个死产的婴儿呢——而且,〈赠呈者〉遇到神乐塚小姐仅仅两年,却过得很幸福不是吗?我无法祈愿那两年化为乌有。」
总再度看向档案里头的照片。
「我脑子里某处坏掉了吧。咲小姐,在知道这个人是犯人之前,我是真的十分憎恨陷害家父的犯人。恨到甚至想杀了对方。」
滴答。水滴落在阳南的照片上。
「……可是,现在——不知为何,我只觉得悲哀——我果然还是想救神乐塚小姐的妹妹……」
压抑不住擅自溢出的泪水,总哽咽。
「要是能一直那样单纯仇恨就好了。被捕活该,谁叫你害死我家人。死掉也是遭报应而已——如果能这样想就好了。」
「……很简单啊!你就这样去想就好啦!」
总压抑声音,即使如此情感还是清晰地传给了咲。
咲一脸悲伤。
「你虽然是Juvenile,可是太正经了。让你成为特少对之犬或许是错的。」
「是因为我没有派上用场吗?」
不是。咲微微摇头。
「像这次你就太勉强了。当特少对之犬会不断品尝这种滋味直到厌烦为止。如果每次都像现在这样烦恼的话……你迟早会崩溃的。」
察觉到自己让咲担心了,总用上衣袖子擦拭眼角,阖上档案夹抬起头。
「……我,是不是辞掉这份工作比较好呢?」
「如果你认为那样比较幸福的话……」
总流露出自然的笑容。
「咲小姐好温柔喔。」
「白痴啊你,突然讲些什么!」
害臊的咲用受伤的右手拍了总的脑袋。总痛得差点昏过去。
「呜~~~~~!」
面对咲这样的举动,总苦笑,把阖上的档案夹放回购物袋,递还给咲。手痛得泪眼婆娑的咲抬头看他。
「你都还没仔细看过吧。这样就好了?」
「是的,这样就够了。」
「是吗。」咲接过购物袋。「我说,月见里——」
「我会继续当特少对之犬的。还是实习犬的我,想必还会给咲小姐、雫小姐、玄哉先生和阿姨添麻烦^管如此,我这能力或许能阻止某人因为J能力而不幸。」
「……你这份正经上进感要我来说的话十分危险……不过玄哉有说过,要尊重你的意志。算了,我就暂时继续照顾你吧……」
总再度站起,对着咲深深一鞠躬。
「今后也还请继续指导鞭策我,前辈。」
「别说了,听得我背都痒了!」
感觉不舒服的咲跟着站起。
「事情办完了,我要回去了。在下个任务指派下来之前就悠哉地过吧,下次见。」
「今天真的很感谢您前来。祝您能过个好年。」
总这话让咲愣了一下。
「哦,是喔。年关将近啦……我都没想到。那就给它迎接一个好年吧。」
轻轻挥手后,咲离开病房。等门关上,总重新面向心。
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他边想边对昏迷不醒的妹妹说:
「——心,爸爸他果然是无辜的。」
一瞬间,总看到心的嘴角好像浮现一抹笑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