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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在那一周之后,茉莉答应了桔梗「枫叶很漂亮,要不要来?」的邀约。这一周气温骤降,枫叶一转眼就染上秋色了。

和在家里相同,茉莉在桔梗家也没办法开心欢笑,没办法在该笑时笑出来,越想着不能让家人担心就越笑不出来。没办法好好做到前阵子还能做到的事情。

想着得做些什么才行,茉莉离开姐姐家,随处闲晃散步,眺望秋季的天空。

失去后才深切感受,他已经成为生活、心灵,所有一切的重心。

呆呆地走在银杏大道上。平日午后时间缓缓流逝,身边悄然无声。只有茉莉踩在落叶上的好听沙沙声响起。

漫步走在长长大道上,后头传来和她不同节奏的声音,听就知道是其他人踩落叶的声音。

「茉莉。」

突然被这个声音喊住,茉莉屏息,戒慎恐惧回头后,和人站在眼前。

「……阿和……」

「我又做了和跟踪狂没两样的事情了。」

和人孩童般笑着歪歪头。明明只分开了一周,已经让茉莉怀念得几乎落泪。

「为什么……?」

「我想见你。」

「跑到这里来……?」

「我问了你的双亲,对不起。」

「……」

「我想了很多,真的思考了很多。和我决定要回家那时相同,一直思考。」

「思考什么……」

「你。」

和人明确说。茉莉胸口一紧,让她几乎都要落泪,感觉停滞的东西现在全部一起动了起来。

「我也请你的双亲告诉我你的疾病,也去过医院了。接着又思考后才到这里来。」

「你很清楚了吧?我已经没有任何谎言了。」

「嗯,我清楚了,似乎不可能会出现奇迹。」

「我都已经等七年了……」

和人缓缓走近苦笑的茉莉身边,用可以感受彼此体温的视线面对面。

「我们结婚吧。三年也好,可以把你最后的时间给我吗?我会好好珍惜你这三年,只想着你活着,所以和我结婚吧。」

眼眶堆积的泪水滑落,看见和人朝自己伸出手,茉莉慌慌张张拭泪后摇摇头。

「不行,不给你。」

「为什么?比起一个人,两个人……」

「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所以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迎接让阿和目送我离去的人生终点。」

「因为我不可靠?」

和人皱起脸,茉莉抹去泪水后带着意志坚强的眼神抬头。

「你的人生不会在三年后结束,还会继续好几年、好几十年。我希望你可以爱上谁,生个孩子,追寻许多梦想活下去。」

「我想和茉莉做这些事,无法想像茉莉以外的人。」

「我已经没办法生小孩了,接下来病情也会不停恶化。如此一来就什么也不能做,没办法让你有新的梦想,也没办法一起描绘未来。就算是这样也好吗?我不想。我不想要让你看着我这一面然后死去。死亡可不是什么戏剧性的事情。会消失不见,没办法这样彼此碰触。就算你难过也没办法紧紧相拥,是永远消失。死亡就是这一回事,你真的懂吗?」

边抚摸和人的脸颊,茉莉像是生气又像是悲伤地紧紧注视着他。

「而且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害怕死亡。我得要在不想死,恐惧着死亡中度过三年。我绝对不要。我不想要有个因为你而不想死的人生。所以,我们分手吧。」

「茉莉……你不怕死吗?」

「……不怕,因为我就是这样活着。」

「没有执着?」

「……在遇见你之前是这样。觉得只要这一瞬间开心就好……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决定要接受开心、难受、痛苦等所有事情,想要这样活下去。与其攀住你堕落成一个讨厌的女人,这样更好。接受全部,尽情挣扎尽情烦恼,但还是会努力,我想要努力好好活下去,决定不要再逃避了。」

「……那里面没有我吗?」

「……没有……我不需要让我依靠的人……」

「你想活得那么律己吗?」

「不是律己,只是变普通。我想要过着不思考活着不思考死亡的普通生活,虽然没办法和健康的人相同,但想要比现在尝试更多事情。比起忍耐变得畏缩,我想要尽量去做每件事。不是放弃,而是想在其中寻找自己能做的事。寻找不与他人比较活下去的自己,就是长大成人对吧?这种……普通。」

「动画之类的也是?」

和人小声取笑她,茉莉耸耸肩。

「是啊。我要尽情享受自己找到的开心事情!可以好好承认开心的事情很开心,也是普通吧……」

「在你的普通中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吗?」

和人往前逼近,茉莉远离他。和人的话打穿茉莉的觉悟,茉莉挥开那只只要有破绽就会抓住她的手:

「没有……」

「……我不是想要孩子想要梦想什么的,而是想要你。」

「……没办法。」

「你不寂寞吗?离开我不寂寞吗?我寂寞到快要发疯了。真心认为把家里全部抛下也无所谓,如果没有你一切都没有意义。」

和人这不负责任的发言让茉莉用力抬头,双手用力打了和人的脸颊,接着包住。

此一瞬间,茉莉才发现「啊,原来是这样啊。」

「让」和人活下去,这就是茉莉与和人相逢的意义。不是只有和人让自己活下去,自己也为了让和人活下去而存在。

「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别抛下自己决定的事情,你不是答应我不逃避了吗?你觉得为了我抛弃一切我会开心吗?别做蠢事!」

「茉莉……」

「和人还活着,不只现在,将来也会一直活下去,我可不允许你抛弃。我不会允许你抛弃你曾经替我刷的茶!和人,听好了,你那样烦恼,万般迷惘逃避了那么多年,即使如此还是选择茶道。你之前对我说过吧?有想做的事是件非常宝贵的事情,是很幸运的事情。你可是自己走进其中,那里是你一直憧憬的地方吧?你抛弃了绝对会后悔,别说那是为了我啊,笨蛋。」

「……你又说我笨蛋……」

「都因为你老是说些蠢话,所以是笨蛋啦!你不是神童,只是个笨蛋!」

包住双颊的手又拍打了一次,两人交会的视线有着相同色彩。互相感受彼此喜悦、悲伤与爱恋的全部心情。感觉这是相逢后第一次融为一体。

「茉莉觉得遇见我真好吗……?和笨蛋的我在贵重的时间点相逢太好了吗?」

「太好了……只是遇见你就让我幸福,谢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样啊……如果对你来说有意义,那就太好了。」

「下次衬衫的扣子要掉了,你要自己缝喔。」

「嗯……」

「将来有天要遇到替你缝扣子的人喔。」

和人指尖顺着茉莉的耳朵,抚触她的脸颊碰上她的唇,缓缓凑上脸落下两人间的最后一个吻。

「要好好放弃我喔,然后喜欢上其他人……好吗?」

「……好,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听,我答应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先死,对不起我有个脆弱的生命……但是,我生涯最后爱上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

「你是我生涯中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喔。」

「谢谢你……」

「我可以说下辈子之类的话吗?」

「……又来了……说些跟国中生没两样的话……」

和人边吸鼻子边笑。茉莉紧紧拥抱住和人后说:

「我下辈子绝对会有个强韧的生命,然后会再次替你缝上快要掉的钮扣。」

「嗯,我等着你。」

两人拥抱着闭上眼睛一段时间,彼此的心跳在胸中响起。活着只是这样幸福,接着一起梦想将来。在活着的同时,两人也一起共有死亡。

茉莉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谢谢」「对不起喔」和「我喜欢你」全部说出口了。不管是死亡还是活着都不害怕了。

慢慢分开身体,再次互相注视。

茉莉露出温柔的微笑,和人绽放天真笑容。

两人慢慢背过身去,往银杏大道的左右分开。沙沙声交叠,接着慢慢错开,最终远离。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和人。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茉莉。

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

只剩把写满所有心思的这本笔记丢掉。

还有三年,我会尝试看看。因为这是和人教我的。

活着是如此令人爱恋的事情。

我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

所以接下来,会试着努力活下去。

* * *

下雪了。

方形窗框那头,白色雪花片片从上飘下。早上新闻的气象预报很准,听见下方门口传来孩子们开心的高声喧哗。把视线移往窗户下,看见来探望家人感觉无聊的孩子们,发泄般地在门口的柱子间跑来跑去。能全力活动全身的孩子们,比今年的第一场雪更加闪耀美丽。

「高林小姐,下雪了喔,会不会冷啊?要不要把暖气的温度调高。」

熟悉的声音走进房里询问她,靠在枕头上的头轻轻摇动拒绝。

「床呢?要不要调低?」

「……这样就好了。」

「会不会不舒服?」

用眼神表示没事后,负责的护理师理解地点点头,确认点滴剩下的量后走出房间。

一天中会请人帮忙调高病床好几次,与天花板对看的视线提高,可以看见窗外景色。眺望隔着一片玻璃的另一头世界,是这封闭生活中的宝贵时光。

都市的雪稍纵即逝,轻飘飞舞着就在半空中突然消失。边看雪边思考着,要是这个生命也能像这样轻易突然消失就能轻松死去了。

远离住院大楼的心脏重症监护病房中,除了医疗器材外没其他东西。移动式音乐播放器中的广播是她唯一与外界资讯的连结。没有电视也没有书,在这里不需要任何娱乐。因为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体力享受这些。

粉红樱花花瓣在窗外飞舞那时,刚住院的她还可以自行走路。

夏天来临前出院,但不久就在家中发作又住院了。使用的药量已达极限,目前没有新药。使用抗生素压抑止不住的咳嗽,已经持续好几个月这种痛苦治疗了。但是,病情恶化的速度一点一滴超越药物效果。这仿佛细胞逐步损坏,身体机能一点一滴流失,生命烛光也一根一根熄灭一般……身体就这样确实逐渐变化。

以前只要药量加重、只要静养、只要遵守医嘱,就能勉强挽回局面。但现在就算尽全力做好每件事,都无法恢复失去的机能。

以为死亡会在某天突然造访,用锐利的斧头切断灵魂与肉体的连结。一瞬间就会结束。

太天真了。

死亡,很确实地以几乎令人焦急的速度缓慢逼近。

现在,在这冰冷的病床上活过一分一秒。

挂着好几个点滴打药,从鼻子送进氧气,虽然不能下床也无法走出这个狭窄的房间,但她还没有死,所以还活着。

这就是茉莉人生最后的时光。

鸡胸肉、炖煮蔬菜加上白饭的乏味午餐被撤下了。自从饮食限制多到无法吃喜欢的食物后,吃饭时间也变得不开心了。

「你今天比平常吃得多耶。」

撤下餐盘的桔梗边用病房中的水龙头洗筷子和杯子,边开朗地说道。

「因为医生说不吃饭就不能拆掉营养点滴,所以我很忍耐着吃难吃的食物。」

茉莉语气不开心地回话后,桔梗露出悲伤的表情。茉莉比什么都讨厌看见这个。胸中充斥着想要大声怒吼「难受的人是我吧」的心情。即使如此,今天有事要麻烦桔梗。从床边的柜子中拿出剪刀,压抑着不耐烦,以事务性语气地说:「帮我剪头发。」

桔梗又露出悲伤的表情看茉莉。

「茉莉喜欢长发吧?你应该没有留过短发吧。」

「因为很碍事。」

发出毫无情绪的声音后,桔梗深受打击般垂头丧气。

茉莉差点就要咋舌了,慌张地咬紧嘴唇。她还有点理智知道,再怎么说咋舌也太没礼貌了。但她早已失去珍惜长发的女性心理了。已经好久没化妆,连眉毛也没化,已经记不得最后一次擦睫毛膏是什么时候了。早就不觉得让人看见没化妆的脸很丢脸。偶尔在院内看见化妆的老妇人时,就会涌起「身为女人,我已经沦落到比那个老奶奶更低下了」的悲哀心情。

桔梗仍旧美丽。就算年纪增长,她的瓜子脸也没失去弹力与光泽,细长的眼尾和丰润的双唇就算只有略施粉黛也光彩动人。对茉莉来说依然是最自豪的姐姐,但偶尔也会对这份美丽感到无比厌烦。

「总之帮我剪掉,护理师要替我洗头也很麻烦。」

「她们说很麻烦吗?」

「怎么可能这样说。但洗好到弄干要花上一小时耶,我会很累,累到无力。你应该没办法理解啦。」

自从进入心脏重症监护病房后,茉莉开始像这样拒人于千里外般的说话。

明明无法自由上洗手间,还是会排便、排尿。因为不能洗澡,护理师会在床上替她擦澡、洗头。拜托桔梗把长发俐落剪短,是因为不想要增加护理师的麻烦,最重要的是洗发到弄干花上太多时间会让她很疲倦。看见剪超短的发型后,桔梗笑着说:「很适合你喔。」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能说出「头发是女人的生命」的,只有有体力整理头发的人。现在的我比起女人的生命,保持体力更重要。

就这样,事情的优先顺序不停变化。每当又有身体机能遭到剥夺,就感受到原来这种小事也是维持身体机能秩序的必要事情。

失去后才发现,但已经无法取回早已失去的东西。

死亡,或许就是退化的最终结果。

等待死亡步步逼近的时间仿佛地狱拷打。每天都得明白看见自己的退化。没使用的肌肉无情地萎缩,手臂变得和手腕一样细,肩骨也明显突出。没肉的屁股一坐下,骨头直接撞击痛得难以忍受。脚也相同,脸颊也难以幸免。以前很在意「真想再瘦一点」的部位的肉全部消失了。不想要不见的胸部也失去弹力,肋骨明显浮出。与之相反,身体不停累积多余水分,只有肚子异常凸出。跟小孩一样不成比例的身体。虽然如过去冀望的瘦下来了,但不健康的瘦法只有恶心而已。一照镜子,顶着一头少年发型的小脸上,只有凹陷在眼眶中的眼晴闪闪发亮,镜中只有和先前的自己完全不同,跟妖怪没两样的自己。

每次看见这个都想着,好险身边没有重要的人,好险没有让最喜欢的人看见这张脸。重新确定了当时的选择是对的。

(和人也看着相同一场雪吗……)

希望他能直直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与和人分手后,我拼了命地画漫画。就算投稿后落选,就算被透过月野介绍的出版社一刀两断,也毫不气馁不放弃地继续画下去。如果现在用话语来形容当时的拼命,或许可说是「想要创造出什么留下来」吧。虽然有点夸张,但起码想留下一个活过的证据在这世上。其中一篇受到出版社关注,直接接受职业漫画家指导,重画好几次之后,决定要刊载在杂志填空档的页面上了。多亏月野和沙苗都在自己的部落格和社群网站上大力宣传,比预期的有更多人看到。虽然也有很严酷的批评,但大致上获得好评,接着得到连载三回的机会。废寝忘食地画着。虽然父亲斥责「你也好好考虑自己的身体啊!」但用着「画完这个就可以去死了」的心情完成作品。交稿后得到责编「没有问题」的通知后立刻病倒住院,但多亏有这些作品,最后还出版了单行本。

看见自己的书摆在书店一角时,记得还因为太紧张不敢靠近。即使如此,心中某处期望着哪天能被和人看见。「我做出成果来了喔,所以和人也要加油。」

依然开心地玩角色扮演。

但逐渐变得只要连续熬夜几天就会病倒,只要一病倒就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病倒后花时间复活,又病倒后再花时间复活……重复几次后根本没气力做衣服了。在最喜欢的动漫完结篇之后,也开始不参加活动。虽然有喜欢上另一个作品,但「得维持身体状况才行」的保守想法战胜了「喜欢」的热情,也就不再制作服装了。

就在此时,沙苗的婚期定下来了。

搬出收在柜子里的缝纫机,跑到以前常去的布料专卖店,那仿佛按下身体中的电源。

要替她制作婚纱,纯白的婚纱。那不是哪个世界中的某个角色穿上的婚纱,而是为了唯一的她所做的特别婚纱。

那是段幸福的时光。边回忆和沙苗共度的时光穿过一针,边想着沙苗将来的时光再穿过一针,仔细地缝制。装饰用的珍珠也全部都用手缝,连蕾丝裙的蓬松也特别讲究,缝制出让沙苗看起来最美的婚纱。

婚纱完成那天,沙苗说:「茉莉要结婚时,换我替你做婚纱。」但应该不会有那天到来吧。

穿上纯白婚纱的沙苗,散发出让人以为美丽本身会发光的灿烂光彩。看见这一幕,我品尝到至高无上的满足感。「终于完成了」的成就感充斥心胸。

在那之后完全不做角色扮演的服装,仿佛推动我的「想做的事情」终于全部做完了。开心享受角色扮演的回忆,现在仍是心中闪亮的回忆。尽情去做想做的事并乐在其中的时光,是无可取代的重要记忆。而那到现在是相当值得感谢的事。正因为在那时感到满足,就算之后住院的时间增加也不太有压力了。要是还有「想做的事情」,强迫自己放手来住院的话,那应该非常痛苦吧。

听到医生宣告只剩十年可活后的十年。

我再三小心,尽量不创造重要的人事物活到现在。

这份努力变成现在的安心。

和双亲与姐姐分别还是令人悲伤,家人难过让人痛苦。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难以割舍的人或事物了。沙苗有了温柔的老公;美弥等短大时的同学也各自有了新的人生,大家都很忙碌。他们偶尔会传讯息,我也偶尔回讯。这个距离感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再好不过。想做些什么的热情已经拉下布幕,梦想也姑且算是留下成果。已经没有什么难以放手,挽留我在世上的东西了。

礼子建议我写下心情的笔记本,在我夏天出院时去丢弃了。

那时还勉强可以步行,所以我拜托桔梗带我去群马的小学。

那是个盛夏之日。

我很久前就决定好了,我要丢弃回忆只能在这里。

一穿过正门,不由分说地想起与和人之间的回忆让我好痛苦。

我把人生最后的恋爱珍重地藏在心中最深处。因为那是我人生中最棒的时光。

爱上和人,为他所爱,交谈、互相欢笑、互相拥抱,真的很幸福。

直线穿越空无一人的操场,每走一步都打开一个记忆宝盒;每走一步都鲜明想起和人的表情;走一步,听见声音;走一步,看见笑容;走一步,指尖的热度;走一步,双唇交叠的触感;走一步,带热的双瞳;走一步,至高无上的温柔;走一步,孩子般的脆弱。和人随着一步一步不停涌出,我就快要溺毙了。

就在我快要窒息于与和人之间的回忆时,校工大叔出声喊我。多亏有他我才能回过神来,才能顺利把写下心情的笔记本丢进学校的焚化炉中。

写在笔记本中的每一天,一瞬间就被火焰烧尽,化作白烟与天空同化后消失。

心中的挣扎,苦痛的泪水,少数喜悦的日子,拼命献上真心的恋情,全部燃烧殆尽消失在空中。我也会像这样消失在同一片天空吧。我当时想,那大概就在不久的将来。

那之后又再次病倒住院,我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大发作。

从床上起身的瞬间眼前突然一片白,有意识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勉强按下护士铃大概是我的幸运,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血压骤降。

「不行,快送进心脏重症监护病房。」

医师慌张的声音从白色世界的另一头传来,我的床移动了。围在我身边的医生与护理师的声音充满紧张感。在白色世界中,在我想着「啊,大概不行了」的瞬间,我感觉有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下拉。我抓住病床栏杆,那股无从抵抗的力量仍然用力拉我,我抓住身边医师的白袍。好恐怖。理所当然的,未曾事先通知就要将我交给「死亡」的感觉,强烈动摇我的心情。

在医师们适当处置下,我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但那无须怀疑就是「死亡」。

现在回想起那股要被拖走的强力触感也让我起鸡皮疙瘩。我还记得我努力想逃脱而抓住医师白袍时的触感。好恐怖。「死亡」是比我想像恐怖上百倍的事情。

但那个瞬间确实将再度造访。

下一次或许没办法再抓住谁了,或许再也无法挣扎了。

但是,如果我没办法接受那份恐惧,我的现在也无法结束。想要结束现在这个称不上活得像个人的生活,就得让那个瞬间再次到来才行。

(没办法再更安稳点,在我睡着时死掉之类的吗……)

我如此期望着。明明已经进入倒数计时,每天却鲜明地痛苦,挫折如岩浆般在无法自由行动的身体中累积,偶尔会忍不住迁怒到爸爸、妈妈还有那般要好的桔梗身上。明明炒热气氛让大家开心是我的特色啊,我根本没想到连顾虑他人也需要体力。

顾虑他人,对人温柔,原谅他人,我的身体痛苦到就连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办不到。最近,身心科的医师开始来找我聊天。我知道当身体坏掉后,心灵也会跟着坏掉。「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可以说些惹人厌的话也没关系。」虽然医师这样说,但无论何时都千万小心不让旁人讨厌,借由大笑或惹人发笑来守住自己存在价值的我,歇斯底里对双亲大吼「别管我!」「别再来了!」冷酷地责难桔梗「桔梗你好烦。」听到我这样说的人肯定也大受打击,我说完后也对自己感到绝望。

步向死亡的最后高潮,无比不自由,无处可逃也无力可逃,郁闷的时光。

感觉横越窗前的雪花稍微变大了。

每个雪块的自我主张似乎变强了,或许会积雪吧。新闻节目肯定大谈特谈叹息都心脆弱交通网的话题,今晚就别听广播改听音乐吧。

看这个样子,今晚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或是从我转入心脏重症监护病房后就住在东京家里的桔梗也不会来吧。宁静的独处夜晚。

这并不让我感到寂寞,只有安心。

没人在就可以不用说话,说话这项行为相当消耗体力,到了这个地步才发现如果不让心脏和肺脏全数运转就办不到。那么爱说话的「祭典小孩」茉莉沉默不语时,会被很多人误会为不开心。为了矫正这个印象,不是勉强自己说话,就是选择解释给不知道说话很累的人听的麻烦选项……最后做出了结果还是一个人最轻松的结论。

觉得一个人会很寂寞,这只是他人单方面的想像。

我选择独处的路。

我可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和人在这里,或许能够拯救我什么吧,但我的某部分肯定会毁灭性地崩溃。从我的个性来看,崩溃的比例大概更高。

独处的夜晚就平淡地度过。

边看着落下的雪花,平淡度过每分每秒,朝终点前进。

「茉莉小姐,感觉怎样呢?」

突然出现在病房的是入住住院大楼的少女凛子。她已经满二十岁,或许也不能说是少女了吧,但就我来看,还是个留有稚嫩非常年轻的女孩子。我是几年前,在住院大楼认识这个短发加上浓郁粗眉给人活泼印象的少女,和礼子相同,是住院的朋友。

「我做了这个来给你,如何?喜欢吗?」

她从连帽T恤口袋中拿出来的,是她说最近热衷制作的针织娃娃。有点看不出是狗还是熊,但比一开始看起来不知道是老虎还是猫的狮子,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

「因为你说你比较喜欢狗,所以我做了小狗来,豆柴。」

她把掌心大小的娃娃放在床边桌上,眼睛对上它乌溜溜的大眼,涌上了爱意。

「好可爱……」

「你愿意收下吗?」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

说完后,凛子开心地笑了。接着仿佛表示不能久留立刻转身要离开。

「我再传讯息给你喔。」

「对不起,每次都很晚才回信。」

「没关系没关系,打讯息也需要体力啊。茉莉小姐,你不用对我太客气啦。」

凛子很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因为她很热心学习,很详细调查自己的疾病。也就是说,我是她的范本。当时的礼子就是现在的我,当时的我就是现在的凛子。我们身患相同疾病。

「那么,改天见啰。」

「凛子,下周的导管检查要加油喔。」

「嗯,虽然很讨厌但我会加油!」

「桥场医生很厉害,麻醉后也不太痛,所以别担心。」

「听你这样说让我有勇气了。」

凛子笑弯了她深邃的双眼皮大眼后离开病房。

坐在床边桌上的小狗的天真容颜好可爱。

我也想做些什么。虽然这样想,但我已经好久没碰针线了。失去喜欢的东西虽然很遗憾,但我意外地冷静接纳了这件事。因为不知何时开始,开始感觉针线的沉重,也没有长时间动手的力量与专注的耐力,所以也没感受到无力再做这件事的悲痛感。

又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深埋心中了,心里那个治安还不错的地点立着几个墓碑。曾经喜欢的事情,现在失去的事情,不是抛开而是静静埋在心中。接下来,肯定也会出现站起身、可以一个人上洗手间、听音乐度过、好奇新发售的零食等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的墓碑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在全部失去前先立起真正的墓碑。

但愿失去全部,只能躺在床上的时间可以别到来。

家人肯定会觉得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希望我可以活下去吧。

肌肤还有温暖的温度,所以这孩子还活着。妈妈或许会边说边摸我的手吧。这个体温或许会温暖、抚慰母亲的心。但就「我」来看,这样的「我」已经等同死亡。

如果无法处理自己的排泄物和拥有最起码的意志,我不承认这能叫做活着。

神明拜托了,请在最刚好的时机杀了我。

虽然也曾想着要为了家人活下去,但我现在也没贯彻这份意志的力量了。因为痛苦已经超越了谁的笑容。

「想为谁活下去」这份体贴也早已埋在心中的墓碑底下。

桔梗来了。

桔梗现在住在东京的家里,因为姐夫要她多陪在我身边久一点。与之同时,也包含要她陪在即将失去女儿的父亲与母亲身边的意思。他好温柔。我好开心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我的家人。

「茉莉,今天感觉怎样?前阵子的大雪吓人一跳耶,好久没看见了。」

桔梗在床边的折叠椅坐下,用温柔的声音慢慢说。

桔梗的节奏和我缓慢的心跳同步,非常平静。

「我刚好请人帮我调高床铺,所以有看到喔,很漂亮呢。」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她平静地微笑着温柔摸我的头,那是对待小孩的手劲,但我不讨厌。

此时,我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不是气氛、氛围那种不清不楚的感觉,虽然没有任何具体证据,但我确信肯定可以断言绝对,桔梗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她手的温度和平常不同,那大概并非科学证据,而是灵魂层级,拥有相同血缘的姐妹才有办法判别的那种「绝对」。

「桔梗,怎么了吗……?」

我一问,桔梗讶异地注视着我,接着惊讶地反问我: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感觉你和平常不一样。」

桔梗的表情顿时扭曲,我还以为她要哭了,但她非常不知所措地笑了:

「茉莉真敏锐。」

桔梗带着些许害臊的声音如此说。

桔梗接下来说出的话,正如同前阵子看见的雪花一般,闪闪发亮地从天上飘下来,轻柔地落在我的肌肤上后,慢慢地、慢慢地沁入肌肤。

「我怀孕了。」

桔梗有小宝宝了。

「茉莉就要有外甥或外甥女了喔。」

有了对我来说第一次出现的存在。

我重新抬头看桔梗的脸。那是带着害臊,也充满喜悦的光彩笑容。那是桔梗,是阿聪的妻子,是接下来要出生的宝宝的母亲的笑容。

「好惊人、喔。」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虽然觉得总有一天会来,但这份冲击比我想像得更加强烈,说是从内心震撼我的事件也不夸张。我真心认为,这比首都圈交通网因降雪瘫痪这种新闻更该受到大肆报导。想对全日本,不对,是对全世界报导。

桔梗怀孕了!

我要有外甥或外甥女了!

「现在两个月,所以秋天会出生喔。」

「在夏天时肚子变大应该会很辛苦吧。」

「是啊,但我听说夏天育婴更辛苦,所以秋天出生或许比较令人感谢吧。」

「原来是这样啊,要当新手爸妈了呢。」

「茉莉也是,你要当新手阿姨了。我会在这边生,你也要帮忙喔。」

我的心用力一缩。

桔梗的手指梳过我的头发慢慢抚摸我,仿佛小孩抚摸重要人偶的头发。不对,从今天开始那变成母亲抚摸心爱孩子头发的动作,因为她看我的眼神不同了,充满宛如圣母的慈爱与光辉。

我不可能帮忙她照顾小孩,我和桔梗都很清楚。说穿了,我连到时有没有办法出院,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办法活到那时都不知道。即使如此,现在此刻我只想要沉浸在姐妹的幸福对话中。只想要想像难以置信的幸福秋天即将到来。

「得要想小朋友的名字才行呢。」

「阿聪已经开始想了。」

「真不愧是姐夫,动作真快。」

「我跟你说,他超好笑,我还以为他买了替小孩命名的书回来……」

桔梗回想起来,开心地笑得不停颤抖身体,自从我进入心脏重症监护病房后,还是第一次看见桔梗这样笑。对来到桔梗身边的尊贵生命,我打从心底涌起真实无伪的纯粹感谢。

「阿聪竟然买来野草的书耶,他说这是桔梗的小孩,茉莉的外甥或外甥女,果然还是要看这个吧。」

「……我可以牵扯这么深吗?」

「那还用说,我们是家人啊。」

这一句话,抚拭了这房间染上的悲伤与不幸。

生病后,我失去了许多东西。

无法阻止那些急速从双手中滑落,我好害怕,既然如此干脆自己抛弃吧,也因此舍弃了许多东西。

舍弃梦想将来的力量;舍弃对工作的憧憬;舍弃和他人相同的生活方法;舍弃生小孩的希望;舍弃婚姻;舍弃恋爱;舍弃朋友;舍弃深爱之人。我只剩下家人,只有这个无法舍弃。就算想要舍弃,但舍弃后我会无法活下去,只因这现实的理由把家人留在身边,这是我留下的唯一。因为他们认同我、接纳我,这会直接变成我活着的价值。

「名字……我也想要想。」

「嗯,一起想吧,接在桔梗、茉莉之后的第三个。」

这句话,将我和尚未出生的孩子连结起来了。

尚未出生的孩子,两个月的胎儿有多大呢?桔梗站起身时,我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平坦得绝对不会有人发现里面有小生命。

但是,确实在那。

那天晚上,我想着。

想着老家的餐桌。

桔梗出嫁后空出了一个位子。在我住院之后,现在又多了一个空位。如果我没办法回去,那就会变成永远的空位。

我们家四人一起吃饭的热闹餐桌,变成三个人之后,我努力说话来维持热闹气氛。在只剩两个人的餐桌旁,父亲和母亲是怎样坐着呢?是并肩而坐吗?还是妈妈会坐在原本桔梗的位子和爸爸面对面呢?他们两人的餐桌有笑声吗?

我总对那感到恐惧。我觉得只留下两人在那张餐桌是最大的不孝。

但是,接下来。

只要桔梗回家就会变成三个人,要是姐夫也一起来就能填满四个座位。然后,小宝宝出生后……(椅子就不够了……)。

熄灯后,房间灯光全暗,只有心电图和点滴的灯光在房内闪烁的微弱光亮中,我格格笑着。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椅子会不够,这奇迹般的事实让我喜悦满溢。

爸爸也要变成外公,妈妈也要变成外婆了。

送女儿先离世的父亲只有不幸,母亲也会背负悲痛吧。但是,「外公和外婆」这叫唤声中,充满冬天温暖热水袋那般最原始的幸福。父亲和母亲秋天就要变成「外公和外婆」,这事实也是尊贵的奇迹。

人类的死亡只是单纯的减法,但人类的出生是无法用加法算尽的乘法。

就算我们的人生彼此错过,但我透过桔梗和那个孩子串联起来。那孩子无庸置疑是我的外甥或外甥女,我是那孩子的阿姨。虽然我不能生小孩,但我成为阿姨了。当那孩子又生小孩,我又会与孩子的孩子相连。

就像这样,家人会开枝散叶不停增加。空位会被新生命填满。就这样,接下来我也还会继续与谁相连结,过去也曾有谁的生命把我连系在这世界上吧。

闭上眼,绿色灯光在眼皮外闪烁,让我感觉仿佛是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强力心跳。

窗外的细枝开始慢慢冒出新叶。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气温,但春天脚步渐渐靠近了吧。每天请人替我升高床铺时,观察新叶增加是件开心的事情。对忙碌工作的医师及护理师来说,肯定不知何时长出茂盛绿叶,不知何时今年的花水木也开花了,这种没有情调的四季变化,我也能清楚看见。虽然没办法用肌肤感受,但我可以看见四季的移转。

我曾经在过去打扫自己房间时,细细品味感受季节的风从窗外吹进房里那一瞬间的尊贵。我总是很清楚,清楚将来有天会全部消失。所以随时提醒自己不管多小的事情都要心存感谢,待在理所当然中偶尔也会变得傲慢,但正因为我有觉悟会迎接这天到来,所以才能比别人对细节更加敏感,如果不是自己只剩十年寿命,大概没办法这样活着。

虽然无法说「正可谓侥幸」,但我想说,这也是种不错的生存之道。

凛子来病房探望我,看她脸色好很多,我想她大概快出院了吧,她就对我说她确定下周要出院了。

「太好了,这次住院比之前还长,你可要尽情纾压喔。」

「总之我想去吃好吃的东西吧。」

凛子大概对我有所顾虑吧,腼腆笑着说。

出院会让人有种抛下住院者离开,无法彻底喜悦的感觉。虽然是种怪异的同伴意识,但这就是住院的朋友。

「茉莉小姐,这给你。」

凛子给我的,是和她前几天给我的豆柴不同颜色的针织玩偶。

凛子自己拿起摆在床边桌上的豆柴,把褐色和黑色的两个玩偶凑在一起。

「只有一只太可怜了,所以我替它做了朋友。朋友?当情人好像也不错。」

凛子用给人聪慧印象的那张脸,认真说着小孩才会说出口的话,她好可爱,让我不禁笑出来。

二十岁时,觉得二十岁已经很大人了。

比起十多岁更能判别善恶,早已不是笨蛋但也还没出现保守心态。明明并非拥有什么,却有种自己超级无敌,无论何时都很轻松自由,不会受到任何人控制的自豪。

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还未知世事。因为经验和学识还完全不足才会出现的幻想中的强大。

原来二十岁还这么孩子啊。孤单一人会感到心慌,没有朋友或恋人会非常不安,还无法独自一人坚强活下去的孩子。

「凛子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

「因为孤单一人很寂寞啊。」

我用双手接下两个玩偶。

把「其实也没有那么寂寞喔」说出口前,和两只豆柴对上眼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闪过脑海。

在凛子离开后又恢复宁静的病房中,我看着两只针织玩偶。

褐色豆柴的眼珠沐浴在灯光下,看起来好像带着水光,明明是塑胶制的冰冷眼珠,一摆到黑色豆柴旁,就好像散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芒,这是为什么呢?

「你很开心吗……?」

我低语询问,但它当然不可能回答。

「原来你很寂寞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沉默不语的玩偶前屈辱地扭曲了。好不甘心喔。感觉被我小看着「还是个孩子呢」的人射穿核心。

凛子还不知道。

她还没有思考剩下十年该怎么活,还披着无敌且轻松的自由活着。虽然生同样的病,她已经可以出院,可以去吃美食,虽然不能工作但可以过上最低限度的生活。正如我过去那样,她还有很多时间。

如此思考的瞬间,我发现这是嫉妒,自己也吓了一跳。

发现手中的玩偶被我捏得不成形,忍不住举高手想要把玩偶丢掉,「高林小姐,我来换点滴了喔。」护理师正好走进病房,我慌慌张张扑灭已经点燃的冲动。

慢慢松开手,把两个针织玩偶摆在床边桌上后躺下。

嫉妒。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情绪。

而且还是对凛子,这也太丢脸了吧。那孩子接下来也会遭逢非常、非常多的苦难。不管用什么方法活着,我们都会抵达相同终点。就如礼子过去那样,我现在这样,凛子十年后也会在这里。

她到时肯定不再有「孤单一人很寂寞」这种廉价的软弱。

(那到底要怎样活着才好啊……)

我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大喊,但没有声音回答我。无论何时都没有答案,因为我肯定会死,只有这是确定的。因为这样想,我才能不去面对死亡的恐惧。要是好好面对这件事,我就会怕得一步也无法前进。如果不思考活着的辛苦,死亡是救赎,那我就无法抱着死亡前提活下去。

没做错。

我没有做错。

那之后大概睡着了吧,再次睁开眼时身边一片寂静。

听不见医师与护理师的喧哗,也没其他患者的声音,没感觉有家人来探望我。仿佛只有这个房间完全被时间抛下,待在深沉的沉默中。

我也想过我该不会已经死了吧,一移动指尖便抓到了粗糙的床单。

侧耳倾听也听不见任何人、任何声音。孤单一人。在心中如此低语后,无数次承受打击而受伤的心,久违地隐隐作痛。无法言喻的痛苦在心胸扩散,最后覆盖整片心胸后,仿佛从内往外渗出化作眼泪流过鼻梁染湿枕头。

有声音从沉默的深渊慢慢往上浮起,原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声音,接着像是相机焦点慢慢对焦般,让我知道那是男人呼唤我的声音。我边祈祷着「别让我回想起来」,边僵硬身体静静等候声音传进耳里。

最后,听见和人呼唤我「小茉莉」的声音。

沉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只有在我哭泣时会浮上来。刚开始还努力别忘记,但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泪流不止,于是放弃勉强自己不忘记了。唤我「小茉莉」的声音,抚慰我的心。

平常总是静静听着这个声音,但今天的我无法平静。

失控地投奔记忆中,把藏在最深处重重上锁的门锁打开。一打开,记忆便气势磅礡急涌流出,越过心灵的堤防、身体的港口,与和人之间的回忆猛烈涌出。

涌出涌出涌出沉下。沉下沉下沉下溺毙。满满的真部和人让我无法呼吸。把这么多回忆拉出来,再来该怎样才能收回去啊,我有办法全部收拾干净吗?有办法一个也不留地再塞回记忆深处吗?虽然不安也涌上自暴自弃的心情。怎样都无所谓了,到最后的最后一刻都与和人的记忆共度吧。把床铺、床边桌、地板、墙壁和房间整个掩埋,仿佛看电影,仿佛翻阅相本,仿佛吃零食,就在光辉灿烂的记忆中度过吧。

我沉浸在与和人的记忆中呆呆地思考。

我曾后悔过吗?

说没有后悔是假的,但问我是否希望他现在在这,我还是觉得好险他不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见现在这个消瘦虚弱,失去光彩失去身影的我。要是太幸福就会过度害怕死亡,而且因死亡分离太痛苦,我也不要。如此一来,果然只有那个选项。结果看似是为了和人,其实是为了狡猾的自己。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才分手。

虽然不后悔却也不是正确答案。但人生就是累积在这类选择与答案之上。就是这般妥协后才有办法努力撑下来。

但是,果然还是……

如果可以把心摊在阳光下,果然还是……

果然还是,好寂寞。

非常非常寂寞啊。孤单一人果然很寂寞。好几个夜晚希望他可以握住我的手,寂寞不安得希望他抱住我,也想着要是能在幸福中死去那该有多好。

其实根本不想死,如果能逃我也想逃。想要再外出走走。想要在蓝天底下,用双腿轻快自由地去任何地方,想让无敌的自己尽情呼吸季节的气息。

追逐樱花花瓣,抬头看从新绿间洒落的日光,沙沙踩响落叶地毯,双手承接纯白雪花。

如果和人在身边,如果有那张笑容,那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好想你……我好想你喔,和人……」

只有床边桌上的两只针织玩偶狗看着我。

最终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真实的我。

褐色和黑色的针织玩偶,下次如果有机会见到凛子,得向她道谢才行。这两个玩偶最后交到了桔梗手上,至于是为什么,因为正好有「两个」。

我到最后都无从得知,我们家的餐桌还需要「两张」椅子。

而这又是我无从得知的幸福奇迹。

接下来是我不知情的,在那之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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