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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第一次创作长篇小说就被提名直木奖,乃乃炭小姐真是太棒了!超厉害啊!」
「哪里哪里」
「负责的作家所创作的书被提名大奖,这次我要迈上成功之路了。而且还是直木奖,太厉害了!今天我从早上一直紧张到现在……对不起,我这个责编真不靠谱」
「我也是,接到提名的电话之后一直紧张个不停,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样的小说竟然得到提名了」
「不用妄自菲薄!乃乃炭小姐的《副的初恋》是部非常出色的作品!拿到原稿的时候我就非常肯定,这个一定能行!不止是我,文艺局所有人应该都觉得它能行。不然的话,一般根本不会紧急出版」
「谢谢你这么夸我,但真不知道能不能获奖」
「说的没错,这件事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乃乃炭小姐还请更加自信一点。新人得到直木奖提名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啊」
「那、那个」
「什么事?」
「总觉得……用乃乃炭喊我,怪难为情的」
「啊,对耶!现在您不是乃乃炭,而是长峰乃乃夏老师了!」
「哪里哪里」
「哎呀,都这么晚了,还没来电话啊。这次的评选好像很花时间啊」
「好忐忑,要是『从缺』可怎么办」
「没事的,肯定只是讨论激烈而已,再等一会电话就来了」
「我在网上看到,评选会是在料亭开的?」
「嗯,是的。评选会在一家名叫『新喜乐』的高级和室料理餐厅一楼二楼举办,是传统」
「哦」
「这怎么了吗?」
「很搞笑呢!啊哈哈哈哈哈」
「是……是啊,很好笑啊,啊哈,啊哈哈哈」
多么平凡。
年轻女性之间的工作谈话,哎,包括成年人之间的工作谈话也是,听来实在陈腐恶心,令我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但是,这次不能笑一笑就过去。这是一起可怕的事件。
我彻底不管戒酒的誓言,大口喝酒。
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年呃七月十八日。
今天是第一百五十九届直木、芥川二奖的评选日。
我、乃乃夏及编辑女士在帝国酒店附近的咖啡厅里等待获奖通知。
女性们紧张不已,就像是正在休息的女工人一样唧唧喳喳,享受着这场『等候会』。但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地狱。
说到地狱我就想起阿竹。
我母亲体弱多病,因此雇了阿竹做我的保姆,她教过我读书和道德。阿竹常常带年幼的我去寺院,指着地狱绘图为我做过各种讲解。她说纵过火的罪人要背上烧着的箩筐,纳妾的罪人要被两个头的蛇缠住身体,说谎得罪人舌头要被鬼拔掉。年幼的我听她讲了那些之后嚎啕大哭,但那并不完全是因为被吓坏了。
做坏事要下地狱。阿竹给我看地狱绘图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简单的道理,但对我却适得其反。
我就想,结果我最后要下地狱啊……结果就哭了。
芥川奖和直木奖跟别对应纯文学与大众文学,所以如果乃乃夏这次拿下了直木奖,她就无法再拿芥川奖,但如果落选,她好不容易清清白白的经历上就会留下污点。不论哪种结果,我的结局都是地狱。
我心想,命运就是这样吧。
穿越时空转生到了现代,明知芥川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最终却还是无法抓到它。我不得要领的人生一路走下来,这样的结局或许正好合适吧。一直都是这样。胸有成竹制定了计划,到头来必定是不想要的结果。我身上就是有诸事不顺的命运。
醉醺醺的我回过神,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不奇怪吗……我们的目标应该是芥川奖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副的初恋》明明刊登在文艺杂志上,却为什么提名直木奖候选。直木奖是为大众文学设的奖啊,太奇怪了」
话音刚落,编辑女士用非常业内人士的口文说
「川柳先生,那种思想已经过时了。风格类型已经没关系了」
「没有,关系?」
「是的,因为现在纯文学和娱乐小说之间的概念边界已经很模糊了。不妨说可以自己选择拿什么讲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因此策略就很关键。车谷长吉先生落选芥川奖后就转而拿下了直木奖,去年佐藤正午先生也……」
「策略?这词我听够了!」
「怎、怎么生气了?」
「什么策略!总之不就是往前辈们怀里钻吗!你听好,奖这东西,不过就是前辈们看当天的心情决定的。他们在山顶上,抽着烟张嘴就说『那个不错,好,颁奖』『这个不行,好,落选』。川端也好,佐藤老师也罢,他们哪有什么严谨的评价基准」
「川端?佐藤老师?」
「那些家伙的评选跟占卜有什么两样,讲的仅仅是轻松愉快的统计学。对于那种玩意,策略当真能有效吗」
「的确有朔评价标准模糊,但那种情况仅限于芥川奖。但直木奖是娱乐文学,作品塑造力、说服力,然后还有通俗性都能加分,在这层含义上,《副的初恋》可以说就是符合直木奖的作品」
「不打自招了吧。总之你们觉的《副的初恋》拿不下芥川奖,就转而投了直木奖候选对不对?这种小花招还叫策略?」
「不是那个意思,您误会了」
「怎么误会了?昭然若揭。再说,对前辈点头哈腰察言观色围着打转,这还不龌龊。只能正当光明地战斗,堂堂真正地战胜,别的都不是真正的打倒。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直管获得好评来者不拒,过去就是这种跟乡下长辈一样的欲望毁了这个国家!」
「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夸张了……」
「那就来说说相扑。我第一次看相扑记得是昭和十五年的时候,当时看到一个叫五岛的力士,我实在没办法瞧得上他。他的心态就是『只管取胜就好』,然而浑身破绽百出,我认为那样子没办法当上横纲。你们就跟他一样,认为正义不是真理,空凭『只管取胜就好』的心态搞那些政治手段,简直就是资本家!讲谈社是资本家吗!」
「这……我无法否认」
「还有,你把概念边界模糊说得就像是新发现一样,其实这个情况早就有了!设立芥川奖和直木奖的人可是那位菊池宽啊。创立文艺春秋,成为国策电影会社社长的菊池先生怎么可能固执于那种概念边界!」
「我、我不知道啊。我也只看过《珍珠夫人》的电视剧」
「题目不记得,总之我的师傅井伏鳟二先生写过约翰万次郎的小说,没拿芥川奖,而是拿了直木奖。当时作为评委的菊池先生送假人情,说『我们并非成为井伏君为通俗文学,而是从井伏君的文学中发现了受人喜爱的通俗性』。到头来井伏先生菊池先生都是庸俗的山椒鱼!主动滋溜溜地往蠢兮兮的陷阱里钻!一个个只会像蹩脚力士那样对待挑战,还算什么作家!什么『创造有趣的内容』!」
「请不要发火啊……」
编辑女士泫然欲泣。
直木奖现在好像是非常著名的奖项,可是我复仇的终点只有冠以芥川龙之介名义的芥川奖,我对直木奖根本不感兴趣。
我从不认为纯文学就最为崇高,然而大众文学跟我的工作和体验实在离得太远,而且我所执着的不论如何都只有当时失之交臂的芥川奖,何况乃乃夏就是以纯文学作家出道,取得芥川奖提名有哪里不对吗?然而提名直木奖就欢天喜地,这跟攻陷新加坡就喜出望外的军部有什么差别。根本就是把革命的胜利与眼前的胜利混为一谈。
我生气不光因为这些。
我听说让《副的初恋》提名直木奖候选是讲谈社高层做的决定,说是篇幅太长不符合提名芥川奖,而且最近芥川奖被演艺人士和年轻作家拿得太多,读者出产生了审美疲劳,结果返到认为取得主宰大众文学的直木奖反而更为体面,更为体现实力。尽管这些留言不足为信,但万一确有其事,《副的初恋》就是碍于无聊的政治原因才被转为直木奖提名。
此外还有『雪尾』。
我在气头上就没查得太仔细,但我得知那位『雪尾』进入了芥川奖候选名单。
让那种名字如同三岛亡灵的作家进入本该乃乃夏所站的位置,这恶意到底有多狠!
驳倒编辑女士丝毫不能平息我的愤懑,我还有一肚子怨气要发泄出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现在就退出走人。这里没有谁真心想要直木奖,何况我们之前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因为这件事决裂的话也未免太荒唐了。没错,我们一点都不想要直木奖」
「小肚鸡肠」
一个严厉的声音冒了出来。
是乃乃夏发声了。
套罩衫搭配短裙,穿上那套正装的她向我瞪过来。那眼神与其说凶狠,不如说是冰冷。自从她当面向我做出背叛宣言那次,这还是我们投一次见面。
她对着我用近乎指责的口吻说
「人生之中就不存在什么尝试。尝试去做和做完没有差别——对我讲这番话的不就是大叔……更正,不就是经纪人你妈?我们已经诉诸行动了。可是都到这个时候,你却还说那种话,实在有点小肚鸡肠」
这话让我不能不冒火。
「亏你敢说小肚鸡肠,而且还说了两次。真正小肚鸡肠的不是你吗?我们迄今为止的努力明明都是为了芥川奖,可你却干出这种蠢事」
「我问心无愧,我拿下直木奖后就能成为辉夜姬。到时候,你愿意祝福我吗?」
「……」
「回答我啊」
「……奖项错了」
「但也是金牌啊」
「我想要的金牌只有芥川奖,任何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够了」
阴沉的空气弥漫开来。
我大口灌酒,乃乃夏一声不吭,没有一句对话。尴尬的气氛开始发酵,仿佛发出冒气泡的声音。我和乃乃夏不再去看对方一眼。编辑女士发觉不对劲,抛出一些话题想缓和气氛,但我们都只是随口应付,扎人的氛围似乎要铺满整个咖啡厅。
就在这时,电话终于响了。
2
「喂……喂喂,是我。是,咦,咦咦?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是,我明白了。那就有劳了。嗯,您说得对。没关系……哎,就是这边的情况有些不好说,不过我知道了。这也是身为编辑的工作。好的……那我挂了」
简短的通话结束后,编辑女士抬起了脸。
她面无血色,嘴唇发青。
「……」
「……」
我和乃乃夏神经紧绷,一言不发。
编辑女士动作生硬地转头看了看沉默的我们,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了出来
「刚才,评选结果出来了。然后,那个,这次的直木奖,《副的初恋》……呃,呃,获获获获……获奖啦!获奖啦。获奖啦获奖啦,啊,太厉害了!怎么办啊!」
我听到了乃乃夏的尖叫。
后面的发展如海啸般汹涌,容不得你去正常思考。
我们冲进出租车前往帝国酒店,乃乃夏在休息室匆匆补了妆,一株刺蓟亭亭玉立。乃乃夏这种场合总会穿上这身无聊的正装。此时此刻,这身衣服看上去与乃乃夏的人格竟如此贴合,我意识到我大概再也不会给这株刺蓟浇水了。
讲谈社的员工陆陆续续来到休息室,对怒放的刺蓟献上称赞,告知今后的日程安排。没人看我一眼,我自己也就只是孤零零地杵在角落。
乃乃夏对黯然神伤的我流眄一瞥,转过身去,正要离开休息室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我本来期待她辉说些什么,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像解开洋服纽扣一样轻描淡写地移走目光,快步前往记者们所等候的会场。
我被编辑们催促着,站到位在会场侧面的大门旁角落。
会场中已经开始摄影摄像,站到台上的乃乃夏沐浴在聚光灯之下。「长峰小姐请看这边!」「也给这边一个镜头!」「笑一个!」各种要求接连不断,乃乃夏则以偶像技术去回应。那样的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我认识的乃乃夏。
说来,有个我不认识的青年站在台上。他剔的寸头,光看过去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挺着瘦瘦的胸板,对乃乃夏投去灿烂的笑容,似乎是为了显示从容。乃乃夏则表现出不需要多管闲事的态度,只关注镜头。被无视的青年有些尴尬,刻意地耸了耸肩。天啊,令人作呕!
任何时代都有这种涂脂抹粉的文学青年,明明特别容易屈服了却喜欢耀武扬威跟自我肯定,我过去也遇到过。那家伙刻意跑到座谈会来找我说「我讨厌太宰先生的文学」。
这个青年一定就是『雪尾』。
我不知道他写出了怎样的小说,但肯定没什么了不起。据编辑所说,他曾被评价为天才,但才能这东西不会永远存在。估计乃乃夏转投直木奖后位置空了出来,无奈之下才他才被安排了上去,于是他现在便利用这飞来的机会沐浴在闪光灯下。
芥川奖竟然让这种家伙给拿了。
我想死了。
摄影结束,紧接着又开始对媒体的答疑环节。直木、芥川奖每半年召开一次,迄今已经召开了一百几十次了,然而司仪却还是结结巴巴,真让我对文化人的水平之低劣无言以对。
更让我无言以对的还是记者们提问的内容。
「您本次达成了以女子高中生的身份以出道长篇一举夺得直木奖的伟业,获奖之后,您有什么想对朋友们说的吗?此外,您将获奖的喜讯最先报告给谁呢?」
「长峰小姐,听说您在度过高中生活的同时还在当地下偶像,所以您同时兼顾着学业、偶像活动以及作家活动三个方面,您是如何切换的呢?」
「您年纪轻轻十几岁,过去写过小说吗?您的偶像活动为您这次小说创作提供了经验吗?」
他们提的问题不知该说无聊还是无关紧要,一副直管把自己的报告圆过去就好的态度,意图全都显而易见。我很失望,这就是现代的记者?不过乃乃夏做出的回答让我更加失望。
「呃,那个,一切都太匆忙了,我还没跟朋友们说。准确地讲,我还没告诉任何人我获奖的消息」
「地下偶像的工作,那个,其实也没那么忙。最近我一直都之在写小说」
「我是最近才会写小说的。另外,我的工作不是偶像,是地下偶像。呃,那个,地下偶像的工作其实和小说没有任何关系,别提为小说提供经验了,我感觉反倒是过去读过的书帮助了我」
这场记者见面会似乎在网上转播。
我过去生活的时代,说起媒体就只有报纸和广播。依我的见解,互联网才是本质上的主角。既然如此,他们把这种无聊的见面会传播到媒体枢纽互联网上,这是要把作家杀掉?还有,文艺春秋也不知怎么的辑竟然同意了互联网转播。既没有给获奖者盛装打扮,也没有准备问答策略,直接就把获奖者们扔到记者面前,把疙疙瘩瘩的作答排泄出来,这难道还能为书做宣传吗?莫怕是反面宣传吧。照这样子,世人会把乃乃夏达成白痴。我身为制作人,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我得设法阻止才行。
我在后台慌慌张张地动起来,用手给她打旗语。
你说话机灵点啊。带动听众们的热情啊。诶,索性唱歌偶像的歌啊!
然而乃乃夏丝毫没有领会我的想法,周而复始做着无聊的作答。乃乃夏在博客上小说中那么伶牙俐齿,一到嘴边却完全不行了,都说不出几个字,简直惨不忍睹。我迄今为止的教育究竟算什么。『偶像大师』的制作人看到糟糕的表演时,应该也是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总之现在上面的不是我所认识的长峰乃乃夏,是个不知哪来儿的蠢货。
可是,我试图了解过乃乃夏吗?
我知道乃乃夏在当地下偶像,但我不知道具体在从事怎样的活动。乃乃夏迄今度过了怎样的人生,读过哪些书,我都不知道。她和姐姐夏子关系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她讨厌自己的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讨厌。迄今为止我过许多机会可以问她,但一次也没问。
我总算意识到了。
其实我对乃乃夏根本不感兴趣。
又来了,总是这样。
我表现得对人的了解好像比谁都强,描写女人心情感受还头头是道,但其实对别人没有任何兴趣。我明明害怕孤独,没人帮就一事无成,却对别人冷冷冰冰。
我一自立就想疏远井伏先生,不顾『斜阳人』的感受只借走笔记,只想找个人让我撒娇就把小佐留在身边……我的行为从来都这么自私,从来不考虑也不经营人际关系。我的道德,早就出了问题。
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乃乃夏,从来只把她当成复仇的工具。这么久了我自己竟然没发现。愚蠢的,莫不是我。
转世重生却又重蹈覆辙。一想到这里,我便为自己的不争气快要落泪,与此同时也开始深刻反省。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犯下相同的错误,将决心转化为畅快的活力,焕发积极的热量。
瞧我之前都干了什么,造成这样的局面全都是我拙劣的小丑之道所招致的。换而言之,只要我自己做出改变,我就可以获得崭新的人生。
我转生的理由不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成长!
我心潮澎湃,盎然活力与纯洁光辉照耀着我,神圣的决心净化我的心灵。我甚至觉得,我要正确地活下去,为此我可以抛弃小丑之道。只要和乃乃夏一起,任何苦痛甘之如饴。我要在真正意义上蜕变。
我怀着崭新的决心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乃乃夏的身影。
乃乃夏笑着,笑得很傻。
就在此事,摆在乃乃夏身后的金屏风那边隐约传来似是锤子钉钉子的,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听到那个声音,刚刚获得决心在瞬息间消散,就像附身的邪魔离开了我,整个人感觉变空了,有种很荒唐,很扫兴的感觉。一听到那叮叮咚咚,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连此前一路去测我的那股热情显然都飞快消退了。
乃乃夏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进去。芥川奖也好,直木奖也罢,都像是我不知道的花的名字,令我感到索然无味。
3
记者会结束后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之后接着是下半场,下下半场,无穷无尽,我就跟着无穷无尽地喝了下去。
叮叮咚咚的声音停下来了,但我对一切事消退了的物热还是没有复燃,便寻思赶紧回旅馆睡觉。可是,这场愚蠢的闹剧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照此情况怕是又要搞下下下半场。
庆功宴上,编辑们多次为我斟酒。在他们眼中,我川柳应该是这回的功臣吧,可实际上我于《副的初恋》没有半点参与,便就
再看乃乃夏,一夜之间鱼跃龙门的她欢天喜地,被一群跟班似的家伙又是饮料又是名片又是花束,各种各样礼物塞得满满。可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盛大的葬礼。看到大人们簇拥着她的景象,听到跟她之间的交谈,我都感觉不到任何意义,反而无聊得令我岩口无言。之前我和乃乃夏被醉醺醺的编辑拉着干了好几次干杯,但没多久似乎就发觉我们之间的微妙气氛,现在已经没任何人搭理我了。
我一个人独占四个座位的桌子,一边漫不经心看着乃乃夏一边痛饮。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一杯下去。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一杯下去。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念完,又一杯下去。
这是我写《斜阳》时采用的吆喝声,实际上用的是另外的吆喝,但现在这个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的节奏出奇应景。我对着桌上摆的酒用力碰去,嚓砰一声,一饮而尽。
我上学那时候认为用力碰杯特别粗鲁,不是真豪杰就不会那么喝,何况拿碗或者杯子那样碰撞肯定要出大事。这种搞法经常用在新式戏剧的高潮场景,譬如跟风流浪子分别的年轻艺伎大喊「姐姐!让我喝!」端起大碗苦闷不已。做姐姐的艺伎出手阻止,抢走碗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怎么能这样拿碗喝酒。要喝除非先杀了我」结果二人一起嚎啕大哭。
不知不觉间,酒杯也不再拿来用力去砰,只用默默地喝,默默地醉就好了。喝醉了,醉死就好了。说着「喝酒伤身啊」相拥大哭的闹剧,如今也只能一博看客失笑罢了。
我一个人继续喝。喝多了,所有一切真的就全都无所谓了。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芥川奖,咻噜咻噜咻……。
这个时候,有客人进来了。是两名女性一起。
在现代,女性单独大半夜来喝酒的地方应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吧。可再怎么新时代的女性,店门一开就看到这样吵吵难熬乌烟瘴气,选择换一家店也属理所当然。客人说了句「啊,我们还是告辞了」便要离去,但烂醉的一个编辑说「不用不用,一起来喝吧」便把人拦住,近乎强迫式地拉进了店。店里空的座位就只有我这里,两位女性变向我走来。
「请问,可以拼桌吗?」
一位女性问我。
「我无所谓……不过你们没必要在这种吵闹的店里喝酒吧。在鸡舍都比在这种店里喝酒有情调」
「我们无所谓喔」
我觉得她们这是奇怪,但既然这样也就不需要顾忌了,我便自顾自地一边大口喝酒一边说
「也罢,那就喝吧。反正也只能喝酒了」
「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我现在明白堂吉诃德的心情了。知道吗,堂吉诃德」
「什么」
「那简直是个小丑。竟然在这种鬼地方还追求诚实、真挚之类的美德,我就是个小丑。要是不能若无其事地用『泥猴鸭』这种极尽轻浮之能事的方式来招呼,就实在没办法在这个世道中活下去啊」
「您好像喝了不少啊……」
「当然喝了,怎么能不喝。『泥猴鸭』这种话,谁能轻轻松松说出来啊!我甚至没法跟身边人打招呼!」
「我也差不多」
「所谓人类反而就应该那样。不管对谁都能用『泥猴鸭』打招呼的人,不值得信任!」
「请问,您是……川柳先生对吗?」
「咦?」
「恭喜您本次活得直木奖」
听到这句话,我连忙看过去,随即与一位浑身散发着忧郁气场的女性相对视。她轻轻向我递来名片,上面写着《新潮》编辑部。这位女性居然是新潮社的编辑。
令我震惊的不仅仅是这一点。
我对编辑身旁的另一位女性感到眼熟。
雪女。
她不就是我在讲谈社员工食堂遇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吗。
「晚上好,呵呵呵呵」
死鱼般的眼睛与美丽的微笑并存于雪白的脸上。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不明白,便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你,为什么」
「没什么。本想开个反省会,结果误入到了这种地方,实在讽刺」
「反省会是……」
「我又落选了」
「落选了?」
「芥川奖」
「芥川奖?」
「说来还没做我介绍呢。我是雪尾奈绪子,过去的天才作家。您不必认识我」
醉意顿时消散。
原来是我想错了。
『雪尾』不是站在台上的青年,而是这个,雪女。
「喝酒伤身啊,唔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