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甲府的第三天早晨。
我在酒店的走廊上等待,这时乃乃夏从房间里出来。
她浑身闪闪亮亮,头发整整齐齐,穿的衣服也不像是准备参加露营,更像是要在高级酒店吃早餐。
可能是出于对抗意识,我本想这样指出来,戏弄一下她。
「大叔,你眼睛红了,出了什么事吗」
结果一上来就受挫。
「没什么,就是有反季节的蚊子闯进了房间,吵得我没睡好觉……。我绝对没哭,不可能哭」
「为什么说两遍?」
「我听说,重要的事情说两遍是现代的理论」
「你这信息有些过时了。这些拿着」
乃乃夏把登山包、睡袋还有大量用途不明的行李搬出来塞给了我
「这到底是」
「露营用品啊,还能有什么?」
「按说好的,这些应该全都由雪尾来帮我们准备吧」
「我不想拾那家伙的恩惠,也不想让大叔被她照顾」
「买了真不少,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我说,你怎么净在说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或许是吧」
我抱着大量行李出了酒店,一眼就看到门口停车场上停着像是进驻军的人开的那种吉普车。
「早上好,今天真是适合露营的绝好天气」
雪尾从驾驶座下了车,呵呵呵一笑着说道
「哎呀,好多行李,看来直木奖作家小姐不喜欢欠人情啊」
「要你管」
「还去做了美容吗?」
「要你管」
看好我们把行李堆到车里,进了后排座位坐下后,车开始发动。
雪尾轻轻松松地操控着巨大的方向盘,说
「受新型冠状肺炎病毒的影响,所有露营地似乎都调整了开放时段。虽然也有些营地保持开放,期待城市来的客人光顾,但感染者人数丝毫没有减少,也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就说到底有没有露营地」
「爸爸有个相识拥有广阔的土地,于是拜托那个人把地借给我们用。虽然不是露营地但同意生火,而且那里好像还可以看到富士山」
「一开始直说不就完了,就知道卖关子,所以你芥川奖才会落选」
「受教了,唔呵呵呵」
方向盘粗鲁地一打,我和乃乃夏险些重重撞在一起。
车子飞速前进。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忽然一阵怀念之情涌上心头。
山里这片土地正如它的名字,大半都是山林和农田,越往内地走,景色就越像我所生活的那时候,我的时间感逐渐错乱。我分不清自己是在令和时代的甲府,还是那个时候的甲府了。
不,并不仅仅是风景的原因。
这个路线我同样记得。
「喂,这该不会是去天下茶屋吧」
我提心吊胆地问了出来。
御坂峠的顶上有个叫『天下茶屋』的小茶铺,我曾在那里逗留过一段时间。
我为了调整好凌乱的生活,搬出公寓来到甲府,在亲事谈好之前,那里一直是我工作的场所。
替我说媒的人,给我介绍天下茶屋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井伏先生。
雪尾对着面前说。
「天下茶屋已经跟当年不一样了,现在不能住宿。但是,那里似乎建了纪念太宰治的专区,老师要是想看可以绕个路」
「……算了吧。过去没有露营重要」
我刚这么说,乃乃夏就哼了一声。她肯定觉得我和雪尾在玩扮太宰治的游戏。我转生到现代已经是第三年了,但相信我是太宰治的人只有雪尾一个。
车越过御坂峠,又往另一侧河口湖所在的方向下山,到山顶快走完的地方饶进了岔路。
在未经铺装的林间道路中直行了一段时间后,视野豁然开朗,一栋民房随之出现。
我们从旁边直接驶过了民宅,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来到一片更加开阔的地方。
这里没有划分场地,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俨然只能用大地来形容。
在有些高的山峦那头,能够看到富士山。
「那个人的土地是哪一块啊」
乃乃夏望向窗外。
「好像这一带全都是」
「真厉害,这就是普普通通的露营地啊」
「你喜欢就好,呵呵呵」
从车里把行李搬下来之后,雪尾要去跟借给我们土地的人打声招呼,但我拒绝了。因为不幸的宿命,我无法轻轻松松向陌生人问好。
「那么先搭帐篷吧」
乃乃夏把一个大袋子扔给我后就和雪尾两个人往回走。
「帐篷……让我怎么弄啊」
我不止不会打招呼,就连铺叠被我都不会,是个彻彻底底生活无法自理的人,搭帐篷这种高难度的工作,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干。
话虽如此,我也实在耻于继续暴露丑态,便鼓起莫名其妙的气势从袋子里取出帐篷,飒爽地把它展开,好巧这时正好刮起一阵大风,帐篷被风一吹把我整个人盖住,我越挣扎它就缠得越严实。
「谁来,谁来救救我!」
「啊哈哈哈,笨蛋国王啊」
结果我就被回来的乃乃夏笑话了。
2
露营开始。
到头来活儿全都让女性去做了,我却在个叫做吊床的网状摇窝上偷懒。
放眼望去是万里无云的春日天空,碧绿的群山,以及富士。
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山上吹下来的风被乃乃夏准备的叫做毛毡的西洋毯子挡住,两个摆在一起的帐篷也十分可爱。
我是个不懂花鸟山水,连装懂都不会的男人,而且写的只有浅薄的小说,因此无法很好地描写自己周围的这幅风景。但是,总之就是不错,非常不错。不虚此行。
哪怕只欣赏到了这些,这次的露营也算大获成功了。
我在吊床上看着乃乃夏和雪尾,她们这么快就准备生火了。
「咦……为什么啊,完全点不着」
「炭居然无法点燃,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事」
「喂,你想想办法啊。你不是很精通户外吗」
「那种话我可没说过」
「可你连帐篷都有……」
「那是爸爸的东西,我应该说过了」
「那吉普车呢?」
「那也是爸爸的,虽然我没说过」
「结果你就虚有其表啊」
「呵呵呵,难办了呢。生不起火,晚上要挨冻了」
她们好像在争执。
我扭动着爬了起来,往营火台里一瞧,火确是没引过去,炭依然黑乎乎的,旁边散落着报纸的余烬。
虽说已经入春了,但我实在不想度过一个不暖和的夜晚,而且这样也没法做饭。我虽然对吃的不关心,但让我知道吃不上东西的话,我就会像个小鬼头一样忍不下去。
我看了看她们带来的炭,除了备长碳还有圆筒状的成型炭。
「借我用下」
我把备长碳移走换成成型炭,然后点火。果不其然,炭一下子就红了。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炭捣碎,把刚才的备长碳放在上面。
「这样就可以了,然后等火全烧满就行了。备长碳的持久力高,但缺点是难以点燃,所以要和成型炭一起用」
「真厉害!」
「不愧是老师」
两个女孩很感激我的样子,但这实在没什么,无非是《摇曳露营△》中讲了生火的秘诀。书这东西,单纯阅读量就是力量。
火顺利点燃了,之后是各自自由活动的事件。
我实在无事可做。
如果这里是东京,我一定会对浪费时间抱有负罪感与焦躁感吧,但在山梨的腹地躺在吊床上让我感到怡然自得。
这实在是太舒服了,不禁让我对东京那种介意别人的批评又哭又气,过得憋屈可怜的生活都产生了美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睡意袭来。
我感觉我会在梦中见到井伏先生。
醒来后,太阳依然高高挂着,时间无限。
「老师,您醒了吗」
雪尾从营火旁抬起脸。
「您说了梦话」
「都说了什么呢」
「没听清,但像是在对什么人道歉」
「醒来好想来一杯啊」
「请用」
雪尾往纸杯里注入凉凉的啤酒。我忽然发现,乃乃夏不在附近。
「乃乃夏呢?」
「我不知道」
「哦……」
喝着啤酒,跟两人独处的这个状态让我渐渐莫名地觉得不好意思。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说
「我去找找乃乃夏,要是遇难就不好了,而且熊……冬眠也差不多醒了……」
「老师」
「什、什么事」
「请在吃完饭之前回来」
「知道了」
「老师」
「什、什么事」
「好久没有给老师您做饭了呢」
雪尾和我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是为了取得芥川奖而奋斗,决不是什么下流的事情,但因为绝对不能让乃乃夏听见,所以这类话要趁现在赶紧讲清楚。
「你做的菜只有纳豆、腌鱼子,总是很朴素」
「您不喜欢吗?」
「不,比起山珍海味,我更喜欢你那些。算是暴露本性吧」
「那段时光,不论写作、吃饭还是睡觉,都有老师陪伴身旁」
「这话有些歧义,不过大致没错吧」
「您跟直木奖作家小姐现在还藕断丝连吗?」
「我没有跟她共事」
「老师,您被出版社断交了」
「麻烦,那招真是麻烦,我没想到那个编辑部会使出那种外交策略。雪尾小姐,这些话我对乃乃夏都没说过,还请你保密。我其实很受打击,我那么努力却被这么对待」
「嗯」
「这件事,我永生不忘。背叛别人是如此简单啊」
「以出版社的角度来看,单独某部畅销小说不算什么,反而文学界的人往往容易闹出丑闻,所以理解各家的慎重态度」
「小说畅销算不上什么,是真的吗」
「因为就漫画就能卖出几千万部」
「几、几千万部?这是造圣经吗?」
「《鬼灭之刃》就有这个销量,记得《进击的巨人》全球累计都超一亿部了」
「太卑鄙了,这是玩文字游戏。我的《人间失格》单册就突破六百万部!」
「唔呵呵,老师您还是那么太宰治啊」
「什么意思?」
可是雪尾没有回答我。
「老师,我并不是在模仿《斜阳》,但革命究竟正在何处进行呢?我看了芥川奖的评论,但还是不明白自己的作品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盆栽选美」
「盆栽?」
「没人知道评委会的前辈们是以什么标准来判定合格与否」
「所以是盆栽选美吗?我明白了」
「雪尾小姐,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吧」
「虽然在写,但没人来委托。毕竟现在这个时代,芥川奖落选的作家毫无价值」
「真是个痛苦的时代啊」
「我是个不争气的徒弟,承蒙老师培养却没能拿下芥川奖,所以现在回到故乡负责烧火。作为落魄的天才作家来说,这有些太过顺理成章了」
「你一定恨我吧」
「我想过,您怎么不去死啊」
雪尾的眼神是认真的。
我想早点醉过去,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恨我,恨我的八面玲珑,高估了我的能力。然后,你不知道我的宿命。流着泪剥洋葱皮,剥啊,剥啊,什么都没有。但是更里面肯定有。你怀着坚信又继续剥洋葱,剥啊,剥啊,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先生您的宿命?」
「不……只是一场闹剧。我不像这样装模作样就活不下去。哪怕现在我也在玩命地装腔作势」
「那恋爱呢?」
「有个晚上我介意自己袜子上的破洞,然后就失恋了」
「老师,我姿色如何?」
雪尾把脸凑了过来。
「什么如何……」
「我漂亮吗?」
我想哭了。
「雪尾小姐,别这样。你就那么寂寞吗?」
「是啊,我好寂寞。整个世界将我遗忘,老师又只顾直木奖作家小姐,我实在太寂寞了」
3
实在太过残酷,我无法忍受,于是就离开了那里。
走在草地上,抬头便是富士山。继续走再抬头,还是富士山。
在山梨这块土地上生活就意味着每天都得跟富士山打照面。在天下茶屋逗留的那段时间,房间窗外也总是看到富士山,散步的时候富士山也一直如影随形。
那时候的烦躁感觉涌了上来,我便背着富士山往前走,没过多久发现了一条河。
它就像是在广袤草原上重笔画出的一条线,利落地延伸而去。
河并没有多宽,但流速特别的快,好像还比较深,看不到河底
乃乃夏就坐在这条河的河边。
她架好了画架,架子上摆着画布,正在画画。
我当时还想她的行李再怎么说也太多了,没想到里面塞满了作画用具。
「啊,大叔,这边这边」
乃乃夏喊我过去。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反而加强了戒心。
「画油画吗」
「嗯。我想难得来露营,就想试试画画」
乃乃夏的目光从我身旁穿过,对准了耸立在我身后的富士山。富士山确实是备受推崇的作画题材,是所谓的「绝景」。
那么,我就领教一下你的本领。
我这样想着,朝画布偷看,结果乃乃夏突然站起来,就像发明一种新运动似的完全拦住了我的路线。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为、为什么」
「还没画好呢,另外我没信心!没信心啦!」
「你看吧,重要的事情说了两遍」
「总之就是不行,大叔你离远点,保持心灵的社交距离」
「我知道啦,这样总行了吧」
「再离远点!」
「这样吗」
「再远点!」
我在相隔五米的位置坐了下来,乃乃夏好像这才放心了,继续开始画。
她一声不吭地画着,嘴角挂着微笑。
「乃乃夏小姐」
「嗯?」
「你心情不错啊」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像心情自然跟着好起来了」
我想起来,乃乃夏说过她想当作家。
尽情去画吧。
暂且把小说,把东京生活都抛到脑后,专心去做想做的事吧。
我凝视着一个劲画着油画的乃乃夏,看腻了之后又去看那条河,然后又去看着乃乃夏,度过了这样一段宁静的时光。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乃乃夏还在专心致志地跟画布搏斗。
到头来,她直到最后也没把画那给我看。
「唔呵呵,欢迎回来,晚饭刚好做好」
雪尾拿着汤勺迎接了我们。
我们吃了餐咖喱饭。可能是火候难以调节,蔬菜有点糊,不过野外用餐有种说不出的美味,我久违地添了饭。
饭后我们烤着营火,我喝着啤酒,女性们吃着点心。在聊天的时候,乃乃夏同样保持着笑容,不管我开玩笑还是雪尾冷嘲热讽,她都绝对不会生气,一直笑眯眯。
什么啊,原来这样就够了吗。
我沉醉在酒与幸福之中,稍微有些扫兴。
然后夜深了。
「唔呵呵,那么晚安」
雪尾进了帐篷。
「我们也睡吧」
乃乃夏把我请进她自己买的帐篷。
帐篷虽然是双人用的,但还有一堆行李,进了睡袋并排躺下来后,不论如何都贴在了一起。
「太紧了」
我不由说了出来。
乃乃夏盯着帐篷顶,说
「过去我也曾跟大叔你这样一起睡过呢」
「记得那是在旅馆……当时通宵修正了你的原稿。总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往事了」
「这一路,我们真的特别特别努力啊」
「是啊,我们奋斗过」
「已经努力到了再也努力不了的程度了」
「是啊,已经努力到了再也努力不了的程度了」
「我多少分?」
「打分制度就算了吧。不管多少分,你就是你」
「大叔,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你还挺懂感恩啊」
「晚安」
「嗯,晚安」
于是我们就睡了。
风吹动帐篷的声音把我吵醒,可能是睡过五角的缘故,我不太睡得着。
我把手伸出睡袋摸到手电,打开开关。
昏黄的亮光在帐篷里铺开,我立刻发现了异常情况。
乃乃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