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巨大的高墙耸立在面前,受惊的女人惊恐地高声尖叫,罗贝多吓得心脏要裂开了,他想逃到墙的另一侧,但见不到出口。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他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不祥的预感霸占他的脑海。人影如跳舞般摇晃,愈变愈大,他正在靠近他。罗贝多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就在他的背后。
是恶魔。
他的直觉这么说。
厌恶……焦躁……呕吐……负面的感受一口气涌上胸口。
「Perché non guardila mia faccia?(为何避开我的脸?)」
他的耳边,响起了毛骨悚然的耳语。他害怕得几近尖叫,但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la mia facc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冰冷的话语流入耳中。
一瞬间,他想起约翰的预言。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
一位使者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
另一位使者不信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罗贝多神父,你若小心一点、真挚信仰着神,或许不至于丧命……」
他一回神,见到基德在身旁。
「Robelto, si girati e guarda la mia faccia.(罗贝多,你转过来看着我。)」
但背后传来恶魔的呢喃。「闭嘴!别靠近我!」他扯开喉咙大吼,下一秒从床上惊醒,浑身冒汗。然而,恶魔的气息就在身边。他下意识走到挚友床边。对方毫无防备且沉静地睡着。但充满压迫感的死亡气息逼近自身,他感受不到心脏的脉动,眼前的景象宛如幻境,他走向平贺,静静靠近他,倾听他的心跳,纤细但实际存在的身影,单薄但清楚听见生命脉动的胸口。
这是对神坚信不疑、无比神圣的心跳声。
罗贝多稍微放心地回到床上,但失去睡意。窗外是高挂天空的满月,是满月让自己陷入了癫狂吗?他一来到此地就感到邪恶的吐息,像自投罗网一般令人不快。究竟怎么回事?无论在哪间教会,恶魔都藏在其中,他那么快就看中自己了吗?抑或受囚在疑神疑鬼的情绪才是恶魔的陷阱?
平贺感受不到恶魔的气息,也许因为他是纯洁之人,因此恶魔无法靠近。
罗贝多深深叹口气。
一大锅热水在森林中的集会场地沸腾着,放满各种辛香料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紫色,而一群绕着大锅行走的魔术师纷纷喝下液体,他们听见了祖灵的话声,翱翔到空中,绕巡这个世界。
他们崇拜有强大力量的水精灵。
身披黑色斗篷,戴着山羊面具的魔术师长正敲打小锣、吟唱咒语。这是将魔术师的灵魂带回世界的咒语。透过一长串咒语,魔术师从麻木的灵魂中苏醒,所有人都被召回现世,然后魔术师长用雷鸣般的声音说:
「教会来了两名从国外来的神父。伟大的军坷跋希望将其中一人作为贡品。那人的灵魂已被军坷跋逮住,如今只要献上肉体即可。」
魔术师喧哗起来,而魔术师长朝其中一人竖起手指。
「军坷跋命令你宰掉贡品……」
他有些犹豫,但一定要服从军坷跋与魔术师长的命令。
「你的『使魔』身在何处?」
他将身边的笼子递到魔术师长面前。
「在这里。」
「让军坷跋伟大的力量浇灌在它身上,让你的『使魔』完美达成任务。」
魔术师长在笼子旁敲打锣,吟唱起奇异的咒语。这是呼求军坷跋的灵魂从天上降下,浇灌至「使魔」的咒语。他看到闪着金色光辉的雄伟魂魄,如旋转的风从高空降临,消失在小小的笼中。
军坷跋降灵!
军坷跋降灵!
使魔放在祭坛,为它祷告!
给予使魔祝福!
魔术师齐声唱道。
他将笼子摆上装饰着花与水果、位在锅旁的祭坛。
此时,魔术师用不可思议的语言同声高歌,绕着锅子舞蹈,又向祭坛上的笼子行礼,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森林中。被留下来的他也进行相同仪式,最后轻轻拿起笼子。
他低头问魔术师长,「最好在何时献上贡品?」
「军坷跋希望是在神灵祭。」
「我明白了。」
「你也走吧!小心别让其他人看见了!黑暗精灵会保护你,安心去吧!」
他点点头,跑进森林,没回头看魔术师长,一如魔术师的习惯,从黑暗深处前往另一个地方。神灵祭在三天后,他对着笼中物喃喃自语,「聪明的『使魔』,你一定能达成任务。」他打开笼盖,使魔高高扬起头。因为军坷跋的力量,它比平时威猛地傲视凌人。他安心阖上盖子,抱着笼子跑在林中。透过军坷跋的力量,他在穿过森林的那刻看到了草原。
他走上平缓的斜坡,异国之神的城壁就在眼前。
2
罗贝多醒了过来,但不见平贺身影。出门调查了吗?还是替良太祷告?罗贝多纳闷地想,换衣服时,门外突然传来敲打门扉的声响,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基德。这男人昨天恐吓自己会死,一大早又如此粗鲁无礼。
「有何贵干?」罗贝多不悦地说。
「你看完我的笔记本了吗?」
「看了一半。我没这么急,你有意见吗?」
基德眨了几下细小的双眼,「这很重要啊。既然只看一半,剩下的我来说明吧?」
「说明?」
「是的。明白约翰的力量有多不可思议,是判断他值不值得册封圣人的重要依据啊。」
基德很兴奋,他对死去的约翰,乔丹很着迷。罗贝多想了想,决定听听对方的说法,「我洗耳恭听,请进。」罗贝多请他人内,基德调整一下眼镜的位置,进到两位调查宫的寝室。
「请翻开第二本笔记本的第三十四页。」
罗贝多照他所说地翻页,眼前是约翰·乔丹写下的字句。
教宗乘着金色云朵出现。天使围绕身边,为死者吟唱祷告。当我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载着教宗的云往天上飞去,顿时一个声音大喊:「蒙主宠召」。
「这是约翰在教宗逝世前五天的梦。我在电视上公开他的梦后,教宗就逝世了。你去查证就晓得这件事准没错。如何?这不是巧合吧?」
罗贝多沉吟。约翰预言的准确度的确很高,况且他是在教宗死亡前就发表这首诗,很难用偶然解释。难不成约翰真是世上少见拥有预言能力的人?罗贝多思索着,而基德紧接着说:
「证据都摊在眼前了,你还是视而不见才真是怪事。还是你和约翰的预言诗说得一样,因为信仰不够虔诚,因此不相信奇迹的存在?」
——或许是吧。罗贝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压抑这份心情地看向基德,「现在还不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要用谨惯的态度判定神迹,我不是瞧不起约翰·乔丹的预言诗,只是要花时间确认。」
「这样就好,为惯重起见,今后我跟你的对话可以录音吗?」基德一面要求地从裤袋中拿出小型录音机。
「录音?为什么?」
「这是我研究约翰预言诗的必要手续。我想记录梵蒂冈使者的见解,没其他的意思。」
基德按下录音机的按钮。看到对方如此执著,罗贝多不禁苦笑。
「是无所谓,但在认定是否为神迹之前,我不会随便评断约翰·乔丹预言的准确性。」
「无妨。刚刚的对话我也录下来了,也就是说,你不能评断约翰的预言准确度是基于立场上的考量吧?」
基德听起来像在套话,罗贝多忍不住带着一点恶意地反问他:
「根据我的调查,出版《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前,关于约翰·乔丹预言诗的著作就有三本,后来都因为成为话题而大卖,但具体上究竟卖了多少本呢?」
基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多到数量都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大约是一千二百万本。」
「真畅销啊。」罗贝多露出夸张的表情,「基德先生,换算起来,你的版税高达一亿,再加上那些关于约翰的电视节目,收益金额实在惊人。」
基德很不友善地打量调查官,「你是说我见钱眼看吗?开什么玩笑,你以为可以这样随便栽赃我吗?他的书之所以大卖,都归功于百发百中的预言,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我做这些纯粹是希望他从上天得来的预言恩赐能造福这个世界。」
「那真抱歉。对了,基德先生,你以前是犹太教徒吧?为何改信天主教?」
「我遇到约翰之后才改的。我认识他,亲眼目睹主恩赐给他的预言能力后才改信约翰的神。我的著作中应该也有写到才对。」
「的确是,我只是想直接跟你确认,请别在意。」
罗贝多一笑,基德却皱起眉头。
「罗贝多神父,你和我知道的神父不太一样。朱利安主教和另一位平贺神父都信仰虔诚,你却一直在怀疑别人。」
「真遗憾让你有这样的感觉。」罗贝多的口吻客气,但里面带着刺。
基德紧紧盯着罗贝多,「你到底在怀疑什么?约翰的预言能力是货真价实的。之前的案例是最好的证明,事实不容扭曲。」
「你说得是,我一定会好好查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请你务必这么做。若对预言诗有什么疑问,请随时联络。」
基德说完就离开房间。
为何基德一直缠着自己不放?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太反感以致过分放大他的行为?罗贝多难以化解随之而来的这股郁闷。此时,教会响起清澈的钟声。清晨的礼拜要开始了。他赶紧打起精神前往礼拜堂。
他穿过流泄红光的玫瑰窗走廊,神父已经群众在礼拜堂。罗贝多找不到平贺的身影,他怀着些许担忧坐下,没多久,朱利安和平贺一同进来。朱利安走往祭坛,平贺坐在罗贝多的旁边。
「我以为你一定在这里,原来是跟朱利安主教在一起。」
「我到电话室借用网路时遇到他的,因为有件事想拜托罗兰一下。」
平贺回答时,晨祷开始了。朱利安站在祭坛上向众人画十字圣号,紧接着所有神父也一同画下十字,然后双手握拳低下头。朱利安主教清亮如天使的声音回响在礼拜堂中。
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要向主献上一切的尊敬与敬爱。
感谢主今日所赐下的光与恩惠。
今日所临到的喜悦,
这天服事主所得的喜悦,
我们的一切心思献给主。
我们全心跟随主,
尽力达成主的旨意,以前所犯的罪,
今日努力不再犯,
全心全意侍奉主。
罗贝多跟着大家低下头祷告却无法集中精神。可怕的恶梦、对基德的厌恶,以及那具不会腐烂又捎来死亡噩耗的尸体所引起的混乱念头奔腾在脑海中,而种种无法成形的思绪更如垃圾一般杂乱地散落在思绪角落,当地闷湿的热气更使脑袋一片混沌。坐在身边的平贺正虔诚祷告,他却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一同祝祷,直到祷告结束,都无法从郁闷中抽身,眼见神父都跟着起身,主教也走出礼拜堂,他才重重叹一口气,看着平贺开口: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平贺眨着眼。
「我预计继续观察约翰的状况,你呢?」
罗贝多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大致浏览过约翰·乔丹的诗,但还没想到破解方法,浑沌的脑海也缺乏清楚的思路,似乎也影响到了身体,为了改善这种状态,罗贝多回答,「我可能会去看看收藏在这间教会的书。」
「好的,那我先去看看约翰的尸体。」平贺颔首。
两人在礼拜堂分头行事,罗贝多前往主教室。
那是一间位在礼拜堂后方的房间,门很重,上头雕着生命树(注:《圣经》中记载的一棵树,在《希伯来圣经》的第一部书《创世记》的记载中出现在伊甸园,其果实能使人得到永不朽坏的生命。)的图腾,而且每日都会有人用香油抹拭门扉,只要凑近一闻就能闻到香气。罗贝多用一旁金属制的狮子门鎚敲门,「朱利安主教,您在吗?」他问,门后传来朱利安如丝绸般柔软的声音。
「在,请进。门没锁。」
罗贝多走进房中。
主教正在大桌前写日记,他停笔,将钢笔搁置桌面,慢慢看向他。
「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希望可以看看教会的藏书。」
「好的,我带你去。」
朱利安慢条斯理起身,拿出手电筒,带罗贝多离房。两人走上玫瑰窗的走廊,向左拐过细窄的走道,不一会,罗贝多闻到前方飘来古书特有的气味。朱利安停在书库前打开门锁,他一拉门,闭锁在无数可疑古老的秘密中、丰富的知识气味便四溢而出。他们走进知识的香气里,蓦地,一道十五阶的楼梯出现在面前,两人走上楼梯,涌进眼帘的是间圆顶的宽敞空间,天花板中央挂着巨型的十字架装饰,地面是美丽的铺木地板,灯光来源不是吊灯,是从镶嵌在墙面上的雕像身上垂落下来的油灯。这全是拥有猛禽类的脚和蝙蝠翅膀的恶魔雕像。
从门口进到书库后,罗贝多感到室温与湿度骤降,他向朱利安询问原因,对方很快回答,「因为这是高架式建筑(注:以柱子将地板架高,使地板高于地面的设计。),风能够自由流过地下空间,为了采取自然空调,地面是铺木。墙壁与天花板也比其他房间更厚,中间加入隔热材料。地下也铺木炭吸收湿气,因此书库温度比外面凉,可以保持低湿度。」
「原来如此,这是为了保护书吧。」
「是的。」朱利安骄傲回应,「上届主教说过,这些都是『智慧财产』,是圣加尔墨罗教会的理念。」
为了防止书受到阳光直射,书库也没装设窗户,所以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比罗贝多高出三倍的书架一排排地倚靠在墙面前方,藏书规模可和小型图书馆比拟。
「里头很暗,我来点灯。」罗贝多跟着朱利安走进书库。
主教用手电筒照亮走道,一一点亮油灯,橘色火炎模糊地勾出书库的轮廓。接下来,朱利安指着放在角落的梯子。「如果想看上方的书,可以随意取用梯子,请别客气。我就先告退了,看得尽兴再告诉我。」他提醒完罗贝多就静静离开。
然后,在手持油灯的恶魔凝视之下,罗贝多物色起藏书。他可以立刻分辨书籍的出版时间。
他最先注意到一本封面和封底都是木头制的书,书用绳子装订,木头的上方则有象牙工艺的雕刻,这是十二世纪的藏书,不过这座教会始于十六世纪,因此这些藏书很可能原先放在别处,后来才经过搬移。
这些书比较薄,祷告文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成。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保存状态只能够说是中下,但在南国闷热的气候中已是奇迹,想必历代管理人员都很惯重地对待这些宝物。罗贝多接下来抽出一本前口(注:也称口子,舆订口折缝边相对的阅读翻阅边。)绘有花纹的书,这部作品应该是在十四世纪出版,因为在前开口绘制家徽是十四世纪左右开始的习惯。
这只家徽的特征明显,盾牌用红白绘成,白底画着龙和大釜(注:大釜即为大锅子,中古世纪女巫会以大锅制药。)——这是法国中世纪首屈一指的贵族,波庞安纳的家徽。
「这是波庞安纳家的金……」他一边低喃着翻开书,内容都用古法文书写。他又抽出一些书籍专注阅读,在架上查阅到某一本书的书背时,他忽然大吃一惊。
《Dianoia》,是希腊文的「智慧」。罗贝多对书名有点印象,他赶紧翻开,上头写着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印证了他的猜测——可是,这本书为何在这里?罗贝多埋头阅读起来,他确定这和中世纪法国巴黎嘉布遗修道院中的古文书内容一致。他在梵蒂冈解读过这本书。
实在是毛骨悚然的偶然。
——要好好调查这里的藏书……
罗贝多环视山高的藏书,把调查重点放在圣加尔墨罗教会创立后十六世纪半的藏书。他逡巡书库,找出符合条件的书。这些书都是皮革书,书背突出,用五条线缝制,装祯方式是缝合封面和书页的线装书,是十六世纪典型的装桢方式,另外还有天金(注:上开口处烫金。)、三方金(注:上、下及前开口烫金。)、大理石贴图或浮雕等的华丽装饰。
罗贝多找到一本书名是《aioon》的书。Aioon是希腊文的「永远」之意。他一翻开就见到和《dianoia》一样,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这些书肯定藏着秘密。此外,另一本可疑的书是《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ame》——法文的「永远,和复活灵魂」。他同样在里面见到长串的法文诗。这些书的边缘都起了毛边,也很脏,想必翻阅多次,其中可能藏着重要资讯。
他悄悄将三本书带回房间,坐回桌子边,在明亮的阳光下摊开页面。为了谨慎鉴定古文书,罗贝多将爱用的单片眼镜戴上右眼。Sepia(注:乌贼的黑颜料。),Rubric(注:红墨水。),Murex(注:自骨螺抽取的紫色墨水。)——刺眼的阳光照出熟悉的色彩,但《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ame》的书页上出现没见过的颜色,是带茶色的黄色,乍看像稀薄的泥金(注:由金箔制成的金色颜料,多用于书画笺纸的涂饰和器具雕刻上。),但罗贝多敏锐地嗅出这并非泥金,上头散发出腐臭的刺鼻颜料。使用这种颜料的文字不时出现在书页上,有时是一个段落,有时是装饰花边,后者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上头图像十分抽象,而且每页都不同。罗贝多思考半晌后拿出复写纸。作业时间约过三小时,当他全神贯注在古文书时,背后忽然窜起一阵寒意。似乎有人站在身后,不,的确有人站在身后。那是身长比罗贝多更高的人,他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罗贝多冒出鸡皮疙瘩,无法动弹。他怕得不敢回头。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恐怖又浑浊的声音。
「Chi sei?(你是谁?)」
背后的人影说:
「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
罗贝多清楚对方不是神的代理人,因为他散发出令人忌讳的氛围,还有无尽的恐惧和邪恶,毫无神圣的气息。罗贝多转身高声威吓对方,然而后方传来毛骨悚然的声响,接着是物品碰撞的巨响。
是蛇。
蛇信舔拭各处。
「Hai lasciato tuo pad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
澎湃的怒吼让罗贝多一阵晕眩,血气尽失,他一时坐不稳,摔下椅子。
——没人会来救我……
这句话回荡在脑中,意识逐渐远去。
3
平贺一早就重验了三次约翰,乔丹的尸体,但完全查不出尸体不会腐烂的原因。学界会经提出埋葬的土壤可能是原因的学说,因此他采集一些墓穴泥土回到寝室。然而他一进房就见到罗贝多倒在地上,平贺吃惊地冲到友人的身边。
「罗贝多!罗贝多!你怎么了?」
罗贝多微微睁开眼,但眼神恍惚,不像平时的他。
「……刚刚……恶魔来了……」
罗贝多的嘴唇轻轻动着,如风吹过的细响。他的回应仅止于此,又闭上眼,痛苦呼吸着。平贺连忙测量罗贝多的体温,用听诊器检查心跳与呼吸。他的心跳混乱,应该是严重的心律不整,呼吸也很虚弱又不规律。平贺确认罗贝多没外伤后,含了一口桌面上水杯中的水,让罗贝多喝下去,然后扛起比自己高许多的友人,扶着对方躺在床上。
距离清晨才短短几小时,但躺在床上的友人脸色铁青,平贺很担心。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会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位使者因不信任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约翰不祥的诗作掠过脑海。
坚强的罗贝多不可能落入恶魔的陷阱。平贺虽然这么想,可是罗贝多刚刚的话却透露出他异常的心神。又等了十分钟,友人依然没恢复意识,他再度扛起对方的身体,带他到教会的医务室。筒未看诊的医务室空无一人,室内弥漫刺鼻的消毒水味。平贺让罗贝多躺在诊疗台上,请朱利安过来。
「怎么回事……」一看到躺在诊疗台的罗贝多,朱利安惊讶地问。
「他在我回去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听完回答,朱利安马上观察罗贝多的瞳孔反应,量脉搏,检查心跳及呼吸状况。他接着抽血,用试纸采集唾液。约过十五分钟,观察试纸与抽血结果的朱利安喃喃道:
「没食物中毒或流行病的反应。」朱利安回头看平贺,「从症状来看,大概是精神问题引起的恐慌。」
「恐慌……罗贝多神父为何会……」
罗贝多平日精神良好,行动力很强,平贺很难想像他因精神问题倒下。
「他因为换气过度而昏倒了,我打镇定剂让他睡一下,症状应该会减缓。」朱利安一面说着从药柜拿出安瓶,折断前端,将针筒插入安瓶吸取黄色液体,然后将液体注射到罗贝多手臂静脉,他最后安心吁出一口气,「竟然出现恐慌,罗贝多神父是不是有精神上的疾病呢?」
平贺思索一会,「完全没迹象,罗贝多神父的身心状况一直很好。」
「是吗……说不定他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烦恼。」朱利安担忧地望着沉睡的罗贝多。
——无法言说的烦恼?不能告诉我的吗?平贺忽然意识到友人很少向自己抱怨或说出自己的烦恼,他一直以为对方性格稳重,但如今也许是压抑成疾,一想到此,平贺忍不住受到打击。
「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好好让罗贝多神父休息,我们一起去餐厅吧。」朱利安说着地打开医务室的窗让空气流通,又启动天花板的吊扇。平贺点头答应,跟着主教离开医务室。
神父和基德都在餐厅了,朱利安与平贺入座后,由朱利安画下十字圣号,独自吟唱祷告词。这时,餐厅深处的门嘎一声打开,欧里拉拿着寸胴锅出现,他踩着粗鲁步伐,摇晃地上前将蔬菜与肉汤倒入盘里。
……刚刚……恶魔来了……
欧里拉为平贺舀汤时,罗贝多的话骤然闪过平贺脑海。
「你的同伴怎么没来?」欧里拉在平贺耳边用口音很重的拉丁语小声问。
「身体有点不舒服。」平贺低声回答。
欧里拉顿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没在食物中下毒。」说完又走回门的另一侧。平贺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先用餐。用餐后的行程已经排定了,主教和三名神父前往医务室,剩下的人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平贺跟主教一起行动,负责协助诊疗,他同时很忧心还在病床上的罗贝多。
这天,医务室相当混乱,平贺不仅要分担诊疗工作,还要观察友人状况。罗贝多一动也不动地安静睡着,沉静到宛如死亡,使他心神不宁。诊疗结束后,主教先离开医务室,但罗贝多还是没醒过来。平贺正在量罗贝多的脉搏,其他的神父一一靠过来。
「罗贝多神父哪里不舒服?」彼得一脸严肃。
为了维护罗贝多的名誉,平贺不能说实话;此外,根据梵蒂冈的规定,调查官对自身行动须完全保密,于是他选择了安全的答案。
「……似乎太累了,毕竟来这里的路程漫长。」
「就算是这样,突然昏倒也真不吉利……」约伯说。
「说不定是受到欧里拉的诅咒。」埃利诺猜测。
「驱魔符挂在床头了吗?」彼得问平贺。
「我挂起来了。」
「即使有驱魔符,对方是强大的魔术师,还是能够下咒的。」埃利诺激动表示。
「若这样就大事不妙了,军坷跋会夺走受诅咒的人的性命。」约伯警告。
「军坷跋?」
「是的,附近魔术师敬畏的水灵,据说是从伊甸园放逐的众虫之王。」约伯怯懦地说明。
「你们都错了,罗贝多神父是掉入了恶魔的陷阱!」
基德站在门口大声宣布这件事。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约翰的预言诗写得很清楚:『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会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位使者因不信任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这是约翰的诗,征兆已经出现。」
「约翰先生的诗?」神父面面相觑。
平贺锋利的眼神瞪着基德,「我不允许你继续污辱罗贝多神父的名誉。」
基德挤出一张鬼脸又吐舌耸肩,「哎,惹你生气了,但预言诗很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你别再大放厥词了。」
罗贝多突然出口反驳,原先睡得很沉的他从诊疗台起身。
「我不会死,今后也不打算死。」
「我是因为预言而担心你才来一趟的,态度干么这么差?信仰不够虔诚的人绝不可能受到主的救赎。」基德烙下这句话就逃走了。
「罗贝多,你还好吗?」
平贺终于安心下来地面露笑容。可是其他神父受到基德影响,纷纷恐惧地望着罗贝多,接着像盘散沙一哄而散。
「真受不了,他们想必认为我被恶魔附身了。」
罗贝多露出嫌恶的神情。他表情抑郁,和平时不同。
「朱利安主教说,你可能因为精神上的问题引起过度换气症……是有什么烦恼吗?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我没特别的烦恼,不过说老实话,说不定是被恶魔盯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昨晚我做了怪梦,恶魔在追逐我的梦。对方执意要我看他,但我认为看了就会发生坏事,因此一直没回头,而今天在教会解读古文书时,背后突然出现高大的人影。」
「……那是恶魔吗?」
「这是我的感觉。那人说:『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我问他:PChi sei?(你是谁?)』对方告诉我:『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但他不可能是神的代理人,他浑身散发出邪恶恐怖的氛围,我向他大喊:『Vattne, Satana.(恶魔滚出去)』,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声响,是物品碰撞的巨响,我又听见蛇吐着蛇信、四处移动的声音,在我头晕目眩,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对方的声音,他说:『Hailasciato tuo pad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
罗贝多眼神晦暗,内部燃烧着火焰,这时的他总令平贺胆怯。
「罗贝多,请别退缩。我想过了,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为什么创造出万恶的路西法却不打算抹煞他的存在。」平贺拼命鼓励他,「自古以来,名为撒旦的邪灵就不断给予顺从神命令的人们试炼,这一定是神在试探你。」
然而,罗贝多没反应,他心不在焉地思索别的事。
两位调查官回到寝室。罗贝多不打算用餐,他坐在桌前,专心将古文书的内容输进电脑,无视友人的忧心工作到傍晚。这段期间,平贺分三次在不同的时间点调查约翰的尸体,但依然找不到不会腐烂的原因。他分析从墓穴采集的泥土,没找到任何特殊成分,而根据红外线照片,约翰的体温和室温都达腐烂的门槛。环境都已达成腐烂的条件,可是却没腐烂现象。
窗外的太阳融成红光沉人大地,教会的钟声敲响,礼拜时间到了。这时,罗贝多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伸着懒腰,「该做礼拜了,我们走。」他拿起三本古文书起身,神色和平时无异。平贺这才松了口气。
罗贝多打开门,平贺跟在他身后前往礼拜堂。
他们走上通往礼拜堂的玫瑰窗走廊,因为火炬的光线微弱,入夜的教会十分幽暗。眼前的路宛如没有尽头。他们向右拐过走廊,路变得比主廊窄,设置火矩的间隔较长,黑暗时不时笼罩他们。经过书库时,罗贝多停下脚步,「等我一下。」他进到书库,最后双手空空回来,应是将书物归原位,然后两人再度前行。抵达时,主教、神父和基德都已在礼拜堂就坐。朱利安先仔细讲述十戒,然后弹起管风琴。礼拜结束后,大家鱼贯前往餐厅。待大家都坐下来,朱利安率先开口。
「身体好一点了吗?罗贝多神父。」
「托您的福,已经没事了。」
朱利安露出安心的微笑,「太好了。关于古文书,您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目前只是随意浏览,没特别的发现。不过我已经将书放回书库,您可以锁起来了。我明天若想过去,能替我开书库吗?」
「没问题,随时都可以。」朱利安爽快答应。
罗贝多默默点头。平时提到古文书就会大谈阔论的他少见地没多说什么,也没其他人想与他交谈,朱利安便开始祷告。结束后,欧里拉拿着寸胴锅和菜刀走出厨房,他粗鲁地将锅子放上地面,一手捏着带骨羊肉,大声地用刀切成小块,过程宛如邪教仪式一般野蛮。最后,他将肉和芋头盛入所有人盘中,离开餐厅。神父开始用餐。坐在平贺隔壁的罗贝多一脸凝重地咀嚼肉块。
这时,一只苍蝇拍打翅膀,发出不舒服的嗡嗡声响,在他们周遭飞来飞去。