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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去寻死,是去呕心沥血成就毕生之事业,但结果还是没用。我在去沼津途中想起过去,成了一个伤心汉。我感到凄凉,但这凄凉反而沁我心脾,令我感到可耻。
高速电车新干线速度特别快,坐在上面也很舒适,但车站便当的味道与我那时代相比并没有进化。说到底,车站便当这东西全都油乎乎冷冰冰,一点都不好吃。我三两下干掉了车站便当,每过一站就拿出小瓶的威士忌喝上两口。
再说乃乃夏,她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嘴里嘀咕「能离开东京真不错」心情大好。她有说有笑,那声音听上去就犹如蝶儿开始羽化,破茧而出。『作家』这个新头衔已是囊中之物,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照理说来,我身为制作人,与乃乃夏一同喜悦是职责所在,但奈何被惆怅与醉意向我奇袭,维持自我已是捉襟见肘。日本酒是喜剧,威士忌是悲剧。
省省吧,太宰,你不是去寻死。
抵达。
骏河湾还是当年的骏河湾,伫立在河畔上的安田屋旅馆也还是当年那个安田屋旅馆。
不,唯有一个变化非常之大。旅馆里肆意张贴着动画海报。
看到那些,我感到沉闷的心豁然开朗。
我现在之所以以制作人自居,是因为不久前受到我格外喜爱的人物所影响。
管理、培养众偶像的他似乎在业内非常出名,我拜读他遍布于互联网上的种种传说后对他五体投地,同时也找到了属于自己转生到现代之后的天职。只要在互联网上搜索『偶像大师 工口同人』,便会出来许许多多关于制作人的传说。
旅馆大厅内张贴的海报与《偶像大师》中出场的偶像们很像,于是我才想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怀着兴奋的心情打了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一部叫做《LoveLive!》的动画,当中出现过安田屋旅馆的场景,于是漫迷们蜂拥而至,海报也是漫迷们留下的。得知情况后,我大失所望。
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被带到的客房正好是我当时闭关住的房间,而且书架上还有《斜阳》。
看样子我跟《LoveLive!》一样,也被拿去做远传了,客房的陈列全都维持当时的样子。
那是我和小佐殉情的上一年,一九四七年。
我从那位女性……『斜阳人』手中借得日记后,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写出了《斜阳》的第一章和第二章。想来,收到她『您似乎在写小说,还请您指导』的便条就是一切的开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和她犯下了错误。啊,然后,结果……
「大叔,快看快看」
乃乃夏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浴衣。
这么说未免有冒犯之嫌,总之没想到她脱掉洋服盘起头发后如此楚楚动人。虽然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穿浴衣,但这次远比上次更加触动我。她脖子雪白,脚趾像和睦的鱼秧一样排列整齐,看着这样的她,一股情感俄然在我心中萌发。那不是儿女情长之类的感情,而是纯粹想和这个姑娘一起殉情的冲动。
省省吧,太宰。
你可不是去寻死。
你是要拿下芥川奖才对吧?
「大叔,你怎么了?表情看上去好吓人啊」
「……我,传世重生了」
「还真喜欢那设定啊」
「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没有关系,罪不问来世。我还管过去干什么,又不是要编《今昔物语集》。现在就该一门心思去复仇!要死也得先看过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
「乃乃夏小姐,立刻开始修正原稿吧!」
「突然就有干劲了呢」
「鼓起干劲的太宰,特别强!」
我硬着头皮将诸多思绪斩断,将这次的课题,《披夜鸟》的原稿在桌上展开。
修改工作立即展开。
不过,这个工作不是让教琴师傅一个音一个音好好弹来演示再有样学样,而像用筷子从配给米中挑出稻壳。它并不优雅,反而又脏又累。
我寸步不离乃乃夏身边,协助她修正原稿。就在这时。
「大叔」
「什么事」
「可以休息吗?」
「才开始半个小时啊」
「我休息了」
乃乃夏擅自放下原稿,伸了个懒腰。
浴衣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雪白的胳膊。
「好你个不良少女,你肯定是觉得修正太无聊了吧」
「不是,是你的话让我听累了。又是让我改助词,又是让我考虑文章平衡性,又是让我剪掉不小心惹读者发笑的句子,又是让我不要逮着机会就用名言,要写得不露声色。就算提这么多要求,我也完全搞不懂怎么改啊」
「搞不懂的东西就谈不上艺术,那种事要用感觉去领悟」
「天啊,一股文酸臭」
她这一句话打醒了我。
我说话何时变得像文坛中蔓延的,坏前辈们的那种口气了。
乃乃夏看向钳口不言的我。
「原稿的修正能不能就这样?我们又不能凭这个短篇拿下芥川奖,不是吗?」
「……不行。战斗已经打响了。这部《披夜鸟》是你身为作家的处女座,你必须靠它向文坛宣传自己」
「什么意思」
「你听好,要拿芥川奖就需要面对文坛的规则,毕竟芥川奖的评委就是他们。你要靠这次的《披夜鸟》好好宣传自己。『瞧,我写的是正统文学对吧?我绝对没有忤逆各位的意思,还请放心提名我为芥川奖候选』」
「献媚的意思?」
「不,也不是那个意思」
「麻烦死了!」
「是啊,文坛就是麻烦」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呢,并非想让你成为一流作家」
「咦?」
「不,如果最终是那个结果,自然皆大欢喜。但是,我们的野心是,芥川奖」
「……也对」
「我最先决的目标,就是让将你打造成芥川奖作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有事情得现弄清楚。写出好作品,不等于写出能拿芥川奖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吧。写出好的作品就能获得好评吧」
「好评!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就算写出出色的小说,文坛那些老古董们也不见得识货。这里要提醒一句,他们反倒会非常怀疑。怎么样,他们彻底错乱了吧」
「大叔,你现在也有够错乱」
「川端康成否决我时给的理由,是我的现实生活一团糟。按道理,作者的生活和小说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因为那种原因没有把芥川奖颁给我。他的意思是,嗑药写出来的小说犯规了。这不奇怪吗?我们又不是在办奥林匹克运动会!」
「那么,有谁又理解太宰呢?评论家吗?」
「评论家!那帮混账既不懂诗歌又不懂基督教,却自以为振振有辞对我诉诸笔伐,骂得还是非颠倒张冠李戴,令人唏嘘。就只知道崇拜上古作品,就只会写一文不值的随笔或者文艺时评!简直欺人太甚!」
肯定是威士忌的酒劲还没消退,我唤醒了过去的记忆,整个人化作一团怒火。
复仇。
这个词汇熊熊燃烧起来。
事先声明,我并不喜欢复仇。讲得再明白些,我讨厌复仇。『忠臣藏』这种故事成为佳话就很奇怪。像强盗一样闯入毫无防备只妇孺的宅院,一大批人围攻杀死一个老头,这难道不卑鄙?而且大石内蔵助还谎称自己毫不考虑复仇,却在暗地里坐着杀人的准备,手段龌龊。曾我兄弟也是,从小就只想着报仇杀人,母亲还拼命从旁教唆,何其阴狠。
但就算这样,赤穗浪士还有曾我兄弟也都拼上了尊严。
人在关键时刻会超脱正义诉诸行动。
而且,世道就是成王败寇。
「为取得芥川奖所必须创作的不是杰作,而是艺术。不,你别笑,我也知道所谓的艺术是含糊光鲜的概念。生存不是艺术,自然也不是艺术,小说也不是艺术。不用沿袭范本,不用做字面修饰,不用刻意回避汉字,不用作多余的风景描写,只需实事求是地把印象写出来。这种事,我在清楚不过了。但是,凭那种小说拿不下芥川奖」
「……意思是,要表演?」
乃乃夏基本上头脑聪明,恐怕对小说也有不错的审美,把我要讲的话抢先讲了出来。
「你的《披夜鸟》的确是篇优秀的小说,令我钦佩。但是,它不是艺术。它如同一道美味佳肴,原模原样地上了桌,不会让早已习惯刺激的文坛老资格们产生意思反应。这个时候,你就得加入独特的表演,在上面撒上艺术的辣椒,否则他们甚至都不能理解那是道好菜」
「听起来就像纯粹的被害妄想」
「才、才不是!我所讲的都是事实!」
「真是那样,这业界病得不轻啊」
「可不是吗。这是恶魔的美学。你感到反感了吧?」
「无所谓……。总之就是说,我的小说缺乏能引起文坛关注的扭捏?」
「没错。让恶魔忍不住上钩的表演还不够」
「具体该怎么做呢。你说的表演,原理和感觉之间还有些鸿沟吧。我还是个新手,一上来就对我提这种要求我也不懂啦」
「会懂的,读了太宰就会懂了。因为,太宰治的小说里包含了一切。你看,那里就有本《斜阳》,先读一读吧」
「行行行,谨遵制作人先生吩咐」
乃乃夏像只小马驹四体伏地爬向书架,取出《斜阳》
我注视着她,开始讲解
「我……太宰治的表演手法就是装疯卖傻,M.C,我的喜剧演员。故意在人前摔倒,逗人发笑」
「那么做不就输了吗」
「然后趁对方笑的时候,抓住破绽一刀斩去。本人都没发觉自己被砍,笑着笑着就倒在地上。你说究竟谁滑稽?不论小说还是现实生活,太宰都靠扮演小丑的表演克服了过去。不过,凡事都有其副作用。不断扮演小丑,演着演着,终于忍不住只会去写自己的耻辱和心声,最后丧了命」
「没听说过长寿的喜剧演员呢」
「嗯。小丑容易把自己搞垮,我不推荐那么做。另外,属于你的表演手法只能靠你自己去发现。我不是把问题推给你就甩手不管,是唯独这件事我教不了你。总之先读太宰吧,读了就会有答案」
「但是啊,太宰不是落选芥川奖了吗?」
「……」
「而且文坛的风评好像也很糟糕」
「……」
「大叔,你为什么一脸受伤的样子?你又不是太宰」
「不知从这个窗户跳下去,死得成吗……」
「别吓我啦。算了,我先写写看看」
不知乃乃夏是想扭转不安稳的氛围,还是当真从《斜阳》中获得了灵感,她再次投入改稿工作,严肃的气氛转眼充满房间。该讲的已经讲完,我便轻轻起身。
这间客房位位在转角,与外走廊相连的两面都有窗户。窗外是苍劲的青松,再远方是骏河湾,还能看到富士山,与我写《斜阳》时目睹的景色并无二致。一点没变,依然是尘世生活。是啊,还是老样子,生活就是在那里而已啊。然而,我自己也,一点没变。
变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的心。
我心想,我,历史,都不能重演。
中途我们吃了个午饭,之后乃乃夏继续修改,好不容易在日期变化之前完成了。
「大叔,我完成了。给,请过目」
「我看看」
修改后的《披夜鸟》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变得十分新潮,但加分项在于表演。修改前的原稿故事尽管凌乱,但魄力十足,如果乃乃夏没有采取独特的表演手法,那肯定不如不改。我留意着这一点往下读,原来如此,的确运用了表演。
乃乃夏所开创的表演,是偶像。
文章里执着却又不动声色地主张,自己是一块前途无限的璞玉。
她宣传自己可爱、机灵、强大、坚韧,充满才华与潜能,但不会招人反感。这正是偶像的手法。我一遍读下来不禁钦佩,竟然还有这这一手。
「喂,说点什么啊」
乃乃夏也许是看我盯着原稿一直不抬头,心里没了底,声音比平时弱了一些。
我觉得一直不发表感想会让她不愉快,便回答他说「非常好」,但光凭这句话我发平复我的心情。
「所有瑕疵都祛除了,你创造的表演也发挥出了效果。这是,完美的原稿!」
「真的?太好了……。实话说,我读《斜阳》的时候读着读着自然而然就明白过来了。你看,那个小说的行文非常简单,但却特别有深度是吧?我以前都没发现,小说不是做加法,而是做乘法呢。我以为字句减多少,分数就会减多少,可是这次修改之后,虽然篇章很短,但感觉到分数蹭蹭蹭地变高了」
「那个感觉只属于你,我无法置评,不过我看你领会到了一些东西,这令人开心。看完这片原稿,我非常确定,你离成为辉夜姬只有一步之遥!」
这创作速度,这完成度,这改稿能力,最关键是对小说的审美,全都无比出色。
说不定……不,没什么说不定。
乃乃夏一定能拿下芥川奖。
2
「泡得真舒服。这么晚也没什么人,还畅快地游了泳。大叔,你要不要也泡一泡?」
「那我就去泡吧」
我嘴上这么说,结果醉意上来直接躺了下去。喝多对我而言不是新鲜事,不过这次原因也在于改稿结束,整个人松懈了下来,结果喝酒喝到要吐不吐的状态。当酒劲上来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又重读《披夜鸟》,独自感慨这部杰作,感慨前途无量的新人诞生了,到头来又继续喝起来,如此这般之后最终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啊,这么幸福的圣诞节,上次是什么时候啊……」
舌头都伸不直了。
「大叔,你和太多啦。再说,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这种小礼,就算不是圣诞节,给你多少都可以啦」
乃乃夏笑着说道。
圣诞节,红和绿。
这次一定会记在心上。
我曾以照顾过我的女性以及她的女儿为原型写过一部题为《圣诞快乐》的短篇。那篇小说正好是在十二月刊登于《中央公论》,于是我带着杂志去拜访母女家,装模作样地对她们母女说「这是我给你们的圣诞礼物」。她们态度严肃地阅读那篇小说,我则偷偷观察她们的反应。如果那位女儿还活着,现在一定是一位可爱的老婆婆。
那真是,幸福的一天。
尽管我觉得人生中净是种种幸酸苦楚,但幸福确实垂怜过我。
醉意中冒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浪漫情愫,与酒精相交融,温柔地流遍我的全身,让我在被窝里安然入眠。
我忽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行了?」
我循声转动脖子,只见乃乃夏的脸近在眼前。
我们的被窝本来没有铺在一起。
「大叔,你冷不冷?」
听到这个声音,我突然惊醒。我的血液冻住了,然而全身又变得像着火一般滚烫。不好!不可以!啊,这样的经历我过去重复过几百次,几千次。
「我不冷」
我严肃地给出回应。
「我,有点冷呢。木结构的房子地板挺冷的,温泉泡暖和的身子也凉下来了」
「帮我,开个灯吧」
我请求后,乃乃夏起身按了开关,但不晓得为什么灯就是不亮。
「怎么回事,好像停电了」
乃乃夏说着,准备回被窝。
「有、有酒吗」
我慌慌张张问道。我不能让她再睡进我旁边的被窝里。
「还要喝?」
乃乃夏十分无奈,但还是摸着黑找到了一升瓶,然后坐到躺卧的我跟前。
「用酒杯喝?」
「《圣经》上说,深夜的酒,要倒进酒杯」
「净胡说八道。躺着喝吗?」
「贵族就是躺着喝酒」
「坐起来喝啊,真没规矩」
我服从命令坐了起来,乃乃夏马上给我倒了酒。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叔」
「什么事」
「圣诞快乐」
「日期都过了吧」
「谢谢你帮我修改原稿。真是累坏了」
「要是有人写小说还不累,那一定是冒牌货」
「我小时候呢,收到过一万日元商品券的圣诞礼物。真是位残酷的圣诞老人对吧?我明明就想要绘画套组」
「毕竟,怀梦少女是身边人造就出来的」
「你是在说姐姐?」
「夏子小姐虽然比你年长,但她是真正的怀梦少女。再说,投河并不容易,只有抱着做梦的心境才敢去」
「大叔,你也是浪漫主义者?」
「投河还是算了。又冷又难受,实在不可取」
「为什么,人就是想在圣诞节前有个恋人呢」
「现代人是这么糟践圣诞节的吗?简直野蛮」
「我就野蛮喔」
乃乃夏,讲了出来。
我把剩下的就是酒一口气喝干。
「不管了,再睡一觉。乃乃夏小姐,晚安」
说完,我便躺下了。
我恨不得撒开被窝,可一旦这么做,我此时所怀的各种烦闷又会显露出来,所以我只好强迫自己躺下去,睡自然是睡不着了。乃乃夏在身旁,她那对大眼睛一眨一眨,同样毫无睡意。她每次呼吸,滚滚的芳香扑面而来,刺激下流的色欲,简直是给我做热身运动!
万万不可!
我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任何状况,但话说回来,我的祈祷从未上达天听,反而过去一直过着风流生活的我俨然精虫上脑,只嗅到秀色每餐正近在咫尺。我想开个玩笑来打破这个状况,便说「我喝多了,肚子好像着凉了。哎呀呀,疼死了疼死了」然而我所见长的装疯卖傻也不灵了。
漆黑、烂醉、被窝、女人,大事不妙!
我要么赶紧睡着,要么酒劲过去,否则乃乃夏非常危险。然而,我一丝睡意都没有,酒劲别说过去了,反而令我五体发烫,愈发大胆,真是大事不妙。而且这里还偏偏是安田屋旅馆。『斜阳人』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惭愧之情如今充斥着我。
「大叔」
黑暗中响起乃乃夏的声音。声音似是私语,近在耳畔。也许,这就是事实。
「什……什么事」
「我可以,打多少分?」
「人,不可以给人打分」
「肚子,还疼吗?」
「嗯」
「那么,带子可以解开吧?」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勒着肚子了呢」
「要是把带子解开,我的样子就不成体统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看不见」
我照她说的,解开了衣带。
只要任何一点契机,我就无法回头。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闭上眼睛,静静忍耐,不久我感受到,恍如永恒的黑暗悄悄消散。
天渐渐亮了。
房间被微微照亮,黑暗已然不在。
一宿没睡的我离开被窝,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3
大晦日(12月31日)。
我在胶囊旅馆的食堂里漫不经心地看了名叫『NHK红白歌合战』的节目。嘉宾被分成红组和白组,分别演唱自己的代表曲目,但那些歌我一手都不认识,而且有人穿着熊一样的衣服出场,有人唱着唱着玩起了剑玉,表演也令人费解。就算这样,歌手们也像是完成了本年最后的大事业一样引吭高歌。
红白歌合战,红胜,白胜,全胜,总之最后落下黑白相间的帷幕。
我就这样一直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不过后来有个名称像国道似的,叫什么『欅坂46』的少女团体,热情演唱了一首名为《不协和音》的歌。唯独那首歌沁我心脾。
我不怕不协和音
即使被人所憎恶
我也要贯彻我心中的正义
要打就打
一旦妥协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如果想要统治我
就把我打倒踩过去吧
年轻女性能把这种话唱出来,这真是个美妙的时代。日本输了战争,反而因此得到了解放。正因如此,瓦砾之上才构筑起崭新的时代,她们现在才唱着革命之歌。
若不能那样清清楚楚地宣誓自我,还谈什么革命。
总是提醒别人必须这样必须那样,自社会底层要是以这种态度发起革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革命即是正当地行使权力。
哪怕被打,哪怕被人笑话,都要贯彻自己的正义。
然后我的正义,就是复仇。
我输了又输,只会落泪,在旁人看来肯定是个懦夫。或许我就是个懦夫。以假笑对付前辈们的训斥,面对找上门来的推销都会张皇失措,我说不定就是个软脚虾吧。但我就算是软脚虾,我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在和小佐殉情之前,我写出《如是我闻》,开始了对前辈们的拙劣反击。虽然反击因我的死而中断了,但我最近心想,或许正是那「决不饶恕!」的心情促使我转生。以希特勒和耶稣为代表,转生到现代的人大多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愤怒与不满。我猜想,「决不饶恕!」的心情会不会正是转生机制的本质。
我被偶像的歌所鼓舞,像一只天鹅展示腾飞,冲出了胶囊旅馆。
「大叔,太慢了!年都要过了」
「对不起,我试吃了些东西」
之后我和乃乃夏在三鹰的小神社里汇合,在汇合之前逛了许多小摊,人已是烂醉如泥了。
我们那天约好一起来情愿获得芥川奖,同时进行新年参拜。
穿上红外套的乃乃夏拦住我的酒杯,表情就像斥责我喝酒的太太。
「又喝酒了」
「当然喝,天天喝」
「而且都迟到了。早知道大叔这么爱迟到,我再看看《绝对不准笑》就好了」
「你说,不准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绝对不准笑24小时》系列?」
「如果是《绝对不准殉情24小时》我倒有兴趣。好了,去排队吧」
我们跟在参拜队伍的最后面。有圣诞之夜的那种奇妙感觉已经不在,我们之间只有类似亲戚那种健全的气氛。我真心觉得,幸好当时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一手拿起酒,一边说
「年末的酒真醉人啊。嗯,这样才好,这才是烟火气。正所谓『且把千杯进,莫教人来扰』『何解我心惫与忧?未由玉杯载微醺』。你可知道?」
「我看看……这是《鲁拜集》吧,一个叫欧玛尔·海亚姆的人写的」
乃乃夏对那个叫做智能手机,随时随地都能上网的板子操作了一番,答道。
「嘁,拿出那玩意,让人一点威风都没得耍。要讨好年轻姑娘,最好的方法就是博得尊敬啊」
「啊,这个我知道,引用纳博科夫的话对吧」
「纳博?」
「我也好歹度过纳博科夫。我可不光只读契诃夫啊。我挺喜欢《洛丽塔》的。不过大叔你那个年代读的应该是旧译本吧」
「哦,那个倒是读过。『骄傲来,羞耻也来;谦逊人却有智慧』对吧,吓我一跳」
「有那句台词吗?」
乃乃夏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看来她指的不是《旧约圣经》。
「我说……乃乃夏小姐,这样没关系吗」
「你指什么」
「大年末的却不在家过」
「什么年末不年末,放寒假后我就一直在朋友们的家家里换着住。我总算是认真起来了,我要赶紧赚钱离开家门。我死也不要回那种家里,就算有谁办葬礼都不会去」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总之乃乃夏对她那个一夜暴富的家十分叛逆,开始搞地下偶像也是为了能够自立。
顺带一提,我以津轻大地主家六公子的身份出生,具体的不便说,总之我过得也断然算不上幸福。我从小思考家人是什么,但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只顾畏惧,因此不用知道原委也非常理解乃乃夏那种,不愿和解不愿对决,总之就想离开家门的心情。
乃乃夏想换个话题,说
「《群像》联系我了,《披夜鸟》的刊登已经通过了」
「喔」
「说是写得非常好」
「喔」
「没什么反应啊。我得分很低吗?」
「只因为这个结果很明显。毕竟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写出了那么出色的作品。于是,时间表定下来了吗?」
「说是一月校样,来月刊登。杂志这东西真奇怪,二月刊登的却叫三月刊」
「是刊在卷首吗?」
「这当然没问啦」
「这很重要,你要先确认清楚」
「刊在哪页都一样啦,又不是《少年JUMP》」
「为了能够一跃冲顶,需要掌握身边人如何评价自己」
「这也是,为了获得芥川奖?」
「对」
「……这样啊」
「没事,尽管相信我,因为『信我者必得救』。我想想,这是新约吧」
我是不是也可以相信自己了呢。
不失败的太宰是不是也可以存在呢。
有个词叫忍耐。夜晚过去就是朝阳,冬天过去就是春天,这是定理。不幸与幸福比邻,幸福就在不幸的旁边。这些道理不能忘。圣女玛达肋纳·嘉诺撒也曾有言『没有什么可畏惧的。风雨过后,更通透的晴天便会到来』。来年不论如何都是大吉。
就这样,恍如奇迹的一九四八年,不,是二零一七年结束了,进入二零一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