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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我要芥川奖 第四章 太宰闯讲谈社

1

此乃谋反。

大事不妙。

一进四月,乃乃夏音讯全无,这个情况只能让我认为她已经放弃当期的芥川奖。我这样想着去了书店,结果看到刚发售的《群像》上刊登者乃乃夏的新作。

那是一篇长篇小说,题为《副的初恋》,以长峰乃乃夏的名义发布,刊登在卷首。

我没听说!

我当然知道乃乃夏在写小说,可是那小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而且还刊在了《群像》上,我根本就没听说!

我恨不得立刻就让乃乃夏解释清楚,但乃乃夏估计不会主动来找我,我也没有方式来联系她。我考虑过打扰长峰家,但那个不良少女不见得在家,何况我因为和夏子殉情未遂,本来长峰家就想抓我。

我手里拿着《群像》,心灰意冷。

我彻底搞不懂了。

我和乃乃夏本应同心同德,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我是乃乃夏的老师,也是她的制作人,却被完全蒙在鼓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乃谋反。

不经意间,这个词在我混乱的头脑中冒出来。

乃乃夏,背叛了我?

不,不能这样妄下定论。再说,想到谋反或是以下犯上这类概念,就是认为下面的人绝对不能忤逆上面的人,是可恶的封建思想的流露。光秀有自己的主张,萨长虽然称霸一方,但曾是佐幕派的多数东北诸藩几乎都被折磨致死。再说,打着倒幕旗号揭竿而起的那群人大多都是遭到左迁不三不四的家伙,攘夷这口号喊得很了不起,其实不就是复仇吗。

复仇?

复仇,就,不行吗?

太宰,冷静下来。别管什么明治维新了,现在要想的是乃乃夏。但是我头脑昏乱,万千思绪如温泉般汩汩涌出。深山猴浴泉,海底龙宫城,喂喂,乌龟,乌龟先生,谋反了。我,遭到背叛。我,遭到背叛。冷静太宰,去想乃乃夏!

去讲谈社吧。

这件事,《群像》编辑不可能不知道,倒不如说就是那个编辑部带头耍的把戏,肯定没错。那帮人一认定乃乃夏能挣钱便变得万般吝啬,从我手中抢走了乃乃夏。

《披夜鸟》一获得成功后,马上不经我同意就让乃乃夏写这种长篇小说,最开始不是只让乃乃夏写随笔吗?而且还是以长峰乃乃夏的名义,亏他们当初那么勉为其难。前面的准备都是我做的,事成之后被你们统统拿走,这种做法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那个可爱的乃乃夏要是再被出版界可恶的空气继续熏下去,就变得当初欺凌我的那些前辈们一样,成龌龊的俗物了。

我必须拯救辉夜姬。

我回到胶囊旅馆,变身川柳,当即前往讲谈社。

「这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对你们的暴行,我坚决反对……啊,放手,干什么,好痛!你们做什么!痛、痛痛痛痛」

然后,我一进讲谈社的大堂就被摁住了。

我双臂被扭住,声音难堪地控诉

「住住住、住手……。把我弄疼了知道吗……咦?你是保安?那你首先应该保卫的就是人道!你要是有人情味,就请原谅我的粗鲁行为。人有不得不生气的时候。什么?暴徒?无礼!你给我听好,现在可是一位作家正拼上身家性命发起抗议。懂吗,懂吗,你们这样还算出版社?啊,痛死了。不能这样,住手!胳膊……胳膊要掉了。我、我有肺病啊!我还在咳血!是真的。住手。啊,快住手!」

但保安毫不留情将我按倒在地上。

保安这头衔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个矮大爷,我这么高个子一个回旋踢就能把他解决。可是这个大爷也有自己的生活,肯定是为了给偶尔过来玩的孙子买玩具才捶打着老骨头在这工作。我不能对那样的人施暴,践踏蝼蚁就成资本家了。

提到身高,三岛由纪夫也是个小矮子,一个回旋踢应该就能把他解决。中原中也喝醉了总是纠缠我,麻烦死了,他身板也弱得很,被檀君一扔就栽雪里了。我之所以总是躲着中原中原,才不是因为害怕,我要想动手早把他干掉了,只是没下手。可恶的阶级,真可恨!

不知不觉间,听到动静的编辑聚在大堂,远远围观着我们。其中一人朝我一指,一个劲地重复「是『FRIDAY』是『FRIDAY』」,可今天是星期二啊。让人连星期几都分不清的高强度劳动,而且工作内容还是这样的欺骗性质,可见讲谈社是一家多么残酷的恶魔公司。早知道就应该让乃乃夏在筑摩书房出道,而不是选择这种恶魔的巢穴。为什么筑摩书房就不出文艺杂志啊。古田先生,救命啊!您的太宰在哭啊!

我被关在讲谈社旧楼的一所房间。

发霉的气味,幽暗的房间,这些反而让我凌乱的心平静下来。想来,现代对于我这阴暗的人来说有些太过刺眼。黑暗还是更多一些才好。在我所生活的时代,处处存在着黑暗。当我抱着还很年幼的长女和妻子在夜路中散步时,当我啃着小摊买的螃蟹和檀君一起走时,黑暗也总是如影随形,伴我身旁。

「檀君……救命,救命」

被关起来后,我一边搓着阵阵作痛的手一边求救。

「檀君,你为什么没有转生?你快转生来救我啊,求你了。没了你,我什么都做不了。檀君,不要抛弃我!救命!」

檀君总是帮助我。

我起太宰治这个笔名后没有多久,他就把我推向了世人。当我吵着想死的时候,他陪我拔掉了煤气管。在热海我钱花光的那次,他也甘心替我做人质。我每当呼喊「救命!」檀君总是回应了我。

根据书上的说法,檀君在我和坂口先生死后还活了一段时间,一想到他独自在战后的昭和生活过,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檀君本来是个疯狂的人,非常乱来。然而他却照顾着我,后来还照顾过坂口先生,他最终也没有向世人展现自己的疯狂呢……。

那名保安进了屋。

审讯室——我脑子里忽然冒一这样的词汇,心脏就像闹钟飞快地跳。我参加被禁止的活动而遭到逮捕时,和女人殉情后对方死了而我活下来之后,我都被带到审讯室里,而我每次都装作反省,进行投入的表演。然后这段时间里,我的朋友亲戚就会替我善后。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来帮我。妻子、檀君、井伏先生、父亲、兄长,都不在了。

这次要靠自己的双脚挺住。

而这件事,我丝毫都办不到。

我是无赖派。

因为软弱,所以是无赖派。

2

保安进屋后,没想到口气十分悠然。

「你是暴徒吗?如果是,我就得把你交给警察」

「……我过来,是为了正义」

「暴徒都这么说。很久以前有一次,有人经常把宣传车开到出版社门前,用扩音器喊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是的,我不搞政治主义。虽说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染指过非法活动……」

「前左翼派吗?」

「不,其实不算是对马克思和列宁产生共鸣,更多的不过是那种昏暗氛围让我感到舒服而已。夏天的虫子会扑向火中。在可怜的虫子眼里,就连杀死自己的火焰都是安身之处」

「我听不明白,总之你现在不是过激主义者」

「我来是有事要找《群像》编辑部谈,是商务会谈。就说我是川柳,他们应该就明白了」

「行行,川柳是吧……」

保安用对讲机和什么人谈了一会儿。

「偶尔就会有气势汹汹的家伙冒出来,真让人开心。说起暴力组织,在TAKESHI军团后面就见不着了呢。就是那东西出现了,讲谈社才在大堂安排保安。以最近的年轻人来说,你的气势很不错,就是力气差了点」

「是啊,严重的时候拿个笔都上气不接下气」

「既然那么累,就应该休息一会儿。这里既没有唠叨的编辑,也没有阴晴不定的读者,可安静了。这里啊,就像是……」

「梦过之后」

「说得真好」

「说好话就是我的工作」

「说起梦过之后,过去在总部后山建有气派的别栋,我的前辈在那里当管理人。那里是收购三井财阀的别墅改造而成的,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在那里闭关。据说手冢治虫老师也在那里闭关过」

「哦」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个无名作家。既然笔名和我一样有『治』这个字,就该好好努力才对。

保安捶着腰接着说

「相传别馆有些问题,说是手冢老师在闭关期间半夜听到女人的哭声还有湿哒哒的脚步声,我的前辈好像也看到过。你相信幽灵吗?」

「我就是传世重生之身,存在幽灵不足为奇」

「你是作家?」

「我是制作人」

「我不是很懂西洋字」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总有种见到老友的感觉。

「你在这里当保安很久了吧?」

「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了,退休后任职的」

「坦白讲,你觉得现在的讲谈社怎么样?跟推出支持战争的杂志那时代相比有什么变化?」

「经营的事情我不懂。另外,我出生在刚刚战后」

我恍然大悟。

现在是二零一八年,所以活在现代的人绝大多数都出生在战后,就连这样的老大爷也没有经历过战争。

这理所当然,但我太蠢,到今天都没注意到。

我是连翻身上杠都不会的丙种,也就没有服役经验,要是前往战地的田中君以及在阿图岛化作护国之柱的三田循司君听了肯定会笑话。但就算这样,我也经历过战争。又是接受训练,又是东躲西藏躲避空袭,家也被付之一炬。

而现代,大多数人不懂战争。

战后出生的老人接着往下讲

「我小的时候还有烧毁的废墟,连玻璃都融掉了,残留着脂肪烤化的气味。在那样的环境下,长我许多的结界总是对文字如饥似渴,只要是本书都拿来看。在那个时候,哪怕有国策本,姐姐都全都说是宝物」

「宝物?那可是把小孩子送上战场的书啊……」

「你知道讲谈社的口号吗?」

「并不」

「是『创造有趣的内容』。讲谈社今年成立一百零九年,其间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但这家公司现在依然在大量出版让孩子们开心的读物。我家孙子每次见面都会缠着我《TeleMaga》。石之森老师很了不起,多亏了假面骑士,我能和孙子谈到一起去」

「我虽然不认识那位老师,但他能够创作出让您和孙子心意相通的故事,真的非常出色」

「我和妻子也是。我家妻子五年前去了那边,新婚当初她还不会做饭,处理个鱿鱼都弄得一惊一乍。所以我买回讲谈社出版的《新家庭百科事典》给她,她看过之后就会做好多东西了。那本书被她翻得破破烂烂了都还在用」

「好一段佳话」

「我年轻时对漫画很疯狂,痴迷过《巨人之星》和《明日之仗》等。《三目童子》也是那个时代的作品吧。《爱与诚》被拍成电影的时候,我和妻子还一起去看了。我青春年代的书,全都是讲谈社创作的。所以呢,我就想要保护这个公司,退休后当上了这里的保安」

「那些书,都是好书吗?」

「天下没有哪本书是坏书啊」

我听着听着,眼眶变的滚烫,想对这位化身盾牌守护讲谈社的老人致敬。天下间,没有哪本书是坏书。也许是这个道理。对不喜欢的书就攻击,不就跟那个野蛮的希特勒一路货色吗。

保安又用对讲机和什么人谈了一会儿。

「你要找的人过来了。那么年轻人,你就努力写书吧」

「不,我并不是作家……」

保安没听我说,离开了房间,同时一名女性走了进来。

「每次闹事的总是您啊,川柳先生」

是《群像》的总编。

总编应该是断定在公司里谈很危险,于是把我带到了附近的『发迷累死』。我其实是想喝酒的,但我正在戒酒,另外和保安促膝长谈后感到神清气爽。这种感觉是酒给不了的。

总编点了冰咖啡后叹了口气,说

「这次就不追究了,但你要是再敢胡来,以后就禁止你进入。『FRIDAY袭击事件』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转换心情,继续扮演川柳。

「你们真是,把我蒙骗得好惨啊」

「蒙骗?」

「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吧。实话说,这次的事让我很不愉快。你们居然不征得我这个经纪人的同意就让乃乃夏写新书」

「这哪里蒙骗了?乃乃夏小姐正在创作《群像》上刊登的小说,川柳先生对此应该知情啊」

「我说的不是那种事」

「我们只是诚挚地听取作家的意见。乃乃夏小姐说了,想只凭自己的实力尝试创作」

「我听说了」

「是吗,那么这件事听说过吗?她说想不借助你的计划,按自己的想法试试」

「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不知道啊。偶像的管理应该是你的工作啊,高明的经纪人先生」

「她说的计划,是指小说的事情吗?还是指别的事?」

「何不自己去问问?」

「乃乃夏不可能提出那种错乱的要求,肯定是你们向她灌输了奇怪的意见。再说了,乃乃夏没有我的建议,怎么可能写出小说……」

「不就写出来了吗,事实胜于雄辩」

「……」

「《副的初恋》看过了吗」

总编问我。

我在来讲谈社的电车上带着一腔怒火看完了。

《副的初恋》是一篇自传体小说,讲述不起眼的偶像遇到颇具个性的文学师傅,觉醒了文学才华,成为小说家的故事。与《披夜鸟》相比,文章一气呵成,显然未经反复斟酌,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其中存在诸多不成体统的场景,最重要的是与其说它是文学,更像是面向大众的通俗小说。尽管这类的意见不剩枚举,但《披夜鸟》改稿时反省获得的经验得到充分运动,诸多瑕疵不值得引起注意,不妨碍《副的初恋》是部杰出的小说。

写得很精彩。

尽管有一定的大众性以及篇幅上存在问题,但论质量,提名芥川奖都不足为奇。

当然,它并非光凭乃乃夏一己之力完成,或多或少有《群像》编辑部的建议在里面,但创作部分是由乃乃夏个人完成。不论其他人的服务再怎么周到,写不出来的人照样写不出来,但乃乃夏写出来了,而且写出了如此精彩的小说。

她的才华,开花结果了。

即便,缺少了我。

总编似乎把沉默视为我对作品的肯定,稍稍后撤了阵线。

「姑且让我辩解一下。对川柳先生隐瞒创作《副的初恋》的事是乃乃夏小姐提出的要求,她嘱托我们保密。以我们的立场自然把作家的意见放在首位,而且只要能在《群像》上刊登优秀的小说,其他事并不是很重要,所以我们就答应了。另外,我们绝对没有对乃乃夏小姐给过任何指示」

「我不相信」

「信不信是您的自由。下面轮到我问了,您和乃乃夏小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至少我没头绪」

「是吗,那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乃乃夏小姐的真心想法了。您身为经纪人,管理她的工作业务是您的职责所在,我们编辑就没那个权力了。我们的工作是,保障作家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稳稳前行。我们要共命运的人不是您,是作家」

「可是,可是,这也太不厚道了吧。这件事你应该跟我商量。竟然这样将乃乃夏从我身边夺走,卑鄙!违反合约!」

「我们并没有签订过合约」

「我和乃乃夏同心同德,绝不能让乃乃夏一个人去工作。再说,说好下次要在《群像》创作的是中篇小说,可《副的初恋》是长篇啊。一切都跟说好的不一样!」

「您刚才这番话,我对前半部分表示认同,川柳先生也有自己的立场。如果因为这件事不再与我们合作,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您可以挑选其他出版社发布《副的初恋》的单行本」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果然很卑鄙。事到如今又解除关系,你夺走之后还要扼杀她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并不苟同您所说的后半部分。夺走是什么意思?乃乃夏小姐不属于任何人。川柳先生,你似乎在小瞧我们。坦白说,只要能刊登优秀的小说,其实我们并不介意这样。我们只求在自己的杂志上创作优秀的小说,其他的都不重要」

总结刚才这番话,这位总编是在宣布,她们已经将乃乃夏视为独当一面的作家。

《群像》终于认可了乃乃夏。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这么说,也对,但是,乃乃夏得有人来好好培养啊……」

我彻底意志消沉,用约莫六号字的微弱声音念着莫名其妙的话。

「川柳先生,您也看过《副的初恋》了,所以您该转变观念。这样还不明白吗?乃乃夏小姐已经不是普通的偶像了,而是作家。而且她似乎拥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去认可她。在承认她想法的基础上让她去从事偶像的工作如何?当然,包括乃乃夏小姐的偶像活动在内,我们都会支持」

最后,我反而被总编鼓励了。可是,我对乃乃夏的『想法』丝毫没有头绪,脑子里唯有一片混乱。

3

《副的初恋》被套上标有《紧急出版!》等字样小题大做的书带,于五月中旬出版。窝在胶囊旅馆之中我透过互联网得知了这件事。结果谁都没来通知我。

然后今天是六月十九日。

我的,生日。

从肉体上来看,我已四十岁了。

是不惑之年。

人到四十即明白道理,不再迷惘。这是孔子说的。胡说八道,理想主义就省省吧。

我对叫做《论语》的东西一直都无法感同身受,最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论语》什么都不算,就跟推特上深夜发的呢喃一样。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只看字面让人感到大义凛然,意思是「真的知道是指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智慧」,不过是用摆架子的态度说出来罢了。看看深夜里的推特,这种格局的格言多得是,让人都懒得去看。

孔子说这话肯定是在大半夜。他被只会阿谀奉承的弟子们围着,说着「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之类的话,喝了很多酒,翌日日过正中才起床,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顿时面赤愧然。然而,愚蠢非凡的底子却深深感触,就记了下来。秦始皇之所以焚《论语》,估计不是出于看出儒教思想危险之类夸张的理由,只是因为儒子不懂闭嘴。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秦始皇看过《论语》后唾骂「废话连篇,烧了罢」的样子。

即便迁怒于孔子,我的心情依旧毫无好转。

这不奇怪,毕竟我有生以来所受的打击从未如此之大。

我近乎从未遭到所谓的背叛。

尽管我这一生充满可耻之事,可只有我辜负别人。我擅自收手离开左翼活动,把檀君当人质逃离热海的旅馆,和小佐一起殉情,遗书上写「井伏先生是坏人」,还有,对『斜阳人』也……总之,背叛的人,总是我。

我是卑鄙的犹大。

我是不跑的梅勒斯。

我度过了这样的人生,所以我很少遭遇出乎意料的,过错不在我自己的背叛。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次的乱子。我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非得遭这种罪不可。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谋反。

我寸步不离胶囊旅馆,一直过着颓废的生活,当六月都快过完的时候,事态突变。

「大叔……这么晚才来见你,对不起」

乃乃夏竟然来见我了。

可能是出于虚荣心,也可能是出于乡下人的固执,抱着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现成的机会摆到我面前,我从来全都简简单单推掉,不能诚实地去抓住。机会这东西就像是掉在路上的钱包,让我觉得捡起它属于无耻。可是无度着一次,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勇敢地,迫不及待地做好准备,站到了乃乃夏面前。

「嗨,乃乃夏小姐,你来的正好」

「大叔,你没生气吧?」

「我怎么可能生气啊。再说,我们照这样子都算恩断义绝了,你还专程来见了我不是吗?我怎么会用愤怒来回应你的勇气呢?我没那么野蛮」

「……你愿意原谅我吗?」

「什么原不原谅,我根本一点都没有生气。我说真的。耶稣就原谅了一切罪过,甚至还给三十枚银币就把自己出卖的犹大洗脚。原谅迷途知返的弟子,是为师的义务。而且,浪子现在回头了」

我拼了命才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个时候表现得出气度狭小不是上策。如果能藏起真心话,表现出不惑之人的从容,我们还能重头再来。我这样盘算着,硬是挤出微笑,装出圣人的面孔。

「大叔,你总是这么温柔。那个……有件事我要向你报告。尽管已经晚了,但我觉得还是要清清楚楚自己讲出来」

「是吗,你带来的报告总是让我开心。哎呀,我都迫不及待了」

「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究竟怎么了?」

说完,乃乃夏对我道出的是,远远比犹大还要残忍的背叛。

「我的小说被提名了。提名直木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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